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研究古人之學,首先要他研究對於人性之主張,把他學說之出發點尋出了,然後才能把他學說之真相,研究得出來。我們要解決社會問題,非先把人性研究清楚了不可,是無從評判的。孟子主張性善,荀子主張性惡,二說對峙不下,是二千餘年未曾解決之懸案。所以中國學術史上,生出許多糾紛,其實二說俱是一偏之見。宋以後儒者,篤信孟子之說,一部宋元明清學案,觸處皆是穿鑿矛盾,中國如此,歐洲亦然。因為性善說性惡說,是對峙的兩大派。所以經濟學上就生出個人主義和社會主義兩大派,一派說人有利己心,一派說人有同情心,各執一詞,兩派就糾紛不已了。
斯密士認定人人都是徇私的,人人都有利己心,但他以為這種自私自利之心,不惟於社會上無損,並且是非常有益的。因為人人有貪利之心,就可以把宇宙自然之利,開發無遺,社會文明,就因而進步,雖說人有自私自利之心,難免不妨害他人,但是對方也有自私自不利之心,勢必起而相抗,其結果必出於人己兩利,各遂其私之一途。他全部學說,俱是這種主張,他不料後來資本家專橫到了極點,勞動家毫無抵抗能力,致受種種痛苦。他的學說,得了這樣的結果。
社會主義之倡始者,如聖西門等一流人,都是悲天憫人之君子,目睹工人所受痛苦,倡為共產之說。他們都說:「人性是善良的,上帝造人類,並沒有給人類罪惡痛苦,人類罪惡痛苦,都是惡社會制成的。」我們看他這種議論,即知道共產主義的學說,是以性善說為出發點。
孟子主張性善,他舉出的證據,共有兩個:(一)「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二)「乍見孺子將入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他這兩個證據,都是有破綻的。他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這話誠然不錯,都是我們可以任喊一個當母親的,把他的親生孩子,抱出來當眾試驗。母親手中拿一塊糕餅;小兒見了,就伸手來拖,母親如不給他,把糕餅放在自己口中。小兒就會伸手,從母親口中把糕餅取出,放入他的口中。請問孟子,這種現象算不算愛親呢?孟子又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這個說法,我也承認,但是我要請問孟子,這句話中,明明是怵惕惻隱四字,何以卜文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無惻隱之心非人也」?平空把怵惕二字摘來丟了,是何道理?又孟子所舉的證據,是孺子對於井,生出死生存亡的關係,那個時修,我是立在旁邊,超然於利害之外。請問孟子,假使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此心作何狀態?請問此剎那間發出來的念頭,究竟是惻隱?是怵惕?不消說,這剎那間,只是有怵惕而無惻隱,惻隱是仁,怵惕斷不可謂之為仁,怵惕是驚懼的意思,是從自己怕死之心生出來的。吾人怕死之心,根於天性,乍見孺子將人井,是猝然之間,有一種死的現象呈於吾前,我見了不覺大吃一驚,心中連跳幾下,這即是怵惕。我略一審視,知道這是孺子死在臨頭,不是我死在臨頭,立即化我身而為孺子,化怵惕而為惻隱。孺子是我身之放大形,惻隱是怵惕之放大形,先有我而後有孺子,先有怵惕而後有側隱,天然順序,原是如此。怵惕是利己之心,惻隱是利人之心,利人心是利己心放大出來的。主張性善說者,每每教人把利己心剷除了單留利人之心,皮之不存,毛將安附?既無有我,焉得有孺子?既無怵惕,焉得有惻隱?
