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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 紀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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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昀字曉嵐,晚號石雲,獻縣人,乾隆進士,累遷侍讀學士,坐事戍烏魯木齊,尋釋還,後官至協辦大學士,任《四庫全書》總纂,校訂整理,一生精力,悉注於此,年八十二卒,有《紀文達公遺集》。曉嵐論析詩文源流正僞,語極精,今見於《四庫全書提要》,自古論者對於批評用力之勤,蓋無過紀氏者。

曉嵐對於文學批評之貢獻,最大者在其對於此科,獨具史的概念,故上下千古,累累如貫珠,其語見於嘉慶丙辰、壬戌兩科《會試策問》,節録於次:

齊、梁綺靡,去李、杜遠甚,而杜甫以陰鏗比李白,又自稱“頗學陰何”,其故何也?蘇、黄爲元大宗,元好問《論詩絶句》指爲“滄海横流”,其故又何也?王、孟清音,惟求妙悟,於美刺無關,而論者謂之上乘;元、白諷諭,源出變雅,有益勸懲,而論者謂之落言詮,涉理路;然歟否歟?《擊壤》流爲濂洛風雅,是不入詩格者也,然據理而談,亦無以難之;《昌穀集》流爲《鐵崖樂府》,是破壞詩律者也,然嗜奇者衆,亦不廢之,何以救其弊歟?北地、信陽以摹擬漢唐,流爲膚濫,然因此禁學漢唐,是盡古人之規矩也;公安、竟陵以“莩甲新意”,流爲纖佻,然因此惡生新意,是錮天下之性靈也,又何以酌其中歟?(《嘉慶丙辰會試策問》)

問屈、宋以前,無以文章名世者,枚、馬以後,詞賦始多,《典論》以後,論文始盛,至唐、宋而門户分,異同競矣。齊、梁、陳、隋,韓愈以爲“衆作等蟬噪”;杜甫則云:“頗學陰何苦用心。”李白觸忤權幸,杜甫憂國忠君,而朱子謂“李、杜祇是酒人”。韓愈《平淮西碑》,李商隱推之甚力,而姚鉉撰《唐文粹》,乃黜韓而仍録段文昌作。元稹多綺羅脂粉之詞,固矣;白居易詩如十首《秦吟》,近正聲者原自不乏,杜牧乃一例詆之。蘇、黄爲宋代巨擘,而魏泰《東軒筆録》詆黄爲“當其拾璣羽,往往失鵬鯨”;元好問《論詩絶句》亦曰:“只知詩到蘇黄盡,滄海横流却是誰?”凡此作者論者,皆非淺學,其牴牾必有故焉,多士潛心文藝久矣,其持平以對。(《嘉慶壬戌會試策問》)

以文學批評史策士,在當時自屬創格,故壬戌三場會試,四千人中除一卷外,於此條無置答者。其他曉嵐以文學史發問者尚多,不更贅述。

歷代以還,文學上之轉變,曉嵐以兩語蔽之,曰“風尚”,曰“氣運”,見於《愛鼎堂文集序》。首謂“史莫善於班馬,而班、馬不能爲《尚書》《春秋》,詩莫善於李、杜,而李、杜不能爲《三百篇》,此關乎氣運者也”。至論及風尚,則有趨風尚、變風尚之不同,其言如次:

大抵趨風尚者三途,其一厭故喜新,其一巧投時好,其一循聲附和,隨波而浮沈。變風尚者二途,其一乘將變之勢,鬬巧争長,其一則於積壞之餘,挽狂瀾而反之正。若夫不沿頽敝之習,亦不願黨同伐異,啓門户之争,孑然獨立,自爲一家,以待後人之論定,則又於風尚之外,自爲一途焉。

鍾嶸《詩品》論後代詩人,出於《小雅》《國風》《楚詞》三派,曉嵐則謂流别所自,正變遞乘,不出兩途:

分支於《三百篇》者爲兩漢遺音,沿波于屈宋者爲六朝綺語。上下二千餘年,刻骨鏤心,千匯萬狀,大約皆此兩派之變相耳。末流所至,一則標新領異,盡態於江西,一則抽秘騁妍,弊極於《玉臺》《香奩》諸集,左右齗齗,更相笑也。余謂西河卜子,傳《詩》於尼山者也,《大序》一篇,確有授受,不比諸篇《小序》,爲經師遞有增加,其中“發乎情,止乎禮義”二語,實探《風》《雅》之大原。後人各明一義,漸失其宗,一則知“止乎禮義”而不必其“發乎情”,流而爲金仁山《濂洛風雅》一派,使嚴滄浪輩激而爲“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之論。一則知“發乎情”而不必其“止乎禮義”,自陸平原一語引入歧途,其究乃至於繪畫横陳,不誠已甚歟!(《雲林詩鈔序》)

