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小亭自到卧室准备一切,罗探独在室中,见东方隐隐有几片乌云,再向风雨表架上看了一会,面有喜色。
此时小亭已经携了一个大皮包、两个小皮包过来,道:“吾们就此改装吧!”说完,开了大皮包,取出两身华服,丢在榻上,问道:“这可好么?”
罗探道:“好极好极!”便各人急急换好衣服,俨然二位翩翩的佳公子。
各人取出一架金丝眼镜,罗侦探戴了蓝的,小亭戴的是白的。穿着妥当,又到着衣镜前自己端详了一会,仿佛要赴什么密约似的。
那罗侦探身上穿着荷色春纱长衫、铁色大花外国纱一字襟坎肩,纽扣上显出金煌煌的表链子,手里拿着一枝蜜蜡烟嘴,烟嘴里含着一支金箍儿的雪茄烟,脚上穿一双橡皮底时式皮鞋,走路时,仿佛驾着云雾,绝无一些声息。
费小亭却单穿一件印白熟罗长衫,头戴一顶通草太阳帽,两只手指上的戒指,戴得满满的,差不多指头多要弯不转了。足下两只皮鞋,吱咯吱咯响个不绝,走路时不住地自己照着周身的衣服,有时皮鞋上沾了一点泥,也要立定了用帕子细细拭净,方肯再走。
二人举止风流,大有顾影自豪之势,走出了诗巷,却好街前停着三四匹马。马夫见了二人,便“一二三四”地乱喊。这是他们伙计们论数目做买卖的口号,不必多说,二人各拣了一匹,带缰上马。鞭影一动,两匹马呼啦啦地腾云驾雾的一般去了。
不到一刻工夫,早已来到元妙观前,二人下马,付了马钱,一直走到正山门。在观场上绕了一个圈子,只见说评话的,玩把戏的,正在热闹的当儿呢!二人无心留恋,走到西面,从西洋镜的棚帐下面钻过,便见临空的一垛照墙。照墙前面许多人,围着两个走江湖耍拳棒的,此时并不打拳,嘴里说些“龙眼识珠,凤眼识宝,牛眼识稻草”,一片山东话。说完了,玩了一个扫堂腿,两只手便往四面团团一拱,口说“诸位叨光了”。
二人见了,一笑便走,一径走进“雅聚园”茶馆。只见南面靠着栏杆,一桌上坐着三个小伙子,指手画脚地在那里谈天,内中一个正是没辫子的独眼龙。于是罗侦探便向小亭使了一个眼色,二人就在那三个背后泡起茶来。
喝了一会茶,那三个起身就走。此时天色渐黑,茶客纷纷散去,二侦探也就付了茶钱,联袂而出。
上灯后,二侦探便到徽州面馆“老丹凤”去吃饭,上楼之后,却巧先前茶店里的三个小伙子己先到了,看见他二人上来,便十分注意,打量了他们一番。
堂倌引着他们,到傍着那三个的一桌上坐了,问道:“还有客么?”
二人回称“没有”,便向堂倌要了一壶酒、几样菜,无非是鸡片、虾球之类。
二人问堂倌道:“这城里晚上有什么热闹的处所么?”
堂倌听他们满口是上海口音,知道是人地生疏的客商,便想了一会,答道:“这里城里没有什么戏馆、番菜馆,晚上吃过饭,便没有市面了。客人要问玩耍的所在,那是有的。”说完,笑笑更不发一言去取菜了。
这里罗侦探故意埋怨小亭道:“好好地在城外玩不好,偏要到这闷人的地方来,岂不可厌?”
小亭道:“两只腿生在你自己脚上,谁叫你跟吾来的?现在已经到了这里了,吾也是没法。你说闷,吾难道不闷么?吾看还是吃过了饭,仍旧雇两匹马出城吧!”
那桌上三个,中间一个身材短小、头发焦黄、两瞳深青的,向一个一只眼睛、没有辫子、穿着竹布长衫的道:“昨日的那副牌,真是奇怪!吾从初斗牌起,从没有见过这种怪牌的。”
那没有辫子的道:“你……你……你自己不好,怪……怪……怪什么牌?倘然你发了白板,接了三筒,怕……怕……怕不就是你和了么?”
靠窗口那个长刘海压住眉毛、遮过耳朵的,插嘴道:“密斯脱(mr.)张,你也不必这般懊恼,停刻儿放放手段,再图反本就是了。”说话时,两只鼠儿似的眼睛,不住地向隔座上那两位上海客人打量。
可巧那戴蓝眼镜的,正旋过头来,听他讲赌景,两条绝细的眼光,火灼灼从眼镜架子上边,直射过来。
长刘海的连忙回转头,只做没有看见,他随手举杯,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两个指头,敲着桌子,低低地唱起《三娘教子》,那支京调来。
那没有辫子的笑道:“你……你……看他戏……戏戏迷儿又来了,吾劝你简直是放……放……放……着嗓子,唱……唱……唱他一出吧!”
