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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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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罢晚饭,我到县人民政府去找郝吉标。

访问郝吉标的事是今天才决定的。听寇县长说,郝吉标是这里的一个“老革命”,一九三三年的乡工农民主政府主席。在老区游击斗争最困难的时候,他协助游击队做过很多事。现在就在县政府的“老区办公室”工作。

县政府离我住的地方不远,从一个丁字街拐弯,北面的一条街就是。我沿着大街走着。这个小城里的大街本来就不宽,路中心又平铺着晒上了稻谷,显得更拥挤了。那粮食大概是县粮库的吧,有几个青年人在用推板把它推拢起来。

我一边走一边想:这个“老革命”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到了县政府一打听,有人告诉我,郝吉标刚给干部讲完话,现在正在家呢。

郝吉标住的地方就在“老区办公室”的旁边,是一单间四角方方的小屋子。我敲了敲门,没见回声。推开门一看,郝吉标正躺在床上,手里捏着支竹烟管,两眼直直地盯着床顶子出神。见我是个生人,才慢慢地坐起身。

“好嘛!”我对他说明来意后,他回答道。一面慢条斯理地整着鞋子。我看出,刚才他似乎在想什么事情,现在有意这样来平静一下心情。

在灯光下看来,他已经是个老头了,虽然穿着一身半新的蓝布制服,仍然掩不住他的年纪。看上去约莫六十上下,前脑门的头发全秃光了,额角显得很高,上面满布着细细的皱纹。他的眼神显得有些疲倦,我猜他是因为刚才讲话累了,就说:“你刚刚做过报告,要是累了,咱就另找个时间谈吧。”

“只是随便谈了谈购粮的事,不累,”说着他站起身,神情有些激动,“咱这里头一次搞购粮工作,找全县的干部来布置任务,有个别干部,称斤掂两的,怕任务重了完不成。嘿,这些年轻人,他们就忘了这些卖主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啦。咱这老根据地里,四十岁往上的人,哪个不是刀山上爬、油锅里滚过来的?打土豪分田地、三年游击战、八年抗战[1]、敌后坚持……二十多年来为的是啥?如今革命成功了,二次分了田,要搞社会主义建设了,他们有什么舍不得?过去豁上身家性命也干,现在国家拿钱买粮食,倒怕他们舍不得了?气不过,我就把过去我们闹革命的事讲了讲。”

话一开头就扯到正题上了。我说:“那就请你把给大伙讲的事再给我讲讲好不好?”

他点了点头,默默地摸过烟管,抓了把牛毛似的烟丝按到烟锅里,猛吸了几口,透过烟气,我又在他脸上看到了刚进门时的那种表情——大概他又回到当时的情景里去了吧?半晌,他才抬起头来,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和我面对面谈起来。

“现在说话,已经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一九三四年,刚交秋,我们这里的主力红军就参加长征去了。本来,我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准备跟上走,谁知通知来了,却是叫我留下做地下工作或者上山,坚持敌后的游击斗争。好吧!既然组织上这样决定了,那我就先留下来再说。主力红军在的时候,虽说白军不住歇地‘围剿’吧,我们这个地方可总还保持着革命根据地的样儿,那时候日子红火得很,支援前线啦,动员扩大红军啦,组织生产啦,办夜校啦……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可是这会儿,红军就要和我们分手了,他们要翻山涉水地远征了,这多闲得慌哪!

“我还清楚地记得主力撤走的那天,天阴着,下着小蒙蒙雨,我们忙着凑给养,弄担架,安置伤病员,组织欢送……那才真叫忙咧。一会儿这个说:‘乡主席,炒米弄好了,往哪儿送呀?’一会儿那个问:‘俺村担架来齐了,还不派人带我们走!’这些没打发完,红军来了个司务长:‘乡主席同志,俺连借老乡的铺草还来了,您来看着过过秤!’他刚走,连锅烟还没来得及吸呢,县委派通讯员来了:‘组织主要红属转移,通知赤卫队骨干上山……’这样,这伙来了那伙去,从天不亮到下半夜,才把事情办完。

“直到静下来的时候,我才有空想想自己的事:是留下做地下工作呢,还是上山打游击?本来这两条路都可以走,可是红军一开拔,弄得我心里火烧火燎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恨不得杀几个白鬼子解解恨。想来想去,打定了主意:上山!

