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思想界的活跃，不仅表现在儒家方面，同样的亦表现在佛家方面。当时狂禅潮流，掩袭一世。在儒家方面引起东林各派的王学修正运动，在佛家方面也引起云栖、紫柏、憨山等的佛教复兴运动。黄梨洲说：

有明自楚石以后，佛法中衰，得紫柏、憨山再振。（《钱清谿墓志录》）

万历以前，宗风衰息。云门、沩仰、法眼皆绝；曹洞之存，密室传帕；临济亦若存若没。什百为偶，甲乙相授，类多堕窳之徒。紫柏、憨山别树法幢，过而唾之。（《三峰禅师塔铭》）

朱子云：“佛学至禅学大坏。”盖至于今，禅学至棒喝而又大坏，棒喝因付嘱源流而又大坏。就禅教中分之为两：曰如来禅，曰祖师禅。如来禅者，先儒所谓语上而遗下，弥近理而大乱真者是也。祖师禅者，纵横捭阖，纯以机巧小慧，牢笼出没其间，不啻远道而失真矣。今之为释氏者，中分天下之人，非祖师禅勿贵。递相嘱付，聚群不逞之徒，教之以机械变诈，皇皇求利，其害岂止于洪水猛兽哉！故吾见今之学禅而有得者，求一朴实自好之士而无有。假使达摩复来，必当折棒噤口，涂抹源流，而后佛道可兴。（《明儒学案》卷三十三）

梨洲辟佛甚严，其措辞或有过火地方，但当时佛学界之衰颓与混乱，由此亦可知其大概。这种情形，即就佛教立场上说，自然也需要整顿一番。当时复兴佛教的大人物，梨洲仅举出紫柏和憨山，自然这两位龙象轰轰烈烈，特别有声光。但比他们年辈还要稍长一点的云栖大师，其地位之重要也决不下于他们。当时藕益大师供奉西方及中土诸祖共十八人，就是特提云栖、紫柏、憨山继承诸祖之后的，而藕益本人之伟大，又恰好可以继承着三大师。此外尚有湛然、密云、法藏等，亦皆各振宗风，称盛一时，兹就手边所有材料，择要论述如下：

（1）云栖大师 名株宏，一号莲池，俗姓沈，仁和人。生于嘉靖十四年（1535），卒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寿八十一岁。年十七，为诸生，以学行重一时，顾志在出世，每书生死事大于案头，即讲艺亦必折归佛理。年三十余，父母既没，遂出家。遍访名山，参遍融、笑严二老于京师。六载行脚，于隆庆五年南还。爱云栖山水幽胜，遂剃草开林，重建古寺。主教数十年，法席之盛，世罕其匹。殁后弟子共尊为莲宗第八祖，憨山大师且称之为法门周孔。遗著二三十种，总集为《云栖法汇》，盛传于世。他归心净土，极力提倡念佛。其言曰：

夫学佛者，无论庄严行迹，止贵真实修行。在家居士，不必定要缁衣道中，戴发之人，自可常服念佛，不必定要敲鱼击鼓；好静之人，自可寂默念佛，不必定要成群做会；怕事之人，自可闭门念佛，不必要入寺听经；识字之人，自可各依教念佛。千里烧香，不如安坐家堂念佛。供奉邪师，不如孝顺父母念佛。广交魔友，不如独身清净念佛。寄库来生，不如见在作福念佛。许愿保禳，不如悔过自新念佛。习学外道文书，不如一字不识念佛。无知妄谈禅理，不如老实持戒念佛。希求妖鬼灵通，不如心信因果念佛。以要言之：端心灭恶，如是念佛，号曰善人；摄心除散，如是念佛，号曰贤人；悟心断惑，如是念佛，号曰圣人。（《遗稿》卷三《普劝念佛》）

世间无有一人不堪念佛：若人富贵……若人贫穷……若人有子……若人无子……若人子孝……若人子逆……若人无病……若人有病……若人年老……若人年少……若人处闲……若人处忙……若人出家……若人在家……若人聪明……若人愚鲁……若人持律，律是佛制，正好念佛……若人看经，经是佛说，正好念佛；若人参禅，禅是佛心，正好念佛；若人悟道，悟须佛证，正好念佛。（《遗稿》卷三《普劝念佛德生净土》）

他总摄各色人等，统归念佛一路，可算是一个广大号召。本来净土一宗，常被列在小乘中；但云栖却把它列入顿教，而又贯通乎大乘终教与圆教。一声佛号，彻上彻下，随时随处，可深可浅，真是无上方便法门。他主张禅净一致论，认为念佛不碍参禅，参禅不碍念佛。他说：

归元性无二，方便有多门。今之执禅谤净土者，却不曾真实参究；执净土谤禅者，亦不曾真实念佛。若各各做工夫，到彻底穷源处，则知两条门路原不差毫厘也。（《杂答》）

但执观心，不信有极乐净土；但执无生，不信有净土无生；则未达即心即土，不知生即无生，偏空之见，而念佛已非成三昧者，何足怪乎？若夫观心而妙悟自心，观无生而得无生忍，此正与念佛人上品上生者同科，又谁轩轾之有？（《竹窗二笔·念佛镜》）

通常一般人总觉得参禅很微妙，而念佛很呆笨，云栖却不是这样看法。他不仅认为殊途同归，而且更进一步，认为念佛即是参禅。有人问他，“参禅念佛可用融通否？”他回答道：

若然是两物，用得融通着。（《遗稿》卷三）

完全看成一件事，根本连融通也用不着。本来参禅所用的话头，并没有什么一定。假使当念佛时，切实参究，“看念佛的是谁”，这也不正是参禅吗？所以云栖说：

入道多门，直捷简要，无如念佛。念佛一门，上度最胜利根，下至极愚极钝，盖是彻上彻下之道，勿以俗见摇惑。古来尊宿教人看话头起疑情以期大悟，或看无字，或看万等，不一而足。今试比例，假如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与念佛是谁极相似。若于是谁处倒断，一归何处，不着问人自豁然矣。古人谓念佛人欲参禅，不须别举话头，正此意也。念佛数声，回光自看这念佛的是谁，如此用心，勿志勿助，久之当自有省，如或不能，宜念亦可。使其念不离佛，佛不离念，极念心空，感应道交，现前见佛，理必然矣。（《遗稿》卷二《与南城吴念慈居士广翊》）

