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朋友因为同我熟了的缘故,总常常要问及我自己最欢喜的是哪一本书。我很生气,说我没有一篇我欢喜的文章,更没有一本我觉得满意的书。我真不愿意有一个同我熟了的人,还花钱来买我的书看。不熟的人要我介绍我自己的书,我实在就没有兴味去代他选择。这不是因为我所有的作品都印得太坏,错字太多,我实在就觉得我文章都不成,都不完全,都不能达到我自己所悬的标准。你们问我的意见,若是你们愿意相信,我说,我离成功比你们都还远,因为我要走远一点!但是相信的很少。为了这类原因,我最怕的就是生人和熟人对于我的文章的好评。有些朋友,用了最可感谢的好意,预备批评我的文章,我总以为那是用不着的一件空事。写点文章,印几本书,不过是我在方便中所得到的一种方便罢了,若是这点点事也值得自己得意,那我早已发胖多日了。
但最近,有一个人却在一篇杂感上胡乱骂了我一顿,说是据诸传闻,我顶得意我自己的作品,以及作品上的文体。这种以得之私人传闻而为根据的论调,正同有些小报式的刊物造谣一样,比这个再无赖的话也说得出,比这个再无根据的消息也做得出。同这种东西生气,那我上海就蹾不下去了。我已经装作老实人不中用样子,仿佛没有见到,尽他得意一下。(朋友替我不平,我倒觉得无聊。)我很明白的是,“许多脸儿稍稍漂亮的人,文章却常常无法漂亮”,我若有空闲去指摘某个人家的短处,那我早学乖,用这空闲去夸奖他的长处,则让将来到鲁迅年纪的我做寿时节,还可多一个人上门拜寿。如今我还无意做寿,可是却希望这些灰色的水陆两栖分子,自己明白自己一点,不要太糊涂得意了。我听到许多批评别人的,都懂得用“不合时代”绊那作品一下,又听到许多夸张自己的,都援引“时代的作品”寻求主顾。文学侍从所服侍的,虽由“主子”“君王”转为“时代趣味”,奴性则并不稍减。其实,他们自己心里,实在又都很清楚,作家,批评家,书店老板,与坛上文豪,看看报纸上登出了一个广告,年轻学生络绎不绝地走进铺子里来买书时,挤挤眼睛,互相望到,交换一个会心的微笑,在某一种协作下,他们已经默契协妥了。你们作家日常见面十分亲爱的朋友,就是在另一时作品上描写到的敌人。你们都想用谎话筑成你们的生活基础,为了一张帆要兜取四面八方的风,无耻一点的,他便明明白白地常常在那里变,胆小腼腆一点的,便悄悄地在那里变。你们的目的是使你们如何可以入时,为了入时,都成为善忘而没有自己的人。自己的过去,已忘掉了,却常常找寻另外一个什么人的一点过去说话方便处,抓他一把,捏他一下,自己仿佛若有所得,并且图证明自己,就服从了正义,把握了时代。这种神气,还有什么值得来说?
站在年轻一点朋友的面前,我想告他们说,信你自己,比信别人较好。你即或是一个跛子,你走到的地方,比那些据说能带你白日飞升的人所带到的地方,一定还远许多。即或你只一条腿,凡是你要走去的,就没有什么达不到的!你若是在写创作,觉得那是好事情,同你性情相合,觉得那是一件可以举起你自己,扩大你自己的事,同时又相信那么努力把自己生命同自己的趣味嵌到作品里去,结果还能在另一地方、另一时代揪着一些人的感情,能够这样,便是你一点快乐。你谁也不必顾及,谁也不必注意,自己就做去好了。你若有你的毅力同信心,失败并不是永久的事。谣言的力量,虽能流传各处,从这一张吃肉吃饭的口,转到那一张吃肉吃饭的口里去,却并不能够挡着你向前的路。你沉默一点,沉默一点。你要做的事,是靠到沉默,却不是靠到招摇的!站到大河岸边,眼望满江汤汤浊水,日夜无声地流去,我想象到一年来许多年轻一点的朋友们,那么流去,也终于流到一个不可知的境遇里的事,便觉得自己还是不行,为朋友说下的话,留着自己倒还是非常有用了。
用水作喻,有决堤陷城的气力,具向浩渺海洋里流去的雄心,对生活态度,对文学的态度,这种一致的单纯,于文学与生活解释,或者是一种迂见,然而从这方向中,我相信至少可以得到一种机会,与诚实站在一块儿,经得起时代不变的风浪的颠簸,始终还有一个他自己。现在的日子,却正有许多人是不需要自己的。
『奴性』原是人类一种本能,一个人无所倾心,就不大像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