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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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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镜记

王度

隋汾阴侯生,天下奇士也。王度常以师礼事之。临终,赠度以古镜,曰:“持此,则百邪远人。”度受而宝之。镜横径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绕鼻列四方,龟龙凤虎,依方陈布。四方外又设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而非字书所有也。侯生云:“二十四气之象形。”承日照之,则背上文画,墨入影内,纤毫无失。举而扣之,清音徐引,竟日方绝。嗟乎,此则非凡镜之所同也!宜其见赏高贤,自称灵物。侯生常云:“昔者吾闻黄帝铸十五镜,其第一,横径一尺五寸,法满月之数也。以其相差各校一寸,此第八镜也。”虽岁祀攸远,图书寂寞,而高人所述,不可诬矣。

昔杨氏纳环,累代延庆;张公丧剑,其身亦终。今度遭世扰攘,居常郁怏,王室如毁,生涯何地,宝镜复去,哀哉!今具其异迹,列之于后,数千载之下,倘有得者,知其所由耳。

大业七年五月,度自御史罢归河东,适遇侯生卒,而得此镜。至其年六月,度归长安,至长乐坡,宿于主人程雄家。雄新受寄一婢,颇甚端丽,名曰鹦鹉。度既税驾,将整冠履,引镜自照。鹦鹉遥见,即便叩首流血,云:“不敢住。”度因召主人问其故。雄云:“两月前,有一客携此婢从东来。时婢病甚,客便寄留,云:‘还日当取。’比不复来,不知其婢之由也。”度疑精魅,引镜逼之。便云:“乞命,即变形。”度即掩镜,曰:“汝先自叙,然后变形,当舍汝命。”婢再拜自陈云:“某是华山府君庙前长松下千岁老狸,大行变惑,罪合至死。遂为府君捕逐,逃于河渭之间,为下邽陈思恭义女,蒙养甚厚。嫁鹦鹉与同乡人柴华。鹦鹉与华意不相惬,逃而东;出韩城县,为行人李无傲所执。无傲,粗暴丈夫也,遂将鹦鹉游行数岁,昨随至此,忽尔见留。不意遭逢天镜,隐形无路。”

度又谓曰:“汝本老狐,变形为人,岂不害人也?”婢曰:“变形事人,非有害也。但逃匿幻惑,神道所恶,自当至死耳。”度又谓曰:“欲舍汝,可乎?”鹦鹉曰:“辱公厚赐,岂敢忘德。然天镜一照,不可逃形。但久为人形,羞复故体。愿缄于匣,许尽醉而终。”度又谓曰:“缄镜于匣,汝不逃乎?”鹦鹉笑曰:“公适有美言,尚许相舍。缄镜而走,岂不终恩?但天镜一临,窜迹无路,惟希数刻之命,以尽一生之欢耳。”度登时为匣镜,又为致酒,悉召雄家邻里,与宴谑。婢顷大醉,奋衣起舞而歌曰:“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于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歌讫,再拜,化为老狸而死。一座惊叹。

大业八年四月一日,太阳亏。度时在台直,昼卧厅阁,觉日渐昏。诸吏告度以日蚀甚。整衣时,引镜出,自觉镜亦昏昧,无复光色。度以宝镜之作,合于阴阳光景之妙。不然,岂合以太阳失曜而宝镜亦无光乎?叹怪未已。俄而光彩出,日亦渐明。比及日复,镜亦精朗如故。自此之后,每日月薄蚀,镜亦昏昧。

其年八月十五日,友人薛侠者,获一铜剑,长四尺。剑连于靶;靶盘龙凤之状,左文如火焰,右文如水波,光彩灼烁,非常物也。侠持过度,曰:“此剑侠常试之,每月十五日,天地清朗,置之暗室,自然有光,傍照数丈。侠持之有日月矣。明公好奇爱古,如饥如渴,愿与君今夕一试。”度喜甚。其夜,果遇天地清霁。密闭一室,无复脱隙,与侠同宿。度亦出宝镜,置于座侧。俄而镜上吐光,明照一室,相视如昼。剑横其侧,无复光彩。侠大惊,曰:“请内镜于匣。”度从其言,然后剑乃吐光,不过一二尺耳。侠抚剑叹曰:“天下神物,亦有相伏之理也。”是后每至月望,则出镜于暗室,光尝照数丈。若月影入室,则无光也。岂太阳太阴之耀,不可敌也乎?

其年冬,兼著作郎,奉诏撰国史,欲为苏绰立传。度家有奴曰豹生,年七十矣。本苏氏部曲,颇涉史传,略解属文。见度传草,因悲不自胜。度问其故。谓度曰:“豹生常受苏公厚遇,今见苏公言验,是以悲耳。郎君所有宝镜,是苏公友人河南苗季子所遗苏公者。苏公爱之甚。苏公临亡之岁,戚戚不乐,常召苗生谓曰:‘自度死日不久,不知此镜当入谁手?今欲以蓍筮一卦,先生幸观之也。’便顾豹生取蓍,苏公自揲布卦。卦讫,苏公曰:‘我死十余年,我家当失此镜,不知所在。然天地神物,动静有征。今河汾之间往往有宝气,与卦兆相合,镜其往彼乎?’季子曰:‘亦为人所得乎?’苏公又详其卦,云:‘先入侯家,复归王氏。过此以往,莫知所之也。’”豹生言讫涕泣。度问苏氏,果云旧有此镜,苏公薨后,亦失所在,如豹生之言。故度为苏公传,亦具言其事于末篇,论苏公蓍筮绝伦,默而独用,谓此也。

大业九年正月朔旦,有一胡僧,行乞而至度家。弟绩出见之。觉其神彩不俗,更邀入室,而为具食,坐语良久。胡僧谓绩曰:“檀越家似有绝世宝镜也。可得见耶?”绩曰:“法师何以得知之?”僧曰:“贫道受明录秘术,颇识宝气。檀越宅上,每日常有碧光连日,绛气属月,此宝镜气也。贫道见之两年矣。今择良日,故欲一观。”绩出之。僧跪捧欣跃,又谓绩曰:“此镜有数种灵相,皆当未见。但以金膏涂之,珠粉拭之,举以照日,必影彻墙壁。”僧又叹息曰:“更作法试,应照见腑脏。所恨卒无药耳。但以金烟薰之,玉水洗之,复以金膏珠粉如法拭之,藏之泥中,亦不晦矣。”遂留金烟玉水等法,行之无不获验。而胡僧遂不复见。

其年秋,度出兼芮城令。令厅前有一枣树,围可数丈,不知几百年矣。前后令至,皆祠谒此树,否则殃祸立及也。度以为妖由人兴,淫祀宜绝。县吏皆叩头请度。度不得已,为之以祀。然阴念此树当有精魅所托,人不能除,养成其势。乃密悬此镜于树之间。其夜二鼓许,闻其厅前磊落有声,若雷霆者。遂起视之,则风雨晦暝,缠绕此树,电光晃耀,忽上忽下。至明,有一大蛇,紫鳞赤尾,绿头白角,额上有王字,身被数创,死于树。度便下收镜。命吏出蛇,焚于县门外。仍掘树,树心有一穴,于地渐大,有巨蛇蟠泊之迹。既而坟之,妖怪遂绝。

其年冬,度以御史带芮城令,持节河北道,开仓粮赈给陕东。时天下大饥,百姓疾病,蒲陕之间,疠疫尤甚。有河北人张龙驹,为度下小吏。其家良贱数十口,一时遇疾。度悯之,赍此入其家,使龙驹持镜夜照。诸病者见镜,皆惊起,云:“见龙驹持一月来相照。光阴所及,如冰着体,冷彻腑脏。”即时热定,至晚并愈。以为无害于镜,而所济于众,令密持此镜,遍巡百姓。其夜,镜于匣中泠然自鸣,声甚彻远,良久乃止。度心独怪。明早,龙驹来谓度曰:“龙驹昨忽梦一人,龙头蛇身,朱冠紫服,谓龙驹:‘我即镜精也,名曰紫珍。常有德于君家,故来相托。为我谢王公,百姓有罪,天与之疾,奈何使我反天救物!且病至后月,当渐愈,无为我苦。’”度感其灵怪,因此志之。至后月,病果渐愈,如其言也。

大业十年,度弟绩自六合丞弃官归,又将遍游山水,以为长往之策。度止之曰:“今天下向乱,盗贼充斥,欲安之乎?且吾与汝同气,未尝远别。此行也,似将高蹈。昔尚子平游五岳,不知所之。汝若追踵前贤,吾所不堪也。”便涕泣对绩。绩曰:“意已决矣,必不可留。兄今之达人,当无所不体。孔子曰:‘匹夫不夺其志矣。’人生百年,忽同过隙,得情则乐,失志则悲,安遂其欲,圣人之义也。”度不得已,与之决别。绩曰:“此别也,亦有所求。兄所宝镜,非尘俗物也。绩将抗志云路,栖踪烟霞,欲兄以此为赠。”度曰:“吾何惜于汝也。”即以与之。绩得镜,遂行,不言所适。

至大业十三年夏六月,始归长安。以镜归,谓度曰:“此镜真宝物也!辞兄之后,先游嵩山少室,降石梁,坐玉坛。属日暮,遇一嵌岩,有一石堂,可容三五人,绩栖息止焉。月夜二更后,有两人:一貌胡,须眉皓而瘦,称山公;一面阔,白须,眉长,黑而矮,称毛生。谓绩曰:‘何人斯居也?’绩曰:‘寻幽探穴访奇者。’二人坐与绩谈久,往往有异义出于言外。绩疑其精怪,引手潜后,开匣取镜。镜光出而二人失声俯伏。矮者化为龟,胡者化为猿。悬镜至晓,二身俱殒。龟身带绿毛,猿身带白毛。

“即入箕山,渡颍水,历太和,视玉井。井傍有池,水湛然绿色。问樵夫。曰:‘此灵湫耳。村闾每八节祭之,以祈福祐。若一祭有阙,即池水出黑云,大雹浸堤坏阜。’绩引镜照之,池水沸涌,有雷如震。忽尔池水腾出池中,不遗涓滴。可行二百余步,水落于地。有一鱼,可长丈余,粗细大于臂,首红额白,身作青黄间色,无鳞有涎,龙形蛇角,嘴尖,状如鲟鱼,动而有光,在于泥水,困而不能远去。绩谓鲛也,失水而无能为耳。刃而为炙,甚膏,有味,以充数朝口腹。遂出于宋汴。

“汴主人张珂家有女子患,入夜,哀痛之声,实不堪忍。绩问其故。病来已经年岁,白日即安,夜常如此。绩停一宿,及闻女子声,遂开镜照之。病者曰:‘戴冠郎被杀!’其病者床下,有大雄鸡,死矣,乃是主人七八岁老鸡也。

“游江南,将渡广陵扬子江。忽暗云覆水,黑风波涌,舟子失容,虑有覆没。绩携镜上舟,照江中数步,明朗彻底,风云四敛,波涛遂息,须臾之间,达济天堑。跻摄山麹芳岭,或攀绝顶,或入深洞,逢其群鸟环人而噪,数熊当路而蹲,以镜挥之,熊鸟奔骇。是时利涉浙江,遇潮出海,涛声振吼,数百里而闻。舟人曰:‘涛既近,未可渡南。若不回舟,吾辈必葬鱼腹。’绩出镜照,江波不进,屹如云立。四面江水豁开五十余步,水渐清浅,鼋鼍散走。举帆翩翩,直入南浦。然后却视,涛波洪涌,高数十丈。而至所渡之所也,遂登天台,周览洞壑。夜行佩之山谷,去身百步,四面光彻,纤微皆见。林间宿鸟,惊而乱飞。还履会稽,逢异人张始鸾,授绩《周髀》《九章》及明堂六甲之事。与陈永同归。