研究心理學,自然以佛家講得最精深,但他所講的是出世法,我們現在研究的是世間法。佛家言無人無我,此章是研究人我的關係,目的各有不同,故不能高談佛理。孟子言怵惕惻隱,我們從怵惕惻隱研究起走就是了。怵惕是利己心,惻隱是利人心。荀子知道人有利己心,故倡性惡說;孟子知道人有利人心,故倡性善說。我們可以說:荀子的學說,以怵惕為出發點;孟子的學說,以側隱為出發點。王陽明傳習錄說:「孟子從源頭上說來,荀子從流弊上說來。」荀子所說,是否流弊,姑不深論。怵惕之上,有無源頭,我們也不必深求。惟孟子所講之惻隱,則確非源頭。怵惕是惻隱之源,惻隱是怵惕之流,王陽明所言源流二字,未免顛倒了。
孟子的學說,雖不以怵惕為出發點,但怵惕二字,他是看清楚了的。他知道惻隱是從怵惕擴充出來的,因教人再擴而充之,以達於四海,其說未嘗不圓滿。他的學說,純是推己及人,所以他對齊宣王說:「王如好貨,與民同之」,「王如好色,與民同之」,又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說:「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吾字其字,俱是己字的代名詞,孟子的學說,處處顧及己字,留得有己字的地位,本無何種弊害:惜乎他的書上,少說了一句「惻隱是怵惕擴充出來的」。傳至宋儒,就誤以為人之天性,一發動出來,即是惻隱,以惻隱二字為源頭,抹殺了怵惕二字。元明清儒者,承繼其說,所以一部宋元明清學案,總是盡力發揮惻隱二字,把怵惕二字置之不理,不免損傷己字,因而就弊端百出。
宋儒創「去人欲存天理」之說,天理隱貼惻隱二字,把他存起,自是很好。惟人欲二字,界說不清,有時把怵惕也認為人欲,想設法把他除去,成了「去怵惕存惻隱」,那就壞事不小了。程子說:「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他不知死之可畏,這可算是去了怵惕的。程子是主張去人欲之人,他發此不通之論,其病根就在抹殺了己字。這是由於他讀孟子書,於怵惕側隱四字,欠了體會的緣故。張魏公苻離之敗,死人無算,他終夜鼾聲如雷,其子南軒,夸其父心學很精,這也算是去了怵惕的。怵惕是惻隱的根源,去了怵惕,就無惻隱,就會流於殘忍,這是一定不移之理。許多殺人不眨眼的惡匪,身臨刑場,談笑自若,就是明證。
據上項研究,可知怵惕與惻隱,同是一物,天理與人欲,也同是一物,猶之煮飯者是火.燒房子者也是火一般。宋儒不明此理,把天理人欲,看作截然不同之二物,創出「去人欲」之說,其弊往往流於傷天害理。王陽明說:「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廓清。」這種說法,彷彿是見了火會燒房子,就叫人以後看見了一星之火,立即把他撲滅,新絕火種。方始為快。傳習錄中又說:「一友間,欲於靜坐時,將好名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尋,掃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瘡否?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數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方子,是友愧謝。」少間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門稍知意思者,為此說以誤汝。在坐者悚然。」我們試思,王陽明是很有涵養的人,他平日講學,任人如何問難,總是勤勤懇懇的講說,從未動氣,何以門人這一問,他會動氣?何以始終未把那門之誤點指出?何以又承認說這話的人是稍知意思者呢?因為陽明能把知行二者合而為一,能把明德親民二者合而為一,能把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五者看作一事,獨不能把天理人欲看作一物,這是他學說的缺點,他的門人這一問,正擊中他的要害,所以他就動起氣來了。
