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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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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音录

缺名

庐江尉李侃者,陇西人,家于洛之河南。太和初,卒于官。有外妇崔氏,本广陵倡家。生二女,既孤且幼,孀母抚之以道,近于成人。因寓家庐江。侃既死,虽侃之宗亲,居显要者,绝不相闻。庐江之人,咸哀其孤藐而能自强。崔氏性酷嗜音,虽贫苦求活,常以弦歌自娱。有女弟奴,风容不下,善鼓筝,为古今绝妙,知名于时。年十七,未嫁而卒。人多伤焉。

二女幼传其艺。长女适邑人丁玄夫,性识不甚聪慧。幼时,每教其艺,小有所未至,其母辄加鞭箠,终莫究其妙。每心念其姨,曰:“我,姨之甥也。今乃死生殊途,恩爱久绝。姨之生乃聪明,死何蔑然,而不能以力祐助,使我心开目明,粗及流辈哉?”每至节朔,辄举觞酹地,哀咽流涕。如此者八岁。母亦哀而悯焉。

开成五年四月三日,因夜寐,惊起号泣,谓其母曰:“向者梦姨执手泣曰:‘我自辞人世,在阴司簿属教坊,授曲于博士李元凭。元凭屡荐我于宪宗皇帝。帝召居宫。一年,以我更直穆宗皇帝宫中,以筝导诸妃,出入一年。上帝诛郑注,天下大酺。唐氏诸帝宫中互选妓乐,以进神尧、太宗二宫。我复得侍宪宗。每一月之中,五日一直长秋殿。余日得肆游观,但不得出宫禁耳。汝之情恳,我乃知也。但无由得来。近日襄阳公主以我为女,思念颇至,得出入主第,私许我归,成汝之愿。汝早图之!阴中法严,帝或闻之,当获大谴。亦上累于主。’”复与其母相持而泣。

翼日,乃洒扫一室,列虚筵,设酒果,仿佛如有所见。因执筝就坐,闭目弹之,随指有得。初,授人间之曲,十日不得一曲。此一日获十曲。曲之名品,殆非生人之意。声调哀怨,幽幽然鸮啼鬼啸,闻之者莫不歔欷。曲有《迎君乐》(正商调二十八叠)、《槲林叹》(分丝调四十四叠)、《秦王赏金歌》(小石调二十八叠)、《广陵散》(正商调二十八叠)、《行路难》(正商调二十八叠)、《上江虹》(正商调二十八叠)、《晋城仙》(小石调二十八叠)、《丝竹赏金歌》(小石调二十八叠)、《红窗影》(双柱调四十叠)。

十曲毕,惨然谓女曰:“此皆宫闱中新翻曲,帝尤所爱重。《槲林叹》《红窗影》等,每宴饮,即飞球舞盏,为佐酒长夜之欢。穆宗敕修文舍人元稹撰,其词数十首,甚美。宴酣,令宫人递歌之。帝亲执玉如意,击节而和之。帝秘其调极切,恐为诸国所得,故不敢泄。岁摄提,地府当有大变,得以流传人世。幽明路异,人鬼道殊。今者人事相接,亦万代一时,非偶然也。会以吾之十曲,献阳地天子,不可使无闻于明代。”

于是县白州,州白府。刺史崔亲召试之。则丝桐之音,可听。其差琴调不类秦声。乃以众乐合之,则宫商调殊不同矣。

母令小女再拜求传十曲,亦备得之。至暮,诀去。数日复来,曰:“闻扬州连帅欲取汝。恐有谬误,汝可一一弹之。”又留一曲曰《思归乐》。无何,州府果令送至扬州,一无差错。廉使故相李德裕议表其事。女寻卒。

【译文】

庐江县尉李侃,陇西人氏,家在洛阳洛水的南面。太和初年,他在任所去世。他有个小妾崔氏,原来是扬州的娼妓,为他生了两个女儿。孩子年纪幼小就失去了父亲,寡妇母亲用符合最高标准的规范方式来养育她们,直到她们快要成年的时候。因为当初李侃做庐江县尉,她们就住到了庐江来,李侃死了以后,虽说他宗族里的亲戚有做高官的显贵,但是根本没有人来关心过她们的生活。庐江县的人都很同情这对幼小的孤儿,觉得她们能够自力更生很不容易。崔氏酷爱音乐,虽然生活穷苦,挣扎在生存线上,却常常弹琴歌唱来自娱自乐。她有个妹妹叫奴,丰姿容貌不差,擅长弹筝,能够奏出古往今来难得的美妙音乐,在当时很有名气。十七岁的时候,还没嫁人就死了,听说的人都为她感到难过。

崔氏的两个女儿从小就跟这位阿姨学习技艺。大女儿嫁给了本地的城里人丁玄夫,她的个性识见算不上是很聪慧。小时候,每次教授技艺的时候,她稍稍有些没有弹好,她的母亲就动手鞭打她,可她最终还是没能领悟到最高的境界。她常常在心里想着自己的阿姨,说道:“我是阿姨的外甥女,如今跟她分处在生人和死人的两个世界,早就断绝了曾经的情意。阿姨活着的时候那么聪明,却死得多么微不足道,就不能用神力来帮助我,让我能够开窍顿悟,变得聪明起来,勉强赶上身边的同龄人吗?”每到节庆日子或者每月的第一天,她就举起酒杯,将酒洒在地上祭奠阿姨,痛苦地流着眼泪。像这样过了八年,她母亲也觉得她很可怜,很同情她。

开成五年四月三日,大女儿晚上睡觉的时候,突然坐起身来大声哭泣,对她母亲说:“我刚才梦见阿姨拉着我的手,哭着说:‘我自从离开人世,在阴间隶属于教坊名册之中,负责将曲调教授给博士李元凭。元凭屡次向宪宗皇帝推荐我,皇帝就把我传召到宫里居住。一年以后,让我在穆宗皇帝宫里当班,教导各位妃子弹筝,在宫中出入有一年光景。上帝诛杀郑注[1],天下欢宴饮酒。唐朝各位皇帝宫里互相挑选歌舞伎和乐师,进献到唐高祖神尧皇帝和太宗皇帝宫里。我又可以侍奉宪宗皇帝了。每个月里,有五天要去长秋殿值班。我每天都可以尽情地游玩观赏,只是不能走出皇宫罢了。你动情地恳求我,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有法子过来。最近襄阳公主认我做了女儿,我很想念你们,现在又可以在公主府里出入,公主私底下允许我回来,帮你达成心愿。你快点安排好学习的事,阴间的法度严谨,皇帝要是知道了,我肯定会受到严厉的处罚,也会连累到公主。’”说完,又跟她母亲一起握着彼此的手,哭了一阵。

第二天,大女儿就把一间房间打扫干净,摆下空置的席位,陈设美酒和果品。好像看见了什么,她就摆好筝坐下来,闭上眼睛开始弹奏,随着手指的拨动,音乐就流淌了出来。她刚开始学的时候,教给她的是世间习见的曲子,她用十天的时间也学不会一支,这一天就学会了十支曲子。这些曲子的名目品式,几乎都不是活人能够想到的。格调深远,音色哀怨,好像猫头鹰在鸣叫,鬼在哭喊,听到的人没有不叹息的。曲子有《迎君乐》(正商调二十八叠)、《槲林叹》(分丝调四十四叠)、《秦王赏金歌》(小石调二十八叠)、《广陵散》(正商调二十八叠)、《行路难》(正商调二十八叠)、《上江虹》(正商调二十八叠)、《晋城仙》(小石调二十八叠)、《丝竹赏金歌》(小石调二十八叠)、《红窗影》(双柱调四十叠)等。

十支曲子教完,阿姨面色凄惨地对她说:“这都是宫里新创作的曲子,皇帝特别喜爱重视。像是《槲林叹》和《红窗影》等,每次宴会饮酒的时候,就随着音乐抛球传杯,作为喝酒时的助兴娱乐活动,借以渡过漫漫长夜。穆宗下令让修文殿的舍人元稹撰写歌词,元稹写了几十首,都很优美。酒宴进行到高潮的时候,皇帝就命宫女们依次唱出这些歌曲,他亲自拿着玉如意打拍子,应和着音乐的节奏。皇帝对这些曲调的谱子严格保密,担心谱子被其他国家得到,所以我不敢泄露。今年是寅年,阴间会有大变化,所以曲调可以流传到人间。阴间和阳世的生活方式不同,人和鬼的行事规范有区别,如今能够联络沟通,也是几十万年里罕见的事,并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做到的。你应该将我教你的十支曲子献给阳世的天子,不可以让它们在圣明的时代里湮没无闻。”

于是县里将这个情况通报到州里,州里通报到府里。刺史崔亲自将她召来,试她的琴艺。她弹筝奏出的音乐好像金玉撞击,非常动听,跟琴声的差别就是那声音不像当时秦地流行的音乐。接着就让其他乐师与她合奏,发现她弹奏的宫商调跟其他人很不一样。

母亲让小女儿也向阿姨跪拜,请求她再传授那十支曲子,她也都学会了。到了黄昏时分,阿姨坚决地离开了。过了几天,她又回来了,对大女儿说:“听说扬州的观察使要叫你过去,我担心你弹的曲子还有错误的地方,你可以把所有曲子再弹给我听一遍。”她又留下了一支叫《思归乐》的曲子。没过多久,州府官员果然命人将她送到扬州去,跟阿姨说的完全没有差错。已故的丞相、观察使李德裕曾经评述过这件事。不久,这位大女儿就死了。

[1] 郑注是唐文宗时大臣,为人狡诈,得宠于襄阳节度使李愬,入朝担任工部尚书,助文宗杀王守澄。出任凤翔节度使,与李训密谋入京杀宦官,甘露之变李训败死,郑注后为监军张仲清所杀。

东阳夜怪录

缺名

前进士王洙,字学源,其先琅琊人。元和十三年春擢第。尝居邹鲁间名山习业。洙自云,前四年时,因随籍入贡,暮次荥阳逆旅。值彭城客秀才成自虚者,以家事不得就举,言旋故里。遇洙,因话辛勤往复之意。自虚字致本,语及人间目睹之异。

是岁,自虚十有一月八日东还(乃元和八年也)。翼日,到渭南县,方属阴曀,不知时之早晚。县宰黎谓留饮数巡。自虚恃所乘壮,乃命僮仆辎重,悉令先于赤水店俟宿,聊踟焉。东出县郭门,则阴风刮地,飞雪霿天,行未数里,迨将昏黑。自虚僮仆,既悉令前去,道上又行人已绝,无可问程。至是不知所届矣。路出东阳驿南,寻赤水谷口道。去驿不三四里,有下坞。林月依微,略辨佛庙,自虚启扉,投身突入。雪势愈甚。自虚窃意佛宇之居,有住僧,将求委焉,则策马入。其后才认北横数间空屋,寂无灯烛。

久之倾听,微似有人喘息声。遂系马于西面柱,连问:“院主和尚,今夜慈悲相救。”徐闻人应:“老病僧智高在此。适僮仆已出使村中教化,无从以致火烛。雪若是,复当深夜,客何为者?自何而来?四绝亲邻,何以取济?今夕脱不恶其病秽,且此相就,则免暴露。兼撤所藉刍藁分用,委质可矣。”自虚他计既穷,闻此内亦颇喜。乃问:“高公生缘何乡?何故栖此?又俗姓云何?既接恩容,当还审其出处。”曰:“贫道俗姓安(以本身肉鞍之故也),生在碛西。本因舍力,随缘来诣中国。到此未几,房院疏芜。秀才卒降,无以供待,不垂见怪为幸。”自虚如此问答,颇忘前倦。乃谓高公曰:“方知探宝化城,如来非妄立喻。今高公是我导师矣。高公本宗,固有如是降伏其心之教。”

