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加索有位军官,出身贵族,名叫齐林。
一天,他收到家里老母来信。她在信里写道:“我老了,很想在死以前再看爱儿一眼。你来给我送终,把我落葬,然后平平安安回部队去。我还给你找了个媳妇:人又聪明,又漂亮,又有财产。你要是喜欢,可以娶她,从此留在家里。”
齐林考虑起来:“老太太身体的确很差,说不定真的要见不着她了。我得回去一下;姑娘要是长得俊,结婚也可以。”
他向团长请了假,跟同僚们告了别,请下属喝了四桶伏特加,动身回家。
当时高加索在打仗,大路上不论白天黑夜都不能通行。俄罗斯人只要一离开要塞,不管骑马还是步行,鞑靼人就会把他打死,或者劫到山里。因此上面规定,要塞之间一星期两次由士兵护送,头尾都是士兵,老百姓夹在中间。
事情发生在夏天。那天天一亮车队在要塞外集合,护送兵也来了,大家上路。齐林骑马,他的行李车夹在车队中间。
他们要走二十五俄里路。车队走得很慢,一会儿士兵停下来歇脚,一会儿谁的车轮掉了或者马站住不走,大伙儿只得停下来等。
太阳已过中天,车队才走了一半路。路上尘土飞扬,烈日炙人,酷暑难当,无处可以藏身。一片精光的原野,路上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丛灌木。
齐林独自骑马走在前头,他停下来等着车队。他听见后面的号角声,知道车队又休息了。齐林想:“不用士兵护送,我一个人走怎么样?我的马很好,遇上鞑靼人,我可以跑掉。走不走?”
他站在那里考虑着。一个叫科斯狄林的军官背着枪骑马跑上来说:“齐林,我们自己走吧。我累坏了,真想吃点儿东西。天气又热,我身上的衬衫都快拧得出水来了。”
科斯狄林是个胖子,脸色通红,满头大汗。
齐林想了想说:“你的枪装上子弹了吗?”
“装上了。”
“那好,咱们走吧。只是说定了,千万别走散。”
他们骑马沿大路走去。这一带是草原,视野很开阔。他们一面说话,一面向两边张望。
一走完草原,就有一条大路穿过两山之间的峡谷。齐林说:“得跑到山上看看,万一有人从山后冲出来,你也看不见。”
科斯狄林却说:“看什么?往前走就是了。”
齐林没有听他的话。
“不,”他说,“你在下面等一下,我去看看就来。”
他纵马由左边上山。齐林骑的是一匹猎马(是他花一百卢布从马场买来的一匹小马,亲自调教长大的),那马仿佛插了翅膀,飞也似的把他带上峭壁。刚登上山头一看,在他前面约五十俄丈[1]的地方站着一群骑马的鞑靼人,大约有三十个。他一看见他们转身就走。鞑靼人也看见了他,纵马向他跑来,一面跑,一面从枪套里拿出枪。齐林全速向峭壁下驰去,对科斯狄林叫道:“把枪拿出来!”同时心里对马说,“宝贝,挺住,别绊脚,你一绊,我就完了。只要拿到枪,他们就抓不住我了。”
科斯狄林一看见鞑靼人,也不等齐林,就拼命向要塞跑去。他的鞭子忽左忽右地抽着马,在滚滚的尘土中只看见马尾巴在不断摆动。
齐林一看,事情不妙。枪被带走了,单凭一把刀是对付不了的。他想勒转马,回到士兵那儿逃命,却看见有六个人从边上向他冲来。他的马很好,但他们的马更好,而且是向他横冲过来的。他想减速掉头往回跑,可是马在往前飞奔,他勒不住,竟向他们直冲过去。他看见一个红胡子鞑靼人骑一匹灰马正在逼近他。那鞑靼人尖声叫嚷,龇牙咧嘴,手里端着枪。
“哼!”齐林想,“我可知道你们这些恶鬼。要是把我活捉,你们就会把我投入牢里用鞭子抽打。我不能让你们活捉。”
齐林个儿虽不高,胆量可不小。他拔出马刀,纵马直奔红胡子,心里想:“我不是用马撞,就是用刀砍。”
齐林跑到离他还有一马距离的地方,有人从背后向他开枪,子弹打中了马。马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把齐林的一条腿压住。
齐林想爬起来,可是有两个臭烘烘的鞑靼人坐到他身上,把他的胳膊扭到背后。他拼命挣扎,甩掉身上的鞑靼人,可是又有三个鞑靼人跳下马来,用枪托敲打他的脑袋。他眼睛发黑,身子摇晃起来。鞑靼人把他抓住,从鞍上解下备用的马肚带,把他的双手反绑,打了一个鞑靼式的结,把他拖到马鞍旁。他的帽子被打落,靴子被剥下,全身被搜遍,钱和表都被拿走,身上的衣服全被撕破。齐林回头看看他的马。这可怜的畜生仍侧身躺着,只有四脚还在空中乱踢,触不到地面;头部有一个洞,洞里不断涌出黑血,周围一俄尺[2]的尘土都被血浸透了。
