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传
元稹
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诘者识之。
无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是岁,浑瑊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总戎节,令于军,军由是戢。
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宴之。复谓张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掳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销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者。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今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
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腆然而奔。张生悔之。翼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间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
是夕,红娘复至,持采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东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
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生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也。尔为我告之。”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
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骇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
无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谕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再夕,不可复见,而张生遂西下。数月,复游于蒲,会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览。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
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歔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
明年,文战不胜,张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曰:
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
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诗曰: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胧。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珮响轻风。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宵镜,残灯远暗虫。华光犹苒苒,旭日渐曈曈。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羃羃临塘草,飘飘思渚蓬。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箫史在楼中。
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志亦绝矣。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时坐者皆为深叹。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适经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章,词曰:“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竟不之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云:“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予常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
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
【译文】
唐代贞元年间,有一位张生,性情温和美好,外表俊美有风姿,内心清高坚韧,不合于礼的事情是不会诱惑到他的。有时候他跟朋友一起喝酒游玩,周围一片喧腾,其他人都吵闹起哄,唯恐不能尽兴,张生面色和顺,只是不违背别人的意思而已,这些从来不能扰乱他的心志。因此年纪已经二十三岁了,还没有亲近过女人。知道这个情况的人责问他,他表示歉意,然后说:“登徒子并不算好色的人,只是行为淫乱而已。我才是真正好色的人,却没能碰到美丽的女子。为什么这样说呢?万事万物只要是出众的,都会让我心动不已,从这点就可以看出,我并不是不通情感的人。”责问他的人也就理解了他。
没过多久,张生到蒲州游历,距离蒲州东边十几里的地方,有一间叫做普救寺的和尚庙,张生便住到了那里。正巧有个崔家的寡妇,准备回到长安去,路过蒲州,也住到了这间寺庙里。崔家的这位妇人,本来是郑家的闺女,张生的母亲也是郑家人,攀起亲戚来,崔氏是他远房的表姨妈。这一年,浑瑊在蒲州过世,朝廷派来的宦官丁文雅不擅长治理军队,军士们趁着办丧事的时机作起乱来,大肆劫掠蒲州百姓。崔家有许多钱财,仆人也不少,离乡背井寄住在寺庙里,害怕极了,不知道应该去依靠谁。张生之前跟蒲州军队中的一些将领关系不错,请他们派人来保护,崔家人这才没有遭难。十几天后,观察使杜確领着皇上的命令来主管军事,号令全军,散乱的军队才又集合规整起来。
郑姨妈很感激张生的帮助,准备了酒菜,把张生叫来,在大厅里请他吃饭。又对张生说:“姨妈我是个寡妇,带着孩子,不幸碰到军队大乱,真是没办法保住自己的性命,年幼的儿子和女儿,等于是先生你让他们活下来的,这跟平常的小恩小惠怎么能相同呢?今天就让他们按照对哥哥的礼节来见你,希望能够报答你的恩德。”她把儿子叫来,孩子名叫欢郎,大概十几岁,相貌十分温和秀美。然后又叫她女儿:“出来拜见你哥哥,是你哥哥让你活下来的。”过了很长时间,女儿还是推辞说有病不出来,郑姨妈生气地说:“是张哥哥保住了你的命,要不然,你就被人家掳走了,还能在这里左推右躲地避嫌吗?”又过了很长时间,她女儿才出来,穿着日常衣服,脸色光润,并没有什么新奇的装饰,只是将青黑的长发梳成下垂的环形发髻,两颊绯红而已,看起来却是美丽非常,光彩照人。张生惊讶于她的美貌,忙与她见礼。她行礼之后,就坐到了郑姨妈身边,因为是在母亲责骂之后才出来相见的,所以无比委屈地瞪着眼睛发呆,娇弱得好像承受不了自己身体的重量。张生问那女孩的年纪,郑姨妈说:“当今皇上甲子年七月出生的,到贞元庚辰年,十七岁了。”张生故意说了几句话,想要跟那女孩搭讪,她却并不回答,直到酒宴结束,就散去了。
从那以后,张生就被迷住了,希望可以让那女孩知道自己的情意,却没有办法做到。崔家有个婢女叫红娘,张生好几次私底下跟她行过礼,找机会就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她。婢女果然被他吓得哭起来,红着脸跑开了。张生觉得很后悔。第二天,婢女又来了,张生感到很不好意思,向她道歉,不再提向崔小姐传达情意的事情。婢女于是对张生说:“公子说的那些话,我是不敢说出口,也不敢泄露半句的。可是崔家的亲戚,都是你认识的,为什么不凭借你对他们家的恩德,求崔家把女儿嫁给你呢?”张生说:“我从孩童时代起,就不随便与人交往。有的时候同女子们待在一起,也没有拿眼睛去瞟过谁。不是因为没有到男欢女爱的年纪,说到底还是没有碰到中意的人。昨天的酒席上,我几乎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几天来,走路走着走着就忘了停下,吃饭吃着吃着竟然连已经吃饱都忘了,像这样下去,恐怕一两天内就会死去。如果托媒人说亲,一步步地走纳采、问名的礼节流程,那么三个月或者更长时间之后,我早就没命了。你说我能怎么办呢?”婢女说:“崔小姐为人坚贞谨慎,努力保全自己的清白,就算是地位尊崇的人,也不可以说不合适的话冒犯到她,下人跟她说这样的事,她肯定听不进去。不过她擅长撰写文辞,经常吟诵诗句,长时间沉浸在诗中描述的情感中,感到忧伤和向往。你试着写几首抒写爱情的诗歌,看能不能勾引到她,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张生非常高兴,马上写了两首情诗交给她。
这天晚上,红娘又来了,手里拿着彩色的信笺,交给张生说:“崔小姐叫我给你的。”崔小姐为她写的诗取名叫《明月三五夜》,诗句是这样的:
在西边的厢房等待月光的照拂,
房门被风吹得略略打开了些。
花枝的影子颤动着掠过墙头,
心里想着可是爱人来了么。
张生也略略知道了她的意思。这天是二月十四日。崔家住所的东边有一棵杏花树,爬到树上便可以翻过墙头。
十六日的晚上,张生把梯子架到了杏树上,就这样爬过了墙头。来到宅子西边的厢房,房门半开着,红娘正躺在床上睡觉。张生于是发出声息来弄醒了她,红娘惊讶地问:“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张生骗她说:“就是崔小姐的那封信让我来的,你替我去通报一声。”没过多久,红娘回来了,连声说:“来了,来了!”张生又是欢喜,又是惊慌,想着自己的相思病终于能得救了。等崔小姐出现,却见她穿着稳重的衣服,神情严肃,对张生大声斥责:“靠着哥哥你的恩德,我们全家人的性命保住了,你对我们有大恩大德,所以我母亲将年幼的儿子和女儿托付给你。谁知道你让这个坏心眼的婢女帮你传递淫乱的词句!开始的时候,你保护我们免受叛乱波及,最后自己却以淫乱的行为想要得到我,这是用一种乱来代替另一种乱,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差别呢?我也很想闭口不谈你写的那些淫词,可这就是包庇别人的罪恶,不合于义;将事情原原本本说给母亲听,那就是背弃你的恩德,也不吉祥。想要让婢女或下人传话,又害怕他们不能把我的想法传达清楚。所以我会写短诗,希望把我的意思告诉你,这样还怕哥哥你又来为难我,我才故意写些放荡下流的诗句,这样你就肯定会来了。做出不合于礼的行为,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愧疚之情,我真心希望大家都能用礼来规范自己的行为,不要沦落到乱的地步!”说完,她一闪身就不见了。张生独自惆怅了好久,又爬过墙头出来了。从此以后,张生绝望了。
过了几天,张生一个人睡在窗下,忽然有人叫他,他惊讶地坐起身来,原来是红娘捧着被子和枕头来了。她拍拍张生说:“来了,来了!还睡什么呢!”将两只枕头并排放在一起,一条被子叠在另一条上面,然后就走了。张生揉揉眼睛,挺直身体坐了很久,虽然心里怀疑是不是在做梦,还是认认真真地等着。过了一会儿,红娘扶着崔小姐来了。崔小姐到了之后,样子娇弱羞涩,温柔妖娆,力气小得简直无法活动肢体,从前是那样一副端庄的样子,现在是完全不相同了。这天晚上是十八日。那明亮澄澈的月亮挂在天边,照得半张床都是清幽的光辉。张生整个人飘飘然的,还疑心对方是天上来的神仙,不可能是从人世间来的。过了一段时间,寺里的钟敲响了,天快要亮了。红娘催促崔小姐离开,崔小姐娇滴滴地哭着,依依不舍的样子,红娘又扶着她离开了,整个晚上她都没有同张生说过一句话。张生摸黑坐起身来,暗自疑心说:“这难道是梦吗?”直到天亮之后,才看到手臂上还有脂粉痕迹,衣服上还留有香气,那晶莹闪烁的泪光还在被褥上闪动呢。这之后又过了十几天,崔小姐那边一点音讯也没有。张生正在写一首三十句的《会真诗》,还没写完,红娘正巧来了,就把这首诗交给了她,让她送给崔小姐。从这以后,崔小姐又开始与他相会了。他晚上偷偷地过去,早晨偷偷地离开,跟崔小姐一起待在从前说的那间西厢房里,大概有一个月的光景。张生曾经质问过她郑姨妈的态度,她只是说:“我是没办法让她按照我的想法行事的。”于是张生就想着,事情已经这样了,成亲的事可以因此成功。
没过多久,张生要到长安去了。离开之前,他把自己对崔小姐的感情说给她听,让她明白。崔小姐也没有说什么为难的话,可脸上那种悲伤哀怨的表情让人心疼。张生出发之前的第二个晚上开始,他没能再见到崔小姐,于是他就这样往西去了。几个月之后,张生又来到蒲州,跟崔小姐又幽会了好几个月。崔小姐写信写得很好,也擅长写文章,张生求了她好几次,她都不肯为他写点什么。大致说来,崔小姐与人不同的地方在于,她对各种技艺都极为娴熟,却表现出一副不懂不会的样子;言谈其实敏捷流利,却懒得同别人对答。她对张生的感情其实很深,但从来不用言语去表达。那时候的她静默冷艳,总是好像无知无识的样子,欢喜还是恼怒的表情,也很少在她脸上看到。有一次,她独自在夜里弹琴,悲哀的曲调让人伤怀。张生躲在一边偷听。等到去求她弹奏的时候,她却怎么也不肯再弹了。从那以后,张生对她就更痴迷了。
忽然到了需要赴京应试的日子,张生又要往西去了。离开之前的晚上,张生不再陈述自己的感情,他睡在崔小姐的身边,发愁地叹着气。崔小姐心里知道就要别离了,她态度很恭敬,和颜悦色,慢悠悠地对张生说:“开始被勾引,最后被抛弃,这本来就是应该的,我不敢有什么怨恨。如果你勾引了我,你最终还能与我在一起,那就是你的恩德了,那么你对我说的相伴终生的誓言,也就可以完成了,又为什么要对这次出行这么感慨呢?虽然如此,但是你这样不快,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你高兴。你曾经说我很会弹琴,我以前觉得害羞,没能让你好好听听我弹琴,从今往后就要分开了,那就了却你这桩心愿吧。”接着就让人准备琴,弹起了《霓裳羽衣序》的曲子,没弹几声,悲怨的音调错杂而出,再也听不出弹的是这首曲子了。身边服侍的人也都感到惋惜而叹着气。崔小姐也就突然间停住手不再弹,丢下琴哭了起来,然后快步回到郑姨妈的住处去了,之后就没再回来。第二天早上,张生就出发了。
第二年,应试落第,张生就在京城住下了。他给崔小姐写了封信,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崔小姐回信的内容大致记载在这里,是这样的:
看着你写来的信,你对我是那样地关怀体贴,因为自己心里的这种儿女私情,我又是欢喜又是悲伤。还要谢谢你送我一盒发饰和五寸口红,让我能够装点头脸,润泽嘴唇。虽说承受你这种格外深厚的恩德,又叫我去为谁打扮自己呢?看到这些东西只能增加我对你的思念,让我更频繁地发愁叹息而已。听你说,你为了方便要呆在京城攻读学业,读书进修这种事,确实是要方便安稳才好。只是很遗憾,像我这样偏远地方的人,就要因为相隔遥远而被永远抛弃了。这就是我的命,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从去年秋天到现在,我常常心神恍惚,好像失落了什么。在热闹的环境里,有的时候也勉强跟人说笑,到了晚上一个人独处,没有不伤心落泪的。甚至是睡觉做梦的时候,也总是感伤哽咽。与你分离而忧伤的心情,让我梦见与你缠绵的情景,短时间里就好像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一般,我们的幽会还没有结束,我就从梦境中惊醒,虽说半张床铺感觉还好像是温热的,只是想到你,却是在那么遥远的地方。自从上次你离开,一转眼已经又是新的一年到来了。长安是个享乐的地方,到处都可能牵绊人的感情。你没有忘记微不足道的我,一直都那么挂念我,我是多么荣幸啊。可是凭我这样浅薄鄙陋的心志,也无法报答你,至于说到对你始终如一的盟誓,我当然是不会违背的。
从前我们因为是亲戚,有时会在一起参加酒宴,婢女帮助你来诱惑我,你才能把心里的情意告诉我,对于情爱的渴望让我也不能坚决地拒绝你。你弹奏琴曲来挑动我的情思,而我也没能像古人高氏女那样投梭来拒绝。直到跟你同床共枕,你对我情深意重,我这样没有见识的人,总以为是找到了终身的依靠。谁知道跟你在一起之后,却不能将我们的关系确定下来,好像是我不顾廉耻地把自己献给了你,从此后也就不能光明正大地服侍你左右。这件事,除非我死,就是我永远的遗憾,只能叹息而已,又有什么话好说呢!如果你讲究仁义,能够用心体会我低微的心情,那么我即使是到了死去的那天,也会像活着一般快活。如果你心思旷达,打算为了前程学业舍弃儿女私情,觉得我在婚前同你发生关系是可耻的行为,觉得我们的山盟海誓是可以违背的,那么我就算是人死了,骨头化尽了,我对你的赤诚之心也不会消亡,它会随风飘扬,会凝聚在露水之中,掉落下来也会依托在尘埃之上。我对你的至诚心意连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了。这样给你写着信,我忍不住悲伤啼哭,无法将自己的感情表达出来。你千万要保重自己,千万要保重自己!
