三十一
太阳已从荫蔽大车的梨树后面露出来,它的光芒斜射过乌斯金卡所插的枝条,热辣辣地晒着睡在车下姑娘们的脸。玛丽雅娜醒过来,她理理头上的头巾,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看见那房客正挎着枪站在梨树后面跟她父亲谈话。她推推乌斯金卡,默默地含笑指给她看。
“我昨天出去,一只也没有找到。”奥列宁不安地向周围望望说,因为被枝条遮住,没有看见玛丽雅娜。
“哦,您该一直往那儿走,像罗盘指的那样直,那儿有个叫作‘荒地’的荒废的果园,里面准可以找到野兔子。”少尉说,顿时改变了腔调。
“忙碌的时节打野兔,好轻松啊!您还是来帮帮我们的忙,跟姑娘们一起干活吧!”老太婆兴致勃勃地说。“喂,姑娘们,起来吧!”她喊道。
玛丽雅娜和乌斯金卡在车下低声交谈,勉强忍住笑。
自从大家知道奥列宁送了一匹价值五十卢布的马给鲁卡沙以后,房东一家对他的态度就和气多了,尤其是少尉,看到他跟女儿接近,十分高兴。
“可我不会干活。”奥列宁说,竭力不从枝叶缝里往大车底下瞧,虽然已发现玛丽雅娜的蓝衬衫和红头巾。
“你来吧,我请你吃桃子干。”老太婆说。
“这是古时候哥萨克待客的礼节,老太婆就懂得这些个蠢规矩,”少尉一边解释,一边又像在纠正老太婆的话,“在俄罗斯别说什么桃子干,就是有菠萝酱和糖菠萝吃也够痛快的了。”
“你说在那荒废的果园里有野兔吗?”奥列宁问,“我去一下。”接着往那绿色的枝叶缝里匆匆瞥了一眼,掀了掀帽子,就在一排排绿油油的葡萄藤里消失了。
奥列宁回到房东家果园里的时候,太阳已落到果园的篱笆后面,只有一些零落的光芒穿过半透明的叶子闪烁发亮。风停了,沁人心脾的清凉在园里扩散开来。奥列宁仿佛凭着一种本能,老远就在葡萄藤中认出了玛丽雅娜的蓝衬衫。他一路上摘着葡萄向她走去。他的狗也兴致勃勃,不时用流口涎的嘴去咬低垂的葡萄。玛丽雅娜脸涨得通红,卷起袖子,头巾拉到颏下,正敏捷地割下一串串沉甸甸的葡萄,把它们放在筐子里。她没有放掉手里的葡萄藤,只停下来亲切地向他微微一笑,接着又干她的活。奥列宁走近来,把枪往肩上一背,腾出双手。“你家里的人在哪儿啊?上帝保佑!只你一个人吗?”他想这样说,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只默默地举起帽子。跟玛丽雅娜单独在一起,他有点儿局促不安,但又像是故意要折磨自己似的,走到她跟前。
“你这样拿枪会把女人打死的!”玛丽雅娜说。
“不,我不开枪。”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还是来帮帮忙吧!”
他拿出刀子,默默地动手割葡萄。他从叶子底下拉出一串沉甸甸的约有三磅重的葡萄(上面的葡萄生得太密,都压扁了)给玛丽雅娜看。
“全割下来吗?这不太青吗?”
“你拿来。”
他们的手碰在一起。奥列宁拉住她的一只手,她笑眯眯地瞧着他。
“听说,你快出嫁了,是吗?”他问。
她没回答,却严肃地向他瞅了一眼,转过脸去。
“怎么样,你爱鲁卡沙吗?”
“这关你什么事?”
“我羡慕他。”
“说得倒像!”
“是的,你真是个美人儿!”
他忽然害臊起来:这话实在太庸俗。他唰地涨红了脸,张皇失措地抓住她的双手。
“不管我生得怎么样,都不关你的事!你开什么玩笑!”玛丽雅娜回答,可是她的眼神表示,她深信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开玩笑?你真不知道我是多么……”
这话听来更加庸俗,跟他的感情更加不协调,可他还是说下去:“我不知道该为你做些什么才好……”
“走开,讨厌鬼!”
但是她的脸、她的闪闪发亮的眼睛、她的丰满的胸脯、她的线条优美的腿,却表示出完全不同的意思。他认为她明白他说的一切是多么庸俗,可是她并不计较;他认为她早就知道他想对她说而又不敢说的一切,可是她要听听他怎样说法。“她怎么会不明白呢?”他想,“我说的无非是她的真实情形罢了。可是她不愿领会我的意思,不肯回答我的话。”
“喂!”忽然从葡萄藤后面不远处传来乌斯金卡尖细的声音和清脆的笑声。“来吧,德米特里·安德烈伊奇,来帮帮我忙啊!我只有一个人哪!”她从叶子中间探出天真烂漫的圆圆脸蛋,对奥列宁喊道。
奥列宁什么也没回答,站着一动不动。
玛丽雅娜继续割葡萄,眼睛却不断地瞅着房客。他刚要说些什么,可是又住了口,耸耸肩膀,背起枪,快步走出果园。
三十二
他两次停住脚步,谛听玛丽雅娜和乌斯金卡的响亮笑声。她们两人已凑在一起,嚷着些什么。奥列宁整个黄昏都在树林里打猎,但一无所获。直到暮色苍茫,才空着双手回来。他经过院子,发现房东家小屋的门开着,门里露出蓝色的衬衫。他特别响亮地喊了一声凡纽沙,好让人家知道他回来了,接着就在台阶上的老地方坐下。房东一家已从果园回来;他们从小屋走到正屋,却没有请他进去坐。玛丽雅娜两次走到门口。有一次在薄暗中,他发觉她回头瞅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紧盯住她的一举一动,可是他不敢接近她。等到她又进入屋子里,他才走下台阶,在院子里散起步来。但玛丽雅娜没再出来。奥列宁通夜不眠待在院子里,细听着房东屋子里的每一个声音。从黄昏起他听见他们谈话,吃晚饭,拖出垫子睡觉,听见玛丽雅娜不知什么缘故笑起来,后来一切又都安静了。少尉跟老太婆在喁喁低语,还有一个人在重重地呼吸。奥列宁走进自己屋里。凡纽沙和衣睡着了。奥列宁很羡慕他,又回到院子里散步,心里一直期待着什么,可是没有一个人出来,没有一个人走动,只听见三个人均匀的呼吸声。他分辨得出玛丽雅娜的呼吸声,一直听着,同时听着自己的心跳。村子里万籁俱寂,一钩残月迟迟地升起,在院子里喘息的牲口时而躺下,时而慢慢地站起,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奥列宁怒气冲冲地问自己:“我在等什么呀?”可是他无法摆脱这恼人的夜色。忽然他听见房东屋子里分明有脚步声和地板的吱嘎声。他奔到门口,可是除了均匀的呼吸声以外,又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院子里的母水牛,长叹一声,转动身子,先是用前面的双膝,然后用四条腿直立起来,挥动尾巴,在干燥的泥地上从容地撒下些什么,接着又在朦胧的月光中躺下……他问自己:“我该怎么办?”他拿定主意去睡觉,可是又听到了一些声音。于是,在他的幻觉中,玛丽雅娜在这雾蒙蒙的月夜里出现,他又奔到窗口,又听见脚步声。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走到她的窗前,推了推板窗,又跑到门口,这回他真的听见了玛丽雅娜的叹气声和脚步声。他抓住门闩,敲了敲门。赤脚小心翼翼地走在地板上的声音,渐渐接近门口。门闩轻轻地移动着,门吱地响了一声,屋子里冒出一股牛至草和南瓜的气味,玛丽雅娜的整个身体在门口出现。他只在月光下看见她一刹那。她碰上门,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悄悄地跑回去了。奥列宁轻轻地敲敲门,可是没有人理他。他奔到窗口,侧耳细听。忽然一个男人的尖细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干得好!”一个头戴白羊皮帽的矮个子哥萨克一边说,一边穿过院子向奥列宁走来。“我看见了,干得好!”
奥列宁认出是纳扎尔卡,他一言不发,不知道做什么说什么才好。
“干得好!我要到村公所去报告,我要告诉她父亲。瞧,好一个少尉的女儿!一个男人她还嫌少!”
“你要拿我怎么样,你要干什么?”奥列宁急急地说。
“没什么,我只要去报告村公所。”
纳扎尔卡说得很响,显然是故意的。
“瞧,好一个机灵的士官生!”
奥列宁浑身哆嗦,脸色发白。
“你来,你来!”他使劲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向他的屋子,“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她不放我进去,我也没存什么……她是规规矩矩的……”
“这个,会弄清楚的……”纳扎尔卡说。
“可我还是要给你一些……你等一下!”