这里面还有两个细微问题。他的弟子闻谷曾提出种种疑难，云栖一一予以解答。试看其《遗稿》卷三中，答闻谷广印那几段话，自然就明白了。就这区区念佛的一种笨工夫，云栖既把它和教外别传的禅宗相结合，更把它和无上一乘圆教的《华严经》相贯通。他本是最崇尚华严的，其解释教理实以华严为根据，但他所极力倡导的终属净土，《遗稿》卷一有《答苏州曹鲁川邑令》二书，洋洋两三千言，讨论华严与净土，极为重要，其大旨谓：

不肖虽崇尚净土，而实则崇尚华严不异于居士。夫华严具无量门，求生净土，华严无量门中之一门耳。就时之机，盖由此一门而入华严，非举此一门而废华严也。又来谕谓不肖以弥陀与华严并称，因此遂有著论驾净土于华严之上者。此论谁作乎？华严如天子，谁有驾诸侯王大臣百官于天子之上者乎？然不肖亦未尝并称也。疏钞中特谓华严圆极，《弥陀经》得圆少分，是华严之卷属流类，并非也。……又来谕谓宜随机演教，为宜净土人说净土，为宜华严人说华严，此意甚妙。然中有二义：一者，千机并育，乃如来出世事，非不肖所能。故曹溪专直指之禅，岂其不通余教？远公擅东林之社，亦非止接钝根。至于云门、法眼、曹洞、沩仰、临济，虽五宗同出一源，而亦授受稍别。门庭设施，理自应尔，无足怪者，况不肖凡品乎？若其妄效古人，昨日定今日不定，而漫无师承，变乱不一，名曰利人，实误人矣。何以故？我为法王，于法自在，平民自号国王，不可不慎也。二者，说华严则该净土，说净土亦通华严。是以说华严者自说华严，说净土者自说净土，固并行而不相悖。令人但知华严广于极乐，而不知弥陀即是遮那也。

因为他极力提倡念佛，特别阐扬《阿弥陀经》，竟被人误解为净土压倒华严，所以他不得不加以辩白。他本来参禅，而又博通各种经论，华严更为他所特别尊奉；但是他惟恐怕讲得过高，流于猖狂泛滥，所以自居钝根，一味叫人从最平实处做工夫，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也。他的见解极圆通，而又极有绳检。有些看似拘滞执着的地方，实际上乃正是他通透灵活的地方。旁人把活的讲死了，他却把死的讲活了。因为他深造自得，所以能取之左右逢其源。他是真知灼见，所以讲的话句句有着落，踏到实处，决不像旁人专说大话，尽是些影响之谈也。他尽管坚持念佛一着，把它抬高到天上，但那是由博而约，由精而一，从微妙玄通中而得到具体的把柄，决不是浅见寡闻者所能假借。试看他说：

看经须是周遍广博，方得融贯，不致偏执，盖经有此处建立彼处扫荡，此处扫荡彼处建立，随时逐机，无定法故。假使只看《楞严》，见势至不入圆通，而不广览称赞净土诸经，便谓念佛法门不足尚矣。只看达摩对梁帝语，见功德不在作福，而不广览六度万行诸经，便谓有为福德皆可废矣。反而观之，执净土非禅宗，执有为非无为，亦复如是。喻如读医书不广者，但见治寒用桂附而斥芩连，治虚用参耆而斥枳朴，不知芩连、枳朴亦有时当用，而桂附、参耆亦有时当斥也。是故执医之一方者误色身，执经之一义者误慧命。予谓六祖《坛经》不可使无智人观之，正虑其执此而废彼也。（《竹窗随笔·广览》）

析理不得不严为辨别，入道不得不务有专门。然而执己为是，概他为非，又不可也。此在昔已然，于今尤甚。执一家者，则天台而外无一人可言其意；而执简便者，又复诋天台为支离穿凿，非佛本旨。执理性者，则呵念佛为着相；而执净业者，又复但见不念佛人便目之曰外道。乃至执方山者，病清凉分裂全经；执持呪者，疑显教出后人口，如斯之类，种种未易悉数。矛盾水火，互相角立。坚壁固守，牢不可转。吾深慨焉。奉劝诸仁者，曷若各舍其执，各虚其心，且自研穷至理，以悟为则。大悟之后，徐而议之未晓也。（《竹窗二笔·人患各执所见》）

这是何等明透通达的见解，他等观各方，绝没有一点偏执。然而终必以念佛为归者，见解不可不圆通，而工夫不可不专一也。他屡讲“学贵精专”，并且说：

人恒病执着，然亦不可概论。良由学以好成，好之极名着。羿着射，辽着丸，连着琴，与弈者至屏帐垣牖皆森然黑白成势，着书者至山中木石尽黑，学画马者至马现于床榻间，夫然后以其艺鸣天下，而声后世。何独于学道而疑之。是故参禅人至于茶不知茶，饭不知饭，行不知行，坐不知坐，发箧而忘扃，出厕而忘衣；念佛至于开目闭目而观在前，摄心散心而念恒一，不举自举，不疑自疑，皆着也。良由情极志专，功深力到，不觉不知，忽入三昧。亦犹钻燧者钻之不已而发焰，炼铁者炼之不已而成钢也。所恶于着者，谓其不知万法皆幻。而希果之心急，不知一切唯识，而取相之意深，是则为所障耳。概虑其着，而悠悠荡荡，如水浸石，穷历年劫，何益之有？是故执滞之着不可有，执持之着不可无。（《竹窗二笔·执着》）

他竟然认为执着也是不可无的。他以为，“人道不得不务有专门”。各随方便，任走一门，都可入道。所以念佛者自念佛，参禅者自参禅，讲华严者自讲华严，讲天台者自讲天台，不相非，不相袭，而也不必相兼，只在掘出泉，不宜徒多弃井也。他所重的是实修实悟。念佛固然要切实下工夫，即参禅也得切实的参，不是可以随便掉弄玄虚的。他说：

予未出家时，乍阅宗门语，便以情识模拟，与一座主书，左纵右横，座主惮焉。出家数年后，重会座主于一宿庵，劳问间，见予专志净土，语不及宗，矍然曰：“子向日见地超卓，今反卑近何也？”予笑曰：“谚有之，初生牛犊不畏虎，识法者惧，君知之乎？”座主不答。（《竹窗随笔·谈宗》）