“主意是打定了,说走就走。可这一走说不定得几年几月,总得和家里商量商量,把家安排一下呀。我家里人不多,只有老婆孩子两口。老婆是好样的,和我一块参加党,在乡妇女会工作。我上山她一定会同意的。俺俩结婚十多年,就生了一个小子。这孩子也着实讨人喜欢,我打心眼里疼他。胖胖的脸,高鼻梁,水汪汪的两只大眼睛显得又聪明又机灵。那时候他正在‘列宁小学’里上学,也还有工作——当童子团的分队长。功课是好样的,工作也干得挺好。三次反‘围剿’时节,他才九岁,他们童子团帮助照顾伤员,烧水,喂鸡蛋,削果子皮,端屎尿……没白没黑地干,他妈喊都喊不回来。我还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有一个受伤的干部同志把文件包丢下了,别人又不认得那伤员的模样,那孩子拎着皮包随担架队找了两三站路才找着,把文件还了那干部。那干部为了感谢他,送了他一支钢笔;为这事学校里还奖励了他一把镰刀……你看,说着说着,我就扯远了。那时候,谁不夸这孩子有出息?乡亲们、同志们见了都好和我开玩笑,他们说:‘老标呀,你算有福气,别觉得你这个乡主席干得蛮好,这孩子大了,说不定还能比你有出息呢!’这话我也信。他确实是个好孩子呀……”

说到这里,他把话停住,伸手摸过烟管,又吸起来。我随着他的动作看去,他那拿着烟管的、苍老的手微微有些发颤。在他脸上,刚才谈到红军长征、谈到根据地生活时的兴奋神色消失了。我问道:“你的孩子现在也参加工作了吧?”

他且不答我的话,直定定地望着我,半天,突然反问我:“你怕也快三十了吧?”

我回答了他。他轻轻掰着指头,低声地说:“一九三四,一九四四……现在该是三十一岁了,比你大好几岁呢。开辟的那年是七岁,取名叫红七;红军走的那年是十二……咳,你看我扯到哪里去了。咱再接着谈。

“当时,我向我老婆说:‘我打算上山了,反正我今年才三十出点头,吃得了苦,跑得了路,到山上去多为党干点事情!’少不了还安慰了她几句,我说,‘我的脾气你也知道,干革命是干定了,为了革命,就是刀山也去爬。好在红七也大了,拖累不了你,你留下来就按县委的指示坚持下去!’

“老婆自然不会反对我这么做,只是要分开了,免不了有些留恋,她张了几张嘴,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这时孩子倒插嘴了,他歪着头瞅瞅我又瞅瞅他妈,说:‘让我爹去吧,上山打白鬼子,一枪一个,跟红军叔叔一样!’看,孩子还在给他妈做工作呢。我笑了笑,问他:‘我走了你在家干什么?’他板起脸很正经地回答我:‘爹你放心走吧,我已经大了。我在家挑水、打柴、烧火、照顾我妈。还有,’他很快地弯腰钻进床底下,拿出个旧首饰盒子,找出几本‘列宁小学’的课本朝我一晃,‘我可以自己念书。老师说以后白鬼子来了,不能上学了,要自己学哩。’本来要分别了,心里不大好受,叫他这一阵话,逗得我俩都笑了。

“当晚,我把家里安排了一下,就上山了。

“上了山,组织上挑来拣去给了我一个合适的工作:当全游击支队的总务。总务这个工作,说实在些,就是伙夫头——管全队的吃饭穿衣。论说,这工作是我的老行当了,红军反‘围剿’时期,我们政府工作的头一宗大事不就是筹粮办衣、支援前线?不过那时候有根据地,我们只要发个号召,就什么都齐全了;现在呢,根据地被白鬼占了,要吃要穿得自己来,总务这活儿就难干了。

