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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间给五个人的信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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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为回忆把自己弄成衰弱东西,一切空洞美好回忆都是有毒的。

不要尽看那些旧书,我们已没有义务再去担负那些过去时代、过去人物所留下的趣味同观念了。在我们未老之前,看了过多由于那些先前若干世纪老年人为一个长长的民族历史所困苦,融合了向坟墓钻去的道教与佛教的隐遁避世感情而写成的种种书籍,比回忆还更容易使你“未老先衰”。

大概人是要受一种辖治才能像一个人。不拘受神的、受人的、受法律的、受医生的、受金钱或名誉、受过去权威或未来希望,……多少要一点从外而来或自内而发的限制,他才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奴性”原是人类一种本能,一个人无所倾心,就不大像一个人了。

失恋使你痛苦也是当然的,就因为这是你自己选定的主人。这主人初初离开你时,你的自由为你所不习惯,所以女人的印象才折磨到你的灵魂。觉得痛苦,就让它痛苦下去,不要用酒、用别的东西去救济,也用不着去书本上找寻那些哲理名言。酒只是无用处的人、懦弱的人才靠到它来壮胆的东西。哲理名言差不多完全是别一个人生活过来,思索过来后说出的话语。你的经验,应当使你去痛苦,去深深地思索,打发一些日子。唯一的医药还是“时间”。时间使一个时代的人类污点也可以去尽。让时间治疗一下你这个人为失去了“主人”因理性与感情的自由而发生的痛苦,实在太容易了。

你来信尽提到作家,不要羡慕那些作家,还是好好地做你的物理实验吧。

一个写小说的算什么?他知道许多,想过许多,写了许多,其实就永远不能用他那点知识救济一下他自己。他的工作使他身心皆十分疲劳,他的习惯罚他孤单独立。……他自己永远同一切生活离开,站得远远的,他却尽幻想到人世上他所没有的爱情和其他东西。他是一个拿了金碗讨饭的乞丐,因为各处讨乞什么也得不到,才一面呻吟一面写出许多好梦、噩梦到这世界上来。一个健康人的观念,对于这些人是只有“怜悯”的。

决定一个民族的命运,是能用思索的人就目前环境,重新去打算,重新去编排,不是仅仅保守那点遵王复古的感情弄得好的。

与其把大部分信仰力量倾心到过去不再存在的制度上去,不如用到一个崭新的希望上去。

不要因为一些在你眼前的人小小牺牲,就把胆气弄小了。去掉旧的,换上新的,要杀死许多人,饿死许多人,这数目应当很大很大!综合成一篇用血写成吓人的账目,才会稍有头绪!

一个女人,本来就要你们给她思想她才会思想,给她地位她才有地位,同时用“规则”或“法律”范围她,使她生活得像样一点,她才能够有希望像样一点!

女子自己不是能生产罪过的!上帝创造女子时并不忘记他的手续,第一使她美丽,第二使她聪明,第三使她用情男子;上帝毫不忽略,已尽了他造人的责任。可是你们男子,办教育的,做丈夫的,以及其他制香料、化妆品的,贩卖虚荣的,说谎话的,唱戏扮王子、小生的,缝衣的,发明鞋子、帽子的,……却把女子完全弄堕落了。

人各被称为『信天翁』的,幸福处就在一切自然限制,从不引起他的恐惧。生命欲望,从不归纳成为一个目的。

潜渊二

——油在水面,就失去了粘腻性质,转成一片虹彩,美丽悦目。人的意象,有时也可以敷布于时间上,做成虹彩,共有七色,且多变化,可以感觉,不易捉摸。

……一月已开始。雨季已成过去,阳光甚好。气候温暖如春天。然而景物清流。想在散步处地面发现一二种小小虫蚁,具有某种不同意志,表现到它本身奇怪造型上,斑驳色彩上。搜索甚久,毫无结果。人倒很多。到处可以碰头。样子都差不多,睡眠不足,营养不足。俨然多少代都生活在一种无信心、无目的、无理想情形中。脸部各种官能,因不曾好好运用,都显出一种疲倦或退化神情。在这种人群中散步,我总不免要胡思乱想,用什么方法可以使这些人都多有一点生存兴趣,哭起来,笑起来?似乎需要一个“神”,一种“神话”。有个“明天”威胁他,“引诱”他。本地菩萨虽多,都是铜铸的,实缺少“神性”。做法又不新不旧,毫无美感。也许真正需要的是一个艺术家,文学作家,来创造神与神话。天云少变化,地面少虫蚁,人的幻想难展开,神与神话产生亦不容易。似乎还有二三有心人,想用钢铁作材料,排比堆积,建筑若干美丽观念,从此观念上产生一点“信心”。好好地活与更好地活的信心。(在某一意义上说,这个信心,又应当名为“野心”。)中国人好像又都需要它。