古人大悟之后，横说竖说，正说反说，显说密说，一一契佛心印，皆真语实语，非庄生寓言比也。今人心未妙悟，而资性聪利，辞便捷给者，窥看诸语录中问答机缘，便能模仿。只贵颠倒异常，可喜可愕，以眩俗目。如当午三更，夜半日出，山头起浪，海底生尘，种种无义味语，信口乱发。诸无识者莫能较勘，同声赞扬。彼人久假不归，亦谓真得。甚至一棒打杀与狗子吃，这里有祖师么，唤来与我洗脚，此等处亦得无忌惮，往往效颦。吁！妄谈般若，罪在不原。可畏哉！（《竹窗二笔·宗门语不可乱拟》）

宗门答话有所谓无义味语者，不可以道理会，不可以思惟通故也。后人以思惟心强说道理，则愈说而愈远。岂惟谬说，直饶说得极是，亦只是鹦鹉学人语而已。圆悟老人曰：“汝但情识意解一切妄想都尽，自然于这里会去。”此先德已验之方，断非虚语，吾辈所当深信而力行者也。（《竹窗二笔·无义味语》）

先德开示学人，谓我今亦不论你禅定智慧，神通辩才，只要你下一转语谛当。学人闻此，便昼夜学转语。错了也。既一转语如是尊贵，如是奇特，则知定不是情识卜度见解依通所可袭取，盖从真实大彻大悟中自然流出者也。如其向经教中，向古人问答机缘中，以聪明小智，模仿穿凿，取辨于口，非不语句尖新，其实隔靴抓痒。直饶一刹那下恒河沙数转语，与自己有何交涉。今莫管转语谛当不谛当，且抛向不可说世界之外；只牢守本参，密密用心，时时不舍；但得悟彻时，岂愁无语。吾虽钝根，不敢不勉。（《竹窗二笔·一转语》）

这样讲参禅，全是实在工夫，绝非口头三昧之比。他又教人切实研究经典，并且必须读论疏。他说:

有自负参禅者，辄云达磨不立文字，见性则休。有自负念佛者，则辄云止贵直下有人，何必经典。此二辈人，有真得而作是语者，且不必论，亦有实无得而漫言之者，大都不通教里，而护惜其短者也。予一生崇尚念佛，然勤勤恳恳劝人看教。何以故？念佛之说，何自来乎？非金口所宣，明载简册，今日众生何由而知十万亿刹之外有阿弥陀也。其参禅者藉口教外别传。不知离教而参，是邪因也；离教而悟，是邪解也。饶汝参而得悟，必须以教印证，不与教合悉邪也。是故学儒者，必以“六经”、“四子”为权衡；学佛者，必以三藏十二部为模楷。（《竹窗随笔·经教》）

如来说经，而菩萨造论，后贤制疏，皆所以通经义而开示众生，使得悟入，厥工大矣。或乃谓佛所说经，本自明显，不烦注释，以诸注释，反成晦滞，于是一概拨置，无论优劣，无论凡圣，尽以为不足观。此其说似是而非。何者？不信传而信经，是亦知本。但草忽卤莽，以深经作浅解，则其失非细。是盖有心病二焉：一者懒病，二者狂病。懒则惮于博究，疲于精思，惟图省便，不劳心力故。狂则上轻古德，下藐今人，惟恣胸臆，自用自专故。新学无智，靡然乐从。予实悯之，为此苦口。（《竹窗二笔·论疏》）

这种论调简直和清儒尊重汉唐注疏、经学即理学之说如出一口，最可表现时代精神。更可玩味的是他也不满意李卓吾，如云：

卓吾超逸之才，豪雄之气，吾重之。然可重在此，可惜亦在此。夫人具如是才气，而不以圣言为量，常道为凭，镇之以厚德，持之以小心，则必好为骛也矫俗之论以自愉快。……乃至以秦始皇之暴虐为第一君，以冯道之失节为大豪杰，以荆轲、聂政之杀身为最得死所，而古称贤人君子者，往往反摘其瑕类。甚而排场戏剧之说，亦复以《琵琶》《荆钗》守义持节为勉强，而《西厢》《拜月》为顺天性之常。噫！《大学》言，好人所恶，恶人所好，灾必逮夫身。卓吾之谓也。惜哉！（《竹窗三笔·李卓吾》）

卓吾负子路之勇，又不持斋素而事宰杀，不处山林而游朝市，不潜心内典而著述外书，即正首丘，吾必以为倖而免也。（同上）

由此可知云栖态度之严正。在《遗稿》卷三中还有一篇《答周海门少参》，反覆辩驳海门“无善无恶”之说，而断然主张“止恶行善”，其结尾道：

近世挥尘谈禅者，率多其人，实证实悟者希得一二。……实则古人垂一则语，彻上彻下。只如“诸恶不作，众善奉行”，浅言之，则仅仅避恶名行善，三家村里守分良民亦如是；极言之，则纤恶净尽，万善周圆，天中天，圣中圣，如来世尊亦如是。若空执止恶行善为示钝根，拈吹布毛为示利根，则误矣。

这不是分明和东林诸子的意见相通了么？他论持戒道：

因戒生定，因定发慧。……戒之时义大矣哉！戒有多种：优婆塞五戒，沙弥十戒，比邱二百五十戒，菩萨十重四十八轻戒，乃至三千威仪，八万细行。而约其大纲，则五戒为根本。儒家亦时言戒，戒虽未备，而默与佛制合。……但儒之戒疏，佛之戒密。……（《遗稿》卷三《答孙无高居士广抑》）

云栖是最重戒律的。他特别阐扬《梵纲经》等讲戒律的书。在他的寺中，有《共住规约》，起居饮食，极细微地方，都严立科条，切实执行。他个人的生活，严肃清苦，力避纷华。用儒家的话说，真可谓之经明行修。他对于僧侣的习“外学”与“杂术”，表示反对。他严守佛家立场，对于良知一类似禅非禅的话头，都辨析毫厘，务使儒自儒，佛自佛，不相混淆。方则极方，圆则极圆，而且即方为圆，即圆为方。谨严平实而又博大精微，这可以算是云栖所特有的风格。