究竟剜肉做瘡四字,怎樣講呢?肉喻天理,瘡喻人欲,剜肉做瘡,即是把天理認作人欲,去人欲即未免傷及天理,門人的意思,即是說:我們如果見了一星之火,即把他撲滅,自然不會有燒房子之事,請問拿甚麼東西去煮飯呢?換言之,即是把好貨之心連根去盡,人就不會吃飯,豈不餓死嗎?把好色之心連根去盡,就不會有男女居室之事,人類豈不滅絕嗎?這個問法,何等利害?所以陽明無話可答,只好忿然作色了。宋儒去人欲,存天理,所做的是剜肉做瘡的工作。
我們如果知道怵惕與惻隱同是一物,天理與人欲同是一物,即知道個人主義與社會主義,並不是截然兩事。斯密士說人有利己心,是以怵惕為出發點,講共產的人,說人有同情心,是以惻隱為出發點,前面曾說惻隱是怵惕之放大形,因而知同情心是利己心之放大形,社會主義,個人主義之放大形。
據我的研究,人性無所謂善,無所謂惡,善惡二字,都是強加之詞。我舉一例,就可證明了:假如有友人某甲來訪我,坐談許久,我送他出門去後,旋有人來報,說某甲走至街上,因事與人互毆,非常激烈,現刻正在難解難分之際。我聽了這話,心中生怕某甲受傷,趕急前往,救援。請問這種生怕某甲受傷之心,究竟是善是惡?假使我們去問孟子,孟子一定說:「此種心理即是性善的明證。因為某甲是你的朋友,你怕他受傷,這即是愛友之心。此種心理,是從天性中不知不覺自然流出,人世種種善舉,由此而生,古之大聖大賢,民胞物與,是從此念擴充出來的。現在所謂愛國,所謂愛人類,也是從此念擴充出來。此種心理是維持世界和平之基礎,你應該把他好生保存,萬不可失掉。」假如我們去問荀子,荀子一定說:「此種心理,即是性惡的明證。因為某甲是人,與某甲相毆之某乙也是人,人與人相毆,你不怕某乙受傷,而怕某甲受傷,不去救某乙,而去救某甲,這即是自私自利之心。此種心理,是從天性中不知不覺自然流出,人世種種惡事,由此而生。歐洲大戰數年,死人無算,是從此念擴充出來的。日本在濟南任意慘殺,也是從此念擴充出來的。此種心理,是擾亂世界和平之根苗,你應該把他剷除淨盡,萬不可存留。」上面所舉之例,同是一事,兩面說來,僅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所以性善性惡之爭,就數千年而不能解決。因為研究人性,有兩說對抗不下,所以個人主義和社會主義,就對抗不下。
據我的研究,聽見友人與人鬥毆,就替友人擔憂,怕他受傷,這是心理中一種天然現象,猶如磁電之吸引力一般,不能說他是善,也不能說他是惡,只能名之曰天然現象罷了。我們細加考察,即知吾人任發一念,俱是以我字為中心點,以距我之遠近,定愛情之厚薄。小兒把鄰人與哥哥相較,覺得哥哥更近,故小兒更愛哥哥。把哥哥與母親相較,覺得母親更近,故小兒更愛母親。把母親與己身相較,自然更愛自己,故見母親口中糕餅,就取來放在自己口中。把朋友與別人相較,覺得朋友更近,故聽見朋友與別人鬥毆,就去救朋友。由此知人之天性,是距我越近,愛情越篤,愛情與距離,成反比例,與磁電的吸引力相同,此乃一種天然現象,並無善惡之可言。我所說小兒奪母親口中食物的現象,和孟子所說孩提愛親,少長敬兄的現象,俱是一貫的事,並不生衝突。孟子看見小兒愛親敬兄的現象,未看見奪母親口中食物的現象,故說性善;荀子看見奪母親口中食物的現象,未看見愛親敬兄的現象,故說性惡。各人看見半截,就各執一詞,我們把兩截合攏來,孟荀兩說,就合而為一了,現在所講的個人主義和社會主義,也就聯爲一貫了。
古今學說之衝突,都是由於人性之觀察點不同,才生出互相反對之學說,其病根就在對於人性,務必與他加一個善字或惡字,最好是把善惡二字除去了,專研究人性之真相。如物理學家,研究水火之性質一般,只要把人性的真相研究出來,自然就有解決的方法。假如研究物理的人,甲說水火性善,乙說水火性惡,問他們的理由,甲說水能潤物,火能煮飯,是有益於人之物,是謂性善,乙說水能淹死人,火會燒房子,是有害於人之物,是謂性惡,像這樣的說法,可以爭辯數千年不能解決。不幸孟子之性善說,荀子之性惡說,其爭辯的方式,純是爭辯水火善惡水火之方式,所以兩說對峙二千餘年而不能解決。物理學家,只是埋頭研究火之性質,用其利,避其害,絕不提及善惡二字,此種研究法,我們是應該取法的。