曉嵐論文章流變,語已見前,至論後人學古,亦謂不出擬議、變化兩途。《鶴街詩稿序》云:“從擬議之説最著者無過青丘,仿漢魏似漢魏,仿六朝似六朝,仿唐似唐,仿宋似宋,而問青丘之體裁如何,則莫能答也。從變化之説最著者無過鐵崖,怪怪奇奇,不能方物,而卒不能解文妖之目,其亦勞而鮮功乎?”實則後人之作,不變體裁,無以制勝,宋人之詞,元人之曲,皆能千古,而其詩卒不能與唐人抗衡者,體裁爲之也。曉嵐窺破此難,故云:“古人爲詩,似難尚易,今人爲詩,似易實難。”又自稱年將八十,瑟縮不敢作一語,“檢點得意之作,大抵古人所已道,其馳騁自喜,又往往皆古人所撝呵。撚鬚擁被,徒自苦耳”。皆識力過人處。

清初晚唐、宋詩二派,中分天下,推演遞嬗,迄未能定。紀氏之論,于晚唐一派,頗多見諒,如《書韓致堯集後》云:“詩至五代,駸駸乎入詞曲矣,然必一切繩以開寶之格,則由是以上,將執漢魏以繩開寶,執詩騷以繩漢魏,而《三百》以下,且無詩矣,豈通論哉!”又如《書八唐人集後》云:“二馮《才調集》海内風行,雖自偏鋒,要亦精詣,其苦心不可没也,第主張太過,欲舉一切而廢之,是其病耳。”至其對於江西派,則議論略别,故當時有人謂其詆諆江西者,其論黄、陳二家之語如次:

涪翁五言古體,大抵有四病,曰腐,曰率,曰雜,曰澀,求其完篇,十不得一,要之力開窔奥,亦實有洞心而駴目者,别擇觀之,未嘗無益也。

涪翁五言古律,皆多不成語,殆長吉所謂“强回筆端作短調”耶?五六言絶,大抵皆粗莽不成詩。

涪翁七言絶,佳者往往斷絶孤迥,骨韻天拔,如側徑峭厓,風泉泠泠然;粗莽支離,十居七八,又作平調率無謂。人固有所不能耳。(以上《書黄山谷集後》)

平心而論,其(後山)五言古劖削堅苦,出入於郊、島之間,意所孤詣,殆不可攀,其生硬杈椏,則不免江西惡習。七言古多效昌黎,而間雜以涪翁之格,語健而不免粗,氣勁而不免直,喜以拗折爲長,而不免少開合變動之妙,篇什特少,亦自知非所長耶?五言律蒼堅瘦勁,實逼少陵,其間意僻語澀者,亦往往自露本質,然胎息古人,得其神髓而不自掩其性情,此後山所以善學杜也。七言律溱崎磊落,矯矯獨行,惟語太率而意太竭者,是其短。五七言絶則純爲少陵遣興之體,合格者十不一二矣。大率絶不如古,古不如律,律又七言不如五言,棄短取長,要不失爲北宋巨手。(《後山集鈔序》)

綜論明代詩人者,以牧齋之《列朝詩集》爲最完密,然牧齋之論,能見其大而不能無所偏,竹垞、漁洋皆從而議其後,牧齋無以難之也。紀氏《遺集》論明代時文者,如《壬戌會試録序》《積精逸先生經義序》,論明詩者如《四百三十二峰草堂詩鈔序》《冶亭詩介序》等,皆得其源流所在,而《愛鼎堂遺集序》,持論尤爲簡盡,附録於次:

明二百餘年,文體亦數變矣。其初金華一派,蔚爲大宗,由三楊以逮茶陵,未違古格。然日久相沿,群以庸濫腐廓,爲臺閣之體。於是乎北地、信陽出焉,太倉、歷下又出焉,斯皆一代之雄才也。及其弊也,以詰屈聱牙爲高古,以抄撮餖飣爲博奥,餘波四溢,滄海横流。歸太僕齗齗争之,弗勝也。公安、竟陵乘間突起,么弦側調,僞體日增,而汎濫不可收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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