一个鞑靼人走到马跟前,动手解鞍子。马一直在挣扎,鞑靼人拔出匕首把它的喉管割断。喉咙里发出嘶声,它抽搐一下就断了气。
几个鞑靼人解下马鞍、挽具。红胡子骑上马,另外几个鞑靼人把齐林抬到他的马背上,用皮带把齐林和红胡子拦腰捆在一起,免得他从马上滑下,然后把他驮往山里。
齐林坐在鞑靼人后面,身子左右摇摆,脸撞着鞑靼人臭烘烘的脊背。他只看见前面鞑靼人强壮的脊背、筋脉毕露的脖子和帽子底下剃得发青的后脑勺。齐林的脑袋被打破,眼睛上的血凝住了。他在马上既不能变换姿势,也不能把血擦去。他的双手被绑得太紧,锁骨疼得受不了。
他们翻山越岭,走了很久,又涉过一条小河,走上大路,进入谷地。
齐林很想看清他们走的路,但眼睛被血糊住,身子也不能转动。
天黑下来了。他们又过了一条小河,开始攀登石山。已能闻到炊烟的味道,群犬叫个不停。
他们来到一个山村。鞑靼人都下了马,鞑靼孩子聚拢来把齐林团团围住。他们高兴地尖叫,向他投掷石子。
鞑靼人赶开孩子,把齐林从马上解下,叫唤工人。来了一个诺盖人,他颧骨很高,只穿一件衬衫。那衬衫已很破烂,露出整个胸膛。鞑靼人向他吩咐了一番。那工人拿来一副足枷:两块装有铁环的栎木,其中一个铁环上有锁孔和挂锁。
他们给齐林解开双手,戴上足枷,把他带到一间板棚。他们把他往板棚里一推,锁上门。齐林倒在马粪上。他歇了歇,在黑暗中摸到软一点儿的地方躺下来。
二
齐林几乎通宵没有合眼。昼长夜短,他从墙缝里看见天已蒙蒙亮。齐林爬起来,把墙缝挖得大些,往外张望。
他从墙缝里看见有一条路通到山下,右边有一座鞑靼式平顶石屋,屋旁有两棵树。一条黑狗躺在门槛上,一只母山羊带着几只小尾巴一翘一翘的小山羊在屋外走来走去。他看见一个年轻的鞑靼女人从山下走来。她身着花衬衫,没系腰带,穿着长裤和靴子,头上垫着一件长衣,顶着一只洋铁大水罐。她弯着腰走路,脊背微微抖动,手里拉着一个只穿衬衫的光头孩子。鞑靼女人顶着水罐走进屋里。昨天那个红胡子从屋里出来,身穿绸大褂,腰带上插着一把银匕首,赤脚套着一双软鞋,头上一顶黑羔皮高帽推在脑后。他走到屋外,伸了个懒腰,抹了抹红胡子。他站了一会儿,对工人吩咐了几句话,走了。
后来有两个孩子骑马去饮水。马嘴和鼻子都是湿漉漉的。又有几个光头孩子跑出来,他们都只穿一件衬衫,没有穿裤子。他们聚在一起,走到板棚前,拿树枝往墙缝里捅。齐林对他们大喝一声,孩子们吓得尖声直叫,飞跑开去,只看见他们的光膝盖一亮一亮。
齐林渴得要命,很想喝水。他正希望有人来查看,忽然听见板棚的门锁响。红胡子走进来,同来的还有一个身材略小、脸色黝黑的鞑靼人。这个鞑靼人眼睛乌黑,脸色红润,留山羊胡子,剃平顶头。他乐呵呵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这个黑脸鞑靼人衣着更讲究,蓝色绸大褂上绣有金银线,腰里插着银柄大匕首,脚穿红色山羊皮软鞋,鞋上也绣有金银线,软鞋外面套着一双厚皮鞋;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白色羔皮帽。
红胡子走进来,嘴里说着什么,仿佛在骂人,然后站住,用臂肘支着门框,转动匕首,像狼一样斜睨着齐林。黑脸很活跃,仿佛全身都是弹簧,不断来回踱步。他走到齐林跟前蹲下,露出牙齿,拍拍齐林的肩膀,急急地叽里咕噜说着他们的话。他挤挤眼睛,弹着舌头,不断地说:“乌国佬,好!乌国佬,好!”
齐林一点儿也不懂,就说:“渴,给我点儿水喝!”
黑脸笑了。
“乌国佬好。”他说个不停。
齐林用嘴唇和手示意他要水喝。
黑脸明白了,笑起来,望望门外,喊道:“季娜!”
一个十三四岁的瘦女孩跑进来,她的相貌很像黑脸,看样子是他的女儿。她长着一双乌黑的眼睛,脸蛋漂亮。她穿一件宽袖蓝色长衬衣,不束腰带。衬衣的下摆、胸部和衣袖上都有红色绲边。她穿着长裤,脚穿软鞋,外套一双高跟皮鞋;脖子上挂着一串银币,都是半卢布的。她没有包头巾,留着一条乌黑的辫子,辫子上扎着缎带,缎带上吊着金属片和一个银卢布。
父亲吩咐她去做件什么事。她跑出去,回来提着一个小洋铁罐。她给了他水,蹲在地上,两个膝盖竖得比肩膀还高。她蹲在那里,睁大眼睛看齐林喝水,仿佛看着一头野兽。
齐林喝了水,把水罐还给她。她就像一只野山羊那样跳开去,逗得她爹都笑起来。他又差她到什么地方去。她拿起水罐跑掉,接着用一块圆板端来淡面包,又蹲下来,弯下腰,目不转睛地瞧着齐林。
鞑靼人都走了,板棚又锁上。
过了一会儿,那个诺盖人走过来对齐林说:“哎达,老板,哎达!”