“那时候,我们游击队就住在南边离这六七十里路的大山里,找个隐蔽的山窝窝,挖个坑,上面罩把雨伞,或者搭上堆树枝,挡着露水,这就是房子。吃的呢,有上山以前运上来的粮食,就在晚上趁敌人看不见烟的时候把饭做好,做一顿吃一天。锅不够用,我们就把鲜竹子砍了来,把米洗净,调好水装进去,扔在火里烧,等竹子烧焦了,饭也熟了。这一阵,我这总务当得也还顺当,说声要开饭,虽然没有什么好的吃,掺了红薯丝的米饭总可以塞饱肚子;虽是少油没盐,倒也还有点咸菜什么的吃。

“就这样,我们坚持了几个月的斗争,趁敌人还没站住脚的时候,瞅机会打了几个小仗,倒也打击了敌人的气焰,镇压了反动地主,提高了人民的信心。

“不过,这只是开头几个月的情况,那时有山下支应着嘛。白鬼吃了些苦头,知道这些红军队伍虽少,可不能小看,硬打可又怕吃不消,就想出种种办法来对付我们。这一来,情况就渐渐紧张起来了。

“大概是腊月天吧,一天晚上,松厝的宋祥老爹偷偷上山来了,他把一担糙米和一口袋红薯丝子交给我说:‘老郝同志呀,这怕是我们送来的最后一份粮食了。白鬼现在实行“并村”,把我们的人都弄得离山远了,把路也都卡住了,以后,我们再送东西就难了。’这位宋祥老爹是个出了名的倔强人,刚开辟根据地的时候,他就是最先参加贫农团的,白鬼把他抓去吊了一天一夜他也没哼一声,现在,说着说着倒流下泪来了。我知道,他是为我们山上这一二百个同志的困难难过呢。

“不用说,这也不是松厝一个村的情况;村村如此——敌人明斗斗不过,想困死我们。

“根据这种情势,领导也尽力想办法,像瞅机会打个小仗,打打回乡的土豪啦等,可以多少解决点问题。但是这时敌人刚进根据地,数量上占着优势,防范得也严,这样做代价太大。而且和山下的组织一时联系不起来,这样,供给就几乎全断了。偶尔也还有个别党员同志瞅个空隙,拼着性命绕小道上山,送点东西来,但这样做非常危险,有几个同志就因为这样做而受了损失。这种行动被县委制止了。

“于是山上的日子一天难似一天。冷了没有衣服穿,伤员病员增加了,没有药治;弹药不足,情报不通……但最困难的还是吃的。我把剩下的几百斤米分了一下,留出一部分来,专给伤员病号吃;其余的按人分配。开头每人每天能吃到半斤[2]米,以后就是六两[3]、四两、二两……这样,大多数同志就只好找野菜,挖草根充饥了。这山上发青的东西,我们哪一样没吃过呀,什么野菜、蘑菇、笋芽、青苔,还有各种各样的树皮、草根,林里的走兽,河里的鱼虾……只要能吃的,就往肚子里塞。人家说神农尝百草,我倒真成了神农了。每天提着把破刺刀,遍山这里找找,那里挖挖,这个嚼嚼,那个尝尝,尝到几种不苦的野草、野菜和树皮,就拿出样子,带领大家去挖。我吃过很多怪草,也病过几场。

“其实,就这么着,也不能哄饱肚子。个个都饿得面黄肌瘦,病号也一天天多起来。你不是见过寇县长吗,他当时病得可真够厉害的,天天发高烧,眼睛发蓝,浑身瘦得就剩了把骨头了。野菜汤吃不下,想吃点稀饭又没米做。我每次看到他那蜡黄的脸色,心里就难过。还算好,我们安排的陷坑打到了一只黄羊,他才算支撑住了。记得当时进行了一次小战斗,仗打得倒挺干脆,撤出战斗的时候,担任掩护的那个班里有一个叫牛光的同志负了伤。按说像他那样的轻伤,蛮可以坚持跑出来,可是,因为饿久了,身子虚,跑不动,掉了队,等我们发现了,返回去找他,他却被敌人追上,牺牲了。我听了这事以后,不由得掉了眼泪。牛光,多好的同志啊!他不能说是打仗打死的,是饿死的。