（2）紫柏大师 名真可，字达观，晚号紫柏，俗姓沈，吴江人。生于嘉靖二十二年（1543），卒于万历三十一年（1603），寿六十一岁。自幼魁杰雄猛。年十七，即仗剑出游。至苏州，阻雨。虎丘僧明觉偶与相值，异其貌，因留宿寺中。闻僧夜诵八十八佛名，大悦。明晨，遂请剃发为弟子。时明觉欲化铁万斤，造大钟，紫柏即毅然自任，径往平湖巨室门外趺坐，卒化铁如所需而归。闭户读书，年半不越阃，在武塘景德寺，掩关者三年。后行脚诸方，历参知识。一日，闻僧诵张拙见道偈，至“断除妄想重增病，趋向真如亦是邪”，即语僧曰：“错也。当云，方无病，不是邪。”僧云：“你错他不错。”紫柏大疑，每至处，书二语于壁间，至头面俱肿。一日斋次忽悟，头面立消。自是凌跞诸方。尝曰：“使我在临济德山座下，一掌便醒，安用如何如何。”每念大藏卷帙重多，致遐方僻陬有终不闻法名字者。欲刻方册，使易流通。遂倡义募化，初刻于五台、后移于径山，数年始竣事，即世所传径山藏也。平生与憨山大师最相契，曾相约修《明朝传灯录》，及复兴曹溪法脉。及憨山以事谪戍雷阳。紫柏深为痛心，眷念不已。又疾矿税害民。每叹曰：“老憨不归，我出世一大负；矿税不止，我救世一大负；传灯未续，我慧命一大负。若释此三负，当不复走王舍城矣。”万历三十一年，在京师。忽妖书事起，震动中外。时相沈一贯欲借以陷沈鲤及郭正域，多所株连。紫柏亦被逮，死狱中。自始出家，四十余年胁不至席。心慈面冷，不以道法徇人情。求人如苍鹰攫兔，一见即欲生擒。凡入室不契者，心愈慈而恨愈深。一棒之下，直欲顿断命根。故人多畏之。其见地直捷稳密，憨山以为“是可远追临济，上接大慧之风”。其塔铭有云：“是生吾师，如石迸笋；出则凌霄，孰知其本。为法力战，通身汗血。大似李陵，空拳不怯。身虽陷虏，其心不亡。千秋之下，毕竟归王。”可想见其孤军拔起为法奋斗之精神矣。憨山又为作像赞曰：

法界网裂，其维不张。适生大师，力振其纲。踞狮子窟，斫旃檀树。奋迅未伸，爪牙已露。击涂毒鼓，酾甘露浆。饮之者醉，耳之者狂。寂灭性空，轰霹雳舌。奔雷卷电，触者褫魄。以大地心，竖金刚骨。眼里有筋，胸中无物。临济不死，黄蘖犹生。谁知大师，不受其名。大方阔步，不存轨则。翻身掷过须弥峰，一拳槌碎无生国。

读此文真觉虎虎有生气。大概说来，紫柏可算是晚明佛学界一个怪杰，比之云栖，另是一格，他不像云栖那样醇谨，高蹈远引，绝迹朝市纷华是非之场；而是栖栖皇皇，阔步长驱，到处大活动的。他所以遇祸，也正由于此。然而他不顾那些。当他被逮捕后，语人道：

达朽既被逮已。有世智辨聪辈愤然谓余曰：“和尚厌离尘界，宜翛然无累。何载遭白简，犹恋恋京师，致今日之苦耶？”曰：“檀越以何物为尘界，何物为苦乎？深山大泽，虎豹龙蛇居焉。蛇虎未尝不苦人也。然探渊者则得珠，凿山者则获璧，是见珠璧之为利，未尝知有龙蛇虎豹也。吾诸大乘沙门，以利济为事。方冒难以救援，安知尘劳之可出。无上大宝，失之于穷子。方矢浩劫以追求，乌知分段之可惜。特患衣珠之喻未喻耳，不患衣之频易也。朽乘此解脱其躯壳，岂但解脱鹘臭弊衣乎？内衣之珠，不假外得，夫何苦哉？檀越言苦，异乎朽之为苦矣。（《被逮答檀越》）

一心一意，全副精神，都在利济救援追求大宝上，不见有尘劳，不见有危难，不见有生死。旁人看着他遭祸受苦，他并不自知其为苦与祸也。这真是大菩萨心行，真是法门中的忠臣义士烈丈夫。我们看《紫柏集》，随处都见得他满腔热诚，淋漓痛切，恨不得一下子教人都成佛。有些人当不起他这种热切期待，反而觉得他难与相处，其实他完全是一片救世度人热心肠。他的风格虽和云栖不同，但其实修实悟真切为性命的精神，完全一样。他指出学佛的七大错，其前四项为：

一者，以为禅家古德机缘可以悟道，悟道断不在教乘上。我且问你：安禅师读《楞严》破句悟道，永嘉看《维摩经》悟道，普庵肃禅师、英邵武，皆读《华严》悟道。你谓惟禅家机缘可悟道，教乘不可悟道，岂非大错？二者，以为知见理路，障自悟门。道不须从眼耳入，须一切屏绝，直待冷灰豆爆，发明大事，始为千了百当，一得永得。我且问你：当世黑白中谁是有知见理路者？你若果检点得一个半个出，我也不管他悟道不悟道，敢不惜之。只恐亦不多得。一日，王介甫问蒋山元禅师曰：教外别传，可得闻乎？元曰：公有障，且以教海资茂灵根，更一两生来乃可耳。今人去介甫甚远，尚未解爬先学走，岂非大错？三者，以为念佛求生净土，易而不难，比之参禅看教，惟此着子最为稳当。我且问你：净土染心人生耶？净心人生耶？半净半染人生耶？全净心人生耶？若染心人可生净土，则名实相乖，因果离背；若半染半净生净土者，吾闻古德有言，若人临终之际，有芥子许情识念娑婆世，断不能生净土；若全净心生者，心既全净，何往而非净土，奚用净土为？如是以为念佛一着子能胜参禅看教，岂非大错？四者，有等瞎公鸡，闻真鸡啼，假鸡啼，皆仿效作种种声，以为动念即乖本体，思量便落鬼家活计，况复有言乎？我且问你：此等见识，为是解？为是行？解则何乖动念？何病思量？古人有五斗米饭熟后方能酬一转语，亦不乖本体，诸大禅老皆许其悟彻。又曰：思之思之，鬼神将通之，非鬼神通之，心开而明也。思量何伤？观音闻思修三慧熏化一切，你偏以为病，岂非大错？（《紫柏尊者全集》卷三）