“更游豫章,见道士许藏秘,云是旌阳七代孙,有咒登刀履火之术。说妖怪之次,更言丰城县仓督李敬慎家有三女,遭魅病,人莫能识。藏秘疗之无效。绩故人曰赵丹,有才器,任丰城县尉。绩因过之。丹命祗承人指绩停处。绩谓曰:‘欲得仓督李敬慎家居止。’丹遽命敬为主,礼绩。因问其故。敬曰:‘三女同居堂内阁子,每至日晚,即靓妆炫服。黄昏后,即归所居阁子,灭灯烛。听之,窃与人言笑声。及至晓眠,非唤不觉。日日渐瘦,不能下食。制之不令妆梳,即欲自缢投井。无奈之何。’

绩谓敬曰:‘引示阁子之处。’其阁东有窗。恐其门闭固而难启,遂昼日先刻断窗棂四条,却以物支柱之,如旧。至日暮,敬报绩曰:‘妆梳入阁矣。’至一更,听之,言笑自然。绩拔窗棂子,持镜入阁,照之。三女叫云:‘杀我婿也!’初不见一物。悬镜至明。有一鼠狼,首尾长一尺三四寸,身无毛齿;有一老鼠,亦无毛齿,其肥大可重五斤;又有守宫,大如人手,身披鳞甲,焕烂五色,头上有两角,长可半寸,尾长五寸已上,尾头一寸色白:并于壁孔前死矣。从此疾愈。

“其后寻真至庐山,婆娑数月,或栖息长林,或露宿草莽,虎豹接尾,豺狼连迹,举镜视之,莫不窜伏。庐山处士苏宾,奇识之士也,洞明《易》道,藏往知来,谓绩曰:‘天下神物,必不久居人间。今宇宙丧乱,他乡未必可止。吾子此镜尚在,足下卫,幸速归家乡也。’绩然其言,即时北归。便游河北,夜梦镜谓绩曰:‘我蒙卿兄厚礼,今当舍人间远去,欲得一别,卿请早归长安也。’绩梦中许之。及晓,独居思之,恍恍发悸,即时西首秦路。今既见兄,绩不负诺矣。终恐此灵物亦非兄所有。”数月,绩还河东。

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匣中悲鸣,其声纤远,俄而渐大,若龙咆虎吼,良久乃定。开匣视之,即失镜矣。

【译文】

隋朝时,汾阴人侯生,是人世间的神异人士。王度经常以对待老师的礼节来侍奉他。侯生临终前,赠送给王度一面古镜,说:“只要拿着这面镜子,各种妖邪都会远远躲开。”王度接受了古镜,将它珍藏起来。古镜直径八寸,背面的镜鼻是蹲伏的麒麟的形象。镜鼻的东南西北四方,依次排列着龟、龙、凤、虎的形象。这四方之外,又设置了八卦,八卦之外,设置了天干的十二个时辰的方位,并且都有相配的牲畜之形来对应。在天干的牲畜形象之外,又设置了二十四个字,环绕着镜边,字体像隶书,一点一划都不缺,但是并不是字书上有的字。侯生说:“这是二十四节气的象形。”将镜子对着日光一照,则镜背面的文字和图形,会像笔墨所画的那样映入影子内,纤毫不差。拿起镜子来轻轻一叩,清脆的声音慢慢响起,要过一整天才会停止。哎,这就是跟普通的镜子不一样的地方啊!确实应该被高人贤者所称赏,自称灵物也是应该的。侯生经常说:“从前,我听说过黄帝铸造了十五面镜子,其中的第一面,直径一尺五寸,这个数字是效仿满月的日子。其余各面镜子,各相差一寸,所以这是第八面镜子。”虽然时间久远,书籍记载稀少,但是高人所说的话,不可能是假的。

从前杨宝得到了黄雀报恩衔来的白环,子孙得以累代延续福祚;张华丢失了宝剑,自己也丧失了性命。现在王度遭逢世事骚乱,起居时常常郁郁不乐,王室就像已被摧毁,人生不知可去何处,宝镜也丢了,多么悲哀啊!现在详细地记载下这面镜子的奇异事迹,列在后面。数千年之后,如果有得到镜子的人,就能知道它的来由了。

唐代大业七年五月,王度从御史的官位上卸职,回去河东。正好碰到侯生去世,因此得到了宝镜。到这一年的六月,王度回长安,到长乐坡时,住在房主程雄的家里。程雄刚受托让一名婢女住下,这个婢女长得很是端丽,名字叫鹦鹉。王度已经停车归宿,就打算整理一下自己的服饰,拿出镜子来自照。鹦鹉远远地看见了,马上叩头直到流血,说:“我不敢住在这里。”王度因此叫来主人,问他原因。程雄说:“两个月之前,有一位客人带着这个婢女从东边来。当时她病得很重,客人就将她留下寄宿在我这里,说:‘回来的时候来带走她。’到现在还没有来,我不知道这个婢女为何这样。”王度怀疑她是精怪妖魅,拿着镜子逼照她。婢女说:“祈求您留下我的命,我就变回原形。”王度就盖住镜子,说:“你先把自己的来历交代清楚,再变回原形,这样我就饶了你的性命。”婢女拜了两拜,讲述自己的经历:“我是华山府君庙前大松树下的千年老狐狸,经常变幻形体迷惑人,论罪应当被处死。所以被府君追逐捉捕,逃到了黄河和渭水之间,成为下邽陈思恭的干女儿。他抚养我,让我过得很富裕,把我嫁给了同乡人柴华。我跟柴华情义不和,向东出逃,过了韩城县,被过路人李无傲抓到。李无傲是个粗暴的男人,胁迫我跟着他游荡了好几年。不久前来到这儿,突然被留下。没想到竟然碰到了天镜,没有办法藏匿行迹了。”

王度又说道:“你本来是老狐,变形为人,又怎么会不害人呢?”婢女说:“变成人形来服侍人,并不是有害的。但是逃脱府君监管来隐匿,变幻迷惑人,是神道所厌恶的,自然应该死去。”王度说:“我想饶了你,怎么样?”鹦鹉说:“承蒙您厚爱,我不敢忘记您的恩德。只是被天镜一照,不能再逃脱了。但我长久都以人形出现,变回原形,感到很羞愧。希望您能将镜子封在盒子里,让我尽兴地大醉一通之后死去。”王度又说:“把镜子封到盒子里了,你不会趁机逃吗?”鹦鹉笑着说:“您刚才还说得那么动听,想放了我。您一把镜子收起来我就逃走,岂不是正好让您的恩德得以实现?但是天镜一照,就无路窜逃了。我只希望能延续一会儿生命,能尽情地享受一下一生的欢乐。”王度马上把镜子放进盒子里,又为她叫来酒菜,把程雄的家里人和邻居都招呼来,一起饮宴欢笑。婢女一会儿就喝得大醉,摆动衣服起身跳舞,歌唱道:“宝镜啊宝镜,悲哀啊我命!自从我化形,蹉跎到如今。活着虽可乐,死亦不伤悲。何故多留连,恋恋不肯行。”唱完,拜了两拜,化形为老狐而死去。在座的人都惊叹不已。

大业八年四月一日这一天发生了日蚀。王度此时正在御史台当值,白天睡在厅阁里,发觉日光渐渐昏暗。下面的吏员向他报告说日全食了。王度起来整理衣帽,拿出镜子照,自己觉得镜子也昏暗了,不再有光彩。王度以为,宝镜的制作,与阴阳光影的玄妙相吻合。不然,怎么会正好太阳失去光辉,而宝镜也无光了呢?他不停地赞叹奇怪着。过了一会儿,镜子的光彩又出现了,而太阳也渐渐地明亮起来。等到太阳完全复原,镜子也像平常那样精光明朗了。从此之后,每当日月蚀时,镜子也会昏暗不明。

这一年的八月十五日,王度的友人薛侠得到了一把铜剑,长四尺,剑身连着剑柄,剑柄做成龙凤盘旋的样子。左边的花纹好像火焰,右边的花纹犹如水波。光彩闪烁,不是寻常的东西。薛侠拿着它来拜访王度,说:“这把剑我常常做试验,每月的十五,如果天地清净明亮,把它放到暗室里,就会自然发出光亮,光照周围数丈。我得到它有段时间了,您爱好珍奇古玩,如饥似渴,我愿意与您今天晚上一起试一试。”王度非常高兴。这天晚上,果然碰到天地清朗明亮。王度就密闭一个房间,让它没有缝隙,跟薛侠一起睡在里面。他把宝镜也拿出来了,放在座位旁。没一会儿,镜子上放出光芒,光照了一整个房间,互相对看就像白天那样清楚。而宝剑横放在镜子的旁边,不再有光彩了。薛侠大惊,说:“请把镜子放回到盒子里去。”王度按照他的话把镜子放回去,然后宝剑才发出光亮,光照不过一二尺的距离而已。薛侠抚摸着宝剑,叹息说:“天下的神物,也已经有弱者降伏于强者的道理了。”于是后来每到一个月的十五日,就把镜子拿出来放在暗室里,光芒都能照耀数丈远。如果月光投入屋子里,镜子就没有光华了。难道不是因为太阳月亮的光辉,是难以匹敌的吗?