俄则沓沓然若数人联步而至者。遂闻云:“极好雪。师丈在否?”高公未应间,闻一人云:“曹长先行。”或曰:“朱八丈合先行。”又闻人曰:“路甚宽,曹长不合苦让,偕行可也。”自虚窃谓人多,私心益壮。有顷,即似悉造座隅矣。内谓一人曰:“师丈,此有宿客乎?”高公对曰:“适有客来诣宿耳。”自虚昏昏然,莫审其形质。唯最前一人俯簷映雪,仿佛若见着皂裘者,背及肋有搭白补处。其人先发问自虚云:“客何故瑀瑀(丘主反)然犯雪昏夜至此?”自虚则具以实告。其人因请自虚姓名。对曰:“进士成自虚。”自虚亦从而语曰:“暗中不可悉揖清扬,他日无以为子孙之旧。请各称其官及名氏。”便闻一人云:“前河阴转运巡官,试左骁卫胄曹参军卢倚马。”次一人云:“桃林客,副轻车将军朱中正。”次一人曰:“去文,姓敬。”次一人曰:“锐金,姓奚。”此时则似周坐矣。

初,因成公应举,倚马旁及论文。倚马曰:“某儿童时,即闻人咏师丈《聚雪为山》诗,今犹记得。今夜景象宛在目中。师丈,有之乎?”高公曰:“其词谓何?试言之。”倚马曰:“所记云:谁家扫雪满庭前,万壑千峰在一拳。吾心不觉侵衣冷,曾向此中居几年。”自虚茫然如失,口呿眸眙,尤所不测。高公乃曰:“雪山是吾家山。往年偶见小儿聚雪,屹有峰峦山状,西望故国,怅然因作是诗。曹长大聪明,如何记得?贫道旧时恶句,不因曹长诚念在口,实亦遗忘。”

倚马曰:“师丈骋逸步于遐荒,脱尘机(机当为羁)于维絷,巍巍道德,可谓首出侪流。如小子之徒,望尘奔走,曷(曷当为褐,用毛色而讥之)敢窥其高远哉!倚马今春以公事到城,受性顽钝,阙下桂玉,煎迫不堪。旦夕羁(羁当为饥)旅,虽勤劳夙夜,料入况微,负荷非轻,常惧刑责。近蒙本院转一虚衔(谓空驱作替驴),意在苦求脱免。昨晚出长乐城下宿,自悲尘中劳役,慨然有山鹿野麋之志。因寄同侣,成两篇恶诗。对诸作者,辄欲口占,去就未敢。”自虚曰:“今夕何夕,得闻佳句。”倚马又谦曰:“不揆荒浅。况师丈文宗在此,敢呈丑拙邪?”自虚苦请曰:“愿闻,愿闻!”倚马因朗吟其诗曰:“长安城东洛阳道,车轮不息尘浩浩。争利贪前竞着鞭,相逢尽是尘中老。(其一)日晚长川不计程,离群独步不能鸣。赖有青青河畔草,春来犹得慰(慰当作喂)羁(羁当作饥)情。(其二)”合座咸曰:“大高作!”倚马谦曰:“拙恶,拙恶!”

中正谓高公曰:“比闻朔漠之士,吟讽师丈佳句绝多。今此是颍川,况侧聆卢曹长所念,开洗昏鄙,意爽神清。新制的多,满座渴咏。岂不能见示三两首,以沃群瞩。”高公请俟他日。中正又曰:“眷彼名公悉至,何惜兔园。雅论高谈,抑一时之盛事。今去市肆苦远,夜艾兴余,杯觞固不可求,炮炙无由而致。宾主礼阙,惭恧空多。吾辈方以观心朵颐(谓龁草之性与师丈同),而诸公通宵无以充腹,赧然何补。”

高公曰:“吾闻嘉话可以忘乎饥渴。只如八郎,力济生人,动循轨辙,攻城犒士,为己所长。但以十二因缘,皆从触起。茫茫苦海,烦恼随生。何地而可见菩提(提当为蹄),何门而得离火宅(亦用事讥之)?”中正对曰:“以愚所谓:覆辙相寻,轮回恶道,先后报应,事甚分明。引领修行,义归于此。”高公大笑,乃曰:“释氏尚其清净,道成则为正觉(觉当为角)。觉则佛也。如八郎向来之谈,深得之矣。”倚马大笑。

自虚又曰:“适来朱将军再三有请和尚新制。在小生下情,实愿观宝。和尚岂以自虚远客,非我法中而见鄙之乎?且和尚器识非凡,岸谷深峻,必当格韵才思,贯绝一时,妍妙清新,摆落俗态。岂终秘咳唾之余思,不吟一两篇以开耳目乎?”高公曰:“深荷秀才苦请,事则难于固违。况老僧残疾衰羸,习读久废,章句之道,本非所长。却是朱八无端挑抉吾短。然于病中,偶有两篇自述,匠石能听之乎?”曰:“愿闻。”其诗曰:“拥褐藏名无定踪,流沙千里度衰容。传得南宗心地后,此身应便老双峰。”“为有阎浮珍重因,远离西国越咸秦。自从无力休行道,且作头陀不系身。”又闻满座称好声,移时不定。

去文忽于座内云:“昔王子猷访戴安道于山阴,雪夜皎然,及门而返。遂传‘何必见戴’之论。当时皆重逸兴。今成君可谓以文会友,下视袁安、蒋诩。吾少年时颇负隽气,性好鹰鹯。曾于此时,畋游驰骋。吾故林在长安之巽维,御宿川之东畴(此处地名苟家嘴也)。咏雪有献曹州房一篇,不觉诗狂所攻,辄污泥高鉴耳。”因吟诗曰:“‘爱此飘摇六出公,轻琼洽絮舞长空。当时正逐秦丞相,腾踯川原喜北风。’献诗讫,曹州房颇甚赏仆此诗,因难云:‘呼雪为公,得无检束乎?’余遂征古人尚有呼竹为君,后贤以为名论,用以证之。曹州房结舌莫知所对。然曹州房素非知诗者。乌大尝谓吾曰:‘难得臭味同。’斯言不妄。今涉彼远官,参东州军事(义见《古今注》),相去数千。苗十(以五五之数故第十)气候哑吒,凭恃群亲,索人承事。鲁无君子者,斯焉取诸!”锐金曰:“安敢当。不见苗生几日?”曰:“涉旬矣。”“然则苗子何在?”去文曰:“亦应非远。知吾辈会于此,计合解来。”居无几,苗生遽至。去文伪为喜意,拊背曰:“适我愿兮!”去文遂引苗生与自虚相揖。自虚先称名氏。苗生曰:“介立姓苗。”宾主相谕之词,颇甚稠沓。

锐金居其侧,曰:“此时则苦吟之矣。诸公皆由老奚诗病又发,如何如何?”自虚曰:“向者承奚生眷与之分非浅,何为尚吝瑰宝,大失所望。”锐金退而逡巡曰:“敢不贻广席一噱乎?”辄念三篇近诗云:“舞镜争鸾彩,临场定鹘拳。正思仙仗日,翘首仰楼前。”“养斗形如木,迎春质似泥。信如风雨在,何惮迹卑栖。”“为脱田文难,常怀纪涓恩。欲知疏野态,霜晓叫荒村。”锐金吟讫,暗中亦大闻称赏声。

高公曰:“诸贤勿以武士见待朱将军。此公甚精名理,又善属文。而乃犹无所言。皮里臧否吾辈,抑将不可。况成君远客,一夕之聚,空门所谓多生有缘,宿鸟同树者也。得不因此留异时之谈端哉!”中正起曰:“师丈此言,乃与中正树荆棘耳。苟众情疑阻,敢不唯命是听。然虑探手作事,自贻伊戚,如何?”高公曰:“请诸贤静听。”中正诗曰:“乱鲁负虚名,游秦感宁生。候惊丞相喘,用识葛卢鸣。黍稷兹农兴,轩车乏道情。近来筋力退,一志在归耕。”高公叹曰:“朱八文华若此,未离散秩。引驾者又何人哉!屈甚,屈甚!”

倚马曰:“扶风二兄偶有所系(意属自虚所乘),吾家龟兹,苍文毙甚,乐喧厌静,好事挥霍,兴在结束,勇于前驱(谓般轻货首队头驴)。此会不至,恨可知也。”去文谓介立曰:“胃家兄弟,居处匪遥,莫往莫来,安用尚志。《诗》云‘朋友攸摄’,而使尚有遐心。必须折简见招,鄙意颇成其美。”介立曰:“某本欲访胃大去,方以论文兴酣,不觉迟迟耳。敬君命予。今且请诸公不起。介立略到胃家即回。不然,便拉胃氏昆季同至,可乎?”皆曰:“诺。”介立乃去。

无何,去文于众前窃是非介立曰:“蠢兹为人,有甚爪距,颇闻洁廉,善主仓库。其如蜡姑之丑,难以掩于物论何?”殊不知介立与胃氏相携而来。及门,瞥闻其说。介立攘袂大怒曰:“天生苗介立,鬭伯比之直下。得姓于楚远祖棼皇茹,分二十族,祀典配享,至于礼经(谓《郊特牲》八蜡迎虎迎猫也)。奈何一敬去文,盘瓠之余,长细无别,非人伦所齿,只合驯狎稚子,狞守酒旗,谄同妖狐,窃脂媚灶,安敢言人之长短!我若不呈薄艺,敬子谓我咸秩无文,使诸人异日藐我。今对师丈念一篇恶诗,且看如何?”诗曰:“为惭食肉主恩深,日晏蟠蜿卧锦衾。且学志人知白黑,那将好爵动吾心。”自虚颇甚佳叹。去文曰:“卿不详本末,厚加矫诬。我实春秋向戌之后。卿以我为盘瓠裔,如辰阳比房,于吾殊所乖阔。”中正深以两家献酬未绝为病,乃曰:“吾愿作宜僚以释二忿,可乎?昔我逢丑父实与向家棼皇,春秋时屡同盟会。今座上有名客,二子何乃互毁祖宗,语中忽有绽露。是取笑于成公齿冷也。且尽吟咏,固请息喧。”

于是介立即引胃氏昆仲与自虚相见。初襜襜然若白色。二人来前,长曰胃藏瓠,次曰藏立。自虚亦称姓名。藏瓠又巡座云:“令兄令弟。”介立乃于广众延誉胃氏昆弟:“潜迹草野,行着及于名族;上参列宿,亲密内达肝胆。况秦之八水,实贯天府,故林二十族,多是咸京。闻弟新有《题旧业》诗,时称甚美。如何,得闻乎?”藏瓠对曰:“小子谬厕宾筵,作者云集,欲出口吻,先增惭怍。今不得已,尘污诸贤耳目。”诗曰:“鸟鼠是家川,周王昔猎贤。一从离子卯(鼠兔皆变为猬也),应见海桑田。”介立称好:“弟他日必负重名,公道若存,斯文不朽。”藏瓠敛躬谢曰:“藏瓠幽蛰所宜,幸陪群彦。兄揄扬太过。小子谬当重言,若负芒刺。”座客皆笑。

时自虚方聆诸客嘉什,不暇自念己文。但曰:“诸公清才绮靡,皆是目牛游刃。”中正将谓有讥,潜然遁去。高公求之,不得,曰:“朱八不告而退,何也?”倚马对曰:“朱八世与炮氏为仇,恶闻发硎之说而去耳。”自虚谢不敏。此时去文独与自虚论诘,语自虚曰:“凡人行藏卷舒,君子尚其达节;摇尾求食,猛虎所以见几。或为知己吠鸣,不可以主人无德而废斯义也。去文不才,亦有两篇言志奉呈。”诗曰:“事君同乐义同忧,那校糟糠满志休。不是守株空待兔,终当逐鹿出林邱。”“少年尝负饥鹰用,内愿曾无宠鹤心。秋草驱除思去宇,平原毛血兴从禽。”自虚赏激无限,全忘一夕之苦。方欲自夸旧制,忽闻远寺撞钟,则比膊然声尽矣。注目略无所睹。但觉风雪透窗,臊秽扑鼻。唯窣飒如有动者,而厉声呼问,绝无由答。

自虚心神恍惚,未敢遽前扪撄。退寻所系之马,宛在屋之西隅。鞍鞯被雪,马则龁柱而立。迟疑间,晓色已将辨物矣。乃于屋壁之北,有橐驼一,腹跪足,儑耳口。自虚觉夜来之异,得以遍求之。室外北轩下,俄又见一瘁瘠乌驴,连脊有磨破三处,白毛茁然将满。举视屋之北拱,微若振迅有物,乃见一老鸡蹲焉。前及设像佛宇塌座之北,东西有隙地数十步。牖下皆有彩画处,土人曾以麦之长者,积于其间。见一大驳猫儿眠于上。咫尺又有盛饷田浆破瓠一,次有牧童所弃破笠一。自虚因蹴之,果获二刺猬,蠕然而动。自虚周求四顾,悄未有人。又不胜一夕之冻乏,乃揽辔振雪,上马而去。周出村之北道,左经柴栏旧圃,睹一牛踣雪龁草。次此不百余步,合村悉辇粪幸此蕴崇。自虚过其下,群犬喧吠。中有一犬,毛悉齐髁,其状甚异,睥睨自虚。