长刘海的道:“你密斯脱林,不爱听京调,吾兄弟也决不敢扰你的清听!”说完,哈哈大笑了一会,又狠狠地喝了一杯,把杯子一碰道,“好好!吾们还是猜外国拳,鼓鼓兴儿吧,喝这闷酒真难过!”
没有辫子的听了,便闹起他的新法来,举起一只手嚷道:“吾……吾……吾……赞成!吾……吾……吾……赞成!”
那青瞳白面的密斯脱张,正想心事,想得高兴,被他一嚷,也只得没精打采地附和道:“吾也赞成!”
于是三人呼幺喝六,高声鼓噪起来。
他们的外国猜拳,原来并不是从外洋留学习来的。说书的也曾仔细地打听过,听说是这位没辫子密斯脱林,原也曾到过日本两个半月,学什么法政速成科,可惜他生成吃口,说一个字,至少也要连叫这么两三遍,才能把神经中的电浪,传到嘴唇边,方说得出第二个字来,所以在日本不会演说,留学生个个讨厌他,说他已经吃口,将来学成之后,到了本国,不会靠嘴吃饭,也断断乎不会得法。他自觉无味,在东京举目无亲,有钱也没法儿使,所以就逃回本国,在上海混了几个月,不知怎样,此刻又混到了苏州。他在苏州时,便比不得日本了,一出门,街上的小孩子,一路跟着欢迎他,口口声声地称他为“洋先生”。他也自鸣得意,居然以“洋先生”自居,天天在观前逛来逛去,茶馆是没一家不到的。
这时苏州城里,没辫子的能有几个?开通些的读书人,跟一般目力高尚的学生,哪一个不去恭维他?而且他手段又阔。常言道:“有钱多朋友,无钱多冤仇。”所以他的应酬,日日夜夜,甚是忙碌。
合该他时来运到,就在这应酬之中,发明了一个新法,这新法虽不能向农工商部求个专利奖牌,也可骄示侪辈,流惠后进了。这个新法是什么?却原来就是那外国猜拳法,猜时同老法差不多,不过叫的数目,一概全用“温土脱列福”(one two three four的音译)一派外国话。你道这林君聪明不聪明?可见中国人近年来的新发明,也一日进步一日了。
他们这边猜拳时,那边桌上的两位少年,看看眼熟,也就鼓舞精神,步起后尘来。可怜他们没有下过门生帖子,不懂外国拳的功用,只得依着旧法,一品呀,三元呀叫将起来。
猜了一会,白眼镜的越猜越输,越输越发急,越发急越输,越输却越要猜,喝罚酒喝得像个戏上扮的关公了。
那桌上见这边蓝眼镜的如此好拳,大家多看得呆了,三人中的那位黄发健将,看着似乎不服。密斯脱林会意,也劝他翻过台,到那边去,与蓝眼镜的交手。
可巧二位少年,一阵拳已经猜完,蓝眼镜的道:“挨哀阿姆他雅特,来齿斯笃泼(意即:吾倦极了,吾们息息吧!)。”
长刘海的听得英语,正中下怀,便笑向黄头发的道:“密斯脱张,你有兴么?待吾来同你们做介绍,可好?”
密斯脱林插嘴道:“好……好……好极,好……好……好极!”
于是长刘海的便用英语去请隔座那蓝眼镜,起先蓝眼镜还不肯,后来逼不过,只得用本国话说了声“献丑”,便移了一移座儿,又将酒杯放在桌边,卷了双袖,高声对战。
猜了一会,不分上下,那黄发健将,便把蓝眼镜的请到自己桌上拼座,连那白眼镜的少年,也一齐移杯易席,免不得一场恶战。几番鼓噪,方才偃旗息鼓,各个通名通姓起来。
原来罗侦探自称姓金,字了庵,现任沪宁铁路总稽查;那位姓蔡的同伴,却是本局的会计,目下因公干到了苏州,明早就要回上海的。
五个人说说谈谈,不觉已是相近八点钟了。长刘海的缪君,极力把二位少年恭维,一定要请他们到黄家店去打牌。蓝眼镜的忙问黄家店在哪里,三人回称不远,却是一家彩票店,在他店里打牌,比起上海的总会来,还要胜过十倍。
却巧那二位少年也有樗蒲之癖,听了一席话,便也十分愿意,唤过堂倌,叫他把两席的账,一并开来。
长刘海的连忙阻住,向堂信使个眼色,口里嚷道:“这自然吾们应尽地主之宜。吾们文明人,不必闹这些客气!”
二位侦探再要谦时,看看堂倌已答应一声,去了,便向三人道了谢。
各人将挂在窗上的衣服穿好,匆匆下楼,向黄家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