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四众跋履山川,逾越险阻,一路与恶魔毒怪抗斗,共历一十四寒暑,才到灵山,参见佛祖。大功告成,他们固谓三藏佛经可以得到了。哪知阿傩、伽叶二位尊者竟对唐僧说:“圣僧东土到此,有些什么人事送我们,快拿出来,好传经与你去。”我看到这里,以为灵山圣地,哪里还讲什么人事,这不过两位尊者开开玩笑而已。及至唐僧告以来路迢遥,不曾备得人事,阿傩、伽叶就将无字的白本交给唐僧,而后方知他们两位确实是“掯财作弊”。然而尚谓佛祖至善,未必知情。哪知孙行者控诉之时,佛祖竟然笑道:“经不可轻传,亦不可空取。你如今空手来取,是以传了白本。”即叫阿傩、伽叶将有字的真经交与唐僧。问题至此解决吗?没有。阿傩、伽叶领了四众,检取真经之时,“仍问唐僧要些人事。唐僧无物奉承,即命沙僧取出紫金钵盂,双手奉上,阿傩接了,但微微而笑,伽叶却才进阁检经,一一查与三藏”。(第九十八回)唐僧回国之后,曾将阿傩、伽叶如何索取人事,佛祖如来如何袒护两人,紫金钵盂如何送与两位尊者,一一面奏太宗,(第一百回)是则佛门弟子要求贿赂,乃是千真万确的事。阿傩、伽叶侍从佛祖左右,为佛祖最亲信的弟子,其向唐僧索取人事,管珍楼的力士羞之,管香积的庖丁羞之,看宝阁的尊者亦羞之。(第九十八回)而他们两位恬不知耻。以佛祖之贤慧,而竟信任贪墨之徒,这是我们所大惑不解的。
但是我们研究吾国历史,又可知道创业之主虽然望治之心甚切,而对于贪墨之臣,又往往认为可靠,而愿寄以腹心之任。为什么呢?问舍求田,原无大志,古来匹夫而登帝位者大率是不事生产的人。以两汉为例言之,高祖刘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尝繇咸阳,纵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矣!”(《汉书》卷一上《高祖纪》)其父太公曾责高祖“亡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汉书》卷一下《高组纪》九年)然而我们须知只唯这种的人才肯不顾生死,做出惊天动地的事。反之,光武则不然了。“性勤于稼穑,兄伯升常非笑光武事田业,比之高祖兄仲”。(《后汉书》卷一《光武帝纪》)光武本来“重慎畏事”(《后汉书》卷一上《光武帝纪》注引《东观记》)而无大志,其最高希望不过做执金吾[1]。其能身登九五之尊,乃得力于兄伯升首创大业。伯升同高祖一样,“不事家人居业,倾身破产,交结天下雄俊”。(《后汉书》卷四十四《齐武王传》)倘令伯升不为更始所害,则帝位是否属于光武,颇成问题。观两汉二帝之事,可知人主不厌贪墨之臣,而怀疑轻财好士之人,固有理由。东汉时,北海王睦性谦恭好士,千里交结,自名儒宿德,莫不造门,由是声价益广。永平中,法宪颇峻,睦乃谢绝宾客,放心音乐。岁终,遣中大夫奉璧朝贺,召而谓之曰:“朝廷设问寡人,大夫将何辞以对?”使者曰:“大王忠孝慈仁,敬贤乐士,臣虽蝼蚁,敢不以实。”睦曰:“吁,子危我哉!大夫其对以孤袭爵以来,志意衰惰,声色是娱,犬马是好。”使者受命而行。(《后汉书》卷四十四《北海敬王睦传》)聪明哉北海王!明帝察察为慧。谦恭好士,千里交结,何能不引起明帝怀疑。声色是娱,犬马是好,其无大志,可想而知。
在吾国历史上,大臣恐天子见疑,而以好货自污的不乏其例。
始皇欲攻取荆,王翦将兵六十万人,始皇自送至灞上。王翦行,请美田宅园池甚众。始皇曰:“将军行矣,何忧贫乎?”王翦曰:“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向臣,臣亦及时以请园池,为子孙业耳。”始皇大笑。王翦既至关,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或曰:“将军之乞贷亦已甚矣。”王翦曰:“不然,夫秦王怛而不信人,今空秦国甲兵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耶?”(《史记》卷七十三《王翦传》)
与此相似的尚有萧何。
黥布反,上自将击之,数使使问相国(萧何)何为。客又说何曰:“君灭族不久矣。君初入关,本得百姓心,十余年矣,皆附君,尚复孳孳得民和,上所以数问君,畏君倾动关中。今君胡不多买田地,贱贳货以自污,上心必安。”于是何从其计,上乃大悦。(《汉书》卷三十九《萧何传》)
秦始皇、汉高祖都是创业之主,始皇见王翦求田而大慰,高祖闻萧何贪墨而大悦。此无他,古来有大志的往往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好货便是没有大志的表现。何况大臣贪浊,百姓受了剥削,当然不会拥戴其人为天子。政局愈混乱,人主愈喜用贪墨之臣,不是没有原因的。宋太祖由将士拥护,黄袍加身,而登帝位。
