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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经传序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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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传序论

学者之治经,贵通大义,辨源流,知途径。故略读经传之后,于先儒序论名贵之作,尤不可不悉心考览。案梁《昭明太子文选》载卜、孔二序,为经序之最古者,世多以为依托,然其渊源甚远,理无可废。刘书王说,于经传之流别,论述颇详,六艺论虽辑自散逸,而多存古说,亦为后儒所珍视,盖尝论之。周孔之经传,不幸厄于秦火。汉兴,搜残补缺,置博士讲习,及至东都,郑君网罗百家,遍注群经,微言大义,焕乎复明。魏晋之际,儒者如王肃、王弼等,皆喜出新意,与郑君立异,然亦时有所获。迨南北分朝,好尚不同。唐初之孔、贾等,先后奉敕,纂修七经正义义疏,折衷各家异说,垂为定制,传至现代。凡考论经传之古义者,莫不赖之取材。中古以还,传注充斥,门户各别,约而言之,宋儒注经,多发挥义理;清人一变,独提倡训诂。其道相反,而实相成,善夫阮伯元之序儒林传也。谓周官师儒立教,相助为功,汉宋二家,各得其一,譬之门径堂室,未可偏讥。焦、陈诸君之言,亦多所发明,因知辨生末学,由来无取。江、方二氏,素以博雅自矜,乃各左袒著书,内斗不已,岂非门户之见未融,而其说自不免蔽与。故今汇录先儒之经传序论,于二家之作,一律博观约取,绝无偏阿,即其互相攻驳之言,不尽中肯,而可以考见当时学派之情实者,亦间加采录。盖欲学者于此,合观互考,以祛蔽而求本。则经传之源流既辨,途径已知,而大义亦不难通矣。

卜商

卜商,周,卫人,字子夏,孔子弟子。与子游并列文学科。先儒谓发明章句,始于子夏。故两汉传经大师,多出于卜氏之徒。清四库著录有《易传·诗序》,其提要则皆断为依托。

《诗》序

《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

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

然则《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鹊巢》、《驺虞》之德,诸侯之风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

孔安国

孔安国,字子国,孔子十二世孙。汉武帝时,鲁恭王坏孔子旧宅,于壁中得古文《尚书》及《左传》、《论语》、《孝经》,皆蝌蚪文。安国以今文读之,颇有所增。承诏作书传,又为古文《孝经》、《论语》训释。惟今所传书传及书序,近儒皆断为依托。而谓司马迁作《史记》,尝问业于安国,故《史记》中尚略存古文学之梗概云。

《尚书》序

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至于夏、商、周之书,虽设教不伦,雅诰奥义,其归一揆,是故历代宝之 ,以为大训。八卦之说,谓之“八索”,求其义也。九州之志,谓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春秋左氏传》曰:“楚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即谓上世帝王遗书也。

先君孔子,生于周末,睹史籍之烦文,惧览之者不一,遂乃定礼乐、明旧章,删《诗》为三百篇,约史记而修《春秋》,赞《易》道以黜“八索”,述职方以除“九丘”。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迄于周,芟夷烦乱,剪绝浮辞,举其宏纲,撮其机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谟训诰誓命之文,凡百篇,所以恢宏至道,示人主以轨范也。帝王之制,坦然明白,可举而行,三千之徒,并受其义。

及秦始皇灭先代典籍,焚书坑儒,天下学士,逃难解散,我先人用藏其书于屋壁。汉室龙兴,开设学校,旁求儒雅,以阐大猷,济南伏生,年过九十,失其本经,口以传授,裁二十余篇,以其上古之书,谓之《尚书》。百篇之义,世莫得闻。

至鲁共王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居,于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书及《传》、《论语》、《孝经》,皆科斗文字。王又升孔子堂,闻金石丝竹之音,乃不坏宅,悉以书还孔氏。科斗书废已久,时人无能知者,以所闻伏生之书考论文义,定其可知者,为隶古定,更以竹简写之,增多伏生二十五篇。伏生又以《舜典》合于《尧典》,《益稷》合于《皋陶谟》,《盘庚》三篇合为一,《康王之诰》合于《顾命》,复出此篇,并序,凡五十九篇,为四十六卷。其余错乱摩灭,不可复知,悉上送官,藏之书府,以待能者。

承诏为五十九篇作传,于是遂研精覃思,博考经籍,采摭群言,以立训传,约文申义,敷畅厥旨,庶几有补于将来。

书序,序所以为作者之意,昭然义见,宜相附近,故引之各冠其篇首,定五十八篇。既毕,会国有巫蛊事,经籍道息,用不复以闻。传之子孙,以贻后世,若好古博雅君子,与我同志,亦所不隐也。

刘歆

刘歆,汉,楚元王五世孙,字子骏,后改名秀,字颖叔。成帝时,与父向领校秘书。遂集六艺群书种别为《七略》。班固因之,作《汉书·艺文志》,后世经籍目录之学自此始。歆治经尊古文学。哀帝时,歆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诗》、《逸礼》、古文《尚书》于学官。诸儒博士皆不肯与议,歆因移书让之,是为后世古文学与今文学争辨之开端。

移让太常博士书

昔唐虞既衰,而三代迭兴,圣帝明王,累起相袭,其道甚著。周室既微,而礼乐不正,道之难全也如此,是故孔子忧道之不行,历国应聘,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乃得其所,修《易》、序《书》、制作《春秋》,以纪帝王之道。及夫子殁而微言绝,七十子终而大义乖。重遭战国,弃笾豆之礼,理军旅之阵,孔氏之道抑,而孙、吴之术兴。陵夷至于暴秦,燔经书、杀儒士,设挟书之法,行是古之罪,道术由是遂灭。

汉兴,去圣帝明王遐远,仲尼之道又绝,法度无所因袭,时独有一叔孙通,略定礼仪,天下惟有易卜,未有它书。至于孝惠之世,乃除挟书之律,然公卿大臣绛、灌之属,咸介冑武夫,莫以为意。至孝文皇帝,始使掌故晁错从伏生受《尚书》。《尚书》初出于屋壁,朽折散绝,今其书见在,时师传读而已。《诗》始萌芽,天下众书,往往颇出,皆诸子传说,犹广立于学官,为置博士,在朝之儒,唯贾生而已。至孝武皇帝,然后邹、鲁、梁、赵颇有《诗》《礼》《春秋》,先师皆起于建元之间。当此之时,一人不能独尽其经,或为雅,或为颂,相合而成。《泰誓》后得,博士集而赞之。故诏书曰:“礼坏乐崩,书缺简脱,朕甚闵焉。”时汉兴已七八十年,离于全经,固以远矣。

及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篇,《书》十六篇。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旧书,多者二十余通,藏于秘府,伏而未发。孝成皇帝愍学残文缺,稍离其真,乃陈发秘藏,校理旧文,得此三事,以考学官所传。《经》或脱简,或脱编,传问民间,则有鲁国桓公、赵国贯公、胶东庸生之遗。学与此同抑而未施,此乃有识者之所惜闵,士君子之所嗟痛也。

往者缀学之士,不思废绝之阙,苟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一艺。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至于国家将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禅、巡狩之仪,则幽冥而莫知其源,犹欲保残守缺,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或怀妒嫉,不考情实,雷同相从,随声是非,抑此三学,以《尚书》为备,谓左氏不传《春秋》,岂不哀哉。

今圣上德通神明,继统扬业,亦闵文学错乱,学士若兹,虽昭其情,犹依违谦让,乐与士君子同之,故下明诏,试《左氏》可立否。遣近臣奉旨衔命,将以辅弱扶微,与二三君子比意同力,冀得废遗。今则不然,深闭固距而不肯试,猥以不诵绝之,欲以杜塞余道,绝灭微学。夫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此乃众庶之所为耳,非所望于士君子也。且此数家之事,皆先帝所亲论,今上所考视,其为古文旧书,皆有征验,外内相应,岂苟而已哉?

夫礼失求之于野,古文不犹愈于野乎?往者博士,《书》有欧阳,《春秋》公羊,《易》则施孟,然孝宣帝犹复广立谷梁《春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书》,义虽相反,犹并置之也。何则?与其过而废之,宁过而立之。《传》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志其大者,不贤者志其小者。”今此数家之言,所以兼包小大之义,岂可偏绝哉?若必专己守残,党同门,妒道真,违明诏,失圣意,以陷于文吏之议,甚为二三君子不取也。

王充

王充,后汉,上虞人,字仲任。好博览,不守章句,著有《论衡》,列于杂家。充于经学虽无专书,而生近西汉,其《论衡》中所述经学本末,多可信从,以为考证之资。

正说篇论衡

儒者说《五经》,多失其实。前儒不见本末,空生虚说。后儒信前师之言,随旧述故,滑习辞语。苟名一师之学趋,为师教授,及时蚤仕,汲汲竟进,不暇留精用心,考实根核。故虚说传而不绝,实事没而不见,《五经》并失其实。《尚书》、《春秋》事较易,略正题目粗粗之说,以照篇中微妙之文。

说《尚书》者,或以为本百两篇,后遭秦燔《诗》、《书》,遗在者二十九篇。夫言秦燔《诗》、《书》,是也;言本百两篇者,妄也。盖《尚书》本百篇,孔子以授也。遭秦用李斯之议,燔烧《五经》,济南伏生抱百篇藏于山中。孝景皇帝时,始存《尚书》。伏生已出山中,景帝遣晁错往从受《尚书》二十余篇。伏生老死,《书》残不竟,晁错传于倪宽。至孝宣皇帝之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礼》、《尚书》各一篇,奏之。宣帝下示博士,然后《易》、《礼》、《尚书》各益一篇,而《尚书》二十九篇始定矣。至孝景帝时,鲁共王坏孔子教授堂以为殿,得百篇《尚书》于墙壁中。武帝使使者取视,莫能读者,遂秘于中,外不得见。至孝成皇帝时,征为古文《尚书》学。东海张霸案百篇之序,空造百两之篇,献之成帝。帝出祕百篇以校之,皆不相应,于是下霸于吏。吏白霸罪当至死,成帝高其才而不诛,亦惜其文而不灭。故百两之篇,传在世间者,传见之人则谓《尚书》本有百两篇矣。

或言秦燔诗书者,燔《诗经》之书也,其经不燔焉。夫《诗经》独燔其诗。书,五经之总名也。传曰:“男子不读经,则有博戏之心。”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孔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五经总名为书。传者不知秦燔书所起,故不审燔书之实。秦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仆射周青臣进颂秦始皇。齐人淳于越进谏,以为始皇不封子弟,卒有田常、六卿之难,无以救也,讥青臣之颂,谓之为谀。秦始皇下其议丞相府,丞相斯以为越言不可用,因此谓诸生之言惑乱黔首,乃令史官尽烧五经,有敢藏诸诗书百家语者刑,唯博士官乃得有之。五经皆燔,非独诸诗家之书也。传者信之,见言诗书则独谓《诗经》之书矣。

传者或知《尚书》为秦所燔,而谓二十九,篇其遗脱不烧者也。审若此言,《尚书》二十九篇,火之余也。七十一篇为炭灰,二十九篇独遗耶?夫伏生年老,晁错从之学时,适得二十余篇。伏生死矣,故二十九篇独见,七十一篇遗脱。遗脱者七十一篇,反谓二十九篇遗脱矣。

或说《尚书》二十九篇者,法北斗七宿也。四七二十八篇,其一曰斗矣,故二十九。夫《尚书》灭绝于秦,其见在者二十九篇,安得法乎?宣帝之时,得佚《尚书》及《易》、《礼》各一篇,《礼》、《易》篇数亦始足,焉得有法?案百篇之序,阙遗者七十一篇,独为二十九篇立法,如何?或说曰:“孔子更选二十九篇,二十九篇独有法也。”盖俗儒之说也,未必传记之明也。二十九篇残而不足,有传之者,因不足之数,立取法之说,失圣人之意,违古今之实。夫经之有篇也,犹有章句也。有章句,犹有文字也。文字有意以立句,句有数以连章,章有体以成篇,篇则章句之大者也。谓篇有所法,是谓章句复有所法也。《诗经》旧时亦数千篇,孔子删去复重,正而存三百篇,犹二十九篇也。谓二十九篇有法,是谓三百五篇复有法也。

或说《春秋》,十二月也。《春秋》十二公,犹《尚书》之百篇。百篇无所法,十二公安得法?说《春秋》者曰:“二百四十二年,人道浃,王道备。善善恶恶,拨乱世,反诸正,莫近于《春秋》。”若此者,人道、王道适具足也。三军六师万二千人,足以陵敌伐寇,横行天下,令行禁止,未必有所法也。孔子作《春秋》,纪鲁十二公,犹三军之有六师也;士众万二千,犹年有二百四十二也。六师万二千人,足以成军;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足以立义。说事者好神道恢义,不肖以遭祸。是故经传篇数,皆有所法。考实根本,论其文义,与彼贤者作书诗,无以异也。故圣人作经,贤者作书,义穷理竟,文辞备足,则为篇矣。其立篇也,种类相从,科条相附。殊种异类,论说不同,更别为篇。意异则文殊,事改则篇更。据事意作,安得法象之义乎?

或说《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者,上寿九十,中寿八十,下寿七十。孔子据中寿三世而作,三八二十四,故二百四十年也。又说为赤制之中数也。又说二百四十二年,人道浃,王道备。夫据三世,则浃备之说非;言浃备之说为是,则据三世之论误。二者相伐,而立其义,圣人之意何定哉?凡纪事言年月日者,详悉重之也。《洪范》五纪,岁月日星,纪事之文,非法象之言也。纪十二公享国之年,凡有二百四十二,凡此以立三世之说矣。实孔子纪十二公者,以为十二公事,适足以见王义耶?据三世,三世之数,适得十二公而足也?如据十二公,则二百四十二年不为三世见也。如据三世,取三八之数,二百四十年而已,何必取二?说者又曰:“欲合隐公之元也,不取二年。隐公元年,不载于经。”夫《春秋》自据三世之数而作,何用隐公元年之事为始?须隐公元年之事为始,是竟以备足为义,据三世之说不复用矣。说隐公享国五十年,将尽纪元年以来耶?中断以备三八之数也?如尽纪元年以来,三八之数则中断;如中断以备三世之数,则隐公之元不合,何如?且年与月日,小大异耳,其所纪载,同一实也。二百四十二年谓之据三世,二百四十二年中之日月必有数矣。年据三世,月日多少何据哉?夫《春秋》之有年也,犹《尚书》之有章。章以首义,年以纪事。谓《春秋》之年有据,是谓《尚书》之章亦有据也。

说《易》者皆谓伏羲作八卦,文王演为六十四。夫圣王起,河出图,洛出书。伏羲王,《河图》从河水中出,《易》卦是也。禹之时,得《洛书》,书从洛水中出,《洪范》九章是也。故伏羲以卦治天下,禹按《洪范》以治洪水。古者烈山氏之王得河图,夏后因之曰《连山》;烈山氏之王得河图,殷人因之曰《归藏》;伏羲氏之王得《河图》,周人曰《周易》。其经卦皆六十四,文王、周公因彖十八章究六爻。世之传说《易》者,言伏羲作八卦,不实其本,则谓伏羲真作八卦也。伏羲得八卦,非作之;文王得成六十四,非演之也。演作之言,生于俗传。苟信一文,使夫真是几灭不存。既不知《易》之为河图,又不知存于俗何家《易》也,或时《连山》、《归藏》,或时《周易》。案礼夏、殷、周三家相损益之制,较著不同。如以周家在后,论今为《周易》,则礼亦宜为周礼。六典不与今礼相应,今礼未必为周,则亦疑今《易》未必为周也。案左丘明之《传》,引周家以卦,与今《易》相应,殆《周易》也。

说《礼》者,皆知礼也,为礼何家礼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由此言之,夏、殷、周各自有礼。方今周礼耶?夏、殷也?谓之周礼,《周礼》六典。案今《礼经》不见六典,或时殷礼未绝,而六典之礼不传,世因谓此为周礼也?案周官之法不与今礼相应,然则《周礼》六典是也。其不传,犹古文《尚书》、《春秋左氏》不兴矣。

说《论语》者,皆知说文解语而已,不知《论语》本几何篇,但周以八寸为尺,不知《论语》所独一尺之意。夫《论语》者,弟子共纪孔子之言行,敕记之时甚多,数十百篇,以八寸为尺,纪之约省,怀持之便也。以其遗非经,传文纪识恐忘,故但以八寸尺,不二尺四寸也。汉兴失亡,至武帝发取孔子壁中古文,得二十一篇,齐、鲁、二河间九篇,三十篇。至昭帝女读二十一篇。宣帝下太常博士,时尚称书难晓,名之曰传,后更隶写以传诵。初,孔子孙孔安国,以教鲁人扶卿,官至荆州刺史,始曰《论语》。今时称《论语》二十篇,又失齐、鲁、河间九篇。本三十篇,分布亡失,或二十一篇。目或多或少,文赞或是或误。说《论语》者,但知以剥解之问,以纤微之难,不知存问本根篇数章目。温故知新,可以为师;今不知古,称师如何?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杌》,鲁之《春秋》,一也。”若孟子之言,《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乘》、《杌》同。孔子因旧故之名,以号《春秋》之经,未必有奇说异意,深美之据也。今俗儒说之:“春者岁之始,秋者其终也。《春秋》之经,可以奉始养终,故号为《春秋》。”《春秋》之经,何以异《尚书》?《尚书》者,以为上古帝王之书,或以为上所为下所书,授事相实而为名,不依违作意以见奇。说《尚书》者得经之实,说《春秋》者失圣之意矣。《春秋左氏传》:“桓公十有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不书日,官失之也。”谓官失之言,盖其实也。史官记事,若今时县官之书矣,其年月尚大难失,日者微小易忘也。盖纪以善恶为实,不以日月为意。若夫公羊、谷梁之传,日月不具,辄为意使。失平常之事,有怪异之说,径直之文,有曲折之义,非孔子之心。夫《春秋》实及言冬夏,不言者,亦与不书日月,同一实也。

唐、虞、夏、殷、周者,土地之名。尧以唐侯嗣位,舜从虞地得达,禹由夏而起,汤因殷而兴,武王阶周而伐,皆本所兴昌之地,重本不忘始,故以为号,若人之有姓矣。说《尚书》谓之有天下之代号,唐、虞、夏、殷、周者,功德之名,盛隆之意也。故唐之为言荡荡也,虞者乐也,夏者大也,殷者中也,周者至也。尧则荡荡,民无能名;舜则天下虞乐;禹承二帝之业,使道尚荡荡,民无能名;殷则道得中;周武则功德无不至。其立义美也,其褒五家大矣,然而违其正实,失其初意。唐、虞、夏、殷、周,犹秦之为秦,汉之为汉。秦起于秦,汉兴于汉中,故曰犹秦、汉;犹王莽从新都侯起,故曰亡新。使秦、汉在经传之上,说者将复为秦、汉作道德之说矣。

尧老求禅,四岳举舜。尧曰:“我其试哉!”说《尚书》曰:“试者,用也;我其用之为天子也。”文为天子也。文又曰:“女于时,观厥刑于二女。”观者,观尔虞舜于天下,不谓尧自观之也。若此者,高大尧、舜,以为圣人相见已审,不须观试,精耀相炤,旷然相信。又曰:“四门穆穆,入于大麓,烈风雷雨不迷。”言大麓,三公之位也。居一公之位,大总录二公之事,众多并吉,若疾风大雨。夫圣人才高,未必相知也。圣成事,舜难知佞,使皋陶陈知人之法。佞难知,圣亦难别。尧之才,犹舜之知也。舜知佞,尧知圣。尧闻舜贤,四岳举之,心知其奇而未必知其能,故言“我其试哉!”;试之于职,妻以二女,观其夫妇之法,职治修而不废,夫道正而不僻。复令人庶之野,而观其圣,逢烈风疾雨,终不迷惑。尧乃知其圣,授以天下。夫文言“观”“试”,观试其才也。说家以为譬喻增饰,使事失正是,诚而不存;曲折失意,使伪说传而不绝。造说之传,失之久矣。后生精者,苟欲明经,不原实,而原之者亦校古随旧,重是之文,以为说证。经之传不可从,《五经》皆多失实之说。《尚书》、《春秋》,行事成文,较著可见,故颇独论。

郑玄

郑玄,高密人,字康成,师事扶风马融三年。既归,客耕东莱,授徒甚众。会党祸作,遂杜门修业。建安中,拜大司农。寻卒,年七十四。所著书凡百余万言,自谓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范晔论曰:“郑玄囊括大典,网罗百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近代儒者,以谓汉儒之有郑氏,犹宋儒之有朱子,俱一代不祧之大宗。今所存者,有《毛诗笺》、《周礼》、《仪礼》、《礼记》注。又有《高密遗书》十四种〔《六艺论》、《易注》、《尚书注》、《尚书大传注》、《毛诗谱》、《箴膏肓》、《释废疾》、《发墨守》、《丧服变除》、《驳五经异议》、《答临孝存周礼难》、《三礼目录》、《鲁禘祫义》、《论语注》、《郑志》、《郑记》〕,则皆为后人所搜辑,非其原帙矣。

《诗谱》序

诗之兴也,谅不于上皇之世。大庭、轩辕,逮于高辛,其时有亡,载籍亦蔑云焉。《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然则诗之道,放于此乎?有夏承之,篇章泯弃,靡有孑遗。迩及商王,不风不雅。何者?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各于其党,则为法者彰显,为戒者著明。周自后稷播种百谷,黎民阻饥,兹时乃粒,自传于此名也。陶唐之末中叶,公刘亦世修其业,以明民共财。至于太王、王季,克堪顾天。文、武之德,光熙前绪,以集大命于厥身,遂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时《诗》,风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鸣》、《文王》之属。及成王,周公致大平,制礼作乐,而有颂声兴焉,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风雅而来,故皆录之,谓之《诗》之正经。

后王稍更陵迟,懿王始受亨齐哀公。夷身失礼之后,邶不尊贤。自是而下,厉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坏,《十月之交》、《民劳》、《板》、《荡》勃尔俱作。众国纷然,刺怨相寻。五霸之末,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善者谁赏?恶者谁罚?故孔子录懿王、夷王时诗,讫于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以为勤民恤功,昭事上帝,则受颂声,弘福如彼;若违而弗用,则被劫杀,大祸如此。吉凶之所繇,忧娱之萌渐,昭昭在斯,足作后王之鉴,于是止矣。

夷、厉已上,岁数不明,太史《年表》,自共和始。历宣、幽、平王,而得《春秋》次第,以立斯谱。欲知源流清浊之所处,则循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则傍行而观之。此诗之大纲也。举一纲而万目张,解一卷而众篇明,于力则鲜,于思则寡。其诸君子,亦有乐于是与?