自虚驱马久之,值一叟,辟荆扉,晨兴开径雪。自虚驻马讯焉。对曰:“此故友右军彭特进庄也。郎君昨宵何止?行李间有似迷途者。”自虚语及夜来之见。叟倚篲惊讶曰:“极差,极差!昨晚天气风雪,庄家先有一病橐驼,虑其为所毙,遂覆之佛宇之北,念佛社屋下。有数日前,河阴官脚过,有乏驴一头,不任前去。某哀其残命未舍,以粟斛易留之,亦不羁绊。彼栏中瘠牛,皆庄家所畜。适闻此说,不知何缘如此作怪。”自虚曰:“昨夜已失鞍驮,今馁冻且甚。事有不可率话者。大略如斯,难于悉述。”遂策马奔去。至赤水店,见僮仆方讶其主之相失,始忙于求访。自虚慨然,如丧魂者数日。

【译文】

未授官的及第进士王洙,字学源,祖先是琅琊人,是元和十三年春应试考取的。他曾经住在山东地方的名山中修学。王洙自己说,四年前,他跟着原籍举送的贡士们一起到京城应考,晚上在荥阳的旅店里住宿,碰到了彭城人秀才成自虚。成自虚因为家中有事,不能参加考试,马上要回到家乡去。遇到王洙,就说到了为考试周转奔波的辛苦。自虚字致本,还说起了一件亲眼目睹的人间怪事。

这一年(是元和八年),自虚是十一月八日往东回家的。第二天,来到渭南县,正好碰上阴天,不知道那时候是早是晚。县令黎谓留他喝了几杯酒。自虚自以为自己乘坐的马匹很健壮,就让仆人们带着大件行李,先到赤水的旅店里等着,自己则在外面稍作逗留。从县城东面的门出来,只见大风猛烈地吹刮着地面,昏暗的天空中雪花纷飞,还没走出几里路,天色就几乎要完全暗下来了。自虚的仆人们既然已经全部被打发走了,路上又没有行人的踪迹,根本找不到人来问路,这时候就不知道走到哪里了。从东阳驿站南面的一条路上走过来,寻找赤水谷口的道路。离开驿站没有三四里地方有块低地,在树林间的月亮那微弱的光芒中,依稀可以看到一间佛庙。自虚打开庙门,急忙冲了进去,雪下得更大了。自虚心里想着,佛寺这种地方会有常住的僧侣,准备向人家请求在这里住宿,于是驾马进来了。后来才发现,这里只有几间空屋横在院子北面,也不点蜡烛,静悄悄地没有声音。

过了很长时间,他仔细听着,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喘气的声音。于是将马拴在西面的柱子上,连声问道:“院主和尚,今天晚上请您发发慈悲救救我。”过了好久才听到有人回答:“又老又病的和尚智高在这里。刚巧仆人们都让我派去村里化缘了,没办法弄来烛火。雪下成这个样子,现在又是深夜,你是做什么的?从哪里来?周围也没有亲友邻居,要到哪里去寻求帮助呢?如果今晚你不嫌弃我有病污秽,那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吧,免得在外面露宿,我把我铺床的干草分给你一些,就可以睡下了。”自虚既然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听到这话心里也很高兴,于是问道:“高公在哪里长大?为什么住在这里?还有你出家之前的姓氏是什么?既然受到你礼遇收留,还应该弄清楚你的家世来历。”高公说:“我出家前姓安(因为他身上有肉鞍的缘故),生长在沙漠西边,原本因为出家为佛祖效力,随缘来到中原。到这里没多长时间,房舍庭院就变得萧条荒芜。秀才你突然间来访,没什么可以招待你,希望你不要怪罪才好。”自虚像这样问答之后,有些忘掉之前的疲倦了,于是对高公说:“我才知道佛寺就像一时幻化的城市,可以在其中探寻到宝贝,佛祖的比喻原来是有道理的[1],现在高公就是我的导师了。高公本家吉藏大师[2],本来就曾经这样使人心折地教诲过旁人。”

过了一会儿,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好像有几个人一起走进来了。接着便听到有人说:“好一场雪!师丈在吗?”高公还没有回答的时候,只听见一个人说:“曹长先走[3]。”另一个人说:“朱八丈应该先走。”又听见有人说:“路很宽啊,曹长不要谦让得那么厉害,并排走好了。”自虚暗想人还挺多,自己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这些人就好像都来到了座位旁边。其中一个人说:“师丈,这里有住宿的人吗?”高公回答说:“刚刚有人来投宿。”自虚昏昏沉沉的,也看不清他们的身材长相。只有最前面的一个人在屋檐下俯下身来,平台上的雪光微微照亮了他的样子,他好像穿着黑色的毛裘袍子,背部和两胁都打着白色的补丁。这个人首先向自虚发问说:“你为什么黑夜里一个人冒着大雪来到这里呢?”自虚就把实情告诉了他。那人就问自虚的姓名,自虚回答:“进士成自虚。”自虚也就顺着这个话头说道:“黑暗中不能将诸位的风采尽收眼底,以后就没办法说给子孙辈听,让他们可以认出长辈的旧相识。请各位说出自己的官职和姓名吧。”然后就听到一个人说:“前河阴转运巡官、试左骁卫胄曹参军卢倚马。”接着一个人说:“桃林人[4]、副轻车将军朱中正。”接着一个人说:“我叫去文,姓敬。”接着一个人说:“我叫锐金,姓奚。”[5]这时候他们好像已经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开始的时候,因为成自虚在应试,卢倚马就连带着评论起了诗文。倚马说:“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听到人吟诵师丈的《聚雪为山》诗,现在还记得诗的内容,想起来,今天晚上的景象好像就在眼前。师丈,有这首诗吧?”高公说:“诗是怎么说的?念来听听吧。”倚马说:“我记得是:

谁家扫雪堆满了庭前,

尺寸之地有连绵群山。

心中没觉得寒冷透衣,

因曾在这里住过几年。”

自虚茫茫然若有所失,张着口,睁大眼睛,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高公于是说:“雪山是我家乡的山,前些年看见小孩子们堆雪,雪堆挺立,好像峰峦一般,我向西面的故乡望去,失意地写作了这首诗。曹长真是聪明,怎么还记得?贫道从前写的歪诗,如果不是曹长真心地念出来,也已经忘记了。”

倚马说:“师丈以超逸的步伐驰骋在辽远的荒漠里,摆脱了尘世机心的羁绊束缚,道德品质相当崇高,可以说是高出同辈一头。像我们这些后辈,在您身后扬起的尘土中奔走,怎么敢指望能达到和您一样的水平呢!倚马今年春天因为公事去了京城,我秉性愚笨,那里物价高昂,生活得困苦不堪。整日羁縻在异乡,虽说天天辛勤劳动,收入微薄,负担却是不轻,经常害怕受到刑罚。最近由本部官署将我转到了一个带空头官衔的闲职任职,就是空身行走,做其他负重驴子的替补,这也是我想尽办法脱离苦海的结果。昨晚从长乐城里出来,就在城外住下,我为自己在尘泥中辛劳工作感到悲哀,慷慨地立下了像山鹿和野麋那样自由生活的志向,于是就写了两首歪诗,寄给同伴。现在跟各位擅长写诗的人在一起,就想随口念出来,心中犹豫,没有胆量。”自虚说:“今夜是什么好日子,能够听到您的好诗。”倚马又谦虚地说:“我学问荒疏,见识浅陋,自己还不自量力。再说师丈这个文坛宗师在这里,我怎么敢献丑呢?”自虚拼命求道:“想听,想听!”倚马于是大声将他的诗吟诵出来:

长安城东面通往洛阳的道路,

车轮不停转动灰尘漫天飞舞。

争夺利益好居人前抢着挥鞭,

相逢的人都已在尘埃中老去。(其一)

长河边天色已晚算不清赶的路,

离群独行使我没办法鸣叫呼伴。

幸亏还有这青青的草长在河边,

春来还可抚慰旅途羁绊的愁怨。(其二)

在座的所有人都说:“太高明了!”倚马谦虚地说:“差极了!差极了!”

中正对高公说:“每每听说,北方沙漠地带的读书人,吟诵师丈写的好诗的多极了。如今这里是颍川,再说侧耳倾听了卢曹长念的诗,真是打开了我的愚昧,洗净了我的鄙俗,我觉得神清气爽。师丈新作的诗必定很多,大家都希望能够吟诵,难道不能给我们欣赏个两三首,满足我们的期许吗?”高公提出等到以后再说。中正又说:“看今天名士都到齐了,跟梁孝王的兔园比起来又有什么缺憾。高雅的谈话也是难得的盛事。现在这里距离市集非常远,深更半夜大家还很有兴致,酒自然是喝不到的,美味的食物也没办法吃到,主人待客的礼仪不周,心中只能是徒然地羞愧不已。我们这些人正在用探察内心的方式来大咬大嚼[6],可是各位先生整个晚上都没有东西吃,就算我们羞愧不已又有什么用呢?”

高公说:“我听说美妙的谈话可以让人忘记饥渴。就好比八郎吧,出大力来帮助世人,行动都依从规则和既定的轨道,攻下城池,犒赏将士,这是他本人的长处。只是十二因缘都是从身体各方面器官接触到外界开始的,于是有无边无际的苦难之海,烦恼也随之而生。哪里能够见到菩提?打开哪扇门才可以离开火宅[7]?”中正回答说:“按照我愚笨的见解,前人走了错路,后人还要跟着走错,于是在恶道中轮回,接受因果报应,这是很明白的事情。伸长头颈望着彼岸苦苦修行,意义就在这里了。”高公大笑,接着说:“和尚看重的是修行的清净,修道成功就是正觉了。一旦觉悟,那就是佛。像八郎刚才那番话,真是谈到点子上了。”倚马大笑。

自虚又说:“刚才朱将军再三请求观赏和尚新近写的诗,就小生微不足道的心愿来说,确实希望欣赏到宝贝。和尚难道因为自虚是远来的人,并不是参研佛法的同仁就鄙视我吗?再说和尚器量与见识不同凡俗,胸怀高峻深广,格调韵律和作诗的才思必定是同时代里的佼佼者,诗作也必定美妙清新,脱却庸俗姿态,难道最终还是要将多余的妙论藏起来,不肯吟诵一两篇来开开我们的眼界吗?”高公说:“秀才那么诚恳地请求,我很感动,这件事就不好一再地拒绝了。可是老和尚体残身病,衰弱不堪,早就不再读书写作了,写诗这件事,本来就不是我所擅长的,就是朱八,无缘无故地挑起话头,要我显露自己的短处。不过我在病中,偶然写了两首叙述自己生平的诗,各位诗文大家要听吗?”大家说:“要听。”他的诗是这样的:

穿着兽毛短衣掩藏姓名来去无踪,

在西北广阔的沙漠地带老了容颜。

等到把佛教南宗心法传下去之后,

我就可以在两座山峰下老死无怨[8]。

为了在人世间普渡众生,

远远离开西域穿越长安。

自从没有力气再行道后[9],

就当了个头陀免受羁绊。

又听见满座发出叫好声,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停息。

去文忽然坐在位子上说:“从前王子猷到山阴去拜访戴安道,夜里下着雪,白茫茫的一片,他到了戴安道家门口就掉头回去了,于是何必见戴的话就流传了开来。当时人都看重超逸的情怀。现在成先生可以说得上是以文会友,大雪天困在家中的袁安和闭门不出的隐士蒋诩都比不上你。我年轻的时候很有几分俊逸之气,天性喜好鹰鹯这类猛禽,曾经在这个时候出外打猎,纵马驰骋。我的家乡在长安东南面,御宿川东边的高地上(这块地方叫做苟家嘴)。我咏雪的诗里有一首《献曹州房》,不自觉被作诗狂性折磨,只好念出来,有辱各位高明的鉴识了。”于是吟诗道:

喜爱这飘摇在空中的六出公[10],

像是轻飘的美玉沾湿的棉絮。

那时候我正跟随秦丞相李斯,

纵跃在平川原野上喜好北风。

他接着说:“诗献上之后,曹州房还挺欣赏我这首诗的,就问我说:‘把雪称作“公”,还有没有规矩啦?’我于是举出古人还有将竹子叫做‘君’的例子,后来有见识的人认为是著名的言论,来印证我的写法。曹州房张口结舌,不知道应该怎样应对。不过曹州房从来就不是懂诗的人。乌大曾经对我说:‘难得跟你臭味相投。’这话没有说错。如今他到远方去当官,做了东州的参军[11](含义参见《古今注》),跟我相隔几千里。苗十(因为符合“五五”这个数字,所以说是“十”)对人呼来喝去,依靠他的那班亲戚,要找人帮他做事。鲁地根本没有出众的人才,乌大这样的人是从哪里取来那种好品质的呢!”锐金说:“他怎么敢当。我们不见苗生几天啦?”去文说:“有十天了。”“那苗子去了哪里?”去文说:“应该也不远。知道我们在这里聚会,应该把他给抓来。”没过多久,苗生突然来了。去文装出很高兴的样子,拍着他的背脊说:“随了我的心愿啦。”去文接着就介绍苗生与自虚认识。自虚先说了姓名,苗生说:“我叫介立,姓苗。”与主人高公之间互相问候的话语,也很是纷杂周到。

锐金就在他们边上,说道:“这时候就要努力吟诗了,各位先生都听任不管,我老奚的诗病又发作了,怎么办啊怎么办?”自虚说:“刚才承蒙奚生照顾我,情分不浅,为什么还如此吝啬,不肯展示自己的佳作,让我太失望了。”锐金离开座位,犹豫不决地说:“我怎么敢不拿出来供满座先生一笑呢?”于是念了三篇近体诗:

对镜起舞与鸾鸟争夺光彩,

校场比试将苍鹰挑落马下。

想到皇上仪仗驾临的日子,

我伸长头颈在楼前仰望他。

豢养的斗鸡形神如木,

迎春的祭品本质是泥。

真要能对抗风雨来袭,

怕什么栖息之处卑下。

曾经帮助孟尝君脱离危难[12],

常常怀念纪渻子养育之恩[13]。

想知我不修边幅的粗野样,

就看我在霜晨时叫醒荒村。

锐金吟诵完,黑暗中也听到许多叫好声。

高公说:“各位贤才不要把朱将军看成是武士,这位先生非常精通辨名析理之学,又擅长撰写诗文,到现在却还没有贡献自己的诗篇,暗地里偷偷地褒贬我们,这样可不行。再说成先生是远来的客人,跟我们不过相聚一个晚上,这就是佛教说的轮回之中的缘分,像是偶然栖息在同一棵树上的鸟儿那样。难道不应该为了这个留下点材料作为各自以后的谈资吗?”中正站起来说:“师丈这话,就是在中正和各位之间制造不和了。如果大家心里有什么疑虑,我怎么敢不听从命令,只是担心伸手揽过自己不擅长的事情来做,不过自寻烦恼,怎么办呢?”高公说:“请各位贤才静心聆听。”中正的诗是这样的:

竖牛祸乱鲁国使我们担上虚名[14],

百里奚游历秦国感念宁戚教导[15]。

丞相见牛喘气而担心气候有变[16],

葛卢的技能是听得懂牛的语言[17]。

播种粮食作物来帮助农业兴旺,

运载来往车辆却没有情理可言。

最近以来精力不济且力气衰退,

我的全部志向都在回乡种田了。

高公赞叹说:“朱八有这样的文采,却还没有脱离散职,在上面驾驭主管的又是什么人啊!太委屈你了,太委屈你了!”

倚马说:“扶风二哥偶然有事被牵绊住了(指的是自虚骑的那匹马),我家的龟兹,完全没有才华和品德,喜欢喧闹而讨厌安静,兴兴头头的,好管闲事,就爱打点行装出去走动,还老喜欢走在最前面(说的是搬运轻型货物的运输队首队打头的驴)。我们这次聚会他们没有来,真是遗憾。”去文对介立说:“胃家两兄弟住得并不远,如果不相来往,各自抱持高尚的志趣又有什么用呢。《诗经》说‘朋友互相辅助’,而我们却让对方有疏远的心思。一定要写请柬将他们请来,在下的意思就是想成全这桩美事。”介立说:“我本来打算去拜访胃大的,正好大家谈论文字兴致正酣,不知不觉就耽搁了。我诚恳地请您让我去吧。现在请各位先生不要起身,介立到胃家走一趟就回来。要不然,把胃家两兄弟都拉来,好吗?”大家都说:“好啊。”介立于是出去了。

没过多久,去文在大家面前偷偷地说起介立的坏话来:“这个人为人蠢笨,有什么本事啊,听说还挺廉洁,把仓库看守得很好,可是长得像蜡姑这种昆虫一样丑陋,难以逃过众人的议论,要怎么办呢?”却不知道介立已经和胃家兄弟一道走过来了。介立来到门口,那一句半句话就溜进了他的耳朵。他气极了,捋起袖子说:“天生下我苗介立,是楚大夫斗伯比的直系后裔。姓氏来源于我们的远祖楚国的伯棼和贲皇的食邑[18],分为二十族,祭祀礼仪的典籍中记载各族祖宗与始祖一同接受后辈祭奠,甚至是《礼记》中也有相关的记录(指的是《郊特牲》中“八蜡”的“迎虎”、“迎猫”[19])。哪里想到你这个叫敬去文的家伙,盘瓠留下的余孽[20],长幼没有分别,根本不符合社会规范的要求,只能做小伏低地讨主人孩子的喜欢,龇牙咧嘴地在酒招下为酒店看门,跟妖媚的狐狸一般谄媚,拍马逢迎,阿谀奉承,怎么敢来评论别人的长短优劣!我如果不小小地显示一下自己的才艺,敬先生就说我是死板做事的人,没有文化水平,将来大家都看不起我。现在我就对着师丈念一首歪诗,权且看看怎么样吧。”他的诗是这样的:

主人的恩德很深给我肉吃我心中惭愧,

太阳都快下山了我还蜷在锦被里睡觉。

要学习有志向节操的人懂得分辨好坏,

别人给的高官厚禄怎能教我动心分毫。

自虚觉得这诗写得很好,很是赞叹。去文却对介立说:“你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竟然这样颠倒黑白。我其实是春秋时候向戌的后代,你说我是盘瓠的后裔,好比将太阳比作房星,照我看来实在差得太远了。”中正看到这两个人你来我往说个没完,觉得很不好,就说:“我希望做古时候的宜僚来排解二位的怨忿,可以吗?其实,从前我的祖先逢丑父跟向家人以及伯棼、贲皇,春秋的时候经常在一起参加盟会。今天在座的还有知名的来宾,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互相诋毁祖先,在话语中还间或泄露了身份。这是在成先生面前出丑,让他笑话而已。我们还是专心吟诗吧,请你们一定不要再吵闹了。”

于是介立就介绍胃家兄弟跟自虚认识。起初,自虚远远地看到一团晃动着的白色物体,两人来到跟前之后,听说哥哥叫胃藏瓠,弟弟叫胃藏立。自虚也报出了自己的姓名。藏瓠又绕着桌子走了一圈,称呼其他人为好兄弟。介立跟着就在大家面前表扬胃家兄弟:“他们兄弟俩在草野之中隐藏行迹,所作所为却能引来名门望族的注意,还同朝中大官有联络,亲信之人遍布机要位置。再说秦地的八条河流确实贯穿国都[21],他们家乡的二十个家族分支大部分都在长安。听说弟弟你最近有首《题旧业》诗,人们都说写得很好。怎么样,能让我们听听吗?”藏瓠回答说:“像我这样的后辈在这次聚会中占有一席之地已经是不合适的了,这么多擅长作诗的人聚集在一起,我还没把自己的作品念出来,先就感到惭愧不已了。现在没办法,只好弄脏各位贤才的耳朵了。”他的诗是这样的:

鸟鼠山是我们的家乡[22],

周文王曾经广求贤才[23]。

自从脱离了子卯两字(鼠和兔都变成了刺猬),

沧海桑田又过了几代。

介立叫好说:“弟弟你以后肯定会出大名,如果公理还在,这首诗应该永不磨灭。”藏瓠做出恭敬的姿态,推辞说:“藏瓠本来就适合隐居蛰伏,能够陪同各位才俊吟诗感到很荣幸,哥哥你对我夸奖得太过分了,我承受不起这样高的赞誉,就好像有芒刺在背,很不舒服。”在座的人都笑了。

那时候自虚正聆听着各位来宾的佳作,还没有功夫吟诵自己的作品,只是说:“各位先生脱俗的文才华丽多彩,就好像庖丁解牛,眼中无牛而心中有牛,刀在骨节间游走有很大的余裕。”中正以为他有讥讽自己的意思,偷偷地溜走了。高公去找他,没有找到,说:“朱八不说一声就离开了,为什么啊?”倚马回答说:“朱八家世代都跟做菜的厨子有仇,他不想听到庖丁用了很长时间的旧刀好像刚磨过的说法,所以就走了。”自虚赶忙道歉,说自己用词不当。这时候去文单独跟自虚讨论起来,对自虚说:“一个人是走出来建功立业,还是隐居起来修身养性,有道德的人看重的是他有没有达到节操的要求。摇着尾巴向自己的主人讨东西吃,这种事情连凶猛的老虎也可能会做,那是因为它从微小的迹象里看出了主人有道德,会成就伟业。也有为知己出力办事的,这时候就不可以因为主人没有道德而不顾仁义的要求,舍弃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主人。去文没什么文采,却也有两首表达自己志向的诗要念出来给大家听听。”诗是这样的:

侍奉君主要与他同乐也要义无反顾地与他同忧,

怎么会计较吃的是粗劣食物只要志向满足就行。

这不是守在一棵树下徒劳地等待兔子自投罗网,

最终还是要在山林之间追逐猎物报答主人恩情。

年轻时怀抱像饥饿的老鹰那样帮主人捕捉猎物的志向,

心中实在没有像仙鹤那样蒙受宠爱而悠闲度日的念头。

秋天能够在草丛里驱赶追逐猎物就老想着走出家门去,

在平原上茹毛饮血地大开杀戒我和鹰都有极好的兴头。

自虚兴致勃勃地赞叹不已,完全忘了自己这一晚上的疲惫。正想着要将自己从前的诗作拿出来夸耀一番,忽然听到远处寺庙里撞钟的声音,于是轰的一声,身边的那些人全没了声响。仔细看去,也根本看不到什么,只觉得风雪从窗户里透进来,腥臊的臭气扑鼻而来,四下里只有一种窸窣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在动,但是厉声叫喊问话,也根本没有人回答。

自虚神智恍惚,不敢直接上前去触碰那东西,于是就回身去寻找自己拴在柱子上的马,好像是在房屋的西边角落里。马鞍和衬托马鞍的垫子都积着雪,而马则站在那里咬着柱子。正在自虚犹疑停顿的时候,早晨的天光亮起来,很快就看得清四周的事物了。于是他在房子北面的墙边,发现了一头骆驼,四足跪地,腹部下垂,耳朵反应很迟钝,嘴里正在反刍食物。自虚感觉到昨夜经历的事情很诡异,于是找遍整座房子来搜寻可疑情况。过了一会儿,在屋外北面平台下又发现了一头又累又瘦的黑毛驴,整片脊背有三处磨破的地方,新长出来的白毛就快把秃毛处给填满了。抬头看到屋子北面的拱券,略微觉得有东西在迅疾地振动着,接着就看见一只老鸡在那里蹲着。向前走到供奉佛像的殿宇里,在坍塌的佛座北面有一块空地,东西向有几十步宽,每扇窗户下面都有绘有彩色壁画的地方,当地人把比较长的麦秆堆放在那里,只见一只大花猫睡在那上面。离得极近的地方又有一个给田间劳作者送饭食时盛饮料用的破葫芦,旁边还有一只被牧童丢弃的破笠帽。自虚就朝这两件物品踢了两脚,果然找到了两只刺猬,在地上爬动着。自虚找遍了周围各处,静悄悄地都还没有人,他这一晚上又冻又累,再也经受不住,于是拉过马缰绳,拍掉马身上的雪,骑上马就离开了。他绕道从村子北边的路上出来,往左骑行时经过一个围着木栏杆的废旧园子,看到一头牛跪伏在雪地里吃草。再往前行进一百多步不到,是个堆粪的地方,全村人把粪运到这里来。自虚从粪山下经过,有一群狗叫得很凶,其中有一只,毛都长到腿关节那里了,样子格外与众不同,斜着眼睛看着自虚。