这年冬天,王度兼任著作郎,奉皇帝的命令,撰修国史,想要为苏绰写传记。王度家里有个奴仆,叫豹生,年纪已经七十了。他本来是苏绰的部下,经常读历史传记方面的书,稍微懂一点儿写文章的方法。他看见王度起草的传记,便悲哀得难以自控。王度问他原因。他对王度说:“苏公曾经待我非常优厚,现在看见苏公的话应验了,所以感到悲哀啊。您所有的宝镜,是苏公的朋友河南人苗季子送给苏公的。苏公非常喜爱它。他临去世那年,郁郁不快乐。曾经叫来苗季子,对他说:‘我估计距离临死之日不远了,不知道这面镜子会到谁的手里。现在想要用蓍草占卜一卦,请您在旁观看。’就回头让我取来蓍草,他自己分蓍草的份数来布卦。卜卦完了,苏公说:‘我死之后十年,我家里会失去这面镜子,不知道它的去向。然而天地间的神物,动静变化都是有征兆的。现在黄河、汾水之间经常有宝气出现,跟卦象的预兆相吻合,镜子怕是要往那边去了。’苗季子说:‘镜子也会被别人得到吗?’苏公又详细地研究了卦象,说:‘先到侯家,然后归王氏。在这之后,就不能推测出它去哪里了。’”豹生说完,涕泪交加。王度询问了苏家人,果然说曾经有过这面镜子,但苏公死了之后,就不知道去哪里了,跟豹生说的一样。因此王度为苏绰写传记,也把这件事详细地写在了篇末。说苏绰用蓍草占卜的本领无人可比,默默地独自运用着,就是指这件事。

大业九年正月初一,有一个西域来的僧人,行乞到了王度的家。王度的弟弟王绩出来接见他,觉得这个僧人神采不俗,就邀请他进房间,为他准备食物,坐下来交谈了很久。僧人对王绩说:“施主您家里好像有绝世的宝镜,我能看一下吗?”王绩问道:“法师您怎么知道的?”僧人回答说:“贫道学过符咒的秘术,很能辨识宝气。施主您家屋子上每天都有碧绿的光芒与日光连接,红色的气与月光相属,这是宝镜的气。贫道已经看了两年了。今天选了个好日子,想看一看宝物。”王绩把镜子拿出来,僧人跪着接过去,欢欣雀跃,对王绩说:“这个镜子有几种灵异的现象,应该都还没见过。只要把黄金膏涂在上面,用珍珠粉擦拭,拿起来对着太阳,它的光芒就能透过墙壁。”僧人又叹息着说:“换个方法来做试验,应该能照见人的肺腑。只是遗憾没有所需的药物啊。只要用炼金的烟雾来熏它,用磨玉的水来清洗,然后用黄金膏和珍珠粉,按照上面的方法来涂拭,就算把它藏在泥土里,也不会昏暗不明了。”于是留下了金烟玉水等方法。按照这个方法实施,没有不应验的时候。然后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个西域来的僧人了。

这年的秋天,王度出京兼任芮城的县令。当时官署前有一棵枣树,树围可以达到数丈,不知道活了几百年了。历任县令到任,都会祭祀这棵树,不然就会立刻有灾祸降临。王度认为妖异都是由人而引发的,不合礼制的祭祀应该断绝。县府的衙吏都磕头求他,他不得已,只能祭祀了这棵树。但是他暗中想这棵树应该有精怪妖魅托身,人们不能除掉它,才养成了它的势头。于是就偷偷地把镜子挂在了树枝间。这天晚上二更的时候,听到厅前有像雷霆一样巨大的声音,起来一看,则风雨昏暗,缠绕着这棵树,电光闪烁明亮,忽上忽下。到了天亮,有一条大蛇,紫色鳞片、红色尾巴、绿色蛇头、白色的角,额头有个“王”字,身上受了几处创伤,死在树那儿。王度就把镜子取下收好,命令府吏把蛇拿出去,在县门外焚烧。仍然把树给挖掉了,在树心发现有一个洞,到地下渐渐变大,有巨蛇盘踞的痕迹。随后把这个洞填了,妖怪于是绝迹不再出现。

这年冬天,王度以御史的身份兼任芮城县令,掌管河北道,打开官仓向陕东放粮赈灾。当时天下大乱,百姓得疾病的很多,蒲陕之间的疫病尤其严重。有一个河北人张龙驹,是王度属下的小吏,他家主仆十几口人,一时间都得了病。王度怜悯他,差人送镜子到他家,让张龙驹在晚上拿着镜子照。那些生病的人看见镜子,都惊讶地立身而起床,说:“看见龙驹拿了一个月亮来照耀我,光华照到的地方,就好像冰块贴到身上,五脏六腑都冷透了。”热度马上就退下去,到了晚上病都痊愈了。王度认为这样使用对镜子没有损害,而能周济百姓,就派人秘密拿着镜子,到处巡视百姓。这天晚上,镜子在盒子里自动鸣叫起来,声音清彻悠远,很久之后才停止。王度心里只觉得非常奇怪。第二天早上,张龙驹来对王度说:“我昨天晚上突然梦到一个人,龙头蛇身,戴着朱冠,穿着紫服,对我说:‘我就是镜子的精灵,名字叫紫珍。曾经对你家有恩德,因此来拜托你一件事。替我向王公道歉,百姓有罪,天降疾病,怎么能让我违反天意来救人呢?而且这场疾病到了后月,就会逐渐痊愈。不要使我受苦啊!’”王度感叹它的灵异,因此将这件事写了下来。到了后月,百姓们的疾病果然像紫珍说的那样渐渐痊愈了。

大业十年,王度的弟弟王绩从六合县县丞的职位上辞职回乡,又打算游遍各地山水,把这个当作长期计划。王度制止他说:“现在天下一直动荡不安,到处充斥着盗贼,你想要去哪里呢?况且我跟你是同胞血亲,从来没有长久地别离过。这次你一走,看样子是要远别。从前尚子平游览五岳,最后不知去了哪里。你要是学他一样,我可承受不了。”说完,对着王绩落下了泪。王绩说:“我的心意已决,必定不会留下来。兄长你是当今之世的通达之人,应当没有什么事是不能体谅的。孔子说过:‘即使只是一个普通人,也不能随意改变他的志向。’人生不过短短一百年,快得就像白马奔跑着掠过一条细缝,如意时就快乐,失意时就悲伤,使自己的欲望有所安置满足,这是圣人的道理啊!”王度不得已,只能跟王绩诀别。王绩说:“这次别离,也有所求。兄长你珍爱的宝镜,不是凡俗的东西。我将要在远离俗世的地方坚持我的志向,栖身在烟霞弥漫的山水胜景处,希望你能把它送给我。”王度说:“我怎么会舍不得给你呢?”就把宝镜给了他。王绩得到宝镜就动身出发了,没有交代去哪里。

到了大业十三年夏六月,王绩才回到长安。他把镜子还给王度,对他说:“这个镜子真的是个宝物啊!辞别兄长之后,我先去游览嵩山少室,下山经过石梁,坐在玉坛边休息。当时是傍晚,碰到了一块凹进去的岩壁,里面是一个石堂,可以容纳三五人,我就在那边住宿歇息了。那夜月明,二更之后,出现了两个人:一个长得像胡人,胡须眉毛洁白而形体清瘦,被称作山公;一个大脸盘,白胡须,眉毛长,人黑又矮,被称作毛生。他们对我说:‘什么人在这里?’我回答说:‘是寻访幽境、探寻奇穴、追求奇遇的人。’他们坐下来跟我聊了很久,言谈之间常常有着不一般的见解。我怀疑他们是精怪,就偷偷把手伸到背后,打开盒子取出宝镜。镜光一出,两人惊叫着趴在地上,矮个子的化身成为乌龟,长得像胡人的化身为猿猴。把镜子挂到天亮,两个都死了。乌龟身上带着绿毛,猿猴身上带着白毛。

“随后我进入箕山,渡过颍水,经过太和,去看玉井。井边有个池子,池水清澈碧绿。询问樵夫,他说:‘这是灵湫。乡村闾里每逢八个大节都会祭拜它,以祈求神灵赐福保佑。如果有一个节没有祭祀,池水就立刻冒出黑云,会下大冰雹,摧垮堤坝土山。’我拿出镜子来照灵湫,池水涌腾如沸,有雷声震响。忽然间,池水全从池中升腾而出,点滴不遗。在二百余步外,水落到地上,有一条鱼,长约一丈多,比人的手臂还粗,红头白额,鱼身青黄两色相间,没有鱼鳞,却有鱼涎,好像龙而又有蛇的额角,嘴尖,形状如鲟鱼,摆动时闪闪有光。它被困在泥水中,不能远去。我认为这是鲛,没有水所以无能为力了。于是把它宰了烤着吃,很肥腴,有滋味,当了好几天的口粮。随后我离开那里来到宋地汴州。

“汴州住处的主人张珂,他家里有女子患病。一到夜间,哀号痛呼的声音,实在令人不忍听。我询问原因,得知她得病已有年头,白天平安,夜间就经常这样。我在他家留宿一晚,等听到女子的叫声时,就打开镜子去照。病人说:‘戴冠郎被杀了!’她床底下有一只大雄鸡,已死,是主人家七八岁的老鸡。

“游江南,我将要在广陵一带渡扬子江。忽然乌云覆盖水面,黑风掀起波涛,船夫大惊失色,担心船要覆没。我带着镜子上船,照向江中几步外的水面,江水明净见底,四面风云收敛,波涛立刻平息。片刻之间,就渡过了天堑。登摄山麹芳岭,有时攀援绝顶,有时潜入深洞,遇见一群群飞鸟环绕着人鸣噪,好几只熊在路中蹲踞,一挥镜子,熊鸟都惊骇奔逃了。那时又乘船渡浙江,正遇到海潮,涛声震耳怒吼,几百里外都听得见。船夫说:‘海涛已经接近,不可再南渡了。如果不赶快调头回去,我们都必定葬身鱼腹。’我拿出镜子来照,波涛便不再前进,像云头那样屹立着。四面江水豁然分开五十多步,水渐清浅,龟鳖之类四散而走。于是扬帆轻疾,直入南浦。然后回头再看,波涛汹涌,高达数十丈。到了渡江的目的地,就去登天台山,四处游览洞穴沟壑。夜间佩戴着镜子在山谷中行走,离身百步都光亮照彻,连最细微的东西都很清楚。林中的夜宿之鸟都被惊起乱飞。返回会稽时,遇见有异术的奇人张始鸾,他传授给我《周髀》《九章》和明堂六甲中的事。与陈永一道回来。

“然后又游历豫章,见到道士许藏秘,他说他是许旌阳的七代孙,有念咒踩刀踏火的本领。在谈到妖怪时,又说起丰城县仓督李敬慎家里有三个女儿,遭鬼魅迷惑而病,没有人能知道是怎么回事。藏秘去治疗也没有效验。我的老朋友赵丹,颇有才能,任丰城县尉。我就去拜访他。赵丹叫衙役给我准备歇脚之处,我说:‘我想要在仓督李敬慎家里留宿。’赵丹就命敬慎作东道主,以礼相待。于是我问他女儿得病的缘故,敬慎说:‘三个女儿一起住在堂内楼里,每天傍晚,就浓妆艳服地打扮好。黄昏以后,就回到所住的房间里,熄灭灯烛。只能听见有偷偷跟人谈笑的声音。到了天亮才睡,不叫她们就不会醒。一天比一天消瘦,吃不下东西。制止她们不让梳妆打扮,便要上吊投井。对她们实在毫无办法了。’

“我对李敬慎说:‘请把她们住的房间指给我看。’这房间东面有窗。担心房门紧闭,临时难以打开,白天就把四根窗户上的木条刻断,用别的东西支撑窗户,恢复成原来那样。到傍晚,李敬慎向我报告说:‘她们已经梳妆打扮完,进房间去了。’到了一更,听动静,房内有自然的谈笑声。我拔去窗棂子,拿着镜子闯入房中,用它一照,三个姑娘叫道:‘杀了我的夫婿了!’起初看不见任何东西,将镜子悬挂到天亮,发现一只黄鼠狼,从头到尾长一尺三四寸,身上没毛和牙;一只老鼠,也没有毛和齿,肥大得约有五斤重;又有一条壁虎,有人的手那么大,身上覆盖着鳞甲,五彩斑斓,头上有两只角,长约半寸,尾巴超过五寸,尾端有一寸是白色的。它们都死在墙壁洞前。从此三个女儿的病就好了。