著者嘗謂小兒愛親敬兄,與夫奪母親口中食物等事,乃是一種天然現象,與水流濕火就燥的現象,是一樣的,不能說他是善,也不能說他是惡。我多方考察,知道凡人任起一念,俱以我字為中心點,曾依孟子所說性善之理,繪出一圖,又依荀子性惡之理,繪出一圖,拿來照觀之,兩圖俱是一樣,兩圖俱與物理學中磁場現象相似(見拙著《心理與力學》),因臆斷人之性靈,和地球之引力,與夫磁氣電氣,同是一物。我們把地球物質的分子解剖之,即得原子,把原子解剖之,即得電子,據科學家研究,電子是一種力,這是業經證明了的。吾身之物質,無一不從地球而來,將吾身之物質解剖之,亦是由分子而原子、而電子,也是歸於一種力而後止。吾人的身體,純是電子集合而成,所以吾人心理的現象,與磁電的現象絕肖,與地球的吸引力也絕肖。
人有七情,大別之只得好惡二者,好者引之使近,惡者推之使遠,其現象與磁電相推相引是一樣的。磁電同性相推,異性相引,與人類男女相愛。同類相嫉是一樣。人的心,分知、情、意三者,意是知、情的混合物,只算有知、情二者。磁電相推相引,是情的作用。能判別同性異性,是知的作用。是知磁電之性與人性相同,小兒生下地即會吸乳,與草木之根能吸取地中水分,是一樣的。小兒見了食物,伸手取來,放在口中,其作用與地心遇著物體就吸,是一樣的。小兒有了這種天然作用,小兒才能生活。地球有了這種天然作用,地球才能成立。小兒奪取食物,固然是求生存,地心吸引物體,草木之根吸取地中水分,與夫磁電之相推相引,都是求生存的現象,不如此,即無磁電,無草木,無地球,無人類了。基於此種研究,可知孫中山說:「生存是社會問題的重心。」真是不錯。
物理種種變化,逃不出力學公例。人為萬物之一,故吾人心理種種變化,也逃不出力學公例。著者用物理學規律去研究心理學,覺得人心的變化,處處是循著力學軌道走的,可以一一繪圖說明。於是多方考察,從歷史事蹟上,現今政治上,日常瑣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數學上,中國古書上,西洋哲學上,四面八方,印證起來,似覺處處可通。我於是創了一條臆說:「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曾著一文,題曰:《心理與力學》。所有引證及圖解,俱載啄作,茲不備述。我於緒論中,曾說:「治國之術,有主張用道德感化的,其說出於孔孟,孔孟學說,建築在性善說上,性善說有缺點,所以用道德治國,會生流弊。有主張用法律制裁的,其說出於申韓,申韓學說,建築在性惡說上,性惡說有缺點,所以用法律治國,也會生出流弊。我主張治國之術,當採用物理學,一切法令制度,當建築在力學之上等語,我因此主張國家所訂制度,當使離心向心二力保持平衡,猶如地球繞日一般。地球對於日,有一種離力,時時想向外飛去,日又有一種引力,去把地球牽引著,二力平衡,成橢圓狀,所以地球繞日,萬古如一,我們這個世界,就因而成立了。國家一切制度,當採用此種原理,才能維持和平。」例如甲女不必定嫁乙男,是謂離力,而乙男之愛情,足以繫著他,是謂引力;乙男不必定娶甲女,是謂離力,而甲女之愛情,足以繫著他,是謂引力,二力保其平衡,甲乙兩男女之婚姻遂成,故自由結婚之制度,是具備了引離二力的,是為最良之制度。中國的舊婚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與之齊,終身不改,只有向心力而無離心力,故男女兩方,均以為苦。又如歐洲資本家專制,工人不入工廠作工,就會餓死,離不開工廠,缺乏了離力,故釀成勞資的糾紛。本書第五章,主張作工與否,聽其自由,這是一種離力。對於作工者,優予報酬,使人見而生羨,這是一種引力。二力保持平衡,願作工者作工,不願作工者聽其自由,社會就相安無事了。