这里所说，第一项是专讲禅家机缘而不读经，第二项是专期顿悟屏绝见闻，第四项是不要思量动念，这都是学禅者的毛病；第三项是专持念佛一着，以为最稳便，胜过参禅看教，这是学念佛者的毛病。关于念佛一层，紫柏所说似乎和云栖颇有出入，但实际上是言各有当。云栖生怕人流于狂禅，故摄归念佛一路，紫柏却又怕人把念佛看作一桩便宜买卖也。不管参禅与念佛，讨便宜都不行。经是不可不读的，戒律是不可不持的。总而言之，必须切实做工夫。在这一点上，紫柏和云栖完全一致。他认定闻思修都不可少。如云：

堪忍众生之机，苟不以闻思修三慧熏发之，则其佛知见终不能开矣。或谓德山临济之徒，未闻其以闻思修三慧使人开佛知见也。若其所用棒如雨点，喝如雷霆，使当机者于一念不生未入阴界之地，神而明之而已。若必以三慧熏发之，而当机然后开佛知见者，恐三慧于未入阴界之初无地可着耳。此乃知其终而不知其始者也。昔汾阳昭禅师，有问鸟窠之侍者何以见鸟窠吹布毛而即大悟耶？昭以偈应之曰：“侍者初心发胜缘，寻师访友为参禅。鸟窠知是根机熟，吹毛当下得心安。”如以汾阳此偈观之，则此侍者于多劫之中，不以百千诸佛所藉闻思修三慧熏发之久，未必一吹布毛而狂心顿歇也。且久则熟，熟则化。于将化之时，乘其化而发之，譬如箭锋相值，岂巧力之所能预哉？夫巧力不能预之地，不惟闻思修无所着处，即云门干屎橛，与圆通死猫头，亦无着处也。予故曰，知其终而未知其始者也。如知之，则不疑临济德山之棒喝与夫闻思修三慧有所相悬者也。（《全集》卷二）

一顿棒喝，大彻大悟，岂不直捷痛快？无奈没有这样便宜事。有许多看似“顿”的，实际上也都由“渐”而来。熏发之久，既熟而化。乘此将化，一点便成。于是死猫头、干屎橛，都具妙用。人但见其末后的效验，而不知其当初下过工夫也。把临济德山之棒喝，与观音闻思修三慧等量齐观，直是极通透的见解。他认为悟道有种种因缘。如云：

以相好为缘因者，如观德人之容而鄙吝自消之类也。以音声为缘因者，如一言之下心地开通之类也。又以圣教为缘因，大善知识为缘因，善友法侣为缘因，以逆境为缘因，以顺境为缘因，或以精进勇猛，剥皮为纸，析骨为笔，刺血为墨，写大乘圣典为缘因。故曰：佛种从缘起。（《全集》卷四《示法灯居士刺血书〈金刚经〉》）

入道有多门，如何能拘定一格？他论行脚道：

古之成大器于当世者，无一人不从行脚中来也。若不遍游知识之门，历炼钳锤之下，而欲成器者，未之有也。虽然，未必常行而不住，亦未必常住而不行。但当行则行，当住则住。其当行者，或饱食闲居，恣情肆欲，不行而住其可乎？其当住者，或逢辣手师承，真正道友，不住而行可乎？……如或虽欲行脚，求心不息，缘念纷然，今日某州，明日某县，奔南走北，目盼心驰，至于白首，终无所成。……（《全集》卷四《示慈航运侍者》）

他强调行脚的重要，可见其多方磨炼不落偏枯处。但同时又认定行脚住山各有其用，他把这事完全看活了。云栖《竹窗随笔》中有讲“行脚住山”的好几条，与此所论正同。他们都能观其会通，而不拘于方隅。顾大韶《跋紫柏集》道：

最可敬者，不以释迦压孔、老，不以内典废子史，于佛法中不以宗压教，不以性废相，不以贤首废天台。盖其见地融朗，圆摄万法；故横口所说，无罣碍，无偏党，与偎墙倚壁随人妍蚩者大不侔矣。

这话很确当，试看紫柏说：

性宗通而相宗不通，则性宗所见犹未圆满，通相宗而不通性宗，则相宗所见亦未精察。性相俱通，而未悟达摩之禅，则如叶公画龙，头角望之非不宛然也，欲其济亢旱兴雷雨断不能焉。（《别集》卷一《前五识略解》）

这是他融通性与相，又融通性相和禅的明证。在这里虽然好像他特别尊重禅宗，但是如果你再看他许多尊重文字般若，尊重闻思修的地方，又将使你茫然自失。事实上他对于宗和教并没什么偏重的。他融通三教的话也很多，但仍是确守佛家的立场，和云栖并没很大差异。最有意义的是：

凡学佛，性宗通而相宗不通，常迷于相似般若路头。……于相似般若路头不辨清楚，不免牵诸外典，附会佛书。且性宗一味虚豁灵彻，尘劳中人稍挹波澜，怀抱便觉超放。即如读《庄子》一般，令人心魂游扬浊世之表。于此虚豁快活处受用了。若以为极则，永不求进，凡见善知识敲打处便以为生事，此病不消，到底成天然外道去也。……震旦国中自昔以来，每有窃谓佛经皆是抽绎庄老六经，自成一家。如此等人，著使其于相宗中讨个分晓，何至失言如此，取后人之笑。（《全集》卷七《示门人》）

这种见解真是深刻精到，卓绝千古，一扫中国学者向来虚骄自大笼统汗漫之习。云栖《竹窗随笔》中有“华严不如艮卦”一条：

宋儒有言，读一部《华严经》，不如看一艮卦。此说高明者自知其谬，庸劣者遂信不疑。开邪见门，塞圆乘路，言不可不慎也。假令说读一部《易经》不如看一艮卦，然且不可，况佛法耶？况佛法之华严邪？

此与紫柏所讲同一快论。真知灼见者，固不作模糊影响之谈也。紫柏、云栖，表面上一禅、一净，一雄猛、一稳健，然而讲到实地，则英雄所见往往略同。紫柏亦极重戒律。他的涉足朝市，他的遭遇横祸，虽有似乎李卓吾，但实际上不能相提并论。试看他批评卓吾自杀事及其与耿天台学术异同处，就知道紫柏见地之精卓，立身之严肃，决非卓吾一辈人所能及了。