自虚骑马走了很久,碰到了一个老头,他打开柴门,清早起来正在扫除门前的积雪。自虚停住马,向他询问情况。他回答说:“这是我的老朋友右军彭特进的庄园。郎君昨天晚上住在哪里?看你的样子好像是迷路了。”自虚将自己昨晚经历的事情说给他听,老头倚靠在扫帚上,惊讶地说:“太糟糕了,太糟糕了!昨晚刮风下雪,庄园主人本来有一头生病的骆驼,担心风雪让它送命,就把它带到了佛殿北面的屋檐下,也有个遮挡。念佛社的屋檐下有几天前,河阴官员的队伍经过这里,留下的一头劳累的毛驴。他们用不到那头驴了,我可怜它还有半条老命,就用几斛粟米跟他们交换,留下了它,也不再把它关着。那木栏杆围着的瘦牛也是庄园主人养的。刚刚听到您的这番话,不知道它们怎么会这样作怪。”自虚说:“昨天晚上我跟载运行李的车马分开了,现在又冷又饿,难受极了。有些事情也不是完全能够讲清楚的。这件事大概就是这样,我没法详细告诉你了。”于是骑马奔驰而去了。来到赤水旅店,看到仆人们发现主人没能找过来,都觉得大吃一惊,正忙着要出去寻找呢。自虚感慨不已,好几天都像丢了魂似的。

[1] 此句是说一时幻化的城市即化城,佛家指小乘境界,佛祖希望众生都得到大乘佛果,但是又害怕众生畏难,就先说小乘涅槃,犹如化城,大家可以暂时在其中休息,化城虽可探到宝物,不过要求取真正佛果,还需更加努力。

[2] 吉藏大师:六朝和唐朝初期的佛教僧侣,是汉传佛教三论宗的祖师和集大成者。出家之前姓安,西域安息人。

[3] 曹长:唐代人爱用别名称呼他人的官职,郎官被称为曹长。

[4] 桃林:古地名,在今河南灵宝以西,陕西潼关以东,传说周武王曾在这里放牛,因而作为这个嵌在“朱”字中的妖怪的出处。

[5] 前三句,“卢倚马”,即“驴”之繁体(驢);“朱中正”,即“牛”;“敬去文”,即“苟(狗)”;“奚锐金”,“锐金”者,锥也,“奚”与“锥”合,即是“鸡”之繁体(雞)。

[6] 聚会中的牛、骆驼和驴都是反刍动物,可以将胃中的食物反刍,再次咀嚼,因此以此说双关。

[7] “火宅”为佛家语,比喻烦恼的俗界。《法华经》中将引导众生脱难的三乘比喻为引诱幼子离开火宅的羊车、鹿车和牛车,而幼子最终得到的大白牛车就是让众生得到解脱的大乘。“大白牛车”典暗指对方,语带讽刺。

[8] 两座山峰:作诗者暗指自己的两个驼峰。

[9] 行道:既指和尚施行大道,又可暗指骆驼行路。

[10] 六出:雪花的别名。

[11] 参军原为官名古时猪有:,“黑面郎”“、黑爷”和“乌鬼”的别称,“乌大”是个猪怪,所以跟狗臭味相投。《古今注》中说,猪一名“参军”。

[12] 孟尝君为战国时齐国贵族,被扣留在秦国,逃归时关门没开,门客学鸡鸣,守门官吏以为天亮而开门,孟尝君得以逃回。

[13] 纪渻子为周宣王养斗鸡,《列子》及《庄子》都有记载,即上一首诗中“斗鸡形神如木”的出处,将斗鸡养到看上去像木鸡一样就算是成功了,其他的鸡看到这样的鸡都会吓得逃走。“纪渻子”,原文作“纪涓”,径改。

[14] 竖牛:春秋时鲁国叔孙豹的家臣,造成了鲁国的动乱。

[15] 百里奚:秦穆公大夫,据说得到过宁戚传授的《相牛经》,懂得养牛。

[16] 丞相:指汉宣帝丞相丙吉。

[17] 葛卢:春秋时东部一个少数民族小国介国的国君。

[18] 伯棼:又名斗越椒,原为斗姓,是若敖氏之后,也就是斗伯比的后代。在楚国的“若敖之乱”中,伯棼的儿子贲皇逃到晋国,受封食邑于苗,因而以地为姓,成为苗姓始祖。

[19] 《礼记·郊特牲》记录的“八蜡”是古时腊月祭祀的名称,祭的是八种对农事有益的神灵,第五种是猫虎。

[20] 盘瓠:神话传说中的人物,生活在帝喾时代,有说是帝喾豢养的五色犬,有说是老妇人或皇后耳疾挑出之物,放在盘中,以瓠叶盖之,渐渐长成犬,后取下犬戎吴将军之头,娶到了帝喾的公主,成为苗、瑶等少数民族的始祖。

[21] 秦地的八条河流以渭水为首,“渭”与“胃”字音合。

[22] 鸟鼠山:渭水发源于鸟鼠山,在甘肃渭源。

[23] 殷商时周领地在渭水之滨,西伯姬昌广求贤才,在磻溪遇见了姜子牙。

灵应传

缺名

泾州之东二十里,有故薛举城。城之隅有善女湫,广袤数里,蒹葭丛翠,古木萧疏。其水湛然而碧,莫有测其浅深者。水族灵怪,往往见焉。乡人立祠于旁,曰九娘子神。岁之水旱祓禳,皆得祈请焉。又州之西二百余里,朝那镇之北有湫神。因地而名,曰朝那神。其肸蚃灵应,则居善女之右矣。

乾符五年,节度使周宝在镇日,自仲夏之初,数数有云气,状如奇峰者,如美女者,如鼠,如虎者,由二湫而兴。至于激迅风,震雷电,发屋拔树,数刻而止。伤人害稼,其数甚多。宝责躬励己,谓为政之未敷,致阴灵之所谴也。

至六月五日,府中视事之暇,昏然思寐,因解巾就枕。寝犹未熟,见一武士,冠鍪被铠,持钺而立于阶下,曰:“有女客在门,欲申参谒,故先听命。”宝曰:“尔为谁乎?”曰:“某即君之阍者,效役有年矣。”宝将诘其由,已见二青衣,历阶而升,长跪于前曰:“九娘子自郊墅特来告谒,故先使下执事致命于明公。”宝曰:“九娘子非吾通家亲戚,安敢造次相面乎?”言犹未终,而见祥云细雨,异香袭人。俄有一妇人,年可十七八,衣裙素淡,容质窈窕,凭空而下,立庭庑之间。容仪绰约,有绝世之貌。侍者十余辈,皆服饰鲜洁,有如妃主之仪。

顾步徊翔,渐及卧所。宝将少避之,以候其意。侍者趋进而言曰:“贵主以君之高义,可申诚信之托,故将冤抑之怀,诉诸明公。明公忍不救其急难乎?”宝遂命升阶相见。宾主之礼颇甚肃恭。登榻而坐,祥烟四合,紫气充庭,敛态低鬟,若有忧戚之貌。宝命酌醴设馔,厚礼以待之。

俄而敛袂离席,逡巡而言曰:“妾以寓止郊园,绵历多祀,醉酒饱德,蒙惠诚深。虽以孤枕寒床,甘心没齿,茕嫠有托,负荷逾多。但以显晦殊途,行止乖互。今乃迫于情礼,岂暇缄藏,倘鉴幽情,当敢披露。”宝曰:“愿闻其说。所冀识其宗系。苟可展分,安敢以幽显为辞。君子杀身以成仁,徇其毅烈,蹈赴汤火,旁雪不平,乃宝之志也。”

对曰:“妾家世会稽之县,卜筑于东海之潭。桑榆坟陇,百有余代。其后遭世不造,瞰室贻灾。五百人皆遭庾氏焚炙之祸,纂绍几绝。不忍戴天,潜遁幽岩,沉冤莫雪。至梁天监中,武帝好奇,召人通龙宫,入枯桑岛,以烧燕奇味,结好于洞庭君宝藏主第七女,以求异宝。寻闻家仇庾毗罗自县白水郎弃官解印,欲承命请行,阴怀不道,因使得入龙宫,假以求货,覆吾宗嗣。赖杰公敏鉴,知渠挟私请行,欲肆无辜之害。虑其反贻伊戚,辱君之命,言于武帝,武帝遂止。乃令合浦郡落黎县欧越罗子春代行。

“妾之先宗,羞共戴天,虑其后患,乃率其族,韬光灭迹,易姓变名,避仇于新平真宁县安村。披榛凿穴,筑室于兹。先人弊庐,殆成胡越。今三世卜居,先为灵应君,寻受封应圣侯。后以阴灵普济,功德及民,又封普济王。威德临人,为世所重。妾即王之第九女也。笄年配于象郡石龙之少子。良人以世袭猛烈,血气方刚,宪法不拘,严父不禁,残虐视事,礼教蔑闻。未及期年,果贻天谴,覆宗绝嗣,削迹除名。唯妾一身,仅以获免。父母抑遣再行,妾终违命。王侯致聘,接轸交辕。诚愿既坚,遂欲自劓。父母怒其刚烈,遂遣屏居于兹土之别邑。音问不通,于今三纪。虽慈颜未复,温凊久违,离群索居,甚为得志。

“近年为朝那小龙,以季弟未婚,潜行礼聘。甘言厚币,峻阻复来。灭性毁形,殆将不可。朝那遂通好于家君,欲成其事。遂使其季弟权徙于王畿之西,将货于我王,以成姻好。家君知妾之不可夺,乃令朝那纵兵相逼。妾亦率其家僮五十余人,付以兵仗,逆战郊原。众寡不敌,三战三北。师徒倦弊,犄角无怙。将欲收拾余烬,背城借一,而虑晋阳水急,台城火炎,一旦攻下,为顽童所辱。纵没于泉下,无面石氏之子。故《诗》云:‘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此卫世子孀妇自誓之词。又云:‘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此邵伯听讼,衰乱之俗微,贞信之教兴,强暴之男,不能侵凌贞女也。

“今则公之教可以精通幽显,贻范古今。贞信之教,故不为姬、奭之下者。幸以君之余力,少假兵锋,挫彼凶狂,存其鳏寡。成贱妾终天之誓,彰明公赴难之心。辄具志诚,幸无见阻。”

宝心虽许之,讶其辨博,欲拒以他事,以观其词。乃曰:“边徼事繁,烟尘在望。朝廷以西陲陷虏,芜没者三十余州。将议举戈,复其土壤。晓夕恭命,不敢自安。匪夕伊朝,前茅即举。空多愤悱,未暇承命。”

对曰:“昔者楚昭王以方城为城,汉水为池,尽有荆蛮之地。藉父兄之资,强国外连,三良内助。而吴兵一举,鸟迸云奔,不暇婴城,迫于走兔。宝玉迁徙,宗社凌夷。万乘之灵,不能庇先王之朽骨。至申胥乞师于嬴氏,血泪污于秦庭,七日长号,昼夜靡息。秦伯悯其祸败,竟为出师,复楚退吴,仅存亡国。况芈氏为春秋之强国,申胥乃衰楚之大夫,而以矢尽兵穷,委身折节,肝脑涂地,感动于强秦。矧妾一女子,父母斥其孤贞,狂童凌其寡弱,缀旒之急,安得不少动仁人之心乎?”