“这之后我寻找仙人踪迹到了庐山,徘徊了好几个月,有时栖息在深林之中,有时露宿在草莽。虎豹接连,豺狼不断,举着镜子一看,它们没有不畏服逃窜的。庐山处士苏宾,是个见识奇异的人,熟知《易经》的奥妙,知晓过去未来的事情。他对我说:‘天下的神奇之物,必定不能久留人间。如今全国丧乱,他乡未必可以定居。这面镜子还在,足以保护你,赶快回家乡去吧!’我觉得他说得有理,就马上向北回家了。顺道游河北,夜里梦见镜子来对我说:‘我蒙受你哥哥厚礼相待,现在就要离开人间远去了,想要跟他告别一下,请你及早回长安吧。’我在梦中答应它了。到第二天天明,独自回想梦境,恍惚不安,心里发悸,立即向西往长安来。现在见到了哥哥你,我终于没有辜负对镜子的许诺。只恐怕这灵物最终也不能为哥哥所有。”几个月后,王绩就回河东去了。

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五日,镜匣中发出悲鸣声,声音一开始细而悠远,一会儿后渐渐宏大,好像龙咆虎啸,响了很久才停息。开匣一看,镜子已经不见了。

补江总白猿传

缺名

梁大同末,遣平南将军蔺钦南征,至桂林,破李师古、陈彻。别将欧阳纥略地至长乐,悉平诸洞,罙入深阻。纥妻纤白,甚美。其部人曰:“将军何为挈丽人经此?地有神,善窃少女,而美者尤所难免。宜谨护之。”纥甚疑惧,夜勒兵环其庐,匿妇密室中,谨闭甚固,而以女奴十余伺守之。尔夕阴风晦黑,至五更,寂然无闻。守者怠而假寐。忽若有物惊悟者,即已失妻矣。关扃如故,莫知所出。出门山险,咫尺迷闷,不可寻逐。迨明,终无其迹。

纥大愤痛,誓不徒还。因辞疾,驻其军,日往四遐,即深陵险以索之。既逾月,忽于百里之外丛筿上,得其妻绣履一只,虽侵雨濡,犹可辨识。纥尤凄悼,求之益坚。选壮士三十人,持兵负粮,岩栖野食。又旬余,远所舍约二百里,南望一山,葱秀迥出。至其下,有深溪环之,乃编木以度。绝岩翠竹之间,时见红彩,闻笑语音。扪萝引而陟其上,则嘉树列植,间以名花,其下绿芜,丰软如毯。清迥岑寂,杳然殊境。东向石门有妇人数十,帔服鲜泽,嬉游歌笑,出入其中。见人皆慢视迟立,至则问曰:“何因来此?”纥具以对。相视叹曰:“贤妻至此月余矣。今病在床,宜遣视之。”入其门,以木为扉。中宽辟若堂者三。四壁设床,悉施锦荐。其妻卧石榻上,重茵累席,珍食盈前。

纥就视之。回眸一睇,即疾挥手令去。诸妇人曰:“我等与公之妻,比来久者十年。此神物所居,力能杀人,虽百夫操兵,不能制也。幸其未返,宜速避之。但求美酒两斛,食犬十头,麻数十斤,当相与谋杀之。其来必以正午后,慎勿太早。以十日为期。”因促之去。纥亦遽退。

遂求醇醪与麻犬,如期而往。妇人曰:“彼好酒,往往致醉。醉必骋力,俾吾等以彩练缚手足于床,一踊皆断。尝纫三幅,则力尽不解。今麻隐帛中束之,度不能矣。遍体皆如铁,唯脐下数寸,常护蔽之,此必不能御兵刃。”指其旁一岩曰:“此其食廪。当隐于是,静而伺之。酒置花下,犬散林中,待吾计成,招之即出。”如其言,屏气以俟。

日晡,有物如匹练,自他山下,透至若飞,径入洞中。少选,有美髯丈夫长六尺余,白衣曳杖,拥诸妇人而出。见犬惊视,腾身执之,披裂吮咀,食之致饱。妇人竞以玉杯进酒,谐笑甚欢。既饮数斗,则扶之而去。又闻嬉笑之音。良久,妇人出招之,乃持兵而入。见大白猿,缚四足于床头,顾人蹙缩,求脱不得,目光如电。竞兵之,如中铁石。刺其脐下,即饮刃,血射如注。乃大叹咤曰:“此天杀我,岂尔之能!然尔妇已孕,勿杀其子,将逢圣帝,必大其宗。”言绝乃死。

搜其藏,宝器丰积,珍羞盈品,罗列几案。凡人世所珍,靡不充备。名香数斛,宝剑一双。妇人三十辈,皆绝其色。久者至十年。云:“色衰必被提去,莫知所置。又捕采唯止其身,更无党类。旦盥洗,着帽,加白袷,被素罗衣,不知寒暑。遍身白毛,长数寸。所居常读木简,字若符篆,了不可识;已,则置石磴下。晴昼或舞双剑,环身电飞,光圆若月。其饮食无常,喜啖果栗,尤嗜犬,咀而饮其血。日始逾午,即歘然而逝。半昼往返数千里,及晚必归,此其常也。所须无不立得。夜就诸床嬲戏,一夕皆周,未尝寐。言语淹详,华旨会利。然其状,即猳玃类也。今岁木落之初,忽怆然曰:‘吾为山神所诉,将得死罪。亦求护之于众灵,庶几可免。’前月哉生魄,石磴生火,焚其简书。怅然自失曰:‘吾已千岁,而无子。今有子,死期至矣。’因顾诸女,汍澜者久,且曰:‘此山复绝,未尝有人至。上高而望,绝不见樵者。下多虎狼怪兽。今能至者,非天假之,何耶?’”

纥即取宝玉珍丽及诸妇人以归,犹有知其家者。纥妻周岁生一子,厥状肖焉。后纥为陈武帝所诛。素与江总善。爱其子聪悟绝人,常留养之,故免于难。及长,果文学善书,知名于时。

【译文】

南朝梁大同末年,朝廷派遣平南将军蔺钦南征,到桂林打败了李师古、陈彻。别将欧阳纥一路攻城略地,直到长乐,平定了所有南蛮,贸然深入到了荒僻险阻的地方。欧阳纥的妻子苗条白皙,非常美丽。他的部下说:“将军为什么带着美人经过这里?此地有神怪,擅长偷走女子,而美貌的更难幸免,您得小心保护才行。”欧阳纥十分惊疑畏惧,夜间命令士兵们围绕住处,将妻子藏在密室里,小心地紧闭加固门窗,用十几个女奴来伺候守卫她。一天晚上,起了阴风,天色昏黑,到五更时,寂静无声。守卫们倦怠了,打着瞌睡。忽然,好像有东西经过,把大家惊醒,即刻发现欧阳纥的妻子已经不见了。门窗都像之前那样紧紧地关着,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出去的。门外山势险峻,几尺之外就迷茫难辨,无法追逐寻找。到了天亮,她的踪迹一点也没有找到。

欧阳纥十分愤恨悲痛,发誓找不到妻子就不回去。于是他推说生病了,把军队驻扎下来,自己天天向四周遥远的地方进发,深入到险峻的地方去寻找。过了一个月,忽然在百里之外的细竹丛上,找到了他妻子的一只绣鞋,虽然被雨水浸泡了,但还能辨认出来。欧阳纥更加悲痛怀念,也更加坚定了找到妻子的决心。他挑选了三十名强健的士兵去搜寻,带着兵器、背着粮食,在山岩间露宿,野地里吃饭。又过了十几天,他们已经远离驻地约二百里了,望见南面有一座山,碧绿秀丽,高高耸立。来到山脚下,有一条很深的溪水环绕着山,于是他们伐木编木筏来渡河。在陡峭的岩壁和翠绿的竹林之间,时时能看见红色绸子,听到嬉笑说话声。在攀援着葛藤、拉着长绳登上去后,就看见佳树成行排列,中间夹杂着名花,树下是一片碧绿的草地,茂盛柔软,好像毛毯。这儿清幽旷远而寂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幽深之处。东边山崖的石门边,有数十名妇人,穿着鲜艳亮泽的衣服,嬉戏游玩,歌唱欢笑,在石门处进出。她们看见欧阳纥等人,都停下来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等人走到她们面前,就问:“你们为什么事到这儿来?”欧阳纥就将事由全部告诉了她们,她们互相看着叹息说:“你的夫人到这儿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如今生病躺在床上,最好去看看她。”进入石门后,门扇是木头做的,其中宽敞得像厅堂的石室有三间,四面靠墙铺设着床,都放着锦缎做的垫褥。欧阳纥的妻子睡在石榻上,垫着层层锦褥,面前放满了美味佳肴。

欧阳纥走近了去看她,她回头看了一眼,马上就拼命挥手叫他离开。那些妇人说:“我们与您夫人来到这里,时间长的人已经有十年了。这里是一个神怪的住所,它能力强会杀人,即使有一百个士兵拿着兵器,也不能制伏它。幸好它现在还没有回来,你们最好赶快回避。只希望有两斛美酒,十条供食用的狗,几十斤麻,我们就能和你一起谋划杀了它。它来的时间一定是正午之后,你们小心不要来得太早。我们就约定十天后那天。”她们就催促他离去。欧阳纥连忙回去了。

于是欧阳纥准备好陈年美酒和麻、狗,按约定的日子到了那里。那些妇人说:“那家伙喜欢喝酒,经常到喝醉为止。醉了就一定会炫耀力气大,让我们用彩绸把它的手脚绑在床上,它一跳就都挣断了。我们曾试过用三幅绸帛来捆绑,则它的力气用尽了还没挣脱开。现在将麻藏在绸帛中去绑它,估计它是不能挣脱的。它全身都坚硬如铁,只有肚脐下数寸,常常保护遮盖着,那一定是不能抵御刀剑的地方。”她们指着旁边一个岩洞说:“这是它存食的仓库,你就藏在这里,静静地等着。把酒放到花丛下,把狗散布到林子里,等到我们的计策成功了,招呼你,你就马上出来。”欧阳纥按照她们的话,屏住气息等待着。

到了申时(下午三点至五点),有一样东西,像一道白绸似的从别的山头下来,如飞一般直接进入石洞之中。过了一会儿,一个身高六尺、美须飘飘的男子,穿着白衣,拿着手杖,被一群妇女簇拥着走出来。他一见到狗,惊讶地看着,飞身抓住它们,撕裂了吮血嚼肉,吃到饱为止。妇人们争相用玉杯进酒,说笑着,非常欢乐。已经喝了好几斗后,就被她们扶进洞里,又能听见嬉笑的声音。过了很久,妇人出来召唤欧阳纥他们,大家就拿着刀剑进入洞中,看见一头大白猿,四肢都被绑在床上,见了人就蜷缩身体,想要挣脱,却又脱不出来,目光炯炯,犹如闪电。大家争相用兵器砍它,就像砍中铁石一样。刺它肚脐下面,才能刺入,血流如注。白猿愤激地大声慨叹:“这是天要杀我,哪里是你的本事!不过你的妻子已经怀孕了,请不要杀死这个儿子,他将来会遇到圣明的皇帝,一定能为你光宗耀祖。”说完就死了。

大家搜检它的收藏,宝器积贮丰裕,名贵的美食装满了器皿,罗列着放满了案桌。凡人世间珍奇的东西,无所不有。名贵的香料就有数斛,还有一对宝剑。妇女三十多人,都是绝色,来得久的,已有十年了。她们说:“如果容颜衰老难看了,一定会被它带走,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此外捕捉和享用女子,都只有它自己,没有同党。它每天早上起来洗漱,戴好帽子,穿一件白色夹衣,披上件白色罗衣,从来不知道冷热变化。它全身长着白毛,有数寸长。在居住的地方常常读木简书,字都像符篆,一点也认不得。读完后,就放在石阶下。晴朗的白天,有时会舞双剑,剑光环绕着身体,如同闪电飞舞,形成的光圈像圆月。它饮食没有一定的时间,喜欢吃水果和栗子,特别喜欢吃狗,嚼肉而喝狗血。日头刚过中午,就飞快地离开,半天之内能往返好几千里。到了傍晚必定回家,这是它平常的习惯。它想要的东西,都能立刻到手。夜里就到各张床上去亲近戏弄妇女,一夜之间都能玩遍,从来不睡觉。它说话渊博周密,言语意思流畅。但它的样子却是猿猴一类。今年秋天树叶刚落时,它忽然伤感地说:‘我被山神告到了天帝那里,将会得死罪。也只有求助众神灵的保护,或许可以幸免于祸。’上月初,它在石级上生了一堆火,把木简书都烧掉了,怅然若失地说:‘我已经活了千岁,然而没有儿子。现在马上要有儿子了,死期却要到了。’于是环顾众女子,长时间地流着眼泪,并且说:‘这座山重岚叠嶂没有路途,从来没有人到过。登高远望,看不到砍柴人,山下又多虎狼怪兽。现在能到达这儿的人,不是老天借助他来惩罚我,又是什么呢?’”