六艺论依严可均全后汉文辑本

六艺者,图所生也。〔《公羊序疏》〕

河图洛书,皆天神言语,所以教告王者也。〔《毛诗·文王正义》,《路史·前纪》九〕

太平嘉瑞,《图》、《书》之出,必龟龙衔负焉。黄帝、尧、舜、周公,是其正也,若禹观河见长人,皋陶于洛见黑公,汤登尧台见黑乌,至武王渡河白鱼跃,文王赤雀止于尸,秦穆公白雀集于车,是其变也。〔《毛诗·文王正义》〕

《易》者,阴阳之象,天地之所变化,政教之所自生,自生皇初起。〔《礼记·大题正义》,《路史前纪》五,《后纪》一〕

遂皇之后,历六纪九十一代〔案:《曲礼正义》引燧人至伏羲一百八十七代〕,至伏羲始作十二言之教。〔《礼记· 大题正义》,《路史前纪》二,又五,案:《正义》引方叔机注云:“六纪者,九头纪,五龙纪,摄提纪,合洛纪,连通纪,序命纪,凡六纪也。九十一代者,九头一,五龙五,摄提七十二,合洛三,连通六,序命四,凡九十一代也。”又《左氏》定四年正义云:“伏羲始作十言之教,曰乾、坤、震、巽、坎、离、艮、兑、消、息,此二字当衍。”又《路史后纪》一引之,教下有以厚君臣之别六字。〕

太昊帝庖羲氏姓风,蛇身人首,有圣德。燧人殁,宓羲皇生,其世有五十九姓。羲皇始序制作法度,皆以木德王也。制嫁娶之礼。受龙图,以龙纪官,故曰龙师。在位合一万一千一十二年。〔唐释法琳《辨正论》注一〕

宓羲氏为网罟,以畋以渔,取牺牲以充庖厨,故曰庖牺氏。〔《辨正论注》一〕

炎帝神农氏姓姜,人身牛首,有火瑞,即以火德王。有七世,合五百年也。〔《辨正论注》一〕

神农斫木为耒耜,揉木为耨,始教天下种五谷,故号为神农也。〔《辨正论注》一〕

轩皇姓公孙,二十五月而生,有珠衡日角之相,以土德王天下,建寅月为岁首。生子二十五人,有十二姓。凡十三世,合治一千七十二年。梦受帝箓,遂与天老巡河而受之,得《河图》书。师于牧马小童,拜广成丈人于崆峒山。〔《辨正论注》一〕

黄帝佐官有七人,苍颉造书字,大挠造甲子,隶首造算数,容成造历日,岐伯造医方,鬼谀区占候,奚仲造车,作律管,兴坛礼也。〔《辨正论注》一〕

轩皇有景云之瑞,用云纪官。少昊帝有凤鸟之瑞,故以鸟名官焉。〔《辨正论注》一〕

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曰《周易》。《连山》者,象山之出云,连连不绝。《归藏》者,万物莫不归藏于其中。《周易》者,言周道周普,无所不备。〔《周易正义·八论》〕

易之为名也,一言而函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故《系辞》云:“乾坤,其易之蕴邪?”又云:“易之门户邪?”又云,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然,示人简矣。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此言其易简之法则也。又云:“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以为典要,唯变所适。”此则言其顺时变易,出入移动者也。又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此则言其张设布列不易者也。据兹三义之说,易之道,广矣大矣。〔《周易正义·八论》、《世说新语·文学篇》注〕

《尚书纬》云:孔子求书,得黄帝玄孙帝魁之书,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断远取近,定可以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为《中侯》。〔《尚书·序正义》〕

若尧知命在舜,舜知命在禹,犹求于群臣,举于侧陋,上下交让,务在服人。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之谓也。〔《尚书·尧典正义》〕

民间得《泰誓》。〔《尚书·序正义》〕

诗者,弦歌讽谕之声也〔案:《北堂书钞》九十五,《御览》六百八,俱引此句〕。自书契之兴,朴略尚质,面称不为谄,目谏不为谤,君臣之接,如朋友然,在于恳诚而已。斯道稍衰,奸伪以生,上下相犯,及其制礼,尊君卑臣,君道刚严,臣道柔顺。于是箴谏者希,情志不通,故作诗者以诵其美而讥其过。〔《毛诗谱·序正义》〕

《春秋纬·演孔图》云:“诗含五际六情。”〔《诗·关雎正义》〕

唐虞始造其初,至周分为六诗。〔《毛诗谱·序正义、关雎正义》〕

孔子录周衰之歌,及众国圣贤之遗风,自文王创基,至于鲁僖,四百年间,凡取三百五篇,合为《国风》、《雅》、《颂》。〔《毛诗谱·序正义》〕

河间献王好学,其传士毛公善说《诗》,献王号之曰《毛诗》。〔《毛诗·国风正义》〕

未有若今傅训章句。〔《毛诗·关雎正义》〕

注《诗》宗毛为主,毛义若隐略,则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使可识别也。〔《毛诗·郑氏笺·释文》〕

礼者,序尊卑之制,崇让合敬也。〔《北堂书钞》九十五,《御览》六百八〕

礼其初起,盖与诗同时。〔《毛诗·谱·序·邓》正义〕

唐虞有三礼,至周分为五礼。〔《周礼·春官序官》疏〕

汉兴,高堂生得《礼》十七篇,后得孔氏壁中古文《礼》凡五十六篇〔案:“《奔丧正义》作五十七篇〕,《记》百三十一篇,《周礼》六篇。其十七篇与高堂生所传同,而字多异,其十七篇外,则逸礼是也。〔《礼记·大题正义》,《奔丧正义》,《释文序录》。案:《大题正义》又引云:“《周官》壁中所得六篇。”〕

案《汉书·艺文志》、《儒林传》云:传《礼》者十三家,唯高堂生及五传弟子戴德、载圣名在也。〔《礼记·大题正义》〕

今《礼》行于世者,戴德、戴圣之学也。〔《礼记·大题正义》〕

戴德传《记》八十五篇,戴圣传《记》四十九篇。〔《礼记·大题正义》〕

《春秋》者,右史所记之制,动作之事也。右史记事,左史记言。〔《礼记·玉藻正义》,《公羊序·疏》,《御览》六百八。案:《公羊疏》引作《春秋》者,国史所记人君动作之事。左史所记为《春秋》,右史所记为《尚书》。〕

孔子记西狩获麟,自号素王,为后世受命之君制明王之法。〔《左传·序正义》〕

左氏善于礼,公羊善于谶,谷梁善于经。〔《谷梁序疏》〕

治《公羊》者,胡母生、董仲舒、董仲舒弟子嬴公、嬴公弟子眭孟、眭孟弟子庄彭祖及颜安乐、安乐弟子阴丰、刘向、王彦。〔《公羊序疏》〕

玄又为之注。〔《孝经序疏》。案:此谓《春秋》。〕

孔子以六艺题目不同,指意殊别,恐道离散,后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经》,以总会之。〔《孝经序疏》〕

玄又为之注。〔《孝经序疏》。案:此谓《孝经》。〕

遭党锢之事,逃难注《礼》。党锢事解,注古文《尚书》、《毛诗》、《论语》。为袁谭所逼,来至元城,乃注《周易》。〔自序。《孝经序并注·正义》,《唐会要》七十七,《文苑英华》七百六十六。〕

赵岐

赵岐,长陵人,字邠卿。尝与兄袭得罪中常寺唐衡,避祸变姓名,卖饼北海市中。衡死,乃出。征拜议郎,擢太常,建安中卒 。著有《孟子章句》、《三辅决录》。

《孟子》题辞

《孟子》题辞者,所以题号孟子之书,本末指义,文辞之表也。孟,姓也。子者,男子之通称也。此书,孟子之所作也,故总谓之《孟子》,其篇目则各自有名。

孟子,邹人也,名轲,字则未闻也。邹本春秋邾子之国,至孟子时改曰邹矣。国近鲁,后为鲁所并。又言邾为楚所并,非鲁也。今邹县是也。或曰:“孟子,鲁公族孟孙之后,故孟子仕于齐,丧母而归葬于鲁也。三桓子孙,既以衰微,分适他国”。

孟子生有淑质,夙丧其父,幼被慈母三迁之教。长师孔子之孙子思,治儒术之道,通《五经》,尤长于《诗》、《书》。

周衰之末,战国纵横,用兵争强,以相侵夺。当世取士,务先权谋,以为上贤,先王大道,陵迟隳废。异端并起,若杨朱、墨翟放荡之言,以干时惑众者,非一。孟子闵悼尧、舜、汤、文、周、孔之业将遂湮微,正涂壅底,仁义荒怠,佞伪驰骋,红紫乱朱。于是则慕仲尼周流忧世,遂以儒道游于诸侯,思济斯民。然由不肯枉尺直寻,时君咸谓之迂阔于事,终莫能听纳其说。孟子亦自知遭苍姬之讫录,值炎刘之未奋,进不得佐兴唐虞雍熙之和,退不能信三代之余风,耻没世而无闻焉,是故垂宪言以诒后人。

仲尼有云:“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载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于是退而论集,所与高第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难疑答问,又自撰其法度之言,著书七篇,二百六十一章,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包罗天地,揆叙万类,仁义道德,性命祸福,粲然靡所不载。帝王公侯遵之,则可以致隆平,颂清庙;卿大夫士蹈之,则可以尊君父,立忠信;守志厉操者仪之,则可以崇高节,抗浮云。有风人之托物,二雅之正言,可谓直而不倨,曲而不屈,命世亚圣之大才者也。孔子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乃删《诗》定《书》,系《周易》,作《春秋》。孟子退自齐梁,述尧舜之道而著作焉,此大贤拟圣而作者也。七十子之畴,会集夫子所言,以为《论语》。《论语》者,《五经》之钅害,《六艺》之喉衿也。孟子之书,则而象之。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答以俎豆;梁惠王问利国,孟子对以仁义。宋桓魋欲害孔子,孔子称“天生德于予”;鲁臧仓毁鬲孟子,孟子曰“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旨意合同,若此者众。又有《外书》四篇:《性善辩》、《文说》、《孝经》、《为政》。其文不能弘深,不与内篇相似,似非孟子本真,后世依放而托之者也。

孟子既没之后,大道遂绌,逮至亡秦,焚灭经术,坑戮儒生,孟子徒党尽矣。其书号为诸子,故篇籍得不泯绝。汉兴,除秦虐禁,开延道德,孝文皇帝欲广游学之路,《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皆置博士。后罢传记博士,独立五经而已。讫今诸经通义,得引《孟子》以明事,谓之博文。孟子长于譬喻,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其言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为得之矣。”斯言殆欲使后人深求其意,以解其文,不但施于说《诗》也。今诸解者往往摭取而说之,其说文多乖异不同。孟子以来五百余载,传之者亦已众多。余生西京,世寻丕祚,有自来矣,少蒙义方,训涉典文,知命之际,婴戚于天。遘屯离蹇,诡姓遁身,经营八纮之内,十有余年。心剿形瘵,何勤如焉!尝息肩弛担于济岱之间,或有温故知新,雅德君子,矜我劬瘁,睠我皓首,访论稽古,慰以大道。余困吝之中,精神遐漂,靡所济集,聊欲系志于翰墨,得以乱思遗老也。惟六籍之学,先觉之士,释而辩之者既已详矣。儒家惟有《孟子》,闳远微妙,缊奥难见,宜在条理之科。于是乃述已所闻,证以经传,为之章句,具载本文,章别其指,分为上下,凡十四卷。究而言之,不敢以当达者;施于新学,可以寤疑辩惑。愚亦未能审于是非,后之明者,见其违阙,傥改而正诸,不亦宜乎!

杜预

杜预,晋杜陵人,字元凯,博学多通。武帝时,拜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平吴功成后,潜心经籍,著《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又作《释例》、《盟会图》、《春秋长历》。尝对武帝言曰:“臣有《左传》癖。”卒年六十二,谥成。

《春秋左氏传》序

《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也。记事者,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所以记远近、别同异也。故史之所记,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也。

《周礼》有史官,掌邦国四方之事,达四方之志。诸侯亦各有国史。大事书之于策,小事简牍而已。《孟子》曰:“楚谓之《杌》,晋谓之《乘》,而鲁谓之《春秋》,其实一也。”

韩宣子适鲁,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韩子所见,盖周之旧典《礼经》也。

周德既衰,官失其守。上之人不能使春秋昭明,赴告策书,诸所记注,多违旧章。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考其真伪,而志其典礼。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其教之所存,文之所害,则刊而正之,以示劝戒,其余则皆即用旧史。史有文质,辞有详略,不必改也。故传曰:“其善志。”又曰:“非圣人,孰能修之。”盖周公之志,仲尼从而明之。

左丘明受经于仲尼,以为经者不刊之书也。故传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辩理,或错经以合异,随义而发。其例之所重,旧史遗文,略不尽举,非圣人所修之要故也。身为国史,躬览载籍,必广记而备言之。其文缓,其旨远,将令学者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优而柔之,使自求之,餍而饫之,使自趋之。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也。

其发凡以言例,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仲尼从而修之,以成一经之通体。其微显阐幽,裁成义类者,皆据旧例而发义,指行事以正褒贬。诸称“书”、“不书”、“先书”、“故书”、“不言”、“不称”、“书曰”之类,皆所以起新旧,发大义,谓之变例。

然亦有史所不书,即以为义者。此盖《春秋》新意,故传不言凡,曲而畅之也。其经无义例,因行事而言,则传直言其归趣而已,非例也。

故发传之体有三,而为例之情有五。一曰微而显。文见于此,而起义在彼。称族,尊君命;舍族,尊夫人。梁亡、城缘陵之类是也。二曰志而晦。约言示制,推以知例,参会不地,与谋曰及之类是也。三曰婉而成章。曲从义训,以示大顺,诸所讳避,璧假许田之类是也。四曰尽而不污。直书其事,具文见意,丹楹刻桷,天王求车,齐侯献捷之类是也。五曰惩恶而劝善。求名而亡,欲盖而章,书齐豹盗,三叛人名之类是也。

推此五体,以寻经传。触类而长之,附于二百四十二年行事,王道之正,人伦之纪备矣。

或曰:《春秋》以错文见义。若如所论,则经当有事同文异而无其义也。先儒所传,皆不其然。答曰:《春秋》虽以一字为褒贬,然皆须数句以成言,非如八卦之爻,可错综为六十四也,故当依传以为断。

古今言《左氏春秋》者多矣。今其遗文可见者十数家,大体转相祖述,进不得为错综经文以尽其变,退不守丘明之传。于丘明之传有所不通,皆没而不说,而更肤引《公羊》、《谷梁》,适足自乱。

预今所以为异,专修丘明之传以释经。经之条贯,必出于传;传之义例,总归诸凡。推变例以正褒贬,简二传而去异端,盖丘明之志也。其有疑错,则备论而阙之,以俟后贤。然刘子骏创通大义,贾景伯父子、许惠卿,皆先儒之美者也。末有颍子严者,虽浅近,亦复名家。故特举刘、贾、许、颍之违,以见同异。分经之年与传之年相附,比其义类,各随而解之,名曰《经传集解》。

又别集诸例,及地名、谱第、历数,相与为部,凡四十部,十五卷。皆显其异同,从而释之,名曰释例。将令学者观其所聚,异同之说,释例详之也。

或曰:《春秋》之作,《左氏》及《谷梁》无明文。说者以仲尼自卫反鲁,修《春秋》,立素王,丘明为素臣。言《公羊》者,亦云黜周而王鲁,危行言孙,以避当时之害,故微其文,隐其义。《公羊》经止获麟,而《左氏》经终孔丘卒。敢问所安?答曰:异乎余所闻。仲尼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此制作之本意也。叹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盖伤时王之政也。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也。今麟出非其时,虚其应而失其归,此圣人所以为感也。绝笔于获麟之一句者,所感而起,固所以为终也。

曰:然则《春秋》何始于鲁隐公?答曰:周平王,东周之始王也;隐公,让国之贤君也。考乎其时则相接,言乎其位则列国,本乎其始则周公之祚胤也。若平王能祈天永命,绍开中兴,隐公能宏宣祖业,光启王室,则西周之美可寻,文武之迹不隧。是故因其历数,附其行事,采周之旧,以会成王义,垂法将来。所书之王,即平王也;所用之历,即周正也;所称之公,即鲁隐也。安在其黜周而王鲁乎?子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此其义也。

若夫制作之文,所以彰往考来,情见乎辞,言高则旨远,辞约则义微,此理之常,非隐之也。圣人包周身之防,既作之后,方复隐讳以避患,非所闻也。子路欲使门人为臣,孔子以为欺天。而云仲尼素王,丘明素臣,又非通论也。

先儒以为制作三年,文成致麟。既已妖妄,又引经以至仲尼卒,亦又近诬。据《公羊》经止获麟,而《左氏》小邾射不在三叛之数,故余以为感麟而作,作起获麟,则文止于所起,为得其实。至于反袂拭面,称吾道穷,亦无取焉。

郭璞

郭璞,字景纯,闻喜人,博学工辞赋。元帝时,官至尚书郎。注《尔雅》、《山海经》、《三苍》、《方言》、《穆天子传》、《楚词》等数十万言。

《尔雅注》序

夫《尔雅》者,所以通诂训之指归,叙诗人之兴咏,总绝代之离词,辩同实而殊号者也。诚九流之津涉,六艺之钤键,学览者之潭奥,摛翰者之华苑也。若乃可以博物不惑,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者,莫近于《尔雅》。《尔雅》者,盖兴于中古,隆于汉氏,豹鼠既辩,其业亦显。英儒赡闻之士,洪笔丽藻之客,靡不钦玩耽味,为之义训。璞不揆梼昧,少而习焉,沈研钻极,二九载矣。虽注者十余,然犹未详备,多纷谬,有所漏略。是以复缀集异闻,会粹旧说,考方国之语,采谣俗之志,错综樊孙,博关群言,剟其瑕砾,搴其萧稂。事有隐滞,援据征之;其所易了,阙而不论。别为音图,用袪未寤。辄复拥篲清道,企望尘躅者,以将来君子为亦有涉乎此也。

孔颖达

孔颖达,唐衡水人,字仲达,官至国子祭酒。尝受太宗命,撰《五经正义》,考前儒之异说,而求其一是。遂颁示学官,著为功令。后儒者皆推称之,即今注疏本之五经疏也。

《诗正义》序

夫诗者,论功颂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训。虽无为而自发,乃有益于生灵。六情静于中,百物荡于外。情缘物动,物感情迁。若政遇醇和,则欢娱被于朝野;时当墋黩,亦怨刺形于咏歌。作之者所以畅怀舒愤,闻之者足以塞违从正。发诸情性,谐于律吕。故曰感天地,动鬼神,莫近于诗。此乃诗之为用,其利大矣。

若夫哀乐之起,冥于自然;喜怒之端,非由人事。故燕雀表啁噍之感,鸾凤有歌舞之容。然则诗理之先,同夫开辟,诗迹所用,随运而移。上皇道质,故讽谕之情寡;中古政繁,亦讴歌之理切。唐、虞乃见其初,牺、轩莫测其始。于后时经五代,篇有三千,成康没而颂声寝,陈灵兴而变风息。先君宣父,釐正遗文,缉其精华,褫其烦重,上从周始,下暨鲁僖,四百年间,六诗备矣。卜商阐其业,雅颂与金石同和;秦正燎其书,简牍与烟尘共尽。汉氏之初,诗分为四。申公腾芳于鄢郢,毛氏光价于河间,贯长卿传之于前,郑康成笺之于后。晋宋二萧之世,其道大行;齐魏两河之间,兹风不坠。其近代为义疏者,有全缓、何允、舒瑗、刘轨思、刘醜、刘焯、刘炫等,然焯、炫并聪颖特达,文而又儒,擢秀干于一时,骋绝辔于千里,固诸儒之所揖让,日下之无双,于其所作疏内,特为殊绝。今奉敕删定,故据以为本。然焯、炫等负恃才气,轻鄙先达,同其所异,异其所同,或应略而反详,或宜详而更略。准其绳墨,差忒未免,勘其会同,时有颠踬。今则削其所烦,增其所简,唯意存于曲直,非有心于爱憎,谨与朝散大夫行太学博士臣王德韶、徵仕郎守四门博士臣齐威等对其讨论,辨详得失。至十六年,又奉敕,与前修疏人及给事郎守太学助教、云骑尉臣赵乾叶,登仕郎守四门助教、云骑尉臣贾普曜等对敕。使赵宏智覆更详正,凡为四十卷。庶以对扬圣范,垂训幼蒙。故序其所见,载之于卷首云尔。

《礼记正义》序

夫礼者,经天地,理人伦,本其所起,在天地未分之前。故《礼运》云:“夫礼,必本于大一。”是天地未分之前,已有礼也。礼者,理也。其用以治,则与天地俱兴,故昭二十六年《左传》称晏子云:“礼之可以为国也久矣,与天地并。”

但于时质略,物生则自然而有尊卑,若羊羔跪乳,鸿雁飞有行列,岂由教之者哉!是三才既判,尊卑自然而有。但天地初分之后,即应有君臣治国。但年代绵远,无文以言。案《易纬·通卦验》云:“天皇之先,与乾曜合元。君有五期,辅有三名。”注云:“君之用事五行,王亦有五期。辅有三名,公、卿、大夫也。”又云“遂皇始出握机矩”,注云:“遂皇谓遂人,在伏牺前,始王天下也。矩,法也,言遂皇持斗机运转之法,指天以施政教。”既云“始王天下”,是尊卑之礼起于遂皇也。持斗星以施政教者,即《礼纬·斗威仪》云“宫主君,商主臣,角主父,徵主子,羽主夫,少宫主妇,少商主政”,是法北斗而为七政。七政之立,是礼迹所兴也。

郑康成《六艺论》云:“《易》者,阴阳之象,天地之所变化,政教之所生,自人皇初起。”人皇即遂皇也。既政教所生初起于遂皇,则七政是也。《六艺论》又云:“遂皇之后,历六纪九十一代,至伏牺始作十二言之教。”然则伏牺之时,《易》道既彰,则礼事弥著。案谯周《古史考》云:“有圣人以火德王,造作钻燧出火,教民熟食,人民大悦,号曰遂人。次有三姓,乃至伏牺,制嫁娶,以俪皮为礼,作琴瑟以为乐。”又《帝王世纪》云:“燧人氏没,包牺氏代之。”以此言之,则嫁娶嘉礼始于伏牺也。但《古史考》遂皇至于伏牺,唯经三姓;《六艺论》云“历六记九十一代”,其又不同,未知孰是。或于三姓而为九十一代也。案《广雅》云:“一纪二十七万六千年。”方叔机注《六艺论》云:“六纪者,九头纪、五龙纪、摄提纪、合洛纪、连通纪、序命纪,凡六纪也。九十一代者,九头一,五龙五,摄提七十二,合洛三,连通六,序命四,凡九十一代也。”但伏牺之前及伏牺之后,年代参差,所说不一,纬候纷纭,各相乖背,且复烦而无用,今并略之,唯据《六艺论》之文及《帝王世纪》以为说也。案《易·系辞》云:“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案《帝王世纪》云,伏牺之后女娲氏,亦风姓也。女娲氏没,“次有大庭氏、柏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连氏、赫胥氏、尊卢氏、浑伅氏、昊英氏、有巢氏、朱襄氏、葛天氏、阴康氏、无怀氏,凡十五代,皆袭伏牺之号”。然郑玄以大庭氏是神农之别号。案《封禅书》无怀氏在伏牺之前,今在伏牺之后,则《世纪》之文未可信用。《世纪》又云:“神农始教天下种谷,故人号曰神农。”案《礼运》云:“夫礼之初,始诸饮食,燔黍捭豚,蒉桴而土鼓。”又《明堂位》云:“土鼓苇籥,伊耆氏之乐。”又《郊特牲》云:“伊耆氏始为蜡。”蜡即田祭,与种谷相协,土鼓苇籥又与蒉桴土鼓相当,故熊氏云:伊耆氏即神农也。既云始诸饮食,致敬鬼神,则祭祀吉礼起于神农也。又《史记》云“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则有军礼也。《易·系辞》“黄帝九事”章云“古者葬诸中野”,则有凶礼也。又《论语撰考》云:“轩知地利,九牧倡教。”既有九州之牧,当有朝聘,是宾礼也。若然,自伏牺以后至黄帝,吉、凶、宾、军、嘉五礼始具。皇氏云:“礼有三起,礼理起于大一,礼事起于遂皇,礼名起于黄帝。”其“礼理起于大一”,其义通也;其“礼事起于遂皇,礼名起于黄帝”,其义乖也。且遂皇在伏牺之前,《礼运》“燔黍捭豚”在伏牺之后,何得以祭祀在遂皇之时?其唐尧,则《舜典》云“修五礼”,郑康成以为公、侯、伯、子、男之礼。又云命伯夷“典朕三礼”。“五礼”其文,亦见经也。案《舜典》云“类于上帝”,则吉礼也;“百姓如丧考妣”,则凶礼也;“群后回朝”,则宾礼也;“舜征有苗”,则军礼也;“嫔于虞”,则嘉礼也。是舜时五礼具备。直云“典朕三礼”者,据事天、地与人为三礼。其实事天、地唯吉礼也,其余四礼并人事兼之也。案《论语》云“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则《礼记》总陈虞、夏、商、周。则是虞、夏、商、周各有当代之礼,则夏、商亦有五礼。郑康成注《大宗伯》,唯云唐、虞有三礼,至周分为五礼,不言夏、商者,但书篇散亡,夏、商之礼绝灭,无文以言,故据周礼有文者而言耳。武王没后,成王幼弱,周公代之摄政,六年致大平,述文、武之德而制礼也。故《洛诰》云:“考朕昭子刑,乃单文祖德。”又《礼记·明堂位》云,周公摄政六年,制礼作乐,颁度量于天下。但所制之礼,则《周官》、《仪礼》也。郑作序云:“礼者,体也,履也。统之于心曰体,践而行之曰履。”郑知然者,《礼器》云:“礼者,体也。”《祭义》云:“礼者,履此者也。”《礼记》既有此释,故郑依而用之。礼虽合训体、履,则《周官》为体,《仪礼》为履,故郑序又云:“然则三百三千虽混同为礼,至于并立俱陈,则曰此经礼也,此曲礼也。或云此经文也,此威仪也。”