著者著了《心理與力學》過後,再去讀孫中山的三民主義,覺得他的學說處處與力學公例符合。他講民族主義說:「世界是天然力和人為力湊合而成,人為力最大的有兩種,一種是政治力,一種是經濟力。我們中國同時受這三種力的壓迫.應該設個方法,去打消這三個力量。」他處處提出力字。又孫中山演說集講五權憲法說:「政治裏頭,有兩個力量,一個是自由的力量,一個是維持秩序的力量,政治中有這兩個力量,好比物理學裏頭有離心力與向心力一樣,離心力是要把物體裏頭的分子離開向外的,向心力是要把物體裏頭的分子吸收向內的,如果離心力過大。物體便到處飛散,沒有歸宿;向心力過大,物體愈縮愈小,擁擠不堪。總要兩力平衡,物體才能夠保持平常的狀態。政治裏頭,自由太過,便成了無政府,束縛太緊,便成專制,中外數千年來,政治變化,總不外乎這兩個力量之往來衝動。」又說:「兄弟所講的自由同專制,這兩個力量,是主張雙方平衡,不要各走極端,像物體的離心力和向心力互相保持平衡一樣;如果物體是單有離心力,或者是單有向心力,都是不能保持常態的,總要兩力相等。兩方調和,才能夠令萬物均得其平,成現在的安全現象。」這簡直是明明白白的引用力學公例。
民權主義第六講說:「現在分開權與能,所造成的政治機關,就是像物質的機器一樣,其中有機器本體的力量,有管理機器的力量,現在用新發明來造新國家,就要把這兩種力量分別清楚……像這樣的分開,就是把政府當作機器,把人民當作工程師,人民對於政府的態度,就好比是工程師對於機器一樣,有了這樣的政治機關,人民和政府的力量,才可以此平衡。」這就是孫中山把力學上兩力平衡之理,運用到政治上的地方。
他又說:「現在做種種工作的機器,像火車輪船,都是有來回兩個方向的動力。蒸汽推動活塞前進以後,再把活塞推回來往不息,機器的全體。便運動不已。人民有了這選舉罷免兩個權,對於政府之中的一切官吏,一面可以放出去,又一面可以調回來,來去都可以從人民的自由,這好比是新式的機器,一推一拉,都可以用機器的自動。」推出去是離心力,拉回來是向心力,這也是應用力學原理的地方。這類話很多,不及備引。
孫中山民權主義第六講:「中國有一段最有系統的政治哲學,在外國的大政治家,還沒有見到,還沒有說到那樣清楚的,就是《大學》中所說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一段的話,把一個人從內發揚到外,由一個人的內部做起,推到平天下止,像這樣精微開展的理論,無論甚麼政治哲學家,還沒有見到,都沒有說出。」我們試把《大學》這段文字拿來研究,格致誡正,是我身內部的工作,暫不必說,今從我身說起走:「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試繪一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家,第三圈是國,第四圈是天下,層層放大,是一種離心力現象。「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層層縮小,是一種向心力現象。這種現象,與磁場現象絕肖。孟子的學說,由怵惕擴充而惻隱,再擴充之以達於四海,又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都是層層放大。孟子主張愛有差等,即是大圈包小圈的現象,孟的學說,是個人主義和社會主義兩相調和的。楊子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有個人而無社會,照上面之法繪出圖來,只有第一圈之我,我以外各圈俱無。墨子愛無差等,摩頂放踵以利天下,有了社會,卻無個人,如果繪出圖來,只有天下之一個大圈,內面各圈俱無。吾人的愛情,如磁氣之吸引力一般,楊墨兩家的學說,繪出圖來,均與磁場現象不類,可知他們的學說,是違反了天然之理。孟子因為楊墨的學說不能把個人主義和社會主義調和為一,故出死力去排斥他。因為孔子的學說能把個人主義和社會主義調和為一,故終身崇拜孔子。現在歐洲講個人主義的和講社會主義的,都是落了楊墨兩家的窠臼,把兩主義看作截然不相容之二物,孫中山不取他們學說,反而取《大學》的說法,真是卓識。