纳扎尔卡住了口。奥列宁跑到屋里,拿出十卢布递给这个哥萨克。
“其实什么事也没有。但到底是我的不是,喏,给你!只要看在上帝分上,别让人知道。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祝您好运气!”纳扎尔卡笑着说,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纳扎尔卡是受鲁卡沙之托,到村子里来找个地方,寄存一匹偷来的马的。他回家的路上,正好听见脚步声。第二天早晨,他回到队里,就对他的一个伙伴吹牛,说他怎样巧妙地弄到了十卢布。而奥列宁第二天早晨遇到房东夫妇,他们都不知道昨夜的事。他没跟玛丽雅娜说话,她只是瞧着他笑笑。第二天他又彻夜不眠,徒然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下一天,他故意借打猎消磨时间;晚上,为了避免胡思乱想,又去找别列茨基。他怕不能自制,就立誓不再到房东屋里去。那天晚上,奥列宁被司务长唤醒了。连队立刻要出发去袭击。奥列宁很高兴有这样的机会,并且希望不再回到村里来。
袭击持续了四天。长官是奥列宁的亲戚,他想看到奥列宁,并要他留在司令部里。奥列宁拒绝了。离开那个哥萨克村子,他无法生活,因此要求回去。由于参加袭击,他获得了一枚军人十字勋章,那是他以前十分想望的。可如今他对这勋章毫无兴趣,而对于提升为军官一事更不感兴趣。事实上提升的命令也还没有下来。他平安无事地同凡纽沙一起来到哨兵线,比他的队伍早到几小时。整个黄昏奥列宁又坐在台阶上,尽瞧着玛丽雅娜。他又通夜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既没有目的,也没有思想。
三十三
第二天早晨,奥列宁醒得很晚。房东一家已不在了。他不去打猎,一会儿拿起一本书,一会儿走到台阶上,一会儿又走进屋子往床上一躺。凡纽沙以为他病了。傍晚,奥列宁振作精神爬起来,拿起笔,一直写到深夜。他写了一封信,但没有发出去,因为反正谁也不会懂得他要说的话,而且除了他自己,谁也不需要懂得。下面就是他所写的信:
人们从俄罗斯写信来慰问我。他们总是担心,怕我待在这穷乡僻壤会毁了自己。他们是这样议论我的:“他会变得粗野,他会处处落伍,他会嗜酒成癖,说不定还会娶个哥萨克女人做老婆。”怪不得叶尔莫洛夫将军说:“一个人在高加索当上十年差,不是成为酒鬼,就会娶个荡妇做老婆。”多么可怕啊!不错,我有可能做贝伯爵小姐的丈夫,当宫廷高级侍从官或者贵族长,我有这样的福分,却偏要毁了自己的前途,这说得过去吗?可是我觉得你们这些人是多么可憎而又可怜!你们不懂得什么叫幸福,什么叫生活!一个人必须在淳朴的大自然美景中体验一下生活,观赏观赏我天天看到的景象:那些永远无法攀登的雪山,那个保持着原始美的端庄女人(造物主创造的第一个女人一定具有这种原始美),他才会明白,是谁在毁灭自己,是谁在过着真实的生活(或者虚伪的生活)——是你们还是我。你们真不知道,你们那种醉生梦死的生活在我看来是多么可鄙而又可怜!我一想象到在我面前的,不是我的小屋、我的树林、我的爱情,而是那些客厅,那些搽香油的头发里装着假发的女人,那些装腔作势卖弄风骚的嘴唇,那些包在衣衫里的虚弱丑陋的四肢,那种言不由衷的所谓客厅闲谈——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极其嫌恶。我就会联想到那些愚蠢的脸,那些有钱的待嫁姑娘。(她们脸上的神气似乎在说:“不要紧,你可以同我接近,虽然我是个有钱的小姐。”)那种一再的谦让座位,那种拉皮条的无耻勾当,那种无休止的飞短流长和装模作样,那种烦琐的礼节——跟谁应该握手,跟谁只能点头,跟谁必须交谈,以及那种世代相传的精神上的空虚(而这一切大家又都深信是天经地义,无法避免的)。你们得设法理解并相信这样一个道理:只要领悟什么是真和美,那么,你们所说和所想的一切,你们替我和替你们自己谋求幸福的全部愿望就会化为乌有。幸福——这就是跟自然相处,欣赏自然美景,跟自然谈心。“哦,上帝保佑,说不定他还会娶个普通的哥萨克女人做老婆,从此完全脱离上流社会呢!”我想象他们会怀着衷心的惋惜这样谈论我。可是我只有一个愿望:像你们所理解的那样完全“迷失方向”;我希望娶一个普通的哥萨克女人,而我之所以不敢这样做,只因为这是幸福的顶点,我不配享受。
自从我第一次见到玛丽雅娜这个哥萨克女人以来,已有三个月了。我所离开的那个世界的观点和偏见,分明还留在我的头脑里。我当初不信我会爱上这个哥萨克女人。我欣赏她的美,就像欣赏山岭和天空的美一样,我情不自禁地欣赏她,因为她像它们一样动人。接着我觉得,欣赏她的美,已成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了。于是我问自己:我是不是爱上她了?可是我在自己心里丝毫也找不到我想象中的爱情。我这种感情,既不是孤独的忧郁和结婚的欲望,也不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更不是我所经历过的肉体之爱。我只要能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知道她在旁边,这样即使说不上幸福,我也觉得心里很平静。自从那次晚会我遇到她接触到她之后,我感到在我同这女人之间有了一种虽未承认却已无法割断的关系,而这种关系是抗拒不了的。可我还是做了抗拒;我问自己:“难道我真能爱上一个永远不会理解我精神生活需要的女人吗?难道可以只为了美而爱上一个女人,爱上一个雕像般的女人吗?”其实我已爱上她了,虽然我还不相信自己的感情。
从那次晚会上我第一次跟她说话之后,我们的关系就变了。以前,她对我来说是一个生疏而绮丽的大自然的造物;那天晚上以后,她对我来说成为一个人了。我开始同她见面,跟她谈话,有时去帮她的父亲干活,在他们家里坐上一个黄昏。在这种密切的交往中,她在我的心目中始终是那么纯洁、矜持和端庄。她对一切总是报以同样的镇静、骄傲和愉快的淡漠。有时她也和蔼可亲,但通常她的一顾一盼、一言一行都显露出一种不是轻蔑而是富有压力和魅力的淡漠。每天我都嘴上挂着微笑,竭力装得若无其事,心里却苦恼地怀着热情和欲望跟她说笑。她看出我在掩饰真情,却天真而快乐地直瞧着我。这情况使我受不了。我希望在她面前不说假话,我希望告诉她我所想到和感到的一切。那次在果园里,我的情绪特别激动。当时我向她吐露爱情的那些话,现在想想都害臊。想起来所以害臊,是因为我不该对她说那些话,因为她比我所说的那些话,比我所想表达的那种感情,不知要高尚多少倍。我变得沉默起来,从那天起,我的处境就变得十分难堪了。我不愿保持原来那种轻薄的态度而自贬身份,但我又觉得我跟她的关系还没有达到直率单纯的程度。我无可奈何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在胡思乱想中,我忽而把她想象成我的情妇,忽而把她想象成我的妻子,但接着又嫌恶地把这些念头抛掉。把她当作一个放荡的女人,这是卑鄙的,这无异于谋杀。把她看成一个贵妇人,做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奥列宁的夫人,就像一个本地的哥萨克女人嫁给一个俄罗斯军官那样,那就更恶劣了。哦,要是我能变成哥萨克,像鲁卡沙那样偷盗马群,狂饮契希尔,唱唱小调,杀杀人,喝醉酒爬进她的窗子里过夜,根本不考虑我是什么人,我活着是为了什么——那情况就不同了,那我们就能互相了解,我也就会幸福了。我试着投入那种生活,却越发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软弱和做作。我不能忘记自己,不能忘记我那复杂、混乱、丑恶的过去的生活。而我的前途看来更加渺茫。天天出现在我眼前的,就是那远处的雪山和这个端庄幸福的女人。但这人世间唯一可能的幸福不是属于我的,这个女人不是属于我的!就我的处境来说,最可怕也是最甜蜜的是,我觉得我了解她,而她却永远不会了解我。她不了解我,并非因为她不如我,正好相反,她是应该不了解我的。她是幸福的;她像大自然一样稳重、安详、自在。但我这个精神堕落、心灵懦弱的人,却希望她了解我的丑恶和我的痛苦。我通夜不眠,漫无目的地在她的窗下徘徊,自己也弄不懂我这是在干什么,十八日我们连出去袭击。我离开村庄过了三天。我还是感到忧郁。在部队里唱歌、打牌、喝酒、谈论奖赏,对这些事我比平时更加嫌恶了。今天我回到家里,看到她,看到我的屋子和耶罗施卡大叔,从台阶上望见雪山,心里就有一种新的强烈的快感,我恍然大悟:我真正爱上这个女人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明白我身上的变化。我不怕因为产生这种感情而降低身份,不以自己的爱情害臊,我以此自豪。我爱上了她,这不是我的过错。这是违反我的本意的。我用自我牺牲来摆脱爱情,我妄想从哥萨克鲁卡沙和玛丽雅娜的爱情中取得快乐,结果反而激起我的爱情和妒忌。这不是我以前经历过的那种所谓崇高的理想的爱情;也不是那种自我陶醉:欣赏自己的爱情,觉得感情的源泉就在自己身上,一切都可以由自己做主。这种感情我也体验过了。这更不是贪图享乐的愿望,而是另一种东西。也许我是通过她而爱大自然,我爱的是大自然一切美的化身;但这不是出于我的本意,而是一种自然的力量通过我在爱她,上帝创造的整个世界、整个大自然把这种爱注进我的心灵,并且吩咐说:“爱她!”我爱她,不是用理性,也不是用想象,而是用我的整个身心。因为爱她,我才觉得自己是上帝创造的整个幸福世界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以前提到孤独的生活所引起的新信念,可是谁也不会知道,这些信念在我心里形成是多么不容易,而一旦领悟之后,又是多么高兴,因为我在生活中看到了一条崭新的道路。在我的心里再没有比这些信念更宝贵的东西了……可是……自从产生了爱情,这些信念就不再存在,而我也并不因此感到惋惜。我甚至于很难理解,我以前怎么会珍重这样一种片面、冷酷、理性的情绪。美一出现,就把艰苦卓绝的内心活动的全部成果化为乌有了。但我对这样的损失并不感到惋惜!自我牺牲纯粹是胡说八道,谎言谬论。这只是狂妄自大,逃避应得的厄运,摆脱对别人幸福的嫉妒。为别人而生活,做好事!为了什么?既然我的灵魂里只有自爱自怜的感情,只有一个愿望——爱她,跟她一起生活,过她所过的那种日子。如今我不再希望别人幸福,不再希望鲁卡沙幸福了。如今我不再爱别人了。要是以前,我会对自己说,这是恶劣的。要是以前,我会拿一连串问题折磨自己:她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鲁卡沙怎么办呢?如今我可不管这些了。我不再凭自己的意志生活,因为有一种比我强大的力量在引导我。虽然我很苦恼,但以前我是死的,如今却有了生命。我决定今天去找他们,把所有的话都告诉她。