宝曰:“九娘子灵宗异派,呼吸风云,蠢尔黎元,固在掌握。又焉得示弱于世俗之人,而自困如是者哉?”对曰:“妾家族望,海内咸知。只如彭蠡、洞庭,皆外祖也。陵水、罗水,皆中表也。内外昆季,百有余人。散居吴越之间,各分地土。咸京八水,半是宗亲。若以遣一介之使,飞咫尺之书,告彭蠡、洞庭,召陵水、罗水,率维扬之轻锐,征八水之鹰扬。然后檄冯夷,说巨灵,鼓子胥之波涛,混阳侯之鬼怪,鞭驱列缺,指挥丰隆,扇疾风,翻暴浪,百道俱进,六师鼓行。一战而成功,则朝那一鳞,立为齑粉;泾城千里,坐变污潴。言下可观,安敢谬矣。顷者,泾阳君与洞庭外祖世为姻戚,后以琴瑟不调,弃掷少妇,遭钱塘之一怒,伤生害稼,怀山襄陵。泾水穷鳞,寻毙外祖之牙齿。今泾上车轮马迹犹在,史传具存,固非谬也。妾又以夫族得罪于天,未蒙上帝昭雪,所以销声避影,而自困如是。君若不悉诚款,终以多事为词,则向者之言,不敢避上帝之责也。”宝遂许诺。卒爵撤馔,再拜而去。宝及晡方寤,耳闻目览,恍然如在。翼日,遂遣兵士一千五百人,戍于湫庙之侧。

是月七日,鸡初鸣,宝将晨兴,疏牖尚暗。忽于帐前有一人,经行于帷幌之间,有若侍巾栉者。呼之命烛,竟无酬对。遂厉而叱之。乃言曰:“幽明有隔,幸不以灯烛见迫也。”宝潜知异,乃屏气息音,徐谓之曰:“得非九娘子乎?”对曰:“某即九娘子之执事者也。昨日蒙君假以师徒,救其危患。但以幽显事别,不能驱策。苟能存其始约,幸再思之。”俄而纱窗渐白,注目视之,悄无所见。宝良久思之,方达其义。遂呼吏,命按兵籍,选亡没者名,得马军五百人,步卒一千五百人;数内选押衙孟远,充行营都虞候,牒送善女湫神。

是月十一日,抽回戍庙之卒,见于厅事之前。转旋之际,有一甲士仆地,口动目瞬,问无所应,亦不似暴卒者。遂置于廊庑之间,天明方悟。遂使人诘之。对曰:“某初见一人,衣青袍,自东而来,相见甚有礼。谓某曰:‘贵主蒙相公莫大之恩,拯其焚溺。然亦未尽诚款。假尔明敏,再通幽情。幸无辞,勉也。’某急以他词拒之。遂以袂相牵,懵然颠仆。但觉与青衣者继踵偕行,俄至其庙。促呼连步,至于帷薄之前。见贵主谓某云:‘昨蒙相公悯念孤危,俾尔戍于敝邑。往返途路,得无劳止?余蒙相公再借兵师,深惬诚愿。观其士马精强,衣甲铦利。然都虞候孟远才轻位下,甚无机略。今月九日,有游军三千余,来掠我近郊。遂令孟远领新到将士,邀击于平原之上。设伏不密,反为彼军所败。甚思一权谋之将。俾尔速归,达我情素。’言讫,拜辞而出,昏然似醉。余无所知矣。”

宝验其说,与梦相符。意欲质前事,遂差制胜关使郑承符以代孟远。是月十三日晚衙,于后球场,沥酒焚香,牒请九娘子神收管。至十六日,制胜关申云:“今月十三日夜三更已来,关使暴卒。”宝惊叹息,使人驰视之。至则果卒。唯心背不冷,暑月停尸,亦不败坏。其家甚异之。

忽一夜,阴风惨冽,吹砂走石,发屋拔树,禾苗尽偃,及晓而止。云雾四布,连夕不解。至暮,有迅雷一声,划如天裂。承符忽呻吟数息,其家剖棺视之,良久复苏。是夕,亲邻咸聚,悲喜相仍。信宿如故,家人诘其由。乃曰:“余初见一人,衣紫绶,乘骊驹,从者十余人。至门,下马,命吾相见。揖让周旋,手捧一牒授吾云:‘贵主得吹尘之梦。知君负命世之才,欲遵南阳故事,思殄邦仇。使下臣持兹礼币,聊展敬于君子,而冀再康国步。幸不以三顾为劳也。’余不暇他辞,唯称不敢。酬酢之际,已见聘币罗于阶下,鞍马器甲锦彩服櫜之属,咸布列于庭。吾辞不获免,遂再拜受之。即相促登车。所乘马异常骏伟,装饰鲜洁,仆御整肃。倏忽行百余里。有甲马三百骑已来,迎候驱殿,有大将军之行李,余亦颇以为得志。

“指顾间,望见一大城,其雉堞穹崇,沟洫深浚。余惚恍不知所自。俄于郊外备帐乐,设享。宴罢入城,观者如堵。传呼小吏,交错其间。所经之门,不记重数。及至一处,有如公署。左右使余下马易衣,趋见贵主。贵主使人传命,请以宾主之礼见。余自谓既受公文器甲临戎之具,即是臣也。遂坚辞,具戎服入见。贵主使人复命,请去櫜,宾主之间,降杀可也。余遂舍器仗而趋入,见贵主坐于厅上。余拜谒,一如君臣之礼。拜讫,连呼登阶。余乃再拜,升自西阶。见红妆翠眉,蟠龙髻凤而侍立者,数十余辈。弹弦握管,秾花异服而执役者,又数十辈。腰金拖紫,曳组攒簪而趋隅者,又非止一人也。轻裘大带,白玉横腰,而森罗于阶下者,其数甚多。次命女客五六人,各有侍者十数辈,差肩接迹,累累而进。余亦低视长揖,不敢施拜。坐定,有大校数人,皆令预坐。举乐进酒。

“酒至,贵主敛袂举觞,将欲兴词,叙向来征聘之意。俄闻烽燧四起,叫噪喧呼云:‘朝那贼步骑数万人,今日平明攻破堡塞,寻已入界。数道齐进,烟火不绝。请发兵救应。’侍坐者相顾失色。诸女不及叙别,狼狈而散。及诸校降阶拜谢,伫立听命。贵主临轩谓余曰:‘吾受相公非常之惠,悯其孤茕,继发师徒,拯其患难。然以车甲不利,权略是思。今不弃敝陋,所以命将军者,正为此危急也。幸不以幽僻为辞,少匡不迨。’遂别赐战马二疋,黄金甲一副,旌旗旄钺珍宝器用,充庭溢目,不可胜计。彩女二人,给以兵符,锡赉甚丰。

“余拜捧而出,传呼诸将,指挥部伍,内外响应。是夜,出城。相次探报,皆云:‘贼势渐雄。’余素谙其山川地里,形势孤虚。遂引军夜出,去城百余里,分布要害。明悬赏罚,号令三军。设三伏以待之。迟明,排布已毕。贼汰其前功,颇甚轻进,犹谓孟远之统众也。余自引轻骑,登高视之。见烟尘四合,行阵整肃。余先使轻兵搦战,示弱以诱之。接以短兵,且战且行。金革之声,天裂地坼。余引兵诈北,彼亦尽锐前趋。鼓噪一声,伏兵尽起。十里转战,四面夹攻。彼军败绩,死者如麻。再战再奔,朝那狡童,漏刃而去。从亡之卒,不过十余人。余选健马三十骑追之,果生置于麾下。由是血肉染草木,脂膏润原野,腥秽荡空,戈甲山积。

“贼帅以轻车驰送于贵主,贵主登平朔楼受之。举国士民,咸来会集,引于楼前,以礼责问。唯称‘死罪’,竟绝他词。遂令押赴都市腰斩。临刑,有一使乘传,来自王所,持急诏令,促赦之。曰:‘朝那之罪,吾之罪也。汝可赦之,以轻吾过。’贵主以父母再通音问,喜不自胜,谓诸将曰:‘朝那妄动,即父之命也。今使赦之,亦父之命也。昔吾违命,乃贞节也。今若又违,是不祥也。’遂命解缚,使单骑送归。未及朝那,包羞而卒于路。

“余以克敌之功,大被宠锡。寻备礼拜平难大将军,食朔方一万三千户。别赐第宅、舆马、宝器、衣服、婢仆、园林、邸第、旌、铠甲。次及诸将,赏赉有差。明日,大宴,预坐者不过五六人。前者六七女皆来侍坐,风姿体态,愈更动人。竟夕酣饮,甚欢。酒至,贵主捧觞而言曰:‘妾之不幸,少处空闺。天赋孤贞,不从严父之命,屏居于此三纪矣。蓬首灰心,未得其死。邻童迫胁,几至颠危。若非相公之殊恩,将军之雄武,则息国不言之妇,又为朝那之囚耳。永言斯惠,终天不忘。’遂以七宝钟酌酒,使人持送郑将军。余因避席再拜而饮。

“余自是颇动归心,词理恳切,遂许给假一月。宴罢,出。明日,辞谢讫,拥其麾下三十余人,返于来路。所经之处,但闻鸡犬,颇甚酸辛。俄顷到家,见家人聚泣,灵帐俨然。麾下一人,令余促入棺缝之中。余欲前,而为左右所耸。俄闻震雷一声,醒然而悟。”

承符自此不事家产,唯以后事付妻孥。果经一月,无疾而终。其初欲暴卒时,告其所亲曰:“余本机钤入用,效节戎行。虽奇功蔑闻,而薄效粗立。洎遭衅累,谴谪于兹。平生志气,郁而未申。丈夫终当扇长风,摧巨浪,举太山以压卵,决东海以沃萤。奋其鹰犬之心,为人雪不平之事。吾朝夕当有所受。与子分襟,固不久矣。”其月十三日,有人自薛举城晨发十余里,天初平晓,忽见前有车尘竞起,旌旗焕赫,甲马数百人。中拥一人,气概洋洋然,逼而视之,郑承符也。此人惊讶移时,因伫于路左。见瞥如风云,抵善女湫。俄顷,悄无所见。

【译文】

泾州以东二十里,有座从前薛举占据的城市。城角有片善女湫,方圆有好几里地,水边长着芦苇和一丛丛的青草,年代久远的树木稀稀落落的。水很清澈,呈现出碧绿的颜色,没有人能测出水有多深。成了精怪的水族动物,常常在那里出现。乡人在水边建造了祠堂,供的是九娘子神。每年为了免除水灾旱灾,或者除去其他的灾难和邪祟,人们都会到这里来祷告和请求。另外,泾州以西二百多里,在朝那镇的北面,有位湫神。以地方而得名,被叫做朝那神。说到神灵感应,有求必应,那就要比善女湫的神灵更胜一筹了。

乾符五年,节度使周宝在这里镇守的时候,从刚刚进入仲夏开始,就常常有云气出现,形状有像奇特的山峰的,有像美女的,有像老鼠、老虎的,都是从两片水湫中腾起来的。以至于激起迅疾的大风,触发雷电震动,掀起房屋,将树木连根拔起,过了几刻钟就停息了。被弄伤的人和受到损害的庄稼,数量都非常多。周宝很自责,勉励自己要更努力,因为他觉得这是由于行政管理不到位,使得冥界的神灵怪罪下来的缘故。

到了六月五日,周宝在官府里处理事务,闲下来的时候昏沉沉地想要睡觉,于是解下头巾,靠在了枕头上。还没睡熟,看见一位武士,戴着头盔,穿着铠甲,手里拿着斧头,站在台阶下面,说:“有位女客人在门外,想要参见您,所以我先来听您的命令。”周宝说:“你是谁啊?”武士说:“我就是先生您的看门人,为您做事已经有些年头了。”周宝正要问他的来历,已经看到两位黑衣人沿着台阶走上来,直起身子跪在他面前说:“九娘子特地从郊外的房舍过来拜见,因此先让我们这些下人来给先生报信。”周宝说:“九娘子不是我的亲戚,也不是姻亲,我怎么敢随随便便与她见面呢?”话还没说完,只见飘来了五彩云朵和细雨,奇异的香气扑鼻而来。不久有一位妇女,年纪大概十七八岁,穿着朴素淡雅的衣裙,容貌美丽,从空中降落,站在堂下的廊屋之间。姿态柔美,有世所罕见的美貌。侍女有十几个,都穿着鲜明洁净的衣服,一派王妃公主的架势。