欧阳纥就带着宝玉珍奇之类和女子们回去了,妇女中还有人知道自己家乡的。欧阳纥的妻子一年后生了一个儿子,模样非常像大白猿。后来欧阳纥被陈武帝诛杀。他平素和江总交好,江总喜爱他儿子的聪明绝顶,经常将他留养在自己家里,因此免于遭难。孩子长大后,果然很有学问,善于书法,闻名于当时。

离魂记

陈玄祐

天授三年,清河张镒,因官家于衡州。性简静,寡知友。无子,有女二人。其长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绝伦。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聪悟,美容范。镒常器重,每曰:“他时当以倩娘妻之。”后各长成,宙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家人莫知其状。后有宾寮之选者求之,镒许焉。女闻而郁抑。宙亦深恚恨,托以当调,请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

宙阴恨悲恸,决别上船。日暮,至山郭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泣曰:“君厚意如此,寝梦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遂匿倩娘于船,连夜遁去。倍道兼行,数月至蜀。凡五年,生两子,与镒绝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负,弃大义而来奔君。向今五年,恩慈间阻。覆载之下,胡颜独存也?”宙哀之,曰:“将归,无苦。”遂俱归衡州。既至,宙独身先至镒家,首谢其事。镒曰:“倩娘病在闺中数年,何其诡说也!”宙曰:“见在舟中!”镒大惊,促使人验之。果见倩娘在船中,颜色怡畅。讯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异之,疾走报镒。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正,秘之。惟亲戚间有潜知之者。后四十年间,夫妻皆丧。二男并孝廉擢第,至丞尉。

玄祐少常闻此说,而多异同,或谓其虚。大历末,遇莱芜县令张仲,因备述其本末。镒则仲堂叔,而说极备悉,故记之。

【译文】

唐朝天授三年,清河人张镒因为在衡州做官的缘故,在那里安了家。张镒性情平和安静,少有知心朋友,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他的大女儿早亡,小女儿叫倩娘,端庄美丽,无人能及。张镒有个外甥叫王宙,太原人,从小聪明伶俐,容貌举止很出众。张镒一直器重他,经常说以后要把倩娘嫁给他。王宙与倩娘各自长大成人之后,常常私下里在睡梦中彼此想念,家里人都不知道这个情况。后来,张镒的幕僚里有个要去吏部选官的人上门求婚,张镒答应了。倩娘听说后很抑郁,王宙也非常恼恨这桩婚事,推说应当调动官职,请求去京城。张镒留不住他,就备了厚礼送他走了。

王宙心里愤恨悲痛,与家人告别上船。到傍晚,船已离山城好几里路了。刚到半夜时,王宙没睡,忽然听见岸上有一个人快速行走的声音,没一会儿就到了船上。王宙问是谁,才知道是倩娘赤脚徒步赶来。王宙惊喜得要发狂,拉着倩娘的手问她从哪里来。倩娘流着眼泪说:“你对我的情意这么深厚,我在睡梦中都能感应到。现在父亲要强迫我改变意愿,又知道你对我的深情不会改变,我想舍命回报你,因此冒险前来投奔。”王宙出乎意料,高兴得不停欢跃。于是把倩娘藏在船上,连夜逃去,加倍赶路,几个月后就到了四川。过了五年,夫妇俩生了两个孩子,这段时间内,与张镒断绝了书信往来。倩娘经常思念父母,哭着说:“以前我不能对不起你,所以抛弃礼节前来投奔。至今五年了,与父母不能相见。天地之间,我哪有脸面独自活下去呢?”王宙同情她,说:“我们马上回去,你别难过了。”于是就一同回到衡州。到达衡州以后,王宙先独自一人到张镒家,为两人私自成亲之事磕头谢罪。张镒说:“倩娘在家里病了好几年了,你为什么要胡说呢!”王宙说:“她现在就在船上。”张镒大惊,连忙派仆人去核实。果然看见倩娘在船上,神情和悦欢畅,问仆人说:“父母安好吗?”仆人很奇怪,急忙跑回来向张镒报告。闺房中的女儿听说后,高兴地起了床,梳妆打扮,笑而不说话,出门迎接。两个倩娘一下子合为一体,她们穿的衣裳也都重叠在一起了。家里人认为这事不正常,隐瞒着不对外人说。只有亲戚中有私下知道此事的。又过了四十年,王宙夫妇二人都去世了。两个儿子都以孝廉的资格考取了进士,官做到县丞、县尉。

玄祐小时候曾经听说过这件事,但说法差别很大,有人说这是编造的。大历末年,玄祐遇到莱芜县令张仲,听他详细地讲述了这件事的起始与结果。张镒是张仲的堂叔祖,所以能说得十分详尽。因此玄祐把它记述下来。

枕中记

沈既济

开元七年,道士有吕翁者,得神仙术。行邯郸道中,息邸舍,摄帽弛带,隐囊而坐。俄见旅中少年,乃卢生也。衣短褐,乘青驹,将适于田。亦止于邸中,与翁共席而坐,言笑殊畅。久之,卢生顾其衣装敝亵,乃长叹息曰:“大丈夫生世不谐,困如是也!”翁曰:“观子形体,无苦无恙,谈谐方适,而叹其困者,何也?”生曰:“吾此苟生耳。何适之谓?”翁曰:“此不谓适,而何谓适?”答曰:“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后可以言适乎!吾尝志于学,富于游艺,自惟当年,青紫可拾。今已适壮,犹勤畎亩,非困而何?”言讫,而目昏思寐。时主人方蒸黍。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吾枕,当令子荣适如志。”其枕青瓷,而窍其两端。

生俯首就之,见其窍渐大,明朗。乃举身而入,遂至其家。数月,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丽,生资愈厚。生大悦,由是衣装服驭,日益鲜盛。明年,举进士,登第;释褐秘校;应制,转渭南尉;俄迁监察御史;转起居舍人,知制诰。三载,出典同州,迁陕牧。生性好土功,自陕西凿河八十里,以济不通。邦人利之,刻石纪德。移节汴州,领河南道采访使,征为京兆尹。是岁,神武皇帝方事戎狄,恢宏土宇。会吐蕃悉抹逻及烛龙莽布支攻陷瓜沙,而节度使王君新被杀,河湟震动。帝思将帅之才,遂除生御史中丞,河西道节度。大破戎虏,斩首七千级,开地九百里,筑三大城以遮要害。边人立石于居延山以颂之。归朝册勋,恩礼极盛。转吏部侍郎,迁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

时望清重,群情翕习。大为时宰所忌,以飞语中之,贬为端州刺史。三年,征为常侍。未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萧中令嵩、裴侍中光庭同执大政十余年,嘉谟密命,一日三接,献替启沃,号为贤相。同列害之,复诬与边将交结,所图不轨。下制狱。府吏引从至其门而急收之。生惶骇不测,谓妻子曰:“吾家山东,有良田五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思衣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引刃自刎。其妻救之,获免。其罹者皆死,独生为中官保之,减罪死,投驩州。数年,帝知冤,复追为中书令,封燕国公,恩旨殊异。生五子:曰俭,曰传,曰位,曰倜,曰倚,皆有才器。俭进士登第,为考功员外;传为侍御史;位为太常丞;倜为万年尉;倚最贤,年二十八,为左襄。其姻媾皆天下望族。有孙十余人。两窜荒徼,再登台铉,出入中外,徊翔台阁,五十余年,崇盛赫奕。性颇奢荡,甚好佚乐,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前后赐良田、甲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

后年渐衰迈,屡乞骸骨,不许。病,中人候问,相踵于道,名医上药,无不至焉。将殁,上疏曰:“臣本山东诸生,以田圃为娱。偶逢圣运,得列官叙。过蒙殊奖,特秩鸿私,出拥节旌,入升台辅。周旋中外,绵历岁时。有忝天恩,无裨圣化。负乘贻寇,履薄增忧,日惧一日,不知老至。今年逾八十,位极三事,钟漏并歇,筋骸俱耄,弥留沉顿,待时益尽。顾无成效,上答休明,空负深恩,永辞圣代。无任感恋之至。谨奉表陈谢。”诏曰:“卿以俊德,作朕元辅。出拥藩翰,入赞雍熙,升平二纪,实卿所赖。比婴疾疹,日谓痊平。岂斯沉痼,良用悯恻。今令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针石,为予自爱。犹冀无妄,期于有瘳。”是夕,薨。

卢生欠伸而悟,见其身方偃于邸舍,吕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生蹶然而兴,曰:“岂其梦寐也?”翁谓生曰:“人生之适,亦如是矣。”生怃然良久,谢曰:“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稽首再拜而去。

【译文】

唐朝开元七年,有个道士叫吕翁,懂得神仙法术。他行路经过邯郸县境,在一家客店休息,脱下帽子,松开衣带,倚着靠枕坐着。一会儿,看见路上来了个年轻人,是一位姓卢的书生,穿着粗布短衣,骑着青色小马,正要到田里去。他也在旅店停下歇息,和吕翁坐在一起,言谈说笑,十分欢快。过了好一会儿,卢生看自己的衣服破旧肮脏,就长叹着说:“大丈夫活在世上不得志,困顿到这个地步了!”吕翁说:“看你的样子,没苦难没病痛,谈笑正快活呢,却感叹自己的困顿,为什么呢?”卢生说:“我这是苟且偷生罢了,哪里能说得上是快活?”吕翁说:“这不算快活的话,那怎么才叫快活?”卢生回答说:“男子汉生在人世间,应当建功立业,树立名声,出外成为将领,入内则是宰相,吃饭有丰盛的菜肴,听曲有美妙的乐声,使宗族更加昌盛,家庭更加富裕。这之后才可说得上快活。我曾经立志苦学,想要学识广博,认为自己风华正茂,高官显爵唾手可得。现在我已经到了壮年,还在田地里辛苦耕作,这不是困顿,又是什么呢?”说完,两眼朦胧想要睡觉。这时,旅店主人正在蒸黄米饭。吕翁就伸手到袋中取出一个枕头,递给卢生说:“你枕着我这枕头睡,就能让你像你希望的那样富贵快活。”那枕头是青瓷的,两端有孔。