他也不懂俄语。齐林猜想是叫他到什么地方去。
齐林戴着足枷迈不开步子,走路一瘸一拐。他好不容易跟着诺盖人走出板棚。他看见这里是个鞑靼人的村子,有十来户人家,还有一座带小塔楼的鞑靼教堂。一座房子旁边停着三匹备鞍的马,由几个孩子拉着。那个黑脸鞑靼人从房子里跑出来,招招手要齐林过去。他脸上挂着笑容,嘴里说着鞑靼话,走进屋去。齐林跟着他走进去。正房很好,墙壁都用泥抹得溜光。前面靠墙摆着花花绿绿的垫子,两旁挂着贵重的壁毯,壁毯上挂着步枪、手枪和马刀,都镶着银饰。一边墙脚有一个齐地面的小灶。地是泥地,像打谷场一样干净,前房全部铺毡毯,毡毯上再铺地毯,地毯上摆着羽绒垫子。鞑靼人——黑脸、红胡子和三个客人都只穿软鞋坐在地毯上。他们背后摆着羽绒靠垫,他们前面的圆板上放着黍饼,杯子里盛着化开的牛油,酒罐里盛着叫布扎的鞑靼啤酒。他们用手抓着吃,两手都沾满了油。
黑脸霍地跳起来,吩咐齐林在旁边光地上坐下,自己又回到地毯上,招待客人吃饼喝酒。诺盖人让齐林坐好,自己脱下套鞋放在门口别的套鞋旁,然后坐在靠近主人的毡毯上。他瞧着他们吃喝,不断擦口水。
鞑靼人都吃了饼。这时有个鞑靼女人走来,她身穿像女孩一样的衬衫,下身穿着长裤,头上包着头巾。她拿走牛油和饼,端来一个精美的洗手盆和一只尖嘴水罐。鞑靼人一个个洗手,然后双手合十跪下来,向四方吹口气,念起祷词来。他们用鞑靼话交谈。然后,一个鞑靼客人向齐林转过身,用俄语对他说:“你被卡济·穆哈默德俘虏了,”他说着,指指红胡子,“卡济·穆哈默德把你让给阿卜杜尔·穆拉特,”他指指黑脸,“阿卜杜尔·穆拉特现在是你的主人。”
齐林不作声。阿卜杜尔·穆拉特开口了,他指着齐林笑着说:“乌国兵,乌国佬好。”
翻译说:“他命令你写封信回家,叫家里寄钱来赎。钱一到,他就放你。”
齐林想了想,说:“他要很多赎金吗?”
鞑靼人商量了一下,翻译说:“三千卢布。”
“不行,”齐林说,“这么多钱我拿不出。”
阿卜杜尔站起来,挥动双手,对齐林说个不停,仿佛他能听懂似的。
翻译说:“那么你给多少?”
齐林想了想,说:“五百卢布。”
鞑靼人听了这话都嚷嚷起来。阿卜杜尔对红胡子大声吆喝,叽里呱啦,口沫四溅。红胡子只眯缝着眼睛,一个劲儿弹舌头。大家都静下来,翻译说:“主人嫌五百卢布赎金太少。为了你他自己就付了两百卢布。卡济·穆哈默德欠了他的钱。他拿你来抵债。三千卢布,少一个钱也不行。你不写信,就让你蹲土牢,吃鞭子。”
“哼!”齐林想,“同他们打交道越害怕就越倒霉。”他站起来说:“哼,你对这狗东西说,他要是威胁我,我一个钱也不给,信也不写。我不怕,我不怕你们这些狗东西!”
翻译把话转告他们,大家又嚷开了。
他们叽里呱啦地议论了一番。黑脸站起来,走到齐林跟前。
“乌国佬,”他说,“好汉,乌国佬,好汉!”
他说着笑起来,对翻译说了一句话。翻译就说:“你给一千卢布吧。”
齐林坚持说:“五百卢布,再多不给。你们要是把我打死,那就什么也拿不到。”
鞑靼人商量了一下,把诺盖人派到什么地方去,然后一会儿瞧瞧齐林,一会儿望望门口。诺盖人回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胖子赤着脚,跟着他走进来,也戴着足枷。
齐林认出是科斯狄林,大吃一惊。原来他也被俘了。鞑靼人让他们并肩坐下,他们就向对方讲述自己的情况。鞑靼人都望着他们,不作声。齐林讲了他的遭遇。科斯狄林说他的马站住不肯走,枪又没打响,这个阿卜杜尔追上他,就把他俘虏了。
阿卜杜尔跳起来,指指科斯狄林,嘴里说着什么。
翻译说,他们两人现在都归同一个主人,谁先付赎金,谁先出去。
“你看,”鞑靼人说,“你老是发脾气,你的同伴可老实了。他写信回家,叫家里寄五千卢布来。我们会给他好吃好喝,不会亏待他。”
齐林说:“我的同伴愿意怎样就怎样,那是他的事。他也许有钱,可是我没有钱。我怎么说就怎么办。你们要杀就杀,那对你们没有好处,超过五百卢布,我不写信。”
鞑靼人都不作声。阿卜杜尔忽然站起来,拿来一只小箱子,取出笔、纸和墨水交给齐林,拍拍他的肩膀说:“写吧。”他同意五百卢布。
“等一下,”齐林对翻译说,“你对他说,叫他给我们吃得好些,穿得好些,让我们待在一起,这样热闹些。再把足枷去掉。”
他望着主人笑,主人也笑了。主人听完后说:“我给你们最好的衣着:契尔克斯长袍和靴子,穿了简直可以结婚了。还让你们吃得像王爷一样好。你们要是愿意在一起,可以让你们住板棚。但足枷不能去掉,你们会逃走的。到夜里可以给你们取下。”他跑过来,拍拍齐林的肩膀,“你的好,我的好!”