是《周礼》、《仪礼》有体、履之别也。所以《周礼》为体者,《周礼》是立治之本,统之心体,以齐正于物,故为礼。贺玚云:“其体有二,一是物体,言万物贵贱、高下、小大、文质各有其体;二曰礼体,言圣人制法,体此万物,使高下贵贱各得其宜也。”其《仪礼》但明体之所行践履之事,物虽万体,皆同一履,履无两义也。于周之礼,其文大备,故《论语》云:“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也。”

然周既礼道大用,何以《老子》云“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忠信之薄,道德之华,争愚之始”。故先师准纬候之文,以为三皇行道,五帝行德,三王行仁,五霸行义。若失义而后礼,岂周之成、康在五霸之后?所以不同者,《老子》盛言道德质素之事,无为静默之教,故云此也。礼为浮薄而施,所以抑浮薄,故云“忠信之薄”。且圣人之王天下,道、德、仁、义及礼并蕴于心,但量时设教,道、德、仁、义及礼,须用则行,岂可三皇五帝之时全无仁、义、礼也?殷、周之时全无道、德也?《老子》意有所主,不可据之以难经也。

既《周礼》为体,其《周礼》见于经籍,其名异者,见有七处。案《孝经说》云“礼经三百”,一也;《礼器》云“经礼三百”,二也;《中庸》云“礼仪三百”,三也;《春秋》说云“礼经三百”,四也;《礼说》云“有正经三百”,五也;《周官外题》谓“为《周礼》”,六也;《汉书·艺文志》“《周官》经六篇”,七也。七者皆云三百,故知俱是《周官》。《周官》三百六十,举其大数而云三百也。

其《仪礼》之别,亦有七处,而有五名。一则《孝经说》、《春秋》及《中庸》并云“威仪三千”,二则《礼器》云“曲礼三千”,三则《礼说》云“动仪三千”,四则谓“为《仪礼》”,五则《汉书·艺文志》谓《仪礼》为《古礼经》。凡此七处、五名,称谓并承三百之下,故知即《仪礼》也。所以三千者,其履行《周官》五礼之别,其事委曲,条数繁广,故有三千也。非谓篇有三千,但事之殊别有三千条耳。或一篇一卷,则有数条之事。今行于世者,唯十七篇而已。故《汉书·艺文志》云“汉初,高堂生传《礼》十七篇”是也。至武帝时,河间献王得古《礼》五十六篇,献王献之。又《六艺论》云:“后得孔子壁中古文《礼》,凡五十六篇。其十七篇与高堂生所传同而字多异,其十七篇外则逸礼是也。”

《周礼》为本,则圣人体之;《仪礼》为末,贤人履之。故郑序云“体之谓圣,履之为贤”是也。既《周礼》为本,则重者在前,故宗伯序五礼,以吉礼为上;《仪礼》为末,故轻者在前,故《仪礼》先冠、昏,后丧、祭。故郑序云:“二者或施而上,或循而下。”其《周礼》,《六艺论》云:“《周官》壁中所得六篇。”《汉书》说河间献王开献书之路,得《周官》有五篇,失其《冬官》一篇,乃购千金不得,取《考工记》以补其阙。《汉书》云得五篇,《六艺论》云得其六篇,其文不同,未知孰是。

其《礼记》之作,出自孔氏。但正《礼》残缺,无复能明,故范武子不识殽烝,赵鞅及鲁君谓《仪》为《礼》。至孔子没后,七十二之徒共撰所闻,以为此《记》。或录旧礼之义,或录变礼所由,或兼记体履,或杂序得失,故编而录之,以为《记》也。《中庸》是子思伋所作,《缁衣》公孙尼子所撰。郑康成云:《月令》,吕不韦所修。卢植云:《王制》,谓汉文时博士所录。其余众篇,皆如此例,但未能尽知所记之人也。

其《周礼》、《仪礼》、《礼记》之书,自汉以后各有传授。郑君《六艺论》云:“案《汉书·艺文志》、《儒林传》云,传《礼》者十三家,唯高堂生及五传弟子戴德、戴圣名在也。”又案《儒林传》云:“汉兴,高堂生传《礼》十七篇,而鲁徐生善为容。孝文时,徐生以容为礼官大夫。瑕丘萧奋以礼至淮阳太守。孟卿,东海人,事萧奋,以授戴德、戴圣。”《六艺论》云“五传弟子”者,熊氏云:“则高堂生、萧奋、孟卿、后仓及戴德、戴圣为五也。”此所传皆《仪礼》也。《六艺论》云:“今礼行于世者,戴德、戴圣之学也。”又云“戴德传《记》八十五篇”,则《大戴礼》是也;“戴圣传《礼》四十九篇”,则此《礼记》是也。《儒林传》云:“大戴授琅琊徐氏,小戴授梁人桥仁字季卿、杨荣字子孙。仁为大鸿胪,家世传业。”

其《周官》者,始皇深恶之。至孝武帝时,始开献书之路,既出于山岩屋壁,复入秘府。五家之儒,莫得见焉。至孝成时,通人刘歆校理秘书,始得列序,著于录略。为众儒排弃,歆独识之,知是周公致太平之道。河南缑氏杜子春,永平时初能通其读,郑众、贾逵往授业焉。其后马融、郑玄之等,各有传授,不复繁言也。

贾公彦

贾公彦,永年人,永徽中为太子博士。著《周礼》、《仪礼》义疏。发挥郑学,称为博洽。与孔颖达之《五经正义》,并列学官。

《周礼》废兴序

周公制礼之日,礼教兴行。后至幽王,礼仪纷乱,故孔子云诸侯专行征伐,“十世希不失”。郑注云:“亦谓幽王之后也。”故晋侯赵简子见仪,皆谓之“礼”,孟僖子又不识其仪也。至于孔子更修而定之时,已不具,故《仪礼》注云:“后世衰微,幽厉尤甚,礼乐之书,稍稍废弃。”

孔子曰:“吾自卫反于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谓当时在者而复重杂乱者也,恶能存其亡者乎?至孔子卒后,复更散乱。故《艺文志》云:“昔仲尼没,微言绝,七十二弟子丧而大义乖。诸子之书,纷然散乱,至秦患之,乃燔灭文章,以愚黔首。”又云:“礼经三百,威仪三千。及周之衰,诸侯将逾法度,恶其害己,灭去其藉,自孔子时而不具,至秦大坏。汉兴,至高堂生博士传十七篇。孝宣世,后仓最明礼,戴德、戴圣、庆普皆其弟子,三家立于学官。”案《儒林传》:“汉兴,高堂生传《礼》十七篇,而鲁徐生善为容。孝文时,徐生以容为礼官大夫,而瑕丘萧奋以礼至淮阳太守。孟卿,东海人也,事萧奋,以授后仓。后仓说礼数万言,号曰《后氏曲台记》,授戴德、戴圣。”郑云“五传弟子”,则高堂生、萧奋、孟卿、后仓、戴德、戴圣,是为五也。此所传者,谓十七篇,即《仪礼》也。《周官》,孝武之时始出,秘而不传。

《周礼》后出者,以其始皇特恶之故也。是以《马融传》云:“秦自孝公已下,用商君之法,其政酷烈,与《周官》相反。故始皇禁挟书,特疾恶,欲绝灭之,搜求焚烧之独悉,是以隐藏百年。孝武帝始除挟书之律,开献书之路,既出于山岩屋壁,复入于秘府,五家之儒莫得见焉。至孝成皇帝,达才通人刘向、子歆,校理秘书,始得列序,著于录略。然亡其《冬官》一篇,以《考工记》足之。时众儒并出共排,以为非是。唯歆独识,其年尚幼,务在广览博观,又多锐精于《春秋》。末年,乃知其周公致太平之迹,迹具在斯。奈遭天下仓卒,兵革并起,疾疫丧荒,弟子死丧。徒有里人河南缑氏杜子春尚在,永平之初,年且九十,家于南山,能通其读,颇识其说,郑众、贾逵往受业焉。众、逵洪雅博闻,又以经书记转相证明为《解》,逵《解》行于世,众《解》不行。兼揽二家,为备多所遗阙。然众时所解说,近得其实,独以《书序》言‘成王既黜殷,命还归在丰,作《周官》’,则此《周官》也,失之矣。逵以为六乡大夫,则冢宰以下及六遂,为十五万家,千里之地,甚谬焉。此比多多,吾甚闵之久矣。”六乡之人,实居四同地,故云千里之地者,误矣。又六乡大夫,冢宰以下,所非者不著。又云“多多”者,如此解不著者多。又云:“至六十,为武都守。郡小少事,乃述平生之志,著《易》、《尚书》、《诗》、《礼》传,皆讫。惟念前业未毕者唯《周官》,年六十有六,目瞑意倦,自力补之,谓之《周官传》也。”案《艺文志》云:“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光禄大夫刘向校书经传诸子诗赋。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哀帝复使向子歆卒父业。歆于是总群书,奏其《七略》,故有《六艺》、《七略》之属。”歆之录,在于哀帝之时,不审马融何云“至孝成皇帝,命刘向、子歆考理秘书,始得列序,著于录略”者。成帝之时,盖刘向父子并被帝命,至向卒,哀帝命歆卒父所修者,故今文乖,理则是也。故郑玄序云:“世祖以来,通人达士大中大夫郑少赣,名兴,及子大司农仲师,名众,故议郎卫次仲、侍中贾君景伯、南郡太守马季长,皆作《周礼解诂》。”又云:“玄窃观二三君子之文章,顾省竹帛之浮辞,其所变易,灼然如晦之见明,其所弥缝,奄然如合符复析,斯可谓雅达广揽者也。然犹有参错,同事相违,则就其原文字之声类,考训诂,捃秘逸。谓二郑者,同宗之大儒,明理于典籍,识皇祖大经《周官》之义,存古字,发疑正读,亦信多善,徒寡且约,用不显传于世。今赞而辨之,庶成此家世所训也。其名《周礼》为《尚书》‘周官’者,周天子之官也。《书序》曰:‘成王既黜殷命,灭淮夷,还归在丰,作《周官》。’是言盖失之矣。案:《尚书》《盘庚》、《康诰》、《说命》、《秦誓》之属,三篇《序》皆云‘某作若干篇”,今多者不过三千言。又《书》之所作,据时事为辞,君臣相诰命之语。作《周官》之时,周公又作《立政》,上下之别,正有一篇。《周礼》乃六篇,文异数万,终始辞句,非书之类,难以属之。时有若兹,焉得从诸?”又云:“斯道也,文武所以纲纪周国,君临天下,周公定之,致隆平龙凤之瑞。”然则《周礼》起于成帝刘歆,而成于郑玄,附离之者大半。故林孝存以为武帝知《周官》末世渎乱不验之书,故作《十论》、《七难》以排弃之。何休亦以为六国阴谋之书。唯有郑玄遍览群经,知《周礼》者乃周公致大平之迹,故能答林硕之论难,使《周礼》义得条通。故郑氏传曰,玄以为“括囊大典,网罗众家”,是以《周礼》大行,后王之法。《易》曰“神而化之,存乎其人”,此之谓也。

程颐

程颐,宋洛阳人,字正叔,世称“伊川先生”,为理学大儒,著《易传》。清《四库提要》谓程子不信邵子之数。故邵子以数言《易》,而程子则言理。一阐天道,一切人事。又著《春秋传》,未成而卒。有《经说》、《文集》、《语录》。

《易传》序

易,变易也,随时变易以从道也。其为书也,广大悉备,将以顺性命之理,通幽明之故,尽事物之情,而示开物成务之道也。圣人之忧患后世,可谓至矣。去古虽远,遗经尚存。然而前儒失意以传言,后学诵言而忘味。自秦而下,盖无传矣。予生千载之后,悼斯文之湮晦,将俾后人沿流而求源,此传所以作也。 《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吉凶消长之理,进退存亡之道,备于辞。推辞考卦,可以知变,象与占在其中矣。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得于辞,不达其意者有矣;未有不得于辞而能通其意者也。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观会通以行其典礼,则辞无所不备。故善学者,求言必自近。易于近者,非知言者也。予所传者,辞也。由辞以得其意,则在乎人焉。

《春秋传》序

天之生民,必有出类之才起而君长之,治之而争夺息,导之而生养遂,教之而伦理明,然后人道立,天道成,地道平。二帝而上,圣贤世出,随时有作,顺乎风气之宜,不先天以开人,各因时而立政。暨乎三王迭兴,三重既备,子、丑、寅之建正,忠、质、文之更尚,人道备矣,天运周矣。圣王既不复作,有天下者虽欲仿古之迹,亦私意妄为而已。事之缪,秦至以建亥为正;道之悖,汉专以智力持世,岂复知先王之道也。

夫子当周之末,以圣人不复作也,顺天应时之治不复有也,于是作《春秋》,为百王不易之大法。所谓“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持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先儒之传,游、夏不能赞一辞,辞不待赞者也,言不能与于斯尔。斯道也,唯颜子尝闻之矣。“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此其准的也。后世以史视《春秋》,谓褒善贬恶而已,至于经世之大法,则不知也。

《春秋》大义数十,其义虽大,炳如日星,乃易见也。惟其微辞隐义、时措从宜者,为难知也。或抑或纵,或予或夺,或进或退,或微或显,而得乎义理之安,文质之中,宽猛之宜,是非之公,乃制事之权衡,揆道之模范也。夫观百物然后识化工之神,聚众材然后知作室之用,于一事一义而欲窥圣人之用心,非上智不能也。故学《春秋》者,必优游涵泳,默识心通,然后能造其微也。后王知《春秋》之义,则虽德非禹、汤,尚可以法三代之治。

自秦而下,其学不传,予悼夫圣人之志不明于后世也,故作《传》以明之,俾后之人通其文而求其义,得其意而法其用,则三代可复也。是《传》也。虽未能极圣人之蕴奥,庶几学者得其门而入矣。

朱熹

朱熹,婺源人,字元晦。其学以主敬穷理为要,集性理儒学之大成。著述繁富,其《易本义》、《启蒙》、《诗集传》、《四书章句集注》,元明以来学者,皆笃守其学说。而《四书章句集注》一种,尤为世所诵习,而视为学问之准绳者。洵近古有数之巨儒也。

《大学章句》序

《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则既莫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性矣。然其气质之禀,或不能齐,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之也。一有聪明睿智能尽其性者出于其间,则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使之治而教之,以复其性。此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所以继天立极,而司徒之职、典乐之官所由设也。

三代之隆,其法寖备,然后王宫、国都以及闾巷,莫不有学。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此又学校之教、大小之节所以分也。

夫以学校之设,其广如此,教之之术,其次第节目之详又如此,而其所以为教,则又皆本之人君躬行心得之余,不待求之民生日用彝伦之外,是以当世之人无不学。其学焉者,无不有以知其性分之所固有,职分之所当为,而各俛焉以尽其力。此古昔盛时所以治隆于上,俗美于下,而非后世之所能及也!

及周之衰,贤圣之君不作,学校之政不修,教化陵夷,风俗颓败,时则有若孔子之圣,而不得君师之位以行其政教,于是独取先王之法,诵而传之以诏后世。若《曲礼》、《少仪》、《内则》、《弟子职》诸篇,固小学之支流余裔,而此篇者,则因小学之成功,以著大学之明法,外有以极其规模之大,而内有以尽其节目之详者也。三千之徒,盖莫不闻其说,而曾氏之传独得其宗,于是作为传义,以发其意。及孟子没而其传泯焉,则其书虽存,而知者鲜矣!

俗儒记诵词章之习,其功倍于小学而无用;异端虚无寂灭之教,其高过于大学而无实。其他权谋术数,一切以就功名之说,与夫百家众技之流,所以惑世诬民、充塞仁义者,又纷然杂出乎其间,使其君子不幸而不得闻大道之要,其小人不幸而不得蒙至治之泽,晦盲否塞,反覆沉痼,以及五季之衰,而坏乱极矣!

天运循环,无往不复。宋德隆盛,治教休明。于是河南程氏两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传。实始尊信此篇而表章之,既又为之次其简编,发其归趣,然后古者大学教人之法、圣经贤传之指,粲然复明于世。虽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与有闻焉。顾其为书犹颇放失,是以忘其固陋,采而辑之,闲亦窃附己意,补其阙略,以俟后之君子。极知僭逾,无所逃罪,然于国家化民成俗之意、学者修己治人之方,则未必无小补云。

淳熙己酉二月甲子,新安朱熹序。

《中庸章句》序

《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其见于经,则“允执厥中”者,尧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尧之一言,至矣,尽矣!而舜复益之以三言者,则所以明夫尧之一言,必如是而后可庶几也。

盖尝论之: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而以为有人心、道心之异者,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所以为知觉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难见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而不知所以治之,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无以胜夫人欲之私矣。精则察夫二者之间而不杂也,一则守其本心之正而不离也。从事于斯,无少闲断,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则危者安、微者著,而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矣。

夫尧、舜、禹,天下之大圣也。以天下相传,天下之大事也。以天下之大圣,行天下之大事,而其授受之际,丁宁告戒,不过如此。则天下之理,岂有以加于此哉?自是以来,圣圣相承:若成汤、文、武之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统之传,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然当是时,见而知之者,惟颜氏、曾氏之传得其宗。及曾氏之再传,而复得夫子之孙子思,则去圣远而异端起矣。子思惧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于是推本尧、舜以来相传之意,质以平日所闻父师之言,更互演绎,作为此书,以诏后之学者。盖其忧之也深,故其言之也切;其虑之也远,故其说之也详。其曰“天命率性”,则道心之谓也;其曰“择善固执”,则精一之谓也;其曰“君子时中”,则执中之谓也。世之相后,千有余年,而其言之不异,如合符节。历选前圣之书,所以提挈纲维、开示蕴奥,未有若是其明且尽者也。自是而又再传以得孟氏,为能推明是书,以承先圣之统,及其没而遂失其传焉。则吾道之所寄不越乎言语文字之间,而异端之说日新月盛,以至于老佛之徒出,则弥近理而大乱真矣。然而尚幸此书之不泯,故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续夫千载不传之绪;得有所据,以斥夫二家似是之非。盖子思之功于是为大,而微程夫子,则亦莫能因其语而得其心也。惜乎!其所以为说者不传,而凡石氏之所辑录,仅出于其门人之所记,是以大义虽明,而微言未析。至其门人所自为说,则虽颇详尽而多所发明,然倍其师说而淫于老佛者,亦有之矣。

熹自蚤岁即尝受读而窃疑之,沉潜反复,盖亦有年,一旦恍然似有以得其要领者,然后乃敢会众说而折其衷,既为定著章句一篇,以俟后之君子。而一二同志复取石氏书,删其繁乱,名以辑略,且记所尝论辩取舍之意,别为或问,以附其后。然后此书之旨,支分节解、脉络贯通、详略相因、巨细毕举,而凡诸说之同异得失,亦得以曲畅旁通,而各极其趣。虽于道统之传,不敢妄议,然初学之士,或有取焉,则亦庶乎升高远之一助云尔。

淳熙己酉春三月戊申,新安朱熹序。

《诗集传》序

或有问于予曰:“《诗》何为而作也?”余应之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

曰:“然则其所以教者,何也?”曰:“诗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余也。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惟圣人在上,则其所感者无不正,而其言皆足以为教。其或感之之杂,而所发不能无可择者,则上之人必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劝惩之,是亦所以为教也。昔周 盛时,上自郊庙朝廷,而下达于乡党闾巷,其言粹然无不出于正者。圣人固已协之声律,而用之乡人,用之邦国,以化天下。至于列国之诗,则天子巡守,亦必陈而观之,以行黜陟之典。降自昭、穆而后,寖以陵夷,至于东迁,而遂废不讲矣。孔子生于其时,既不得位,无以行劝惩黜陟之政,于是特举其籍而讨论之,去其重复,正其纷乱,而其善之不足以为法,恶之不足以为戒者,则亦刊而去之,以从简约,示久远,使夫学者即是而有以考其得失,善者师之,而恶者改焉。是以其政虽不足行于一时,而其教实被于万世,是则《诗》之所以为教者然也。”

曰:“然则《国风》《雅》《颂》之体,其不同若是,何也? ”曰:“吾闻之,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惟《周南》《召南》亲被文王之化以成德,而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之正,故其发于言者,乐而不过于淫,哀而不及于伤,是以二篇独为风诗之正经。自《邶》而下,则其国之治乱不同,人之贤否亦异,其所感而发者,有邪正是非之不齐,而所谓先王之风者,于此焉变矣。若夫《雅》《颂》之篇,则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庙乐歌之辞;其语和而庄,其义宽而密,其作者往往圣人之徒,固所以为万世法程而不可易者也。至于《雅》之变者,亦皆一时贤人君子,闵时病俗之所为,而圣人取之。其忠厚恻怛之心,陈善闭邪之意,犹非后世能言之士所能及之。此《诗》之为经,所以人事浃于下,天道备于上,而无一理之不具也。”

曰:“然则其学之也,当奈何?”曰:“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参之列国以尽其变,正之于 《雅》以大其规,和之于《颂》以要其止,此学《诗》之大旨也。于是乎章句以纲之,训诂以纪之,讽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察之情性隐微之间,审之言行枢机之始,则修身及家,平均天下之道,其亦不待他求而得之于此矣。”

问者唯唯而退。余时方辑《诗传》,因悉次是语,以冠其篇云。

淳熙四年丁酉冬十月戊子,新安朱熹书。

蔡沈

蔡沈,建阳人,字仲默。父元定,师朱熹,皆当时大儒家。沈承二人未竟之志,作《书集传》,与程颐《易传》,朱熹《易本义》、《诗集传》,胡安国《春秋传》及元陈澔《礼记集说》,并为元明以来功令所用之五经注本。大抵宋元人注经,多参性理之说,以反求本心为要。虽不废汉唐人之注疏,而于名物训诂之事,用力较浅,其间不免稍有疏舛。然其说理明白,切近人事,颇得圣人为教之旨。裨益于后学者,亦不少焉。

《书集传》序

庆元己未冬,先生文公令沈作《书集传》,明年先生殁。又十年,始克成编,总若干万言。

呜呼!《书》岂易言哉!二帝、三王治天下之大经大法,皆载此书,而浅见薄识,岂足以尽发蕴奥?且生于数千载之下,而欲讲明于数千载之前,亦已难矣。然二帝、三王之治本于道,二帝、三王之道本于心,得其心,则道与治固可得而言矣。何者?“精一执中”,尧、舜、禹相授之心法也;“建中建极”,商汤、周武相传之心法也。曰德,曰仁,曰敬,曰诚,言虽殊而理则一,无非所以明此心之妙也。

至于言天,则严其心之所自出;言民,则谨其心之所由施。礼乐教化,心之发也;典章文物,心之著也;家齐国治而天下平,心之推也。心之德其盛矣乎!二帝、三王,存此心者也;夏桀、商纣,亡此心者也;太甲、成王,困而存此心者也。存则治,亡则乱,治乱之分,顾其心之存不存如何耳。后世人主,有志于二帝、三王之治,不可不求其道;有志于二帝、三王之道,不可不求其心。求心之要,舍是书何以哉?沈自受读以来,沉潜其义,参考众说,融会贯通,乃敢折衷微辞奥旨,多述旧闻。二典禹谟,先生盖尝是正,手泽尚新,呜呼惜哉!《集传》本先生所命,故凡引用师说,不复识别。四代之《书》,分为六卷。文以时异,治以道同,圣人之心见于《书》,犹化工之妙著于物,非精深不能识也。是《传》也,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心,虽未必能造其微;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书,因是训诂亦可得其指意之大略矣。

嘉定己巳三月既望,武夷蔡沈序。

钱大昕

钱大昕,清嘉定人,字晓征,号辛楣,又号竹汀。博通经史小学。乾隆进士,官至少詹事。卒年七十七。著有《经典文字考》、《廿二史考异》、《元史·艺文志》、《疑年录》、《十驾斋养新录》、《元诗纪事》、《潜研堂诗文集》等种。自元明以来,学者多避难就易,空谈性理,而不征故实。遂令经传荒疏,学术寙陋。清儒惩其流弊,故提倡汉学,以实事求是、无征不信为主。其最著名大师,则为顾炎武、阎若璩、江永、惠栋、戴震、段玉裁、阮元、王念孙、引之及大昕诸君。或创言旨趣,或开示方法,或辨别真伪,或考订讹误。先后特起,俱为一时学者所宗仰。其群从之盛,著述之富,略具于江藩之《国朝汉学师承记》。此清代学风一变而至于古之梗概也。

《经籍纂诂》序

有文字而后有诂训,有诂训而后有义理。训诂者义理之所由出,非别有义理出乎训诂之外者也。《诗·烝民》之篇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宣尼赞为知道之言,而其诗述仲山甫之德,本于古训是式。古训者,诂训也。诂训之不忘,乃能全乎民秉之彝,诂训之于人大矣哉!昔唐、虞典谟,首称稽古;姬公《尔雅》,诂训具备。孔子大圣,自谓“好古,敏以求之”,又云“信而好古”,而深恶夫“不知而作”者。由是删定六经,归于雅言。文也,而道即存焉。汉儒说经,遵守家法,诂训传笺,不失先民之旨。自晋代尚空虚,宋贤喜顿悟,笑问学为支离,弃注疏为糟粕,谈经之家,师心自用,乃以俚俗之言诠说经典,若欧阳永叔解“吉士诱之”为挑诱,后儒遂有诋《召南》为淫奔而删之者。古训之不讲,其贻害于圣经甚矣。我国家崇尚实学,儒教振兴,一洗明季空疏之陋。今少司农仪征阮公以懿文硕学,受知九重,敭历八座,累主文衡,首以经术为多士倡,谓治经必通训诂,而载籍极博,未有会最成一编者。往岁休宁戴东原在书局实创此议,大兴朱竹君督学安徽有志未果。公在馆阁,日与阳湖孙季逑、大兴朱少白、桐城马鲁陈相约分纂,钞撮群经,未及半而中辍。乃于视学两浙之暇,手定凡例,即字而审其义,依韵而类其字,有本训,有转训,次叙布列,若网在纲;择浙士之秀者若干人,分门编录,以教授归安丁小雅董其事,又延武进臧在东专司校勘。书成,凡百有十六卷。公即任满赴阙,将刊梨枣,嘉惠来学,以予粗习雅故,贻书令序其缘起。夫六经定于至圣,舍经则无以为学;学道要于好古,蔑古则无以见道。此书出,而穷经之彦,然有所遵循;乡壁虚造之辈,不得胜其说以衒世。学术正而士习端,其必由是矣。小学云乎哉!