乾德初,帝因晚朝,与石守信等饮酒,酒酣,帝曰:“我非尔曹不及此,然吾为天子,殊不若为节度使之乐,吾终夕未尝安枕而卧。”守信等顿首曰:“今天命已定,谁复敢有异心,陛下何为出此言耶?”帝曰:“人孰不欲富贵,一旦有以黄袍加汝之身,虽欲不为,其可得乎。”守信等谢曰:“臣愚不及此,惟陛下哀矜之。”帝曰:“人生驹过隙尔,不如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君臣之间无所猜嫌,不亦善乎。”守信谢曰:“陛下念及此,所谓生死而肉骨也。”明日皆称病乞解兵权。帝从之,皆以散官就第,赏赉甚厚。(《宋史》卷二百五十《石守信传》)
守信“专务聚敛,积财数万,尤信奉释氏,在西京建崇德寺,募民辇瓦木,驱迫甚急,而佣直不给,人多苦之”,史家谓其以此自晦[2],不无理由。五代诸帝多由将士拥立,宋承五代之后,天子既虑将士之以拥己者拥人,一般武将受了猜疑,则为保全生命起见,非再来一次政变,只有自解兵权。但是兵权虽已解除,而当年威望尚在,难保不为别人利用。在这种情况之下,石守信自毁声誉,以保生命,固是聪明之举。
观历史所言,可知阿傩、伽叶勒财作弊,何以佛祖不加禁止,反而倚为亲信,令其侍从左右了。孙行者官封大圣,位号齐天,而乃大闹天宫,要求玉帝逊位,以为“玉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第七回)东方既有叛仙,西方何能保证其无叛佛。历代帝王不能保其生命者,往往是患生于肘腋之间,令好货之徒侍从左右,许其稍事贪墨,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比之任用那倾身破产,交结天下雄俊,如刘伯升之辈者,安全多了。佛门三大士:观世音菩萨居于落伽山,(第六回)文殊菩萨居于五台山,普贤菩萨居于峨眉山。(第七十七回)法力大的均谪居于外。弥勒佛虽在西天,而隋代(在《西游记》所描写的唐代以前)又有“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出世”之言。(《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一隋炀帝大业六年胡三省注)神通广大者未必可靠,何怪佛祖如来信任阿傩、伽叶。
但是我们须知王翦所请田地乃求之于始皇,非取之于百姓,萧何虽然贱价买之于民,然而他们两人都是以好货为手段,晦迹晦光,不是以好货为目的,多积货宝以遗子孙。后世人主不察轻重,而乃坐听左右勒索金钱,卒至贿赂公行,苞苴塞路,大臣虽然不会反戈,而小民怨声载道,更觉可怕。
在中国历史之上,贪墨之风固然无代无之,而最令人惊骇的莫过于晋。这不是说南北朝及五代的黑暗,宋明末年的亡国现象尤胜于晋;而是说,晋在开国之时就盛行贪墨之风,未免令人丧气。我们不说别的,惠帝之娶贾氏,便是因为武帝之后杨氏受了贾充妻郭氏之贿,而后力劝武帝取以为媳的。(《晋书》卷三十一《武元杨皇后传》)其他大臣莫不皆然。
陈郡袁毅尝为鬲令,贪浊而赂遗公卿,以求虚誉,亦遗山涛丝百斤,涛不欲异于时,受而藏于阁上。(《晋书》卷四十三《山涛传》)
南郡太守刘肇赂王戎筒中细布五十端,为司隶所纠,帝谓朝臣曰:“戎之为行岂怀私苟得,正当不欲为异耳。”[3]
由山涛之“不欲异于时”及王戎之“不欲为异”,可知贪污已经视为当然,而廉洁反认为“为异”了。当时公卿例如王衍虽然“口未尝言钱”,而乃放纵其妻郭氏“借宫中之势,聚敛无厌,好干预人事”。(《晋书》卷四十三《王衍传》)在吾国,夫妇一体,妻之财产也是留给夫之子孙,王衍的办法确实聪明。其间虽有一二忠正之士如杜预者,纵有灭吴之功,而当其镇守荆州之时,亦数赂遗洛中贵要,或问其故,预曰:“吾但恐为害,不求益也。”(《晋书》卷三十四《杜预传》)政风如此,何怪刘毅对武帝说:“桓灵卖官,钱入官库,陛下卖官,钱入私门,以此言之,殆不如也。”(《晋书》卷四十五《刘毅传》)贪污成为一代风气,所以鲁褒有钱神之论,讽刺宠赂之彰。其辞曰:
钱之为体,有乾坤之象,内则其方,外则其圆。亲之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昌。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君长,在后者为臣仆;君长者丰衍而有余,臣仆者穷竭而不足。京邑衣冠,疲劳讲肄,厌闻清谈,对之睡寐,见我家兄,莫不惊视。钱之所佑,吉无不利,何必读书,然后富贵。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排金门而入紫闼,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争非钱不胜,幽滞非钱不拔,怨仇非钱不解,令问非钱不发。洛中朱衣,当涂之士,爱我家兄,皆无已已,凡今之人,唯钱而已。(《晋书》卷八十四《鲁褒传》)