齐林写了信,但胡乱写了个地址,让信寄不到。他心里想:“我一定要逃走。”
齐林和科斯狄林被带到板棚里,有人给他们送来玉米秸、一罐水、面包、两件旧契尔克斯长袍、士兵穿的破靴子。显然都是从士兵尸体上剥下来的。夜里给他们去掉足枷,把他们锁在板棚里。
三
齐林跟同伴就这样过了整整一个月。主人总是笑着说:“你的,伊凡,好。我的,阿卜杜尔,好。”可是给他们吃得很差:只有黍子饼,有时简直只有生面团。
科斯狄林又往家里写了一封信,一直等家里寄钱来,心里很烦闷。他整天坐在板棚里,计算着什么时候信可以到,或者睡大觉。齐林知道他的信送不到,也不再写。
“母亲到哪儿去为我弄那么多钱。她还是靠我寄钱去过活的呢。要她凑五百卢布,她准会倾家荡产。上帝保佑,我要自己逃出去。”齐林想。
他暗中观察,打听,考虑怎样逃走。他吹着口哨,在山村里走来走去。有时坐下来做做手工:捏泥娃娃,编柳条筐。齐林手很巧,什么活都能做。
一天,他捏了一个泥娃娃,有鼻子,有胳膊,有腿,再穿上一件鞑靼式衬衫。他把泥娃娃放在屋顶上。
鞑靼女人去打水。主人的女儿季娜看见泥娃娃,把她们叫来。她们放下水罐,都看着泥娃娃笑。齐林取下泥娃娃送给她们。她们只是笑,却不敢要。齐林留下泥娃娃,走进板棚,看她们怎么样。
季娜跑过去,回头望了望,一把抓住泥娃娃就跑。
第二天,他看见季娜一早就抱着泥娃娃走到门外。她已用红布片把泥娃娃打扮起来,还像摇孩子那样摇着它,嘴里唱着催眠曲。一个老婆子走出来骂她,夺过泥娃娃把它摔个粉碎,又派季娜去干活。
齐林又捏了一个泥娃娃,比原来的更好看,送给季娜。有一天,季娜拿来一个水罐,放在地上,坐下来望着他,笑嘻嘻地指指水罐。
“她高兴什么呀?”齐林想。他拿起水罐来喝。他以为是水,原来是牛奶。他喝了牛奶。
“好!”他说。
季娜可高兴了!
“好,伊凡,好!”她跳起来,拍拍手,夺过水罐跑掉了。
从此她每天偷偷给他送牛奶来。有时鞑靼人用羊奶做奶酪饼,再把饼晾在屋顶上,她就偷几个送给他。有一天,主人宰羊,她拿了一块羊肉藏在衣袖里给他送来。她扔下羊肉就跑。
有一天,雷雨交加,倾盆大雨下了整整一小时。条条溪水都变得浑浊了,可以涉水过河的浅滩都涨到三俄码宽,石头也被冲倒。到处溪水奔流,山中雷声隆隆。雷雨过后,山村里水流成河。齐林问主人要了一把小刀,削了一根小轴、几块木片,装上一个轮子,轮子两边各安一个娃娃。
女孩们给他拿来布片。他把一个娃娃打扮成男的,一个打扮成女的。他做好娃娃,把轮子放到溪水里。轮子一转动,两个娃娃就一上一下跳动起来。
全村男女老少都聚拢来,大家弹着舌头啧啧称奇:“了不起,乌国佬!了不起,伊凡!”
阿卜杜尔有一座俄罗斯钟,坏了。他把齐林叫来,做做手势,弹弹舌头。齐林说:“让我来修。”
他接过钟,用小刀拆开,把零件一样样摆开,然后又装好,交还给主人。钟走了。
主人很高兴,把自己的一件破短袄送给他。齐林无可奈何只得收了。至少夜里可以盖盖。
齐林从此出了名,大家把他看成能工巧匠。远近村庄都有人来找他,请他修枪栓,修手枪,也有人请他修钟表。主人给他送来各种工具,有镊子、钻子、锉刀。
一天,有个鞑靼人病了,派人来找齐林,对他说:“你去给他治治吧。”
齐林根本不会治病。他走去看了看,心里想:“说不定他自己会好的。”他走到板棚里,拿了点儿水和沙,拌和一下。他当着鞑靼人的面念念有词,给病人喝下去。算他走运,那人的病果真好了。齐林渐渐听得懂他们的话。有些鞑靼人同他熟了,有事就叫他:“伊凡,伊凡!”但有些鞑靼人还是把他当野兽看。
红胡子不喜欢齐林。一看见他,就皱起眉头转身走开,或者破口大骂。他们那里还有一个老头子是山里来的,他不住在这里。只有在他来清真寺做礼拜时,齐林才看见他。他身材矮小,帽子上缠着一条白手巾,上下胡子剪得短短的,白得像羽绒。他满脸皱纹,但面色红得像砖头。他长着鹰钩鼻,一双灰眼睛露着凶光。他的牙齿都掉了,只剩下两颗虎牙。他来时缠着头巾,拄着拐杖,眼睛像狼一样四面顾盼。他看见齐林,鼻子里就发出嗤嗤声,立即扭过头去。
一天,齐林走到山脚,想看看这老头子住在什么地方。他沿着小路下山,看见一片园子,围着石墙,墙里种着樱桃、杏子,还有一所平顶小屋。他走近去,看见一排干草编的蜂房,蜜蜂嘤嘤嗡嗡飞进飞出。老头子跪在蜂房旁边忙碌。齐林爬高一点儿看,把足枷弄出响声来。老头子回头一看,大叫一声,从腰里拔出手枪,就朝齐林打去。齐林慌忙闪到石头后面。
老头子走来向主人控诉。主人把齐林叫去,笑着问:“你去老头子那里干什么?”
“我没有恶意,”他说,“我只想看看他怎么过日子。”
主人把这话转告老头子。老头子大为生气,叽里咕噜发着牢骚,露出两颗虎牙,对齐林摆摆手。
齐林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只明白老头子叫主人把俄国佬都打死,不要把他们留在村里。老头子说完便走了。
齐林问主人这老头子是谁,主人说:“他可是个大人物!他本是第一号骑士,杀死过许多俄国人,原来很有钱。他有过三个妻子,八个儿子,都住在同一个村子里。俄国人来了,把村子洗劫一空,杀掉了他的七个儿子。剩下的一个儿子投降了俄国人。老头子自己也投奔了俄国人。他在俄国人那里待了三个月,找到儿子,亲手把他杀了,然后逃走。从此他不再打仗,还去麦加朝圣。他缠上了头巾,因为凡是去过麦加的人就叫哈吉,并且要缠上头巾。他不喜欢你们俄国人,叫我把你杀死,但我不能,因为我是花钱把你买来的,再说我也喜欢你这个伊凡。我不但不杀你,要不是我说过让你赎回去,我真不愿放你走呢。”他笑着,又用俄语说:“你的,伊凡,好;我的,阿卜杜尔,好!”