三十四
奥列宁写完信到房东屋里去,时间已很晚了。老太婆坐在炉子后面的长凳上缫丝。玛丽雅娜没包头巾,坐在蜡烛旁边做针线。她一看见奥列宁,便霍地站起来,拿起头巾走到炉子旁边。
“哦,玛丽雅娜宝贝,来跟我们一块儿坐坐吧!”母亲说。
“不,我光着头呢。”她说着跳到炉炕上。
奥列宁只看见她的一个膝盖和一条下垂的线条优美的腿。他请老太婆喝茶。老太婆叫玛丽雅娜取来奶酪请他吃。但玛丽雅娜把盘子往桌上一搁,又跳到炉炕上,奥列宁只觉得她那双眼睛在瞧着他。奥列宁跟房东太太谈着家常。乌丽特卡奶奶兴致勃勃,殷勤得出奇。她取出蜜饯葡萄、葡萄饼、家酿美酒,并且以那种靠体力劳动生活的人所特有的淳朴、粗鲁而自豪的殷勤招待奥列宁。本来奥列宁对老太婆的粗鲁感到惊奇,如今却常常被她对待女儿的淳朴的柔情所感动。
“是啊,先生,我们不用抱怨上帝!感谢上帝,我们什么都有了,契希尔已榨好藏好,卖掉了三四桶,剩下的也够我们喝的了。你可别忙着走。我们要请你喝杯喜酒,大家热闹一番。”
“婚礼几时举行啊?”奥列宁问,感到全身的血一下子冲到脸上,心也急促而痛苦地跳起来。
他听见炉炕上窸窣作响,还有嗑瓜子的声音。
“婚礼吗,就在下个礼拜举行。我们什么都准备好了。”老太婆简单而平静地回答,仿佛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奥列宁这个人。
“我替玛丽雅娜什么都准备好了。我们要体体面面把她嫁出去。就是一件事伤脑筋:我们那个鲁卡沙呀,近来不知怎的很贪玩,野得要命!尽胡闹!前天有个哥萨克从队里回来,说他居然上诺盖去了。”
“可别落在他们手里啊!”奥列宁说。
“我也这么说:你呀,鲁卡沙,别胡闹了!哦,当然,年纪轻,总免不了贪玩儿。可是干什么都得有个时候。嗯,你抢呀偷的,还打死了山匪,算你了不起!可如今你该安安分分过日子了。要不然你会惹出麻烦来的。”
“是的,我在队伍里见到过他两次,他整天就在那里玩。还卖掉了一匹马。”奥列宁说,回头向炉炕上瞧了一眼。
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对他射出严厉而敌意的光芒。他为自己的话感到惭愧。
“那有什么关系!他又不害什么人,”玛丽雅娜忽然说,“他花的是他自己的钱。”她垂下双腿,从炉炕上跳下来,砰的一声关上门,出去了。
奥列宁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直到她走出屋子,然后一直望着门,等待着,一点儿没听懂乌丽特卡奶奶在对他说些什么。过了几分钟,来了几个客人:一个老头儿(他是乌丽特卡奶奶的兄弟),耶罗施卡大叔,跟着他们进来的还有玛丽雅娜和乌斯金卡。
“你们好!”乌斯金卡尖声尖气地说。“你还在休假吗?”她转身问奥列宁。
“是的,在休假。”他回答,不知怎的感到害臊和局促不安。
他想走,可是走不掉。不说话,他觉得也不行。老头儿使他摆脱了这种尴尬局面:他要酒喝,他们就喝起酒来。接着奥列宁跟耶罗施卡干杯。然后跟另外那个哥萨克干杯。然后又跟耶罗施卡干杯。奥列宁酒喝得越多,心里就越沉重。两个老头子却兴致很好。两个姑娘坐在炉炕上,眼睛瞧着他们,窃窃私语着。他们一直喝到深晚。奥列宁一言不发,酒却喝得比谁都多。哥萨克们大声吵闹。老太婆要赶他们出去,不再给他们契希尔喝。姑娘们都嘲笑耶罗施卡大叔,直到十点钟光景,大家才走出门来。老头儿们自动提出到奥列宁屋子里去喝个通宵。乌斯金卡跑回家去了。耶罗施卡把那个哥萨克领到凡纽沙那儿。老太婆收拾牲口棚子去了。玛丽雅娜独自留在屋里。奥列宁感到精神饱满仿佛刚睡醒似的。每个人的行踪他都看在眼里,他让老头儿们先走,自己又回到屋里:玛丽雅娜正准备睡觉。他走到她跟前,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是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她盘起腿坐到床角落里,躲开他,同时默默地用恐惧的目光瞧着他。她显然怕他。奥列宁感到这一点。他觉得自己又可怜又可耻,同时又扬扬自得,因为他至少使她产生了这种畏惧的感觉。
“玛丽雅娜!”他说道,“难道你真的永远不可怜我吗?我说不出我是多么爱你啊!”
她躲得更远些。
“瞧你醉成什么样子了。你什么也得不到的!”
“不,我没有醉。你别嫁给鲁卡沙。我要娶你。”他说这话时,心里想,“我这是在说什么呀?到明天我还会这样说吗?会说的,一定会说的,现在我要再说一遍,”他在心里这样回答自己,“你肯嫁给我吗?”
她严肃地瞧瞧他,似乎不再恐惧了。
“玛丽雅娜!我快要疯了。我克制不住我的感情。你叫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疯狂的情话不由自主地从嘴里吐出来。
“嗨,别胡说八道了。”她突然抓住他伸出来的手,打断他的话。但她并不甩开他的手,却用她那坚硬强壮的手指紧紧地把它捏住。“难道大人先生会娶哥萨克姑娘吗?你走吧!”
“可是你肯不肯啊?我一直……”
“那我们拿鲁卡沙怎么办呢?”她笑着说。
他抽出被她握住的手,紧紧地抱住她那年轻的身体。但她像一只小鹿似的跳起来,赤脚奔到门外。奥列宁清醒过来,对自己的行为大吃一惊。他又觉得跟她比起来自己说不出有多卑鄙。但他对自己说过的话一点儿也不后悔,就走回家去。他一眼不瞧那两个在他屋子里喝酒的老头子,倒头就睡。他睡得很熟,那是好久以来没有过的酣睡。
三十五
第二天是节日。黄昏时分,村民们个个穿着在夕阳下闪闪发亮的节日服装,来到街上。今年葡萄酒榨得比往年多。辛勤的劳动结束了。再过一个月哥萨克们就要出征,好多人家在准备婚礼。
村公所前面和两家铺子(一家出售糖果和瓜子,一家出售头巾和印花布)附近的广场上,聚集的人最多。老头儿们穿着没有边饰的庄重的灰色和黑色短褂,有的坐在村公所前的土台上,有的站在旁边。他们心平气和地谈着话,谈到收获,谈到年轻人,谈到公共事业,也谈到久远的往事,同时高傲冷漠地瞧着年轻的一代。娘儿们和姑娘们经过他们面前,都停住脚步,低下头。哥萨克小伙子们恭敬地放慢步子,摘下皮帽,拿在手里,在头上举了一会儿。老头儿们住了口,有的神情严厉,有的态度和蔼,瞧着过路的人,也都慢慢地脱下帽子,再重新戴上。
哥萨克女人们还没有开始跳轮舞。她们穿着鲜艳的短袄,白色的头巾直包到眼睛上边。她们三五成堆地坐在夕阳照不到的空地上和屋前的土台上,叽叽喳喳地大声谈笑。男女孩子们在打棒球,他们把球打到晴朗的高空中,尖声叫嚷着在广场上跑来跑去。在广场的另一角,姑娘们已在跳轮舞,她们用尖细的嗓子怯生生地边舞边唱。司书、免役的小伙子和回来休假的哥萨克青年,穿着雪白的和大红镶金边的契尔克斯服,容光焕发,三三两两地手挽着手,在成群的娘儿们和姑娘们中间穿梭往来,跟她们戏谑调情。一个开铺子的亚美尼亚人身穿镶金边的上等蓝呢契尔克斯服,站在敞开的铺子门口(从门口望得见一沓沓折好的五光十色的头巾),摆出一副东方商人的傲慢神气,煞有介事地守候着顾客。有两个赤脚的红胡子车臣人从捷列克河对岸赶来看热闹,他们蹲在朋友家的门口,神态自若地抽着短小的烟斗,吐着唾沫,打量着村人,同时用喉音急促地交谈着。偶尔有一个身穿旧外套的值勤士兵从衣衫绚丽的人群中急急走过。有些地方已可以听到喝得醉醺醺的哥萨克的歌声。村里的房子都上了锁,门前的台阶前夜就洗得干干净净。连老婆子们都从屋里出来了。脚踩在干燥的街上,到处都是瑟瑟响的西瓜子壳和南瓜子壳。天气温暖无风,天空蔚蓝澄澈。屋顶后面耸立着白雪皑皑的山岭,看来似乎很近。在夕阳的照耀下染上一层玫瑰红的色彩。从河对岸间或传来遥远的炮轰声。但村庄上空却荡漾着一片欢乐的节日声音。
奥列宁一早晨都在院子里徘徊,希望见到玛丽雅娜。玛丽雅娜却打扮得漂漂亮亮到教堂做礼拜去了;礼拜完毕又和姑娘们坐在土台上嗑瓜子,几次三番跟同伴们跑回家去,每次都亲切而愉快地瞧瞧房客。当着旁人的面,奥列宁也不敢跟她随便说笑。他很想把昨天的话说完,并且得到她的明确答复。他希望再能有个昨天晚上那样的机会,可是机会不来,而他觉得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命运未定的局面。她又走到街上,过了一会儿,他也身不由己地跟着她走去。她穿着一件闪闪发亮的蓝缎短袄,坐在街角。他从她旁边走过,听见姑娘们在他背后哈哈大笑,心里不禁感到隐隐作痛。
别列茨基借住的房子面临广场。奥列宁经过的时候,听见别列茨基的喊声:“进来坐坐!”他就进去了。
他们交谈了几句,在窗口坐下。不多一会儿,耶罗施卡穿了件崭新的短褂也走了进来,坐在他们旁边的地板上。
“瞧,那一群都是贵族。”别列茨基用烟卷指指街角一群衣衫绚丽的姑娘,笑嘻嘻地说。“瞧,我的那一个也在那边,穿红衣服的。她穿的是件新衣服。轮舞怎么还不开始啊?”别列茨基探身窗外,大声问。“等到天一黑我们也去。再叫她们到乌斯金卡家里去玩,我们来给她们安排一个舞会。”
“我也要上乌斯金卡家去,”奥列宁断然说,“玛丽雅娜会去吗?”
