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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 張惠言 周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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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惠言,字皋文,武進人,少爲詞賦,惲子居嘗以爲自相如、枚乘没後,二千年無此作。既而與子居同爲古文,遂爲陽湖派鉅子。其學深于《易》《禮》,嘉慶中以進士官編修卒,有《周易虞氏易》《儀禮圖》及《茗柯詩文集》等作。皋文持論,如《七十家賦目録序》等,皆有條貫,然其《詞選》之作,開常州一派,尤爲其成功之大者。嘉慶初,皋文與弟琦翰風録唐宋詞四十四家一百十六首爲二卷,論者病其去取之苛而推其選擇之精,至有謂其識見過竹垞《詞綜》十倍者。其後張氏外孫董毅子遠,復爲《續詞選》,凡五十二家一百二十二首,義例盡同。

詞至宋後,文人之作日多,寄託之説愈盛,所謂“‘瓊樓玉宇’,天子識其忠言;‘斜陽煙柳’,壽皇指爲怨曲;造口之壁,比之詩史;太學之詠,傳其主文。”作者皆確有寄託,讀者亦確能認識,然牙板金尊,不必盡言忠愛,而雙枕墮釵、香囊羅帶之詞亦間作。皋文之説欲逆挽頽波,返諸寄託,此爲《詞選》成書之中心思想,故其叙云:

詞者,蓋出於唐之詩人,采樂府之音,以製新律,因繫其詞,故曰詞。《傳》曰:“意内而言外謂之詞。”其緣情造端,興於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謡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誹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蓋《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矣。然以其文小,其聲哀,放者爲之,或跌盪靡麗,雜以倡狂俳優。然要其至者,莫不惻隱盱愉,感物而發,觸類條鬯,各有所歸,非苟爲雕琢曼詞而已。

張氏又云:“義有幽隱,並爲指發,幾以塞其下流,道其淵源,無使風雅之士,懲於鄙俗之音,不敢與詩賦之流,同類而風誦之也。”其宗旨蓋如此。至其所指發者,如論韋端己《菩薩蠻》四章,王碧山詠物諸篇,推闡幽隱,皆能深得作者意境。然如論歐陽永叔之《蝶戀花》,以爲殆爲韓范相繼斥逐而作,論東坡之《卜算子》,以爲與《考槃》詩極相似,已嫌過於推索,未必即詞人本意。至論温飛卿《菩薩蠻》十四章,以爲感士不遇,逐章推闡,殊非定論。況周頤《蕙風詞話》云:“詞貴有寄託,所貴者流露於不自知,觸發於弗克自已,身世之感,通于性靈,即性靈,即寄託,非二物相比附也。横亘一寄託于搦管之先,此物此志,千首一律,則是門面語耳,略無變化之成言耳。……夫詞如唐之《金荃》,宋之《珠玉》,何嘗有寄託,何嘗不卓絶千古?”此言正可爲皋文之説,下一轉語。

皋文叙中略論唐宋詞人源流,遠尊李白,不無爲花庵所誤,薄視夢窗,後人亦多置議。其詞云:

自唐之詞人,李白爲首,其後韋應物、王建、韓翃、白居易、劉禹錫、皇甫松、司空圖、韓偓亦有述造,而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閎約。五代之際,孟氏、李氏君臣爲謔,競作新調,詞之雜流,由此起矣,至其工者,往往絶倫,亦如齊梁五言,依託魏晉,近古然也。宋之詞家號爲極盛,然張先、蘇軾、秦觀、周邦彦、辛棄疾、姜夔、王沂孫、張炎,淵淵乎文有其質焉。其蕩而不反,傲而不理,枝而不物,柳永、黄庭堅、劉過、吴文英之倫,亦各引一端以取重於當世。而前數子者,又不免有一時放浪通脱之言,出於其間,後進彌以馳逐,不務原其指意,破析乖剌,壞亂而不可紀。

周濟字保緒,一字介存,晚號止庵,荆溪人,嘉慶進士,官淮安府教授,有書數種,以《晉略》爲最著。止庵學詞,少與董士錫游,既而師之。士錫,皋文、翰風之甥也,故止庵辨説,大抵與張氏之論相近,間亦不無出入,有《宋四家詞選》及《詞辨》二卷。其評論見於《宋四家詞選序論》及《介存齋論詞雜著》。

雲間一派好言北宋,然每每未得真意所在,及浙派興,始折而言南宋。止庵序論於南北之别,言之甚明,如云:

北宋主樂章,故情景但取當前,無窮高極深之趣;南宋則文人弄筆,彼此争名,故變化益多,取材益富。然南宋有門徑,有門徑,故似深而轉淺;北宋無門徑,無門徑,故似易而實難。初學琢得五七字成句,便思高揖晏、周,殆不然也。北宋含蓄之妙,逼近温、韋,非點水成冰時,安能脱口即是。