举国官吏均颠倒于拜金主义,政纲废弛,遂由贾后的暴戾,引起八王之乱;再由八王之乱,引起五胡乱华,经南北朝而至隋唐,中国陷入纷乱割据之局者有三百年之久。贪墨之徒虽无大志,不会觊觎帝位,而其祸国殃民亦甚可畏。为人主者不宜取其一而忘其他。
其实,阿傩、伽叶敢向唐僧讨取人事,似是出自佛祖之意。他对唐僧说:
经不可轻传,亦不可空取,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你如今空手来取,是以传了白本。(第九十八回)
诵经一遍,果然能使生者安全,死者超脱,则奉献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固有似于淳于髠见道傍有穰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而祝曰:“瓯窭满篝,汙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史记》卷一百二十六《淳于髠传》)“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何怪佛祖谓为贱卖。佛教的领袖变成了贩卖佛经的商人,这又可与五代天子相比矣。五代之世,官以贿成,爵以贿受,全国官吏无不培敛剥下,以事权门,“功臣大将不幸而死,则其子孙率以家资求刺史,其物多者得大州善地,盖自天子皆以贿赂为事矣”。(《新五代史》卷四十六《郭延鲁传·论》)然此尚非吾人所欲讨论的问题。天道福善祸淫,诵经而能降福,又能消灾,则人们何必行善积德。佛徒诵经,代人祈福消灾,而能讨得金钱,这与罗马教会贩卖赦罪符又有什么区别。然在基督教,乃有马丁·路德出来反对,并谓教皇不是教会的最高机关,教会的最高机关乃是教徒会议(general council )。一切教徒在信教方面都是平等的,各人均得依其良心,自由解释《圣经》,不是教皇才有解释《圣经》的权力。有此反抗,而后基督教就有了新的生命,不但新教,就是旧教,也改良了许多。反之,佛教则与此殊。累次遇到灭佛,还是墨守旧规,不想改善,只知代人诵经,讨得若干金钱,维持生活。佛徒变为社会的寄生虫,佛教也和道教一样,日渐没落,可以说是自取其祸。我们所最认为奇怪的,据《西游记》所言,司个人祸福的为冥王,司国家兴亡的为玉帝。冥王尚隶属于玉帝,佛祖则居住于西天。凤仙郡大旱之时,何以官民念了“南无阿弥陀佛”,竟能惊动上天,使玉帝下旨普降甘雨,救济黎民?(第八十七回)寇员外阳寿只该卦数,何以念佛斋僧,遂得善士之名,而能延寿一纪?(第九十七回)难道唐承南北朝之后,佛教流行,凡人能够说了一句梵语“南无阿弥陀佛”,不但人世政府免其徭赋[4],就是上天地府也特别另眼看得吗?抑或当时盛传西天乃极乐世界,“黄森森金瓦疊鸳鸯,明幌幌花砖铺玛瑙”,(第九十八回)而佛老如来又“修成丈六金身”,(第七十七回)在拜金社会,当然引起人们羡慕,由羡慕而向往,遂至说了一句梵语“南无阿弥陀佛”,便能惊天地而吓倒帝王吗?社会愈贫穷,人们愈崇奉拜金主义,以丈六金身的如来,而又瓦用黄金,砖嵌玛瑙,何怪人们争学梵语,说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就有资格走到西天取“金”(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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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初光武至长安,见执金吾车骑甚盛,因叹曰:“仕官当作执金吾。”见《后汉书》卷十上《光烈阴皇后传》。
[2] 《宋史》卷二百五十《石守信传》论曰:“然守信之货殖钜万,岂非亦因以自晦者耶?”岂但石守信如此,赵普“以隙地私易尚食蔬圃,以广其居,又营邸店规利”,也许亦出于自晦。见《宋书》卷二百五十六《赵普传》。
[3] 《晋书》卷四十三《王戎传》。其实武帝看错了王戎之为人。戎“性好兴利,广收八方园田水碓,周遍天下,积实聚钱,不知纪极。每自执牙筹,昼夜算计,恒若不足,而又俭啬不自奉养,天下人谓之膏肓之疾。家有好李,常出货之,恐人得种,恒钻其核”。
[4] 《新唐书》卷一百七十九《李训传》云:“天下浮屠避徭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