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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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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之宗趣、运思方式及基本概念,见导论中。本书思想之如何形成,与时代之关系及吾数十年来为学,所受于吾父母师友之教益,见最后章。读者可先加以参览。兹序言只略述此书写作之简单经过,及所望于读者如下。

吾在此书之最后章,已言吾于三十余年前,即欲写此书。此书之根本义旨之及于人生者,于其时吾所写之《人生之体验》一书中“自我生长之途程”、后之《心物与人生》一书中“人生之智慧”、二十年前之《人文精神之重建》一书中“孔子与人格世界”及人生体验续编一书中“人生之艰难”等篇,皆尝以带文学性,而宛若天外飞来之独唱、独语,说之。此乃吾一生之思想学问之本原所在,志业所存,所谓“诗言志”,“兴于诗”者是也。然欲确定建立此中之义理,而立于礼,则须有纯哲学之论述以辅助之。上述及于人生之诸文,其在道德哲学及文化哲学上之涵义,则二十余年前,吾尝有文化意识及道德理性一书之著。然其关涉于哲学中之所谓形上学、知识论之问题,吾初欲于此书论之者,则三十余年来,除于吾之哲学概论、中国哲学原论之书,述及中西哲学时,偶加道及外,则迄未有所述著。盖欲及此形上学知识论之问题,须与古今东西哲人之所言者,办交涉,兴诤论;其事甚繁,未可轻易从事。尝欲俟学问之更有进,至自顾不能更有进之时,乃从事此书之写作。然岁月悠悠,此境终未能届。十二年前,吾母逝世,尝欲废止一切写作,此书亦在其内。二年后罹目疾,更有失明之虑。在日本医院时,时念义理自在天壤,以自宁其心,而此书亦不必写。又尝念若吾果失明,亦可将拟陈述于此书之义理,为我所昔未及言者,以韵语或短文为之。后幸目疾未至失明,乃于九年前,由春至夏,四月之中,成此书初稿;而目疾似有加剧现象,旋至菲律宾就医。于医院中,更念及初稿应改进之处甚多。乃于八年前春,更以五月之期,将全书重写。大率吾之写文,皆不提笔则已,提笔则一任气机之自运,不能自休。回头自观,随处皆见有疏漏。于此疏漏之处,此七八年中,络续有所发现,乃于写中国哲学原论四卷之余,络续加以增补,似已较为完善整齐。然以学力所限,终不能达天衣无缝之境,而由动笔至今,计时已将历十年矣。世变日亟,吾目疾是否复发,或更有其他病患,皆不可知,故决定付印。吾于吾此书所陈述者,虽自谓其乃自哲学问题、哲学义理之本原开始处立根而次第流出,而有其真知灼见,皎然无疑者在。然天地间之义理,其支分派衍,与论述之方式,自是无穷,其流落人间,以见于人之述作者,无非泰山一毫芒。昔黑格尔于临终前一周,序其逻辑书之再版,谓柏拉图写《共和国》,尝改稿七次,又谓今欲从事哲学著述,当改稿七十七次,于其所著只改稿二次,乃聊以自慰云云。由此推之,则谓今之为哲学着述,当改稿七百七十七次,可也。然吾亦仍可以只改稿二次,及七八年来之络续增补,聊以自慰也。人之自然生命,终为有限。吾数十年来,恒能于每日晨起,清明在躬,志气如神时,有程伊川所谓“思如泉涌,汲之愈新”之感,并自谓或能于有生之日,此泉涌之思,当无断绝之时。亦尝念程伊川语,人当在六十以后,不得已而著书。吾之此书,则正大皆写于吾六十前后之年。七八年来,所补此书疏漏,皆更无大创辟之见;而今之精力,更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黃昏”之叹。昔日所思,已不能尽记。自今以后,唯当使此夕阳之“余霞,散成绮”,应机随意言说,以照彼世间后来之悠悠行路人而已。唯人除其一切有限之著述之事,或任何事业之外,人更当信其本心本性,自有其悠久无疆之精神生命,永是朝阳,更无夕阳。此吾之根本信念。吾之全书,实亦唯是自种种思想之方向,万流赴海,滴滴归原,以道归于此一信念之建立,而见此精神生命之流行于天壤,实神化不测而无方。吾之所言,皆使人游于方内,以更及于方外者也。故吾于吾书,可引志勤禅师之一诗,以自道其所信,更不问彻与不彻曰:“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叶落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再引忘其名之一禅师之一诗,以自道其论述皆逆流上达,滴满归原曰:“出原便遇打头风,不与寻常逝水同。浩浩狂澜翻到底,更无涓滴肯朝东。”

至于吾写此书,常念在心以自励者,则为中庸之二段语:“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建诸天地而不悖,考诸三王而不谬,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

凡此所言,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而于“本诸身,征诸庶民”为始,“温故知新,敦厚崇礼”为终之旨,尤三致意焉。

兹尚有附陈者,即此书之论哲学问题,其曲折繁密缴绕之处,大皆由其问题之横贯西方不同学派之哲学而来。初学之士,于此或将感艰难。然对此诸问题之究竟答案,为东方哲学智慧所存者,原自直截、简易、而明白,不历西方哲学之途,亦能加以悟会。此诸问题,在有福慧之士,亦原可不发生。若不发生,则亦不需苦思力索,如西哲及吾于本书之所为。故若有初学之士,于此书感艰难,当先自问:是否于此书所及之论题,曾有种种问题。若原无问题,则此或正见其福慧具足,原不必读此书。若真有问题,而觉此书所论稍深或枯淡无味,则宜先读吾前所写之书,尤宜先读上所提及吾早年所写之带文学性之诸文,以引发相应之心情。若既读吾昔所写书,仍觉此书无滋味,则亦唯有弃置不读。要之,吾于此书,虽亦自珍惜,然亦只是一可读,亦可不读之书,亦天地间可有可无之书,唯以读者之有无此书之问题以为定。此不同于圣贤之书,先知、诗人之作,不论人之有无问题,皆不可不读者,亦天地间可有而不可无者也。世间之一切哲学论辩之著,亦皆可读可不读,可有可无者也。此非故自作谦辞,更为世间哲学论辩之著,代作谦辞;而是克就哲学论辩之著之分位,作如实说。哲学论辩,皆对哲学问题而有。无问固原不须有答,而其书皆可不读也。昔陆象山尝言人之为学,不当艰难自己,艰难他人。吾既艰难自己,不当无故更艰难他人。故将此意,并写在序中。

丙辰之春唐君毅自序于九龙和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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