（3）憨山大师 名德清，俗姓蔡，全椒人。生于嘉靖二十五年（1546），卒于天启三年（1623），寿七十八岁，年十二，辞亲人报恩寺。十九，礼栖霞云谷大师，剃发受戒。二十六，北游。至京师，参遍融、笑严二老。居五台八年，得自在三昧。三十八，遁迹东海之牢山。建海印寺，施教者十三年。五十，因黄冠诬奏，逮赴诏狱，寻谪戍岭南。因入曹溪，大振六祖法脉，号称中兴，得偿其与紫柏共同之宿愿焉。七十一，至庐山五乳岭。居数年，仍返曹溪以终。钱牧斋序其《梦游集》云：

大师与紫柏尊者，皆以英雄不世出之资，当狮弦绝响之侯，舍身为法，一车两轮。紫柏之文，雄健而斩截；大师之文，纡徐而悲惋。其为昏涂之炬火则一也。昔人叹中峰辍席，不知道隐何方；又言楚石季潭而后，拈花一枝几熄。由今观之，不归于紫柏、憨山而谁归乎？后五百年，魔外蜂生，笃生二匠为如来使？使佩大法印，燃大法灯，殆亦儒家所谓名世间出者。稗贩剽贼之徒，往往篡统系，附师承，窃窃然为蚍蜉之撼树。大师之集行，如日轮当阳，魑魅敛影，而黡寐者犹懵而未寤也。

憨山、紫柏为生死患难中的出世知己，都是“名世间出”中兴禅门的豪杰，其风格抱负极相类似。试看憨山自述云：

余少读史，窃慕程婴、公孙杵臼之为人，念曰：“持此心为人臣子者，可谓不忝所生者。”及长出家，乃曰：“吾佛为三界法王，四生慈父，苟能持二子之心为弟子者，可谓不负己灵矣。”及读传灯诸祖机缘，见神光之断臂，船子之覆舟，百丈之于马祖，扬歧之于慈明，叹曰：“苟能忘身为法，若诸老之为心者，何患祖道之不昌，法门之不振乎？”嗟夫！丈夫处世，既不能尽命竭力，以事为主。荣名显亲，即当为法王忠臣，慈父孝子，易地皆然，又何屑屑以事龌龊乎。（《梦游集》卷二《促小师大义归家山侍养》）。

他以佛门忠臣孝子自许，后来钱牧斋也正是拿程婴、杵臼、田光、贯高一流人来比拟他。在这一点上，他和紫柏实在是同样精神，讲到参禅，他说：

古德教人参禅做工夫，先要内脱身心，外遗世界，一切放下，丝毫不存。单提一则公案话头：如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或“万法归一，一归何处”；或审实“念佛的是谁”；随举一则，横在胸中。如金刚王宝剑，将一切思虑妄想，一齐斩断，如斩乱丝。内不容出，外不容入。把断要津，筑塞咽喉，不容吐气。如此着力，一眼觑着，这提话头的毕竟是个什么？如此下疑，疑来疑去，疑到心如墙壁一般，再不容起第二念。才有妄想潜流，一觑觑见，便又极力提起话头，再下疑情，又审又疑，将此疑团扼塞之。心念不起，妄想不行时，正是得力处。如此靠定，一切行住坐卧，动静闲忙中，咬定牙关，决不放合。乃至睡梦中，亦不放舍。惟有一念话头，是当人命根，如有气死人相似。如此下毒手撕挨，方是个参禅用工夫之人。用力极处，不计日月，忽然冷灰豆爆，便是大喜欢的时节。若悠悠任意，一暴十寒，恐终无得力时也。（卷六《示嵩璞恩山主》）

这样讲工夫，何等紧切有力，然而憨山和紫柏一样，也是“不以宗压教”的。如云：

佛祖一心，禅教一致，宗门教外别传，非离心外别有一法可传，只是要人离却语言文字，单悟言外之旨耳。今参禅人动即呵教，不知教诠一心，乃禅之本也。但佛说一心，尚迷悟两路说透；宗门直指一心，不属迷悟，要人悟透。其实究竟无二。（卷六《示径山堂主幻有海禅人》）从上诸祖教人参禅，虽有超佛越祖之谈，其实要人成佛作祖耳。未有欲求作佛祖而不遵佛祖之言教者。舍教而言修行，是舍规矩求方圆也。（卷八《示六如坤公》）

这是他的禅教一致论。憨山又极力融通三教。他著有《大学决疑》、《观老庄影响论》、《道德经解发题》，及《三教图赞》等文。他判定：“孔子为人乘之圣。老子为天乘之圣，佛为能圣能凡能人能天之圣”。又谓：“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知老庄不能忘世，不参禅不能出世”。他既认为佛“未尝以一实法与人”，又认为佛“不灭一法而只破其执”。根据这种观点，即令是外道，只要不执都有可取；即令是佛法，一有所执便须排除。最耐寻味的是他论用老庄语讲佛法的一段话。他说：

间尝私谓，中国去圣人，即上下千古，负超世之见者，去老，惟庄一人而已。载道之言，广大自在，除佛经，即诸子百氏，究天下之学者，惟庄一书而已。藉令中国无此人，万世之下，不知有真人。中国无此书，万世之下，不知有妙论。盖吾佛法广大微妙，译者险辞以济之，理必沈隐，如《楞伽》是已。是故什之所译称最者，以有四哲为之辅佐故耳。观师有言，“取其文不取其意”，斯言有由矣。设或此方有过老庄之言者，肇必舍此而不顾矣。由是观之，肇之经论用其文者，盖肇宗《法华》，所谓“善说法者，世谛语言资生业等皆顺正法，乃深造实相者之所为也。圭峰少而宗镜远之者，孔子作《春秋》，假天王之令而行赏罚，二师其操法王之权而行褒贬欤？清凉则浑融法号，无可无不可者，故取而不取，是各有所主也。故余以《法华》见观音三十二应，则曰应以婆罗门身得度，即现其身而为说法。至于妙庄严二子，则曰汝父信受外道，深着婆罗门法，且二子亦悔生此邪见之家。盖此方老庄，即西域婆罗门类也，然此刚为现身说法，旋即斥为外道邪见，何也？盖在着与不着耳。由观音圆通无碍，则不妨现身说法，由妙庄深生执着，故为外道邪见。是以圣人教人，但破其执，不破其法。是凡执着音声色相者，非正见也。（《观老庄影响论》中《论去取》节）