“她会去的,您去吧!”别列茨基说,一点儿也不觉得惊奇。“真是太美啦!”他指着花花绿绿的姑娘们说。
“是啊,真美!”奥列宁随声附和,竭力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碰到这样的节日,我总是觉得奇怪,”他接着说,“为什么人人都忽然变得兴高采烈了?就拿今天十五号来说吧,到处是一派节日的景象。眼神也罢,面容也罢,声调也罢,动作也罢,服装也罢,空气也罢,太阳也罢,什么都洋溢着节日的欢乐。可是在我们家乡,过节已经不像过节了。”
“嗯,”别列茨基不爱听这样的议论,随口答应着。“你怎么不喝酒啊,老头儿?”他对耶罗施卡说。
耶罗施卡向奥列宁挤挤眼,指指别列茨基说:
“哦,他真骄傲,你那个朋友!”
别列茨基举起杯子。
“阿拉庇尔德!”他说着一饮而尽(阿拉庇尔德意为“上帝保佑”,是高加索人喝酒时常用的祝词)。
“萨乌布尔(祝你健康),”耶罗施卡含笑说,干了一杯酒。“哼,你说过节,”他站起身来,眼睛望着窗外,对奥列宁说,“这算得上什么过节!可惜你没见过从前是怎么玩儿的!娘儿们出来,总是穿着镶金边的萨拉芳[24]。胸前还要挂两串金币。头上戴着金帛包头。她们从你旁边走过,只听得呼呼的响声。娘儿们个个都像公主。有时候,她们出来一大群,唱起歌来哩哩啦啦的可热闹了,她们常常玩个通宵。哥萨克们呢,把酒整桶整桶的滚到院子里,大家坐下来,一直喝到天亮。有时候,大家手拉手到村子里去‘扫荡’。不论碰到谁,就把他拉在一起,一家家这样扫过去。有时候一连玩上三天三夜。我还记得,有几次我爹回来,喝得浑身又红又肿,帽子也没有了,什么东西都丢了,一回家就倒下。妈妈可知道该怎么办:她给他吃新鲜鱼子和契希尔醒酒,自己又跑到村子里去给他把帽子找回来。他就这样睡上两天两夜!瞧,从前的人就是这样的!可是现在呢?”
“哦,那么穿萨拉芳的姑娘怎么样?她们光自己玩儿吗?”别列茨基问。
“哼,自己玩儿!有时候,哥萨克们赶来,或者骑着马跑来,他们说:‘让我们去冲破她们的轮舞!’于是他们就奔过去,姑娘们就拿棍子对付他们。有一次过谢肉节,有个小伙子骑马冲过去。她们就动起手来,打他,打他的马。可他要是能冲破她们的圈子,就可以把他心爱的姑娘抓住带走。那宝贝,那心肝,就也心甘情愿跟他要好了。从前的姑娘就是这样的!全都像公主!”
三十六
就在这时候,有两个人从横街骑马来到广场上。其中一个是纳扎尔卡,另一个是鲁卡沙。鲁卡沙稍稍偏着身子骑在他那匹肥壮的枣红卡巴尔达马上,那马晃动着漂亮的脑袋和光亮的鬃毛,在坚硬的路上轻快地踏着步子。步枪端正地套着枪衣,背后插着手枪,斗篷卷在鞍子后面,这一切说明鲁卡沙不是从附近平静的地方来的。他那种洒脱的偏坐马上的姿势,拿鞭子轻打马腹的漫不经心的动作,特别是他那双半张半闭地傲然顾盼的乌黑发亮的眼睛,都流露出青春的力量和自信。他的眼睛左顾右盼,似乎在说:“你们可见过像我这样的小伙子?”这匹配着镶银马具的骏马,这些武器,这个漂亮的哥萨克小伙子,吸引了广场上每个人的注意。纳扎尔卡,又矮又瘦,穿戴得也远不如鲁卡沙。当他们经过老头儿们面前时,鲁卡沙勒住马,把他头上那顶鬈毛白羊皮帽掀了一下,露出剪得短短的黑发。
“怎么样,你抢到许多诺盖马了?”一个瘦小的老头儿不高兴地皱着眉头问。
“你这样问,老爷爷,大概数过了吧?”鲁卡沙一边回答,一边转过身去。
“你不该把我的孩子也带去啊!”老头儿更加不高兴地说。
“哼,活见鬼,什么都知道了!”鲁卡沙自言自语,脸上现出烦躁的神气;但他望了望转角处那许多哥萨克姑娘,就拨转马头向她们跑去。
“你们好哇,姑娘们!”他忽然勒住马,用洪亮有力的声音喊道,“我不在,你们都老了,小妖精。”他说着笑起来。
“你好,鲁卡沙,你好,小伙子!”响起了一片快乐的声音。“你带来好多钱吧?给姑娘们买些糖果来!你回来要待一阵吗?好久没见到你了。”
“我跟纳扎尔卡赶回来玩儿个通宵。”鲁卡沙回答,扬鞭向姑娘们冲去。
“嗨,玛丽雅娜可把你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乌斯金卡尖声说,用臂肘撞撞玛丽雅娜,咯咯地笑起来。
玛丽雅娜避开马,仰起头,用她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安详地瞅了瞅鲁卡沙。
“这么久没回来了!干什么骑马往人家身上乱冲啊?”她冷冷地说着转过身去。
鲁卡沙原来兴高采烈,脸上洋溢着勇敢和快乐的神情。玛丽雅娜的冷淡回答显然使他吃了一惊。他一下子皱起眉头。
“你踩在马镫上,我带你上山去,好姑娘!”他忽然大声说道,仿佛想驱散不快的念头,同时在姑娘们中间兜来兜去。他俯身对玛丽雅娜说。“我要吻你,嘿,我要把你吻个够!”
玛丽雅娜的眼光跟他的相遇,她唰地一下脸红起来,后退了一步。
“得了吧!把人家的脚都踩坏了。”她说,低下头,瞧瞧她那穿着浅蓝花袜子的漂亮的脚和那双细银镶边的大红新鞋。
鲁卡沙转身跟乌斯金卡说话,玛丽雅娜就在一个抱婴孩的哥萨克女人旁边坐下来。婴孩向她伸出胖胖的小手,抓住她那串挂在蓝色短袄上的项链。玛丽雅娜弯下身去逗那婴孩,同时瞟了一眼鲁卡沙。鲁卡沙正翻起契尔克斯服,从黑短褂口袋里摸出一包糖果和瓜子。
“哪,我请大家客。”他说着把纸包递给乌斯金卡,笑嘻嘻地对玛丽雅娜瞧了一眼。
玛丽雅娜的脸上又出现羞怯的神情。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雾。她把头巾拉到嘴巴下面,忽然把头凑到婴孩嫩白的小脸上,重重地吻起他来。婴孩用小手按住她那高高的胸部,张开没有牙齿的小嘴哭起来。
“你要把孩子闷死了!”做母亲的一边说,一边从她手里抱回孩子,解开短袄喂奶,“你还是去跟小伙子聊聊吧!”
“让我去把马安顿好,再跟纳扎尔卡到这儿来,我们要玩它个通宵。”鲁卡沙拿鞭子往马身上一挥,说着就从姑娘们身旁跑开去。
他跟纳扎尔卡一起拐到横街,向两所并排的房子驰去。
“我们到了,老弟!你快一点儿来啊!”鲁卡沙大声对同伴说,在邻居家的院子旁边下了马,小心翼翼地把马牵进自己家的栅门里。“你好,斯吉普卡!”他招呼他的哑姐姐说。她也打扮得漂漂亮亮,从街上走来接马。他做做手势叫她给马喂些草料,但不要解鞍。
哑姑娘咿咿呀呀地叫着,指着那马咂咂嘴,又吻吻马的鼻子,表示她喜欢这匹马,这匹马很好。
“你好哇,妈妈!你怎么还不到街上去啊?”鲁卡沙按住枪走上台阶,大声喊道。
老母亲给他开了门。
“哦,真是没想到,真是没料到,”老太婆说,“基尔卡还说你不来了。”
“你拿点儿契希尔来,妈妈。纳扎尔卡要上我们家来,我们要好好过一次节了。”
“我这就去拿,鲁卡沙,就去拿,”老太婆答应着,“我们的那些娘儿们全出去玩儿了。我们的哑姑娘大概也出去了。”
她拿起钥匙,匆匆往小屋走去。
纳扎尔卡安顿好马,解下枪,就来到鲁卡沙家里。
三十七
“祝你健康。”鲁卡沙一边说,一边从母亲手里接过一满杯契希尔,小心翼翼地拿近垂下的脑袋。
“你瞧,事情坏了,”纳扎尔卡说,“布尔拉克老爹问我:‘你偷了好多马吗?’显然给他知道了。”
“鬼东西!”鲁卡沙简单地回答。“可这有什么关系?”他抖了抖脑袋,又说,“反正马已经过了河。你找去得了。”
“总有点儿不妙。”
“有什么不妙的!明天给他送点儿契希尔去,这样就没事了。现在我们来玩玩。喝吧!”鲁卡沙喊道,那腔调跟耶罗施卡大叔一模一样。“我们到街上去玩玩,找姑娘们去。你去弄点儿蜜糖来,还是让我叫哑姑娘去买吧。我们要一直玩儿到天亮。”
纳扎尔卡微笑了。
“怎么样,我们要在这儿待好久吗?”他问。
“让我们玩一会儿吧!快去买些伏特加来!喏,拿钱去!”