“这时候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不留下来做地下工作!我想,反正在山上总务的事已经没的干了,我过去做过乡政府主席,现在倒不如趁着敌人‘并村’的乱劲,回到群众里去,和群众一道,设法往山上弄粮食。

“支队政委——县委书记批准了我的要求,当天,就派我跟上侦察员绕山脚下转,看准上山的小道,摸清敌人活动的规律,以后好和山上联系。

“第二天黑夜我就下山了。我按照宋祥老爹上次说的地址,找到了我的老婆孩子。他们在敌人实行‘并村’以后,就随着大伙搬到松厝来了。刚见面,我差点儿认不出他们来了。娘儿俩又黄又瘦,原来这半年来,他们受的折磨也不比我们山上少多少。老婆见了我,也吓了一跳,我的头发胡子挺长,走路一瘸一拐,她以为我真的负伤残废了,摸着我那用破布烂麻捆扎着的腿,差点流下泪来。我把腿一伸,蹦了两蹦,笑着说:‘糊弄白鬼哩。快给我弄饭吃吧!’又把情况对她讲了讲,她才放了心。红七更抱着我亲个不停。

“我原想回家能吃到点像样的饭食呢,谁知道拿来一看:两个红薯丝子窝窝,一截子少盐没味的腌黄瓜——唉,就这也比野菜强呀。我一边吃一边想:听宋老爹说,‘并村’以后,家里还有六七百斤粮食,同志们都帮着运出来了,怎么就能没了?我问她,她说:‘见天吃嘛,还能吃不完?你吃的还是红七的饭哪,你看我吃的!’说着,又拿出两个窝窝来,可不,这是野菜做的,里面还拌和着一些树皮,撕都撕不动。她拿着窝窝往我手里递,顺手捏了我一把,又望了望红七。这一来我才明白了:一定是她把粮食藏起来了。

“晚上,趁孩子睡了,她才告诉我说,两个月以前她就做了打算,藏起了二百多斤粮食,一粒也没动,怕日后日子更苦了,孩子咬不住牙,连孩子也背着,就准备着往山上送。她还告诉我,几个摸得到情况的党员都组织起来了,知道山上一定困难,也都做了准备,就是白鬼看得太严,也摸不清山上情况,没法往山上送。

“山上是咬着牙挨着,山下也是扎紧了腰带过日子呢。无论如何也得把粮食送上去。可是粮食不是一根针一条线,塞在裤腰里就带上去了;要送就得拿出办法来。但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安下身来。

“为了躲避白鬼子,我不能住在家里,商量了半天,还是老婆出了主意,她说,可以在我们房后破墙根底下挖个窖子。白天我就睡在里面,晚上再出来活动。这个主意倒不错,好!说挖就挖。我叫醒了红七,小声告诉他:‘上后院挖地窖,给爸爸住!’这个小鬼可机灵呢,爬起来就跟我们去了,搬石头,抬土,干得还特别起劲。

“三个人干到天放亮,我把窖口用草掩上,把周围的土迹打扫干净。老婆又在窖上架起一些木棒,堆上些甘蔗梢子、乱草,从外面一点也看不出痕迹,倒好像是个柴火垛一样。这就是我的屋子了。里面铺的是沙和软草,能躺能坐,就是不能晒太阳。

“第二天夜里,老婆把几个党员找到一块碰了碰头,商量送粮的办法。他们见我回来,都高兴得不得了。我的天呀,什么法子没想到呀!有的说:把米做成干粮,不显眼,也好带些;不行,带不了那许多。有的说:把粮食放到一个地方存起来,叫山上派人来拿;也不行,山上只能派个交通下来,带不了多少。要多派人来,就要和白鬼子明干,这样做划不来不说,暴露了组织可不是玩的。最后宋老爹出的主意提醒了我。他说:‘把粮食藏到木柴里,不就送上去了?’大家一听,‘扑哧’一声都笑了。俗话说‘靠山的吃山’嘛,像咱们这靠山住的人家,烧的是山上的,现在烧柴正缺呢,哪有担着柴火上山的?可我倒听着这话有点儿意思。我说:‘大家别笑,这办法倒能行,不过可不是担柴火。咱们不是正缺柴吗,咱就要求上山打柴;咱的竹杠都是些空大竹,可以把竹节打空,装上米,带上山去。这么着人多点儿,次数多点儿,燕子含泥垒大窝,就能把粮运上去。’