他說:「外國是以個人為單位,他們的法律,對於父子弟兄姊妹夫婦,各個人的權利,都是單獨保護的。打起官司來,不問家族的情形是怎麼樣,只問個人的是非怎麼樣。再由個人放大,便是國家,在個人和國家的中間,便是空的。」我們把他繪出圖來,只有內部一個我字小圈和外部一個國字大圈,不像《大學》那個圈層層包裹,故孫中山說他中間是空的。孫中山又說:「中國國民和國家結構的關係,先有家庭,再推到宗族,再然後才是國族,這種組織,一級一級的放大,有條不紊。」我們細繹「一級一級的放大」這句話。儼然把磁場現象活畫紙上,我們由此知,孫中山的學說,純是基於宇宙自然之理的。
中國的舊家庭,以父子弟兄叔侄同居為美談,這種制度是淵源於儒家之性善說。歐洲社會主義倡始者,如聖西門諸人,都說「人性是善良的」,與儒家之學說相同,故生出來的制度也就相同。福利埃主張建築同居舍,以一千六百人同居一舍,其制尤與中國家庭相似。講共產的人,主張「各盡所能,各取所需」,我國聖賢所創的家庭制,即是想實行此種主張,一家之中,父子弟兄叔侄,實行共產,能讀書的讀書,能耕田的耕田,能做官的做官,其餘能作何種職業,即作何種職業,各人所得之錢,一律歸之公有,這即是「各盡所能」了;一家人的衣食費,疾病時藥醫費,兒童的教育費,老人的贍養費,一律由公上開支,這可謂「各取所需」了。我們試想,以父子兄弟叔侄骨肉之親,數人以至數十人,在一個小小場所,施行「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組織,都還行之不通,都還要分家,何況聚毫無關係之人,行大規模之組織,怎麼會辦得好?中國歷代儒者,俱主張性善說,極力提倡道德,極力剷除自私自利之心,卒之他們自己的家庭,也無一不是分拆了的,這都是由於性善說有破綻的原故。
孫中山的理想社會則不然,他主張的共產,是公司式的共產,不是家庭式的共產。他建國方略之二,結論說:「吾之國際發展實業計劃,擬將一概工業,組成一極大公司,歸諸中國人民公有。」民國十三年,一月十四日,他對廣州商團警察演說道:「民國是公司生意,賺了錢,股東都有份。」又說:「中華民國是一個大公司,我們都是這個公司內的股東,都是應該有權力來管理公司事務的。」十三年三月十日,對東路討賊軍演說道:「把國家變成大公司,在這個公司內的人,都可以分紅利。」又說:「中華民國,是四萬萬人的大公司,我們都是這個公司內的股東。」由此可知孫中山的理想社會,是公司式的組織,絕非家庭式的組織,現在歐美的大公司,即可說是孫中山主義的試驗場所。歐美各公司的組織法,比中國家庭的組織法好得多,這是無待說的,所以我們講共產,應當採歐美公司式,不當採中國家庭式。家庭式的共產制,建築在性善說上,帶得有道德作用和感情作用,公司式的共產制,是建築在經濟原則上,脫離了道德和感情的關係。歐洲人的家庭組織,與中國人不同,他不知中國家庭之弊,故理想中的社會走入了中國家庭式的軌道,孫中山是中國人,深知舊式家庭之弊,所以他的理想社會,採取歐美公司式,真可謂真知灼見。現在崇拜歐化的人,一面高呼打倒舊家庭,一面文主張「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家庭式共產制度,未免自相矛盾。
孫中山民生主義,是建築在經濟原則上,脫離了道德和感情的關係,我這話,是有實證的。民生主義第四講說:「洋布便宜過於土布,無論國民怎麼提倡愛國,也不能夠永久不穿洋布,來穿土布……或者一時為愛心所激動,寧可願意犧牲,但是這樣的感情衝動,是和經濟原則相反,是不能持久的。」我們讀這一段文字,即知孫中山對於人性之觀察……惟公司式的共產則不然,股東中有在公司中辦事的人,予以相當的報酬,不願在公司中辦事的人,聽其自由,如此則「有所能而不盡」,也就無妨於事了。股東要需用公司中所出物品,由各人拿錢來買,自然不會有「取所需而無厭」的事,這就是公司式的共產遠勝家庭式共產的地方。中國的舊家庭,往往大家分小家,越分越小,歐美的公司,往往許多小公司,合併為一大公司,越合越大。中國舊家庭,數人或十數人,都會分裂,歐美大公司,任是幾百萬人,幾千萬人,都能容納,我們把這種公司制擴大,使他容納四萬萬人,就可成為全國共產,再擴之能容納十五萬萬人,就可成為世界共產,這即是大同世界了。