纳扎尔卡顺从地往雅姆卡家跑去。
耶罗施卡大叔和叶尔古肖夫好像两只猛禽,闻到什么地方有酒喝,尽管已经喝得醉醺醺,也一前一后紧跟着扑进屋子里。
“给我们再拿半桶来!”鲁卡沙对母亲嚷道,算是回答他们的招呼。
“哎,你倒说说,精灵鬼,在哪儿偷的啊?”耶罗施卡大叔大声说。“好样的!我喜欢你!”
“哼,我喜欢你!”鲁卡沙笑着回答,“替士官生给姑娘们送糖果。好哇,你这个老家伙!”
“造谣,那是造谣!嗨,马尔卡!”老头儿哈哈大笑,“你不知道那魔鬼怎样再三要求我啊!他说你到那儿去,帮帮我的忙。还送了我一支枪。哼,去他妈的!我本想帮他一下,可是我可怜你。那你说说,上哪儿去了?”老头儿说起鞑靼话来。
鲁卡沙干脆地回答他。
叶尔古肖夫不大懂鞑靼话,只偶尔插句把俄罗斯话。
“我说他偷了马,我确实知道。”他应和说。
“我们是跟吉烈一起去的。”鲁卡沙讲道(他不说吉烈汗而说吉烈,这在哥萨克们看来是很大胆的)。“过了河他就一直吹牛,说整个草原他都熟悉,能带我们走条直路,可是我们骑马跑去,夜黑得很,我们的吉烈迷了路,我们兜来兜去,可是兜不出来。他找不到村庄,我们就完蛋了。我们显然走得偏右些。几乎找到半夜。后来,谢天谢地,总算听到了狗叫。”
“笨蛋!”耶罗施卡大叔说,“夜里有时我们也会在草原上迷路的。鬼才认得清楚!这样我就骑马跑到小冈上,像狼一样嚎起来,喏,就是这样(他把手按在嘴上,就像群狼同声嚎叫似的叫起来)!狗听见了就会答应。哦,讲下去。后来怎么样,找着了?”
“很快就把马弄到手了。纳扎尔卡差点儿被诺盖娘们抓住,呸!”
“是啊,差点儿被抓住。”纳扎尔卡从外面回来,委屈地说。
“我们又继续赶路,可是吉烈又迷路了,差点儿把我们领到流沙里去。我们还以为在朝捷列克河跑呢,其实越跑越远。”
“那你该看看天上的星星。”耶罗施卡大叔说。
“我也这样说。”叶尔古肖夫插了一句。
“可是周围黑漆漆的,有什么办法呢?我试呀试的,什么办法都试过!后来我另外拉了一匹母马,戴上笼头骑上,让我的那一匹自由行动,我想它会给我们领路。你想结果怎么样?它打了几个响鼻,鼻子在地面上闻闻……它一个劲儿向前跑,把我们一直带到村子里。谢天谢地,这时天已经大亮,我们慌忙把马带到树林里藏好。后来纳吉姆过河来,把马群带走了。”
叶尔古肖夫摇摇头。
“我说嘛,真机灵!卖了好多钱吧?”
“全在这儿了。”鲁卡沙拍拍口袋,说。
这时老太婆走进屋里来,鲁卡沙没来得及把话说完。
“喝吧!”他大声说。
“有一次我跟基尔奇克也很晚出去……”耶罗施卡开了话头。
“哦,你这事我们听够了!”鲁卡沙说,“我走了。”他喝干碗里的酒,束紧腰带,上街去了……
三十八
鲁卡沙来到街上,天色已经黑了。秋夜凉爽而没有风。一轮金黄的满月从广场一边黑魆魆的白杨树后面冉冉升起。家家小屋的烟囱都升起袅袅炊烟,跟迷雾连成一片,飘荡在村庄上空。有几家的窗子里亮着灯光。空气里弥漫着干粪、葡萄渣和迷雾的味儿。语声、笑声、歌声、嗑瓜子声,像白天一样混成一片,但比白天更加清晰。在篱笆旁边和房子附近的黑暗中,闪动着一簇簇白乎乎的头巾和皮帽子。
在广场上,在门户敞开灯光耀眼的铺子前面,出现了一群穿白衣服和黑衣服的哥萨克男女青年,但听得歌声嘹亮,笑语不绝。姑娘们手拉着手,在尘土飞扬的广场上轻快地转着圈子。一个瘦削难看的姑娘领头唱道:
从树林里,从那幽暗的树林里,哎哟哟!
从花园里,从那苍翠的花园里,哎哟哟!
来了两个顶呱呱的小伙子,
两个小伙子啊,都还没成亲哪!
他们走呀走的,忽然停住脚步啦,
他们停住脚步啦,开口就把对方大骂。
嘿!这时来了一位漂亮的姑娘,
姑娘向他们吐露衷肠:
“我愿意跟随你们中间的一位。”
她就这样跟上了一个小伙子,
一个皮肤白里透红的小伙子。
他呀,他拉住姑娘右手,
他呀,他带着姑娘奔走。
他到处向伙伴们夸耀:
“嗨,朋友,瞧我这爱人长得多俏!”
老太婆们站在旁边听唱歌。男女孩子们在黑暗中乱跑,互相追逐。哥萨克男人们站在周围,碰碰从身边经过的姑娘,间或冲破她们的轮舞,走到圈子里去。别列茨基和奥列宁身穿契尔克斯服,头戴羊皮帽,站在门口黑暗的一边谈话。他们的语言跟哥萨克不一样,声音也不响,但是听得见。他们发觉人家在注意他们。身着大红短袄的胖胖的乌斯金卡跟身穿新衬衫和短袄的端庄的玛丽雅娜并排夹在圈子里跳轮舞。奥列宁跟别列茨基在商量,怎样把玛丽雅娜和乌斯金卡从圈子里拉走。别列茨基还以为奥列宁只是逢场作戏,其实奥列宁是在等候命运的判决。无论如何今天他要单独跟玛丽雅娜见一次面,把心里话向她和盘托出,并且问问她能不能做他的妻子,肯不肯做他的妻子。尽管这问题他早就得到了否定的答复,但他还是希望能有个机会尽情地向她倾吐自己的感情,并且获得她的了解。
“您干吗不早告诉我啊?”别列茨基说,“我可以通过乌斯金卡给您想办法。您这人真怪!”
“有什么办法呢?改天有机会让我把情况都告诉您。现在请您看在上帝的分上想个办法,让她到乌斯金卡家来一次。”
“好的。这个好办……哎,玛丽雅娜,你愿意跟个白白嫩嫩的小伙子而不跟鲁卡沙吗?”别列茨基对玛丽雅娜说话以表示礼貌,但不等她回答就走到乌斯金卡跟前,请她把玛丽雅娜带到她家里去。他的话没有说完,领唱的姑娘又唱起另一支歌来。于是姑娘们又手拉手,转着圈子唱道:
小伙子在街头闲荡,
他经过花园,走遍村庄。
第一次走过我身边,
他举起右手招招;
第二次走过我身边,
他挥挥漂亮绒帽;
第三次走过我身边,
他站住了,鞠躬问好。
“哦,可爱的姑娘,
我要问你一声:
你干吗不到花园里玩玩?
可是瞧不起我这个痴心汉?”
“哦,我的好姑娘,你尽管放心:
到头来我准会叫你满意称心。
我要请人说媒,
我要向你求婚;
等到我们结婚的时光,
你将为我而眼泪汪汪。”
我知道该怎样对他回答,
可是不敢把真情吐露,
我不敢把真情吐露,
却走到花园里溜达。
花园里绿油油一片好风光,
见了小伙子我低下头,意乱心慌。
“哦,姑娘,我向你鞠躬弯腰,
诚心诚意送上手帕一条。
请用你那双雪白的小手,
把这小小的礼品收下。
请用你那双雪白的小手,
把我这颗心留下。
哦,我可实在没有主张,
该拿什么东西送我心爱的姑娘,
我要送你一条大花披巾,
再在你脸上亲吻五下。”
鲁卡沙跟纳扎尔卡冲破轮舞圈子,在姑娘们中间荡来荡去。鲁卡沙尖着声音帮腔,挥动手臂走在圈子中央。
“喂,你们哪一个出来啊!”他喊道。
姑娘们推推玛丽雅娜;她不肯去。在一片歌声中还夹杂着清脆的笑声、打击声、接吻声和低语声。
鲁卡沙走过奥列宁身边时,亲切地向他点点头。
“德米特里·安德烈伊奇!你也来看热闹吗?”他说。
“是啊。”奥列宁干巴巴地回答。
别列茨基凑近乌斯金卡耳朵,对她说了些什么。她想回答,可是没来得及,直到圈子再转过来时才说:“好的,我们会来的。”
“玛丽雅娜也来吗?”
奥列宁俯身对玛丽雅娜说:“你来吗?请你一定来,就是待一分钟也好。我有话要跟你说。”
“姑娘们来,我也来。”
“你肯回答我的要求吗?”他又俯身问她。“你今天很高兴。”
她已经从他身边走开,他跟上去。
“你肯回答吗?”
“回答什么呀?”
“我前天问你的事,”奥列宁凑近她的耳朵说,“你肯嫁给我吗?”