“大家听了以后,都说这是个办法。当时没有柴烧是实情,连白鬼子也没有什么烧的了,现在老百姓要去打柴,他们当然同意。不过他们提出了个条件:打回柴来一半交公,还要派人跟着去。跟就跟呗,反正我们早就计划好了,跟着还不是睁眼瞎!

“从此,我们的人就从敌人眼皮底下往山上运起粮食来了。早上,宋老爹他们按计划成群结队地上山,到那山深林密、记号明显的地方,伐倒几棵竹子,截成竹杠晒着,把装了米或者装着盐巴、咸菜的竹杠就那么乱七八糟地一扔。傍晚,用新竹杠担起柴捆下山。留下的那些‘米袋子’让游击队的同志收拾好了。

“我把第一次送粮的事情安排好了以后,在群众掩护下,撇拉着腿溜出村子,然后偷偷摸摸地绕小道上了山。我一到营地,同志们见了就问我:‘老郝,这几天你上哪儿去了?’他们还不知道我下山的任务呢。我高兴地说:‘当总务还能干啥,还不是弄粮食给你们吃?’

“‘真的?’‘搞到了没有?’……大伙轰的一声把我包围了。

“我说:‘怎么不真,你们再把腰带勒紧一小会儿,天黑跟我去担粮食!’

“大伙叫着,闹着,把我一扔老高。连支队长也高兴得握着我的手说:‘这粮食来得好,正要干它一仗呢,你给大伙加了油了。’我也打心里痛快:为了咱红军游击队能够生存,为了打击白鬼子,就是把我的肉割下来我也心甘情愿啊!

“事情一直还算顺利,我在当地群众的掩护下,行动也很方便。后来,敌人甚至没有怀疑到我这个‘又老又瘸’的人,有时候,白天我也能随便走走了。

“用竹杠送粮,本来送得好好的,要是没有什么意外,我们就那么做下去了,可是就有那么些不顺心的事:秘密叫敌人发觉了。

“有一次,这些担柴的人爬山爬到半道上,想抽管毛烟歇歇,谁知跟着我们的那个白鬼一眼看上了宋老爹烟包上那个白玉坠子。那些白鬼贪心得很哪,上手就抢。这玉坠子是宋老爹老辈里传下来的,宋老爹又是个倔脾气,哪里肯让?两人就抢起来,那家伙下不来台,抄起竹杠就要来硬的,这一来我们的事就露馅儿了。

“事情被发觉了,宋老爹被敌人打得死去活来,但是,他老人家真不愧是共产党员,至死也不讲是谁组织的。当时几个人都被抓了去关在牢里。这还不说,难处是:敌人更加注意了,上山打柴不准了,在通山的大路上都放上了巡逻;山下的粮食都挨家查算了;稍微富裕点儿的,都被白鬼抢走了。白鬼子还规定:谁要是把粮食运出庄,就是犯了‘私通共产党’的罪。

“这些,幸亏我们早有准备,所以粮食损失得不多。

“敌人发现了我们,山周围各村也不能干了,山上又像以前那样困难起来。听说这几天倒进行了两次战斗,估计可以有些缴获。但是,我这当过总务的知道,游击作战缴来的食物不会多,支持不了几天哪!

“一连几天我都吃不安睡不宁。一想起山上那些同志的模样,心里就难受得不行,连吃窝窝也没有味道;一想到为了送粮食牺牲的宋老爹,也就更觉得自己责任重大。难道就没办法了?难道能眼看着让山上同志们饿坏了,让红旗倒下来?不行,还得想办法!