这段理论极为精辟，原来鸠摩罗什门下，生、融、肇、睿，皆能用老庄语言表达佛理，什公所译诸经，得他们润色，故文特华妙。后来清凉作《华严疏》，极推尊肇公，而多引老庄文句，谓“取其文不取其意”。这都是融会老庄与佛法的。但是另一方面，如圭峰、宗镜，却毫不客气，明斥老庄为外道。憨山对此问题，看得极为圆通。他一方面明说老庄为婆罗门一类的外道，但同时却又说即婆罗门亦未尝不可取，只看你执着不执着耳。欲讲佛法子中国，必不能不假手于老庄，因此土讲道之书，只有老庄为最高，过乎此，则与其文化传统脱了节，非此土人所能接受消化也。方便随缘，这才见得佛法之广大圆融。现在许多人提倡学术中国化，对于憨山这种言论是应该深切注意的。一班儒者常以枯稿寂灭攻击佛家，他加以辩解道：

世上士绅有志向上留心学佛者，往往深思高举，远弃世故，效枯木头陀，以为妙行。殊不知佛已痛呵此辈，谓之焦芽败种，言其不能涉俗利生。此正先儒所指虚无寂灭者，吾佛早已不容矣。佛教所贵在乎自利利他，乃名菩萨。梵语菩萨，此云大心众生。以其能入众生界，能断烦恼故得此名。菩萨舍世间无可修之行，舍众生无断烦恼之具。……且佛制五戒，即儒之五常，不杀，仁也；不盗，义也；不邪淫，礼也；不饮酒，智也；不妄语，信也。但从佛口所说，言别而义同。今人每发心愿，持佛戒，乃自脱略其五常，是知二五而不知十也。（卷五《示袁大涂》）

这是一种佛儒一致论。自然从憨山看来，佛法广大深微，儒学也应该为它所包容的。最值得注意的倒是下面一段话：

原夫即一心而现十界之像，是则四圣六凡皆一心之影响也。岂独人天为然哉？究论进修阶差，实自人乘而立。是知人为凡圣之本也。故裴休有言曰：“鬼神沈幽愁之苦，鸟兽怀獝狖之悲，修罗方瞋，诸天耽乐。可以整心虑，趣菩提，惟人道为能耳。”由是观之，舍人道无以立佛法，非佛法无以尽一心。是则佛法以人道为镃基，人道以佛法为究竟。故曰，“菩提所缘，缘苦众生，若无众生，则无菩提”，此之谓也。所言人道者，乃君臣父子夫妇之间，民生日用之常也。假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识不知，无贪无兢，如幻化人，是为诸上善人俱会一处？即此世界为极乐之国矣。又何庸夫圣人哉？奈何人者，因爱欲而生，爱欲而死。其生死爱欲者，财色名食睡耳。由此五者，起贪爱之心，构攻斗之祸，以致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先王之赏罚，不足以禁其心，适一己无厌之欲，以结未来无量之苦。是以吾佛愍之曰：诸苦所因，贪欲为本，若灭贪欲，无所依止。故现身三界，与民同患，乃说离欲出苦之要道耳。且不居天上而乃生于人间者，正示十界因果之相皆从人道建立也。……嗟乎！吾人为佛弟子，不道吾佛之心，处人间世，不知人伦之事。与之论佛法，则笼统真如，颟顸佛性；与之论世法，则触事面墙，几如梼昧；与之论教乘，则曰，枝叶耳，不足尚也；与之言六度，则曰，菩萨之行，非吾所敢为心；与之论四谛，则曰，彼小乘耳，不足为也；与之言四禅八定，则曰，彼外道所习耳，何足齿也；与之言人道，则茫不知君臣父子之分，仁义礼智之行也。（《观老庄影响论》中《论行本》节）

他竟然大放厥辞，讲起人道来了，竟然以人为中心了。这样一来，几乎要从佛转向于儒了。且不管憨山本意如何，我们对于儒佛问题倒由此可以得到某些暗示。憨山又极力提倡念佛，他说：

近世士大夫，多尚口耳，恣谈柄，都尊参禅为向上事，薄净土而不修。以致吾徒好名之辈，多习古德现成语句，以资口舌便利。以此相尚，遂致法门日衰。不但实行全无，且谤大乘经典为文字，不许亲近，世无明眼知识，卒莫能回其狂澜，大可惧也。大都不深于教乘，不知吾佛度生方便多门归源无二之旨耳。世人但知祖师门下，以悟为上。悟心本意，要出生死。念佛岂不是出生死法耶？（卷八《示西印净公专修净土》）

佛法修行出生死法，方便多门，惟有念佛求生净土最为捷要。如华严法华圆妙法门，普贤妙行，究竟指归净土。如马鸣、龙树，及此方永明、中峰诸大师，皆极力主张净土一门。此之法门，乃佛无问自说，三根普被，四众齐收，非是权为下根设也。（卷九《示修净土法门》）

自教流此土，古今依奉修行者，有禅与教两门，人人共由。禅者传灯诸祖，真实了悟自心，其下手工夫，则单提话头参求，直至明见自心而后已。此独彼上根人，一超直入，又须善知识时时调护提撕，方得正路。在昔王臣，亦有能者，盖不多见。是乃出家人易为行耳。今大王尊居深密，不易接见善知识，故不敢以此劝进。其有依教修行，昔有天台智者大小止观，乃成佛要门。其大止观文繁，难于理会。其小止观简易，其实要说解明白而下手安心，亦不易入。即能知能行，亦难得亲切。日用现前境界逆顺处多用不上，况末后大事乎？此法亦非大王所易行者，亦不敢进。今独有佛说西方净土一门，专以念佛一事为要。以观想正境为正行，以诵大乘经为引发，以发愿为趣向，以布施为福田庄严。此实古今共由，不论贵贱智愚，俱能真实下工夫。故万人修行，万人效验，愿大王留意焉。（卷十《答德王问》）

书中这一类话甚多，不必赘述。在这一点上，憨山和云栖完全是一样的。大概憨山这个人，其慷慨磊落处类紫柏，其健实明练处又类云栖。三位大师，一时鼎足而立。其微言至论，宏通博辨，多非当时儒者所能及。而其辟浮说，挽狂澜，真切笃实，鞭辟近里，实与王学修正派表现同样的时代精神。