段玉裁

段玉裁,金坛人,字若膺,一字懋堂。清乾隆举人,官巫山知县。引疾归,卒年八十一。玉裁师事休宁戴震,讲求古义,尤精小学。著有《说文解字注》、《六书音均表》、《周礼汉读考》、《仪礼汉读考》《古文尚书选异》、《毛诗诂训传》、《经韵楼集》等书。

与诸同志论校书之难书

校书之难,非照本改字,不不漏之难也,定其是非之难。是非有二:曰底本之是非,曰立说之是非。必先定其底本之是非,而后可断其立说之是非,二者不分轇轕,如治丝而棼,如算之淆其法实,而瞀乱乃至不可理。何谓底本?著书者之稿本是也。何谓立说?著书者所言之义理是也。

《周礼·轮人》:“望而视其轮,欲其幎尔而下迆也。”自唐石经以下,各本皆作“下迆”。唐贾氏作“不迆”,故疏曰:“不迆者,谓辐上至轂,两两相当,正直不旁迆,故曰不迆也。”文理甚明。今各本疏文皆作“下迆”,其语绝无文理,则非贾氏之底本矣。此由宋人以疏合经,注者改疏之“不”字,合经之“下”字,所仍之经,非贾氏之经本也。然则经本有二,“下”者是与?“不”者是与?曰:“下”者是也。“望而视其轮”,谓视其已成轮之牙。轮圜甚,牙皆向下迆邪?非谓辐与轂正直,两两相当。经下文“悬之以视其辐之直”,自谓辐;“规之以视其圜”,自谓牙。轮之圜在牙。上文“轂、辐、牙为三材”,此言“轮、辐、轂”,轮即牙也。然则唐石经及各本经作“下”是,贾氏本作“不”。非也,而义理之是非定矣。倘有浅人校疏文“下迆”之误,改为“不迆”;因以疏文之“不迆”,改经文之“下迆”,则贾疏之底本得矣,而义理乃大乖也。

《王制》“虞庠在国之四郊。”注云:“周立小学于四郊。”唐孔氏本经、注皆作“西郊”。《祭义》:“天子设四学,当入学而大子齿。”注云:“四学,谓周有四郊之虞庠。”孔氏本改注作“西郊”,故疏云:“天子设四代之学:周学、殷学、夏学、虞学也。天子设四学,以有虞庠为小学,设置于“西郊”,当入学之时,而大子齿于国人。”今本疏文作“设置于四郊”,文理不可通,则非孔氏之底本矣。此由宋人以疏合经,注者改疏之西郊,合注之“四郊”,所仍之注,非孔氏之注本也。然则《祭义》注本有二:“四郊”是与?“西郊”是与?曰:“四郊”是也。郑注以“周有四郊虞庠”,释经四学,文理一直,并无转折。“周有四郊虞庠”,即《王制》之“虞庠在国四郊”,注之“周立小学于四郊”也。故皇侃云:“四郊皆有虞庠。”《通典》云:“周制,大学为东胶,小学为虞庠。”引郑注《祭义》“周有四郊之虞庠”,又引崔灵恩说,亦云“郑注《祭义》曰:‘周有四郊之虞庠。’”《北史·刘芳传》:芳表曰“《礼记》云:‘周人养庶老于虞庠,虞庠在国之四郊。’又云:‘天子设四学,当入学而大子齿。’注云:‘四学谓周四郊之虞庠也。’”刘、崔、皇、杜所见《祭义》注皆作“四郊”。王肃虽好驳郑,而《刘芳表》云:“王肃《礼记注》云:‘天子四郊有学,去都五十里。’郑氏则不知远近。”案:郑注《王制》“移之郊”云:“为习礼于郊学。”郊在乡界之外,则郑谓“郊学在远郊百里”,肃则云“近郊五十里”,惟此为小异,而小学在四郊无异。故卢辩注《大戴礼》,亦言四郊之学。《刘芳表》曰:“大学在国,四小学在郊。”引《保傅篇》,帝入东学,帝入西学,帝入南学,帝入北学,帝入大学,而总之曰周之五学,于此弥彰。崔灵恩亦曰:“凡立学之法,有四郊及国中,四郊并方名之,国中谓之大学。”然则四郊小学绝无可疑,再证以《王制》注:“习礼于郊学,在六乡之外,六遂之内。”则断不专在西郊一处,亦可证。或以《祭义》“祀先贤于西学”为疑,不知此即《保傅篇》“帝入西学,尚贤而贵德”。祭先贤专在西郊也。西学者,四郊之一,别辞也;四学者,合四郊言之,都辞也。孔氏于《王制》依误本“西郊虞庠”,因改此注亦作“西郊之虞庠”,而经文故作“四学”,因用《仪礼》注“周立四代之学”,释经之“设四学”,以四学中有西郊虞庠,释注“谓周西郊之虞庠”,是不思《仪礼》四代之学,谓立大学于国中,不得与郊之小学糅合为四也。且以一承四,甚费周折,是孔氏二疏作“西郊”皆非也,而义理之是非定矣。倘有浅人校《祭义》疏,改“四”为“西”,因并改《祭义》注之“四”为西,《王制》经、注、疏之“西郊”皆沿误不改,则孔疏之底本虽得,而于义理乃大乖也。

《春秋左传》:“卫侯赐北宫喜谥曰贞子,赐析朱鉏谥曰成子,而以齐氏之墓与之。”杜注曰:“皆死而赐谥及墓田,传终言之。”宋本亦或作“皆未死而赐谥及墓田,传终而言之”,二者皆出于宋本,孰为是与?曰:“皆死而赐”者是也。二人时未死也。既死而赐,故要其终而言之。若云“皆未死而赐”,则传终言之句不可接,而为赘辞矣。是一本作“未死而赐”者非也。然则“死而赐”于说经是与?曰:《春秋》常事不书,书者为其未死而赐也。云“死而赐”,则杜注之底本得矣,而于义理实非也。云“未死而赐”,则杜注之底本失矣,而于义理有合也。

《毛诗》:“泾以渭浊。”笺云:“泾水以有渭,故见谓浊。”《正义》曰:“泾水言以有渭,故人见谓己浊,犹妇人言以有新婚,故君子见谓己恶也。”引定本笺作“泾水以有渭,故见其浊”。《释文》曰:“故见渭浊。旧本如此,一本‘渭’作‘谓’,后人改耳。”案:“同一字,而《正义》作见‘谓’,师古《定本》作‘见其’,《释文》作见‘渭’,三者孰是?”曰:“《正义》作‘谓’是也。”如《释文》作见“渭”,则不可通。《定本》作“见其”,亦因旧作“渭”不可通,而改之耳。作“见谓浊”,文理易憭。陆德明反说“见谓”为非,“见渭”为是,苟知孔氏疏文底本作“见谓”不误,而义理之是非亦定矣。倘有必据《释文》以改《正义》,则孔疏之底本失,而于义理乃大乖也。

《士冠礼》:“以挚见于乡大夫、乡先生。”《冠义》同。上“乡”字,《释文》作“鄉”,云“二鄉(卿)并音香。”二经疏皆作“乡大夫、乡先生”。贾云:“经言卿大夫不言士。”孔云:‘谓在朝之卿大夫也。’“乡”“卿”果孰是与?曰:“乡大夫”是也,作“卿”非也。凡言“乡大夫”有二义,一则《周礼》之本乡乡老、乡大夫,关以下州长、党正、族师、闾胥也。乡大夫,卿也,乡老,公也。举乡大夫以上关公、下关士也。一则本乡之仕为大夫在朝者,亦举大夫以关卿士也。《乡射礼》注云:“遵者,乡之人仕至大夫者。”又曰:“乡先生,乡大夫致仕者也。”此“乡大夫”三字,所谓同一乡之人仕至大夫者,同一乡而仕至大夫曰“乡大夫”。每乡卿一人者,亦即大夫之一也。同一乡仕至大夫致仕者曰“乡先生”,即“上老坐于右塾,庶老坐于左塾,乡饮乡射则谓之遵者”是也。郑于《仪礼》、《礼记》,皆释乡先生不释乡大夫者。《礼记》言“乡先生同乡老而致仕者”,则乡大夫之为同乡现仕者可知矣。《仪礼》言“乡先生乡中老人为卿大夫致仕者”,则乡大夫为乡中卿大夫未致仕者可知矣。必重同乡者,死徙无出乡,百姓亲睦,相保相受,相葬相救,相赒相宾,欲使一乡之人相好如一家,六乡六遂皆然,而后仁义著,教化行。本乡之外,恐太广而不浃;本乡之内,不甚远而易相亲。故有冠者必见其乡之已仕致仕者,圣人教民之深意也。如贾、孔作“卿大夫”,则在朝之卿大夫其可全见与?是以陆是而贾、孔非也。今若依贾、孔之底本,改陆氏音“香”之说,改二经作“卿大夫”,则贾、孔之底本得矣,而于义理乃大乖也。

就五事论之,依今疏作“下迆”,而贾不受也;依贾作“不迆”以改经,而考工经不受也。依《祭义》今疏作“四郊虞庠”,而孔不受也;依孔作“西郊”,而《祭义》、《王制》经注不受也。依皆“未死而赐谥”,而杜元凯不受也;依“皆死而谥”,又恐左公不受也。依疏作“见谓浊”,而陆不受也;依《释文》作“见渭浊”,而郑笺不受也。改二疏作“乡大夫”,而贾孔不受也;依疏以改经及《释文》作“卿大夫”,而经、《释文》不受也。故校经之法,必以贾还贾,以孔还孔,以陆还陆,以杜还杜,以郑还郑,各得其底本,而后判其义理之是非,而后经之底本可定,而后经之义理可以徐定。不先正注疏《释文》之底本,则多诬古人;不断其立说之是非,则多误今人。

自宋人合《正义》、《释文》于经注,而其字不相同者,一切改之使同,使学而不思者,白首茫如,其自负能校经者,分别又无真见。故三合之注疏本,似便而易惑,久为经之贼,而莫之觉也。如近者顾千里校祭义疏,改“四郊”为“西郊”,孔氏之底本得矣。而遂欲改注之“四郊”为“西郊”,且云:“《王制》经注之‘西郊’不误,是知孔氏之底本,而不知郑氏之底本也。”郑氏之底本失,则经之底本亦失,而周制四郊小学遂不传矣。千里又窃余时辨刘瑞临、卢绍弓据二疏改经“乡大夫”为“卿大夫”之说,著于《礼记》考异,而未知其详。且又因宋本之讹字,谓贾作“乡”不误,是又知经之底本,而不知贾疏之底本也。知之者所以辨其非而归于一是也。东原师云:“凿空之弊有二,其一缘辞生训也,其一守讹传缪也。”缘辞生训者,所释之义,非其本义;守讹传缪者,所据之经,并非其本经。如孔氏“虞庠在国西郊”,所谓所据之经非其本经也,而缘之立说,则所释之义,非其本义矣。经文之不误者,尚惧缘辞生训,所释非其本义,况守讹传谬之经耶?孔氏守唐时讹缪之本,千里又守孔氏所守,至于古本之是者,确有可据,而不之信。信孔以诬郑,诬郑以诬经,不大为经之害也哉?凡校经者,贵求其是而已。以《祭义》注“四郊虞庠”谓之“四学”,正《王制》经注之“西郊”为“四郊”,考之《大戴礼》、王肃、刘芳、皇侃、崔灵思、杜佑诸家而无不合,以排孔氏之疏缪,所谓求其是也。执事以为何如?

章学诚

章学诚,会稽人,字实斋,乾隆进士,邃于史学。著有《文史通义》、《校雠通义》、《札迻》、《乙卯丙辰札记》《实斋文钞》。

案:章氏《文史通义》中,力阐“六经皆史”之说,谓史即周官所掌之史〔此史字与后世所谓乙部之著述有别,不可相混而说〕,六经皆先王之政典,后人不容僭拟。其说盖本于班固《汉书·儒林传序》曰“六学即六经,皆王教之典籍”一语。嗣是龚自珍著六经正名,颇与其说互相发明。而刘恭冕与刘伯山书,则谓今之列学官者,当有二十一经,其说又与章、龚相反。然亦未尝不言之成理,学者可并参之。

经解上文史通义

六经不言经,三传不言传,犹人各有我而不容我其我也。依经而有传,对人而有我,是经传人我之名,起于势之不得已,而非其质本尔也。《易》曰:“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夫为治为察,所以宣幽隐而达形名,布政教而齐法度也,未有以文字为一家私言者也。《易》曰:“云雷屯,君子以经纶。”经纶之言,纲纪世宙之谓也。郑氏注,谓“论撰书礼乐,施政事”。经之命名,所由昉乎!然犹经纬经纪云尔,未尝明指《诗》、《书》六艺为经也。

三代之衰,治教既分,夫子生于东周,有德无位,惧先圣王法积道备,至于成周,无以续且继者而至于沦失也,于是取周公之典章,所以体天人之撰而存治化之迹者,独与其徒相与申而明之。此六艺之所以虽失官守,而犹赖有师教也,然夫子之时,犹不名经也。逮夫子既殁,微言绝而大义将乖,于是弟子门人,各以所见、所闻、所传闻者,或取简毕,或授口耳,录其文而起义。左氏《春秋》、子夏《丧服》诸篇,皆名为传,而前代逸文,不出于六艺者,称述皆谓之传,如孟子所对汤武及文王之囿是也。则因传而有经之名,由之因子而立父之号矣。

至于官师既分,处士横议,诸子纷纷著书立说,而文字始有私家之言,不尽出于典章政教也。儒家者流,乃尊六艺而奉以为经,则又不独对传为名也。荀子曰:“夫学始于诵经,终于习礼。”庄子曰:“孔子言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又曰:“十二经,以见老子。”荀、庄皆出子夏门人,而所言如是,六经之名,起于孔门弟子亦明矣。

然所指专言六经,则以先王政教典章,纲维天下,故《经解》疏别六经,以为入国可知其教也。《论语》述夫子之言行,《尔雅》为群经之训诂,《孝经》则又再传门人之所述,与《缁衣》、《坊》、《表》诸记,相为出入者尔。刘向、班固之徒,序类有九,而称艺为六,则固以三者为传,而附之于经,所谓离经之传,不与附经之传相次也。当时诸子著书,往往自分经传,如撰辑《管子》者之分别经言,《墨子》亦有《经》篇,《韩非》则有《储说》经传,盖亦因时立义,自以其说相经纬尔,非有所拟而僭其名也。经同尊称,其义亦取综要,非如后世之严也。圣如夫子,而不必为经。诸子有经,以贯其传,其义各有攸当也。后世著录之家,因文字之繁多,不尽关于纲纪,于是取先圣之微言,与群经之翼羽,皆称为经。如《论语》、《孟子》、《孝经》,与夫大小《戴记》之别于《礼》,《左氏》、《公》、《谷》之别于《春秋》,皆题为经,乃有九经、十经、十三、十四诸经,以为专部,盖尊经而并及经之支裔也。而儒者著书,始严经名,不敢触犯,则尊圣教而慎避嫌名,盖犹三代以后,非人主不得称我为朕也。然则今之所谓经,其强半皆古人之所谓传也。古之所谓经,乃三代盛时,典章法度,见于政教行事之实,而非圣人有意作为文字以传后世也。

附录刘恭冕与刘伯山书

窃思段懋堂先生拟以《史记》、《汉书》、《说文》诸书,与五经并列学官,惜当时之读书者,咸囿于所习,未克行先生之意,冕尝推其意而论之,以为今之列学官者,当有二十一经,不当仅列十三经。

《大戴礼》中,多记孔子、曾子之语,其精言粹义,多与《表记》、《大学》相出入,故《汉志》、《隋志》咸以《大戴记》与《小戴记》并列,今人只知习《小戴记》,而读《大戴记》者千不得一,此当补列为经者一也;荀子亦传孔门之学,徧治群经,西汉之学,皆荀子一派之传,其功不在孟子下,后儒徒以其反悖孟子,遂并弃其书,不使与孟子并列,此当补列为经者二也;太史公作《史记》,备列古今兴废之迹,以论其得失,而八书尤足与礼经相辅,盖史公本治《易》、《书》之学,俨然西汉之经生,班氏以先黄老而后六经斥之,非通论也,此当补列为经者三也;孟坚《汉书》,乃断代作史者之祖,后世史家,咸稟其法,故后世皆以马、班并称,此当补列为经者四也。温公《通鉴》,备列古今之政事,乃古代论治之书也,其所论断,悉受法于《春秋》,足以善善恶恶,儆戒百世,此当补列为经者五也;《楚词》为词章之祖,然讽一劝百,怨而不怒,史公称《离骚》一篇,兼有《小雅》、《国风》之旨,可谓知言,此当补列为经者六也;《说文解字》,集小学之大成,古今以来,欲通经学,悉以小学入手,而此书实经学之津梁,故近代治经之儒,咸先从事于此书,此当补列为经者七也;《九章算法》,亦为西周旧籍,乃商辛甲以授周公者也,古人书、数二端,列于六艺,而此书实为算法之祖,此当补列为经者八也。

以此八书,与十三经相合,共成二十一经,倘能家纟玄户诵,则人人皆可为通儒矣。

焦循

焦循,甘泉人,字里堂,乾隆举人。为阮元之族姊夫,恬淡寡欲,博学无方。著有《易章句》、《易通释》、《易图略》、《论语通释》、《孟子正义》、《雕菰楼集》。

与某论汉儒品行书

循顿首白,接读手书,得闻责过之言。夫以循不肖而责之,实以循可教而爱之,且以循自误而惜之也。循闻之,不禁背汗泚,愧悔交集。特以弱冠以来,嗜痂成癖,习之既久,性情安之亦如伶酒贺诗,死亡莫变,得聆至论,感莫能从。既而思之,甚有不可不辨者,诚以人心学问之所关,非小故矣。

自南宋空衍理性,而汉儒训诂之学,几即于废。明末以来,稍复古学,攻击肆情,门户遂立。在前若杨升菴,在后若毛大可,其视宋儒,有不异寇仇敌国之比者,此实其根柢浅陋,大体未明耳。抑知儒者所奉,孔子也。孔子之科有四,而止于二端,曰言、曰行而已。六经者,言也,后世诸儒,皆其言者也。秦人之语,秦人能解之;汾、洛之人或半解之;滇、黔、闽、粤之间,则芒然不知所谓矣。六经如秦,汉儒如汾、洛,宋儒如滇、黔、闽、粤,今欲通秦人之言,问之汾、洛乎?问之滇、黔、闽、粤乎?虽然,汾、洛非秦人也,故说经之法,必以经文为之主,而以汉儒为之辅,以通乎六经之言,而非以求胜宋人故为此也。宋人若茂叔、伊川、考亭、象山诸君子,立忠孝之准,画利义之辨,去欲存诚,黜浮崇实,所以诩孔子之教,而为万古躬行实践之,则经训虽疏,何损大节?不用其言,而并黜其行,其在圣门,蟊矣,贼矣。

近年以来,循方勘破此旨,时以衾景之间,不能无愧,惟恐责循者持以诃之,以为徒汉学之躯壳,不能体圣贤立教之心,则是时将无地自容,求死莫获。不料责循者之适相反也。来书云:欲求科第,必学宋儒。又云汉人品行,不及宋人之恬淡。既以科第之学归之宋儒,则所谓宋儒者,第近来时文讲章之宋儒,庸下之师,假以糊口,冒义理之说,饰空陋之才,阳挟为道学之谈,阴耸以爵禄之贵,以拒高贤,以抑弟子,及叩以宋儒之书,往往不能举其目。程朱若在,必移之于郊,以是为宋儒,子亦过矣。且子谓宋儒恬淡,汉人莫及,其亦谓两汉之学,皆脂韦随俗,干求利禄之徒乎?循于史书,多不记忆,而汉儒本末,则稍稍能详言之。

西汉之经学最显,莫如董子。太史公云:公孙宏治《春秋》,不如仲舒,而希世用事,位至公卿,仲舒疾之。其后辨诸儒之议,而兴《谷梁传》者,萧望之也。望之与王仲翁俱为丙吉所荐,并见霍光。是时吏民当见者,露索挟持,望之独不肯听,因不见用。仲翁为光禄大夫,谓望之曰:不肯录录,反抱关为。望之曰:各从其志。二君之行,可以见矣。他如田何、伏胜、毛苌、王式之徒,各守其业,不闻有干求自贬之事。若曰某为丞相,某为太守,某为御史大夫,沾沾焉指以为荣,则班生之陋也。

东汉诸儒,其迹尤显。帝问郊礼于郑兴,兴不为谶,遂以不任。其时上之好纬,臣下所知,使兴志在荣禄,何自持所学,不敢稍变以媚人主?康成杜门,其始由于党禁,固曰势无已也。久之,党禁既开,一则幅巾见何进,一宿逃去,再则以袁绍之举,征为司农,乞归不仕,清风介节,皎耀千古。张平子通五经,贯六艺,举孝廉,辟公府,皆不就,史称其从容淡静。诚有然者。又如申屠蟠,学贯五经,兼明图纬,隐居不仕,佣为漆工;周彦祖少通诗论,长精《礼》、《易》,陂田自给,悔于滑泥。其列《儒林传》者,刘桓公习施氏之《易》,举孝廉而逃,教授于江陵;孔子建传《古文尚书》,其对崔篆曰:吾有布衣之心,子有衮冕之志,各从所好,不亦善乎?杨文义精习韩诗,经中博士,自以年未五十,不膺旧科,上府让选;何邵公精研六经,通《公羊》、《孝经》、《论语》、《风角》、《七分》,以列卿子诏拜郎中,非其所好,辞病而去。其颖子严、蔡叔陵、赵岐、卢植,并能耻交欲贵,征聘不起,诚皆耽志诗书,无心利禄,非同以口舌之文章,鉤致名誉。惟刘歆、张禹、戴圣、马融之徒,志存媕鄙,为世所讥,以此概汉儒,岂尽然哉?即令两汉经生,率皆夤缘躁兢之流辈,为其学,亦惟师其言而置其行。

孔子曰:不以言取人,不以人废言。言与行之不能相提并论久矣。子责循,循不能辨;子诬汉儒,循能已于言哉?直言无状,惟更教正之,幸甚。

阮元

阮元,仪征人,字伯元,号芸台,乾隆进士。道光时,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历官中外,所至以提倡学术为己任,在馆修儒林传,在粤设学海堂,在浙设诂经精舍。又辑《经籍纂诂》,校勘十三经,汇刻《学海堂经解》一百八十八种〔一名《皇清经解》,后王先谦又汇刻《皇清经解续编》二百九种,清人汉学家著述,大略尽于此二丛编矣〕,号为训诂之渊海,经典之统宗。卒谥文达,有《研经室集》。

《国史·儒林传》序

昔周公制礼,太宰九两系邦国,三曰师,四曰儒。复于司徒本俗,联以师儒,师以德行教民,儒以六艺教民。分合同异,周初已然矣。

数百年后,周礼在鲁,儒术为盛。孔子以王法作述,道与艺合,兼备师儒。颜、曾所传,以道兼艺;游、夏之徒,以艺兼道;定、哀之间,儒术极醇,无少差缪者此也。荀卿著论,儒术已乖,然六经传说,各有师授。秦弃儒籍,入汉复兴,虽黄老、刑名,犹复淆杂。迨孝武尽黜百家,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学矣。东汉以后,学徒数万,章句渐疏,高名善士,半入党流。迄乎魏晋,儒风盖已衰矣。司马、班、范,皆以儒行立传,叙述经师家法,授受秩然。虽于周礼师教未尽克兼,然名儒大臣,匡时植教,祖述经说,文饰章疏,皆与《儒林传》相出入。是以朝秉纲常,士敦名节,拯衰销逆,多历年所,则周、鲁儒学之效也。

两晋玄学盛兴,儒道衰弱。南北割据,传授渐殊。北魏、萧梁,义疏甚密。北学守旧而疑新,南学喜新而得伪。至隋、唐《五经正义》成,而儒者鲜以专家古学相授受焉。宋初名臣,皆敦道谊,濂、洛以后,遂启紫阳,阐发心性,分析道理。孔孟学行,不明著于天下哉!