四
齐林就这样过了一个月。白天他在山村里游荡,或者做做手工。一到晚上,山村静下来,他就在板棚里挖洞。在石头上挖洞很困难,他用锉刀锉石头,在墙脚下挖了一个洞,人正好能钻出去。他想:“只要知道方向就行了,可鞑靼人谁也不肯告诉你的。”
终于有了一个机会。那天,主人出门去了,齐林吃过饭,出了村往山那边走去,想从那里看看地形。主人走时嘱咐孩子看住齐林,绝对不能大意。孩子看见齐林出门,一边跑,一边喊:“别走!我爹不许你出去。我要喊人了!”
齐林便说服他。
齐林说:“我不走远,我只到那边山上看看。我要去找一种草药给你们治病。你同我一起去,我戴着足枷又不会逃走。明天我给你做一副弓箭,好吗?”
齐林说服孩子一起走。那座山看上去不远,但戴着足枷走路很困难。他走啊走啊,好容易走到山上。他坐下来观察地形。南边翻过山是一片谷地,那里放牧着马群,低处还有一个山村。再过去是另一座山,更加陡峭;那座山后面还有一座山。两山之间有一片青翠的树林,再过去又是山,越远越高,在最高处,积雪的群山白得像糖,其中一座像一顶帽子矗立在群山之上。东方,西方,都是同样的山,峡谷里疏疏落落的山村炊烟袅袅。他想:“嗯,这一带都是他们的地方。”他朝俄罗斯人那边望望:下面是一条小溪和他居住的山村,周围都是花园。农妇们坐在溪边洗衣服,望过去一个个小得像布娃娃。山村后面还有一座稍矮的山,再过去还有两座山,山上树木茂盛,两山之间有一片发青的平地,平地远处烟雾弥漫。齐林努力回忆,他住在要塞时太阳从哪里升起,又在哪里落下。他断定,我们的要塞就在这个谷地里。他应该穿过这两座山逃走。
太阳开始下沉。雪山由白变红;黑魆魆的群山越来越黑;洼地里升起雾气,要塞所在的谷地被夕阳照得一片火红。齐林定睛凝望,看见谷地里竖着一根柱子般的东西,像是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他想,这准是俄罗斯人的要塞。
黄昏降临,传来毛拉的叫喊声。牲口回村,牛群哞哞叫着。孩子一直催齐林回去,可是齐林不想走。
回村后,齐林想:“好了,现在我知道地形,可以跑了。”当晚他就想跑。夜很黑,正好逢到下弦月。不巧得很,鞑靼人傍晚就回村里来。他们平时回来,赶着牲口,有说有笑,总是很快活。今天他们没有赶回牲口,却在马鞍上驮着一个被打死的鞑靼人。原来是红胡子的兄弟。鞑靼人个个怒气冲冲,走来埋葬死人。齐林走出去看。他们用麻布裹住尸体,不用棺材,拿法国梧桐枝叶盖着抬到村外,放在草地上。毛拉来了,老人们聚在一起,拿手巾缠在帽子上,脱掉鞋,脚跟朝上跪在死人面前。
前面是毛拉,后面一排是三个缠头巾的老人,再后面是别的鞑靼人。大家跪着,低头不语。他们沉默了好久。毛拉抬起头来说:“真主!”他只叫了一声,接着又低下头,沉默了好久;他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毛拉又抬起头来:“真主!”大家都跟着叫:“真主!”接着又静默下来。死人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他们也像死人一样跪着。谁也一动不动。只听得法国梧桐上的叶子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接着毛拉念了祷文,大家起立,把死人举起,抬到塘边。塘挖得非同寻常,一直挖到地底下,像个地窖。他们夹住死人的胳肢窝,抓住他的小腿,把他的身子弯起来轻轻放下,使他保持坐的姿势,再把他的双手叠放在肚子上。
诺盖人拖来一些青芦苇,众人把它盖在塘上,立即撒上土,把塘填平,并在死者头部竖了一块碑石。然后他们把泥土踩实,又并排跪在墓前。大家静默了好半天。
“真主!真主!真主!”大家叹息着站起来。
红胡子分钱给老人,然后站起来,拿起鞭子在自己额上敲了三下,这才回家。
第二天早晨,齐林看见红胡子牵着一匹母马到村外去,后面跟着三个鞑靼人。他们走到村外,红胡子脱去短袄,卷起衣袖,露出两条粗壮的手臂,拔出匕首,在磨刀石上磨了磨。三个鞑靼人扳起马头,红胡子走过去割断马的喉管,把马放倒,开了膛,取出内脏,再用粗壮的手剥下马皮。来了几个鞑靼婆娘和姑娘,动手洗肠子和内脏。然后把马切成几块搬回家。村里人都聚集到红胡子家里吃丧酒。
一连三天,他们吃马肉,喝布扎,祭奠死者。鞑靼人全待在家里。第四天,齐林看见他们准备去什么地方赴宴。有十来个人穿戴得整整齐齐,骑马走了,红胡子也走了,只剩下阿卜杜尔一人留在家里。一钩新月刚刚升上来,夜还很黑。
“对了,”齐林想,“今天得跑了。”他把他的想法对科斯狄林说了,可是科斯狄林不敢。
“怎么跑啊?我们连路都不认得。”
“我认得路。”
“再说,一夜也走不到。”
“走不到,我们就在树林里过夜。我带了些饼来。难道你就这样坐着干等?他们寄钱来还好,万一他们凑不足这笔钱呢?现在鞑靼人都变得很凶,因为俄罗斯人杀了他们的人。他们一商量,会把我们杀死的。”
科斯狄林思索再三,说:“那好,我们走吧!”