这一枚玉环,是我还很小的时候在手里把玩的,现在寄给你,充当先生您腰间佩带的物件。玉的好处是坚定润泽,历久不变;环的好处是始终如一,没有断绝。一同寄给你的还有五两乱丝和一个文竹做的茶碾子,这两件东西并不值得珍惜。我只是希望先生你能像玉一样真诚待我,而我对你也会像环一样情深难解,竹具的斑纹就好像洒上了我的泪痕一般,而我忧愁的心思也像乱丝一般千丝万缕。我凭借这些物件来传达感情,希望永远和你在一起。心虽然在一起,人却相隔两地,似乎没有相见的日子了。心中深藏的愤恨汇聚起来,纵是隔着几千里的距离也能用精神交会。你千万要保重!春日里的风还很强烈,你要多吃点饭才好,小心说话,保护好自己,不用太过记挂着我。
张生把她的信拿给认识的人看,于是当时很多人都听说了这件事。好朋友杨巨源喜欢写作诗词,就为他写了首题为《崔娘诗》的绝句,诗是这样的:
情郎清丽温润美玉也比不上,
庭院里蕙草上的雪刚刚融化。
风流才子总有许多情思绮想,
意中人的一封书信让他心伤。
河南的元稹也按照张生的《会真诗三十韵》写作了续诗,诗是这样的:
幽微的月光透过窗帘,
萤火虫飞越碧蓝天空。
遥远的天际隐约起来,
低矮的树木渐渐朦胧。
竹叶扫过庭院像龙啸,
梧桐拂过井边像鸾歌。
绢丝好像轻薄的雾气,
环佩被轻风吹动作响。
仙人仪仗跟随西王母,
高空云雾围绕着玉童。
夜深静悄悄没有人声,
清晨相会见烟雨蒙蒙。
珍珠的光照亮绣花鞋,
花朵艳丽藏起袖间龙。
玉钗上彩凤像在行动,
丝质披肩比虹霓更红。
说是从仙境瑶华浦来,
要到碧玉宫朝见仙长。
顺道在洛阳北面游览,
偶然来到了宋家之东。
与她调情开始还抗拒,
私心里早已有了情动。
低头蝉翼般发髻颤动,
回转脚步花瓣蒙住身。
转过脸来花瓣如雪飘,
登上床榻抱住丝绸被。
恩爱好似鸳鸯摩颈舞,
又像翡翠鸟笼中交欢。
黛绿眉峰因羞而聚拢,
朱红嘴唇被暖气烘软。
气息清香好比兰花蕊,
皮肤润泽又洁白丰满。
没力气懒得挪动手腕,
太娇羞老爱遮挡身体。
汗流得身上汗珠点点,
发髻弄乱了头发蓬松。
正欢喜千年难得相会,
却听说夜尽就要天亮。
依依难舍心中带愁怨,
互相爱恋情意难收束。
细嫩美丽的脸有悲愁,
优美的文词表白盟誓。
送玉环表明命运结合,
留同心结愿心意相同。
晚上照镜眼泪混粉流,
灯光微弱远处虫不见。
面前的灯火依然柔和,
早晨的阳光渐渐明亮。
她乘坐野凫返回洛阳,
吹着箫还登上了嵩山。
衣衫芬芳还染有麝香,
枕巾滑腻还留有腮红。
水塘边覆盖浓密青草,
思绪像水边蓬草飘荡。
弹琴声悲怨好似鹤鸣,
隔着汉江望鸿雁归来。
海水辽阔实在难渡过,
天空高远不容易冲上。
云朵游走没有落脚点,
弄玉夫君箫史在楼中。
张生的朋友中听说这件事的没有不惊讶,觉得这件事很奇异的,然而张生却没有心思跟崔小姐继续下去了。元稹同张生关系特别好,就问他这么做的原因。张生说:“大多数情况下,上天给过于美丽的女子安排的命运,不是祸害自身,就是祸害他人。如果崔家的这个女子嫁入富贵之家,受到丈夫的宠爱娇惯,她就算不翻云覆雨,也会兴风作浪,我就是不知道会用哪种方式罢了。从前殷商的帝辛也就是纣王,姬周的幽王,都是拥有百万人口的大国君主,势力强大,却因为一个女人而败落了,部队和百姓溃散,领导者自己被杀死,到现在还被天下人耻笑。我的道德还不足以战胜这种妖孽,所以我忍住了自己的感情。”当时在场的人都为他而深深地叹息。
一年多以后,崔小姐已经嫁人了,张生也娶了别的女人。刚巧经过崔小姐的住处,张生请她的丈夫跟她说,希望能以表兄的身份见她。她丈夫对她说了,但是崔小姐终于还是不肯出来。张生心中着实悲怨失望,都反映在脸上了。崔小姐知道了,自己偷偷写了首诗,诗是这样的:
自从消瘦脸上少了容光后,
翻来覆去也懒得下床活动。
不是因为别人而羞于起身,
为你憔悴却还羞于见你。
最终也没有见他。几天之后,张生要走了,崔小姐又写了首诗表示不愿见他,诗是这样的:
丢开手去现在又说什么呢,
当时两人倒是非常亲近的。
还是将从前对彼此的情意,
来爱怜眼前自己身边的人吧。
从这以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当时的人都称赞张生,认为他是能够补救自己的过错的人。我经常在朋友聚会的时候,会说到张生对于过于美丽的女子的理论,是想让知道的人不做这样的事,做了这样的事的人不会沉迷不醒。
贞元年的九月份,李公垂先生住在我靖安里的房子里,我跟他说到了这件事。公垂觉得非常奇异,就写了首《莺莺歌》来记录这件事。崔小姐的小名叫莺莺,公垂就用这个名字作为诗篇的题目。
周秦行纪
牛僧孺
余贞元中举进士,落第,归宛、叶间。至伊阙南道鸣皋山下,将宿大安民舍。会暮,失道,不至。更十余里,行一道,甚易。夜月始出,忽闻有异香气,因趋进行,不知近远。见火明,意谓庄家。更前驱,至一大宅。门庭若富豪家。有黄衣阍人曰:“郎君何至?”余答曰:“僧孺,姓牛,应进士落第往家。本往大安民舍,误道来此。直乞宿,无他。”中有小髻青衣出,责黄衣曰:“门外谁何?”黄衣曰:“有客。”黄衣入告。少时,出曰:“请郎君入。”余问谁氏宅。黄衣曰:“第进,无须问。”
入十余门,至大殿。殿蔽以珠帘,有朱衣紫衣人百数,立阶陛间。左右曰:“拜殿下。”帘中语曰:“妾汉文帝母薄太后。此是庙,郎不当来。何辱至?”余曰:“臣家宛下,将归,失道。恐死豺虎,敢托命乞宿。太后幸听受。”太后遣轴帘,避席曰:“妾故汉文君母,君唐朝名士,不相君臣,幸希简敬,便上殿来见。”太后着练衣,状貌瑰伟,不甚妆饰。劳余曰:“行役无苦乎?”召坐。
食顷间,殿内庖厨声。太后曰:“今夜风月甚佳,偶有二女伴相寻。况又遇嘉宾,不可不成一会。”呼左右:“屈两个娘子出见秀才。”良久,有女二人从中至,从者数百。前立者一人,狭腰长面,多发不妆,衣青衣,仅可二十余。太后曰:“此高祖戚夫人。”余下拜,夫人亦拜。更有一人,圆题柔脸稳身,貌舒态逸,光彩射远近,时时好,多服花绣,年低薄后。后顾指曰:“此元帝王嫱。”余拜如戚夫人,王嫱复拜。各就坐。坐定,太后使紫衣中贵人曰:“迎杨家潘家来。”
久之,空中见五色云下,闻笑语声寖近。太后曰:“杨、潘至矣。”忽车音马迹相杂。罗绮焕耀,旁视不给。有二女子从云中下,余起立于侧。见前一人纤腰身修,睟容,甚闲暇,衣黄衣,冠玉冠,年三十以来。太后顾指曰:“此是唐朝太真妃子。”予即伏谒,肃拜如臣礼。太真曰:“妾得罪先帝(先帝谓肃宗也),皇朝不置妾在后妃数中。设此礼,岂不虚乎?不敢受。”却答拜。更一人厚肌敏视,身小,材质洁白,齿极卑,被宽博衣。太后顾而指曰:“此齐潘淑妃。”余拜如王昭君,妃复拜。
既而太后命进馔。少时,馔至,芳洁万端,皆不得名字。粗欲充腹,不能足食。已,更具酒。其器尽宝玉。太后语太真曰:“何久不来相看?”太真谨容对曰:“三郎(天宝中,宫人称玄宗多曰三郎)数幸华清宫,扈从不暇至。”太后又谓潘妃曰:“子亦不来,何也?”潘妃匿笑不禁,不成对。太真乃视潘妃而对曰:“潘妃向玉奴(太真名也)说,懊恼东昏侯疏狂,终日出猎,故不得时谒耳。”太后问余:“今天子为谁?”余对曰:“今皇帝名适,代宗皇帝长子。”太真笑曰:“沈婆儿作天子也,大奇!”太后曰:“何如主?”余对曰:“小臣不足以知君德。”太后曰:“然无嫌,但言之。”余曰:“民间传英明圣武。”太后首肯三四。
太后命进酒加乐,乐妓皆年少女子。酒环行数周,乐亦随辍。太后请戚夫人鼓琴。夫人约指以玉环,光照于手,(《西京杂记》云:高祖与夫人百炼金环,照见指骨也。)引琴而鼓,声甚怨。太后曰:“牛秀才邂逅逆旅到此,诸娘子又偶相访,今无以尽平生欢。牛秀才固才士。盍各赋诗言志,不亦善乎?”遂各授与笺笔,逡巡诗成。太后诗曰:“月寝花宫得奉君,至今犹愧管夫人。汉家旧日笙歌地,烟草几经秋又春。”王嫱诗曰:“雪里穹庐不见春,汉衣虽旧泪长新。如今犹恨毛延寿,爱把丹青错画人。”戚夫人诗曰:“自别汉宫休楚舞,不能妆粉恨君王。无金岂得迎商叟,吕氏何曾畏木强。”太真诗曰:“金钗堕地别君王,红泪流珠满御床。云雨马嵬分散后,骊宫无复听《霓裳》。”潘妃诗曰:“秋月春风几度归,江山犹是邺宫非。东昏旧作莲花地,空想曾拖金缕衣。”再三趣余作诗。余不得辞,遂应教作诗曰:“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
别有善笛女子,短鬟,衫吴带,貌甚美,多媚,潘妃偕来。太后以接坐居之。时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顾而谓曰:“识此否?石家绿珠也。潘妃养作妹,故潘妃与俱来。”太后因曰:“绿珠岂能无诗乎?”绿珠拜谢,作诗曰:“此地原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诗毕,酒既至。太后曰:“牛秀才远来,今夕谁人与伴?”戚夫人先起辞曰:“如意儿长成,固不可。且不宜如此。况实为非乎?”潘妃辞曰:“东昏以玉儿(妃名)身死国除,玉儿不拟负他。”绿珠辞曰:“石卫尉性严忌,今有死,不可及乱。”太后曰:“太真今朝先帝贵妃,不可言其他。”乃顾谓王嫱曰:“昭君始嫁呼韩单于,复为株累若鞮单于妇,固自用。且苦寒地胡鬼何能为?昭君幸无辞。”昭君不对,低眉羞恨。俄各归休。余为左右送入昭君院。
会将旦,侍人告起得也。昭君泣以持别。忽闻外有太后命,余遂出见太后。太后曰:“此非郎君久留地,宜及还。便别矣。幸无忘向来欢。”更索酒。酒再行,戚夫人、潘妃、绿珠皆泣下,竟辞去。太后使朱衣人送往大安,抵西道,旋失使人所在,时始明矣。
余就大安里,问其里人。里人云:“去此十余里有薄后庙。”余却回望庙宇,荒毁不可入,非向者所见矣。余衣上香经十余日不歇,竟不知其如何。
【译文】
我贞元年间去应考进士的科举,没有能考中,回到了宛县、叶县一带。路上从伊阙南边走到鸣皋山下,想要到大安的百姓家里过夜。那时正赶上天色晚了下来,我迷路了,没能走到大安。又往前走了十几里,走到另一条路上,那条路走起来竟一点也不累。月亮这时候才出来,我突然闻到一种奇异的香气,于是就快步往前走去,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看到有火光,心里以为来到了一户农户人家。再往前走,就走到了一所大房子前面,看那门口的排场似乎是有钱人家的住处。有个穿黄衣服的看门人问我说:“郎君从哪里来?”我回答说:“我叫僧孺,姓牛,应进士考没有考中要回家去。本来我是想到大安百姓家里过夜的,走错了路才来到这里。现在只想借宿一晚,没有别的。”有位梳着小发髻的黑衣婢女从屋里出来,厉声对黄衣服的人说:“门外是谁?”黄衣服的人说:“来了客人。”他走进去通报,过了不大一会儿,出来说:“请郎君进去。”我问他这是谁家的房子,黄衣服的人说:“进去就是了,不用问了。”
走过十几道门,来到了大殿前。大殿外挂着珍珠帘子作为遮挡,有一百多个穿着朱红衣服和紫色衣服的人站在台阶上。有侍从说:“来参拜殿下。”帘子里面有人说:“我是汉文帝的母亲薄太后。这里是庙,先生不应该来的,怎么会到了这里呢?”我说:“我家住在宛县,我正要回家,迷了路,担心被豺狼虎豹咬死,想把自己的命托付给您,请求您让我在这里住一晚。但愿太后您能同意。”太后派人卷起珠帘,离开坐席起立说:“我是已故的汉文帝的母亲,先生您是唐代有名的读书人,我们并不是君王和臣民的关系,请您不必如此客气,省掉些礼数,就请你到大殿上来相见吧。”太后穿着白色布衣,身材魁梧,容貌美好,也没怎么化妆打扮,慰劳我说:“这一路上没有很辛苦吧?”又让我坐下说话。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大殿内部传来做饭的声音。太后说:“今天晚上天气晴朗,有清风明月,正好有两个女伴来这里找我,而且又碰到了您这位嘉宾,我们不能不在一起聚会一下。”她把侍从叫来说:“麻烦两位娘子出来和牛秀才见见面。”过了很长时间,有两位女子从里面出来,身后跟随的人有好几百。走在前面的一个,长着张长脸,细细的腰肢,头发很多,没有梳妆,穿着件黑衣服,才只有二十多岁。太后说:“这是高祖的戚夫人。”我下拜行礼,夫人也回拜了。还有一个,长着圆圆的额头和娇嫩的脸蛋,身材匀称,容貌开舒,神情安逸,光彩四射,时常会皱起眉头,身上穿的都是些绣花的衣物,年纪比薄太后小些。太后看着她,指点说:“这是元帝时的王嫱。”我像拜戚夫人那样下拜行礼,王嫱也回拜了。大家都各自入座。坐下之后,太后吩咐穿紫衣的宦官说:“请杨家、潘家的过来。”
过了很长时间,看到天空中降下五色的云彩,听到欢笑说话的声音渐渐近了。太后说:“杨、潘到了。”忽然听到车轮声夹杂着马蹄的声音,华丽的丝绸衣衫光艳闪烁,让人简直无法将目光移开。有两位女子从云彩上走下来,我站起身来,立在一旁。只见走在前面的那个身材修长,腰身细小,面色润泽,神情很是闲适,穿着黄衣服,戴着道士的帽子,三十多岁的年纪。太后看着她,指点说:“这是唐朝的太真妃子。”我马上伏地拜见,就像臣子拜见君主一般严谨。太真说:“我得罪了先帝(先帝说的是肃宗),皇朝不把我算在后妃的行列里,你对我行这样的礼,不是没有名分依据的吗?我不敢接受。”退后几步向我答礼。还有一人,肌肤丰满,眼神机敏,身材娇小,皮肤洁白,年龄很小,穿着宽大的衣服。太后看着她,指点说:“这是齐代的潘淑妃。”我像拜见王昭君那样拜见了她,潘淑妃也回拜了。
不久,太后命人上菜。不一会儿,菜上来了,芳香清洁极了,只是都不知道名字。我只是想把肚子填饱,没能样样都尝遍。吃完饭,又上酒,饮酒的器具都是宝玉制成的。太后对太真说:“为什么那么久不来看我?”太真一脸认真地回答说:“三郎(天宝年间,宫里的人大多称呼玄宗为三郎)到华清宫来了好几次,我没有时间来陪伴你。”太后又对潘妃说:“你也不过来,为什么呀?”潘妃忍不住暗自偷笑,没有回答。太真就看着潘妃回答说:“潘妃跟玉奴(太真的名字)说过,受不了东昏侯的放纵任性,整天到外面去打猎,所以就没办法经常来拜访你了。”
太后问我说:“现在的皇帝是谁?”我回答说:“当今皇帝名叫李适,是代宗皇帝的大儿子。”太真笑着说:“沈婆子的儿子当了皇帝了,真稀罕啊!”太后说:“当今皇帝怎么样呢?”我回答说:“我这样的人不足以了解君主的德行。”太后说:“不用避讳,说出来好了。”我说:“民间的百姓都传说皇上英明圣武。”太后再三再四地表示同意。
太后让人端上酒来,并且开始奏乐,演奏音乐的都是年轻的女子。大家轮着喝酒,喝了几圈之后,音乐也跟着停止了。太后请戚夫人弹琴,夫人用玉指环圈住手指,玉的光芒照在手上,(《西京杂记》里说:高祖送给戚夫人一枚百炼金做的指环,光芒可以照见指骨。)两手放在琴上弹奏起来,琴声很哀怨。太后说:“牛秀才偶然寄住在这里,各位娘子又刚巧来拜访我,现在没什么可以让大家好好地快活一下,牛秀才自然是有才学的人,我们为什么不各写一首诗,来表达自己的志向,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于是把纸笔发给大家,没一会儿诗就写好了。太后的诗是这样的:
有花有月的寝宫里我得以侍奉君主,
不履行盟约的管姬至今羞愧不住。
汉代宫廷从前时候吹笙歌舞的地方,
烟气中的野草春天来了秋天又过去。
王嫱的诗是这样的:
住在这雪地中的帐篷里见不到春天,
汉家衣服虽然旧了泪痕倒总是崭新。
到现在我心里还在怨恨那个毛延寿,
怎么能够随意描画将美女画成丑人。
戚夫人的诗是这样的:
自从离开汉宫我就不再跳楚地的舞蹈,
也不涂脂抹粉梳妆打扮心里怨恨君王。
太子刘盈没用钱怎么能请来商山四皓,
吕后又什么时候怕过质直刚强的周昌。
太真的诗是这样的:
金钗落地之后我就与君王分别,
皇上的御床洒满泪珠都是鲜血。
马嵬坡风波云里雨里分散之后,
骊山宫里再也听不到《霓裳》之歌。
潘妃的诗是这样的:
春风和秋月有多少次来了又去,
江山还是一样只是建业宫改换。
东昏侯从前在地上贴放金莲花,
徒然怀想拖着金丝编织的长衫。