“我和其余的几个党员正谋虑着下一步怎么办呢,交通带来了山上的指示。党指示我们:想办法把粮食集中起来,放到可靠的同志手里,随时准备着,等山上局面发展了以后派人来取,或者山上急用的时候设法运上山去。

“在敌人的身边,怎么能把粮食凑集起来还不留一点儿痕迹呢?我们党员们开了几次会,商量了几个晚上,最后才想出了办法,做‘买卖’!我们找了几个可靠而又懂行的同志,弄了几口大缸,搬了一盘水磨,凑了几条粉袋子,开起粉坊来。

“我们这买卖做得可够奇怪了,叫作:有买卖没生意,有门面没货物。我们做了几十斤粉条,往外面一晾,就停了工。每天,我打发红七在门口看粉架子,我们几个人把手和腕肘用粉浆抹抹,就在屋里开起会来,研究地下斗争的问题,什么反收租啦,反夺田啦,了解情报啦……工作一件一件地研究、布置,简直像过去的根据地一样。红七是个信得过的机灵孩子,他摇着根小竹鞭儿,在粉架子旁边找个站得高望得远的地方站着,看起来像打雀子,实际上他的眼珠四下里转呢,一发现有白鬼或者可疑的人,孩子就尖着嗓子吆喝:‘咄——咄!’小鞭子甩得一阵山响。高兴了他还指桑骂槐地骂两声:‘你们这些狗杂种,专糟蹋老百姓的东西。’我们一听到他的喊声,就各人抓住一件活计忙起来:把磨过几遍的粉渣再磨一次,把滤了几遍的粉浆再滤一遍,白鬼看看我们还真忙咧。自然啰,有时候我们也确实去卖一点儿货,不过都是挑到远处镇子上去,或者是挑到现在咱住的这城里来卖,而且照例是带不回钱来的——城镇里的党组织也需要经费给山上购办药品呢。

“这个办法倒也真是好。党内同志和靠近党的群众,把俭省出来的粮食、红薯大摇大摆地挑到我们这粉坊里来。白鬼子要是盘问,回他一声:‘到粉坊去入个股!’其实,除了红薯,粮食早都让我们收藏好了。白鬼有时也来探问我们,我们也有话说:‘生意好着哩,看这红薯堆得像小山,都是赚的哪!’就这么着,个把月的工夫,千多斤粮食神不知鬼不觉地存起来了。

“粮食是有了,可是怎么运上山呢?有的同志急得不耐烦,催我:‘豁上这条命,咱拣小路送上些去吧!’是呀,为了山上能有吃的,豁上条命倒也算不了什么,可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冒那个险;人受了损失,还会暴露了组织的活动。我说:‘别忙,等山上实在急用,党自然会来指示,到那时候再说吧!’

“果不然,过了没多久,一天晚上,交通带了书面指示来找我了。指示很简单:‘即将作战,无论如何送一部分粮食上山,当夜送到。’下面是支队长、政委的署名。平常,我们往来都是不用信的,有时用信也不署名,现在支队长、政委都亲笔签了字,又是‘无论如何’,又是‘当夜送到’,看来是万般紧急了。可是怎么送法呢?已经是半夜了,临时找人不方便,就是找到了,路也不熟悉,交通马上又要到别处去,只有我自己去了。我寻思了一下,就叫醒老婆商量。我说最好和她一道去,一来可以多带些,二来她是个妇道人家,白天回来报信方便些。她想了想说:‘还是让红七跟你去吧,红七大了,自己能回得来,村里的事我在家里好布置一下。’还是她谋虑得对,这指示要传达给那几位同志,万一我送不到,第二夜好再设法。我说:‘好吧,我们这就动身,你明天一早通知那几个同志,说我从双冲口那条路上去了,要是明晚见不到信,就是我们没送到;再派两个同志分头换两条路往上送!’