那位妇女徘徊回旋,慢慢地走到了周宝睡着的地方。周宝正要稍稍避开,来探测对方的意图,有位侍女快步走上前来,说道:“公主因为先生为人仗义,可以信任您,将事情托付您,所以要把满腹的委屈告诉先生,先生忍心看着她有难,情况危急,却不肯解救吗?”周宝于是请她走上台阶来相见。两人行了主客之礼,态度很是庄重恭敬。九娘子在坐榻上坐下,五彩的烟气便环绕四周,厅堂里都是紫气,她神态凝重,低着头,好像有忧伤难过的神色。周宝命人端上酒菜,礼仪周到地来接待她。

过了一会儿,九娘子恭敬地离开座位,迟疑着说道:“我因为在郊外住了下来,悠悠地过了好些年,享受老百姓的供奉得以饱足,大家对我的恩惠确实很深。虽说我觉得没有丈夫,一个人生活,过一辈子也是心甘情愿的,但是我这孤单的寡妇在这里有了依靠,实在受到了太多的恩德。只是我和你们,阴世和阳间的生活方式不同,彼此的行为方法也不一样。现在我在情志和礼法两方面都受到了他人的逼迫,又怎么能够闭口不言,隐瞒下去,如果您能够体会我这份难为人道的心情,我才敢将这件事告诉您。”周宝说:“请说出来让我听听。希望能够告诉我你的家世,如果有过往的情分可以讲,我怎么敢因为阴世阳间的分别而推辞呢。有道德的人为了成全仁义可以抛却性命,用生命去换取那份果敢壮烈,赴汤蹈火,为广大的人民洗雪不平之事,这是我周宝的志向。”

九娘子答道:“我家祖籍会稽的县,居住在东海边上。祖祖辈辈的人在那里老去死亡,埋入坟墓,有一百多代了。后来世道不好,鬼神窥探显贵人家,带来灾祸破坏满盈,我家五百人都遭到了庾氏的焚烧烤炙,差点断绝了血脉。幸存者没有颜面立于天地之间,偷偷地来到隐秘的山岩间隐居,沉埋的冤屈没有能够昭雪。到了梁代天监年间,梁武帝爱好奇异事物,招募人来跟龙宫联络,进入枯桑岛,凭着烤熟的燕子肉这种奇特的食物,跟洞庭君这位宝藏主人的第七个女儿建立友好关系,希望能因此得到奇异的宝物。很快听说,我家的仇人庾毗罗在县丢掉了白水郎的官职,打算接下皇帝的命令走一趟,心里暗暗地打着不好的主意,想要凭着使者的身份进入龙宫,借求宝物做幌子,来覆灭我们的宗族。亏得杰公机智敏锐,知道他是因为私仇而请求接下任务,想要肆意伤害无辜,担心他这样会坏事,有负皇帝的命令,于是将这些情况告诉了武帝,武帝就没有将任务派给他,而是让合浦郡落黎县的瓯越人罗子春代替他出行。

“我的祖先们觉得无法跟仇人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担心他以后还会来害我们,于是就率领族人偷偷地搬了家,变更姓名,在新平真宁县安村过着隐居的生活,来躲避仇人。劈开丛生的荆棘,挖掘洞穴,在这里盖房建屋,和祖先原先居住的地方已经是天南海北了。如今我们居住在这里已经有三代了,家长起先被封为灵应君,很快又受封为应圣侯。后来因为以阴界的神灵普渡众生,功德惠及百姓,又被封为普济王。普济王对待人民威严又有德行,受到世人的尊重。我就是他的第九个女儿。十五岁成年的那年,嫁给了象郡石龙的小儿子。我丈夫从祖先那里继承了凶猛暴烈的脾气,当时正值血气旺盛,既不服从宪法的约束,也不听从父亲的管教,以残暴的手段来处理事情,对于礼教的规定根本是置若罔闻。我嫁过去还没到一年,他果然受到上天的制裁,宗族覆灭,断子绝孙,所有官职爵位一概削除,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受到追究。父母逼迫我再嫁,我最终也没有顺从他们的命令。前来求亲的王侯贵族络绎不绝,后面的车子紧跟着前面的车子。我既然已经立下了守贞的志愿,于是打算把鼻子割掉。父母对于我的刚烈很生气,就打发我隐居到了本地另外的县城,不再跟我通消息,到现在三十六年了。虽说母亲脸上的怒容还没有平复,我也没有尽到子女对父母应尽的义务,不过离开同伴而孤独地生活,确实很符合我的志向。

“近几年来,朝那镇那条小龙因为他最小的弟弟没有婚配,偷偷地向我父母下聘礼求亲。又是甜言蜜语,又是金银财宝,在我严正地拒绝之后,还是不断地来纠缠。我就算残毁形体,牺牲生命,也不会答应。朝那于是和我父亲往来交好,想要达成他的目的。还让他的小弟弟暂且移居到王城西边,准备以财物来打动我的父王,成就这段婚姻。父亲知道我心意坚决,没办法强迫,就让朝那带兵过来攻打,逼迫我就范。我也带领着五十多个家仆出去,将武器交给他们,在郊外的原野上迎战对方。我们人少,他们人多,我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三次交战,三次都失败了。士兵们劳累困顿,甚至没办法分出小股兵力来牵制敌人。想要收拾起余下的力量,背对城池,与对方决一死战,可又担心像春秋时晋国赵家晋阳城池遭到智瑶水淹、南朝梁时建康台城被侯景火烧那样,一旦被攻下,我就会遭受那坏小子的欺辱,就算死去之后来到九泉之下,也没有脸面去见石家的儿子。所以《诗经》里说:‘乘着柏木船漂荡,在那河中央。垂着两条发辫的少年,实在与我好一双。就算死我也不作他想。天啊我的娘,你为什么不体谅。’这是当年卫国公子的寡妻立下的誓言。又说:‘谁说老鼠没有牙?为什么咬穿我家墙。谁说你自己没婆娘?为什么打官司把我抢。就算打官司把我抢,我也不会做你新娘。’这是邵伯审理的案子,衰世出现的混乱的风俗消亡了,贞洁诚信的礼教兴起了,蛮横的男子就无法欺凌贞洁的女子了。

“现在先生的教化可以穿越冥界和阳间的界线,成为古往今来的人行事的楷模,而对于贞洁诚信的礼教的讲究,肯定不在邵公、姬奭之下。希望能用您多余的力量,稍稍借我一些士兵,挫败那个凶蛮的狂徒,保护我这个弱小的寡妇,成全我终身的誓言,表明先生您仗义救难的志向。我满怀诚意地向您诉说了这一切,希望您不要拒绝我。”

周宝心里虽然已经答应了,却对她的博学和口才感到很吃惊,打算用其他的理由来拒绝,看看她会怎么说。于是他说:“边境上的情势很紧张,马上就要打起来了。朝廷因为西面的边境落到了敌人手里,陷没的有三十多个州,正在商议起兵宣战,将失去的土地收回来。我整天恭敬地等待命令,不敢掉以轻心。可能不是今天晚上就是明天早上,先头部队就会发起进攻。我对你这件事感到满腔愤怒,但是没办法,我没有时间来帮你。”

九娘子回应道:“从前楚昭王将修筑的长城方城作为城墙,将汉水作为护城河,完全占据了荆楚蛮荒之地,靠着父亲和兄长积累下的实力,在国外与强国联合,在国内有贤良的大臣辅佐,而吴国的军队一打来,就败得七零八落,根本顾不上保卫城池,就为了保命而出逃了。镇国的宝玉被转移,祖宗的祠堂被捣毁,神通广大的一国之君,却不能保护已故父王的尸骨。直到申包胥向秦国的君主请求援助,在秦国的王庭上流血流泪,大声哭叫了七天,白天和黑夜都没有停息,秦哀公可怜楚国的败亡,居然发出军队,打退了吴兵,恢复了楚国的土地,一个差点灭亡的国家才得以存活下来。再说楚国本就是春秋时的强国,申包胥也是破落之后的楚国的大夫,因为兵器短缺,士兵缺乏,就抛弃身份,放弃尊严,甚至于豁出自己的性命,这样就把强大的秦国给感动了。而我一个弱女子,孤独守寡的志向受到父母的训斥,因为孤立无援而被那狂妄的小子欺凌,教化的表率受到了挑战,这难道就丝毫没有能够打动先生您仁义的心吗?”

周宝说:“九娘子来自灵异的种族,呼吸就可以形成风云,我们这些蠢笨的芸芸众生,当然是在你的掌握之中,你又怎么会向凡俗的世人表现出柔弱,把自己弄到如此窘迫的境地呢?”九娘子答道:“我家族的情况,天下都知道。就说像是彭蠡和洞庭的主人好了,都是我的外祖辈,陵水和罗水的主人呢,都是我的堂表叔伯,亲的和疏的兄弟有一百多个,分散居住在吴越地区,各自领着土地。京城长安地区八条河流的主人,一半是我家族里的亲戚。如果我动动手指写封短信,随便找个人带过去,将事情告诉彭蠡和洞庭的主人,找来陵水和罗水的主人,让亲戚们派出扬州那里的精锐部队,调来京城八河的勇猛军队。然后征召黄河河神冯夷来帮忙,说服劈开华山的河神巨灵来相助,鼓起伍子胥阴魂激起的那种波涛,加上波涛之神阳侯的神怪的帮助,驾驭闪电,指挥惊雷,煽起狂风,翻腾巨浪,百路人马齐行,六部军队进发。一战就可以成功,那时朝那那条小龙,马上变成灰烬;泾州城千里地方,也会成为脏水滩。这些说出来就会成为现实,我怎么敢编瞎话。不久前的事,泾阳龙王与我外祖辈的洞庭龙王世代都结为姻亲,后来因为夫妻关系不和谐,他们家抛弃了我们家一位年轻的妇女,钱塘君发了大火,伤害生灵,毁坏庄稼,波涛汹涌,溢上山陵。泾水那条可怜的水虫,不久就被外祖父咬死了。如今泾水岸边车轮和马蹄的印迹还在,史传里也有详细的记载,绝对不是骗人的话。我又因为丈夫,被上天认为是有罪过的,还没获得上帝的昭雪,所以做事小心谨慎,不愿意大事声张,把自己弄到了这种窘迫的境地。先生如果不明白我的诚心,最终还是将战事较多作为借口来推辞,那我只好实践我之前所说的话,也不敢逃避上帝的责罚了。”周宝于是答应了她。喝完酒,撤去菜肴之后,九娘子下拜两次,然后走了。周宝一直睡到傍晚时分才醒过来,梦里听见的和看见的,恍恍惚惚好像就在眼前。第二天,他就派了一千五百个士兵,到善女湫祠堂边上去守卫。

这个月的七日,公鸡刚刚鸣叫,周宝正要起床,从关得不严的窗子望出去,外面天色还很暗。帐幕旁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在帐幔之前行走着,像是伺候梳洗的下人。周宝叫那个人点蜡烛,居然并不回答。周宝于是厉声呵斥,那个人方才说道:“阴世和阳间有分别,希望您不要用蜡烛的灯火来叫我难堪。”周宝心里知道这人不对劲,就屏住呼吸,不发出声音,慢慢地说:“难道是九娘子吗?”那人回答说:“我就是替九娘子办事的下人。昨天谢谢先生借我们士兵,来拯救我们的危难,只是阴世和阳间的行事方式不同,那些士兵我们无法调遣。如果您能坚持原来的约定,请再好好地想想。”过了一会儿,纱窗上渐渐露出了白色的天光,周宝仔细地盯着外面看,四周静悄悄地,那个人已经不见了。周宝想了很长时间,才想通了这件事情的关键。他叫来差役,让他照着士兵的名册,选出已经死去的人,最终选定了五百名骑兵和一千五百名步兵,在这些人里又选出侍卫官孟远,让他担任这支派遣部队的长官,然后将名单写成公文,投送给善女湫神。