卢生低头靠近它,看见枕头两端的孔洞逐渐变大,里面非常明亮,于是就纵身跳进那孔洞里,从洞中回到了家。几个月以后,卢生娶了清河大族崔家的姑娘。崔氏容貌非常美丽,嫁妆丰厚。卢生非常高兴,从此他的穿戴和车马日益盛美有排场。第二年,卢生被选送参加进士科考试,一举得中,于是脱下布衣,换上官服,担任秘书省校书郎。又参加制科考试,转调为渭南尉,不久升迁为监察御史,再升为起居舍人,掌管起草皇帝的命令,担任知制诰这个官职。三年后,外放担任同州刺史,转任陕州刺史。卢生天性喜欢土木工程,从陕州开凿八十里运河来畅通堵塞的水道。当地百姓觉得非常便利,刻石立碑来纪念他的功德。他调任汴州,担任河南道采访使,又被征召担任京城最高长官京兆尹。这一年,神武皇帝(唐玄宗)正跟西北的少数民族开战,扩张疆土。恰好碰上吐蕃的将领悉抹逻和烛龙的莽布支攻陷了瓜州、沙州,河西节度使王君刚被杀害,河湟地区人心惶惶。皇帝期望得到将帅类的人才,于是就任命卢生为御史中丞,兼任河西道节度使。卢生率兵大破敌军,斩首七千多人,拓展疆土九百里,修筑了三座大城来防守边疆的要害地区。边疆的百姓在居延山上刻立石碑,歌颂他的功德。回到京城后,皇帝册封勋位,恩宠礼遇十分深厚。他转任吏部侍郎,升迁为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

卢生当时的声誉清正高贵,大家一致赞美他。因此当权的宰相忌恨卢生,散布流言蜚语中伤他,于是他被贬为端州刺史。三年后,重新被召回担任散骑常侍。不久,担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与中书令萧蒿、侍中裴光庭共同执掌朝政十多年。重大的谋略和秘密的使命,一天要接到好几次,竭诚辅佐君王,劝善规过,被称为贤相。相同职位的其他宰相嫉恨他,又诬陷他与边关的将领私下里交结,图谋不轨。皇帝下诏将他关入监狱,府吏带领随从到他家来紧急逮捕他。卢生惊惶,害怕遭遇不测,对妻子说:“我家在山东,有五顷良田,足够维持温饱,何苦要出来追求利禄?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再想穿着粗布短衣,骑着青色小马,走在邯郸路上,也没机会了。”于是拿起刀来自杀。他的妻子急忙把他救下来,才保住性命。那些与他有牵连的人都被处死了,只有他因为宫中太监的保护,才免去死罪,被流放驩州。几年后,皇上知道了他的冤情,重新任命他为中书令,封燕国公,受到特别优厚的恩宠。卢生有五个儿子,分别叫卢俭、卢传、卢位、卢倜、卢倚,都有才干。卢俭考中了进士,担任考工员外;卢传官任侍御史;卢位官任太常寺卿;卢倜官任万年县尉;卢倚在兄弟中最贤能,才二十八岁就担任左补阙。和卢家通婚的都是国内的望族。卢生有十几个孙子。卢生一生两次被流放边荒地区,两次登上宰相的高位,历任中央和地方的重要职位,往来于尚书等机要中枢机构,长达五十多年,地位崇高显赫。卢生生性十分奢侈放纵,特别喜欢游乐享受,家里的歌妓侍妾都是最漂亮的。朝廷前前后后赏赐的良田、房宅、美女、名马,多得数不清。

卢生后来渐渐年老体衰,多次请求准予辞官回乡,皇帝不准。后来卢生生了病,宫里来探望病情的太监络绎不绝,名医和上等的药物都送来给他。卢生临死的时候,给皇帝上疏说:

我原本是山东的一个书生,以种田耕植为乐。偶然遇到圣上,能够成为官吏。承蒙皇上破格的赏识,给予特别的恩宠,在地方上担任独当一面的节度使,回到京城荣升宰相之位。里外应酬,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对皇上的圣明教化没有什么帮助,实在对不起皇上的恩宠。才能与职位不相称,招来了祸患,做事如履薄冰,心中多有忧虑,一天比一天恐惧,不知不觉就老了。现在我已经八十多岁了,官职已经做到了最高位,生命之钟将要停止,筋骨已经衰朽,濒临死亡,精气疲惫,只在等着时间到罢了。回顾一生,没有什么功绩可以报答圣明的皇上,只能辜负了您的深恩,向您永远告别。我的心里无限伤感留恋,恭敬地奉上这份表表示谢意。

皇帝下诏书抚慰他说:

你凭借着杰出的品德才干,担任我的宰相。在外是捍卫疆土的重臣,在朝能佐助盛世,国家太平无事二十四年,实在是靠了你。这次你不幸生病,我每天都盼着你痊愈。没料到病情恶化,实在让我伤心痛惜。现在我派了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到你家探视。希望你努力配合针灸药石的治疗,为我保重自己的身体。我也希望有意外奇迹,期望你病愈。

当天晚上,卢生去世了。

卢生打着呵欠伸着懒腰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旅店里,吕翁坐在他的身边,旅店主人的黄米饭还没有蒸熟,眼前看到的都和睡前一样。卢生吃惊地坐起来说:“难道我在做梦吗?”吕翁对卢生说:“人生的快活,也就是这样了。”卢生失望难受了很久,向吕翁跪拜表示感谢,说:“对于荣宠与耻辱的规律,穷困与发达的运数,得到和失去的规律,死亡和生存的情态,我已经完全了解了。先生这是来抑制我的欲望啊!我怎么敢不接受您的教诲呢?”于是叩头,拜了两拜离开了。

任氏传

沈既济

任氏,女妖也。有韦使君者,名崟,第九,信安王祎之外孙。少落拓,好饮酒。其从父妹婿曰郑六,不记其名。早习武艺,亦好酒色,贫无家,托身于妻族。与崟相得,游处不间。

天宝九年夏六月,崟与郑子偕行于长安陌中,将会饮于新昌里。至宣平之南,郑子辞有故,请间去,继至饮所。崟乘白马而东。郑子乘驴而南,入升平之北门。偶值三妇人行于道中,中有白衣者,容色姝丽。郑子见之惊悦,策其驴,忽先之,忽后之,将挑而未敢。白衣时时盼睐,意有所受。郑子戏之曰:“美艳若此,而徒行,何也?”白衣笑曰:“有乘不解相假,不徒行何为?”郑子曰:“劣乘不足以代佳人之步,今辄以相奉。某得步从,足矣。”相视大笑。同行者更相眩诱,稍已狎昵。郑子随之东,至乐游园,已昏黑矣。见一宅,土垣车门,室宇甚严。白衣将入,顾曰:“愿少踟蹰。”而入。女奴从者一人,留于门屏间,问其姓第。郑子既告,亦问之。对曰:“姓任氏,第二十。”少顷,延入。郑系驴于门,置帽于鞍。始见妇人年三十余,与之承迎,即任氏姊也。列烛置膳,举酒数觞。任氏更妆而出,酣饮极欢。夜久而寝,其妍姿美质,歌笑态度,举措皆艳,殆非人世所有。将晓,任氏曰:“可去矣。某兄弟名系教坊,职属南衙,晨兴将出,不可淹留。”乃约后期而去。

既行,及里门,门扃未发。门旁有故人鬻饼之舍,方张灯炽炉。郑子憩其帘下,坐以候鼓,因与主人言。郑子指宿所以问之曰:“自此东转,有门者,谁氏之宅?”主人曰:“此墉弃地,无第宅也。”郑子曰:“适过之,曷以云无?”与之固争。主人适悟,乃曰:“吁!我知之矣。此中有一狐,多诱男子偶宿,尝三见矣。今子亦遇乎?”郑子赧而隐曰:“无。”质明,复视其所,见土垣车门如故。窥其中,皆蓁荒及废圃耳。既归,见崟。崟责以失期。郑子不泄,以他事对。然想其艳冶,愿复一见之,心尝存之不忘。

经十许日,郑子游,入西市衣肆,瞥然见之,曩女奴从。郑子遽呼之。任氏侧身周旋于稠人中以避焉。郑子连呼前迫,方背立,以扇障其后,曰:“公知之,何相近焉?”郑子曰:“虽知之,何患?”对曰:“事可愧耻,难施面目。”郑子曰:“勤想如是,忍相弃乎?”对曰:“安敢弃也。惧公之见恶耳。”郑子发誓,词旨益切。任氏乃回眸去扇,光彩艳丽如初,谓郑子曰:“人间如某之比者非一,公自不识耳,无独怪也。”郑子请之与叙欢。对曰:“凡某之流,为人恶忌者,非他,为其伤人耳。某则不然。若公未见恶,愿终己以奉巾栉。”郑子许与谋栖止。任氏曰:“从此而东,大树出于栋间者,门巷幽静,可税以居。前时自宣平之南,乘白马而东者,非君妻之昆弟乎?其家多什器,可以假用。”是时崟伯叔从役于四方,三院什器,皆贮藏之。郑子如言访其舍,而诣崟假什器。问其所用。郑子曰:“新获一丽人,已税得其舍,假其以备用。”崟笑曰:“观子之貌,必获诡陋,何丽之绝也?”

崟乃悉假帷帐榻席之具,使家僮之惠黠者,随以觇之。俄而奔走返命,气吁汗洽。崟迎问之:“有乎?”又问:“容若何?”曰:“奇怪也!天下未尝见之矣。”崟姻族广茂,且夙从逸游,多识美丽。乃问曰:“孰若某美?”僮曰:“非其伦也!”崟遍比其佳者四五人,皆曰“非其伦”。是时吴王之女有第六者,则崟之内妹,秾艳如神仙,中表素推第一。崟问曰:“孰与吴王家第六女美?”又曰:“非其伦也。”崟抚手大骇曰:“天下岂有斯人乎?”遽命汲水澡颈,巾首膏唇而往。

既至,郑子适出。崟入门,见小僮拥篲方扫,有一女奴在其门,他无所见。征于小僮。小僮笑曰:“无之。”崟周视室内,见红裳出于户下。迫而察焉,见任氏戢身匿于扇间。崟引出就明而观之,殆过于所传矣。崟爱之发狂,乃拥而凌之,不服。崟以力制之,方急,则曰:“服矣。请少回旋。”既缓,则捍御如初,如是者数四。崟乃悉力急持之。任氏力竭,汗若濡雨。自度不免,乃纵体不复拒抗,而神色惨变。崟问曰:“何色之不悦?”任氏长叹息曰:“郑六之可哀也!”崟曰:“何谓?”对曰:“郑生有六尺之躯,而不能庇一妇人,岂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获佳丽,遇某之比者众矣。而郑生,穷贱耳。所称惬者,唯某而已。忍以有余之心,而夺人之不足乎?哀其穷馁不能自立,衣公之衣,食公之食,故为公所系耳。若糠糗可给,不当至是。”崟豪俊有义烈,闻其言,遽置之。敛衽而谢曰:“不敢。”俄而郑子至,与崟相视咍乐。自是,凡任氏之薪粒牲饩,皆崟给焉。任氏时有经过,出入或车马舆步,不常所止。崟日与之游,甚欢。每相狎昵,无所不至,唯不及乱而已。是以崟爱之重之,无所吝惜;一食一饮,未尝忘焉。