止庵又言雅俗真僞之辨,頗有深詣,如云:

周、柳、黄、晁,皆喜爲曲中俚語,山谷尤甚,此當時之軟平勾領,原非雅音。若托體近俳,而擇言尤雅,是名本色俊語,又不可抹煞矣。

雅俗有辨,生死有辨,真僞有辨,真僞尤難辨。稼軒豪邁是真,竹山是僞,碧山恬退是真,姜、張皆僞。味在酸鹹之外,未易爲淺嘗人道也。

夢窗之詞,張叔夏薄之爲七寶樓臺,拆下不成片段。皋文於夢窗有貶詞,止庵則云:“皋文不取夢窗,是爲碧山門徑所限耳。夢窗立意高,取徑遠,皆非餘子所及,惟過嗜餖飣,以此被議,若其虚實並到之作,雖清真不過也。”《宋四家詞選》特立周、辛、王、吴四人爲大宗,以兩宋詞人爲之輔,而序之云:“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軒斂雄心,抗高調,變温婉,成悲涼;碧山饜心切理,言近指遠,聲容調度,一一可循;夢窗奇思壯采,騰天潛淵,返南宋之清泚,爲北宋之穠摯;是爲四家,領袖一代,余子犖犖,以方附庸。”又云:“問塗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余所望于世人者蓋如此。”

叔夏論詞,導源白石,創清空之説,止庵則創由空求實之論。《論詞雜著》云:“初學詞求空,空則靈氣往來;既成格調求實,實則精力彌滿。”其論詞于白石、叔夏皆不滿,摘録如左:

稼軒鬱勃故情深,白石放曠故情淺,稼軒縱横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惟《暗香》《疏影》二詞,寄意題外,包藴無窮,可與稼軒伯仲,餘俱據事直書,不過手意近辣耳。白石以詩法入詞,門徑淺狹,如孫過庭書,但便後人模仿。(《介存齋論詞雜著》)

玉田才本不高,專恃磨礱雕琢,裝頭作脚,處處妥當,然人翕然宗之,然如《南浦》之賦春水,《疏影》之賦梅影,逐韻湊成,毫無脈絡,而户誦不已,真耳食也!(《宋四家詞選序論》)

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詣力亦不後諸人,終覺積穀作米,把纜放船,無開闊手段,其清絶處自不易到。叔夏所以不及前人處,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换意,若其用意佳者,即字字珠輝玉映,不可指摘。近人喜學玉田,亦爲修飾字句易,换意難。(《介存齋論詞雜著》)

止庵自謂退蘇進辛,糾彈姜、張,刺陳、史,芟夷盧、高。糾彈姜、張者已見,至其詆陳西麓爲鄉愿,斥史梅溪爲纖曲,謂蒲江窘促,等諸自鄶,竹屋硜硜,亦凡響耳,語皆切至。其論蘇、辛者略云:

蘇辛並稱:東坡天趣獨到處,殆成絶詣,而苦不經意,完璧甚少;稼軒則沈着痛快,有轍可尋,南宋諸公無不傳其衣缽,固未可同年而語也。稼軒由北開南,夢窗由南追北,是詞家轉境。(《宋四家詞選序論》)

稼軒不平之鳴,隨處輒發,有英雄語,無學問語,故往往鋒穎太露,然其才情富豔,思力果鋭,南北兩朝,實無其匹,無怪流傳之廣且久也。世以蘇辛並稱,蘇之自在處,辛偶能到之,辛之當行處,蘇必不能到,二公之詞不可同日語也。後人以麤豪學稼軒,非徒無其才,并無其情。稼軒固是才大,然情至處,後人萬不能及。(《介存齋論詞雜著》)

皋文論詞,創爲寄託之説,立論甚高,而案之事實,不能盡當,故止庵創非寄託不入、專寄託不出之説以救之。《介存齋論詞雜著》云:“初學詞求有寄託,有寄託則表裏相宜,斐然成章,既成格調,求無寄託,無寄託則指事類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北宋詞下者在南宋下,以其不能空,且不知寄託也;高者在南宋上,以其能實,且能無寄託也。”《宋四家選序》言之尤詳,語如次:

夫詞非寄託不入,專寄託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觸類多通,驅心若遊絲之繯飛英,含毫如郢匠之斫蠅翼,以無厚入有間。既習已,意感偶生,假類畢達,閲載千百,謦欬弗違,斯入矣。賦情獨深,逐境必寤,醖釀日久,冥發妄中,雖鋪叙平淡,摹繢淺近,而萬感横集,五中無主。讀其篇者臨淵窺魚,意爲魴鯉,中宵驚電,罔識東西,赤子隨母笑啼,鄉人緣劇喜怒,抑可謂能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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