《宋史》以道学、儒林分为二传,不知此即周礼师儒之异,后人创分而暗合周道也。元、明之间,守先启后,在于金华。洎乎河东、姚江,门户分歧,递兴递灭,然终不出朱、陆而已。终明之世,学案百出,而经训家法,寂然无闻。揆之周礼,有师无儒,空疏甚矣。然其间台阁风厉,持正扶危,学士名流,知能激发。虽多私议,或伤国体,然其正道,实拯世心。是故两汉名教得儒经之功,宋明讲学得师道之益,皆于周、孔之道得其分合,未可偏讥而互诮也。

我朝列圣,道德纯备,包涵前古,崇宋学之性道,而以汉儒经义实之。圣学所指,海内响风,御纂诸经,兼收历代之说。四库馆开,风气益精博矣。国初讲学,如孙奇逢、李容等,沿前明王、薛之派;陆陇其、王懋竑等,始专守朱子,辨伪得真;高愈、应谦等,坚苦自持,不愧实践;阎若璩、胡渭等,卓然不惑,求是辨诬;惠栋、戴震等,精发古义,诂释圣言。近时孔广森之于《公羊春秋》,张惠言之于孟、虞《易》说,亦专家孤学也。且我朝诸儒,好古敏求,各造其域,不立门户,不相党伐,束身践行,暗然自修。呜呼!周、鲁师儒之道,我皇上继列圣而昌明之,可谓兼古昔所不能兼者矣。

综而论之,圣人之道,譬若宫墙,文字训诂,其门径也。门径苟误,跬步皆歧,安能升堂入室乎?学人求道太高,卑视章句,譬犹天际之翔,出于丰屋之上,高则高矣,户奥之间,未实窥也。或者但求名物,不论圣道,又若终年寝馈于门庑之间,无复知有堂室矣。是故正衣尊视,恶难从易,但立宗旨,即居大名,此一蔽也;精校博考,经义确然,虽不逾闲,德便出入,此又一蔽也。臣等备员史职,综辑儒传,未敢区分门迳,惟期记述学行。自顺治至嘉庆之初,得百数十人,仿《明史》载孔氏于儒林之列,别为《孔氏传》,以存《史记·孔子世家》之意,至若陆陇其等,国史已入《大臣传》,兹不载焉。

《经义述闻》序

昔郢人遗燕相书,夜书曰举烛,因而过书“举烛”。燕相受书说之,曰:“举烛者,尚明也;尚明者,举贤也。”国以治,治则治矣,非书意也。郑人谓玉未理者“璞”,周人谓鼠未腊者“璞”,周人曰:“欲买璞乎?”郑贾曰:“欲之。”出其璞,乃鼠也。夫误会举烛之义,幸而治;误解鼠璞则大谬。由是言之,凡误解古书者,皆举烛、鼠璞之类也。

古书之最重者,莫逾于经。经自汉、晋以及唐、宋,固全赖古儒解注之力,然其间未发明而沿旧误者尚多,皆由于声音、文字、假借、转注未能通徹之故。我朝小学训诂,远迈前代。至乾隆间,惠氏定宇、戴氏东原大明之。高邮王文肃公以清正立朝,以经义教子。故哲嗣怀祖先生家学特为精博,又过于惠、戴二家。先生经义之外,兼核诸古子史。哲嗣伯申继祖,又居鼎甲,幼奉庭训,引而申之,所解益多。著《经义述闻》一书,凡古儒所误解者,无不旁征曲喻,而得其本义之所在,使古圣贤见之必解颐,曰:“吾言固如是。数千年误解之,今得明矣。”

嘉庆二十年,南昌卢氏宣旬读其书而慕之,既而伯申又从京师以手订全帙寄余,余授之卢氏。卢氏于刻《十三经注疏》之暇,付之刻工,伯申亦请余言序之。昔余初入京师,尝问字于怀祖先生,先生颇有所授。既而伯申及余门,余平日说经之意,与王氏乔梓投合无间。是编之出,学者当晓然于古书之本义,庶不致为成见旧习所胶固矣。虽然,使非究心于声音文字,以通训诂之本原者,恐终以燕说为大宝,而吓其腐鼠也。

《经传释词》序

经传中实字易训,虚词难释。《颜氏家训》,虽有《音辞》篇,于古训罕有发明,所赖《尔雅》、《说文》二书,解说古圣贤经传之词气,最为近古。然《说文》惟解特造之字〔如亏、〕,而不及假借之字〔如而、虽〕;《尔雅》所释未全,读者多误。是以但知“攸”训“所”,而不知同“迪”〔攸与由同,由、迪古音相转,迪音当如涤,涤之从攸,笛之从由,皆是转音,故迪、攸音近也。释名曰:笛,涤也〕,但见“言”训“我”,而忘其训“间”〔《尔雅》:言、间也。即词之间也〕。虽以毛、郑之精,犹多误解,何况其余?

高邮王氏乔梓,贯通经训,兼及词气。昔聆其“终风”诸说,每为解颐,乃劝伯申勒成一书。今二十年,伯申侍郎始刻成《释词》十卷,元读之,恨不能起毛、孔、郑诸儒,而共证此快论也。元昔教浙士解经,曾谓《尔雅》“坎、律、铨也”为“聿,诠也”字之讹,辛楣先生韪之。又谓《诗》“鲜民之生”,《书》“惠鲜鳏寡”,“鲜”即“斯”之假借字;《诗》“绸直如发”,“如”当解为“而”〔“发”乃实指其发,与“笠”同,非比语,《传》、《笺》并误〕;《老子》“夫佳兵者不祥之器”,“佳”为“隹”〔同惟〕之讹〔《老子》“夫惟”佳二字相连为辞者甚多,若以为“佳”,则当云“不祥之事”,不当云“器”〕。若此之畴,学者执是书以求之,当不悖谬于经传矣。《论语》曰:“出辞气,斯远鄙倍。”可见古人甚重词气,何况绝代语释乎?

与郝兰皋论《尔雅》书

古人字从音出。喉舌之间,音之所通者简;天下之大,言之所异者繁。尔雅者,近正者也。正者,虞、夏、商、周建都之地之正言也;近正者,各国近于王都之正言也。予姻家刘端临之言曰:“子所雅言,诗、书、执礼。”雅言者,诵诗读书,从周之正言,不为鲁之方言也;执礼者,诏相礼仪,亦以周音说礼仪也。小雅、大雅,皆周诗之正言也。刘氏此说,足发千古之蒙矣。

然则《尔雅》一书,皆引古今天下之异言,以近于正言。夫曰近者,明乎其有异也;正言者,犹今官话也;近正者,各省土音近于官话者也。扬雄《方言》,自署曰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夫绝代别国尚释之,况本近正者乎?言由音联,音在字前,联音以为言,造字以赴音,音简而字繁,得其简者以通之,此声韵、文字、训诂之要也。《大戴记·小辨》一篇,足明《尔雅》之学。小辨者,一知半解之俗学也。鲁国当时,或有此学,犹汉《急救章》、宋王安石《字说》之类,然不可考矣。小辨之学易,尔雅之学难。故孔子曰:“社稷之主爱日”。又曰:“士学顺,辨言以遂志”。顺与训通借,即训诂之训;遂志者,通其意也。不学其训,则言不辨,意不通矣。又曰:“小辨破言,小言破义,小义破道。道小不通,通道必简。《尔雅》以观于古,足以辨言矣。传言以象,反舌皆至,可谓简矣。夫亦固十变之稘,由不可既也,而况天下之言乎?”孔子此数言,述‘尔雅’之学甚明,何后儒之昧昧也?训诂错则言语错,执古圣之书,以小辨破其言,而龂龂论之,道义皆错矣。使古圣人见后人如此错解之也,必哑然笑曰:“吾所言本不若是也”。是以不明“尔雅”之学,则五经四书皆鼠璞矣。今子为《尔雅》之学,以声音为主,而通其训诂,余亟许之,以为得其简矣。以简通张,古今天下之言,皆有部居,而不越乎喉舌之地。孔子曰:“辨言之乐不下席。”余与子接席而辨之,其乐何如!

王引之

王引之,高邮人,字伯申,念孙子,嘉庆进士。传父音韵、训诂之学而推广之,作《经义述闻》、《经传释词》,与其父所作《广雅疏证》、《读书杂志》合刊,世称高邮王氏四种。其精博为汉学诸儒之冠,累官工部尚书,卒谥文简。

案:清人治经之法,大要有二。其一,根据文字之正变,而推其求著书之本意者,曰训诂;其二,钩稽参验,而是正其文字之错落者,曰校勘。二者皆无误,而后乃敢评论其立说之是非。此清人为学之真精神,余事皆自此出也。是编于清人说经之文,不能多录,亦不可胜录。故惟取其讨论训诂、校勘之名作数首,以为守约施博之资。学者幸勿以是而目书,斯可耳。

《经籍纂诂》序

训诂之学,发端于《尔雅》,旁通于《方言》,六经奥义,五方殊语,既略备于此矣。嗣则叔重《说文》,稚让《广雅》,探赜索隐,厥谊可传,下及《玉篇》、《广韵》、《集韵》,亦颇蒐罗遗训,而所据之书,或不可考。且旧书雅记,经史传注,未录者犹多。至于网罗前训,征引群书,考之著录家,罕见有此。惟《旧唐志》载天圣太后《字海》一百卷,诸葛颖《桂苑珠丛》一百卷,《新唐志》载颜真卿《韵海镜源》三百六十卷。自古字书、韵书,未有若此之多者,意其详载先儒训释,是以卷帙浩繁,而惜乎其书之已逸也。

曩者戴东原庶常、朱笥河学士,皆欲纂集传注,以示学者,未及成编。吾师云台先生欲与孙渊如编修、朱少河孝廉共成之,亦未果。及先生督学浙江,乃手定体例,逐韵增收,总汇名流,分书类辑。凡历二年之久,编成一百十六卷,展一韵而众字毕备,检一字而诸训皆存,寻一训而原书可识,所谓握六艺之钤键,廓九流之潭奥者矣。

夫训诂之旨,本于声音,揆厥所由,实同条贯。如《周南》、《关睢》篇“左右芼之”,《传》训“芼”为“择”,后人不从,而不知“芼”、“苗”声近义同,“左右芼之”之“芼”,《传》以为“择”,犹田苗蒐狩之“苗”。《白虎通》以为择取。《尔雅》“芼,搴也”,亦与“择取”之义相近也。《召南》、《甘棠》篇“勿翦勿拜”,《笺》训“拜”为“拔”,后人不从,而不知“拜”与“拔”声近而义同也。《邶风》、《柏舟》篇“不可选也”,《传》训“选”为“数”,后人不从,而不知“选”、“算”古字通,朱穆《绝交论》作“不可算也”。郑注《论语》“何足算也”?以“算”为“数”,正与此同义也。《台篇》“籧篨不鲜”,《笺》训“鲜”为“善”,后人不从,而不知《尔雅》“鲜、省”二字皆训为“善”,正是一声之转,且下云“籧篨不殄”,“殄”读曰“腆”,其义亦为“善”也。《小雅·采绿篇》“六日不詹”,《传》训“詹”为“至”,后人不从,而不知“詹”之为“至”,载于《尔雅》,乃古之方言,是以方言亦云楚语,谓“至”为“詹”也。《曲礼》“急缮其怒”,郑读“缮”为“劲”,后人不从,而不知“缮”之为“劲”,乃耕、仙二部之相传,犹“辨秩”东作通作“平秩”,“平平左右”亦作“便蕃左右”也。《学记》“术有序”,郑注云:“术当为遂,声之误也。”后人不从,而妄改为“州”,而不知“术”、“遂”古同声,故《月令》“审端径术”,注云:“术,《周礼》作遂也。”

若乃先儒训释偶疏,而后人不知改正者,亦多有之。如《易·屯》六二“女子贞不字”,陆绩训“字”为“爱”,已觉未安。至宋耿南仲误读“女子许嫁筓而字”之文,遂以字为许嫁,不可更通,不如虞翻训为妊娠之善也。《尧典》“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传》训“烝烝乂”为“进进以善自治”,颇为不辞,不如蔡邕《九疑山碑》读以“孝烝烝”为句,且依《广雅》“烝烝孝也”之训为善也。《皋陶谟》“万邦作乂”,《禹贡》“莱夷作牧”、“云梦土作乂”,《史记·夏本纪》,皆以“为”字代“作”字,文义未安,不如用《诗·》篇传训“作”为“始”之善也。《禹贡》“嵎夷既略”,《传》谓用功少曰“略”,乃望文生义,不如训“略”为“治”之善也。《康诰》“远乃猷裕乃以民宁”,《传》读“猷”字为“句”,而训“猷”为“谋”,不如断裕为句,而用《方言》“猷,裕道也”之训为善也;《诗·鄘风·定之方中》篇“匪直也人”,《桧风·匪风》篇“匪风发兮,匪车偈兮”,《小雅·小旻》篇“如匪行迈谋”,《笺》并训“匪”为“非”,不如用《左传》杜注训“匪”为“彼”之善也。《王风·中谷有蓷》篇“暵其湿矣”,《传》、《笺》并解为水湿,与“暵”字之义相反,不如读“湿”为“”,用《通俗》文“欲燥曰”之善也。《魏风·陟岵》篇“行役夙夜无寐”,《传》以为寤寐之寐,不如读“寐”为“沫”,而用《楚辞》注“沫,已也”之训为善也。《小雅·南有嘉鱼》篇“烝然罩罩”,“烝然汕汕”,《传》依《尔雅》云“罩罩,篧也”。“汕汕,樔也”,不如《说文》训为鱼游水貌之善也。《菁菁者莪》篇“我心则休”,《释文》、《正义》并以“休”为“美”,不如用《国语》注“休,喜也”之训为善也。《北山》篇“我从事独贤”,《笺》以为“贤才”之“贤”,不如《毛传》训“贤”为“劳”之善也。《菀柳》篇“无自暱焉”,《传》训“暱”为“近”,与“无自瘵焉”之文不类,不如《广雅》“暱,病也”之训为善也。《都人士》篇“序衣服不贰,从容有常”,郑训“从容”为“休燕”,不如《缁衣正义》训为“举动”之善也。《大雅·绵》篇“曰止曰时”,《笺》训“时”为“是”,与“曰止”异义,不如训“时”为“止”之善也。《卷阿》篇“有冯有翼”,《传》云“道可冯依,以为辅翼”,不如训为“冯冯翼翼,满盛之貌”为善也。《民劳》篇“无纵诡随”,《传》云:“诡人之善,随人之恶”,以叠韵之字而上下异训,不如读“随”为“”而训“诡谲”之善也。《云汉》篇“昊天上帝,则不我虞”,《笺》训“虞”为“度”,文义未允,不如训为“有与助之”善也。《月令》“养壮佼”,《正义》以“佼”为形容佼好,与“壮”异义,不如训“佼”为“健”之善也。《桓十一年左传》“且曰虞四邑之至也”。《昭六年传》“始吾有虞于子”,杜注并训为“度”,不如训为“望”之善也。《宣十二年传》“董泽之蒲可胜既乎”,杜训“既”为“尽”,不如读“既”为“塈”,用《摽有梅》《诗传》“塈,取也”之训为善也。《襄二十五年传》“冯陵我敝邑,不可亿逞”,杜训“亿”为“度”,“逞”为“尽”,不如训为“盈满”之善也。

后之览是书者,去凿空妄谈之病,而稽于古,取古人之传注,而得其声音之理,以知其所以然,而传注之未安者,又能博考前训以正之,庶可传古圣贤著书本旨,且不失吾师纂是书之意与。

《经义述闻》自序

引之受性梼昧,少从师读经,裁能绝句,而不得其解。既乃习举子业,旦夕不辍,虽有经训,未及搜讨也。年廿一,应顺天乡试,不中式而归,亟求《尔雅》、《说文》、《音学五书》读之,乃知有所谓声音、文字、诂训者。

越四年,而复入都,以己所见,质疑于大人前,大人则喜曰:“乃今可以传吾学矣。”遂语以古韵廿一部之分合、《说文》谐声之义例、《尔雅》、《方言》及汉代经师诂训之本原。大人曰:“诂训之指,存乎声音。字之声同声近者,经传往往假借。学者以声求义,破其假借之字,而读以本字,则涣然冰释。如其假借之字而强为之解,则诘为病矣。故毛公诗传,多易假借之字,而训以本字,已开改读之先。至康成笺《诗》注《礼》,屡云某读为某,而假借之例大明。后人或病康成破字者,不知古字之多假借也。”大人又曰:“说经者,期于得经意而已。前人传注,不皆合于经,则择其合经者从之;其皆不合,则以己意逆经意,而参之他经,证以成训,虽别为之说,亦无不可。必欲专守一家,无少出入,则何邵公之墨守见伐于康成者矣。”故大人之治经也,诸说并列,则求其是;字有假借,则改其读。盖孰于汉学之门户,而不囿于汉学之藩篱者也。

引之过庭之日,谨录所闻于大人者,以为圭臬,日积月累,遂成卷帙,既又由大人之说,触类推之,而见古人之诂训,有后人所未能发明者,亦有必当补正者,其字之假借有必当改读者,不揆愚陋,辄取一隅之见,附于卷中,命曰《经义述闻》,以志义方之训。凡所说《易》、《书》、《诗》、《周官》、《仪礼》、大小《戴记》、《春秋》内外传、《公羊》、《谷梁传》、《尔雅》,皆依类编次,附以通说。其所未竟,归之续编,亦欲当世大才通人纠而正之,以祛烦惑云尔。

嘉庆二年三月二日,高邮王引之叙。

《经传释词》自序

语词之释,肇于《尔雅》,“粤”、“于”为“曰”,“兹”、“斯”为“此”,“每有”为“难”,“谁昔”为“昔”?若斯之类,皆约举一隅,以待三隅之反。盖古今异语、别国方言类多助语之文。凡其散见于经传者,皆可比例而知;触类长之,斯善式古训者也。

自汉以来,说经者宗尚雅训,凡实义所在,既明箸之矣,而语词之例,则略而不究,或即以实义释之,遂使其扞格,而意亦不明。如“由”,用也,“猷”,道也,而又为词之“于”,若、皆以“用”与“道”释之,则《尚书》之“别求闻由古先哲王”,“大诰猷尔多邦”,皆文义不安矣;“攸”,所也,“迪”,蹈也,而又为词之“用”,若皆以“所”与“蹈”释之,则《尚书》之“各迪有功”,“丰水攸同”,“风雨攸除,鸟鼠攸去”,皆文义不安矣;“不”,弗也,“否”,不也,“丕”,大也,而又为发声与承上之词,若皆以“弗”与“大”释之,则《尚书》之“三危既宅,三苗丕叙”、“我生不有命在天”、“否则侮厥父母”,毛诗之“否难知也”、“有周不显,帝命不时”,《礼记》之“不在此位也”,皆文义不安矣;“作”,为也;而又为词之“始”与“及”,若皆以为释之,则《尚书》之“万邦作乂”、“作其即位”,皆文义不安矣。“为”,作也,而又为词之“如”,与“有”、与“与”、与“于”,若皆以“作”释之,则《左传》之“何臣之为”,《晋语》之“称为前世”,《谷梁传》之“近为祢宫”,《管子》之“为臣死乎”,《孟子》之“得之为有财”,皆文义不安矣。

又如“如”,若也,而又为词之“而”,与“乃”、与“当”、与“与”;“若”,如也,而又为词之“其”,与“而”、与“此”、与“惟”;“曰”,言也,而又为词之为“欥”;“谓”,言也,而又为词之“为”,与“与”、与“如”、与“奈”;“云”,言也,而又为词之“有”,与“或”、与“然”;“宁”,安也,而又为词之“乃”;“能”,善也,而又为词之“而”,与“乃”;“无”,不有也,而又为词之发声与转语;“有”,不无也,而又为词之“为”;“即”,就也,而又为之“则”,与“若”、与“或”;“则”,法也,“及”,至也,而又为词之“若”;“兹”,此也,而又为叹词;“嗟”,叹词也,而又为语助;“彼”,他也,而又为词之“匪”;“匪”,非也,而又为词之“彼”;“咫”,八寸也,而又为词之“只”;“允”,信也,而又为词之“用”;“终”,尽也,而又为词之“既”;“多”,众也,而又为词之“祗”;“适”、“徂”、“逝”,皆往也,而“适”又为词之“啻”,“徂”又为词之“及”,“逝”又为词之发声。“思”,念也;“居”,处也;“夷”,平也;“一”,数之始也,而又皆为语助。“曷”,词之“何”也,而又为“何不”;“盍”,何不也,而又为“何”;“于”,词之“于”也,而又为“为”、为“与”;“爰”,词之“曰”也,而又为“与”;“安”,词之“焉”也,而又为“乃”、为“则”、为“于是”;“焉”,词之“安”也,而又为“于”、为“是”、为“于是”、为“乃”、为“则”。“惟”,词之“独”也,而又为“与”、为“及”,为“虽”。“虽”,不定之词也,而又为“惟”;“矧”,词之“况”也,而又为“亦”。“亦”,承上之词也,而又为语助;“且”,词之更端也,而又为“此”;“之”,词之“是”也,而又为“于”、为“其”、为“与”。凡此者,其为古之语词,较然甚著。揆之本文而协,验之他卷而通。虽旧说所无,可以心知其意者也。

引之自庚戌入都侍大人,质问经义,始取《尚书》二十八篇绎之,而见其词之发句、助句者,昔人以实义释之,往往结为病,窃尝私为之说,而未敢定也。及闻大人论《毛诗》“终风且暴”,《礼记》“此若义也”诸条,发明意恉,涣若冰释,益复得所遵循,奉为稽式,乃遂引而伸之,以尽其义类,自《九经》、《三传》及周、秦、西汉之书,凡诸语之文,遍为搜讨,分字编次,以为《经传释词》十卷。凡百六十字,前人所未及者补之,误解者正之,易晓者则略而不论。非敢舍旧说而尚新奇,亦欲窥测古人之意,以备学者之采择云尔。