任氏知其爱己,因言以谢曰:“愧公之见爱甚矣。顾以陋质,不足以答厚意,且不能负郑生,故不得遂公欢。某,秦人也,生长秦城。家本伶伦,中表姻族,多为人宠媵,以是长安狭斜,悉与之通。或有姝丽,悦而不得者,为公致之可矣。愿持此以报德。”崟曰:“幸甚!”中有鬻衣之妇曰张十五娘者,肌体凝洁,崟常悦之,因问任氏识之乎。对曰:“是某表娣妹,致之易耳。”旬余,果致之。数月厌罢。任氏曰:“市人易致,不足以展效。或有幽绝之难谋者,试言之,愿得尽智力焉。”崟曰:“昨者寒食,与二三子游于千福寺。见刁将军缅张乐于殿堂。有善吹笙者,年二八,双鬟垂耳,娇姿艳绝。当识之乎?”任氏曰:“此宠奴也。其母即妾之内姊也。求之可也。”崟拜于席下。任氏许之。乃出入刁家。月余,崟促问其计。任氏愿得双缣以为赂。崟依给焉。后二日,任氏与崟方食,而缅使苍头控青骊以迓任氏。任氏闻召,笑谓崟曰:“谐矣。”

初,任氏加宠奴以病,针饵莫减。其母与缅忧之方甚,将征诸巫。任氏密赂巫者,指其所居,使言从就为吉。及视疾,巫曰:“不利在家,宜出居东南某所,以取生气。”缅与其母详某地,则任氏之第在焉。缅遂请居。任氏谬辞以逼狭,勤请而后许。乃辇服玩,并其母偕送于任氏。至,则疾愈。未数日,任氏密引崟以通之,经月乃孕。其母惧,遽归以就缅,由是遂绝。

他日,任氏谓郑子曰:“公能致钱五六千乎?将为谋利。”郑子曰:“可。”遂假求于人,获钱六千。任氏曰:“鬻马于市者,马之股有疵,可买以居之。”郑子如市,果见一人牵马求售者,眚在左股。郑子买以归。其妻昆弟皆嗤之,曰:“是弃物也。买将何为?”无何,任氏曰:“马可鬻矣。当获三万。”郑子乃卖之。有酬二万,郑子不与。一市尽曰:“彼何苦而贵买,此何爱而不鬻?”郑子乘之以归。买者随至其门,累增其估,至二万五千也。不与,曰:“非三万不鬻。”其妻昆弟聚而诟之。郑子不获已,遂卖,卒不登三万。既而密伺买者,征其由。乃昭应县之御马疵股者,死三岁矣,斯吏不时除籍。官征其估,计钱六万。设其以半买之,所获尚多矣。若有马以备数,则三年刍粟之估,皆吏得之。且所偿盖寡,是以买耳。

任氏又以衣服故敝,乞衣于崟。崟将买全采与之。任氏不欲,曰:“愿得成制者。”崟召市人张大为买之,使见任氏,问所欲。张大见之,惊谓崟曰:“此必天人贵戚,为郎所窃。且非人间所宜有者,愿速归之,无及于祸。”其容色之动人也如此。竟买衣之成者而不自纫缝也,不晓其意。

后岁余,郑子武调,授槐里府果毅尉,在金城县。时郑子方有妻室,虽昼游于外,而夜寝于内,多恨不得专其夕。将之官,邀与任氏俱去。任氏不欲往,曰:“旬月同行,不足以为欢。请计给粮饩,端居以迟归。”郑子恳请,任氏愈不可。郑子乃求崟资助。崟与更劝勉,且诘其故。任氏良久,曰:“有巫者言某是岁不利西行,故不欲耳。”郑子甚惑也,不思其他,与崟大笑曰:“明智若此,而为妖惑,何哉!”固请之。任氏曰:“倘巫者言可征,徒为公死,何益?”二子曰:“岂有斯理乎?”恳请如初。任氏不得已,遂行。崟以马借之,出祖于临皋,挥袂别去。信宿,至马嵬。任氏乘马居其前,郑子乘驴居其后,女奴别乘,又在其后。是时西门圉人教猎狗于洛川,已旬日矣。适值于道,苍犬腾出于草间。郑子见任氏歘然坠于地,复本形而南驰。苍犬逐之。郑子随走叫呼,不能止。里余,为犬所获。郑子衔涕出囊中钱,赎以瘗之,削木为记。回睹其马,啮草于路隅,衣服悉委于鞍上,履袜犹悬于镫间,若蝉蜕然。唯首饰坠地,余无所见。女奴亦逝矣。

旬余,郑子还城。崟见之喜,迎问曰:“任子无恙乎?”郑子泫然对曰:“殁矣。”崟闻之亦恸,相持于室,尽哀。徐问疾故。答曰:“为犬所害。”崟曰:“犬虽猛,安能害人?”答曰:“非人。”崟骇曰:“非人,何者?”郑子方述本末。崟惊讶叹息不能已。明日,命驾与郑子俱适马嵬,发瘗视之,长恸而归。追思前事,唯衣不自制,与人颇异焉。其后郑子为总监使,家甚富,有枥马十余匹。年六十五,卒。大历中,沈既济居钟陵,尝与崟游,屡言其事,故最详悉。后崟为殿中侍御史,兼陇州刺史,遂殁而不返。

嗟乎,异物之情也有人焉!遇暴不失节,徇人以至死,虽今妇人,有不如者矣。惜郑生非精人,徒悦其色而不征其情性。向使渊识之士,必能揉变化之理,察神人之际,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不止于赏玩风态而已。惜哉!

建中二年,既济自左拾遗于金吾将军裴冀、京兆少尹孙成、户部郎中崔需、右拾遗陆淳,皆适居东南,自秦徂吴,水陆同道。时前拾遗朱放,因旅游而随焉。浮颍涉淮,方舟沿流,昼宴夜话,各征其异说。众君子闻任氏之事,共深叹骇,因请既济传之,以志异云。沈既济撰。

【译文】

任氏是一个女妖怪。有个姓韦的州郡长官,名崟,排行第九,是信安王李祎的外孙。他少年时放浪不羁,喜欢饮酒。有个堂妹夫叫郑六,这里不记载他的名字了。这人早年学习武艺,也喜欢美酒和女色,因为贫穷没有家,寄住在岳父家里。他与韦崟很要好,出游和家居总在一起。

天宝九年夏六月的一天,韦崟与郑六在长安街市中行走,打算一同去新昌里喝酒。到了宣平里的南边时,郑六因有事告别,请求暂时离开,等会儿再到喝酒的地方去。韦崟骑着白马往东面走。郑六骑着驴往南面去,进入升平里的北门。恰好碰到三位女子在街上行走,其中一位穿白色衣服的,容貌十分美丽。郑六见了她很惊喜,鞭打着他的驴,一会儿走在白衣女子前,一会儿跟在白衣女子后,想要挑逗她,又不敢。白衣女子也不停地看他,好像领会了他的情意。郑六向她开玩笑说:“这么美艳的人,却步行,这是为什么?”白衣女子笑着说:“有坐骑的不借我骑,不步行又怎么办?”郑六说:“我的坐骑太差,不配给像你这样的美人代步,现在把它送给你,我能够步行跟随就知足了。”两人互相看着,大笑起来。一路上郑六与同行的三位女子互相以目光相引诱,一会儿就很亲热了。郑六跟着她们往东走,到了乐游园,天色已经昏暗了。看见一座住宅,土墙车门,房屋整齐。白衣女子准备进去,回头说:“请稍等一会儿。”就进去了。一个跟随的女仆留在大门和照壁之间,问郑六的姓名、排行,郑六告诉她后,也问了白衣女子的情况,女仆回答说:“姓任,排行第二十。”过了一会儿,请郑六进去。郑六把驴拴在门上,把帽子放在鞍上。先看见一位妇人,年纪有三十多岁,出面迎接郑六,她就是任氏的姐姐。她点上蜡烛,摆好饭菜,再三举杯劝酒。任氏换衣梳妆出来,大家一同畅饮,非常欢快。夜深后睡觉,任氏那娇美的容貌体态,欢歌笑语的神态气度,一举一动都美艳动人,几乎不是人世间所能有的。天快亮时,任氏说:“你可以离开了。我的兄弟名籍列在教坊,在南衙任职,天亮时就要出门,你不可逗留太久。”郑六于是约定了再见面的日期后就离开了。

出来走到里门,门锁着还没有开。门旁边有胡人卖饼的屋子,正点灯生炉子。郑六就在那屋檐帘下休息,坐着等待敲晨鼓,顺便与主人说话。他指着昨天过夜的地方问主人说:“从这里向东拐,有个门的,那是谁家的房宅?”主人说:“这是断墙荒地,并没有什么房宅。”郑六说:“我刚才经过那里,怎么说没有呢?”固执地与主人争论。主人突然明白过来,就说:“噢!我知道了。那里有一只狐狸,经常引诱男子一块儿过夜,我曾经见过三次了。今天你也遇到了吗?”郑六不好意思地掩饰说:“没有。”天亮了,郑六又回去看那个地方,那土墙车门还是老样子。往里面窥视,都是杂草丛生的荒地及废弃的园子。郑六回来后,见到韦崟。韦崟责怪他失约。郑六没有泄露这件事,用别的话搪塞过去了。但是想起任氏妖艳美丽的样子,非常希望再见她一面,心中常常怀着这个念头,不能忘怀。

过了十几天,郑六在外游逛,走进西市一家衣店时,一眼就看见了那女子,先前的那个女仆跟随在后。郑六急忙叫她,任氏转身躲进密集的人群中来避开他。郑六连声呼喊往前靠近她,任氏才背对着他站住,用扇子遮着背面,说:“公子已经知道我的真实情况,为什么还要靠近我呢?”郑六说:“虽然知道了,又有什么关系?”任氏回答说:“这让我羞愧耻辱,没脸再见了。”郑六说:“我不停地思念你,你就忍心抛弃我吗?”任氏回答说:“我怎么敢厌弃公子,是怕公子厌恶我罢了。”郑六起誓,言语非常恳切。任氏这才放下扇子回头,光彩艳丽,和当初一样。她对郑六说:“人世间像我这样一类的,不止一个,公子自己不知道罢了,不要单单认为我很怪异。”郑六请求跟她再叙欢爱之情。任氏回答说:“凡是像我们这类的,被人类憎恶的原因,不是其他,就是因为它们会伤害人罢了。我却不是这样。如果公子不讨厌我,我愿终身服侍你。”郑六答应为她找一处住所。任氏说:“从这里往东,有间大树从屋间伸出来的房子,门巷幽静,可以租来住。前些日子从宣平里的南边,骑白马往东走的那人,不是你妻子的兄弟吗?他家有很多家具器物,可以借来用。”当时韦崟的伯叔们正在各地做官,好几座宅院的家具器物,都存放在韦崟那里。郑六按照任氏的话租到了那处房舍,又去韦崟那里借东西。韦崟问他有什么用。郑六说:“最近得到了一位美人,已经租了房子,借点东西备用。”韦崟笑着说:“看你的样子,一定只能找到丑女人,哪来绝色美人呢?”

