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出得“老丹凤”面馆,正想向黄家店去,忽听得背后一阵声嚷,忙立定了脚,定睛一看,却见那厢来了两匹棕色马,马上两个人,满头流汗。
南边人的骑马,同北边人的摇船,都是出名外行的。可怜苏州城里的一班纨绔公子们,一味地要东施效颦,专好在热闹街坊上跑快马,嘴里不住地死要学着京话叫“马来马来”。街上走路的人,听得是马,哪个不怕?及至,走近一看,却见马上的人,东倒西歪,全没一些气概,惹得旁人不骂“死马”,便咒“死人”。现在两位骑马的人,不免就是这一辈了。
两匹马来得相近,这边黄头发的张君眼快,瞥眼看见,便嚷道:“老八,老八,快下马!吾们久候了。”
二人急忙爬下马背,吩咐马夫去了,便招呼了众人。见了二位侦探,便问尊姓台甫。
没辫子的林君,不耐烦,便道:“这里不是讲话之处,快……到……了,再谈吧!”
于是七个人一伙儿到黄家店来,只见店门前闹哄哄地挤着一群人,都在那里对票子的号数,门前雪白光亮地挂着一盏假水月电灯,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二位侦探,随着一群人,才至店门,忽然店里的人,纷纷拥出,一霎时走得干干净净。只见柜台里面的几位伙计,也有拨着算盘结账的,也有急忙穿了长衫,预备出门的。只有一个小伙计,立在柜台上,开那柱上挂的一架自鸣钟,其时短针正指在八点钟上。
那小伙计方开好钟,“扑通”望下一跳,却却没辫子的林君,赶进店门,两个人都是出其不意,正撞个满怀。
林君大怒,拖起那小伙计便打,岂知手还举得高高的,那孩子早已放声大哭起来。后面那位长刘海的,抢前一步,劝开,方算了事。
那林君兀自“王八羔子”地乱骂,一手指着那孩子,向黄头发的张君道:“你看这小……小……奴才,岂……岂不野蛮?人家一双袜子,全……全被他踏龌龊了!”
张君听了,便一手捋捋自己的胡子根,仿佛辩护士在公庭辩案的模样,说道:“他呢,自然不免太鲁莽了!只是大家不留意,你也须饶他这一遭!”说完,便领着众人,一直走到客座的房门口,并不谦让,竟先自走进。后面几个人也便鱼贯而入。
到了客座里,各人正想脱去长衣,猛听得轰隆隆呼啦啦一片声响,震得房子多摇起。挂在房里的洋灯,也摇摆不住。接着又听得隆隆价响,声音渐远渐低,于是房里的众人,也渐渐把受惊忍着的一口气,徐徐呼出方才知道,适才震天价响的却是雷声。
此时天气骤寒,大凡才受过惊的人,感觉寒暖最快,所以众人中有几位已经解开几个纽扣,这时也不知不觉地自己重又扣上了。唯有二位侦探,却最十分仔细,到了客座里,细看屋内的陈设,果然黄家店的华丽,名不虚传。
居中悬着一只汽油灯,灯光从壁间一面大整衣镜里,反射满屋,仿佛身游不夜之城。更兼四面挂着泰西(西方)名家的油画,彩色鲜艳,情景活泼,居中一幅御笔“福寿”二字,陪着两条对联。朝外设着一张供桌,桌上一座神龛,龛内一位小影,想来不是赌王,定是酒仙了。
二人看毕,便随着众人,让了座位。倒是那路上遇着的二位骑马的英雄,请教起他们的尊姓大名来。二人答了,再问他们二位,原来是昆仲(兄弟),姓高,也是广东人:居长的字继常,现在二镇当洋务局差;乃弟字勉仁,在某学堂里读书。
继常一口广东官话,喉咙又响,叮咣叮咣的广东土音,颇觉惹厌。他觉官气熏人的高谈阔论,讲的无非是院上是他老师,首府是他至交,还不时地掏出那白石的鼻烟壶来,搁在手里,嗅个不住。那位勉仁,却早溜到屋角里,同长刘海的缪君,开那秘密谈判。
忽然缪君立起来,向众人说道:“顺利到此刻还不来,真是岂有此理!吾可又要反宾作主了!”
那高继常不待说完,早大声说道:“好姐好姐(广东人称‘好极好极’的别音)!吾也手痒得煞熬不住了!”
那没辫子的林君听了,也道:“吾赞成!吾去看那野蛮的小……小……畜生去,怎么客到……到……了半天,茶都不……不送来么?”说了,便要出门,一只脚才跨出门,便被一人抱住,把他吓得非同小可,“啊呀”了几声。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主人黄顺利早已进得房来,把林君推开,方向众人笑逐颜开地道了歉;一眼看见二位侦探,立刻收回笑脸,向二人打量了一会,忽然又摸摸自己身边,说道:“啊呀!轿子里的东西,还没有取出来,待吾看了来。”说罢,便反身出屋而去。
此时众人都不在意,唯有二位侦探,面面相觑。白眼镜的拈着五指,做手势对谈。原来他二人都精手谈之术,旁人看了,并不留意,他二人却暗中密传秘机。
这种手谈术,现在泰西各国聋哑院,都用着谈话,但是英法文只有二十几个字母,辨别自然容易,至于中国的言语,既非字母,又非拼音,所以至今用此法说话的,除他二人外,恐怕找不着第三位了。
这个问:破绽有了,吾们好下手么?
那个答:尚早!不必惊慌!当相机行事,料无大险事!
这个问:证据尚无,如何设法?
那个答:不问那贼看破看不破,吾们第一策,要解他的疑,吾料吾们决无破绽。不过贼人心虚,防虞生客,故意作此怪状。吾们只做不知,将计就计,方可再想他法。
果然二人一问一答,并无一人察破隐情。
那没辫子的林君,还咯咯地背着黄顺利,骂他吓人不该吓得如此地步。黄头发的张君,笑他洋先生胆小,他便老羞成怒。二人几乎吵起嘴来,幸亏各人劝开,方算没事。
那高继常却是口里含着象牙的短旱烟袋,那嘴子是翡翠的,便不知不觉地一时五色并列在一块儿了。
怎么叫作五色并列呢?原来他鼻子下面,鼻烟搽得满嘴唇全是,鼻烟是黄色的,鼻子是赭红的,烟嘴是碧绿的,烟管是雪白的,衬着指望了长久,不肯长的胡子根,是墨黑的。你道这五色配得整齐不整齐?
他抽了几口烟,踱着方步,咕噜道:“这种主人真混账!取东西也好叫用人去取,怎么丢着客人不来陪?真是岂有……”
话犹未了,只见方才那个小厮,跑到门前,口称先生请缪少爷,快去一遭。
那长刘海便赶紧出去,不多一会,便走进来。黄顺利也跟在后面,高继常见了,把他一把拖住,要他赔怠慢客人的礼。
他也无可无不可地作了一个揖,口里说道:“你说今天要回镇江,怎么不去?”说话时,两只眼睛,不住地向二位少年打量。
高继常忙把二位侦探的假履历,先告诉了他,顺利便假意过来向二人招呼,又谈了几句,无非讲些屋里的精致美观,顺利又谦了几句。
高继常催着要看牌,顺利便叫了小厮进来,准备好了,先说要分两桌,后来黄头发的张君,再三推托,不肯入局,那戴蓝色眼镜的金君(罗师福)也称不会,方只摆了一桌,就是高继常、没辫子、长刘海,同白色眼镜的蔡君四位。其余四位,却围着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