这个月的十一日,周宝调回了驻守祠庙的士兵,在官厅前面接见他们。调动队形的时候,有个穿着铠甲的士兵扑倒在地,嘴巴抽动着,眼睛眨巴着,问他也不回答,也不像是突然过世的样子,就把他放到了堂下廊屋之间的空地上。天亮之后,这个士兵才清醒过来。周宝于是让人去问他,他说:“我刚开始的时候看见一个人,穿着黑袍,从东边走过来,看到我很有礼貌。他对我说:‘公主蒙受相公天大的恩德,要把她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但是这件事并没有办得尽心尽力。凭借你的聪明机警,再度传达灵界之人的心意,希望你不要推辞,办好这件事。’我连忙说些别的话来拒绝,那人就用袖子牵住我,我糊里糊涂地就跌倒了。我只知道跟这个穿黑袍的人一前一后地紧挨着往前走,不久就走到了那座祠庙。他连声催促我,快步往前走,来到了帐幔前面。听到公主对我说:‘昨天承蒙相公怜悯我势力单薄、情况危急,让你们来到我简陋的城池边守护,来来往往走了那么多路,一定很辛苦吧?我承蒙相公再次借兵,说实话真的觉得非常满意,看这些将士和马匹强壮精锐,铠甲又这么光鲜。只是长官孟远职位低下,才能微薄,根本不具备作战的谋略。本月九日有三千多个分散作战的敌军士兵来侵袭我城池近郊,于是我让孟远带领新来的将士,在平原上面拦击他们。孟远设置的埋伏不够严密,反而被敌军打败。我很希望请来一位有谋略的将领。我要你赶快回去,传达我的意思。’她说完,我叩拜告辞,走了出来,昏沉沉像喝醉了酒似的。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周宝想着他说的话,跟自己梦中的情形是一致的,他心中想要证明这件事,就打算派制胜关的关使郑承符去代替孟远。这个月十三日晚上,他在后球场设立官署,将酒浇洒在地上,并点燃香烛,献上公文,请九娘子神收下郑承符。到了十六日,制胜关送来报告说:“本月十三日晚上三更以后,关使突然死亡。”周宝吃了一惊,叹着气,派人骑马去那里察看。到了以后,发现郑承符果然已经死了,只是心口和背脊并没冷却,大热天里尸体这样停放着,也没有腐烂的情况。郑承符的家人都觉得很奇怪。

忽然有一天晚上,阴沉沉的风惨烈地吹着,砂土和石块都被吹了起来,房屋被掀起来,树木被连根拔起,禾苗都被吹倒了。到了天亮时分,风就停了。四处都是云雾,直到晚上也不散去。到了黄昏时分,出现了一声迅疾的雷声,划过天空,好像天裂开了一样。郑承符突然发出几声呻吟,他的家人把棺材撬开来看,过了很长时间,郑承符苏醒过来。这天晚上,亲戚和邻居都来到他们家里,又是悲伤又是欢喜。过了两个晚上,郑承符恢复得和原来一样了,家人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就说:“刚开始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人,戴着紫色的腰带,骑着纯黑色的马,身后跟从的人有十几个。他来到门前,下马,要求跟我见面。作揖寒暄之后,他手捧一道公文,交给我说:‘公主做了将要得到良将的梦,知道先生的才干足可以闻名于世,准备像刘备请诸葛亮出山那样请出先生,打算消灭国家的仇敌。派小臣带着这些礼物,权且向先生表示敬意,如果您能够重新振作我国的国运,我们又怎么会因为多次来请您出山而感到劳苦呢。’我顾不上说点别的,只是一味地说着‘不敢’。坐下喝酒的时候,就看见聘用的礼物已经摆到了台阶下面,是些鞍鞯、马匹、器皿、铠甲、丝织品、服用和玩赏的物品、箭囊和弓袋之类的东西,都陈列在庭院里。我推辞了一番,没有能推掉,于是叩拜两次,接受了。他们马上催促我上路。我所骑乘的马匹特别高大英武,装饰用品都光鲜洁净,仆从态度庄重,动作整齐。一转眼就走了一百多里地。三百个穿着铠甲的骑兵已经迎了上来,簇拥着我的车驾向大殿开去,其中还有大将军的仪仗队伍,我也觉得很得意。

“没多久,望见一座大城,城墙高大,护城河深广。我恍恍惚惚不知来到了哪里。过了一会儿,城中人在郊外设置了帐幕,其中有乐队和酒肴。参加完酒宴,进入城中,围观的人群将道路两边堵得水泄不通。每隔一段路就在前面吆喝的小差役也夹杂在人群当中。这一路经过的门,多得数不清。最后来到了一个像是官府衙门的地方。身边的人让我下马来换衣服,好赶快去见公主。公主派人来传达命令,要求以宾客和主人的礼仪来相见。我觉得既然接受了任职公文、器物铠甲和从军用具,就是臣子,于是态度坚决地拒绝了,穿着全副军装去拜见。公主又派人传命,要求我除去身上携带的箭囊和弓袋,将宾客和主人之间的礼仪,递减一级就可以了。我于是去掉武器装备,快步走进去,只见公主坐在大厅之上。我向她跪拜,就像臣子朝见君主一样。跪拜完毕,公主连声叫我登上台阶。我于是叩拜两次之后,从西边的台阶走了上去。看见几十位美丽的女子,精致的盘头上插着华丽的饰物,站在旁边伺候。又有几十位衣着奇异、头上插着浓艳的花朵的乐工,或者正在弹琴,或者正在吹奏管乐器。腰间挂着金印、拖着紫色绶带、用簪子和帽带束起官帽的人恭敬地守着臣礼,应答后站到角落里的也不止一个。穿着轻暖的皮裘、白玉简版横在腰间的人在台阶下面的空地上站得密密匝匝的,人数多极了。有五六个女客人依次被叫上来,各自带着十几个侍女,侍女们肩膀挨着肩膀,脚边贴着脚边,排成一列走上来。我也长久地作揖,眼睛看着地下,并不敢随意做出叩拜的姿势。我被安排坐下之后,在场的有几位大校,都被安排和我一起坐。音乐响了起来,命人送上酒菜。

“酒端上来之后,公主恭敬地举起酒杯,正要说些什么,说明一下之前派人来请我出山的意思,忽然听说外面烽火四起,有人吵嚷着说:‘朝那坏蛋带着几万步兵和骑兵,今天天亮的时候攻破了边塞的堡垒,很快就进入了国界,他们兵分几路齐头并进,烟尘炮火不断,请求派兵支援。’酒席中陪同的人们面面相觑,脸色大变。那几位女客人等不及告别,就狼狈地逃走了。等到几位校官走到台阶下叩拜谢恩,站着等候命令,公主在殿前平台上对我说:‘我受到相公非常大的恩惠,他怜悯我孤单无助,两次调来部队,要将我从危急情势中解救出来。可是因为交战结果不理想,就考虑到谋略的问题。现在尽管礼数怠慢,也要请将军出山,为的就是这次的危难。希望将军不要因为我国地方偏远而推辞,能够稍稍匡扶我们力有不及的地方。’说完另外赏赐了两匹战马,一副黄金铠甲,旗帜、牦牛尾装饰的旗、斧头和一些珍贵的器物用具,把庭院都放满了,眼睛看都看不过来,数量多得无法计数。有两个穿彩衣的女子,将兵符交给我,赏赐了很多东西。

“我叩拜之后,捧着兵符出来,号令各路将领,指挥部队与在外作战的军队响应,与他们合力杀敌。这天晚上出了城,几次派去的探子都回来报告说:‘敌军的势力越来越强大了。’我平时就对这一带的山川地理、形势险要很熟悉,于是带着军队夜间出动,在离开城池一百多里的地方,将兵士们安排到优势地带,明确地公布赏罚的原则,号令全体将士,设置重重埋伏来等待敌军。到天亮的时候,终于安排妥当了。敌军因为之前的胜利而骄傲自大,军队行进很是轻率,还以为是孟远在统率大军。我亲自带了一批轻骑兵,登上高处查看情况。只见四周都笼罩在烟雾尘土之中,而我军的队形整齐严正。我先让小股力量挑起战斗,向敌军示弱来引诱他们,之后用近身武器与他们打斗,一边作战一边转移。战斗的声音简直要让天地都裂开来了。我带着军队假装战败而逃,敌军精锐部队于是尽数跟来,只听得一声呐喊,埋伏的士兵都跳了出来。在十里地方流转作战,从四面夹击敌军。敌军战败,被杀死的人像乱麻一样,多得数不清。再次交战,敌军又再度奔逃,朝那这个狡猾的小子,侥幸从我们手里逃掉了,跟着他逃亡的士兵,不过十几个。我选出三十个马匹健壮的骑兵去追赶,果然将他生擒,带到了我面前。这一战打得草木被血肉染色,原野被膏油滋润,污秽的贼兵被清理干净,兵戈铠甲堆得山一样高。

“我派人驾驶小车将贼兵的首领送交公主,公主接收他的时候登上了平朔楼,全国的官绅百姓都在这里集合。公主命人将敌军头目带到楼前,用礼教的规则来责问他,他只是说自己是死罪,别的话竟然一句也不说。公主于是下令将他押到市集上执行腰斩。正要行刑,有个使者乘坐驿站用四匹下等马拉的应急马车来了,他是从普济王那里来的,带来了紧急诏书,要公主赶快放了朝那。诏书上说:‘朝那的罪,就是我的罪,你可以赦免他,就能减轻我的罪过了。’公主因为父母又跟她通信了,欢喜得不得了,对将领们说:‘朝那肆意逼迫,本来是父亲的命令;如今叫我赦免他,又是父亲的命令。以前我违抗命令,是贞洁自守。如今要是再违抗命令,就不好了。’于是命人将朝那松绑,派一个人骑马送他回去。还没到朝那镇,朝那就羞愧不已,死在了路上。

“我因为战胜敌人有功劳,受到丰厚的赏赐和优待。不久就礼数周全地受封为平难大将军,享受朔方地区一万三千户人家进献而得的俸禄。另外还赏赐了宅第、轿子和马匹、珍贵的器物、衣服、男女仆人、园林、别墅、旌旗、铠甲。之后轮到各位将领,也都有不同的赏赐。第二天,摆下了盛大的宴席,能够坐在里面的不过五六个人。以前看到过的那六七位女子也坐着陪伴,她们的风韵和姿态显得更加动人了。整个晚上我们都痛快饮酒,很开心。侍从端上酒,公主捧着酒杯说道:‘我很不幸,年纪轻轻就守寡了。天生的贞洁脾气,不听从父亲的命令,在这里隐居已经三十六年了。心灰意冷,不再梳洗打扮,只是没有死罢了。邻居小子用武力逼迫我,事情差点就危急了,如果不是相公格外施恩,不是将军英勇善战,那么息国不说话的女人就要成为朝那的囚徒了[1]。这样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于是用七宝酒钟倒酒,让人拿过去‘给郑将军’。我就离开座位,叩拜两次,然后喝了这杯酒。

“我这个时候开始就很想回家,诚恳地说给公主听,她批准我一个月的假期。酒宴结束后,我就出来了。第二天,向公主告辞谢恩之后,我带着三十几个部下,沿着来时的路回去。路过的地方,只听见鸡叫狗吠,心里觉得很酸楚。过了一会了,回到了家,看到家人聚在一起哭泣,供奉着灵位的帐幕明明白白就在眼前。有一个部下让我赶快从棺材缝里钻进去,我想走向前去,却被身边的人提起。忽然听到一声雷响,我就清醒过来了。”

郑承符从此之后不再照管家里的生计,只是将自己死后要做的事托付给妻子儿女。过了一个月,没什么毛病的他果然就死了。那时候,就在他快要突然死亡之前,他对自己亲近的人说:“我本来就是因为智谋出众而被朝廷任用,在军队里效力,虽说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功劳,还是约略做出了一些成绩。到后来被事端连累,贬官到了这里。生平的志向和抱负,被压抑而无法伸展。男人就应该乘风破浪,举起泰山来压碎鸡蛋,踢决东海来浇灭萤火,振作起鹰犬一般助人缉凶的胸怀,帮助别人洗雪冤屈之事。我很快就会接到命令,跟你们分别,应该不会是很遥远的事了。”那个月的十三日,有人早晨从薛举城出发,走了十几里路,天刚刚开始亮起来,忽然看到前面有车子扬起的大片灰尘,旌旗光鲜明亮,几百个穿着铠甲的人骑在马上。这些人将一个人簇拥在当中,那人派头很大,得意洋洋。走过去一看,原来是郑承符。这个人吃了一惊,愣了很长时间,就一直在路旁站着,瞧见那群人像风云一般迅疾,一转眼就到了善女湫那里。过了一会儿,声息全无,已经不见了踪影。

[1] 息国不说话的女人:指桃花夫人息妫,原为息侯的妻子,后来被楚文王掠去,三年不与文王说话,最后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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