她们再三催促我作诗,我推辞不了,就遵命写了首诗,说是:
香风把我带到天界最高层,
月是地云是阶拜见众仙人。
一起谈说人间感慨的事情,
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何年份。
我们这些人之外,还有个擅长吹笛的女子,梳着短小的环形发髻,腰间绑着吴地样式的衣带,容貌很美,姿态非常娇媚,是潘妃带来的。太后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不时让她吹奏笛子,常常还会跟她喝一杯。太后看着我,对我说:“认识她吗?这是石家的绿珠。潘妃把她养在家里当妹妹,所以潘妃带着她一起来了。”太后接着就说:“绿珠怎么能不作诗呢?”绿珠下拜道歉,写了首诗说:
这里的宾客原也不是当年的故人,
笛声里徒劳表达对赵王伦的怨恨。
花楼之下红花绿叶般的身体残破,
金谷园千年中再也不见春天来临。
作诗完毕,酒已经上来了。太后说:“牛秀才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今天晚上谁来和他作伴呢?”戚夫人第一个站起来推辞说:“如意这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我肯定不能做这样的事,再说也不应该,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错的呢?”潘妃推辞说:“东昏侯为了玉儿我失去了国家和生命,我不想背叛他。”绿珠推辞说:“石卫尉为人苛严爱猜忌,我今天就算是死,也不可以同别人发生不正当关系。”太后说:“太真是现今朝代已故皇帝的贵妃,谈不到这上头去。”她于是看着王嫱说:“昭君你开始时嫁给呼韩邪单于,又嫁给复株累若鞮单于,当然是可以自己决定这种事的,再说严寒地方的野蛮人有什么能耐?昭君你就不要推辞了。”昭君没有回答,低着头,既羞涩又懊恼。没一会儿,大家都各自去休息了。我被身边的人送到了昭君住的院子里。
没过多久,天就要亮了,仆人来说该起床了,昭君哭着拉着我的手,与我告别。忽然听到外面太后叫我,我就出来见太后。太后说:“这不是郎君你可以长时间停留的地方,还是应该早点回去。我们就这样分别吧,但愿你不要忘记之前的欢乐。”又让人端上酒来。大家又喝了一轮,戚夫人、潘妃、绿珠都掉下了眼泪,我终于还是告辞离去。太后让一个穿朱红衣服的人送我去大安,走到西道上,那个人一转眼就不见了,那时候天刚刚亮起来。
我来到大安里,向住在那里的人打听情况,那里的人说:“离开这里十几里的地方有一座祭奠薄太后的庙宇。”我又折返回去,望见了那座庙宇,破败废弃,根本没法走进去。我衣服上沾染的香气过了十几天都无法消散,我最终还是弄不明白,自己碰到的是怎么一回事。
湘中怨辞
并序
沈亚之
《湘中怨》者,事本怪媚,为学者未尝有述。然而淫溺之人,往往不寤。今欲概其论,以著诚而已。从生韦敖,善撰乐府,故牵而广之,以应其咏。
垂拱年中,驾幸上阳宫。大学进士郑生,晨发铜驼里,乘晓月度洛桥。闻桥下有哭声,甚哀。生下马,循声索之。见有艳女,繄然蒙袖曰:“我孤,养于兄。嫂恶,常苦我。今欲赴水,故留哀须臾。”生曰:“能遂我归之乎?”女应曰:“婢御无悔!”遂与居,号曰氾人。能诵楚人《九歌》《招魂》《九辩》之书,亦尝拟其调,赋为怨句,其词丽绝,世莫有属者。因撰《光风词》,曰:“隆佳秀兮昭盛时,播薰绿兮淑华归。愿室荑与处萼兮,潜重房以饰姿。见雅态之韶羞兮,蒙长霭以为帏。醉融光兮渺弥。迷千里兮涵洇湄,晨陶陶兮暮熙熙。舞婑娜之秾条兮,娉盈盈以披迟。酡游颜兮倡蔓卉,縠流电兮石发髓施。”生居贫,氾人尝解箧,出轻缯一端,与卖,胡人酬之千金。
居数岁,生游长安。是夕,谓生曰:“我湘中蛟宫之娣也,谪而从君。今岁满,无以久留君所,欲为诀耳。”即相持啼泣。生留之,不能,竟去。
后十余年,生之兄为岳州刺史。会上巳日,与家徒登岳阳楼,望鄂渚,张宴。乐酣,生愁吟曰:“情无垠兮荡洋洋,怀佳期兮属三湘。”声未终,有画舻浮漾而来。中为彩楼,高百尺余,其上施帏帐,栏笼画饰。帷褰,有弹弦鼓吹者,皆神仙蛾眉,被服烟霓,裾袖皆广长。其中一人起舞,含颦凄怨,形类氾人,舞而歌曰:“泝青山兮江之隅,拖湘波兮袅绿裾。荷卷卷兮未舒,匪同归兮将焉如!”舞毕,敛袖,翔然凝望。楼中纵观方怡,须臾,风涛崩怒,遂迷所往。
元和十三年,余闻之于朋中,因悉补其词,题之曰《湘中怨》,盖欲使南昭嗣《烟中之志》,为偶倡也。
【译文】
《湘中怨》这个故事,情节本来是很离奇低俗的,做学问的人从没有讲述过。然而那些思想不正派而沉湎无节制的人,往往是没办法醒悟到这点的。现在我想要把这个故事大概写出来,只是为了要凸显故事中的诚意而已。门生韦敖擅长写作乐府诗,我就生发开来写成文章,来应和他的诗歌。
垂拱年间,皇上去了上阳宫暂时居住。太学院的进士郑生,早晨在铜驼里出发启程,借着月光在洛水上过桥,听到桥下传来哭泣的声音,那声音非常哀伤。郑生从马上下来,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去,发现了一位美丽的女子。那女子叹息着用袖子蒙住脸说:“我父亲死了,靠我哥哥养活我。嫂子很凶,常常虐待我。我现在想要跳水自杀,死之前先在这里哭一会。”郑生说:“你愿意跟我回家吗?”那女子回答说:“就算是给你做婢女,我也绝不后悔!”郑生就和她住在了一起,给她起了个名号叫做泛人。泛人能够背诵楚地人写的《九歌》、《招魂》、《九辩》等作品,还曾经仿照那种调式,写成哀怨的句子,文词华丽极了,世上简直没有人能够写得出来。又创作了一首《光风词》,内容是这样的:
尽力表现美好啊让青春更为华美,
播种绿色香草收获芬芳的花朵。
希望同草木的嫩芽和花萼一同生活,
藏身在深闺之中装点自己的姿容。
被人瞧见我美好的体态不由地羞涩啊,
且用弥漫的雾霭当作帏幔遮挡。
在融和的日光里沉醉啊看那旷远的水流,
绵延不尽的河流滋润着水边的陆地。
早晨乐陶陶啊傍晚心情好。
轻柔地舞动那繁茂的枝条啊,
身姿美好如枝条迎风悠然飞扬。
浮浪的脸孔因为酒醉而泛红啊为那花朵歌唱,
丝缎般的水流好似霞光啊石块也旖旎可爱。
郑生日子过得很贫苦,泛人曾经打开箱子,拿出一块轻薄的丝织品,交给郑生去变卖,有个外族人给了他千两黄金。
过了几年时间,郑生到长安来游学。那天晚上,泛人对郑生说:“我是湘水龙宫里的随嫁小妾,因为犯错被驱逐所以跟了你,现在驱逐的时限到了,不能再留在你的住处,打算要跟你告别。”两人于是拉着手哭起来。郑生让她留下来,她没办法,终于还是走了。
十几年以后,郑生的哥哥做了岳州的刺史。那天正好是三月三日上巳节,他哥哥带着家里人登上岳阳楼,面对着鄂渚,摆开宴席。正喝得痛快的时候,郑生却忧伤地吟诵道:“情意无穷尽啊像湖水汹涌激荡,想起在一起的日子啊心在湘水一方。”他还没有念完,水上就有一条精美的船只飘飘荡荡地驶来了。船的中央是一座几百尺高的华美楼阁,楼上挂着帐幔,栏杆和窗框都是雕刻过的。帏幔被拉开了,里面有人弹琴有人击鼓吹打,都是些美若天仙的女子,穿着烟霞虹霓般华丽的衣服,裙摆和袖子都宽而长。其中有一个女子跳起舞来,皱着眉头,神情哀怨,长得很像泛人,她一边跳舞,一边唱着:
面对青山啊人在江边,
长裙飘逸啊好似绿波。
荷苞皱缩啊还未开花,
不能在一起啊又将如何!
她跳完舞,收紧衣袖,回过头来凝望着这里。楼上的人们一直仔细地观赏,看得正高兴呢,一眨眼的工夫,忽然狂风大作,波浪滔天,就不知道那艘船去了哪里了。
元和十三年,我在朋友群里听说了这个故事,就把故事的内容都补齐了写出来,题名叫做《湘中怨》,这是为了让南昭嗣那篇《烟中之志》可以有个姊妹篇。
异梦录
沈亚之
元和十年,亚之以记室从陇西公军泾州。而长安中贤士,皆来客之。五月十八日,陇西公与客期,宴于东池便馆。既坐,陇西公曰:“余少从邢凤游,得记其异,请语之。”客曰:“愿备听。”陇西公曰:“凤帅家子,无他能。后寓居长安平康里南,以钱百万质得故豪家洞门曲房之第,即其寝而昼偃。梦一美人,自西楹来,环步从容,执卷且吟。为古妆,而高鬟长眉,衣方领,绣带修绅,被广袖之襦。凤大说曰:‘丽者何自而临我哉?’美人笑曰:‘此妾家也。而君容妾宇下,焉有自邪?’凤曰:‘愿示其书之目。’美人曰:‘妾好诗,而常缀此。’凤曰:‘丽人幸少留,得观览。’于是美人授诗,坐西床。凤发卷,示其首篇,题之曰《春阳曲》,才四句。其后他篇,皆累数十句。美人曰:‘君必欲传之,无令过一篇。’凤即起,从东庑下几上取彩笺,传《春阳曲》。其词曰:‘长安少女踏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弯浑忘却,罗衣空换九秋霜。’凤卒诗,谓曰:‘何谓弓弯?’曰:‘昔年父母使妾学此舞。’美人乃起,整衣张袖,舞数拍,为弓弯以示凤。既罢,美人泫然良久,即辞去。凤曰:‘愿复少留。’须臾间,竟去。”
凤亦觉,昏然忘有所记。及更衣,于襟袖得其词,惊视,复省所梦。事在贞元中。后凤为余言如是。”是日,监军使与宾府郡佐,及宴客陇西独孤铉、范阳卢简辞、常山张又新、武功苏涤,皆叹息曰:“可记。”故亚之退而著录。
明日,客有后至者,渤海高允中、京兆韦谅、晋昌唐炎、广汉李瑀、吴兴姚合,洎亚之,复集于明玉泉,因出所著以示之。于是姚合曰:“吾友王炎者,元和初,夕梦游吴,侍吴王久。闻宫中出辇,鸣笳箫击鼓,言葬西施。王悼悲不止,立诏词客作挽歌。炎遂应教,诗曰:‘西望吴王国,云书凤字牌。连江起珠帐,择水葬金钗。满地红心草,三层碧玉阶。春风无处所,凄恨不胜怀。’词进,王甚嘉之。及寤,能记其事。炎,本太原人也。”
【译文】
元和十年,亚之以记室身份跟从泾原节度使陇西公李汇到泾州治理军队。于是长安城里才德出众的读书人都到泾州来做陇西公的门客了。五月十八日那天,陇西公跟门客们约好了,在东池便馆举办酒宴。大家都坐下之后,陇西公说:“我少年时代跟着邢凤游历,还记得他那段神奇的经历,请允许我说给大家听。”门客们说:“希望能听到此事的来龙去脉。”陇西公说:“邢凤是将帅家的儿子,没有什么别的才能。长大后住在长安平康里的南边,花了一百万钱,买下了从前富豪人家宏伟的宅第。那天白天,他在这宅子的卧房里睡觉,梦见一个美貌女子从屋子西面的柱子边慢悠悠地走来,环佩叮当,手里拿着诗卷,正在吟诵篇章。她化的是古时的妆容,发辫梳得很高,眉毛细长,穿着方领的衣衫,腰间系着精致的长带,身上披着的短衣袖子宽大。邢凤非常高兴地说:‘美丽的人儿,你是从哪里来看我的呀?’美人笑着说:‘这是我家,是先生你住在了我家的屋檐下,怎么问我从哪里来呢?’邢凤说:‘请让我看看你拿的是本什么书。’美人说:‘我喜欢诗歌,经常会写上几笔。’邢凤说:‘请美人多留一会吧,我想看看你写的诗。’于是美人将诗卷递给他,自己坐在了西面的坐榻上。邢凤翻开那本书,看到了第一篇,名字叫做《春阳曲》,只有四句。后面其他的诗篇都有几十句之多。美人说:‘先生一定要记下来,这些诗篇就会流传出去,最多只能让你记一篇。’邢凤站起身来,从屋子东面几案上拿来彩色的纸笺,将《春阳曲》抄录了下来。这首诗是这样的:
长安少女在春日的阳光中游玩,
可是哪里的春日阳光不让人心酸?
歌舞弓弯中飞动的袖子令人忘却,
只是衣衫改换中时光也在变换。
邢凤抄完诗,对她说:‘什么是“弓弯”?’她说:‘从前父母让我学过这支舞。’美人站起身来,整理衣服,甩开袖子,跳了几拍舞蹈,向邢凤展示了‘弓弯’这种舞。跳完之后,美人流下了眼泪,哭了很久,然后向邢凤告辞。邢凤说:‘请你再待一会吧。’一眨眼的工夫,她竟然已经走了。”
“邢凤也从睡梦中醒来,昏昏沉沉的,忘了自己曾经记下过诗篇。直到换衣服的时候,才在袖管里发现了记着那首诗的纸笺。他吃惊地看着那首诗,接着就想起了梦里的情景。事情发生在贞元年间。后来邢凤就是像这样告诉我的。”这天,监军使、节度使府中和各郡的官员幕僚,以及在座的宾客陇西的独孤铉、范阳的卢简辞、常山的张又新和武功的苏涤都叹息着说:“这件事可以记录下来。”因此亚之就从宴席上告退,把这件事记录了下来。
第二天,几个晚来的客人,渤海的高允中、京兆的韦谅、晋昌的唐炎、广汉的李瑀和吴兴的姚合,同亚之一起,又在明玉泉聚会。亚之就把自己记录下来的文字拿出来给大家看。接着姚合就说:“我的朋友王炎,元和初年的晚上做梦,梦见自己来到了吴国,在吴王的身边服侍了很长时间。他听到过从宫里抬出轿子,一边有人吹着笳、箫等乐器,敲着鼓的声音,说是要去把西施葬掉。吴王怀念西施,伤心不已,马上下令让文人们写作挽歌。王炎就接受了这个命令,写了首诗,诗是这样的:
从西面向吴王的国度望去,
看到写着篆字的殡葬仪仗。
江面上支起连绵不尽的珍珠帷幕,
人们选择水域将美丽的女子安葬。
红心草儿长得遍地都是,
碧玉砌成的台阶共有三层。
春风也不知该吹向哪里去,
心里满是凄凉和悲怨简直无法承当。
这首诗呈递上去,吴王非常赞赏。王炎醒来之后,还记得梦里发生的事。王炎原来是太原人。”
秦梦记
沈亚之
太和初,沈亚之将之邠,出长安城,客橐泉邸舍。春时,昼梦入秦,主内史廖家。内史廖举亚之。秦公召之殿,膝前席曰:“寡人欲强国,愿知其方。先生何以教寡人?”亚之以昆彭、齐桓对。公悦,遂试补中涓(秦官名),使佐西乞伐河西(晋秦郊也)。亚之帅将卒前,攻下五城。还报,公大悦,起劳曰:“大夫良苦,休矣。”居久之,公幼女弄玉婿萧史先死。公谓亚之曰:“微大夫,晋五城非寡人有。甚德大夫。寡人有爱女,而欲与大夫备洒扫,可乎?”亚之少自立,雅不欲幸臣蓄之。固辞,不得请,拜左庶长,尚公主,赐金二百斤。民间犹谓萧家公主。
其日,有黄衣中贵骑疾马来,迎亚之入,宫阙甚严。呼公主出,鬒发,着偏袖衣,装不多饰。其芳姝明媚,笔不可模样。侍女祗承,分立左右者数百人。召见亚之便馆,居亚之于宫。题其门曰“翠微宫”,宫人呼“沈郎院”。虽备位下大夫,由公主故,出入禁卫。
公主喜凤箫,每吹箫,必于翠微宫高楼上。声调远逸,能悲人,闻者莫不自废。公主七月七日生,亚之尝无贶寿。内史廖曾为秦以女乐遗西戎,戎主与廖水犀小合。亚之从廖得以献公主。主悦,尝爱重,结裙带之上。穆公遇亚之礼兼同列,恩赐相望于道。复一年春,秦公之始平,公主忽无疾卒。公追伤不已,将葬咸阳原。公命亚之作挽歌,应教而作曰:“泣葬一枝红,生同死不同。金钿坠芳草,香绣满春风。旧日闻箫处,高楼当月中。梨花寒食夜,深闭翠微宫。”进公,公读词,善之。时宫中有出声若不忍者,公随泣下。又使亚之作墓志铭,独忆其铭,曰:“白杨风哭兮石鬣髯莎,杂英满地兮春色烟和。珠愁粉瘦兮不生绮罗,深深埋玉兮其恨如何!”亚之亦送葬咸阳原,宫中十四人殉之。亚之以悼惆过戚,被病,卧在翠微宫。然处殿外室,不入宫中矣。
居月余,病良已。公谓亚之曰:“本以小女相托久要,不谓不得周奉君子,而先物故。敝秦区区小国,不足辱大夫。然寡人每见子,即不能不悲悼。大夫盍适大国乎?”亚之对曰:“臣无状,肺腑公室,待罪右庶长,不能从死公主。幸免罪戾,使得归骨父母国,臣不忘君恩,如今日。”将去,公命酒高会,声秦声,舞秦舞。舞者击髆拊髀呜呜,而音有不快,声甚怨。公执酒亚之前曰:“予顾此声少善。愿沈郎赓扬歌以塞别。”公命遂进笔砚。亚之受命,立为歌,辞曰:“击髆舞,恨满烟光无处所。泪如雨,欲拟著辞不成语。金凤衔红旧绣衣,几度宫中同看舞。人间春日正欢乐,日暮东风何处去?”歌卒,授舞者,杂其声而道之,四座皆泣。既,再拜辞去。公复命至翠微宫,与公主侍人别。重入殿内时,见珠翠遗碎青阶下,窗纱檀点依然。宫人泣对亚之。亚之感咽良久,因题宫门,诗曰:“君王多感放东归,从此秦宫不复期。春景自伤秦丧主,落花如雨泪胭脂。”竟别去。公命车驾送出函谷关。出关已,送吏曰:“公命尽此。且去。”亚之与别,未卒,忽惊觉,卧邸舍。
明日,亚之与友人崔九万具道。九万,博陵人,谙古。谓余曰:“《皇览》云:‘秦穆公葬雍橐泉祈年宫下。’非其神灵凭乎?”亚之更求得秦时地志,说如九万云。呜呼!弄玉既仙矣,恶又死乎?