嘉庆三年二月一日,高邮王引之叙。

江藩

江藩,甘泉人,字子屏,号郑堂,监生。少受学于惠栋、余萧客、江声,博综经史。阮元督漕淮安时,聘为丽正书院山长,著《国朝汉学师承记》、《国朝经义目录》,甄录诸儒及其著述,一以笃守汉学家法者为断。又有《宋学渊源记》、《周易述补》、《隶经文》、《炳烛室杂文》。〔案:江氏又有《经解入门》一书,而坊间不甚流行,曾见石印本两小册,书内列举条目,述群经之源流大义,与文字训诂、音韵、校勘之事。前有仪征阮元序,称其文约旨详,甚便初学。后有于越徐仪吉跋,略谓是书初刻于江氏家塾,工未竣,而先生遽捐馆舍,以故世无传本,仪吉闻其副本尚在江右,因殚数年心力,以重金购得之,爰为斠讐,付之石印,以公同好云。今此编因卷帙有限,势难多采,故特摘其卷首之凡例并目录附钞于后,以为学者之绍介焉耳。〕

《国朝汉学师承记》自序

先王经国之制,井田与学校相维。里有序,乡有庠。八岁入小学,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始知室家长幼之节。十五入大学,学先圣礼乐,而知朝廷君臣之礼。所以耕夫余子亦得秉耒横经,渐诗书之化,被教养之泽。济济乎!洋洋乎!三代之隆轨也。秦并天下,燔诗书,杀术士,圣人之道坠矣。然士隐山泽岩壁之间者,抱遗经,传口说,不绝于世。汉兴,乃出,言《易》,淄川田生;言《书》,济南伏生;言《诗》,于鲁,则申公培,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礼》,于鲁,则高堂生;言《春秋》,于齐,则胡毋生,于赵,则董仲舒。自兹以后,专门之学兴,命氏之儒起。六经五典,各信师承。嗣守章句,期乎勿失。西都儒士开横舍,延学徒,诵先王之书,被儒者之服,彬彬然有洙、泗之风焉。爰及东京硕学大师,贾服之外,咸推高密郑君,生炎汉之季,守孔子之学,训义优洽,博综群经,故老以为前修,后生未之敢异。晋王肃自谓辨理依经,逞其私说,伪作家语,妄撰圣证,以外戚之尊,盛行晋代。王弼宗老庄而注《周易》,杜预废贾服而释《春秋》,梅赜上伪书,费甝为义疏。于是宋、齐以降,师承陵替,江左儒门,参差互出矣。然河洛尚知服古,不改旧章,《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若辅嗣之《易》,惟河南青齐间有讲习之者,而王肃《易》亦间行焉。元凯之左氏,但行齐地,伪孔传,惟刘光伯、刘士元信为古文,皆不为当时所尚。《隋书》云:“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岂知言者哉!唐太宗挺生于干戈之世,创立于戎马之中,虽左右櫜鞬,栉沐风雨,然锐情经术,延揽名流。即位后,雠正五经,颁示天下,命诸儒萃章句为义疏。惜乎!孔沖远、朱子奢之徒,妄出己见,去取失当,《易》用辅嗣而废康成,《书》去马、郑而信伪孔,《谷梁》退麋氏而进范宁,《论语》则专主平叔。弃尊彝而宝康瓠,舍珠玉而收瓦砾,不亦傎哉?宋初,承唐之弊,而邪说诡言,乱经非圣,殆有甚焉。如欧阳修之《诗》,孙明复之《春秋》,王安石之《新义》,是已。至于濂、洛、关、闽之学,不究礼乐之源,独标性命之旨,义疏诸书,束置高阁,视如糟粕,弃等弁髦。盖率履则有余,考镜则不足也。元明之际,以制义取士,古学几绝。而有明三百年,四方秀艾,困于帖括,以讲章为经学,以类书为博闻,长夜悠悠,视天梦梦,可悲也。夫在当时,岂无明达之人,志识之士哉?然皆滞于所习,以求富贵,此所以儒罕通人、学多鄙俗也。我世祖章皇帝,握贞符,膺图箓,拨乱反正,伐罪弔民,武德定四海,文治垂千古。顺治十三年,敕大学士傅以渐撰《易经通注》,以《永乐大全》繁冗芜陋,刊其舛讹,补其阙漏,勒为是书,颁之学官。圣祖仁皇帝嗣位,削平遗孽,亲征西番,戡定三藩,永清六合。然万机之暇,栖神坟典,悦志艺文,阐五音六律之微,稽八荒九章之术,天亶睿知,典学宏深,伊古以来所未有也。康熙十九年,敕大学士库勒纳等编《日讲四书解义》、《日讲书经解义》;二十二年,敕大学士牛钮等编《日讲易经解义》;三十八年,奉敕撰《春秋传说汇纂》;五十四年,又敕大学士李光地等撰《周易折中》;六十年,又敕大学士王顼龄等撰《书经传说汇纂》,又敕户部尚书王鸿绪等撰《诗经传说汇纂》。凡御纂群经,皆兼采汉宋先儒之说,参考异同,务求至当,远绍千载之薪传,为万世不刊之巨典焉。世宗宪皇帝际升平之时,咸宁之世,未明求治,乙夜观书,虽夙通三乘,然雅重七经。即位之后,即刊行圣祖钦定《诗经传说汇纂》、《书经传说汇纂》,皆御制序文,弁于卷首;又编定圣祖《日讲春秋解义》。雍正五年,御纂《孝经集注》,折衷群言,勒为大训,推武周达孝之源,究天地明察之理,故能心契孔、曾,权衡醇驳也。至高宗纯皇帝御极六十年,久道化成,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武功则耆定十全,文德则旁敷四海,富则与地乎侔訾,贵乃与天乎比崇,盛德日新,多文日富。乾隆元年,诏儒臣排纂圣祖《日讲礼记解义》;十三年,钦定《周官义疏》、《仪礼义疏》、《礼记义疏》;二十年,大学士傅恒等奉敕撰《周易述义》《诗义折中》;三十年,大学士傅恒等奉敕撰《春秋直解》。于《易》,则不涉虚渺之说与术数之学,观象则取互体以发明古义;于《诗》,则依据毛、郑,溯孔门授受之渊源,事必有征,义必有本,臆说武断,概不取焉;于《礼》,则以康成为宗,探孔、贾之精微,综群儒之同异,本天殽地,经国坊民,治法备矣;于《春秋》,则採三家之精华,斥安国之迂谬,阐尼山之本意,洵为百王之大法也。经学之外,考石鼓,辨太昌用修之非;刊石经,湔开成广政之陋。又刻御制说经文于太学,皆治经之津梁,论古之枢要,所谓悬诸日月,焕若丹青者也。于是鼓之篋士,负笈之徒,皆知崇尚实学,不务空言,游心六艺之囿,驰惊仁义之涂矣。我皇上诞敷文教,敦尚经术,登明堂,坐清庙,次群臣,奏得失,天下之众,乡风随流,芔然兴道而迁义,家怀克让之风,人诵康哉之咏。猗欤!伟欤!何其盛也!盖惟列圣相承,文明于变,尊崇汉儒,不废古训,所以四海九州,强学待问者,咸沐菁莪之雅化,汲古义之精微,缙绅硕彦,青紫盈朝,缝掖巨儒,纟玄歌在野,担簦追师,不远千里,讲诵之声,道路不绝,可谓千载一时矣。

藩绾发读书,授经于吴郡通儒余古农、同宗艮庭二先生,明象数制度之原,声音诂训之学,乃知经术一坏于东西晋之清谈,再坏于南北宋之道学。元明以来,此道益晦。至本朝,三惠之学盛于吴中,江永、戴震诸君,继起于歙,从此汉学昌明,千载沈霾,一朝复旦。暇日,诠次本朝诸儒为汉学者,成《汉学师承记》一编,以备国史之采择。

嗟乎!三代之时,弼谐庶绩,必举德于鸿儒;魏晋以后,左右邦家,咸取才于科目。经明行修之士,命偶时来,得策名廊庙。若数乖运舛,纵学穷书圃,思极人文,未有不委弃草泽,终老邱园者也。甚至饥寒切体,毒螫肤,筮仕无门,赍恨入冥,虽千载以下,哀其不遇。岂知当时绝无过而问之者哉?是记,于轩冕则略记学行,山林则兼志高风,非任情轩轾,肆志抑扬,盖悲其友麋鹿以共处,候草木以同彫也。

附录《经解入门》凡例并目录

一、是编为初学治经起见,故类分各篇,以清眉目,其中语皆浅显,使学者一览而知。

一、是编专为治经者开其先路,故所列各书,皆为于经有用之书;所举各事,皆为治经极要之事。此外史学各家之说,不敢滥入。

一、是编皆靠实立说,无一虚语,使学者知治经一道,入门便不可以凭空臆说。且所学各条,俱鉴前人得失,裁酌尽善,由此而入,万不致有歧途之悔。

一、今人名经学为汉学,盖以秦火而后,汉始昌明其学,魏晋以降,渐亦颓废,而国朝则直追两京,斯为极盛。故书中于汉人书及国朝人说经各书,皆详述之,于唐以下之书,从略,以精者罕也。

一、是编分八卷,分篇五十有二,本为初学苦治经而无师傅而作,然即以此为师,则胜千里负笈者多矣。孟子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此即经学之先路也。

一、说经家引用群籍书名,皆宜标明其书,多者尤宜标明篇目。如引《易》,则当云某卦;引《左氏传》,当云某公某年;引周秦诸子,亦当云某子某篇;引汉以下各注,则当云某某某书某篇注〔又《周礼·六官》缺《冬官》,汉人以《考工记》补入,引《考工记》不得称《冬官》〕之类,所以昭征实。是编,引各说亦然,学者不宜忽过。

一、治经首重家法,家法不明,即为俗学,故《汉书·儒林传》诸经师,必详所出,其所出不明者,不录,国朝诸老亦然。余所以有汉学师承之作,初学切宜确守。

一、说经文法,只求明白晓畅,说尽而止,篇幅长短,皆所不论,不宜雕琢字句,及闲说空话。读末卷所附各篇,自无不可三反矣。

卷一

群经缘始第一〔附群经分合次第〕; 群经源流第二〔与两汉传经诸儒参看〕;群经辨异第三;群经辨伪第四 〔附辨诸子之伪〕;诸经古文今文第五;注家有得有失第六;古书疑例第七;古经佚文第八。

卷二

历代经学兴废第九;历代石经源流第十;历代书籍制度第十一;两汉传经诸儒第十二;两汉通经诸儒第十三。

卷三

南北经术流派第十四;汉宋门户异同第十五;国朝治经诸儒第十六;近儒说经得失第十七。

卷四

经与经相表里第十八;经与纬相表里第十九;经与子相表里第二十;经与史相表里第二十一;说经必先识文字第二十二;说经必先通训诂第二十三;说经必先明假借第二十四;说经必先知音韵第二十五;说经必先审句读第二十六;说经必先明家法第二十七.

卷五

字学源流第二十八;音韵源流第二十九;古有六书第三十;古无四声第三十一;有目录之学第三十二;有校勘之学第三十三;有训诂之学第三十四;有考据之学第三十五。

卷六

解经不尚新奇第三十六;解经不可虚造第三十七;不可望文生训第三十八;不可妄诋古训之三十九;不可剽窃旧说第四十;不可穿凿无理第四十一;不可附会无据第四十二; 不可有骑墙之见第四十三;不可作固执之谈第四十四;门径不可不清第四十五;体例不可不熟第四十六。

卷七

不可增字解经第四十七;不可妄改经文第四十八;方音异同不可不晓第四十九;制度沿革不可不知第五十;平日读书课程第五十一;科场解经程氏第五十二。

卷八

附选。

方东树

方东树,清,桐城人,字植之,诸生。师事姚鼐,工古文辞。中岁研精义理,一宗朱子。著《汉学商兑》,条列汉家阎、胡、惠、戴之说,而驳斥其非。与江藩之《国朝汉学师承记》,遂俨若对垒焉。又有《大意尊闻》、《书林扬觯》、《仪卫堂文集》等书。

案:清代儒者,与汉学家,时持异议者,惟桐城派古文家方、姚诸君为著,而汉学家亦多不满于桐城派之古文。道不同,不相为谋,其此之谓与。参看《古文治要编》。

《汉学商兑》自序

近世有为汉学考证者,著书以辟宋儒、攻朱子为本,首以言心、言性、言理为严禁。海内名卿巨公、高才硕学数十家,递相祖述,膏唇拭舌,造作飞条,兢欲咀嚼。究其所以为之罪者,不过三端:一则以其讲学标榜,门户分争,为害于家国;一则以其言心、言性、言理,坠于空虚,心学禅宗,为歧于圣道;一则以其高谈性命,束书不观,空疏不学,为荒于经术。而其人之所以为言之恉,亦有数等:若黄震、万斯同、顾亭林辈,自是目击时,敝意有所激,创为救病人之论,而析义未精,言之失当;杨慎、焦竑、毛奇龄辈,则出于浅肆矜名,深妒《宋史》创立《道学传》,若加乎儒林之上,缘隙奋笔,忿设诐辞;若夫好学而愚,智不足以识真,如东吴惠氏、武进臧氏,则为暗于是非。

自是以来,汉学大盛,新编林立,声气扇和,专与宋儒为水火,而其人类皆以鸿名博学为士林所重,驰骋笔舌,丳穿百家,遂使数十年间,承学之士,耳目心思,为之大障。

历观诸家之书,所以标宗旨,峻门户,上援通贤,下詟流俗,众口一舌,不出于训诂、小学、名物、制度,弃本贵末,违戾诋诬,于圣人躬行求仁,修齐治平之教,一切抹杀。名为治经,实足乱经;名为卫道,实则畔道。

昔孟子不得已而好辨、欲以息邪说、正人心。窃以孔子没后,千五百余岁,经义学脉,至宋儒讲辨,始得圣人之真。平心而论,程朱数子,廓清之功,实为晚周以来一大治。今诸人边见傎倒,利本之颠,必欲寻汉人纷歧异说,复汨乱而晦蚀之,致使人失其是非之心。其有害于世教学术,百倍于禅与心学。又若李塨等,以讲学不同,乃至说经亦故与宋人相反,虽行谊可尚,而妒惑任情,亦所不解。

东树居恒感激,思有以弥缝其失,顾寡昧不学,孤踨违众,河滨之人捧土以塞孟津,不自度其力之弗胜也,要心有难已。辄就知识所逮,辍拾辨论,以启其端,俟世有真儒出而大正焉。倘亦识小之在人,而为采获所不弃与。

道光丙戌四月,桐城方东树。

评戴东原说五则《汉学商兑》

戴氏曰:“今人读书,尚未识字,辄薄训诂之学。夫文字之未能通,妄谓通其语言;语言之未能通,妄谓通其心志,此惑之大者也。论者又谓有汉儒之经学,有宋儒之经学,一主训诂,一主义理。夫使义理可以舍经而求,将人人凿空得之,悉取于经乎?惟空任胸臆之无当于义理,然后求之古经,而古今县隔,遗文垂绝,然后求之训诂,训诂明,则古经明,古经明,而我心同然之义理,乃因之以明〔即如所论,是训诂为筌蹄明矣,而何以严禁义理,皆不求之乎〕。古圣贤之义理非他,存乎典章制度者是也〔从此路歧去,认奴为郎矣,所以谓之汉学,盖其门面宗旨如此,故为异端〕。昧者乃歧训诂、义理而二之,是训诂非以明义理,而训诂何为?义理不存乎典章制度,势必流入于异端曲说,而不自知矣。”

按戴氏此论最近信,主张最有力。所以标宗旨、峻门户、固壁垒,示信学者,谓据其胜理而不可夺矣。若以实求之,皆谬说也。古今学问,大抵二端:一小学,一大学。训诂、名物、制度,只是小学内事;大学直从明新说起,中庸从性道说起,此程子之教所主,为其已成就向上,非初学之比。如颜子问仁,问为邦,此时自不待与之言小学事矣。子夏固谓草、木有区别是也。汉学家昧于小学、大学之分,混小学于大学,以为不当歧而,二之非也。故白首著书,毕生精力,止以名物、训诂、典章、制度小学之事成名立身,用以当大人之学之究竟,绝不复求明新至善之止,痛斥义理、性道之教,不知本末也。明道玩物丧志之戒,久为世口实,不知此止虑其志趣,局止于是,即致远恐泥、君子不为之旨。古人言各有当,教亦多术,同归于是而已。故当日特又记读史,逐字看过一条,以接引来学,可知非舍学问空谈义理也。若谓舍经空谈义理,不事训诂以求经,则古今无有是事,何况程子?汉学者不穷理析义,援引脱节,以济其私,既诬前贤,又自迷误,致从事差谬,又因以迷误来学,一言三失,所以为罪也〔以上辨主张训诂误以小学当大学〕。若谓义理,即在古经,训诂不当,歧而为二,本训诂以求古经,古经明,而我心同然之,义理以明,此确论也。然训诂不得义理之真,致误解古经,实多有之。若不以义理为之主,则彼所谓训诂者,安可持以无差谬也?诸儒释经解字,纷纭百端。吾无论其他,即以郑氏、许氏言之,其乖违失真者已多矣,而况其下焉者乎?总而言之,主义理者,断无有舍经废训诂之事;主训诂者,实不能皆当于义理。何以明之?盖义理有时实有在语言文字之外者。故孟子曰:“以意逆志,不以文害辞,辞害意也。”汉学家专泥训诂,如高子说诗,所以多不可通〔如《惠氏古义》《臧氏杂记》及近时诸家新说〕。故宋儒主义理,原未歧训诂为二而废之,有时废之者,乃政是求义理之真,而去其谬妄、穿凿迂曲不可信者耳。若其不可易者,古今师师相传,硕学之徒,莫之或徙,宋儒何以能废之也〔如朱子《诗集传》,训诂多用毛、郑〕?汉学之人主张门户,专执《说文》、《广雅》小学字书,穿凿坚僻,不顾文义之安,正坐斥义理之学,不穷理故也。故义理原不出训诂之外,而必非汉学家所守之训诂能尽得义理之真也。如曰不然,试平心而论,汉儒、宋儒说经,谁得古圣人语言心志多乎〔以上辨义理,本于训诂之不尽然〕?

若夫舍经废训诂,亦诚有之,但须区别。如陆子以六经为注脚,有似舍经者,朱子已深斥之〔详见后卷〕;若程子摆落传注,所见实胜前儒,则其废之者固甚当也。至于朱子极尊训诂〔详见后卷〕,而亦有时废之者,废其失真、不得圣意而致贻误来学者也。今深疾义理,欲伸汉学,恐不能胜,乃以疑似之迹,概诬宋儒为舍经废训诂。空任胸臆言理云云,此欲欺天下,使耳食无闻者谓为信然,同以莫须有之罪归焉,欲以一手掩天下目也〔以上辨程朱非舍经废训诂〕。

夫谓“读书尚未识字,辄薄训诂”,此自俗士妄人,其于学术大局,焉能为有亡轻重,固不足论。若古今异文,说文所引壁经古文,多不与马、郑相应,无论后世。古今既远,传写脱误,或由先师,众说不一。如荀悦《申鉴》、朱国桢《湧幢小品》云云,则亦不足为病〔《申鉴》云:文有磨灭,音有楚夏,出有先后。或学者先,有所措定。后世相仿,弥以滋伪。《湧幢小品》云:古人古事古字,散见杂出,各不相同。见其一不见其二,哄然纠驳,未免为古人所笑〕,但论其大体无失可也。如范升所云:“以年数小差,掇为巨谬:遗脱纤微,指为大尤,则过矣〔有一汉学之徒,痛诋欧《五代史·明宗纪》,云:在位十年,于五代之君最为长世。以为不应,自相牴牾至此。余曰:此十年当是八字,传写偶伪,五代惟唐末帝十一年,余者多至六七年而已。欧公此语,诚小失,然不以辞害意可也〕。”若夫颇通于训诂,而实不识字,详于制度,而实昧于义理,又何说也?〔《困学纪闻》,引李衡《识字说》,云:孔光不识进退字,张禹不识刚正字,许敬宗不识忠孝字,柳宗元不识节义字。又刘念台《人谱类记》,称方逊志先生谓门人曰:汝读书几年,尚不识个是字〕。盖忠孝、信义、进退,取予、廉耻等,字不待读,苍雅说文,而世无不明者,古今学人或不识得,岂为不晓训诂之故与?〔以上辨不识字之人有分别。〕

至谓古圣贤,义理即存乎典章制度,则训诂以经典所载,曰钦、曰明、曰安、曰恭、曰让、曰慎、曰诚、曰忠、曰恕、曰仁、曰孝、曰义、曰信、曰慈、曰俭,曰惩忿窒欲,曰迁善改过,曰贱利重义,曰杀身成仁;反而言之,曰骄泰、曰奢肆、曰苟妄、曰自欺、曰谗谄、曰贪鄙。凡诸义理,皆关修齐治平之大,实不必存乎典章制度,岂皆为异端邪说与?而如戴氏《七经小记·学礼篇》中所记,冠弁诸制,将谓即以尽天下之义理与。震为江永弟子,永之言曰:“经籍包罗三才,制度名物,特其间一支一节耳。”斯为儒者,持平之论,而震顾张皇若此,不亦谬乎?〔以上辨义理不必存乎典章制度。〕

龚自珍

龚自珍,清,仁和人,字璱人,号定庵,段玉裁之外孙,道光进士,官礼部主事,通《公羊春秋》,其文学周秦诸子,多新奇可喜之论,同光之际,风行一世。著有《定庵集》。

六经正名

孔子之未生,天下有六经久矣。《庄周·天运篇》曰:孔子曰,某以六经奸七十君而不用。《记》曰: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有《易》、《书》、《诗》、《礼》、《乐》、《春秋》之教。孔子所睹《易》、《书》、《诗》,后世知之矣。若夫孔子所见《礼》,即汉世出于淹中之五十六篇。孔子所谓《春秋》,周室所藏百二国宝书是也。是故孔子曰:述而不作。司马迁曰:天下言六艺者,折衷于孔子,六经六艺之名,由来久远,不可以臆增益。

善夫汉刘向之为七略也,班固仍之,造《艺文志》,序六艺为九种,有经,有传,有记,有群书。传则附于经,记则附于经,群书颇关经,则附于经。何谓传?《书》之有大小夏侯、欧阳传也;《诗》之有齐、鲁、韩、毛传也;《春秋》之有公羊、谷梁、左氏、邹、夹氏亦传也;何谓记?大小戴氏所录,凡百三十有一篇,是也;何谓群书?《易》之有《淮南道训》、《古五子》十八篇,群书之关《易》者也。书之有《周书》七十一篇,群书之关书者也。《春秋》之有《楚汉春秋》、《太史公书》,群书之关《春秋》者也。然则礼之有《周官》、《司马法》,群书之颇关礼经者也。汉二百祀,自六艺而传记,而群书,而诸子毕出。既大备,微夫刘子政氏之目录,吾其如长夜乎?何居乎后世有七经、九经、十二经、十三经、十四经之喋喋也。或以传为经,《公羊》为一经,《谷梁》为一经,《左氏》为一经,审如是。是则韩亦一经,鲁亦一经,毛亦一经,可乎?欧阳一经,两夏侯各一经,可乎?《易》三家,《礼》分庆、戴,《春秋》又有邹、夹。汉世总古今文,为经当十有八,何止十三?如其可也,则后世名一家说经之言甚众,经当以百数,或以记为经,大小戴二记毕称经。夫大小戴二记,古时篇篇单行,然则《礼》经外,当有百三十一经。或以群书为经,《周官》晚出,刘歆始立,刘向、班固灼知其出于晚周、先秦之士之掇拾旧章所为,附之于礼,等之于《明堂》、《阴阳》而已。后世称为经,是为述刘歆,非述孔氏。

善夫刘子政氏之序六艺为九种也,有苦心焉,斟酌曲尽善焉,序六艺矣。七十子以来,尊《论语》而谭《孝经》、小学者,又经之户枢也;不敢以《论语》夷于记,夷于群书也;不以《孝经》还之记,还之群书也。又非传,于是以三种为经之贰。虽为经之贰,而仍不敢悍然加以经之名。向与固可谓博学、明辨、慎思之君子者哉!《诗》云:自古在昔,先民有作。向与固岂非则古昔崇退让之君子哉!