“当晚,我们收拾停当:弄了两副担子,我挑副大的,约莫七八十斤;另一副有二三十斤,是红七的。这百十斤粮食,足够山上同志们吃一顿饱饭了。我把东西收拾好,把红七叫起来的时候,他还睡得迷迷糊糊的,问我:‘天还不亮,就去打雀子?’我说:‘今天不打雀子了,去给你红军叔叔送粮去。’他高兴得呼的一声蹦下床来,说:‘好呀,山上的叔叔有枪,阿爹你给我要一支好吧?我也可以打白鬼子!’临走,我老婆拿出两个粉渣做的饼子递给红七,怪过意不去地对我说:‘就这两个啦,给他回来路上吃;你回不来,就只好在山上再喝两顿野菜汤吧!’又对红七说:‘回来的时候小心点儿。等你回来,妈给你弄点粉浆做顿糊糊犒劳你。’

“我们爷儿俩悄悄地走出了庄,估摸着敌人巡逻队的空隙,拣了条没人走的小山道,紧脚紧步地往山上爬。那情景现在想起来还真真的哪:月黑天,对面不见人影,白鬼们为了壮胆,像狼似的满山嗷嗷叫。我们沿着山道往上爬,不一会儿,连压加累就弄得汗直淌、气直喘了。我还得顾着孩子,走一段路就小声喊一声:‘红七!’他总是随口答应:‘噢,在呢!’听着他那奶声奶气的话,我确实有点儿心痛:十二三岁的孩子,没有根竹杠高呢,就得跟着我拼着性命黑更半夜地爬山。要是将来红军再打回来,革命成功了,那时候,我一定对他这么说:‘孩子,打天下的日子你也过过,你该知道革命胜利不容易哪。好好地为党,为人民干工作,把咱整个国家建设得比以前的根据地还要好!’——同志,那时候还想不到自己的新国家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会怎样建设呢——我还得告诉他:‘等日后胜利了,吃好穿好的时候,别忘了山上同志们吃草根树皮的苦日子,是他们吃了这么多苦,你这年轻的一辈才享这么大的福哇!……’

“我正没边没沿地想着呢,红七紧步跑上来了,惊乍乍地说:‘阿爹,你听……’到底是孩子耳朵灵,可不是,前面远处树棵子里唰唰啦啦直响,仿佛是有人走动,听声音人数还不少。糟糕!一定是碰上白鬼的巡逻队了。我拉了红七一把,一折身就拐到另一条小路上。可是已经晚了——我们走得急,脚步重,米筐子挂着树枝发出了响声,被敌人发觉了。他们把枪栓拉得一阵响,乱吆喝起来。这时候,我们手无寸铁,没法抵抗,我想,反正不能叫敌人抓了活的,我们撒腿就跑。跑呀,跑呀,白鬼子紧跟在屁股后面追,虽然天黑看不清,听声音是越来越近了。我挑着个担子,又得顾孩子,越跑越没劲。我一边跑一边想:看样子是难以逃脱了,扔了米跑吧,山上急等着用粮食,舍不得丢,而且就是扔了也不一定能逃得脱;不扔吧,叫敌人追上了也是人粮两空。怎么办呢?……这时,红七还紧跟着我,呼哧呼哧直喘气呢。我听着他的喘气声,蓦地想出了一个法子。可是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自己不由得浑身都颤颤起来:儿子,多好的儿子……这叫我怎么跟他妈交代呢……可是,不这样又不行,孩子要紧,革命的事更要紧!也许我能替得了孩子,可是孩子替不了我呀……

“背后敌人的吆喝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高,不能再犹豫了。我停住脚,放下担子,一把抱住了儿子。我觉得他那么小,他的肩膀多么嫩呀!我咬着牙说:‘孩子,把筐子给我,你,你顺着这山坡往西……跑,跑,跑吧!’说完了这句话,我觉得我的眼泪呼的一下子涌出来了。孩子好像还不懂我的意思,我摸了摸他的头,把脸贴在他头上,又说:‘听爹的话,孩子,跑吧,把声响弄大点!’最后这句话我仿佛不是从口里说出来的,而是从心里跳出来的。这回他大概懂了我的意思了。他忽地直起身,把一把什么东西塞到我手里,拔腿就往西跑下去了。