【译文】
太和初年的时候,沈亚之要到邠地去。出了长安城,住到了橐泉地方的旅舍里。那时候正是春天,他大白天睡觉,梦见自己到了秦国,为廖姓内史主持家事。廖内史举荐他,于是秦公就在大殿里召见了他。秦公将自己跪坐在座席上的膝盖向前挪动,殷切地问道:“我很想让国家强大起来,希望能够知道其中的方法。先生有什么可以教导我吗?”亚之用春秋五霸中昆吾、大彭和齐桓公的霸业来回答他。秦公很高兴,就尝试着给了他个中涓的官衔,让他辅助西乞去攻打河西。亚之带领军队前去,攻下了五座城池。回来向秦公报告,秦公非常高兴,站起身来慰劳他说:“大夫你真是辛苦了,去休息吧。”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秦公小女儿弄玉的丈夫萧史先她去世了。秦公对亚之说:“如果没有大夫你,晋国的五座城池也不会属于我,大夫对我的恩德是多么深啊。我有个心爱的女儿,想要把她嫁给你,帮你料理家事,你觉得怎么样?”亚之从小性格独立,从来不愿意被当作皇帝身边的宠臣对待,他坚决地推辞这门婚事,没能得到秦公的许可,被封为左庶长,迎娶公主,得到了二百斤金子的赏赐。老百姓当时还将公主称作是萧家的公主。
结婚的那天,穿着黄衣服的宦官骑着快马过来,将亚之接进了宫,宫里守备森严。仆从们喊公主出来,她头发乌黑浓密,穿着偏袖的衣服,没有过多的装饰,那种明艳照人的美貌,无法用文笔描述出来。侍女们恭敬地分开站立在左右两边,听候差遣,有好几百人。秦公在便馆召见了亚之,让亚之住到了宫里,并且在他的宫门上题名叫做“翠微宫”。宫里的人把这座宫殿叫做“沈郎院”。虽说亚之的官职是属于下大夫的级别,不过因为公主的缘故,出入都有士兵保护。
公主喜欢凤箫,每次吹箫,一定要在翠微宫的高楼上。她的箫声清幽高远,能够使人悲伤,听到的人没有不惆怅失落的。公主是七月七日出生的,亚之那次竟找不到可以祝寿的礼物。廖内史曾经代表秦国将女乐赠送给西戎,西戎的首领就将一个水犀牛角制成的小盒子送给了他,亚之从廖内史那里得到了这个盒子,送给了公主。公主很高兴,当时对这个盒子非常喜爱和珍视,将它绑在自己的裙带上随身携带。秦穆公对待亚之,要比对待其他同级官员加倍礼遇,对他的赏赐不断,颁发赏赐的人在途中简直都可以互相望见。
又是一年春天,秦穆公离开京城去了始平,公主忽然无病而逝。秦穆公追念公主,伤心不已,准备将公主葬在咸阳城外的高地上。秦穆公让亚之写一首挽歌来悼念公主,亚之应命写了下面的诗句:
流着眼泪埋葬这枝美丽的花朵,
我们一起生活却没能一起死去。
她的金制发饰掉落在芳草之间,
染有香气的刺绣衣物被春风吹拂。
从前听她吹箫的地方,
现在正是当空明月照在楼高处。
等到梨花开放时那祭奠亡灵的寒食之夜,
我也只能把翠微宫的大门紧紧闭住。
亚之将挽歌呈献给穆公,穆公读完,觉得他写得很好。当时,宫里有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而发出了悲戚的声音,穆公便也跟着掉下泪来。他又让亚之写一篇墓志铭,现在只记得那首铭了,说是:
风吹白杨仿佛在哭泣啊墓石旁的松枝婆娑,
遍地都是五彩缤纷的落花啊春天的烟气迷蒙融和。
珠翠含愁香粉消减美丽的女子就这样不再存活,
我们将她深深埋葬啊心里是多么的哀伤痛心!
亚之也到咸阳城外的高地上去送葬了。宫里为公主陪葬的共有十四个人。亚之因为怀念公主,悲伤过度,得了病,在翠微宫里卧床养病。不过他住的是宫殿外的房子,没有再回到从前起居的正宫去。过了一个多月,他的病才终于完全好了。
秦穆公对亚之说:“本来想让我女儿和你缔结长久的婚姻的,谁知道她不能侍奉先生你到老,就先去世了。我们秦国只是个小国,不值得浪费大夫你的时间,那是辱没了你,而且我每次看到你,就不能不感到悲伤难过。大夫为什么不到大国去呢?”亚之回答说:“我没有什么功绩,与皇室结了亲,在右庶长的职位上等待犯错受罚,不能够跟随公主一同死去,这些大王都没有怪罪我,让我幸运地回到父母所在的国家终老,我永远忘不了您的恩德,太阳为我作证。”亚之就要离开之前,秦穆公让人准备酒席,举行盛大的宴会,在宴会上让人演唱秦地的歌曲,跳秦地的舞蹈。跳舞的人拍打着肩膀和大腿,发出呜呜的声音,那调子不太欢快,声音相当哀怨。秦公拿着酒杯,来到亚之面前说:“我看这人唱得不怎么好,希望沈郎接下来能唱首歌,就当是离别前的纪念。”秦公马上让人拿来笔砚。亚之接受命令,当场就唱起歌来,词是这样的:
拍打肩膀舞蹈,烟气光影中满是无所羁绊的哀愁苦恼。
眼泪雨点般掉落,想要写点什么却写不出完整的句子。
她那件绣着金凤衔红花图案的衣服还在,
我和她曾经好几次在宫里一同观看舞蹈。
春天里的人们正是欢乐的时候,
被傍晚的东风吹着的我又该往哪里去呢?
亚之唱完,将这首歌教给那个跳舞的人,混杂着那人歌唱的音调来教导他,宾客们听到歌声都掉下泪来。唱完之后,亚之两次向秦公下拜,就要告辞。秦公又让他去翠微宫一趟,跟公主的侍女们告别。亚之再度走进翠微宫的宫殿时,看到公主的饰物掉落在青石台阶上,已经碎裂了,窗纱上还留着她的口红印子。宫女看到亚之,就流下泪来。亚之也受到触动,哽咽了很久,于是在宫门上题写了一首诗,诗是这样的:
君王极为伤感放我回到东边的故乡,
从此之后就没有再来到秦宫的日子。
公主去世使得春天的景物让人伤怀,
落花雨点般坠落而眼泪带血如胭脂。
终于还是告辞离去。秦公命人用马车把亚之送出函谷关。出关之后,送行的官吏说:“秦公就让我送你到这里,你就走吧。”亚之就与他告别,还没说完话,忽然就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睡在旅舍里。
第二天,亚之把自己做的梦详详细细地说给朋友崔九万听。九万是博陵人,知道很多古时候的事,他对我说:“《皇览》上说:秦穆公葬在雍地橐泉地方的祈年宫下面。这难道不是他的神灵在那里的凭证吗?”亚之还找到了秦代时候的地方志,那里的说法跟九万一样。哎呀!弄玉既然已经成仙了,怎么又会死掉呢?
无双传
薛调
王仙客者,建中中朝臣刘震之甥也。初,仙客父亡,与母同归外氏。震有女曰无双,小仙客数岁,皆幼稚,戏弄相狎。震之妻常戏呼仙客为王郎子。如是者凡数岁,而震奉孀姊及抚仙客尤至。一旦,王氏姊疾,且重,召震约曰:“我一子,念之可知也。恨不见其婚宦。无双端丽聪慧,我深念之。异日无令归他族。我以仙客为托。尔诚许我,瞑目无所恨也。”震曰:“姊宜安静自颐养,无以他事自挠。”其姊竟不痊。
仙客护丧,归葬襄邓。服阕,思念:“身世孤孑如此,宜求婚娶,以广后嗣。无双长成矣。我舅氏岂以位尊官显,而废旧约耶?”于是饰装抵京师。时震为尚书租庸使,门馆赫奕,冠盖填塞。仙客既觐,置于学舍,弟子为伍。舅甥之分,依然如故,但寂然不闻选取之议。又于窗隙间窥见无双,姿质明艳,若神仙中人。仙客发狂,唯恐姻亲之事不谐也。遂鬻囊橐,得钱数百万。舅氏舅母左右给使,达于厮养,皆厚遗之。又因复设酒馔,中门之内,皆得入之矣。诸表同处,悉敬事之。遇舅母生日,市新奇以献,雕镂犀玉,以为首饰。舅母大喜。
又旬日,仙客遣老妪,以求亲之事闻于舅母。舅母曰:“是我所愿也,即当议其事。”又数夕,有青衣告仙客曰:“娘子适以亲情事言于阿郎,阿郎云:‘向前亦未许也。’模样云云,恐是参差也。”仙客闻之,心气俱丧,达旦不寐,恐舅氏之见弃也。然奉事不敢懈怠。
一日,震趋朝,至日初出,忽然走马入宅,汗流气促,唯言:“锁却大门,锁却大门!”一家惶骇,不测其由。良久,乃言:“泾原兵士反,姚令言领兵入含元殿,天子出苑北门,百官奔赴行在。我以妻女为念,略归部署。疾召仙客与我勾当家事。我嫁与尔无双。”仙客闻命,惊喜拜谢。乃装金银罗锦二十驮,谓仙客曰:“汝易衣服,押领此物出开远门,觅一深隙店安下。我与汝舅母及无双出启夏门,绕城续至。”
仙客依所教。至日落,城外店中待久不至。城门自午后扃锁,南望目断。遂乘骢,秉烛绕城至启夏门。门亦锁。守门者不一,持白棓,或立,或坐。仙客下马,徐问曰:“城中有何事如此?”又问:“今日有何人出此?”门者曰:“朱太尉已作天子。午后有一人重戴,领妇人四五辈,欲出此门。街中人皆识,云是租庸使刘尚书。门司不敢放出。近夜,追骑至,一时驱向北去矣。”仙客失声恸哭,却归店。三更向尽,城门忽开,见火炬如昼。兵士皆持兵挺刃,传呼斩斫使出城,搜城外朝官。仙客舍辎骑惊走,归襄阳,村居三年。
后知克复,京师重整,海内无事。乃入京,访舅氏消息。至新昌南街,立马彷徨之际,忽有一人马前拜。熟视之,乃旧使苍头塞鸿也。鸿本王家生,其舅常使得力,遂留之。握手垂涕。仙客谓鸿曰:“阿舅、舅母安否?”鸿云:“并在兴化宅。”仙客喜极云:“我便过街去。”鸿曰:“某已得从良,客户有一小宅子,贩缯为业。今日已夜,郎君且就客户一宿。来早同去未晚。”遂引至所居,饮馔甚备。至昏黑,乃闻报曰:“尚书受伪命官,与夫人皆处极刑。无双已入掖庭矣。”仙客哀冤号绝,感动邻里。谓鸿曰:“四海至广,举目无亲戚,未知托身之所。”又问曰:“旧家人谁在?”鸿曰:“唯无双所使婢采蘋者,今在金吾将军王遂中宅。”仙客曰:“无双固无见期。得见采蘋,死亦足矣。”由是乃刺谒,以从侄礼见遂中,具道本末,愿纳厚价以赎采蘋。遂中深见相知,感其事而许之。仙客税屋,与采蘋居。塞鸿每言:“郎君年渐长,合求官职。悒悒不乐,何以遣时?”仙客感其言,以情恳告遂中。遂中荐见仙客于京兆尹李齐运。齐运以仙客前衔,为富平县尹,知长乐驿。
累月,忽报有中使押领内家三十人往园陵,以备洒扫,宿长乐驿,毡车子十乘下讫。仙客谓塞鸿曰:“我闻宫嫔选在掖庭,多是衣冠子女。我恐无双在焉。汝为我一窥,可乎?”鸿曰:“宫嫔数千,岂便及无双?”仙客曰:“汝但去,人事亦未可定。”因令塞鸿假为驿吏,烹茗于帘外。仍给钱三千,约曰:“坚守茗具,无暂舍去。忽有所睹,即疾报来。”塞鸿唯唯而去。
宫人悉在帘下,不可得见之,但夜语喧哗而已。至夜深,群动皆息,塞鸿涤器构火,不敢辄寐,忽闻帘下语曰:“塞鸿,塞鸿,汝争得知我在此耶?郎健否?”言讫呜咽。塞鸿曰:“郎君见知此驿。今日疑娘子在此,令塞鸿问候。”又曰:“我不久语。明日我去后,汝于东北舍阁子中紫褥下,取书送郎君。”言讫便去。忽闻帘下极闹,云:“内家中恶。”中使索汤药甚急,乃无双也。塞鸿疾告仙客,仙客惊曰:“我何得一见?”塞鸿曰:“今方修渭桥。郎君可假作理桥官,车子过桥时,近车子立。无双若认得,必开帘子,当得瞥见耳。”仙客如其言。至第三车子,果开帘子,窥见,真无双也。仙客悲感怨慕,不胜其情。塞鸿于阁子中褥下得书送仙客。花笺五幅,皆无双真迹,词理哀切,叙述周尽,仙客览之,茹恨涕下。自此永诀矣。其书后云:“常见敕使说富平县古押衙人间有心人。今能求之否?”