玛丽雅娜想了想。
“我会回答的,”她说,“今天就回答。”
黑暗中,她的眼睛快乐而亲切地对这青年人闪了闪。
他一直跟着她。有机会接近她,在他真是一大乐事。
鲁卡沙却继续唱着歌,忽然使劲抓住她的手臂,把她从姑娘们手里拉到圈子中央。奥列宁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到乌斯金卡家来吧!”就回到他的同伴那儿。歌唱完了。鲁卡沙擦擦嘴唇,玛丽雅娜也擦擦嘴唇,他们接了一个吻。“不行,得来上五个。”鲁卡沙说。说话、欢笑、奔走,代替了优美的舞蹈和优美的歌。鲁卡沙看样子已喝得酩酊大醉,他把糖果分给姑娘们。
“我请大家客!”他显出一副滑稽的得意扬扬的神气,说。“可是谁要跟士兵勾勾搭搭,就滚出去!”他忽然恶狠狠地向奥列宁瞪了一眼,补了一句。
姑娘们从他手里抢着糖果,嘻嘻哈哈地互相争夺着。别列茨基和奥列宁走到一边。
鲁卡沙仿佛因自己的慷慨而害臊,他脱下皮帽,拿衣袖擦擦前额,走到玛丽雅娜和乌斯金卡跟前。
“‘哦,可爱的姑娘,可是瞧不起我这个痴心汉?’”他重复了一下刚才唱过的歌词,“‘可是瞧不起我这个痴心汉?”转身对玛丽雅娜又生气地说了一遍,“等到我们结婚的时光,你将为我而眼泪汪汪。’”他一面补充说,一面伸开两臂把乌斯金卡和玛丽雅娜搂在一起。
乌斯金卡挣脱身子,挥动手臂,在他背上使劲打了一下,打得自己的手都痛了。
“你们还要再跳一次吗?”他问。
“姑娘们要跳就跳吧,”乌斯金卡回答,“我可要回家了,玛丽雅娜也要到我们家里去。”
鲁卡沙仍旧搂着玛丽雅娜,把她从人群中拉到黑暗的屋角里。
“别去,玛丽雅娜,”他说,“让我们最后一次玩儿个痛快。你回家去,我就来。”
“叫我到家里去干什么呀?过节就该玩玩。我要到乌斯金卡家去。”玛丽雅娜说。
“反正我要把你娶到手的。”
“好啦,”玛丽雅娜说,“到那个时候瞧吧。”
“你到底去不去?”鲁卡沙严厉地问,把她抱紧,在她脸颊上吻了吻。
“哎,放手!你纠缠什么呀?”玛丽雅娜说着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走掉了。
“哎,姑娘啊!不会有好收场的,”鲁卡沙站住,摇摇头,责备说,“‘你将为我而眼泪汪汪。’”接着转过身去,向姑娘们嚷道,“来,玩下去吧!”
他的话似乎使玛丽雅娜吃了一惊,并使她大为生气。她站住。
“什么叫不会有好收场啊?”
“就是这样。”
“就是什么呀?”
“就是你跟那个当兵的房客勾勾搭搭,因此不再爱我了。”
“我高兴爱就爱,不高兴爱就不爱。你又不是我爸,又不是我妈。你要干什么呀?我高兴爱谁就爱谁。”
“好,好!”鲁卡沙说,“你记住!”他向铺子那边走去。“姑娘们!”他嚷道,“大家站着干什么?再来跳一回轮舞吧!纳扎尔卡!快去拿些契希尔来。”
“怎么样,她们来吗?”奥列宁问别列茨基。
“马上就来,”别列茨基回答,“我们走吧,得先去准备一下舞会呢。”
三十九
奥列宁跟在玛丽雅娜和乌斯金卡后面走出别列茨基的房子时已经夜深了。姑娘的白头巾在黑暗的街上晃动。金色的月亮向草原缓缓下沉。一片银雾笼罩着村庄。村子里万籁俱寂,没有一点儿灯火,只听得这两个渐渐远去的女人的脚步声。奥列宁的心跳得很厉害。他那热辣辣的脸接触到潮湿的空气,觉得很舒服。他望望天空,回头瞧瞧刚离开的房子:里面的烛火已经熄灭。他又注视那两个渐渐远去的姑娘的背影。白色的头巾已消失在雾里。他害怕孤独;他是那样的幸福!他跳下台阶,向姑娘们跑去。
“哼,你这个人!会被人家瞧见的!”乌斯金卡说。
“不要紧!”
奥列宁追上玛丽雅娜,把她抱住。玛丽雅娜没有挣扎。
“还没吻够吗?”乌斯金卡说,“结了婚再吻吧,现在得等一下。”
“再见,玛丽雅娜,明天我去找你父亲,我自己去跟他谈。你不用说了。”
“我有什么可说的!”玛丽雅娜回答。
两个姑娘跑掉了。奥列宁独自走着,回想着刚才的一切。他跟她一块儿在炉炕旁边的角落里度过了整个黄昏。乌斯金卡始终跟别的姑娘和别列茨基一起玩着,没离开过房子一步。奥列宁尽跟玛丽雅娜低声谈话。
“你肯嫁给我吗?”他问她说。
“你骗人,你不会要我的。”她快乐而平静地回答。
“那你爱不爱我啊?看在上帝分上你说吧!”
“为什么不爱你呢,你又没少一只眼睛!”玛丽雅娜回答,笑着用她那粗糙的手捏住他的手,“你的手真白,真软,简直像奶酪。”她说。
“我不是开玩笑。你说,你肯吗?”
“要是我爹答应,怎么会不肯呢?”
“你得记住,你要是骗我,我会发疯的。明天我就对你妈和你爹说,我要来求婚。”
玛丽雅娜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就是觉得好笑。”
“对!我要买一座花园,买一座房子,我要登记做个哥萨克……”
“你可得当心,将来不许再爱上别的女人!这种事我是不肯马马虎虎的。”
奥列宁津津有味地回想着这些话。这些回忆一会儿使他痛苦,一会儿又使他快乐得透不过气来。他感到痛苦,因为她跟他说话像平时一样冷静,对这种新的局面似乎完全无动于衷。她似乎并不信任他,也没考虑到前途。他觉得她只是暂时爱他,她根本没考虑到将来要跟他结合在一起。他觉得快乐,因为他认为她说的都是真心话,她答应归他所有。“是的,”他自言自语,“只有当她完全属于我的时候,我们彼此才能了解。这样的爱情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它需要生活,需要一辈子的生活。明天得把一切说个明白。我再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明天我要把一切告诉她父亲,告诉别列茨基,告诉全村人……”
鲁卡沙在节日里一连两夜没睡觉,又喝了那么多的酒,以致生平第一遭醉得倒下来,并且在雅姆卡家里睡了一夜。
四十
第二天,奥列宁醒得比平日早。他一醒来就想起他该做的事,同时快乐地回想到她的亲吻,她那粗糙的手怎样紧捏住他的手以及她的话:“你的手真白!”他一骨碌爬起来,想立刻就去找房东求婚。太阳还没有升起,奥列宁觉得街上非常喧闹:步行的人,骑马的人,说话声不绝于耳。他披上契尔克斯服,奔到门口。房东一家还没有起身。有五个哥萨克骑马经过,大声谈着话。鲁卡沙骑着他那匹卡巴尔达马一路领先。哥萨克们一边说,一边嚷,简直听不清他们在谈些什么。
“到上游的哨所去!”一个嚷道。
“快备好鞍,赶上来!”另一个说。
“走那边的门近些。”
“胡说,”鲁卡沙嚷道,“得走中门。”
“对,打那儿走近些。”一个满身灰尘的哥萨克骑着一匹汗淋淋的马,说。
鲁卡沙的脸因为昨天的狂饮又红又肿;他的皮帽推在脑后。他威风凛凛地大声叫嚷,俨然像个长官。
“什么事?你们上哪儿去?”奥列宁问,好容易才引起哥萨克们的注意。
“我们捉山匪去,他们埋伏在流沙里。我们现在就去,可是人数还不够。”
哥萨克们继续嚷着沿大街跑去,一路上招集愿意去的人。奥列宁想到他不去不好,而且认为很快就可以回来。他穿好衣服,装上枪弹,跨上凡纽沙胡乱备上鞍的马,在村庄出口处追上了哥萨克们。哥萨克们下了马,站成一圈,把带来的一小桶契希尔倒在木碗里,一个个轮着喝酒,祷告上帝保佑他们出征成功。有个打扮得像花花公子的年轻少尉正巧在村庄里,就当了九名哥萨克的指挥官。这些哥萨克都是普通士兵,尽管那少尉装出一副长官的派头,他们却只服从鲁卡沙。他们也根本不把奥列宁放在眼里。等大家都骑上马出发,奥列宁骑马跑到少尉跟前,向他打听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平时一向很和气的少尉,这时却对他摆起架子来。奥列宁好容易才从他身上打听到真相。奉命搜索山匪的巡逻队在离村七八俄里的流沙地碰上几个山匪,那几个山匪埋伏在一个坑里向巡逻队开枪,并且扬言决不投降。带领两名哥萨克兵出去巡逻的班长留在那里守候,同时派了一名哥萨克兵回村来求援。
太阳刚刚升起。离村三俄里多的地方是一片大草原,举目望去,但见一片单调、凄凉、干燥的平原,上面布满牛马的蹄印,一簇簇的枯草,洼地里长着的低矮芦苇,难得有人走过的稀少的小径,以及远远出现在地平线上的诺盖牧民的帐篷。这一带缺少树荫,景象荒凉,使人触目惊心。草原上的日出和日落总是红艳艳的。碰到刮风的日子,风能把整座沙丘搬走。而在宁静无风的时候,譬如这天早晨,草原上那种一片死寂的景象也足以使人吃惊。这天早晨,太阳虽然已经升起,草原上却还是那样静谧,那样阴郁;周围的景象似乎特别荒凉,特别柔和。空气纹丝不动,只听得马的蹄声和打呼噜声,但连这些声音也很微弱,一下子就消失了。
哥萨克们骑马的时候多半默默无言。哥萨克们手里的武器从来不铿锵作响。武器碰撞发响,这在哥萨克是极其丢脸的事。有两个哥萨克从村里赶来,同他们谈了两三句话。鲁卡沙骑的马一会儿颠踬,一会儿在草丛里绊跤,使着性子。哥萨克们认为这是不祥的兆头。他们回头望了望,连忙又转过身去,故意不理这个在这种时刻具有特殊意义的情况。鲁卡沙拉了拉缰绳,紧皱着眉头,咬咬牙,把鞭子往头上一扬。这匹卡巴尔达骏马忽然碎步狂奔起来,不知道哪一只脚先落地才好,仿佛想插翅飞腾,可是鲁卡沙在它那肥壮的胁上抽了一鞭子,又抽了一鞭子,再抽了一鞭子,于是这马就龇龇牙,翘起尾巴,打着呼噜,用后腿蹬了几下,把那群哥萨克落下好几步。
“嚯,可真是匹好牲口!”少尉说。
他说牲口而不说马,表示特别赞美。
“真是马中之狮啊!”一个上了年纪的哥萨克附和说。
哥萨克们默默地骑马前进,忽而奔驰,忽而遛蹄,也只有这种改变驰行的方式,暂时打破寂静和他们庄严的行进。
他们在草原上骑马走了八俄里光景,只遇到一辆载着一座诺盖式帐篷的大车,在离他们一俄里外的地方缓缓行进。这是一个诺盖人带着一家老小从一处牧地搬到另一处去。他们还遇到两个衣衫褴褛、颧骨很高的诺盖女人背着筐子在草原上捡畜粪。少尉略懂几句库梅克话[25],就向她们打听情况,可是她们听不懂他的话,互相对看了一下,有点儿害怕。
鲁卡沙赶到她们跟前,勒住马,利落地向她们问好致意。那两个诺盖女人显然很高兴,就毫无顾忌地同他交谈起来,仿佛见到了亲兄弟。
“啊咦,啊咦,山匪咕普!”她们双手指着哥萨克们去的方向诉苦道。奥列宁明白,她们是说:“山匪多得很!”