后世又以《论语》、《孝经》为经。假使《论语》、《孝经》可名经,则向早名之。且曰序八经,不曰序六艺矣。仲尼未生,先有六经;仲尼既生,自明不作。仲尼曷尝率弟子使笔其言以自制一经哉!乱圣人之例,淆圣人之名,实以为尊圣。怪哉!非所闻,非所闻。

然且犹为未快意,于是乎又以子为经。汉有传记博士,无诸子博士。且夫子也者,其术或醇或疵,其名反高于传记。传记也者,弟子传其师,记其师之言也。诸子也者,一师之自言也。传记犹天子畿内卿大夫也,诸子犹公侯,各君其国,各子其民,不专事天子者也。今出《孟子》于诸子,而夷之于二戴所记之间,名为尊之,反卑之矣。子舆氏之灵,其弗享是矣。

问:子政以《论语》、《孝经》为经之贰,则若是班乎?答:否,否。《孝经》者,曾子以后支流苗裔之书,平易泛滥,无大疵,无闳意眇恉,如置之二戴所录中,与《坊记》、《缁衣》、《孔子闲居》、《曾子天圆》比,非《中庸》、《祭义》、《礼运》之伦也。本朝立博士,向与固因本朝所尊而尊之,非向、固尊之也。然则刘向、班固之序六艺为九种也,北斗可移,南山可隳,此弗可动矣。后世以传为经,以记为经,以群书为经,以子为经,犹以为未快意,则以经之舆台为经,《尔雅》是也。《尔雅》者,释诗书之书,所释又诗书之肤末,乃使之与《诗》、《书》抗,是尸祝舆台之鬼配食昊天上帝也。

与江子屏笺

大著读竟,其曰《国朝汉学师承记》,名目有十不安焉,改为《国朝经学师承记》。敢贡其说:夫读书者,实事求是,千古同之。此虽汉人语,非汉人所能专,一不安也;本朝自有学,非汉学,有汉人稍开门径,而近加邃密者,有汉人未开之门径,谓之汉学,不甚甘心,不安二也;琐碎饾饤,不可谓非学,不得为汉学,三也;汉人与汉人不同,家各一经,经各一师,孰为汉学乎?四也;若以汉与宋为对峙,尤非大方之言,汉人何尝不谈性道?五也;宋人何尝不谈名物、训诂?不足概服宋儒之心,六也;近有一类人,以名物、训诂为圣人之道,经师收之,人师摒之,不忍深论,以诬汉人,汉人不受,七也;汉人有一种风气,与经无与,而附于经,谬以裨龟、梓慎之言为经,因以汨陈五行,矫诬上帝为说经,《大易》《洪范》,身无完肤,虽刘向亦不免,以及东京内学,本朝何尝有此恶习?本朝人又不受矣,八也;本朝别有绝特之士,涵咏白文,创获于经,非汉非宋,亦惟其是而已矣,方且为门户之见者所摒,九也;国初之学,与乾隆初年以来之学不同,国初人即不专立汉学门户,大旨欠区别,十也。有此十者,改其名目,则浑浑圆无一切语弊矣。自珍顿首。丁丑冬至日。

陈沣

陈沣,清,番禹人,字兰甫,道光举人,先后主讲学海堂书院及菊坡精舍。著《汉儒通议》、《东塾读书记》,谓汉儒亦言义理,宋儒亦言考据,力排汉、宋门户之见。又有《声律通考》、《切韵考》、《说文声统》、《东塾集》等书。

郑学七则《东塾读书记》,下同

郑康成《戒子书》云:“念述先圣之元意,此自言其所学也。”其论学之语,则《学记注》有云:“所学者,圣人之道,在方策。”《孔疏》云:“郑恐所学惟小小才艺之事,故云所学者圣人之道。”沣谓郑恐学者向壁虚造,故又云“在方策也”。郑君论学大旨,盖如此。

孔沖远云:礼是郑学〔《月令明堂》、《位杂记疏》,皆有此语。不知出于孔沖远,抑更有所出〕。考《两汉书·儒林传》,以《易》、《书》、《诗》、《春秋》名家者多,而《礼》家独少。《释文序》录汉儒,自郑君外,注《周礼》及《仪礼·丧服》者,惟马融,注《礼记》者,惟卢植。郑君尽注三礼,发挥旁通,遂使三礼之书,合为一家之学。故直断之曰:礼是郑学也。

卢子幹云:“修礼者,应征有道之人,若郑玄之徒〔《后汉书·本传》〕。”然则郑君礼学,非但注解,且可为朝廷定制也。袁彦伯云:“郑玄造次颠沛,非礼不动〔《后汉记》卷二十九,皆掇会诸古书,非袁彦伯虚造〕。”然则郑君礼学,非但注解,实能履而行之也。孔子告颜子“非礼勿动”。颜子请事斯语。郑君亦非礼不动。故范武子以为仲尼之门不能过也。

《六艺论》云:“注《诗》宗毛为主。毛义若隐略,则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使可识别也〔《释文》引〕。”此郑君注经之法,不独诗笺为然。《周礼》序云:“二郑同宗之大儒,今赞而辨之〔赞即表明也,辨即下己意也〕。”《后汉书·儒林传》云:“郑玄本习小戴礼,后以古经校之,取其义长者。”何平叔《论语集解》序云:“郑玄就鲁,论篇章,考之,齐古为之注〔《隋书·经籍志》云:郑玄以张侯论为本,参考齐论古论,而为之注。《论语释文》云:郑校周之本,以齐古读正,凡五十事〕”。《尚书注》虽已佚,焦里堂辑《禹贡注》而释之云:“郑注一本于班氏《地理志》,闲有不合者,必别据地说等书,明言所以易之之义,注虽残阙,尚可考而知也。”然则郑君注《周礼》、《仪礼》、《论语》、《尚书》,皆与笺诗之法无异,有宗主亦有不同,此郑氏家法也。何邵公墨守之学,有宗主而无不同;许叔重异义之学,有不同而无宗主。惟郑氏家法兼其所长,无偏无弊也。

郑君师事第五元,先通《公羊春秋》,又从张恭祖受《左氏春秋》、《韩诗》,然其后注《左传》〔郑君注《左传》未成,以与服子慎,见《世说·文学门》〕而不注《公羊》,笺《毛诗》而不笺《韩诗》。郑君之学,不以先入者为主也〔《公羊》僖二十四年,徐疏引发墨守而论之云:郑氏杂用三家,不苟从一。沣谓不苟从一之语,似识郑君家法,其云杂用三家,则非也。郑君宗《左传》,而兼用《公羊》、《谷梁》,亦如宗《毛诗》,而兼用齐、鲁、韩耳,岂得谓之杂用乎?徐氏实未知郑氏家法也。盖郑氏家法,知之者鲜矣〕。

郑君之赞辨二郑也,其说云:“玄窃观二三君子之文章,顾省竹帛之浮辞。其所变易,灼然如晦之见明;其所弥缝,奄然如合符复析〔疑当作析符复合〕。斯可谓雅达广揽者也。然犹有参错,同事相违,则就其原始文字之声类,考训诂,捃秘逸。谓二郑者,同宗之大儒,明理于典籍,觕识周官之义,存古字,发疑正读,亦信多善,徒寡且约,用不显传于世。今赞而辨之,庶成此家,世所训也〔《周礼》序〕。”沣尝论之曰:自非圣人,孰无参错?前儒参错,赖于后儒有以辨之。辨其未明者,而明者愈明;辨其未合者,而合者愈合。故足贵也。然辨其参错,不可没其多善。后儒不知此义,读古人书,辨其参错,而其多善则置之不论。既失博学知服之义,且开露才扬己之风,此学者之大病也,由失郑氏家法故也〔读郑君《周礼序》,所谓如入宗庙,但见礼、乐、器;读何邵公《公羊序》,则如观武库,但睹矛、戟矣。郑学非何所及,可于两序见之〕。

《周礼》注:“与先郑不同者,则云玄谓。”《尚书·大传》注:“以大传为非者,则云玄或疑焉。”驳五经异义,每条云玄之闻也,盖说经不可不辨是非〔《曲礼》:毋雷同。《注》云:人之言,当各由己。孟子曰:人无是非之心,非人也〕。然辨先儒之说,其辞气当谦恭,不可嚣争求胜也。其箴膏肓,发墨守,起废疾,则不然。有云:“乡曲之学,深可忿疾者。”此以何邵公三书,有害于经学风气,不得不忿疾。又何之年辈,不在郑之前,不妨正言相非也。

朱子书七则

朱子《论语训蒙口义》序云:“本之注疏,以通其训诂;参之释文,以正其音读。然后会之于诸老先生之说,以发其精微〔《与魏应仲书》亦云:参以释文,正其音读〕。”《论语要义目录》序云:“其文义名物之详,当求之注疏,有不可略者。”《答余正父书》云:“今所编礼者,内有古经阙略处,须以注疏补之,不可专任古经,而直废传注。”《答张敬夫孟子说疑义书》云:“近看得《周礼》、《仪礼》一过,注疏见成,却觉不甚费力也。”《语类》云:“祖宗以来,学者但守注疏,其后便论道,如二苏,直是要论道,但注疏如何弃得〔卷一百二十九〕?”又云:“今世博学之士,不读正当底书,不看正当注疏〔卷五十七〕。”朱子自读注疏,教人读注疏,而深讥不读注疏者,如此。昔时讲学者,多不读注疏。近时读注疏者,乃反訾朱子,皆未知朱子之学也。

《语类》云:“某寻常解经,只要依训诂说字〔卷七十二〕。”又云:“先生初令义刚,训二三小子,见教曰,训诂则当依古注〔卷七〕。”《答黄直卿书》云:“近日看得,后生且是,教他依本子认得训诂,文义分明为急今人多是等妄作,诳误后生。其实都晓不得也。”《答李公晦书》云:“先儒训诂,直是不草草。”《答王晋辅书》云:“礼书缩训为直者,非一,乃先儒之旧,不可易也。”朱子重训诂之学如此。其《答何叔京书》云:“李先生教人,大抵令于静中体认。大本未发时,气象分明,即处事应物,自然中节。当时窃好章句训诂之习,不得尽心于此。”朱子从学于李延平,乃早年事,其时已好章句训诂之学矣。

《语类》云:“而今人多说章句之学为陋。某看见人多因章句看不成句,却坏了道理〔卷五十六〕。”《沣案薛艮斋与朱编修书》云:“汉儒之陋,则有所谓章句家法〔此称朱编修者,朱子尝除枢密院编修也〕。”朱子所云今人者,盖即艮斋也。朱子注《大学》、《中庸》,名曰章句,用汉儒名目,以晓当时之以为陋者也。读朱子书者当知之,讲汉学者亦当知之。

《学校贡举私议》云:“其治经,必专家法者,天下之理,固不外于人之一心。然圣贤之言,则有渊奥《尔雅》,而不可以臆断者。其制度名物,行事本末,又非今日之见闻所能及也。故治经者,必因先儒已成之说而推之,借曰未必尽是,亦当究其所以得失之故,而后可以反求诸心而正其谬。此汉之诸儒所以专门名家,各守师说,而不敢轻有变焉者也。”《语类》云:“汉儒各专一家,看得极子细。今人才看这一件,又要看那一件,下稍都不曾理会得〔卷一百二十一〕。”《策问》云:“问汉世专门之学,如欧阳、大小夏侯、孔氏书,齐、鲁、韩氏诗。后氏、戴氏《礼》,董氏《春秋》,梁、丘、费氏《易》,今皆亡矣。其仅有存者,又已列于学官,其亦可以无恶于专门矣。而近世议者深斥之,将谓汉世之专门者耶?抑别有谓也。今百工曲艺,莫不有师,至于学者,尊其所闻,则斥以为专门而深恶之,不识其何说也,二三子陈之。”

《记解经》云:“凡解释文字,不可令注脚成文,成文则注与经各为一事,人唯看注疏而忘经。不然,即须各作一番理会。须只似汉儒毛、孔之流,略释训诂名物,及文义理致,尤难明者。而其易明处,更不须贴句相续,乃为得体。盖如此则读者看注,即知其非经外之文。却须将注再就经上体会,自然思虑归一,功力不分,而其玩索之味,亦益深长矣。”《答张敬夫书》云:“汉儒可谓善说经者,不过只说训诂,使人以此训诂,玩索经文,训诂经文不相离异,只做一道看了,直是意味深长也。”《语类》云:“汉初诸儒,专治训诂,如教人,亦只言某字,训某字,自寻义理而已〔卷一百三十七〕。自晋以来,解经者却改变得不同,王弼、郭象辈是也。汉儒解经,依经演绎,晋人则不然,舍经而自作文〔卷六十七〕。传注惟古注不作文,却好看,疏亦然。今人解书,且图要作文,又加辨说百般生疑,故其文虽可读,而经意殊远。程子《易传》,亦成作文,说了又说。故今人观者,更不看本经,只读传,亦非所以使人思也〔卷十一〕。程先生经解,理在解语内,某集注论语,只是发明其辞,使人玩味经文,理皆在经文内〔卷十九〕。南轩语《孟子》,尝说他这文字不好看,盖解经不必做文字,止合解释得文字通,则理自明,意自足。今多去上做文字,少间说来说去,只说得他自己一片道理,经意却蹉过了〔卷一百三〕。”

《语类》云:“古时无多书。人只是专心暗诵,且以竹简写之。寻常人如何办得竹简如此多?所以人皆暗诵而后已。伏生亦只是口授《尚书》二十余篇。黄霸就狱,夏侯胜授书于狱中,又岂得本子?只被他读得透徹。后来著述诸公,皆以名闻,汉之经学,所以有用〔卷十四〕。”《语孟集义序》〔初曰精义,后改名集义〕云:“汉魏诸儒,正音读,通训诂,考制度,辨名物,其功博矣。学者苟不先涉其流,则亦何以用力于此?”《答张敬夫书》云:“秦汉诸儒,解释文义,虽未尽尝,然所得亦多。今且就分数多处论之,则以为得其言而不得其意,与夺之际,似已平允,若更于此一向刻核过当,却恐意思迫窄,而议论偏颇,反不足以服彼之心。”又《与林择之书》云:“钦夫云《论孟序》中,不当言‘汉儒得其言而不得其意’,盖汉儒虽言亦不得也。某则绝不爱此等说话。”朱子深明汉儒之学,故不喜南轩刻核之论也。

王先谦

王先谦,清,长沙人,同治进士,官至国子监祭酒。尝汇刻《皇清经解》二百九种,以续阮元所编。又编录《续古文辞类纂》。所著有《虚受堂诗文集》。

复阎季蓉书

奉二月朔手教,知前函已达左右。足下恕其愚直,而复有以诱进之。盛心勤勤,佩仰无量。足下谓“明代士习之坏,始自中弃”,其论允矣。至谓“国朝康、雍以前,士习端谨,至今遍天下皆游手浮宕之民,由于汉学之以名相高、以利相诱,士始奔走于津要,而荡焉,无复廉耻”,则仆不敢附和。

国初承宋、明讲学之余,风气穷则思变,天下稍稍恶虚趋实,抑陆、王而尊程、朱,此以为理学中之善机。乾隆以后,学者务于经籍传注,考订发挥,即有宋诸君子之书,亦复多所辨正,其实事求是,使古籍暗而复明,微言绝而复续,有裨学术甚巨,如江河之不废也。圣贤之书,义蕴闳深,虽经宋儒阐明,容有疏漏,亦非必一无舛误。此固待后人补正。而为其学者,高谈义理,以实事求是为不足为,于是各尊师说,互相诋,窾启寡闻之徒,沿波逐流,遂有汉、宋学家之目矣。所谓汉学者,考据是也;所谓宋学者,义理是也。今足下之恶汉学者,恶其名也,若谓读书不当从事考据,知非足下所肯出也。去汉学之名,而实之曰考据之学,则足下无所容其恶矣;去宋学之名,而实之曰义理之学,则訾诋理学者,无所容其毁矣。此名之为学术累也。然谓二家之学无流弊,则非也。理学之弊,宋、明末流著于载记者,大略可睹;考据之弊,小生曲儒失之,穿凿破碎者有之。至谓其为世道人心之忧,以理推之,决无是事。

今之士习日非矣。然所谓奔走津要,荡无廉耻者,岂考据之学导之邪?彼身居津要,能考据之学者谁邪?又孰肯持一卷汉学书,以奔走达官贵人之门也?果有之,仆与足下当心识其人。今茫乎未有闻也。谓考据家以名相高,似矣;谓其以利相诱,则何利之有?谓今天下皆游手浮宕之民,彼为考据学者,终日钻研,目眵发秃,以求没世可称之名,岂游手浮宕所能为功?此不得不辨也。

仆在江南,续刊经解,有谓不当,如阮文达不收李文贞、方望溪辈著述,以为排斥宋学者。仆晓之曰:“子误矣。经学之分,义理、考据,犹文之有骈、散体也。文以明道,何异乎骈、散?然自两体既分,各有其独胜之处。若选文而必合为一,未可谓知文派也。为义理、考据学者,亦各有其独至之处。若刊经学书而必合为一,未可谓知学派也。仆傥续《通志》、《堂经苑》二书,则必取言义理诸书,而考据家皆在所弗录矣。”其人大悟。此可见彼之为说者,于学术之深,未尝贯通而博究也。

本朝纠正汉学者,姚姬传氏最为平允。其时掊击宋儒之风过盛,故姚氏非之,以救时也,非为名也。至其论学,以义理、考据并重,无偏而不举之病。道、咸以降,两家议论渐平,界域渐泯。为学者,各随其材质好尚定趋向,以蕲于成而已,本无所用其辨争。孙芝房先生以粤寇之乱归狱汉学,大为士林姗笑。良由于考据一道,未加讲求,致兹巨失,故曾文正起而亟正之。今足下痛士习之颓靡,发愤著书,思拯其弊,深心大力,敬佩何已。惟言汉学,似不若姚、曾两君子之持平。谨贡其愚,惟亮察焉。

仆于学问,惟务躬行,不欲以口舌相争,私念附忝心知,义无缄默。足下方以其道倡于沅、沣之间,一言之出,承学者奉为依归,关系至重,傥不弃刍荛而俛纳之,学术之幸也。吴崖村诗文一卷,戛戛独造,优入古作者之域,真词必己出者,乞代致倾慕之诚为幸。

张之洞

张之洞,清,南皮人,字香涛,又字孝达,又字香严,同治进士,屡督学典试,所至提倡实学,而亦不薄宋儒义理之言。督抚垂三十年,在两湖最久。光绪末,废止科举,兴办学堂。一切制度章程,多出其手定。著《劝学篇》,推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又著《轩语》、《书目答问》,胪列应读书籍,详加指示。至今学者犹多奉为南针焉。所著诗文曰《广雅堂集》。

守约(《劝学篇》)

儒术危矣。以言乎迩,我不可不鉴于日本;以言乎远,我不可不鉴于战国。昔战国之际,儒术几为异学诸家所轧。吾读司马谈之《论六家要指》而得其故焉。其说曰:“儒家者,流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何以寡要少功?由于有博无约。如此之儒,止可列为九流之一耳,焉得为圣?焉得为贤?老诟儒曰“绝学无忧”又以孔子说十二经为大谩;墨诟儒曰“累寿不能尽其学”,墨子又教其门人公尚过不读书;法诟儒曰“藏书策,修文学,用之则国乱〔韩非子语〕”。大率诸子所操之术,皆以便捷放纵,投世人之所好,而以繁难无用诬儒家。故学者乐闻,而多归之。夫先博后约,孔、孟之教所同。而处今日之世变,则当以孟子守约施博之说通之。且孔门所谓博,非今日所谓博也。孔孟之时,经籍无多,人执一业,可以成名,官习一事,可以致用,故其博易言也。今日四部之书,汗牛充栋,老死不能遍观而尽识。即以经而论,古言古义,隐奥难明,舛莫定。后师群儒之说解,纷纭百出,大率有确解定论者,不过什五而已。

沧海横流,外侮洊至。不讲新学,则势不行;兼讲旧学,则力不给。再历数年,苦其难而不知其益,则儒益为人所贱。圣教儒书寖微寖灭,虽无嬴秦坑焚之祸,亦必有梁元“文武道尽”之忧,此可为大惧者矣。尤可患者,今日无志之士本不悦学,离经畔道者尤不悦中学,因倡为中学繁难无用之说,设淫辞而助之攻,于是乐其便而和之者益众,殆欲立废中学而后快。是惟设一易简之策以救之,庶可以间执雠中学者之口,而解畏难不学者之惑。

今欲存中学,必自守约,始守约必自破除门面始。爰举中学各门求约之法,条列于后,损之又损,义主救世,以致用当务为贵,不以殚见洽闻为贤。十五岁以前,诵《孝经》、《四书》、《五经》正文,随文解义,并读史略、天文、地理,歌括、图示诸书及汉、唐、宋人明白晓畅文字,有益于今日行文者。自十五岁始,以左方之法求之,统经、史、诸子、理学、政治、地理、小学各门,美质五年可通,中材十年可了。若有学堂专师,或依此纂成学堂专书,中材亦五年可了,而以其间兼习西文。过此以往,专力讲求时政,广究西法。其有好古研精、不骛功名之士,愿为专门之学者,此五年以后,博观深造,任自为之。然百人入学,必有三五人愿为专门者,是为以约存博。与子夏所谓“博学近思”、荀子所“谓以浅持博”,亦有合焉。大抵有专门著述之学,有学堂教人之学。专门之书,求博求精,无有底止。能者为之,不必人人为之也。学堂之书,但贵举要切用,有限有程,人人能解,且限定人人必解者也〔西人天文、格致一切学术,皆分专门学堂与普通学堂为两事〕。将来入官用事之人,皆通晓中学大略之人。书种既存,终有萌滋蘗长之日。吾学吾书,庶几其不亡乎!