仙客遂申府,请解驿务,归本官。遂寻访古押衙,则居于村墅。仙客造谒,见古生。生所愿,必力致之,缯彩宝玉之赠,不可胜纪。一年未开口。秩满,闲居于县。古生忽来,谓仙客曰:“洪一武夫,年且老,何所用?郎君于某竭分。察郎君之意,将有求于老夫。老夫乃一片有心人也。感郎君之深恩,愿粉身以答效。”仙客泣拜,以实告古生。古生仰天,以手拍脑数四,曰:“此事大不易。然与郎君试求,不可朝夕便望。”仙客拜曰:“但生前得见,岂敢以迟晚为限耶?”半岁无消息。
一日,扣门,乃古生送书。书云:“茅山使者回。且来此。”仙客奔马去。见古生,生乃无一言。又启使者。复云:“杀却也。且吃茶。”夜深,谓仙客曰:“宅中有女家人识无双否?”仙客以采蘋对。仙客立取而至。古生端相,且笑且喜云:“借留三五日。郎君且归。”后累日,忽传说曰:“有高品过,处置园陵宫人。”仙客心甚异之。令塞鸿探听所杀者,乃无双也。仙客号哭,乃叹曰:“本望古生。今死矣,为之奈何!”流涕歔欷,不能自已。是夕更深,闻叩门甚急。及开门,乃古生也。领一篼子入,谓仙客曰:“此无双也,今死矣。心头微暖,后日当活,微灌汤药,切须静密。”言讫,仙客抱入阁子中,独守之。至明,遍体有暖气。见仙客,哭一声遂绝。救疗至夜,方愈。
古生又曰:“暂借塞鸿于舍后掘一坑。”坑稍深,抽刀断塞鸿头于坑中。仙客惊怕。古生曰:“郎君莫怕。今日报郎君恩足矣。比闻茅山道士有药术。其药服之者立死,三日却活。某使人专求,得一丸。昨令采蘋假作中使,以无双逆党,赐此药令自尽。至陵下,托以亲故,百缣赎其尸。凡道路邮传,皆厚赂矣,必免漏泄。茅山使者及舁篼人,在野外处置讫。老夫为郎君,亦自刎。君不得更居此。门外有檐子一十人,马五匹,绢二百匹。五更挈无双便发,变姓名浪迹以避祸。”言讫,举刀。仙客救之,头已落矣。遂并尸盖覆讫。
未明发,历四蜀下峡,寓居于渚宫。悄不闻京兆之耗,乃挈家归襄邓别业,与无双偕老矣。男女成群。
噫!人生之契阔会合多矣,罕有若斯之比。常谓古今所无。无双遭乱世籍没,而仙客之志,死而不夺。卒遇古生之奇法取之,冤死者十余人。艰难走窜后,得归故乡,为夫妇五十年。何其异哉!
【译文】
王仙客是建中年间中央朝廷的臣子刘震的外甥。起先,仙客的父亲去世了,他跟着母亲回到娘家来住。刘震有个女儿叫无双,比仙客小几岁,当时还都是小孩子,亲热地在一起嬉戏玩耍。刘震的妻子经常开玩笑似的称呼仙客为王郎子。像这样过了好几年,刘震照顾寡居的姐姐,抚养仙客,格外体贴周到。有一天,这个嫁到王家的姐姐生了病,越来越严重了,她把刘震找来,与他约定说:“我就这一个儿子,心里放不下他是可想而知的。没有看到他结婚和当官,真是遗憾。无双端庄美丽,聪明敏慧,我心里总是记挂着,以后不要让她嫁到别家去了。我把仙客托付给你,你要是真的答应了我,我死了就可以闭眼了,没有什么遗憾了。”刘震说:“姐姐应该安心静养,保重身体,不要因为别的事情而自寻烦恼。”他姐姐竟然就没能痊愈。
仙客卫护母亲的灵柩,返回襄邓埋葬。守孝期限过了之后,他想着:“我的身世这样孤单伶仃,应该早点结婚,多生子女,这样王家后代才能兴旺。无双已经长大成人了,我舅舅难道会因为自己官高,地位尊贵,就废弃从前订立的约定吗?”于是打点行装,来到了京城。那时候刘震担任尚书租庸使,家里招待门客的馆舍气派堂皇,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仙客拜见了舅舅之后,被安置在家中的学堂里,跟家族中读书的年轻人待在一起。舅舅和外甥之间的情分,还是像从前一样,只不过择日成婚的事情,倒是完全没有听到提起。仙客又在窗缝里偷看到了无双,姿容艳丽,光彩照人,好像神仙一般。仙客爱慕地发了疯,唯恐与她的婚事不能成功。他于是将行李物品都变卖了,卖到了好几百万钱。但凡是在舅舅和舅妈身边服侍的人,连那些低贱的下人也不例外,他都送了一大笔钱。接下来又安排酒宴请他们吃饭,于是中门之内的各个地方,他都可以随意出入了。跟各位表兄弟相处的时候,他对别人都很恭敬。到了舅妈生日的那天,他买来新奇的礼物送给舅妈,那是雕刻精细的犀牛角和玉石做成的首饰,舅妈非常高兴。
又过了十几天,仙客派了一个老婆婆来,将自己求婚的事情说给舅妈听,舅妈说:“这件事正合我的心意,我这就跟他们商量去。”又过了几天,有位婢女告诉仙客说:“刚才夫人把求亲的事情说给老爷听,老爷说是:‘从前也没答应他。’看样子,这件事恐怕有些难办。”仙客听了,伤心失望极了,整个晚上都睡不着觉,担心舅舅就这样把他抛到脑后了。虽然是这样,但他侍奉舅舅仍然不敢懈怠。
有一天,刘震上朝去了。到了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他突然骑着马回到宅子里,大汗淋漓,呼吸急促,只是说着:“把大门锁起来,把大门锁起来!”全家人都惊恐极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过了很长时间,刘震才说:“泾原的部队造起反来了,姚令言带兵闯进了含元殿,皇上从宫苑的北门逃走了,文武百官都跟随他往临时落脚的地方赶去。我心里惦记着妻子和女儿,暂时回来料理家事。”他急忙让人把仙客找来,说:“你帮我料理家事,我把无双嫁给你。”仙客听他这么说,又惊又喜地跪拜道谢。刘震就将家中的金银绸缎装到二十头牲口身上,对仙客说:“你换身衣服,押送这些东西从开远门出城,找一间隐僻的客店安顿下来。我跟你舅妈和无双从启夏门出城,从城那头绕过来,会晚点到。”
仙客按他说的那样去做了。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他已经在城外的客店中等了很久,却不见他们过来。城门在午时以后就被锁上了,仙客不停地向南边张望,想要知道那里的情况,可是哪里望得到半点踪迹。他于是骑上马,举着烛火绕过城,来到启夏门外。城门也已经锁上了,守门的人不少,都拿着白木棒,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仙客跳下马来,兜兜转转地问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戒备这样森严?”又问道:“今天有什么人从这里出去吗?”看门的人说:“朱太尉已经做皇帝了。午时过后,有个在头巾上再戴帽子的人,带着四五个女人,想要从这扇门里出去。街上的人都认识他,说是租庸使刘尚书。守门的长官不敢把他放出去。傍晚的时候,追捕的骑兵过来了,没一会就把他们赶到北边去了。”仙客不禁失声痛哭,又回到了那间客店。三更就快过去的时候,城门忽然开了,只见外面到处是火把,照得好像白昼一般,士兵们手里都握着兵刃,连声高呼斩斫使出城,搜查城外的朝廷官员。仙客大吃一惊,丢下几十头牲口逃走了,回到襄阳,在村庄里居住了三年。
后来听说京城被收复,重新恢复了秩序,天下太平了。仙客就来到京城,打听舅舅的消息。他到了新昌南街,正停下马来茫然无措的时候,有一个人忽然在他的马前下拜行礼。仙客仔细看那人,原来是从前使唤的家奴塞鸿。塞鸿本来是王家的家生奴才,因为舅舅常常命他做事,觉得他很得力,就把他留在了身边。两人握着手,不由地流下了眼泪。仙客对塞鸿说:“舅舅、舅妈还好吗?”塞鸿说:“都在兴化里的宅子里。”仙客高兴极了,说道:“我现在就到对街去看看。”塞鸿说:“我已经脱除家奴籍成为平民了,寄住的人家有一所小房子,我住在那里,靠贩卖丝织品生活。今天都已经是晚上了,公子就到我寄住的人家那里过一夜,明早我们再一起去拜望你舅舅也不晚。”塞鸿于是把仙客带到他住的地方,还准备了丰盛的饭菜供他享用。直到天黑之后,仙客才从塞鸿口中得知,尚书做过叛军的官员,跟夫人一起被处以死刑了,而无双已经被征入宫廷去了。仙客痛苦地大喊冤枉,喊得声嘶力竭,左邻右舍的人都被他的叫声打动了。他对塞鸿说:“世界那么大,可我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不知道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地。”又问道:“从前家里的人,还有谁在的?”塞鸿说:“只有无双使唤的婢女叫采蘋的,她现在在金吾将军王遂中的家里做事。”仙客说:“无双肯定是没有相见的时候了,能够见见采蘋,我死也甘心了。”于是仙客投递名片,以从侄的礼节拜见了王遂中,将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希望能够出高价,将采蘋赎回来。王遂中很赏识仙客的为人,又被他的遭遇打动,就答应了他的请求。仙客租下了一间房子,跟采蘋一起生活。塞鸿常常对他说:“公子的年纪慢慢大了,应该去求个官职,总是闷闷不乐的,要怎么过日子呢?”仙客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诚恳地拜托王遂中帮忙。王遂中于是把仙客推荐给了京兆尹李齐运。李齐运按照仙客从前的资历,让他以富平县尹的官衔出任了长乐驿站的长官。
过了几个月,忽然有人来通报,说是有宫中的使者押送三十名宫人前往皇家墓地,担任清洁打扫的工作,晚上就住在长乐驿。来了十辆毡毛车子,车里的人下来之后,仙客对塞鸿说:“我听说选入宫廷的宫女,大多是士人的后代。或许无双就在这些人当中,你帮我偷偷地去看一眼,行不行?”塞鸿说:“宫女有好几千人呢,怎么就会选到无双呢?”仙客说:“你去就是了,世上的事也是说不定的。”于是就让塞鸿假扮成驿站的执事人员,在宫人们住处的门帘外煮茶。又给了他三千钱,跟他说定:“好好地看着煮茶的器具,一会儿也不要离开,要是发现了什么,马上就来报告我。”塞鸿答应着,便走开了。
宫女们都在门帘后面,塞鸿没法看见她们,只能听到晚上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到了深夜,万籁俱寂,塞鸿洗涤茶具,堆柴生火,也不敢就这样睡去。忽然听到门帘后面有人说话:“塞鸿,塞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公子他身体还好吗?”说完就开始轻声哭起来。塞鸿说:“公子现在就主管这个驿站的事务。今天他疑心娘子在这些人当中,就让塞鸿来探问情况。”那人又说:“我不能跟你说话了。明天等我走后,你到东北面房舍的阁子里,取出紫色被褥下的一封信去交给公子。”说完,那人便离开了。忽然听到门帘后面吵闹起来,说是:“宫女生病了。”内廷使者急着找人要汤药,病倒的那个就是无双。塞鸿急忙把这件事告诉仙客,仙客也很意外,说道:“我怎么才能见她一面呢?”塞鸿说:“这阵子正在修理渭水上的桥梁,公子可以假扮成督理桥梁工程的官员,等宫人的车子过桥时,你就站在靠近车子的地方。无双如果认得出你,肯定会掀开窗帘,那时你就可以看到她了。”仙客按照他说的那样去做了。第三辆车子驶过的时候,窗帘果然被掀开了,仙客看到了里面的人,真的是无双。仙客伤心感慨,爱她却不能把她留下来,简直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塞鸿从阁子里的被褥下面拿到书信,送来交给仙客。那里面有五张美丽的信笺,上面都是无双亲笔所写,语气悲哀而真切,将自己的遭遇说得细致详尽,仙客看完信之后,不由得落下了遗憾的眼泪。从今而后,就再也见不到面了。信的最后说道:“常常听到内廷使者说起富平县的古押衙是这世上的有心人,如今能够找到这个人吗?”
仙客于是向上一级的府尹打报告,请求解除自己管理驿站事务的差事,回到原来富平县尹的官位上。接着他就去寻访古押衙,这个人原来住在村里田野中的草房里。仙客过去拜访他,见到了古生。只要是这位古生想要的东西,仙客总是想尽办法满足他,送给他的丝织品和宝玉,多得数不过来。然而一年过去了,他也没有开口提让他帮忙的事。仙客的任期到了,赋闲住在县里。古生忽然来了,对仙客说:“我古洪是个粗鲁的武夫,年纪又大了,有什么用处呢?公子对我真是仁至义尽。我看公子你的意思,是有事情要求我帮忙。我是个知恩图报的有心人,公子对我恩德深厚,我很感激,愿意粉身碎骨来报答你。”仙客哭着下拜,把实情告诉了古生。古生仰面朝天,用手连连拍打自己的脑门,说道:“这件事很不容易,不过我会帮公子努力去争取,一天两天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仙客下拜,说:“只要我们活着能相见就好了,又怎么敢给你规定时间限制呢?”之后半年都没有古生的消息。
一天,有人来敲门,送来了古生的书信。信上说:“茅山使者回来了。你先过来吧。”仙客骑着马赶过去,见到古生,他却一句话也不说。问他使者的事情,古生才说:“杀掉了。我们喝茶吧。”到了深夜,他对仙客说:“你家里有认得无双的女家人吗?”仙客告诉他有采蘋。仙客马上将采蘋带到这里。古生观察着采蘋的相貌,欣喜地笑着说:“把她留在我这里,借我三五天,公子就先回去吧。”过了几天,忽然听到传言说:“有高官路过这里,要处死皇家陵园的宫女。”仙客觉得这件事很蹊跷,就让塞鸿去打听那个将要被处死的宫女,原来是无双。仙客大声哭喊,叹着气说:“本来还指望古生的,如今无双都要死了,该怎么办呢?”一边叹气一边流眼泪,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天晚上,大半夜的,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打开门来,原来是古生。他带领一乘轿子走了进来,对仙客说:“这里面就是无双,现在是死了,心头还有些热气,后天就能够活过来,你稍微给她灌些汤药,这件事绝不能声张出去。”等他说完,仙客就把无双抱到了阁子里,一个人守着她。到了天亮的时候,无双全身都有热气了,睁眼看到仙客,哭了一声,又昏死过去。仙客想尽办法救治她,直到晚上她才好起来。
古生又说:“我要借塞鸿,帮我在房子后面挖个坑。”坑挖得有些深了的时候,古生拔出刀来,将塞鸿的头砍落在坑里。仙客惊讶极了,感到非常害怕。古生说:“公子不要害怕,今天我做的事足够报答你的恩德了。之前听说茅山道士有种药,吃了药的人马上就会死,但是三天之后又会复活,我派人专门去求药,得到了一粒。昨天我让采蘋假扮成宫中的使者,说无双是反贼的同党,让她吃下这个药自尽。到了陵墓边上,我又假称是死者的亲戚,用百匹丝织品赎回了她的尸体。一路上落脚的驿站里的人,我都花大钱贿赂过了,免得他们泄露秘密。茅山使者和抬轿子的人,我已经在野外处理掉了。我为了公子,也是要自杀的。你不能再住在这里。门外有十个挑担的佣人、五匹马、二百匹绢。你到五更时候就带着无双出发,改变姓名,浪迹天涯,才可以避过灾祸。”说完,他就举起了刀。仙客想去救他,可是他的头已经落下了,于是连同他们的尸身都一起埋了。
天还没亮,仙客与无双就出发了。一路经过四川各地,沿着三峡而下,在湖北江陵住了下来。京城那边并没有传来抓捕的消息,仙客就举家搬到了襄邓的宅子里,同无双一起在那里住到老去,生了很多子女。
哎!人活在世上,分分合合的事情多了,但是很少有这样的事,我曾经认为,这样的事,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都是没有的。无双遭遇动乱,全家财产被没收,可是仙客对她的心意,即使是在知道她死了之后都没有改变,最后终于凭借古生那奇妙的办法娶到了无双,因为这件事无辜而死的人有十多个。仙客和无双经过艰苦的逃亡生活,终于能够回到家乡,做了五十年的夫妻。这是多么不同一般的经历啊!
上清传
柳珵
贞元壬申岁春三月,相国窦公居光福里第,月夜闲步于中庭。有常所宠青衣上清者,乃曰:“今欲启事。郎须到堂前,方敢言之。”窦公亟上堂。上清曰:“庭树上有人,恐惊郎,请谨避之。”窦公曰:“陆贽久欲倾夺吾权位。今有人在庭树上,吾祸将至。且此事将奏与不奏皆受祸,必窜死于道路。汝在辈流中,不可多得。吾身死家破,汝定为宫婢。圣君若顾问,善为我辞焉。”上清泣曰:“诚如是,死生以之!”