韦崟就把帷帐榻席之类的器具全部借给郑六,让一位聪明伶俐的家僮跟着去看。不一会儿家僮跑回来复命,气喘吁吁,汗湿全身。韦崟迎上去问道:“有这事吗?”又问:“容貌怎么样?”家僮回答说:“奇怪啊!是世间没有见过的美貌女子。”韦崟亲戚众多,而且一向喜欢四处游逛,见识过许多美丽的女子,就问道:“她同某女比,哪个美?”家僮说:“根本比不上。”韦崟一共列举了四五个美人,家僮都回答说:“比不上她。”当时吴王的第六个女儿,是韦崟的表妹,美艳如同神仙,在表姊妹中向来被认为第一。韦崟问:“她与吴王家的六女儿谁更美?”家僮又回答说:“比不上她。”韦崟拍着手惊异地说:“天下难道有这样的人吗?”急忙叫人打水来洗脖子,戴好头巾,抹上唇膏,就往任氏那里去。

到了那里,郑六恰好外出。韦崟进入门内,看见一个小僮正拿着扫帚扫地,有一个女仆在门口,没看见其他什么东西。韦崟向小僮询问,小僮笑着说:“没有这个人。”韦崟向屋内四处打量,看见门下面露出红裙子来。走近细看,见任氏躲在门扇后。韦崟把她拉出来到明亮的地方打量,觉得比回报说的还要美丽。韦崟爱她爱得几乎发狂,抱着她强行求欢,任氏不顺从。韦崟用强力来压制服她,她这才急了,就说:“我顺从你了,请让我能稍微转动一下身子。”等韦崟松手,她又像刚才一样抵抗起来。如此这般好几次,韦崟用力按紧她。任氏没力气了,汗如雨下,自己估摸无法避免,就放松身体不再抗拒了,但神色很凄惨。韦崟问道:“你为什么这样不高兴?”任氏长长地叹息道:“郑六真是可怜啊!”韦崟说:“为什么这么说?”任氏回答说:“郑六身高六尺,却不能保护一个妇人,怎么能算是大丈夫呢?况且公子年少豪富,得到过许多美人,碰到像我这样的多得去了。而郑生贫穷卑微,能称得上惬意的,只有我一人而已。你怎么忍心以自己本来就多余的,来抢夺别人本来就不足的东西呢?我可怜他穷困饥饿,不能自力更生,穿你给他的衣服,吃你给他的饭食,所以被你摆布。如果他自己能挣碗饭吃,就不会到这个地步。”韦崟为人豪迈有义气,听到这些话,马上放开任氏,整理衣襟,向她道歉说:“我再也不敢了。”不一会儿郑六到家,与韦崟见面,一起嬉笑寻欢。从这以后,凡是任氏需要的柴米肉食,都由韦崟供给。任氏时常来拜访,进出或乘车,或骑马,或坐轿,或步行,不常留下来。韦崟每日跟她一起出游,十分开心。经常相互亲热,毫无顾忌,只是不做淫乱的事。因此韦崟爱护她、尊重她,对她从不吝惜,有好吃的好喝的,从不会忘记她。

任氏知道他爱自己,于是说了感谢的话:“公子对我爱护太多了,我很惭愧。看看我自己低劣的容貌,不足以报答你的厚意。况且我也不能对不起郑生,所以不能满足你的愿望。我是秦人,生长在秦城,家里本来是优伶艺人,堂表亲戚中,有很多是别人的爱妾,因此,凡是长安的妓院,都有些交往。如果有美丽的女子,是你喜欢而得不到的,我可以为你弄来。希望以此来报答你的恩德。”韦崟说:“那太好了!”市场上有位卖衣服的女子,叫张十五娘,皮肤洁白光滑,韦崟一直喜欢她,于是就问任氏是否认识她。任氏回答说:“她是我的表妹,叫她来很容易。”过了十来天,果然就弄来了。几个月后,韦崟就厌倦了,停止了往来。任氏说:“做买卖的人容易到手,不足以展现我的手段。如果有住在深闺难以追求的女子,你说说看,我愿意为此竭尽我的才智。”韦崟说:“昨天是寒食节,我同两三个朋友到千福寺游玩,看见刁缅将军在殿堂里奏乐。其中有个擅长吹笙的女子,大概十六岁,两个发髻垂在耳边,娇柔美艳绝伦。你应当认识她吧?”任氏说:“她是刁家的宠奴,她的母亲就是我的表姐,想办法可以得到她。”韦崟在席下跪拜请求,任氏答应了他。于是任氏就进出刁家拜访。过了一个多月,韦崟催问她有什么好办法。任氏想要两匹细绢用作贿赂,韦崟就照她说的给了。过了两天,任氏正跟韦崟一起吃饭,刁缅派仆人驾着青黑色的骏马来迎接任氏。任氏听说请她,笑着对韦崟说:“事情成了。”

开始,任氏让那个宠奴生病,针灸吃药都不能减轻病症。宠奴的母亲与刁缅非常担忧,准备去找巫师。任氏秘密地贿赂巫师,指着她自己的居所,让巫师对他们说搬过去病情就会好转。等到巫师看病的时候,他就说:“在家里对病人不好,最好住到东南方的某所房子里去,可以取得生气。”刁缅与宠奴的母亲查看那地方,就是任氏的房子所在的地方。于是刁缅请求让病人搬过去住。任氏假意说住房太狭窄而拒绝,经一再请求后才同意。刁缅用车装了衣服用具,将宠奴连同她的母亲一起送到任氏那里。刚到任氏家,宠奴的病就好了。没过几天,任氏偷偷地领着韦崟来与宠奴私通,过了一个月宠奴就怀孕了。宠奴的母亲害怕了,急忙带着宠奴回到刁缅那里,从此就断绝了来往。

有一天,任氏对郑六说:“你能弄到五六千钱吗?我打算为你赚钱。”郑六说:“可以。”于是向别人借,得到六千钱。任氏说:“有人在市场上卖马,马的屁股上有毛病,可以把它买来留着。”郑六到市场上,果然看见有个人牵着马在卖,马的左屁股上有黑斑。郑六把它买回来,他妻子的兄弟们都讥笑他,说:“这是废物,买来干什么?”没多久,任氏说:“马可以卖了,能卖三万钱。”郑六就去卖它,有人出两万钱,郑六不卖。整个市场的人都说:“你当初那么贵何苦要买,现在又为什么爱惜不肯卖掉?”郑六骑上马回家,买马的人尾随他到家门口,一再加价,一直加到两万五千钱。郑六还是不肯卖,说:“不到三万钱不卖。”他妻子的兄弟们聚在一起骂他,郑六不得已,只好卖了,到底没卖到三万钱。过后他悄悄找到买主,问他买这匹马的原因。原来昭应县有一匹屁股上有黑斑的御马,死了三年了,这个养马的官吏马上就要被解职。官府向他征收赔偿马匹的折价,共计六万钱。如果他能以半价买到这匹马,获得的利润还有很多;如果有这匹马来充数,那么三年来的养马的饲料钱,都是他的了。何况这样他赔偿的很少,所以买了它。

任氏又因为衣服破旧,向韦崟要衣服。韦崟准备买整匹的丝缎给她,任氏不要,说:“我想要做好的衣服。”韦崟就叫来买卖人张大去替她买,让他去见任氏,问她想要什么样的。张大见了任氏后,惊讶地对韦崟说:“这一定是天上神仙的亲戚,被你偷来了。而且不是人间应该有的,希望你赶紧把她送回去,不要惹祸。”她的容貌美色动人到了这样的地步。至于一定要买做好的衣服,而不自己缝纫,就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了。

过了一年多,郑六调任武官,被任命为槐里府的果毅尉,住在金城县。那时郑六刚有妻子,虽然白天在外面游乐,但晚上要回家睡觉,经常遗憾不能每夜与任氏欢度。郑六准备赴任时,邀请任氏与他一道去。任氏不想去,说:“同行只有十天半月,不能尽情欢会。你算算日子给我留点吃的,让我安心地住着等你回来。”郑六恳请她同去,任氏更加不肯。郑六就请求韦崟帮忙。韦崟与郑六一再劝导,并问她拒绝的原因。任氏过了很久才说:“有位巫师说我这一年西行会发生不好的事,所以不想去。”郑六十分疑惑,没想到别的方面,与韦崟一道大笑着说:“像你这样聪明智慧的人,却被妖言迷惑,这是为什么呀!”坚持要请她同去。任氏说:“如果巫师的话是可信的,我白白地为你送了命,有什么好处?”两个人说:“哪有这样的道理呢?”还是和原来一样恳求。任氏没办法,只好一同去了。韦崟把马借给她,在临皋为他俩送行饯别,互相挥手道别而去。连过了两夜,到了马嵬。任氏骑马走在前面,郑六骑驴在后面,女奴另外乘着坐骑,又在他俩的后面。那时候西门养马的人在洛川训练猎狗,已经有十几天了。正好在路上碰到,猎狗从草丛中跳出来。郑六看见任氏忽然从马背坠到地上,显出原形向南奔逃。猎狗追赶她,郑六跟在后面一面跑一面呼叫,不能制止它。跑了一里多路,就被猎狗咬死了。郑六含泪掏出口袋里的钱,把她买回来安葬了,削了一根木头插着作为标记。回头看任氏的马,正在路边吃草,衣服全都堆在马鞍上,鞋袜还悬挂在马镫之间,就像蝉蜕下的壳一样。只有首饰掉在地上,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女奴也不见了。

过了十几天,郑六回城了。韦崟见到他很高兴,迎上来问:“任氏还好吗?”郑六流着泪回答道:“死了。”韦崟听说后也很悲痛,两人在房中互相扶持着,尽情地宣泄哀痛之情。韦崟慢慢地问起任氏生病死亡的原因,郑六回答说:“是被狗害死的。”韦崟说:“狗虽然凶猛,怎么能害人?”郑六回答说:“她不是人。”韦崟惊骇地问道:“不是人,是什么?”郑六这才讲述了事情原委。韦崟惊讶叹息不已。第二天,叫人驾车,韦崟与郑六一起到马嵬,挖开坟墓看她,悲痛得过了很久才回家。追思任氏过去的事,只有衣服不自己缝制这点,和人很不相同。这以后郑六担任总监使,家里很富有,马棚里有十几匹马。活到六十五岁去世。大历年间,沈既济住在钟陵,曾经与韦崟交往,屡次说到这件事,所以知道得非常详细。韦崟后来做殿中侍御史,兼任陇州刺史,直到死也没回来。

唉,动物的心理情感里也有人的品格啊!遇到暴力不失贞节,为了心爱的人而牺牲自己的生命,就算是今天的妇女,也有不如她的。可惜郑六不是精细明理的人,只是喜欢她的美色而不了解她的情感性格;如果是见识深刻的人遇见她,一定能够掌握变化的道理,考察神灵和人的关系,写出华美的文章,传达出精微奇妙的感情,而不仅仅是欣赏她的风情仪态而已。真是可惜啊!

建中二年,沈既济担任左拾遗,与金吾将军裴冀、京兆少尹孙成、户部郎中崔需、右拾遗陆淳,都被贬官到东南,从秦地到吴地,水路陆路都一起走。当时前拾遗朱放,因为旅行出游也跟随我们一起。客船经过颍水和淮水,顺流而下,白天饮宴,晚上闲谈,各自讲述奇异的见闻。众人听了任氏的事,都深深地惊异叹息,于是请沈既济为她作传,来记下这奇异的事情。沈既济撰写了这篇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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