（4）藕益大师及湛然、密云、法藏等 藕益，名智旭，晚号灵峰，俗姓钟，吴县人，生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卒于清顺冶十一年（1654），寿五十七岁。年十七，读云栖《竹窗随笔》，大有感悟。二十四，梦受教于憨山，欣然慕之。以道远未能往学，乃依憨山弟子雪岭出家。其后历往温陵、漳州、石城、展溪、长水、新安，而归老于灵峰。著述数十种，于教律禅净皆有贡献。其《阅藏知津》四十八卷，实为佛书目录学之名著。其注《梵纲经》，以天台为宗。于天台著述研究特深。故死后其弟子公议以之继续幽溪大师无尽灯之系统，而开出后来清代天台宗之灵峰派。但据藕益自言“愿作台宗功臣，不愿作台宗后嗣”，可见其不以一宗学者自居也。钱牧斋称之曰：

呜呼！今世宗师座主，踞曲盝床，建大法幢者多矣。孰有千经万论如水泻瓶，横心横口，信心信口，横说竖说，具大辨才，如道人者乎？孰有持木叉戒，水青玉栗，虽复白刃穴头，飞铁灼身，断不肯毁缺针鼻，如道人者乎？孰有笃信大乘最上乘法门，破斥第二义谛，不游兔径，不内牛迹，不乘羊鹿二车，如道人者乎？其立论以为随机羯磨出而律学衰，《指月录》盛行而禅教坏，四教仪流传而台宗昧。举世若教、若律、若禅，无不指为异物，嫉若仇雠。道人坦怀当之，攒锋集矢，无可引避。昔者，宋人论洪觉范曰：“宁我得罪于先达，获谤于后来，而必欲使汝与闻之于佛法，与救鸽饲虎等，于世法程婴、公孙杵臼、田光、贯高之用心也。”吾尝谓紫柏、海印（即憨山）二老后，道人殆庶几不愧此语。呜呼，难哉！（《书藕益道人自传后》）

读此文可以想见藕益为法奋斗之精神，及其宏通博辨之学识。以之继承三大师后，实在无愧。他认定：“禅为佛心，教为佛语，律为佛行”，三者不可偏废。他说：

心外无法，祖师所以示即法之心，法外无心，大士所以阐即心之法。并传佛命，觉彼迷情，断未有欲宏佛语，而可不深究佛心；亦未有既悟佛心，而仍不能妙达语者也。今之文字阿师，拍盲禅侣，竟何如哉？呜呼！吾不忍言之矣。昔世尊入涅槃，初祖大迦叶即向众云：“如来舍利，非我等事。今者宜先结集三藏，勿令佛法速灭。”嗟嗟！倘三藏果不足传佛心，则初祖何以结集为急务耶？窃谓禅宗之有三藏，犹弈秋之有棋子也；三藏之须禅宗，犹棋子之须活眼也。均一棋子也，善弈者则着着皆活，不善弈者则着着皆死。均此三藏也，知佛心则言言皆了义，不知佛意者则字字皆疮疣。若为惩随语生见，遂欲全弃佛语，又何异因咽废食哉？（《阅藏知津序》）

这样融通禅与教，极为透快，把不读书和死读书两方面的毛病都解除了。他著《周易详解》其序文说：

藕益子结冬于月台，禅诵之余，手持韦编而笺释之。或问曰：“子所解者是《易》耶？”余应之曰：“然。”复有视而问曰：“子所解者非《易》耶？”余亦应之曰：“然。”又有视而问曰：“子所解者亦《易》亦非《易》耶？”余亦应之曰：“然。”侍者闻而笑曰：“若是乎堕在四句中也。”余曰：“汝不闻四句皆不可说，有因缘故四句皆可说乎？因缘者，四悉檀也。人谓我释子也，而亦通儒，能解《易》，则生欢喜焉。故谓是《易》者，吾然之，世界悉檀也。或谓我释子也，奈何解《易》，以同俗儒？知所解之非《易》，则善心生焉。故谓非《易》者，吾然之，为人悉檀也。或谓儒释殆无分也。若知《易》与非《易》必有差别，虽异而同，虽同而异，则笼统之病不得作焉。故谓亦《易》亦非《易》者，吾然之，对治悉檀也。或谓儒释必有实法也。若知非《易》，则儒非定儒；知非非《易》，则释非定释。但有名字，而无实性，顿见不思议理焉，故谓非《易》非非《易》者，吾然之，第一义悉檀也。”侍者曰：“不然。若所解是《易》，则人将谓《易》可助出世法，成增益谤。若所解非《易》，则人将谓师自说禅，何尝知《易》？成灭损谤。若所解亦《易》亦非《易》，则人将谓儒原非禅，禅亦非儒，成相违谤。若所解非《易》非非《易》，则人将谓，儒不成儒，禅不成禅，成戏论谤。乌见其为四悉檀也？”余曰：“是固然。汝独不闻人参善补人，而气喘者服之立毙乎？抑不闻大黄最损人，而中满者服之立瘥乎？春之生育万物也，物固有遇春而烂坏者。夏之长养庶品也，草亦有夏枯者。秋之肃杀也，而菊有黄花。冬之闭藏也，而松柏青青，梅英馥馥。如必择其有利而无害者而后为之，天地恐也不能无憾矣。但佛以慈眼视大千，知群机已熟，然后示生。犹有魔波旬扰乱之，九十五种嫉妒之，提婆达多思中害之。岂惟尧舜称犹病哉？吾所由解《易》者，无他，以禅入儒，务诱儒以知禅耳。纵令不得四益而起四谤，如从地倒，还从地起。置毒乳中，转至醍醐，厥毒仍在。遍行为外道师，萨遮为尼犍主，意在斯也。”侍者再拜而谢曰：“此非弟子所及也。请得笔而存之。”

他和憨山一样，融通儒佛，使佛法中国化。其剖析名理，剔透玲珑处，真不易得。我们读藕益的书，特别觉得爽利骏快，比之前述三大师又是一格。但是其精神是同样宏伟，见解是同样明透的。

除上述四位大师外，尚有湛然、圆澄，为曹洞宗的重要人物；密云、圆悟，为临济宗的重要人物。他们声势都很隆盛，不愧为一时龙象。另有汉月法藏，名义上从密云承接临济系统，而实自树一帜。他著《五宗原》，其弟子弘忍著《五宗救》，大倡异说。当时密云极力驳斥他们，有《辟妄救略说》。后来清朝雍正帝更特著《拣魔辨异录》，并焚其著述，除其教籍，闹得像煞有介事的，这场公案究竟详情如何，此处且不赘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