窦公下阶,大呼曰:“树上君子,应是陆贽使来。能全老夫性命,敢不厚报!”树上应声而下,乃衣缞粗者也。曰:“家有大丧。贫甚,不办葬礼。伏知相公推心济物,所以卜夜而来。幸相公无怪。”公曰:“某罄所有,堂封绢千匹而已。方拟修私庙次。今且辍赠,可乎?”缞者拜谢。窦公答之,如礼。又曰:“便辞相公。请左右赍所赐绢,掷于墙外。某先于街中俟之。”窦公依其请。命仆,使侦其绝踪且久,方敢归寝。
翼日,执金吾先奏其事。窦公得次,又奏之。德宗厉声曰:“卿交通节将,蓄养侠刺。位崇台鼎,更欲何求?”窦公顿首曰:“臣起自刀笔小才,官以至贵,皆陛下奖拔,实不由人。今不幸至此,抑乃仇家所为耳。陛下忽震雷霆之怒,臣便合万死。”中使下殿宣曰:“卿且归私第,待候进止。”越月,贬郴州别驾。会宣武节度刘士宁通好于郴州,廉使条疏上闻。德宗曰:“交通节将,信而有征。”流窦公于驩州,没入家资。一簪不着身,竟未达流所,诏自尽。上清果隶名掖庭。
后数年,以善应对,能煎茶,数得在帝左右。德宗谓曰:“宫掖间人数不少。汝了事。从何得至此?”上清对曰:“妾本故宰相窦参家女奴。窦某妻早亡,故妾得陪扫洒。及窦某家破,幸得填宫。既侍龙颜,如在天上。”德宗曰:“窦某罪不止养侠刺,亦甚有赃污。前时纳官银器至多。”上清流涕而言曰:“窦某自御史中丞,历度支、户部、盐铁三使,至宰相。首尾六年,月入数十万。前后非时赏赐,当亦不知纪极。乃者郴州所送纳官银物,皆是恩赐。当部录日,妾在郴州,亲见州县希陆贽意旨刮去。所进银器,上刻作藩镇官衔姓名,诬为赃物。伏乞陛下验之。”于是宣索窦某没官银器覆视,其刮字处,皆如上清言。时贞元十二年。德宗又问蓄养侠刺事。上清曰:“本实无。悉是陆贽陷害,使人为之。”德宗怒陆贽曰:“这獠奴!我脱却伊绿衫,便与紫衫着。又常唤伊作陆九。我任使窦参,方称意次,须教我枉杀却他。及至权入伊手,其为软弱,甚于泥团。”乃下诏雪窦参。
时裴延龄探知陆贽恩衰,得恣行媒孽。贽竟受谴不回。后上清特敕丹书度为女道士,终嫁为金忠义妻。世以陆贽门生名位多显达者,世不可传说,故此事绝无人知。
【译文】
贞元壬申年三月的春天,宰相窦公住在光福里的宅第,他在月夜中悠闲地在庭院里散步。有个他平常宠爱的婢女叫做上清的,这时候说:“我现在有事想要报告,郎君一定要到厅堂里,我才敢说。”窦公急忙进入厅堂。上清说:“庭院里的树上有人,我担心他惊吓到郎君,请您务必回避。”窦公说:“陆贽想要完全夺走我的权力地位已经很长时间了。现在有人躲在庭院里的树上,我的灾祸就要到了。而且这件事向不向皇上报告,都会遭遇灾祸,我肯定会往别处奔逃,最后死在路上。同辈人当中,很少有你这样的人品才干,我人死家破之后,你肯定会成为宫里的婢女。皇上如果问起来,你好好替我说说吧。”上清哭着说:“如果真是这样,是死是活我都会办成这件事!”
窦公走下台阶,大声喊道:“树上的这位先生,应该是陆贽派来的吧。如果能保全老头子我的性命,怎么敢不重重报答!”他话音未落,树上的人就跳了下来,原来是个穿着粗麻丧服的人。他说:“家里碰上重大的丧事,穷困潦倒,办不起葬礼,小人知道宰相大人能够推广一己的仁爱之心救济苍生,所以选择夜晚过来,希望宰相大人不要怪罪。”窦公说:“我竭尽所有,也只有宰相所能得到的额外俸禄千匹绢丝而已。我正打算用这些绢丝换钱来修筑家庙,现在不修了,把这些都送给你,可以吗?”穿丧服的人下拜叩谢。窦公答拜,就像礼节要求的那样。那人又说:“我这就向宰相大人告辞了。请您身边的人将赐给我的绢丝扔到围墙外面,我会先等在外面的街道上。”窦公按照他的请求来做了。又命令仆人偷偷看着他,等他走了好长时间之后,才敢进房去睡觉。
第二天,负责皇城巡逻工作的官员首先向皇上报告了这件事。轮到窦公说话的时候,他也报告了一遍。德宗厉声说:“你跟担任节度使的将领相互勾结,在家中蓄养游侠刺客。你已经做到了宰相这样崇高的官位,还想要得到什么呢?”窦公叩头说:“我从掌管文书的小官做起,登上最为尊贵的官位,都是陛下对我的奖励和提拔,实在不是个人有愿望就可以达到的。如今不幸,落到这个地步,也是被仇家陷害,让陛下突然间发这么大的火,我真是罪该万死。”宦官走下大殿,宣布皇帝的命令说:“你暂且回到自己的宅第,等我的发落吧。”过了一个月,窦公被贬为郴州别驾。当时宣武节度使刘士宁正好与郴州官员往来交好,观察使将这件事写在陈事的条疏里告诉了德宗,德宗说:“与节度将领互相勾结,证据已有,确实无疑。”将窦公流放到了驩州,抄没家产,连一根簪子也不让他带在身上。居然还没等窦公到达流放的地方,就下令让他自尽。而上清的名字果然被写入了掖庭的名册,在妃嫔居住的皇宫旁舍做事。
几年之后,上清因为善于对答,懂得煎茶,经常能够在皇上身边伺候。德宗对她说:“皇宫里人数众多,你算是明白事理的,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上清回答说:“我本来是已故的宰相窦参家的女奴,窦参的妻子死得早,我就能够在他身边侍奉。窦参被抄家之后,我有幸来到宫里做事。伺候皇上之后,感觉自己好像生活在天上一样。”德宗说:“窦参的罪过不只是蓄养游侠刺客,他也贪污受贿,前些时候抄家之后,上缴官府的银器非常多。”上清流着眼泪说:“窦参从当上御史中丞开始,做过度支、户部、盐铁三司的长官,最后当上宰相,前后六年,每月有几十万的俸禄。这段时间里也有并非按时发放的赏赐,后者的数目根本没办法算清楚。之前郴州官府送来的上缴国家的银器,都是皇上加恩赏赐的。他们记录抄家所得财物的时候,我就在郴州,亲眼看见州县长官按照陆贽的意思将银器上皇家的印记刮去。送报中央的银器,就在上面刻上藩镇长官的官衔姓名,诬陷成受贿而得的赃物。恳请陛下查验明白。”皇上于是下令重新审查窦参抄没官府的银器,那上面刮字的地方,都跟上清说的一样。当时是贞元十二年。德宗又问窦参蓄养游侠刺客的事情。上清说:“本来就没有的事。都是陆贽陷害,派人做的。”德宗对陆贽很生气,说道:“这狗奴才!我让他脱掉低级官员的绿色官服,穿上高级官员的紫色官服,还常常亲昵地称呼他为‘陆九’。我任用窦参为我办事,正是称心如意的时候,却叫我冤杀了他。现在大权到了这家伙手里,他做事情却软弱得很,比泥团还不如呢。”于是颁下诏书,为窦参昭雪。
那时候裴延龄侦查到皇上对陆贽的恩宠减少了,就任意挑拨是非,诬陷陆贽。陆贽竟然就领受惩罚而被贬官外乡,再也没能回到中央。后来皇上特别下令,颁赐丹书给上清,让她做女道士,她最后嫁给了金忠义。世人都以为陆贽的学生都做了大官,名望很高,这件事就没人传播说起,所以根本没什么人知道。
杨娼传
房千里
杨娼者,长安里中之殊色也。态度甚都,复以冶容自喜。王公钜人享客,竞邀致席上。虽不饮者,必为之引满尽欢。长安诸儿,一造其室,殆至亡生破产而不悔。由是娼之名冠诸籍中,大售于时矣。岭南帅甲,贵游子也。妻本戚里女,遇帅甚悍。先约:设有异志者,当取死白刃下。帅幼贵,喜淫,内苦其妻,莫之措意。乃阴出重赂,削去娼之籍,而挈之南海。馆之他舍,公余而同,夕隐而归。娼有慧性,事帅尤谨。平居以女职自守,非其理不妄发。复厚帅之左右,咸能得其欢心。故帅益嬖之。
会间岁,帅得病,且不起。思一见娼,而惮其妻。帅素与监军使厚,密遣导意,使为方略。监军乃绐其妻曰:“将军病甚,思得善奉侍煎调者视之,瘳当速矣。某有善婢,久给事贵室,动得人意。请夫人听以婢安将军四体,如何?”妻曰:“中贵人,信人也。果然,于吾无苦耳。可促召婢来。”监军即命娼冒为婢以见帅。计未行而事泄。帅之妻乃拥健婢数十,列白梃,炽膏镬于廷而伺之矣。须其至,当投之沸鬲。帅闻而大恐,促命止娼之至。且曰:“此自我意,几累于渠。今幸吾之未死也,必使脱其虎喙。不然,且无及矣。”乃大遗其奇宝,命家僮榜轻舠,卫娼北归。自是,帅之愤益深,不逾旬而物故。娼之行,适及洪矣。问至,娼乃尽返帅之赂,设位而哭,曰:“将军由妾而死。将军且死,妾安用生为?妾岂孤将军者耶?”即撤奠而死之。
夫娼,以色事人者也,非其利则不合矣。而杨能报帅以死,义也;却帅之赂,廉也。虽为娼,差足多乎!
【译文】
杨娼是长安里巷中一个绝色的妓女。她姿态风度出众,又因为自己的美艳而沾沾自喜。王公贵族或者大人物宴请宾客,争相邀请她到酒席上来助兴。即使是平时不喝酒的人,也肯定会为了她将杯中的酒倒满,开怀畅饮,极尽欢愉。长安城的年轻人到她房里走一趟,几乎要弄到倾家荡产,却也并不后悔。这以后,杨娼的名字成了妓女名册中的佼佼者,在当时炙手可热。岭南节度使某人,是权贵人家的儿子。他的妻子是皇帝妃嫔家眷的女儿,对待他非常强势粗暴,刚结婚时就跟他订约:如果有谁移情别恋,就要死在刀剑之下。节度使从小身份尊贵,喜欢女色,受到妻子的束缚,根本没有办法可想。于是他私底下拿出一大笔钱,在妓女名册中勾去了杨娼的名字,让她从良,把她带到了南海。让她居住在家门以外的房子里,工作之余和她相伴,晚上再若无其事地回家。杨娼秉性聪慧,侍奉节度使特别谨慎,平时居处的时候恪守妇道,不该她管的事情不会随意插手,而且对节度使身边的人非常好,能够得到所有人的欢心。因此节度使就更加宠爱她了。
隔了一年,节度使患病,看看就支持不下去了。他想要跟杨娼见一面,却畏惧自己的妻子。节度使向来同监军使关系很好,偷偷派人将自己的意思告诉他,拜托他帮自己想办法。监军使就骗节度使的妻子说:“将军病得很厉害,想来如果有个擅长侍奉病人,懂得煎药调理的人来照看他,病一定很快就能好起来。我有个得力的婢女,长久以来一直在王公贵族家做事,一言一行都能切合主人的心意。请夫人允许这个婢女来照顾将军,让将军身体安舒,怎么样?”节度使的妻子说:“公公你是信得过的人。如果真是这样,那对我又有什么妨害呢?你就快点让婢女过来吧。”监军使就让杨娼假扮婢女来与节度使见面。事情还没办呢,已经泄露了出去。节度使的妻子带着几十个健壮的婢女,在庭院里摆开白木棍,烧热油锅,等着杨娼来。等她来之后,就要把她扔到煮沸的开水里。节度使听说了,非常担心,赶紧派人让杨娼别来了。他还说:“这都是因为我想见她,差点害了她。现在幸好我还没有死,那就一定要让她脱离虎口,要不然,事情就来不及了。”于是将自己的奇珍异宝都送给杨娼,派家中的小仆人摇着轻舟,保护杨娼回到北方的家。从此以后,节度使心中的愤恨更深了,没过十天就去世了。那时候杨娼一路行进,刚刚到达洪州。节度使去世的消息传来,杨娼于是将他送给自己的东西都还了回去,摆设灵位痛哭,说道:“将军是因为我而死的,将军已经死了,那我还活着干嘛呢?我难道会让将军孤零零地一个人吗?”说完就撤走祭品,自杀了。
所谓娼妓,是用美色来侍奉别人的人,如果得不到她想要的好处,不会同别人结合。杨娼却能够用死来回报节度使,说明她很有情义;她能够送回节度使馈赠的财物,说明她很廉洁。她虽然是个娼妓,不也是很高尚的吗?