五
齐林钻到洞里,把洞挖得更宽些,好让科斯狄林也能爬出去。他们坐在那里等山村安静下来。
山村里人声刚刚沉寂,齐林就从墙脚下爬出去。他低声唤着科斯狄林:“爬出来!”
科斯狄林爬出去,一只脚在石头上绊了一下,发出了响声。主人家有一条看门的花狗,十分凶恶,名叫乌里亚申。齐林常常喂东西给它吃。乌里亚申一听见声音,叫着冲过来,后面还跟着几条狗。齐林轻轻唤了一声,扔给它一小块饼。乌里亚申认出是他,摇摇尾巴,不再吠叫。
主人听见了,就从屋里吆喝道:“叫什么!叫什么!乌里亚申!”
齐林搔搔乌里亚申的耳朵。狗不再作声,摇摇尾巴,在他腿上蹭着。
他们在墙角坐了一会儿。一切又沉寂下来,只听见一头绵羊在栏里咩咩地叫,溪水在低处石头上汩汩地奔流。天黑了,星星在高空中闪烁,山上升起一弯红红的新月,尖角向上。谷地里迷雾像牛奶一样白。
齐林站起来对同伴说:“喂,老兄,走吧!”
他们动身了。刚走了几步,就听见毛拉在屋顶上大声祈祷:“真主!俾斯米拉!伊尔拉赫曼!”这是召唤人们去清真寺礼拜。他们又在墙脚下躲起来,等人们走过去。接着又安静下来。
“走吧,上帝保佑!”他们画了十字走了。他们经过一家农户,走到峭壁下的小溪边,涉过小溪,来到谷地。低处浓雾弥漫,但头上星光明亮。齐林根据星星的位置判断前进的方向。雾气清凉,行路轻快,只是靴子破烂,穿着很不舒服。齐林脱下靴子,把它扔了,光着脚走路。他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不时抬头望望星星。科斯狄林落后了。
“慢一点儿,”他说,“你走吧,我这双靴子真该死,老是挤脚。”
“你把它脱掉,要好走些。”
科斯狄林也光着脚走,但更糟,两只脚都被石子磨破,他一直落后。齐林对他说:“脚磨破,命可以保住,要是被他们赶上,命就没有了,那就更糟。”
科斯狄林不再说什么,只气喘吁吁地走着。他们在谷地走了好久。他们听见右边有狗叫。齐林站住,向周围环顾了一下,双手摸索着往山上爬。
“啊呀!”他说,“我们走错了,走到右边来了。这是另一个山村,我从山上看见过的,得回头往左边进山。那里应该有一片树林。”
科斯狄林说:“等一下再走,让我喘口气,我的两只脚都流血了。”
“啊,老兄,会好的。你跳的时候脚步要轻一点儿。瞧,像这样跳!”
齐林转过身从左边进山,向树林那边跑去。科斯狄林一直落在后面,大声叫嚷。齐林嘘他,叫他别出声,自己不停地走着。
他们上了山。果然有一片树林。他们走进树林,身上最后一件衣服都被荆棘钩破了。他们找到了林中小路,继续前进。
“站住!”路上传来一阵蹄声。他们停下来倾听,有点儿像马蹄声,接着又静止了。他们一走动,蹄声又起。他们一站住,蹄声又消失了。齐林爬过去往路上光亮的地方看看,看见那里有一样东西。马不像马,身上有样古怪的东西,人又不像人。只听得它打了个响鼻。“这是什么怪物!”齐林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它就离开大路跑进树林,树林里立刻发出一阵树枝折断的飒飒声,仿佛暴风雨来临。
科斯狄林吓得趴在地上。齐林笑着说:“这是鹿。你听见它的犄角撞断树枝的声音了吗?我们怕它,它也怕我们。”
他们继续赶路。大熊星已落下,天快亮了。走这个方向对不对,他们不知道。齐林想,那天他们就是从这条路把他带来的,现在离自己人的地方大约还有十俄里,但没有可靠的标志,夜又黑得什么也看不清。他们来到一片林间空地。科斯狄林坐下来说:“随你怎么说吧,我可实在走不动,两只脚不听使唤了。”
齐林竭力劝他。
“不行,”科斯狄林说,“我走不动,没法走了。”
齐林大为生气,唾了一口,把科斯狄林大骂一顿。
“那我就只好一个人走了,再见!”
科斯狄林勉强站起来,往前走。他们走了四俄里光景。树林里迷雾更浓,前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星星隐约可见。
忽然前面传来马蹄声。听得见蹄铁在石头上的撞击声。齐林伏倒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听。
“不错,有人骑马到这儿来了。”
他们连忙离开大路,躲到灌木丛里。齐林又爬到大路旁观察,他看见一个鞑靼人骑马赶着一头牛走来,嘴里哼着山歌。鞑靼人骑马走过去了。齐林回到科斯狄林那里。“好了,上帝保佑,快起来,我们走。”
科斯狄林一站起来又倒下去了。
“不行,真的,不行。我没有力气了。”
这个身体笨重的胖子满头大汗。他受树林里寒气的侵袭,双腿像剥去一层皮一样,全身瘫软。齐林使劲把他抱起来。科斯狄林大声呻吟:“喔唷,疼死我了!”