奥列宁从没见过这一类战斗,他只从耶罗施卡大叔的嘴里听到过一些,因此不愿落在哥萨克们后面,而很想亲眼看一下。他不胜赞赏地留意着哥萨克们的一举一动,倾听他们的谈吐,细心观察着。他虽然身佩马刀,带着实弹的枪支,可是发觉哥萨克们都不理他,就决定不参加战斗,再说他认为他在分队里已经显示过勇气,而主要是他自己觉得十分幸福。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少尉紧张起来,立刻命令哥萨克们散开,并且从一边推进。但哥萨克们显然不理他的命令,他们只听鲁卡沙的话,眼睛只望着他一个人。鲁卡沙脸色镇定,神态庄严。他策马奔驰,眯细眼睛眺望前方,把别的马都抛在后头。
“瞧,有个骑马的人。”他勒住马等别人赶上来,说道。
奥列宁睁大眼睛看去,可是什么也没看见。哥萨克们立刻看出有两个骑马的人,就镇定地向他们直奔过去。
“那是山匪吗?”奥列宁问。
哥萨克们根本没有理他,他们认为他问得没有道理。山匪要是骑着马过河来,那可真是傻瓜了。
“瞧,那是罗吉卡在向我们招手呢,错不了,”鲁卡沙指着那两个骑马的人说,此刻他们已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瞧,他向我们跑来了。”
果然,过了几分钟就证实,那两个骑马的是哥萨克巡逻队。接着,班长来到鲁卡沙跟前。
四十一
“离这儿远吗?”鲁卡沙简单地问。
就在这当儿,三十步外传来一阵干巴巴的短促枪声。班长微微一笑。
“我们的古尔卡在向他们开枪了。”他朝那枪声扬扬头,说。
他们又走了几步,看见古尔卡坐在一个沙丘后面装子弹。古尔卡因为无聊,正跟埋伏在另一个沙丘后面的山匪对射。有一颗子弹从那边嘘溜溜地飞来。少尉脸色苍白,手足无措。鲁卡沙跳下马,把缰绳扔给一个哥萨克兵,向古尔卡走去。奥列宁也下了马,弯下身子,跟在他后面。他们刚走近古尔卡,就有两颗子弹从他们头上掠过。鲁卡沙笑着回头望望奥列宁,稍稍弯下身子。
“他们会把你打死的,安德烈伊奇,”他说,“最好还是走开点儿,这可不是你待的地方。”
但奥列宁存心要看看山匪。
从沙丘后面看去,他看见两百步外的地方露着几顶帽子和几支步枪。忽然从那儿冒出一团硝烟,随即又有一颗子弹呼啸而过。山匪埋伏在山脚下的沼泽地里。奥列宁觉得他们据守的地方很特别。其实这块地方跟草原上别的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因为那里有山匪待着,仿佛就有点儿异样。他甚至认为这正是山匪藏身的好地方。鲁卡沙回到马旁,奥列宁还是跟住他。
“得想法子弄一车干草来,”鲁卡沙说,“不然会被他们打死的。瞧,沙丘后面不是停着一辆诺盖人的草车吗!”
少尉听从他的话,班长也表示同意。干草车拉来了,哥萨克们躲到车后,动手拿干草掩护身体。奥列宁骑马跑上一个沙丘,从那儿可以望见周围的一切。干草车向前移动,哥萨克们紧挤在车子后面。哥萨克们向前推进;车臣人(总共九个)膝盖连着膝盖坐成一排,没有开枪。
周围一片寂静。忽然从车臣人那边传来凄凉的歌声,有点儿像耶罗施卡大叔唱的“哎哟!完啦!什么都完啦!”车臣人知道他们无法脱身,就用皮带把他们的膝盖缚在一起,免得到时候逃跑,并且准备好枪支,唱起临死前的哀歌。
哥萨克们推着干草车越来越近,奥列宁时刻都在等待着开枪,可是打破寂静的只有山匪的凄凉歌声。歌声忽然停住,传出一阵短促的枪声,一颗子弹啪的一下打在车子横木上,还听到车臣人的咒骂声和尖叫声。枪声一下紧接着一下,子弹一颗紧跟着一颗打在草车上。哥萨克们并不开枪,他们离车臣人至多五步。
又过了一会儿,哥萨克们一阵呐喊从车子两边窜出来。鲁卡沙领头。奥列宁只听得几下枪声、呐喊和呻吟。他仿佛看到了烟和血。他丢下马,不假思索地向哥萨克们跑去。他恐怖得眼睛发黑,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明白一切都完了。鲁卡沙脸色白得像头巾,抓住一个受伤的车臣人的两臂,嚷道:“别打死他!我要捉活的!”原来就是那个兄弟被鲁卡沙打死、曾来领取尸体的红头发车臣人。鲁卡沙把他的手臂扭到背后。车臣人忽然挣脱身子,开了一枪。鲁卡沙应声倒下。血从他的肚子里流出来。他跳起来,但又倒下,嘴里用俄语和鞑靼语骂着。他身上和身下的血越流越多。哥萨克们赶到他跟前,动手替他松开腰带。其中一个,就是纳扎尔卡,在动手救护他之前,手忙脚乱,好一阵才把刀插进鞘里。他的刀刃上沾满了血。
那些红头发的车臣人蓄着剪短的小胡子,血肉模糊地横在地上。只有那个向鲁卡沙开枪的熟识的车臣人,虽然遍体鳞伤,但还活着。他好像一只中了枪弹的鹞子,浑身是血(他的右眼还在流血),脸色苍白,皱着眉头,咬牙切齿地圆睁着一双眼睛环顾四周,他手里拿着一把匕首蹲在地上,还准备自卫。少尉仿佛随便经过似的走到他身边,眼明手快地举起手枪往他耳朵里开了一枪。车臣人挣扎了一下,随即倒下。
哥萨克们气喘吁吁地搬动尸体,把武器解下来。这些死去的红头发车臣山匪,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特别的表情。哥萨克们把鲁卡沙抬到大车上,他依旧用俄语和鞑靼语骂个不停。
“胡说八道,我要亲手掐死你!你逃不出我的手心!畜生!”鲁卡沙挣扎着嚷道。不多一会儿,他由于虚脱而住了口。
奥列宁骑马回家。晚上,人家告诉他,鲁卡沙已处于弥留状态,但河对岸来的一个鞑靼人还在用草药给他医治。
山匪的尸体被搬到村公所里。女人孩子都聚拢来观看。
奥列宁在薄暮中回到家里。刚才的种种景象使他的心情好久平静不下来,可是一到黑夜降临,昨天的事又涌上心头。他往窗外望望,玛丽雅娜正从屋子里出来,到棚子里去照料牲口。她的母亲到葡萄园去了。她的父亲在村公所里。奥列宁不等她料理完毕,就去找她。她在房子里,背对他站着。奥列宁以为她怕羞。
“玛丽雅娜!”他说,“哎,玛丽雅娜!我可以进来吗?”
她忽然转过身。她的眼睛里隐约地含着眼泪,脸容悲哀,却凄艳动人。她庄重地向他瞧瞧,一言不发。
奥列宁又说:“玛丽雅娜!我是来……”
“走开。”她说。她的神色没有改变,但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
“你哭什么呀?你怎么啦?”
“什么?”她语气生硬地重复了一下。“哥萨克被人家打死了,就是这样!”
“鲁卡沙吗?”奥列宁说。
“走开,你要干什么!”
“玛丽雅娜!”奥列宁一边说,一边走近她。
“你再也别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了!”
“玛丽雅娜,别这样说!”奥列宁恳求道。
“走开,你这人真讨厌!”姑娘嚷道,跺跺脚,气势汹汹地向他逼近。她的神气那样充满嫌恶、轻蔑和愤恨,以致奥列宁立刻明白,他什么也不用指望了。他过去认为这女人无法接近,这一层如今完全得到了证实。
奥列宁不再说什么,从屋子里跑了出去。
四十二
他回到家里,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了两个钟头,然后去找连长,请求把他调到团部去。他不向任何人告别,只叫凡纽沙去跟房东结账,就收拾行李准备到团部驻扎的要塞去。只有耶罗施卡大叔一人来给他送行。他们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也像奥列宁离开莫斯科时一样,一辆三驾驿车停在大门口等他。但奥列宁已不像上次那样苦苦思索,并且对自己说,他在这里的全部思想和行为都不是那么回事。他不再指望过一种新的生活了。他比以前更爱玛丽雅娜,但他知道她是永远不会爱他的。
“嗯,再见了,老弟!”耶罗施卡大叔说。“你要是出去打仗,可得聪明一点儿,得听我老头儿的话。碰到进攻或者什么的,要是对方开枪,你千万别往人多的地方跑(我是一头老狼,什么场面都见过了)。你们这些家伙一害怕,总是往人堆里挤。你们以为人多热闹些,其实这样最危险:人家总是向人多的地方瞄准。我总是避开人群,自己单独行动,因此从来没负过伤。我这辈子什么世面没见过啊?”