飞烟传
皇甫枚
临淮武公业,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参军。爱妾曰飞烟,姓步氏,容止纤丽,若不胜绮罗。善秦声,好文笔,尤工击瓯,其韵与丝竹合。公业甚嬖之。其比邻,天水赵氏第也,亦衣缨之族,不能斥言。其子曰象,秀端有文,才弱冠矣。时方居丧礼。忽一日,于南垣隙中窥见飞烟,神气俱丧,废食忘寐。乃厚赂公业之阍,以情告之。阍有难色,复为厚利所动。乃令其妻伺飞烟间处,具以象意言焉。飞烟闻之,但含笑凝睇而不答。
门媪尽以语象。象发狂心荡,不知所持,乃取薛涛笺,题绝句曰:“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以所题密缄之,祈门媪达飞烟。烟读毕,吁嗟良久,谓媪曰:“我亦曾窥见赵郎,大好才貌。此生薄福,不得当之。”盖鄙武生粗悍,非良配耳。乃复酬篇,写于金凤笺,曰:“绿惨双蛾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拟谁?”封付门媪,令遗象。象启缄,吟讽数四,拊掌喜曰:“吾事谐矣。”又以剡溪玉叶纸,赋诗以谢,曰:“珍重佳人赠好音,彩笺芳翰两情深。薄于蝉翼难供恨,密似蝇头未写心。疑是落花迷碧洞,只思轻雨洒幽襟。百回消息千回梦,裁作长谣寄绿琴。”诗去旬日,门媪不复来。象尤恐事泄,或飞烟追悔。
春夕,于前庭独坐,赋诗曰:“绿暗红藏起暝烟,独将幽恨小庭前。沉沉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明日,晨起吟际,而门媪来。传飞烟语曰:“勿讶旬日无信,盖以微有不安。”因授象以连蝉锦香囊并碧苔笺,诗曰:“强力严妆倚绣栊,暗题蝉锦思难穷。近来赢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象结锦香囊于怀,细读小简,又恐飞烟幽思增疾,乃剪乌丝阑为回椷,曰:“春景迟迟,人心悄悄。自因窥觏,长役梦魂。虽羽驾尘襟,难于会合;而丹诚皎日,誓以周旋。昨日瑶台青鸟复来,殷勤寄语。蝉锦香囊之赠,芬馥盈怀,佩服徒增,翘恋弥切。况又闻乘春多感,芳履乖和,耗冰雪之妍姿,郁蕙兰之佳气。忧抑之极,恨不翻飞。企望宽情,无至憔悴。莫孤短愿,宁爽后期。惝恍寸心,书岂能尽?兼持菲什,仰继华篇。伏惟试赐凝睇。”诗曰:“应见伤情为九春,想封蝉锦绿蛾颦。叩头为报烟卿道,第一风流最损人。”阍媪既得回报,径赍诣飞烟阁中。
武生为府掾属,公务繁夥,或数夜一直,或竟日不归。此时恰值生入府曹。飞烟拆书,得以款曲寻绎。既而长太息曰:“丈夫之志,女子之情,心契魂交,视远如近也。”于是阖户垂幌,为书曰:“下妾不幸,垂髫而孤。中间为媒妁所欺,遂匹合于琐类。每至清风明月,移玉柱以增怀;秋帐冬,泛金徽而寄恨。岂谓公子,忽贻好音。发华缄而思飞.讽丽句而目断。所恨洛川波隔,贾午墙高。连云不及于秦台,荐梦尚遥于楚岫。犹望天从素恳,神假微机,一拜清光,九殒无恨。兼题短什,用寄幽怀。伏惟特赐吟讽也。”诗曰:“画帘春燕须同宿,兰浦双鸳肯独飞?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封讫,召阍媪,令达于象。象览书及诗,以飞烟意稍切,喜不自持,但静室焚香虔祷以俟息。
一日将夕,阍媪促步而至,笑且拜曰:“赵郎愿见神仙否?”象惊,连问之。传飞烟语曰:“值今夜功曹府直,可谓良时。妾家后庭,即君之前垣也。若不渝惠好,专望来仪。方寸万重,悉候晤语。”既曛黑,象乃乘梯而登,飞烟已令重榻于下。既下,见飞烟靓妆盛服,立于庭前。交拜讫,俱以喜极不能言。乃相携自后门入堂中,遂背解幌,尽缱绻之意焉。及晓钟初动,复送象于垣下。飞烟执象手曰:“今日相遇,乃前生姻缘耳。勿谓妾无玉洁松贞之志,放荡如斯。直以郎之风调,不能自顾。愿深鉴之。”象曰:“挹希世之貌,见出人之心。已誓幽庸,永奉欢洽。”言讫,象逾垣而归。明日,托阍媪赠飞烟诗曰:“十洞三清虽路阻,有心还得傍瑶台。瑞香风引思深夜,知是蕊宫仙驭来。”飞烟览诗微笑,复赠象诗曰:“相思只怕不相识,相见还愁却别君。愿得化为松上鹤,一双飞去入行云。”封付阍媪,仍令语象曰:“赖值儿家有小小篇咏。不然,君作几许大才面目?”兹不盈旬,常得一期于后庭矣。展幽微之思,罄宿昔之心。以为鬼鸟不知,人神相助。或景物寓目,歌咏寄情,来往便繁,不能悉载。如是者周岁。
无何,飞烟数以细过挞其女奴,奴阴衔之,乘间尽以告公业。公业曰:“汝慎勿扬声!我当伺察之。”后至当赴直日,乃密陈状请假。迨夜,如常入直,遂潜于里门。街鼓既作,匍伏而归。循墙至后庭,见飞烟方倚户微吟,象则据垣斜睇。公业不胜其愤,挺前欲擒。象觉,跳去。业搏之,得其半襦。乃入室,呼飞烟诘之。飞烟色动声战,而不以实告。公业愈怒,缚之大柱,鞭楚血流。但云:“生得相亲,死亦何恨。”深夜,公业怠而假寐。飞烟呼其所爱女仆曰:“与我一杯水。”水至,饮尽而绝。公业起,将复笞之,已死矣。乃解缚,举置阁中,连呼之,声言飞烟暴疾致殒。数日,窆之北邙。而里巷间皆知其强死矣。象因变服,易名远,自窜于江浙间。
洛中才士有著《飞烟传》者,传中崔、李二生,常与武掾游处。崔诗末句云:“恰似传花人饮散,空床抛下最繁枝。”其夕,梦飞烟谢曰:“妾貌虽不迨桃李,而零落过之。捧君佳什,愧仰无已。”李生诗末句云:“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其夕,梦飞烟戟手而詈曰:“士有百行,君得全乎?何至务矜片言,苦相诋斥。当屈君于地下而证之。”数日,李生卒。时人异焉。远后调授汝州鲁山县主簿,陇西李垣代之。咸通末,予复代垣,而与远少相狎,故洛中秘事,亦知之。而垣复为手记,故得以传焉。
三水人曰:噫!艳冶之貌,则代有之矣;洁朗之操,则人鲜闻乎?故士矜才则德薄,女炫色则情私。若能如执盈,如临深,则皆为端士淑女矣。飞烟之罪虽不可逭,察其心,亦可悲矣。
【译文】
临淮人武公业,咸通年间出任河南府的功曹参军。他有个宠爱的小妾叫飞烟,姓步,容貌秀丽,举止纤柔,好像连丝织衣物的重量都承受不住。她善于演奏秦地的音乐,喜欢写诗作文,尤其擅长击打瓯这种乐器,击打出的韵律能够与弦乐器和管乐器合拍。公业非常宠爱她。公业家的隔壁是天水赵家的宅邸,赵家也是官宦世家,所以具体情况不方便说出来。那家的儿子叫赵象,其人秀雅庄重,有文采,年纪才二十岁,当时正在执行丧葬礼仪期限内。忽然有一天,他在南墙缝隙中偷看到了飞烟,从此失魂落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于是用重金贿赂公业家的看门人,将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看门人露出为难的神色,但是又被那一大笔钱所打动,于是让他的妻子看准飞烟单独待着的时候,将赵象的心意完完全全地告诉了她。飞烟听说,只是微笑着出神,并不答话。
看门人的老婆把这些都说给赵象听,赵象狂性大发,心志摇荡,不知道怎么控制自己,于是拿出薛涛笺,写了一首绝句,说是:
自从看到你倾国倾城的容貌,
我凡俗的心肠只知道猜想。
你不跟随吹箫的萧氏飞去,
大概是要像杜兰香那样飞降。
他将题写的诗句严密地封好,求看门人的老婆送到飞烟手里。飞烟读完,叹息了很长时间,对看门人的老婆说:“我也曾经偷偷地看到过赵郎,才华和相貌都好极了,我这辈子福分很薄,不能够与他相配。”这是因为她觉得武公业粗俗鄙陋,看不上他,认为他不是自己的好伴侣。于是又写了诗答复赵象,那诗写在金凤信笺上,说是:
黛绿双眉凄然皱紧我无法控制自己,
只因你的新诗引发不为人知的憾恨。
郎君的心意应当是像琴曲那样哀怨,
可我对你的脉脉情意又能比作什么?
封好之后交给看门老太,让她送交赵象。
赵象打开信封,将那首诗吟诵了好几遍,拍着手开心地说:“我的这件事成了。”又用剡溪的玉叶纸,写了首诗来道谢,说是:
多谢佳人给我送来好消息,
彩色信笺和芳香笔墨情深宛在。
信笺比蝉翼还薄难以承受愁怨,
字迹比蝇头更密没能将心表白。
我或许是落花迷失在你碧绿的洞穴,
但愿你像轻雨洒落在我幽秘的心怀。
等你消息百次好梦做过千回,
写成长歌将情思伴琴声唱来。
诗送去有十天了,看门人的老婆不再过来,赵象特别害怕事情已经败露,或者飞烟后悔了。
春天的晚上,赵象独自坐在房前的庭院中,做了首诗:
绿叶暗去红花躲藏夜晚的烟雾腾起,
我一个人怀抱着忧愁坐在庭院的前端。
在这深沉的美好夜晚我有话跟谁说,
两颗星隔着银河月亮升到天空之半。
第二天,早晨起来吟诗的时候,看门人的老婆来了。她帮飞烟传话说:“不要因为我十天没有回音而很讶异,这是因为我略微有些不舒服。”说完把连蝉锦香囊和碧苔笺交给赵象,信笺上的诗是这样的:
勉强花力气端整妆束倚靠雕花窗户,
偷偷在连蝉锦上题句思念无法停止。
最近我添上了这种伤春的毛病,
好像弱柳和歪花怕被晨风吹袭。
赵象把锦香囊系在怀里,仔细地阅读信笺,又担心飞烟相思过度使得病情加重,就剪下黑边框的信笺,写了回信,说:
春日的光景迟缓,我的心里满怀忧愁。自从窥见你的芳容,我的梦魂就没有安宁过。虽说神仙般的你和尘俗的我难以会合,而我一片赤诚比太阳还皎洁,发誓要坚持下去以求成功。昨天传信的青鸟又从你的瑶台飞来,殷勤地传来你的话语。你送我的连蝉锦香囊,芬芳的香气充满我的胸怀,增加了我对你的仰慕,爱你的心思更加真切了。何况又听说你因为春天而有许多感触,身体有些不舒服,冰雪般美丽的姿容遭到损耗,蕙兰般芳香的气息有所凝滞。我忧愁抑郁到了极点,恨不能飞到你身边。希望你能宽解心怀,不要弄得憔悴不堪。请不要辜负我这小小的心愿,我们以后会有相见的日子。我难过彷徨的心情,在信里又怎么能够说尽呢?附上我拙劣的作品,来承接你美好的诗篇,我恭敬地请求你试着看一眼吧。
他的诗是这样的:
我能够看见你因为春景而伤情,
想着你封住香囊时皱起了黛眉。
我叩头告诉飞烟我亲爱的人儿,
风流情事是最损伤人让人心累。
看门人的老婆得到回复之后,径直将信笺拿到了飞烟住的阁子里。
武公业是官府佐治的属官,公务繁多,有时候几个晚上都在值班,有时候整天都不回家。这天正好碰上武生到官府里去了,飞烟将书信拆开,就能够原原本本地仔细寻味信中的内容。看完之后,她长叹一声,说:“男人的志愿,女人的感情,已经达到心灵契合、神魂相交的地步,就算隔得很远也好像很接近。”于是关上房门,拉起布幔,给赵象写信说:
贱妾很不幸,童年时代就失去父亲。过去因为被媒人欺骗,同卑琐的男人配成夫妻。每到清风吹拂、明月相照的时候,拨动琴柱增加了我的感慨;在秋日的帐幕里、冬季的灯光中,撩拨琴弦来寄托憾恨。谁想到公子你突然送来了好消息。我打开精美的信封,思绪翻飞;吟诵华丽的诗句,两眼望穿。只恨宓妃身处的洛川波涛阻隔,贾午家中的墙壁巍峨高峻。阁楼虽高,怎能有秦时凤凰台上弄玉的福气;楚地遥远,无法像巫山神女那样进入你的梦境。还是希望老天能够听从我诚心的恳求,神仙能够借给我一点点机会,让我可以同你见一面,就算九死也无遗憾。随信题写短诗一首,来寄托我幽秘的情怀,我诚恳地请求你念念这首诗吧。
诗是这样的:
精美帘子上的春燕应当成双成对栖宿,
香兰水岸的鸳鸯又怎么愿意单独飞翔。
长久地怨恨桃花源中我的那些女朋友,
随随便便就把郎君从花丛中送回故乡。
封好以后,把看门人的老婆找来,让她送到赵象那里去。赵象看了信和诗,感到飞烟的心意略微显得更加急切了,欢喜得无法克制自己,就在安静的房间里一边烧香,一边虔诚地祈祷,然后等待消息。
有一天,快到晚上的时候,看门人的老婆快步走来,笑着下拜说:“赵郎想见神仙吗?”赵象很惊讶,连声问是怎么回事。看门人的老婆带来飞烟的话说:“正好今天功曹参军到官府值班,可以说是好机会了。我家屋后的庭院就连着你家屋前的墙壁,要是你与我交好的心意没有变,我就专门等着你来。心里有千言万语,都等见了面再说吧。”天色昏黑以后,赵象就登上梯子,攀上围墙,飞烟已经命人在对面架设了几张床榻。他下地之后,看到飞烟妆饰艳丽,服装华美,站在庭院前面。两人相对行完礼,都开心得说不出话来。于是手拉手从后门走到厅堂里,就背着灯光解开布幔帐子,极意地缠绵悱恻。到了第二天早上,晨钟刚刚响起,飞烟又送赵象来到墙下。她拉着赵象的手说:“今天我们能够相逢,是前世的姻缘。不要以为我就没有像白玉般洁净、像松柏般贞洁的志向,竟然放荡到这种地步。完全是因为郎君的风姿品格,所以我不能顾及自己的贞洁,希望你能够理解。”赵象说:“你不仅有世所罕见的美貌,还有超出常人的见识。我已经对神灵发誓,永远要让你快乐。”说完,赵象爬过墙头,回去了。第二天,赵象拜托看门人的老婆把写的诗送给飞烟,诗是这样的:
神仙居住的洞府虽然路途险阻,
有心的人还是可以来到瑶台上。
祥瑞的香风吹拂深夜想你的我,
我知道蕊珠宫的仙人在此下降。
飞烟看完诗,微笑了,又写诗送给赵象说:
相思只怕不能见面相识,
见了面又为别离而忧愁。
但愿变成松树上的仙鹤,
成双成对飞入流云周游。
封好之后,交给看门人的老婆,还让她告诉赵象说:“总算我还能稍稍写两首小诗,要不然,又怎么对得起郎君那样大才写出的好诗佳作?”从此以后,不到十天,他们总会在屋后庭院里相会一次,交流幽秘的思绪,倾诉别来的衷肠。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老天爷都在帮助他们。有时候一起观赏景物,或者歌唱吟咏传达感情,交往就频繁了,不能一一地记载下来。像这样就过了一年时间。
没过多久,飞烟多次因为小过失责打自己的女奴,这个女奴暗暗怀恨在心,看四下无人的时候,把飞烟与赵象的事情都告诉了武公业。武公业对她说:“你要谨慎,不要张扬此事,我自己会去查探清楚。”后来到了应该去官府值班的日子,他就偷偷地写条子请了假。到了晚上,武公业像往常一样去值班,暗暗躲在了里巷的大门周围。街上打更的鼓敲起来之后,他伏在地上爬行回家,摸着墙壁来到屋后庭院中,看见飞烟正倚着门轻轻地吟唱,而赵象就趴在墙头上斜眼看她。公业愤怒极了,无法抑制,挺身向前,想要把赵象抓住。赵象发现了他,跳开了。公业伸手去抓,只抓到了赵象穿的半件短袄。于是他走到房间里,把飞烟叫来责问。飞烟脸色大变,声音颤抖,却不肯告诉他实话。公业更加愤怒了,将她绑在一根大柱子上,鞭打到血都流了出来。飞烟只是说:“活着的时候能够与他亲近,就算是死又有什么遗憾。”到了深夜,公业累了,就和衣而睡。飞烟把自己宠爱的女仆叫来,说:“给我一杯水。”水端来了,她喝完就死了。公业起来之后,又要开始鞭打,发现飞烟已经死了。于是将她松绑,放置在阁子里,连声叫喊,对外人声称飞烟是突然死亡的。几天之后,将她埋葬在了北邙山上。然而里巷中的人家都知道飞烟是被公业施暴致死的。赵象后来就变更服饰,改名叫赵远,奔逃到了江浙一带。
洛阳地方有才子写了一篇《飞烟传》,传记里的崔生和李生,经常同武公业交游来往。崔生写的诗末尾一句说:
就好比击鼓传花而饮酒的客人已经散去,
在空空的床榻上抛下了花开得最盛的枝条。
写诗的当天晚上,崔生梦见飞烟向他道谢说:“我的容貌虽然比不上桃李,但是最后飘零的惨状却更为凄惨。捧着先生的佳作,我惭愧极了,也仰慕极了。”
李生的诗末尾一句说:
如果这位佳人的魂魄还在的话,
应该没脸去见跳楼而亡的绿珠吧。
写诗的当天晚上,他梦见飞烟屈肘怒骂道:“读书人的各种行为准则,先生都做到了吗?为什么一定要轻飘飘地说这种体面话来诋毁我、斥责我呢?只好委屈先生到地下来跟我说说清楚。”过了几天,李生就死了。当时人觉得很诡异。赵远后来调任汝州鲁山县主簿,接替他的是陇西人李垣。咸通末年,我又接替了李垣的官职,因而跟赵远关系还挺亲近,所以洛阳那件隐秘的事情,我也就知道了。而且李垣还亲手记录了详细经过,所以这件事现在就能够以文字的形式流传开来了。
三水人皇甫枚说:哎!美艳的女子,每个时代都有,而贞洁的操守,大概就没怎么听说过吧?所以说,读书人喜欢夸耀自己的才华,通常就不注重品德修养;女子喜爱炫耀自己的美色,通常就会发生不正当的关系。如果能够像拿着满盈的容器,或者面对深渊那样谨慎,那才都能成为品行端庄的读书人和女子。飞烟的罪过虽说是无法开脱的,但是推究她的心思,也是很可悲的。
虬髯客传
杜光庭
隋炀帝之幸江都也,命司空杨素守西京。素骄贵,又以时乱,天下之权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贵自奉,礼异人臣。每公卿入言,宾客上谒,未尝不踞床而见,令美人捧出。侍婢罗列,颇僭于上。末年愈甚,无复知所负荷,有扶危持颠之心。
一日,卫公李靖以布衣上谒,献奇策。素亦踞见。公前揖曰:“天下方乱,英雄竞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素敛容而起,谢公。与语,大悦,收其策而退。当公之骋辩也,一妓有殊色,执红拂,立于前,独目公。公既去,而执拂者临轩指吏曰:“问去者处士第几?住何处?”公具以对。妓诵而去。公归逆旅。
其夜五更初,忽闻叩门而声低者,公起问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公问谁。曰:“妾,杨家之红拂妓也。”公遽延入。脱衣去帽,乃十八九佳丽人也。素面画衣而拜。公惊答拜。曰:“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公曰:“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曰:“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无成,去者众矣。彼亦不甚逐也。计之详矣。幸无疑焉。”问其姓。曰:“张。”问其伯仲之次。曰:“最长。”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性,真天人也。公不自意获之,愈喜愈惧,瞬息万虑不安。而窥户者无停屦。数日,亦闻追访之声,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马,排闼而去,将归太原。