静中如闻呼唤声。读《沙宁》一章。心甚跌宕,俨若对生存无所自主,但思依傍一物,方能免于入渊陷泥。然当前所依傍的本身,也就正像一个往“不可知”深渊中陷溺之物体。虽荇藻纠缠,下沉极缓,明明白白,生命却在下沉中。渊深无底,不易着脚。下陷越深,压力越大,因此视、听诸官觉,逐渐失去灵明敏锐感,以至终于糊涂,与木石同(人各被称为“信天翁”的,幸福处就在一切自然限制,从不引起他的恐惧。生命欲望,从不归纳成为一个目的)。

然人到明知明天此种不可免情形时,转觉镇静。水中荇藻鱼鳖,无不看得清清楚楚。即小“水猛子”虫,在水草间弹来弹去的虾米,如何活动,如何生长,如何发展,又如何新陈代谢,总之无不为个印象。所见既多,转觉人生可悯。庄周两千年前用文字建设一种“明智”与“解脱”观念,就正是因为生命粘住在“事实”上,生悲悯心,强为诠释,用以自慰罢了。

晚月已上,清光照大地,如敷银灰。树木房屋,无不各具一种奇异光影,带有魔性和神性。在月下排组过去、当前人事,俨然从此即可见出一个“未来”。从人家暗下走过时,正见一片月光上窗,从容而自在,如万千年前即已如此,一切俱不足惊讶。自视这颗心,为一切人生景象,狂跳了三十六年,直到如今,还依然在一切问题上,一切现象上,感动到不可想象。生存即永远如在风雨中。所谓“乡下人”,特点或弱点,也正在此。见事少,反应强。孩心与稚气、与沉默自然对面时,如从自然领受许多无言的教训,调整到生命,不知不觉化成自然一部分。若在人事光影中辗转,即永远迷路,不辨东西南北,轻重得失。既不相信具有导路碑意义的一切典籍,也很惑疑活人所以活下来应付生存的种种观念与意见,俨若百货店窗边望望,十字街口站站,到城市十五年即成过去,目的与理想,都是孩心与稚气向天上的花云与地面的水潦想象建筑起来的一切不切实际□□□□特点,也形成□□弱点。

黄昏微风动草,远处人家房瓦上有一面旗帜翻飞。日光普照百物,无物不孕有温暖感觉。湖水虽若异常清冷,唯鱼类似即仅因光明,就显得活泼好动。日落后,见浅白天空中忽现一星,光弱而美,令人起奇异幻觉。如七月天在草原上一株孤树下仰天躺卧外,与一条曲虹相对时情景。似宗教情绪与情想意识合而为一,引起轻微骚乱,骚乱中交织悦乐与惆怅,两者如此分明,可如此模糊。我见到的是一种什么事物?我感到的又是一种什么人生?这一切,如何空虚,又如何具体!

试摘采路旁一小小红花,另外一时温习此“当前”光景时,或可用它作记忆之舟楫。但这小花,一到手中就谢落了。水塘中苇子,向天直矗如枪,拔颖如旌旗,带银光,有毛长穗在轻风中微微摇荡,甚美丽动人,与抽象心情相称,不可攀折。

天阴有云,不见阳光。默坐窗前,睇视窗上紫纱如一个摇网,(似动实静)兜来兜去,网住了我一切幻想,无从挣扎。试想凭一种莫扎克乐曲中或可得到救助,将生命从得失哀乐中拉开上升。上升到一个超越利害,是非,爱怨境界中,唯与某种造型所赋“意象”同在并存。一切静寂,只有一组声音在动,表现生命纯粹。然而势不可能。音乐在过去虽能使无分量、无体积的心智或灵魂受浣濯后,转成明莹光洁,在当前,实在毫无意义。

一只鸡,小时候常被盘旋空中的鹰所恐吓,到长大后,看到凡在空中飞的鸟,总以为那是鹰了,就非常害怕。其实,在天空里飞的老鸹,身重最多不过六两,所吃的只是小虫,所梦的只是小虫,这老鸹,即或知道鸡怕它,也仍然只能吃小虫、梦小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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