齐林被吓呆了。
“你叫什么呀?鞑靼人就在附近,他会听见的。”齐林说,接着暗自想:“他确实很虚弱,叫我拿他怎么办呢?总不能把朋友丢下吧。”
“喂,”他说,“起来,靠到我背上。你不能走,我来背你。”
齐林背起科斯狄林,两手抓住他的大腿,朝大路走去。
“只是看在基督的分上你别卡我的脖子。你抓住我的肩膀。”齐林说。
齐林感到沉重,脚上出血,累得筋疲力尽。他不时弯下腰把科斯狄林耸高些,勉强背着他沿大路走去。
鞑靼人显然听见科斯狄林的叫声。齐林听见后面有人骑马赶来,用他们的话叫喊着。齐林奔进灌木丛。鞑靼人取下枪,打了一枪,没有打中,用他们的话尖声叫喊着,沿大路走掉。
“唉,”齐林说,“我们完了,老兄!这狗东西马上就会召集鞑靼人来追赶。要是逃不出三俄里,我们就完了。”心里却想到科斯狄林:“活见鬼,真不该带这胖子走。要是我一个人,早就逃掉了。”
科斯狄林却说:“你一个人走吧,何必让我连累你呢。”
“不,我不走,不能把朋友丢下。”
他又背起科斯狄林蹒跚着走去。这样又走了一俄里光景。树林,尽是树林,看不到头。迷雾渐渐消散,乌云飘来,看不见星星。齐林真的筋疲力尽了。
路旁有一道泉水,水底卵石清晰可见。齐林站住,放下科斯狄林。
“让我歇会儿,喝点儿水,”他说,“我们来吃点儿饼。应该不远了。”
他刚弯下身子喝水,就听见后面响着马蹄声。他们又逃到右边灌木丛,在峭壁下卧倒。
传来鞑靼人的说话声。鞑靼人已来到他们刚离开大路的地方,停下来商议了一阵,然后放狗来找寻。接着灌木丛里发出飒飒声,一条陌生的狗出现在他们面前,站在那儿大声吠叫。
几个陌生的鞑靼人钻进来,把他们抓住,捆绑起来,驮在马背上。
他们走了三俄里光景,看见他们的主人阿卜杜尔和另外两个鞑靼人迎面走来。阿卜杜尔同鞑靼人谈了几句,把他们抬到自己的马背上带回山村。
阿卜杜尔板着脸,一句话也没跟他们说。
黎明时分,他们被带回山村,扔在街上。孩子们聚拢来,向他们扔石子,用鞭子抽他们,尖声叫嚷。
鞑靼人围成一圈,山下那个老头子也来了。他们交谈着。齐林听见他们在议论怎样处理他们。有人说,得把他们送到深山野林,可是老头子说:“得把他们杀掉。”阿卜杜尔争辩说:“是我出钱把他们买来的,我要收回他们的赎金。”可是老头子说:“他们一个钱也不会给的,只会带来麻烦。养着俄国佬也是罪过,把他们杀掉不就完了。”
大家散开后主人走到齐林跟前,对他说:“要是你们的赎金再过两个星期还不送来,我就把你们打死。要是你再想逃走,我就把你像狗一样宰了。快写信,好好写一封信回去!”
纸拿来了,他们又写了信。鞑靼人又给他们戴上足枷,押到清真寺后面。那里有一个五俄码深的坑,他们被送到坑里去。
六
他们的处境十分悲惨。足枷没有去掉,也不给他们放风。鞑靼人对他们像对狗一样,给他们吃一些生面团,再加一罐水。坑里又臭,又闷,又潮。科斯狄林病倒了,浑身浮肿,酸痛。他不是呻吟,就是昏睡。齐林看到情况那么糟,也泄了气,不知道怎样才能脱身。
他动手挖地道,但土没有地方丢。主人发现了,威胁要他的命。
有一次他蹲在坑里,想到自由生活,十分烦闷。突然,有一个饼落到他的膝盖上,接着又是一个,还撒下一些甜樱桃。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季娜。季娜朝他看看,笑起来,跑了。齐林想:“能不能叫季娜帮帮我们呢?”
他在坑里清理出一块地方,挖了点儿土,动手捏娃娃。他做了人、马、狗,想:“等季娜一来,我就扔给她。”
第二天季娜没来。齐林听见一阵马蹄声,有人骑马跑过。鞑靼人聚集在清真寺旁大声争吵,提到了俄罗斯人。还听见那个老头子的声音。齐林听不清楚,但猜想是俄罗斯人来了,鞑靼人害怕他们进山村,不知道怎样处理俘虏。
鞑靼人谈了一会儿走了。齐林忽然听见上面沙沙响。他看见季娜蹲在地上,双膝竖得比头还高,她俯下身来,钱币项链在坑上荡来荡去。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她从衣袖里掏出两个干酪饼,扔给齐林。齐林接住饼说:“你怎么好久没来了?我可给你做了些玩意儿了。喂,接住!”他把玩具一件件扔给她,可是她不断摇头,看也不看。
“我不要,”她说。她默默地待了一会儿说:“伊凡!他们要杀你。”她说着用手在脖子上比画了一下。
“谁要杀我?”
“我爹,老头子命令他。可是我可怜你。”
齐林说:“既然你可怜我,那就给我拿一根长杆来。”
她摇摇头,表示“不行”。他合拢手掌求她:“季娜,请你帮帮忙!好季娜,你就拿根杆子来吧!”