行次灵石旅舍,既设床,炉中烹肉且熟。张氏以发长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而虬,乘蹇驴而来。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梳头。公怒甚,未决,犹刷马。张熟视其面,一手握发,一手映身摇示公,令勿怒。急急梳头毕,敛衽前问其姓。卧客答曰:“姓张。”对曰:“妾亦姓张。合是妹。”遽拜之。问第几。曰:“第三。”因问妹第几。曰:“最长。”遂喜曰:“今多幸逢一妹。”张氏遥呼:“李郎且来见三兄!”公骤拜之。遂环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计已熟矣。”客曰:“饥。”公出市胡饼。客抽腰间匕首,切肉共食。食竟,余肉乱切送驴前食之,甚速。客曰:“观李郎之行,贫士也。何以致斯异人?”曰:“靖虽贫,亦有心者焉。他人见问,故不言。兄之问,则不隐耳。”具言其由。曰:“然则将何之?”曰:“将避地太原。”曰:“然吾故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则酒肆也。”
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于是开革囊,取一人头并心肝。却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负心者,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憾释矣。”又曰:“观李郎仪形器宇,真丈夫也。亦闻太原有异人乎?”曰:“尝识一人,愚谓之真人也。其余,将帅而已。”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几?”曰:“仅二十。”曰:“今何为?”曰:“州将之子。”曰:“似矣。亦须见之。李郎能致吾一见乎?”曰:“靖之友刘文静者,与之狎。因文静见之可也。然兄何为?”曰:“望气者言太原有奇气,使访之。李郎明发,何日到太原?”靖计之日。曰:“达之明日日方曙,候我于汾阳桥。”言讫,乘驴而去,其行若飞,回顾已失。公与张氏且惊且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无畏。”促鞭而行。
及期,入太原。果复相见。大喜,偕诣刘氏。诈谓文静曰:“以善相者思见郎君,请迎之。”文静素奇其人,一旦闻有客善相,遽致使迎之。使回而至,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虬髯默居末坐,见之心死。饮数杯,招靖曰:“真天子也!”公以告刘,刘益喜,自负。既出,而虬髯曰:“吾得十八九矣。然须道兄见。李郎宜与一妹复入京,某日午时,访我于马行东酒楼下。下有此驴及瘦驴,即我与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别而去。
公与张氏复应之。及期访焉,宛见二乘。揽衣登楼。虬髯与一道士方对饮,见公惊喜,召坐。围饮十数巡,曰:“楼下柜中有钱十万。择一深隐处驻一妹。某日复会我于汾阳桥。”如期至,则道士与虬髯已到矣。俱谒文静。时方弈棋,揖而话心焉。文静飞书迎文皇看棋。道士对弈,虬髯与公傍侍焉。俄而文皇到来,精采惊人,长揖而坐。神气清朗,满坐风生,顾盼炜如也。道士一见惨然,下棋子曰:“此局全输矣!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复奚言!”罢弈而请去。既出,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为念。”因共入京。虬髯曰:“计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与一妹同诣某坊曲小宅相访。李郎相从一妹,悬然如磬。欲令新妇祗谒,兼议从容,无前却也。”言毕,吁嗟而去。
公策马而归。即到京,遂与张氏同往。乃一小版门子,叩之,有应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门,门愈壮。婢四十人,罗列廷前。奴二十人,引公入东厅。厅之陈设,穷极珍异,箱中妆奁冠镜首饰之盛,非人间之物。巾栉妆饰毕,请更衣,衣又珍异。既毕,传云:“三郎来!”乃虬髯纱帽裼裘而来,亦有龙虎之状,欢然相见。催其妻出拜,盖亦天人耳。遂延中堂,陈设盘筵之盛,虽王公家不侔也。四人对馔讫,陈女乐二十人,列奏于前,似从天降,非人间之曲。食毕,行酒。
家人自东堂舁出二十床,各以锦绣帕覆之。既陈,尽去其帕,乃文簿钥匙耳。虬髯曰:“此尽宝货泉贝之数。吾之所有,悉以充赠。何者?欲于此世界求事,当龙战三二十载,建少功业。今既有主,住亦何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内,即当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善,必极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蕴不世之艺,从夫之贵,以盛轩裳。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荣一妹。起陆之贵,际会如期,虎啸风生,龙吟云萃,固非偶然也。持余之赠,以佐真主,赞功业也。勉之哉!此后十年,当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沥酒东南相贺。”因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讫,与其妻从一奴,乘马而去。数步,遂不复见。公据其宅,乃为豪家,得以助文皇缔构之资,遂匡天下。
贞观十年,公以左仆射平章事。适南蛮入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入扶余国,杀其主自立。国已定矣。”公心知虬髯得事也。归告张氏,具衣拜贺,沥酒东南祝拜之。乃知真人之兴也,非英雄所冀,况非英雄乎!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耳。我皇家垂福万叶,岂虚然哉!或曰:“卫公之兵法,半乃虬髯所传耳。”
【译文】
隋炀帝去扬州游玩之后,命令司空杨素镇守西京长安。杨素为人傲慢骄横,又觉得当时局势很乱,天下位高权重又有威望的,除我之外没有别人,于是生活得极为奢侈华贵,规格制度都跟一般的臣子不一样。每次碰到公卿大臣上前说事,或者客人上门拜访,他没有一次不是屈膝坐在床榻上,与别人相见,还让美女们簇拥着自己出来。侍奉他的婢女环绕在房间里,气派已经超过了皇上。到他晚年,这种情况更加严重,他再也不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没有将朝廷和国家从危难中拯救过来的心思。
有一天,当时还是平民的卫公李靖过来拜见,向他献上妙计。杨素还是屈膝坐着,与他相见。李靖上前行礼,说道:“天下正在动乱,英雄人物争相起兵。先生是皇族内手握大权的臣子,应该将网罗豪杰人物这件事放在心上,不应当屈膝坐着与客人相见。”杨素马上起身,面色恭敬地向李靖道歉。交谈之后,杨素非常高兴,将那条计策收下,让李靖走了。就在李靖滔滔不绝地阐述自己想法的时候,有个手拿红色拂尘的妓女,其美貌与众不同,站在靠前的地方,单单盯着李靖看。李靖离开之后,手拿拂尘的女子走到屋前平台上,指挥差役跑过来对李靖说:“问这位离开的先生排行第几?住在哪里?”李靖就详细地告诉了他。那个妓女将这些背了下来,就走开了。李靖于是回到了旅馆里。
这天晚上,刚刚敲过五更的时候,李靖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声音很轻,于是起来应门。原来是一个戴着帽子、穿着紫色衣服的人,拐杖上挂着行囊。李靖问对方是谁,那人说:“我是杨素家里手拿红色拂尘的妓女。”李靖急忙请她进来。她脱掉外衣和帽子,原来是位十八九岁的美女,没有化妆,穿着彩色衣服,向李靖下拜。李靖惊讶地回拜。她说:“我侍奉杨司空已经很长时间了,天下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没有比得上先生您的。我是藤蔓不能独生,希望能将自己托付给大树,所以就来投奔先生。”李靖说:“杨司空在京城的权力很大,怎么办呢?”那人说:“他已经离死不远,没必要害怕。家里的妓女们都知道他没什么指望,离开的人多极了,他也不怎么去追。我已经打算得非常周全,希望您不要有什么疑虑。”李靖问她姓什么,她说:“姓张。”问她在家里排行第几,她说:“我是最大的。”看她的肌肤和仪态,听她说出来的话和那种气魄个性,真像仙人一样。李靖没有想到能够得到这样的女子,越是欢喜就越是害怕失去,片刻之间就会生发出万种担心的念头,心神不定。门外老是有窥探的人,走来走去,从来没有停过。过了几天,也听说有人在追查寻找,感觉并不是很严重。两人于是穿着男装,骑上马,破门而去,准备投奔太原李氏。
他们来到灵石县的旅店歇脚。铺设好床铺,炉子里烧着的肉也快熟了。张氏的头发很长,直拖到地上,她就站在床前梳头。李靖正在刷洗马匹,忽然有一个中等身材的人,长着红色的胡子,胡子盘结得像虬龙一样,骑着一头跛脚的驴子来到店里。他将皮囊扔到火炉前,拿过枕头斜躺在床上,看张氏梳头。李靖生气极了,没有发作,还是刷洗马匹。张氏仔细察看那人的面容,一只手握着头发,一只手用身体掩饰着向李靖示意,让他不要发火。她急急忙忙梳完了头发,恭敬地上前询问那人的姓氏。躺着的人说:“姓张。”张氏说:“我也姓张,应该算是妹妹。”马上就向他下拜。问他排行第几,他说:“第三。”于是他就问妹妹你排行第几,张氏说:“我是最大的。”那人就高兴地说:“今天真是幸运,碰到一个妹妹。”张氏远远地喊道:“李郎快来见见三哥!”李靖赶忙过来拜见。于是三人围坐在一起。那人说:“煮的是什么肉?”李靖和张氏说:“羊肉,应该已经熟了。”那人说:“饿得很。”李靖就出门去买来了烧饼。那人抽出挂在腰间的匕首,将肉切开一起吃。吃完了,将剩下的肉乱刀切碎了,送去给驴子吃,动作非常迅速。那人说:“看李郎举止,是个贫穷的读书人,怎么弄到这样出众的女人?”李靖说:“我虽然贫穷,却也是个有志向的人。别人问我,我肯定不说,哥哥你问我,我是不会隐瞒的。”就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那人说:“既然这样,那你们打算到哪里去?”李靖说:“要到太原去避避风头。”那人说:“不过我肯定不是你能够弄到的。”他又说:“有酒吗?”李靖说:“店主家的西面,就是一家酒店。”
李靖买来一斗酒。喝了一轮,那人说:“我有点子下酒的东西,李郎能跟我一起吃吗?”李靖说:“不敢。”那人就把皮囊打开,拿出一个人头和一副心肝,将头放回皮囊中,用匕首将心肝切开,跟李靖一起吃了。他说:“这个人是天底下最背信弃义的人,这个仇我记了十年,今天才栽在我的手里,我总算不用再为此事感到不满意了。”他又说:“看李郎的仪容风度,是个真正的大丈夫,你也听说太原有出众的人物吗?”李靖说:“从前认识一个人,我觉得他是真命天子,其他的,也只是将帅之才罢了。”那人说:“他姓什么?”李靖说:“跟我同姓。”那人说:“多大年纪?”李靖说:“只有二十岁。”那人说:“他现在做什么的?”李靖说:“他是太原守将的儿子。”那人说:“很可能啊。还是得见一面才知道,李郎能帮我见到他吗?”李靖说:“我的朋友刘文静跟他很要好,可以通过文静来与他见面,不过哥哥为什么要见他呢?”那人说:“通过望气预测未来的人说太原有奇气,让我过去探访。李郎明天出发,什么时候到太原?”李靖算了算日子。那人说:“你到那里的第二天,天刚刚亮的时候,到汾阳桥等我。”说完,他就骑着驴走了,行进起来就像在飞一样,一转头就不见了。李靖和张氏又惊又喜,过了很长时间,互相说道:“正义的侠士是不会骗人的,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于是加急鞭子,往前赶路。
到了约定的日子,他们进入了太原城,果然又见到了虬髯客。李靖非常高兴,陪着他去见刘文静,编谎话骗刘文静说:“因为这位擅长看相的人想见李公子,麻烦你把他请来。”文静向来觉得李世民这人很不一般,一听说有擅长看相的人,马上派人去请李世民。派去的人回来了,李世民跟着来了,衣衫不整,袒露内衣,神色洋洋自得,相貌跟平常人不一样。虬髯客坐在排位最后的位子上,不发一言,见到李世民之后,心都死了。喝了几杯酒,他摆手示意李靖过来,对他说:“这个人是真正的天子啊!”李靖把这话告诉了刘文静,刘文静更高兴了,觉得自己真是有眼力。出门之后,虬髯客说:“我刚刚看出来的情况,十之八九是成立的,不过还是得让我的道兄见见他。李郎最好同一妹再回趟京城,某天的午时[1],到马行东边的酒楼来找我。你看到楼下有这头驴和一头瘦驴,那就说明我和道兄都在酒楼上。你来了就上楼来吧。”他又跟李靖告别离开了。
李靖和张氏又一次按照他说的去做。到了约定的日子,李靖果然看到两头驴子,就提起衣裳上楼。虬髯客正和一位道士面对面坐着喝酒,看到李靖非常高兴,让他过来坐。他们围坐着喝了十几轮,虬髯客说:“楼下的柜子里有十万钱。你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让一妹留在那里,某天再到汾阳桥来跟我会面。”李靖按照约定的日子来到汾阳桥,道士和虬髯客已经到了。他们一起去拜见刘文静,那时候文静正在下棋,互相见礼之后就坐下谈心。刘文静派人火速送信给文皇[2],请他来看下棋。道士与刘文静下棋,虬髯客和李靖站在旁边。过了一会儿,文皇来了,神采风度让人眼前一亮,长时间作揖后,才坐了下来。他神态清明开朗,在座的人都好像被风吹拂一般,他看人的眼神也异常明亮。道士看到他就神色悲戚,扔掉棋子说:“这盘完全输掉了!我在这里输掉了啊!想要解救也没法子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不再继续下棋,就请求离开。出门之后,道士对虬髯客说:“这里的世界不是你的世界,其他地方还可以。努力做吧,不要再想着这里了。”于是他们又要一起到京城去。虬髯客对李靖说:“算算李郎的行程,要到某天才能到。你到达的第二天,可以同一妹到某坊某巷的一间小房子里来找我。李郎跟一妹在一起生活,穷困极了,我想让我的妻子拜见你们两位,顺便讨论一下解决的办法,你们就不要推辞了。”说完,叹着气就走了。
李靖骑马往回走。回到京城之后,就跟张氏一同去拜访虬髯客。那地方有一扇小小的木板门,敲门之后,有个应门的人行礼说:“三郎让我等李郎和一娘子,已经等了很久了。”请他们走过了几道门,那门是越来越雄伟。有四十个婢女,分开站在庭院前面。二十个仆人带领李靖来到东面的厅子里。厅子里摆设的物品都极其珍贵奇异,箱子里的梳妆台、头饰、镜子和首饰华丽繁多,都不是人间所能看见的东西。仆人们给李靖和张氏梳完头,戴上头巾,装点了一番,又请他们换衣服,拿来的衣服也是珍贵奇异的。换完衣服,仆人们传话说:“三郎来了!”虬髯客就走了过来,戴着纱帽,袒露内衣,神情相貌中有龙虎般的威严,愉快地同他们相见。他让自己的妻子赶快出来拜见,他妻子也像仙人一样。于是把李靖两人请到中堂,那里摆设着盛大的宴席,就算是王公贵族家里,也没法跟这种排场相比。四人相对吃完饭,有二十位女乐师排列在他们面前,开始演奏音乐,好像从天下降落下来一般,不是人间能够听到的。吃完了就开始喝酒。
家中的仆人从东面的堂屋里抬出二十张床榻,都用锦绣的巾帕覆盖着,陈列好之后,就把巾帕都揭去,上面放的原来是账簿和钥匙。虬髯客说:“这都是宝物和钱款的数目。我把所有的财产都送给你们。为什么呢?我本来想在这个世界做点事情,花上二三十年跟群雄争夺天下,稍微建立点功业。现在既然天下已经有主了,我再留在这里干嘛呢?太原李世民是真正的英明天子,三五年之内,天下就可以太平了。李郎凭借出众的才干,辅助廉洁公正的皇帝,竭尽心力做到最好,肯定会做到非常高的官位。一妹凭借仙女的姿色,拥有罕见的技艺,跟从丈夫的尊贵身份,也会获得崇高的地位。除了一妹,没人能看出李郎的才华;除了李郎,又有谁能让一妹得到尊荣的地位。平步青云的尊崇,像约定好一样的会合,如同虎啸而风生,龙吟而云聚,本来就不是偶然的。拿着我送给你的东西,去辅佐真命天子,这些会帮助你建功立业。努力吧!十年以后,到了东南边几千里外的地方有非比寻常的事情发生的时候,那就是我成功的日子。一妹和李郎到时可以面向东南,洒酒在地,向我庆贺。”接着,他让家里年轻的仆人站成一排,向李靖两人下拜,说:“李郎和一妹,是你们的主人了。”说完,他跟妻子带着一个奴仆,骑着马走了。几步之后,就不见了踪影。李靖拥有了虬髯客的宅第,成了富贵人家,于是就用这些钱来资助文皇开创唐朝基业,因此就平定了天下。
贞观十年,李靖以左仆射的官职加平章事衔,成为宰相。正碰上南边的少数民族过来报告说:“有一千艘海船和十万士兵进入扶余国,将该国国王杀死,自立为王。现在国家已经平定了。”李靖心里知道,这是虬髯客举事成功了。回家来将这件事告诉张氏,两人穿上全套礼服,面向东南下拜,洒酒在地,祝贺虬髯客得胜。因此才知道,真命天子发迹开国,这种事并不是英雄想要做到就可以的,更何况那些不是英雄的人呢!做臣子的胡思乱想,想要谋反,那就是用螳螂的臂膀去抵挡奔走的车轮而已。我朝帝皇之家的福泽绵延到万代之下,这难道是凭空得来的吗!有人说:“李卫公用兵的技巧,一半是虬髯客传授的。”
[1] 午时:在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之间。
[2] 文皇:此处指李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