我把中國的舊家庭,看作歐洲社會主義者的試驗場所,把歐美的大公司,看作孫中山主義的試驗場所,就試驗的結果,下一斷語曰:「公司式的共產制,可以實行,家庭式的共產制不可實行。」將來我們改革社會,訂立制度的時候,凡與中國家庭制類似的制度,都該避免,遇有新發生的事項,我們即在歐美公司中搜尋先例,看公司中遇有此類事項,是用甚麼方法解決,如此辦去,方可推行無阻,著者有了此種意見,所以第五章解決社會問題的辦法,是採用公司制的辦法。
我著《心理與力學》,創一臆說曰:「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此發表後,很有些人說我是牽強附會的,後來我曾經考得:歐洲十七世紀時,有白克勒者,曾說:「道德吸引,亦若物理之吸力。」他嘗用離心力和向心力,以解釋人類自私心和社交本能。又十八世紀與十九世紀之初,曾有人用牛頓之引力律,以解釋社會現象。可知我所說的,古人早已說過,並不是何種新奇之說。又我主張性無善無惡,這個說法,中國告子早已說了的,告子說:「性猶湍水也。」湍水之動作,純是循著力學公例走的。我說:「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算是把告子和白克勒諸人之說,歸納攏來的一句話,既是中外古人,都有此種學說,我這個臆說,或許不會大錯。我用這個臆說去考察孫中山的學說,就覺得他是深合宇宙自然之理的,他改革社會的辦法,確與力學公例符合。茲再舉兩例如下:
孫中山主張平均地權,他說:「令人民自已報告地價,政府只定兩種條件,一是照原報的價抽稅,一是照價由政府收買。這個辦法,可使人人不敢欺矇政府,不敢以多報少,或以少報多,效用是很妙的。因為人民以少報多,原意是希望政府去買那塊地皮,假設政府不買,要照原報之價會抽稅,豈不受重稅之損失嗎?至於以多報少,固然可以減輕稅銀,假若政府要照原價收買,豈不是因為減稅,反致虧本嗎?地主知道了這種利害,想來想去,都有危險,結果只有報一個折中的實價,法則之善,是再無有復加的。」(見孫中山演說集第一編三民主義)他這個辦法,即是暗中運用力學原理。地價報多報少,可以自由,這是離心力,但是報多報少,都怕受損失,暗中有一種強制方,即是向心力,兩力平衡,就成為折中之價了。孫中山講民權主義曾說:「機器之發動,全靠活塞,從前的活塞,只能推過去,不能推回來,必用一個小孩子,去把他拉轉來,後來經一個懶孩子的發明,逐漸改良,就成了今日來往自如的活塞,推過去了之後,又可以自動的拉回來。」這是由於從前的機器,只有推出去的離心力,沒得拉回來的向心力,後來經懶孩子的發明,把二力配置停勻,機器就自能運動不已,不須派人拉動了。外國對於地價一層,設專官辦理,不時還要發生訴訟之事,就像從前的活塞要派小孩子拉動一樣,偶爾管理不周,機器就會發生毛病,這是由於此種制度,未把二力配置停勻之故。孫中山定地價的法子,內部藏有自由和強制兩個力量,這兩個力量是平衡的,所以不須派人去監督,人民自然不會報多報少,真是妙極了,非怪他自己稱讚道:「法則之善,無有復加。」
更以孫中山之考試制言之,中國施行考試制的時候,士子願考與否,聽其自由,這是離力,考上了有種種榮譽,使人歆羨,又具有引力,二力是平衡的,所以那個時候的士子,政府不消派人去監督他,他自己會三更燈火五更雞,發憤用功。現在的學生,若非教職員督課嚴密,學生就不會用功,就像從前機器中的活塞,要派一個小孩子去拉動一般。現在各省設教育廳,設省視學,各縣設教育局,設縣視學,各校又高校長和管理員,督促不可謂不嚴,而教育之窳敗也如故,學生之嬉惰也如故,其所以然之理,也就可以想見了孫中山把考試制採入五權憲法,釐訂各種考試制度,以救選舉制度之窮,可算特識。
綜上所述,可知孫中山主義,純是基於宇宙自然之理,其觀察人性,絕未落性善性惡窠臼,我們用物理學的眼光看去,他的主張,無一不循力學公例而行,無一不合科學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