“孩子跑了。他顺着山坡跑了。他脚步卷着碎石头,绊着草棵子跑了。他跑去的那个山坡上一阵唰唰的声响,那声响啊,那么响,那么响,就跟从我心上跑过去一样。

“这响声惊动了敌人,白鬼子们折转身向着我儿子跑去的方向追过去了,追过去了。

“我把孩子的两个箩筐叠在我的筐上,挑起了担子。嘿,好沉呀!这时我才发觉手里拿着东西。我捏了捏,那是红七他妈给孩子的两个粉渣饼子。我又向孩子跑的方向望了一眼:夜,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挑着担子钻进了东边一丛小树林,折上了另一条小路。

“当我踏上小路的时候,在孩子跑去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杂乱的枪声。

“我挑着担子往前走。不管石尖扎脚藤绊腿,我登山迈岭地走。我觉得担子更重了,重得像两座山,我还是担着,担着;我觉得脚像踩着棉花,软绵绵的,我还是走着,走着……

“在天快亮的时候,我到了支队的营地。专为接我的同志们,因为走岔了路,没能遇上,这会儿,他们接过了我那两副沉重的担子。

“早晨,支队长把全队集合在一个大竹林里。把我担上去的粮食摆在队伍面前。支队长首先让我讲讲这次运粮的经过。我站在队伍前面,望着那一张张黑瘦的面孔,和那嵌在这些脸上的闪闪放光的眼睛。他们是那么憔悴,可又那么坚强。他们叫人从心眼里相信:有了他们,革命就会胜利!我心里暗暗地说:‘孩子,你死得值得啊!’我简单地讲了讲这事的经过。同志们都难过地低下了头。我向前跨了一步,说:‘我来的时候,孩子托我向大家要支枪。这自然是孩子话,可我记得真真的。现在我替我自己,也替我孩子说一句:支队长、政委、同志们,给我一支枪,让我参加这次战斗吧!’我说完了,又从怀里掏出那两个粉渣饼子,小心地放到坐在前排的一个小同志的手里。

“接着,支队长讲话了。他指了指身边那两担粮食,说:‘同志们,这粮食,是山下的同志和革命群众咬着牙省出来的,是同志们拼着身家性命送上来的。这不是粮食,这是人民的心!我们是革命的武装,人民给我们吃的,要我们更好地坚持斗争,争取革命胜利!我们要再一次用战斗的实际行动来回答人民的支持!现在,我命令:同志们,立即擦拭武器,准备战斗!炊事员赶快淘米做饭!一分队长,把红旗升起来!’

“一面鲜红的红旗扯起来了。在翠绿的竹林梢头,旗子迎着刚升起的太阳,那么亮,那么红!”

说到这里,郝吉标刹住了话。他抬起手,猛一挥,把眼角的泪水擦去。他脸上那沉思的表情也好像随着手的一挥消失了。他昂起头,两眼直盯着我,把椅子又往前挪一挪,说:“同志,我今天在会上讲的也就是这些。粮食,是农民的宝贝,我们过去为它流过血哪!你说,在那样的时光,我们都肯流着血把它交给革命,支持革命斗争,现在,要建设自己的社会主义国家了,我们还有什么舍不得呢!”

辞别了郝吉标出来,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了。月亮清清亮亮地挂在天正中,路上显得空荡荡的。我沿着大街走着。在我低下头时,看到街心里成堆的谷子,一堆挨一堆,像一列金色的帐篷,每一粒都发着光;当我抬起头时,越过房顶的上空,看到远处高高的山顶——那就是我们人民曾经流血、战斗的地方。看着这一切,想着刚才的故事,我不由得想起了这位革命老人的话:“这些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

我站在粮食堆旁,向着那暗蓝色的、重重的山峦,望了很久很久。

1955年5月15日初稿

1956年1月24日二次修改

[1]八年抗战:实际是十四年抗战,指从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开始的抗战,包含局部抗战和全面抗战两个阶段。

[2]斤:旧时市制重量单位,一斤等于五百克。

[3]两:旧时市制重量单位,一两等于五十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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