“那你背上怎么有一颗子弹留着呢?”正在屋子里收拾行李的凡纽沙问道。
“这是哥萨克捣的鬼。”耶罗施卡回答。
“哥萨克?”奥列宁问。
“就是这么一回事!那次我们喝酒,有个叫凡卡·西特金的哥萨克,酒喝多了,拔出手枪就朝我这里打了一枪。”
“那你痛不痛啊?”奥列宁问。“凡纽沙,快好了吗?”他又问凡纽沙。
“哎!忙什么!让我讲完……他向我开了一枪,子弹没有打穿骨头,就留下了。我对他说:老弟,你差点儿要了我的命。你干的什么好事?我决不放过你。你得赔我一桶酒。”
“那你痛不痛啊?”奥列宁又问,根本没有心思听他讲话。
“让我把这事讲完。他只好弄了一桶酒来。我们又喝起来。可是血流个不止。整个屋子里都流满了血。布尔拉克老爹说:‘这小子没命了。再罚你弄一瓶甜酒来,不然我们叫你吃官司。’于是酒又来了,大家又拼命大喝……”
“那你当时痛不痛啊?”奥列宁又问。
“痛什么!你别打断我,我不喜欢人家插嘴。让我把话讲完。我们喝着喝着,一直喝到天亮,我喝得烂醉,就在炉炕上睡着了。早晨醒来,身子怎么也伸不直了。”
“那你一定很痛吧?”奥列宁又问,他想这下子总可以问出一个结果来了。
“我又没对你说过痛!痛是不痛,可身子就是伸不直,也不能走路。”
“后来伤养好了吗?”奥列宁说,脸上没有一点儿笑意:他心里实在沉重得很。
“养好了,可是子弹就这样留在里面。喏,你来摸摸!”他说着撩起衬衫,露出强壮的背。在脊梁骨旁边摸得出有一颗子弹。
“你瞧,就这样滑来滑去的,”他说,拿子弹像玩具似的玩弄着,“喏,它滑到下面去了。”
“那么,你说鲁卡沙还活得成吗?”奥列宁问。
“只有天知道!又没有大夫。请是去请了。”
“到哪儿去请啊,到格罗兹纳亚吗?”奥列宁问。
“不,老弟,假如我是沙皇的话,早就把你们那些俄罗斯大夫统统绞死了。他们就知道开刀。他们就这样毁了我们的哥萨克巴克拉歇夫,把他的一条腿割掉了。他们简直是笨蛋。如今巴克拉歇夫还有什么用?不,老弟,只有山里才有真正的大夫。我的朋友基尔奇克上次在战斗中负了伤,就在胸口这个地方,你们的那些大夫个个都摇头,可是萨伊勃从山里赶来,把他治好了。山里的大夫会用草药,老弟。”
“嘿,别尽说废话了,”奥列宁说道,“让我到司令部去请个医官来吧!”
“哼,废话!”老头儿学着他的腔调说,“笨蛋!笨蛋!废话!请一个医官来!要是你们的人医得好病,哥萨克和车臣人早就到你们那里去治病了!事实上,你们的军官倒常常上山去请大夫的。你们就知道骗人,样样都是骗人的。”
奥列宁不再回答。他完全同意,他原来生活过的世界,也就是他现在回去的那个世界,样样都是骗人的。
“鲁卡沙到底怎么样了?你去看过他吗?”他问。
“他像死人一样躺着。滴水不进,只喝一点儿伏特加。嗯,能喝伏特加,就不要紧。这小伙子真叫人心疼。是个顶呱呱的小伙子,像我一样勇敢。我有一次也这样差点儿死掉,那些老太婆都放声痛哭,我的头脑就像火烧一样。他们把我抬到圣像底下,我就直挺挺地躺在那儿,在我头上的火炉上有一群这样小的鼓手在拼命擂鼓。我对他们大喝一声,他们却擂得更凶了(老头儿笑起来)。娘儿们把神父请来,准备给我送终。他们说:‘他跟外教人来往,玩女人,杀人害命,不守斋戒,弹巴拉莱卡。’他们说:‘你忏悔吧!’我就忏悔起来。我说我有罪。不管那神父说什么,我总是回答我有罪。他问到巴拉莱卡。我还是回答我有罪。他问我:‘你把那个鬼玩意儿放在哪儿啊?你指给我看,好把它毁掉。’可是我回答说我没有这东西。其实我把它藏在小屋的一个网里,我知道他们找不着的。他们就这样把我丢下了。我休养了好多时候。后来我又弹起巴拉莱卡来……哦,我说什么来着?”他继续说,“听我的话,你得避开人群,要不然你会白白送命的。说实话,我疼你。你爱喝一杯,我就是喜欢你。你们那些人总是喜欢往土墩上跑。从前我们这儿有个人,是从俄罗斯来的,他老是喜欢骑马上土墩,怪里怪气地把土墩叫作小山。他一看见土墩,就冲上去。有一次也这么骑马冲上去,冲到上面,高兴极了。不料有个车臣人向他开了一枪,就把他打死了。哦,车臣人用枪架打枪打得可准了!打得比我还准。可我不喜欢这样糊里糊涂被人家打死。有时候我瞧瞧你们那些兵,感到很奇怪。他们真是太笨了!这些可怜虫全部都挤在一处,衣服上还缝上红领子‘这样人家怎么会打不中呢!一个被打死了,倒下来,把他拖开,另外一个又上去。真是太傻了!”老头儿摇摇头重复说,“为什么不分开来一个一个走呢?以后你得这样走才对。这样他们就没法子向你瞄准。你一定得这么走。”
“哦,谢谢你!再见了,大叔!上帝保佑你,我们还会见面的。”奥列宁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老头儿坐在地板上,没有站起来。
“难道就这样分手吗?傻瓜!傻瓜!”他说道。“唉,人都变成什么样了!做朋友,做朋友,做了整整一年,说声再见,就走了。要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多么疼你啊!你这人真苦恼,老是孤零零的,老是孤零零的。谁也不爱你!有时候我睡不着觉,就想到你,我可真替你难过。就像歌里唱的那样:
生活在外乡异地,
可不好过啊,亲爱的兄弟!
你就是这样。”
“那么,再见了。”奥列宁又说了一遍。
老头儿站起来,向他伸出手去;奥列宁握了握,转身想走。
“把脸转过来,把脸转过来。”
老头儿伸出他那双强壮的手捧住奥列宁的头,用湿滋滋的胡子和嘴唇在他脸上吻了三次,哭起来。
“我真疼你,再见了!”
奥列宁坐上马车。
“哦,你就这样走了吗?送点儿什么留个纪念吧,老弟!送我一支枪吧!你要两支干什么?”老头儿一边说,一边感情冲动地呜咽着。
奥列宁拿出一支枪,送给他。
“您送老头子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凡纽沙嘀咕道。“他永远不会知足的!老要饭的。都是些不规矩的人。”他一边说,一边裹紧外套,在前座上坐下来。
“闭嘴,猪猡!”老头儿笑着嚷道,“瞧,多小气!”
玛丽雅娜从棚子里走出来,冷冷地对马车瞧了一眼,点点头,走进屋里去了。
“这姑娘!”凡纽沙挤挤眼,用法语说道,接着傻里傻气地哈哈大笑起来。
“走吧!”奥列宁怒气冲冲地喝道。
“再见,老弟!再见了!我不会忘记你的!”耶罗施卡喊道。
奥列宁回头望了一下。耶罗施卡大叔正在跟玛丽雅娜说话,显然是在谈他自己的事;不论老头儿,还是玛丽雅娜,谁也没有瞧着他。
一八六二年
* * *
[1] 1俄里合1.06公里。
[2] 阿玛拉特老爷——俄国作家别斯土舍夫的中篇小说《阿玛拉特老爷》中的主人公。
[3] 诺盖族——居住在斯塔夫罗波尔边区和阿斯特拉罕州的一个土耳其语系民族。
[4] 狼——指离群的公狼。——列夫·托尔斯泰注
[5] 布扎——一种用小米做的鞑靼啤酒。——列夫·托尔斯泰注
[6] 契希尔——一种葡萄酒。
[7] 套儿——一种专门捕野鸡的套索。——列夫·托尔斯泰注
[8] 克里加——河滨用篱笆围起来捕鱼的地方。——列夫·托尔斯泰注
[9] 法语词“女人”的俄语拼写。
[10] 伊凡——凡纽沙的本名。
[11] 这句话是用不正确的法语说的。
[12] 原文是不正确的法语。
[13] 古尔达——高加索制作刀剑的名匠,最名贵的刀剑由他造。——列夫·托尔斯泰注
[14] 毛拉——即阿訇,伊斯兰教的教士。
[15] 鞑靼人当时喜欢剃光头。
[16] 虎耳草——俄罗斯童话中的一种仙草,能开锁破闩,进而取得宝物。
[17] 见《旧约·创世纪》第十章。
[18] 库柏(1789—1851)——美国小说家,著有总称《皮裹腿故事集》的五部长篇小说,主要反映美国殖民者对印第安人的残酷屠杀和印第安人的反抗,《拓荒者》是其中的一部。
[19] 穆里德——伊斯兰教伊玛目门徒,这里有侍从的意思。
[20] 屋子——前文所说的“牛奶房”。
[21] 原文用的是法国成语:“打仗就得像打仗!”
[22] 洛夫养马场是高加索最好的马场之一;卡巴尔达是一种纯种马。——列夫·托尔斯泰注
[23] 巴拉莱卡——俄罗斯民间乐器,琴身三角形,张三根弦,因此又称三角琴或三弦琴。
[24] 萨拉芳——俄罗斯妇女穿的无袖长衣。
[25] 库梅克话——高加索达格斯坦的一种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