“不行,”她说,“他们都在家里,会看见的。”说完就走了。
晚上齐林坐在坑里想:“怎么办?”他不断往上看。天上星光灿烂,月亮还没有升上来。毛拉召唤大家去夜祷,周围已经沉寂。齐林有点儿迷迷糊糊,心里想:“那姑娘害怕了。”
突然有泥块落到他的头上。他往上一看,一根长杆在坑边戳着。杆子伸下来,齐林高兴极了,一把抓住杆子,把它拉下来。杆子很结实,他以前在主人家屋顶上看见过。
他往天空瞧瞧:星星高高地在天上闪烁,季娜的眼睛像猫眼一样在黑暗的坑顶发亮。她把头探到坑边,低声唤道:“伊凡,伊凡!”同时两手不断在脸旁摇摇,表示:“轻一点儿,不要作声。”
“什么?”齐林问。
“大家都走了,家里只有两个人。”
齐林说:“喂,科斯狄林,走吧,让我们最后再试一次,我托你上去。”
科斯狄林连听也不愿听。
“不,”他说,“看来我跑不了啦。我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还能去哪儿?”
“那么,别了,请你原谅。”他同科斯狄林吻别。
齐林叫季娜握紧杆子,自己抓住杆子往上爬。他两次跌下去,都是因为足枷碍事。科斯狄林托住他,他好容易爬到顶上。季娜用一双小手使劲抓住他的衬衫往上拉,边拉边哭。
齐林拿起杆子说:“季娜,把它拿回去,不然被他们发现,你会挨揍的。”
季娜拿走杆子,齐林就下山了。他爬到峭壁下,拿起一块尖石砸足枷上的锁。锁很牢,怎么也砸不开,再说自己砸也很不方便。齐林听见有人从山上下来,蹦蹦跳跳很轻快。他想:“一定又是季娜。”季娜跑来,拿起石头说:“让我来。”
她蹲下来,动手砸锁。但她的手臂细得像树枝,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她扔掉石头哭起来。齐林又接着砸锁。季娜蹲在旁边,扶住他的肩膀。齐林回头一看,看见左边山后有一片红光,月亮正在渐渐升起。他想:“趁月亮还没有升上来就穿过谷地,走进树林。”他站起来,丢掉石块。虽然戴着足枷,但他必须走。
“别了,”他说,“好季娜。我一辈子都会记住你的。”
季娜抱住他,双手在他身上摸索,找个地方把饼塞在他身上。他接过饼。
“谢谢你,”他说,“聪明的姑娘。我走后谁给你做娃娃呢?”说着摸摸她的头。
季娜双手捂住脸大哭起来,接着像小山羊一样跳上山去。黑暗中只听见她背后辫子上的银币在叮当作响。
齐林画了十字,一手握住足枷上的锁,免得它发出响声,一瘸一拐地沿着大路走去,望望月亮升起处的光晕。路他是认得的,他得走八俄里路。但愿在月亮完全升起之前走到那片树林。他涉过小溪,山后月色已经发白。他走过谷地,边走边望:月亮还看不见。但月亮的光晕已很亮了,谷地一边也越来越亮,越来越亮。阴影往山下移动,离他越来越近。
齐林一直走在阴影里。他匆匆走着,月亮却爬得更快;右边的树梢已被月光照亮。他走近树林,月亮从山后爬出来,照耀得大地如同白昼。树上每一张叶子都看得清楚。山里宁静光亮,仿佛一切都死绝了。只听得山下溪水在汩汩奔流。
他走进树林,没有遇见一个人。他在树林里找了一个较暗的地方,坐下来休息。
他休息了一会儿,吃了一个饼,找到一块石头,再砸足枷。两只手都皮破血流,还是没有把锁砸掉。他站起来继续前进。又走了一俄里光景,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两脚都磨破了。他又走了十来步,便停下来。他想:“没办法,只要有一点儿力气还是得走。一坐下,就再也起不来了。要塞是走不到了,天一亮我就在树林里躺下,挨过白天,到夜里再走。”
齐林走了一个通宵,只遇见两个骑马的鞑靼人。他老远听见他们,就躲到树后。
月亮渐渐暗淡,地上出现露水,天快亮了,但齐林还没走到树林尽头。他想:“我再走三十步就拐进树丛中休息。”他走了三十步,看见树林已到了尽头。他走出树林,天已大亮,原野和要塞看得一清二楚。左边,靠近山麓,篝火时明时灭,烟雾腾腾,旁边围坐着一群人。
他仔细一看,前面步枪闪亮,是一群哥萨克兵。
齐林乐了,拼着最后的力气向山下走去,心里想:“上帝保佑,在这片精光的田野上可不能被骑马的鞑靼人看见。尽管要塞已不远,但也逃不掉。”
他刚这样想着,一看,左边山岗上站着三个鞑靼人,离他只有一百俄丈。鞑靼人也看见了他,向他开枪。他心里一怔,挥动双手,竭尽全力喊道:“弟兄们!救命!弟兄们!”
本方的人听见了,几个骑马的哥萨克冲出来。他们向他跑来,想截断鞑靼人的去路。
离哥萨克还远,离鞑靼人却很近。齐林竭尽全力,一手提起足枷,向哥萨克狂奔。他忘乎所以,画着十字,大声叫嚷:“弟兄们!弟兄们!弟兄们!”
哥萨克大约有十五个人。
鞑靼人害怕了,中途停下来。这时齐林已跑近哥萨克。
哥萨克把他团团围住,问他是谁,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齐林高兴极了,一边哭,一边喊:“弟兄们!弟兄们!”
哥萨克兵都跑出来把齐林团团围住。有人给他面包,有人给他粥,有人给他伏特加,有人拿大衣披在他身上,有人替他砸足枷。
军官们认出是齐林,把他领到要塞。士兵都很高兴,同伴都来看他。
齐林把他的经历从头讲了一遍,然后说:“嗐,我回家结婚就是这么一回事!看来这不是我的命。”
于是齐林留在高加索继续服役。科斯狄林花了五千卢布,一个月之后才被赎出来。他回到家里已虚弱不堪了。
一八七二年
* * *
[1] 1俄丈合2.134米。
[2] 1俄尺合0.71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