一、经学通大义。切于治身心、治天下者,谓之大义。凡大义必明白平易,若荒唐险怪者,乃异端,非大义也。《易》之大义,阴阳消长;《书》之大义,知人安民;《诗》之大义,将顺其美,匡救其恶〔《诗谱序》: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春秋》大义,明王道,诛乱贼;《礼》之大义,亲亲、尊尊、贤贤;《周礼》大义,治国、治官、治民,三事相维〔太宰建邦之六典:《治典》,经邦国,治官府,纪万民。其余《教典》、《礼典》、《政典》、《刑典》、《事典》,皆国、官、民三义并举。盖官为国与民之枢纽,官不治,则国、民交受其害。此为《周礼》一经专有之义,故汉名《周官经》,唐名《周官礼》〕。此总括全经之大义也。如《十翼》之说《易》,《论》、《孟》、《左传》之说《书》,大、小序之说《诗》,《孟子》之说《春秋》,《戴记》之说《仪礼》,皆所谓大义也。欲有要而无劳,约有七端:一明例,谓全书之义例〔《毛诗》以训诂音韵为一要事,熟于诗之音训,则诸经之音训皆可隅反〕;一要指,谓今日尤切用者,每一经少则数十事,多则百余事;一图表〔诸经、图表皆以国朝人为善,谱与表同〕;一会通,谓本经与群经,贯通之义;一解纷,论先儒异义,各有依据者,择其较长一说主之,不必再考,免耗日力〔大率国朝人说,而后出者较长〕;一阙疑,谓隐奥难明,碎义不急者,置之不考;一流别,谓本经授受之源流、古今经师之家法〔考其最著而今日有书者〕。以上七事,分类求之,批郤导窾,事半功倍。大率群经,以国朝经师之说为主,《易》则程传与古说兼取〔并不相妨〕,《论》、《孟》、《学》、《庸》以朱注为主,参以国朝经师之说。《易》止读程传,及孙星衍《周易集解》〔孙书兼采汉人说及王弼注〕。《书》止读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诗》止读陈奂《毛诗传疏》。《春秋左传》止读顾栋高《春秋大事表》。《春秋公羊传》止读孔广森《公羊通义》〔国朝人讲公羊者,惟此书立言矜慎,尚无流弊〕。《春秋谷梁传》止读钟文烝《谷梁补注》。《仪礼》止读胡培翚《仪礼正义》。《周礼》止读孙诒让《周礼正义》〔已刊,未毕〕。《礼记》止读朱彬《礼记训纂》〔钦定七经传说义疏,皆学者所当读,故不备举〕。《论》、《孟》除朱注外,《论语》有刘宝楠《论语正义》,《孟子》有焦循《孟子正义》,可资考证古说,惟义理仍以朱注为主。《孝经》即读通行注本,不必考辨。《尔雅》止读郝懿行《尔雅义疏》。《五经总义》止读陈沣《东塾读书记》、王文简引之《经义述闻》。《说文》止读王筠《说文句读》〔兼采段、严、桂、钮诸家,明白详慎。段注《说文》太繁而奥,俟专门者治之〕。以上所举诸书卷帙,已不为少,全读全解,亦须五年。宜就此数书中择其要义先讲明之,用韩昌黎提要钩玄之法,就元本加以钩乙标识〔但看其定论,其引征辨驳之说,不必措意〕。若照前说七端,节录纂集,以成一书,皆采旧说,不参臆说一语、小经不过一卷,大经不过二卷,尤便学者。此为学堂说经义之书,不必章释句解,亦不必录本经全文〔盖十五岁以前,诸经全文已读,文义大端已解矣〕。师以是讲,徒以是习,期以一年或一年半毕之。如此治经,浅而不谬,简而不陋。即或废于半途,亦不至全无一得。有经义千余条,以开其性识,养其本根,则终身可无离经畔道之患。总之,必先尽破经生著述之门面,方肯为之,然已非村塾学究、科举时流之所能矣。

一、史学:考治乱典制;

一、诸子:知取舍;

一、理学:看学案;

一、词章:读有实事者;

一、政治:书读近今者;

一、地理:考今日有用者;

一、算学:各随所习之事学之;

一、小学:但通大旨大例。

中学之训诂,犹西学之翻译也,欲知其人之意,必先晓其人之语。去古久远,经文简奥,无论汉学、宋学,断无读书而不先通训诂之理。近人厌中学者,动诋训诂,此大谬可骇者也。伊川程子曰:“凡看文字,先须晓其文义,然后可求其意,未有文义不晓而见意者也〔《二程遗书》《近思录》引〕。”朱子曰:“训诂则当依古注〔《语类》卷七〕。”又曰:“后生且教他依本子,认得训诂文义,分明为急。今人多是等妄作,诳误后生,其实都晓不得也〔《答黄直卿书》〕。”又曰:“汉儒可谓善说经者,不过只说训诂,使人以此训诂,玩索经文〔《答张敬夫书》〕。”又曰:“向议欲刊说文,不知韩丈有意否,因赞成之为佳〔《答吕伯恭书》,此外言训诂为要者尚多〕。”朱子所注各经,训诂精审,考据说文者甚多。潜夫论圣为天口,贤为圣译,可谓善譬。若不通古音古义,而欲解古书,何异不能译西文而欲通西书乎?惟百年以来,讲说文者,终身钻研,汨没不反,亦是一病。要之止须通其大旨大例,即可应用。大旨大例者,解六书之区分,通古今韵之隔阂,识古籀篆之源委,知以声类,求义类之枢纽,晓部首五百四十字之义例,至名物无关大用〔如水部自有专书,示部多列祭礼,舟车今制为详,草虫须凭目验,皆不必字字深求者也〕。说解间有难明,义例偶有抵牾,则阙之不论〔许君书既有脱逸,复多奥义,但为求通六书,不为究极许学。则功力有限断矣〕。得明师说之,十日粗通,一月大通,引申触类,存乎其人,何至有废时破道之患哉?若废小学不讲,或讲之故为繁难,致人厌弃,则经典之古义茫昧,仅存迂浅俗说。后起趣时之才士,必皆薄圣道为不足观。吾恐终有经籍道熄之一日也〔此条本应隶于小学著述序论类,因字数无多,不便割裂,仍附于此〕。

史记

《史记》,汉,司马迁撰。凡一百三十篇,记述黄帝以后,至汉武帝时事迹,自来号为实录。书中记载孔门行事,与经传源流,最为近古,而可依据。《孔子世家》、《弟子列传》两篇,采摭《论语》及他书所载孔门师徒之言行,尤能提挈纲要,为学者进读原经之一助。

孔子世家

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于尼丘得孔子。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丘生而叔梁纥死,葬于防山。防山在鲁东,由是孔子疑其父墓处,母讳之也。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孔子母死,乃殡五父之衢,盖其慎也。陬人父之母诲孔子父墓,然后往合葬于防焉。

孔子要绖,季氏飨士,孔子与往。阳虎绌曰:“季氏士飨,非敢飨子也。”孔子由是退。

孔子年十七,鲁大夫孟釐子病且死,诫其嗣懿子曰:“孔丘,圣人之后,灭于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让厉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兹益恭,故鼎铭云:‘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敢余侮。饘于是,粥于是,以糊余口。’其恭如是。吾闻圣人之后,虽不当世,必有达者。今孔丘年少好礼,其达者欤?吾即没,若必师之。”及釐子卒,懿子与鲁人南宫敬书往学礼焉。是岁,季武子卒,平子代立。

孔子贫且贱,及长,尝为季氏史,料量平;尝为司职吏,而畜蕃息。由是为司空。已而去鲁,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于是反鲁。孔子长九尺有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鲁复善待,由是反鲁。

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辞去,而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自周反于鲁,弟子稍益进焉。

是时也,晋平公淫,六卿擅权,东伐诸侯;楚灵王兵强,陵轹中国;齐大而近于鲁。鲁小弱,附于楚则晋怒;附于晋则楚来伐。不备于齐,齐师侵鲁。

鲁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盖年三十矣。齐景公与晏婴来适鲁,景公问孔子曰:“昔秦穆公国小处辟,其霸何也?”对曰:“秦,国虽小,其志大;处虽辟,行中正。身举五羖,爵之大夫。起累绁之中,与语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虽王可也,其霸小矣。”景公说。

孔子年三十五,而季平子与郈昭伯以斗鸡故得罪鲁昭公,昭公率师击平子,平子与孟氏、叔孙氏三家共攻昭公。昭公师败,奔于齐,齐处昭公乾侯。其后顷之,鲁乱。孔子适齐,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与齐太师语乐,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齐人称之。

景公问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他日又复问政于孔子,孔子曰:“政在节财。”景公说,将欲以尼溪田封孔子。晏婴进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自大贤之息,周室既衰,礼乐缺有间。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君欲用之以移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后景公敬见孔子,不问其礼。异日,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

齐大夫欲害孔子,孔子闻之。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遂行,反乎鲁。

孔子年四十二,鲁昭公卒于乾侯,定公立。

定公立五年,夏,季平子卒,桓子嗣立。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若羊,问仲尼云“得狗”。仲尼曰:“以丘所闻,羊也。丘闻之,木石之怪夔、罔阆,水之怪龙、罔象,土之怪坟羊。”

吴伐越,堕会稽,得骨节专车。吴使使问仲尼:“骨何者最大?”仲尼曰:“禹致群神于会稽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节专车,此为大矣。”吴客曰:“谁为神?”仲尼曰:“山川之神足以纲纪天下,其守为神,社稷为公侯,皆属于王者。”客曰:“防风何守?”仲尼曰:“汪罔氏之君守封、禺之山,为釐姓,在虞、夏、商为汪罔,于周为长翟,今谓之大人。”客曰:“人长几何?”仲尼曰:“僬侥氏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数之极也。”于是吴客曰:“善哉,圣人!”

桓子嬖臣曰仲梁怀,与阳虎有隙。阳虎欲逐怀,公山不狃止之。其秋,怀益骄,阳虎执怀。桓子怒,阳虎因囚桓子,与盟而释之。阳虎由此益轻季氏。季氏亦僭于公室,陪臣执国政,是以鲁自大夫以下皆僭离于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

定公八年,公山不狃不得意于季氏,因阳虎为乱,欲废三桓之適,更立其庶孽阳虎素所善者,遂执季桓子。桓子诈之,得脱。定公九年,阳虎不胜,奔于齐。是时孔子年五十。

公山不狃以费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弥久,温温无所试,莫能己用,曰:“盖周文、武起丰、镐而王,今费虽小,傥庶几乎!”欲往。子路不说,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岂徒哉?如用我,其为东周乎!”然亦卒不行。

其后定公以孔子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则之。由中都宰为司空,由司空为大司寇。

定公十年春,及齐平。夏,齐大夫犂鉏言于景公曰:“鲁用孔丘,其势危齐。”乃使使告鲁为好会,会于夹谷。鲁定公且以乘车好往,孔子摄相事,曰:“臣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古者诸侯出疆,必具官以从,请具左右司马。”定公曰:“诺。”具左右司马,会齐侯夹谷,为坛位,土阶三等,以会遇之礼相见,揖让而登。献酬之礼毕,齐有司趋而进曰:“请奏四方之乐。”景公曰:“诺。”于是旍旄羽袯矛戟剑拔鼓噪而至。孔子趋而进,历阶而登,不尽一等,举袂而言曰:“吾两君为好会,夷狄之乐何为于此!请命有司!”有司却之,不去,则左右视晏子与景公。景公心怍,麾而去之。有顷,齐有司趋而进曰:“请奏宫中之乐。”景公曰:“诺。”优倡侏儒为戏而前。孔子趋而进,历阶而登,不尽一等,曰:“匹夫而荧惑诸侯者,罪当诛!请命有司!”有司加法焉,手足异处。景公惧而动,知义不若,归而大恐,告其群臣曰:“鲁以君子之道辅其君,而子独以夷狄之道教寡人,使得罪于鲁君,为之奈何?”有司进对曰:“君子有过则谢以质,小人有过则谢以文。君若悼之,则谢以质。”于是,齐侯乃归所侵鲁之郓、汶阳、龟阴之田以谢过。

定公十三年夏,孔子言于定公曰:“臣无藏甲,大夫毋百雉之城。”使仲由为季氏宰,将堕三都。于是叔孙氏先堕郈。季氏将堕费,公山不狃、叔孙辄率费人袭鲁。公与三子,入于季氏之宫,登武子之台。费人攻之,弗克,入及公侧。孔子命申句须、乐颀下伐之,费人北。国人追之,败诸姑蔑。二子奔齐,遂堕费。将堕成,公敛处父谓孟孙曰:“堕成,齐人必至于北门。且成,孟氏之保鄣,无成,是无孟氏也,我将弗堕。”十二月,公围成,弗克。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摄相事,有喜色。门人曰:“闻‘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乐其以贵下人’乎?”于是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与闻国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饰贾,男女行者别于途,途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

齐人闻而惧,曰:“孔子为政必霸,霸则吾地近焉,我之为先并矣,盍致地焉?”犂鉏曰:“请先尝沮之,沮之而不可则致地,庸迟乎!”于是选齐国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乐》,文马三十驷,遗鲁君。陈女乐文马于鲁城南高门外。季桓子微服往观再三,将受,乃语鲁君为周道游,往观终日,怠于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鲁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则吾犹可以止。”桓子卒受齐女乐,三日不听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宿乎屯。而师已送,曰:“夫子则非罪。”孔子曰:“吾歌可夫?”歌曰:“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盖优哉游哉,维以卒岁!”师己反,桓子曰:“孔子亦何言?”师已以实告。桓之喟然叹曰:“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

孔子遂适卫,主于子路妻兄颜浊邹家。卫灵公问孔子:“居鲁得禄几何?”对曰:“奉粟六万。”卫人亦致粟六万。居顷之,或谮孔子于卫灵公。灵公使公孙馀假一出一入。孔子恐获罪焉,居十月,去卫。

将适陈,过匡,颜刻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颜渊后,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渊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惧。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使从者为宁武子臣于卫,然后得去。

去即过蒲。月余,反乎卫,主蘧伯玉家。灵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夫人在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珮玉声璆然。孔子曰:“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子路不说,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居卫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卫,过曹。是岁,鲁定公卒。

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孔子遂至陈,主于司城贞子家。岁余,吴王夫差伐陈,取三邑而去。赵鞅伐朝歌。楚围蔡,蔡迁于吴。吴败越王勾践会稽。

有隼集于朝廷而死,楛矢贯之,石砮,矢长尺有咫。陈湣公使问仲尼。仲尼曰:“隼来远矣,此肃慎之矢也。昔武王克商,通道九夷百蛮,使各以其方贿来贡,使无忘职业。于是肃慎贡楛矢石砮,长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以肃慎矢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诸陈。分同姓以珍玉,展亲;分异姓以远方职,使无忘服。故分陈以肃慎矢。”试求之故府,果得之。

孔子居陈三岁,会晋楚争强,更伐陈,及吴侵陈,陈常被寇。孔子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进取不忘其初。”于是孔子去陈。

过蒲,会公叔氏以蒲畔,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车五乘从孔子。其为人长贤,有勇力。谓曰:“吾昔从夫子遇难于匡,今又遇难于此,命也已。吾与夫子再罹难,宁斗而死。”斗甚疾。蒲人惧,谓孔子曰:“苟毋适卫,吾出子。”与之盟,出孔子东门。孔子遂适卫。子贡曰:“盟可负耶?”孔子曰:“要盟也,神不听。”

卫灵公闻孔子来,喜,郊迎。问曰:“蒲可伐乎?”对曰:“可。”灵公曰:“吾大夫以为不可。今蒲,卫之所以待晋楚也,以卫伐之,无乃不可乎?”孔子曰:“其男子有死之志,妇人有保西河之志,吾所伐者不过四五人。”灵公曰:“善。”然不伐蒲。

灵公老,怠于政,不用孔子。孔子喟然叹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孔子行。

佛肸为中牟宰,赵简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曰:“由闻诸夫子,‘其身亲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今佛肸亲以中牟畔,子欲往,如之何?”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我岂瓠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孔子击磬,有荷蒉而过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硁硁乎,莫己知也夫而已矣!

孔子学鼓琴师襄子,十日不进。师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习其曲矣,未得其数也。”有间,曰:“已习其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间,曰:“已习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为人也。”有间,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远志焉。曰:“丘得其为人:黯然而黑,几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师襄子辟席再拜,曰:“师盖云《文王操》也。”

孔子既不得用于卫,将西见赵简子。至于河,而闻窦鸣犊、舜华之死也,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何谓也?”孔子曰:”窦鸣犊、舜华,晋国之贤大夫也。赵简子未得志之时,须此两人而后从政;及其已得志,杀之乃从政。丘闻之也,刳胎杀夭则麒麟不至郊,竭泽涸渔则蛟龙不合阴阳,覆巢毁卵则凤皇不翔。何则?君子讳伤其类也。夫鸟兽之于不义也,尚知辟之,而况乎丘哉!“乃还息乎陬乡,作为《陬操》以哀之。而反乎卫,入主蘧伯玉家。

他日,灵公问兵陈。孔子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与孔子语,见蜚雁,仰视之,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复如陈。

夏,卫灵公卒,立孙辄,是为卫出公。六月,赵鞅内太子蒯聩于戚。阳虎使太子,八人衰绖,伪自卫迎者,哭而入,遂居焉。冬,蔡迁于州来。是岁,鲁哀公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齐助卫围戚,以卫太子蒯聩在故也。

夏,鲁桓、釐庙燔,南宫敬叔救火。孔子在陈,闻之,曰:“灾必于桓釐庙乎?”已而果然。

秋,季桓子病,辇而见鲁城,喟然叹曰:“昔此国几兴矣,以吾获罪于孔子,故不兴也。”顾谓其嗣康子曰:“我即死,若必相鲁;相鲁,必召仲尼。”后数日,桓子卒,康子代立。已葬,欲召仲尼。公之鱼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终,终为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终,是再为诸侯笑。”康子曰:“则谁召而可?”曰:“必召冉求。”于是使使召冉求。冉求将行,孔子曰:“鲁人召求,非小用之,将大用之也。”是日,孔子曰:“归乎!归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吾不知所以裁之。”子贡知孔子思归,送冉求,因诫曰“即用,以孔子为招”云。

冉求既去,明年,孔子自陈迁于蔡。蔡昭公将如吴,吴召之也。前昭公欺其臣迁州来,后将往,大夫惧复迁。公孙翩射杀昭公。楚侵蔡。秋,齐景公卒。

明年,孔子自蔡如叶。叶公问政,孔子曰:“政在来远附迩。”他日,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孔子闻之,曰:“由,尔何不对?曰:‘其为人也,学道不倦,诲人不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去叶,反于蔡。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以为隐者,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彼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然。”曰:“是知津矣。”桀溺谓子路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子,孔丘之徒与?”曰:“然。”桀溺曰:“悠悠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与其从辟人之士,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以告孔子,孔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他日,子路行,遇荷蓧丈人,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以告,孔子曰:“隐者也。”复往,则亡。

孔子迁于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今者久留陈、蔡之间,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于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子贡色作。孔子曰:“赐,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曰:“然。非与?”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耶?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耶?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子贡入见。孔子曰:“赐,《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孔子曰:“赐,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而志不远矣!”

子贡出,颜回入见。孔子曰:“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于是使子贡至楚,楚昭王兴师迎孔子,然后得免。

昭王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诸侯有如子贡者乎?”曰:“无有。”“王之辅相有如颜回者乎?”曰:“无有。”“王之将率有如子路者乎?”曰:“无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无有。”“且楚之祖封于周,号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王之法,明周召之业,王若用之,则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数千里乎?夫文王在丰,武王在镐,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据土壤,贤弟子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其秋,楚昭王卒于城父。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兮,来者犹可追也。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去,弗得与之言。

于是孔子自楚反乎卫。是岁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鲁哀公六年也。

其明年,吴与鲁会缯,征百牢。太宰嚭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贡往,然后得已。

孔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是时,卫君辄父不得立,在外,诸侯数以为让。而孔子弟子多仕于卫,卫君欲得孔子为政。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何其正也?”孔子曰:“野哉由也!夫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矣。夫君子为之必可名,言之必可行。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其明年,冉有为季氏将师,与齐战于郎,克之。季康之曰:“子之于军旅,学之乎?性之乎?”冉有曰:“学之于孔子。”季康子曰:“孔子何如人哉?”对曰:“用之有名,播之百姓,质诸鬼神而无憾。求之至于此道,虽累千社,夫子不利也。”康子曰:“我欲召之,可乎?”对曰:“欲召之,则毋以小人固之,则可矣。”而卫孔文子将攻太叔,问策于仲尼。仲尼辞不知,退而命载而行,曰:“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乎?”文子固止。会季康子逐公华、公宾、公林,以币迎孔子。孔子归鲁。

孔子之去鲁,凡十四岁,而反乎鲁。

鲁哀公问政,对曰:“政在选臣。”季康子问政,曰:“举直错诸枉,则枉者直。”康子患盗,孔子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然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

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观殷、夏所损益,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

孔子语鲁太师:“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纵之纯如、皦如、绎如也,以成。”“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睢》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

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如颜浊邹之徒,颇受业者甚众。

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所慎:齐,战,疾。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不愤不启,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弗复也。

其于乡党,恂恂似不能言者。其于宗庙朝廷,辨辨言,唯谨尔。朝,与上大夫言,闇闇如也;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

入公门,鞠躬如也;趋进,翼如也。君召使傧,色勃如也。君命召,不俟驾行矣。

鱼馁,肉败,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是日哭,则不歌。

见齐衰、瞽者,虽童子必变。

“三人行,必得我师。”“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使人歌,善,则使复之,然后和之。

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闻也;夫子言天道与性命,弗可以得闻也已。”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我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蔑由也已。”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曰:“我何执?执御乎?执射乎?我执御矣。”牢曰:“子云‘不试,故艺’。”

鲁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孙氏车子鉏商获兽,以为不祥。仲尼视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图,洛不出书,吾已矣夫!”颜渊死,孔子曰:“天丧予!”及西狩见麟,曰:“吾道穷矣!”喟然叹曰:“莫知我夫!”子贡曰:“何为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行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殁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

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明岁,子路死于卫。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曰:“赐,汝来何其晚也?”孔子因叹,歌曰:“太山坏乎!梁柱催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谓子贡曰:“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昨暮,予梦坐奠两柱之间,予殆殷人也。”后七日卒。

孔子年七十三,以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哀公诔之曰:“旻天不吊,不慭遗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 茕茕余在疚。呜呼哀哉!尼父,毋自律!”子贡曰:“君其不没于鲁乎?夫子之言曰:‘礼失则昬,名失则愆。失志为昬,失所为愆。’生不能用,死而诔之,非礼也;称‘余一人’,非名也。”

孔子葬鲁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丧毕,相诀而去,则哭,各复尽哀;或复留。唯子贡庐于冢上,凡六年,然后去。弟子及鲁人往从冢而家者百有余室,因命曰孔里。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孔子冢,而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冢。孔子冢大一顷,故所居堂弟子内,后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至于汉二百余年不绝。高皇帝过鲁,以太牢祠焉。诸侯卿相至,常先谒然后从政。

孔子生鲤,字伯鱼。伯鱼年五十,先孔子死。伯鱼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尝困于宋。子思作《中庸》。子思生白,字子上,年四十七。子上生求,字子家,年四十五。子家生箕,字子京,年四十六。子京生穿,字子高,年五十一。子高生子慎,年五十七,尝为魏相。子慎生鲋,年五十七,为陈王涉博士,死于陈下。鲋弟子襄,年五十七,尝为孝惠皇帝博士,迁为长沙太守,长九尺六寸。子襄生忠,年五十七。忠生武,武生延年及安国。安国为今皇帝博士,至临淮太守,蚤卒。安国生卬,卬生。

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仲尼弟子列传

孔子曰“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异能之士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政事:冉有,季路。言语:宰我,子贡。文学:子游,子夏。师也辟,参也鲁,柴也愚,由也喭,回也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孔子之所严事:于周则老子;于卫,蘧伯玉;于齐,晏平仲;于楚,老莱子;于郑,子产;于鲁,孟公绰。数称臧文仲、柳下惠、铜鞮伯华、介山子然,孔子皆后之,不并世。

颜回者,鲁人也,字子渊。少孔子三十岁。

颜渊问仁,孔子曰:“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孔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回也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回年二十九,发尽白,蚤死。孔子哭之恸,曰:“自吾有回,门人益亲。”鲁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

闵损字子骞。少孔子十五岁。

孔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不仕大夫,不食污君之禄。“如有复我者,必在汶上矣。”

冉耕字伯牛,孔子以为有德行。

伯牛有恶疾,孔子往问之,自牖执其手,曰:“命也夫!斯人也而有斯疾,命也夫!”

冉雍字仲弓。

仲弓问政,孔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在邦无怨,在家无怨。”

孔子以仲弓为有德行,曰:“雍也可使南面。”

仲弓父,贱人。孔子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冉求字子有,少孔子二十九岁,为季氏宰。

季康子问孔子曰:“冉求仁乎?”曰:“千室之邑,百乘之家,求也可使治其赋。仁则吾不知也。”复问:“子路仁乎?”孔子对曰:“如求。”

求问曰:“闻斯行诸?”子曰:“行之。”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子华怪之:“敢问问同而答异?”孔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仲由字子路,卞人也,少孔子九岁。

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孔子设礼稍诱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

子路问政,孔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

子路问:“君子尚勇乎?”孔子曰:“义之为上。君子好勇而无义则乱,小人好勇而无义则盗。”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

孔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季康子问:“仲由仁乎?”孔子曰:“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不知其仁。”

子路喜从游,遇长沮、桀溺、荷蓧丈人。

子路为季氏宰,季孙问曰:“子路可谓大臣与?”孔子曰:“可谓具臣矣。”

子路为蒲大夫,辞孔子。孔子曰:“蒲多壮士,又难治。然吾语汝:恭以敬,可以执勇;宽以正,可以比众;恭正以静,可以报上。”

初,卫灵公有宠姬曰南子。灵公太子蒉聩得过南子,惧诛出奔。及灵公卒而夫人欲立公子郢。郢不肯,曰:“亡人太子之子辄在。”于是卫立辄为君,是为出公。出公立十二年,其父蒉聩居外,不得入。子路为卫大夫孔悝之邑宰。蒉聩乃与孔悝作乱,谋入孔悝家,遂与其徒袭攻出公。出公奔鲁,而蒉聩入立,是为庄公。方孔悝作乱,子路在外,闻之而驰往。遇子羔出卫城门,谓子路曰:“出公去矣,而门已闭,子可还矣,毋空受其祸。”子路曰:“食其食者不避其难。”子羔卒去。有使者入城,城门开,子路随而入。造蒉聩,蒉聩与孔悝登台。子路曰:“君焉用孔悝?请得而杀之。”蒉聩弗听。于是子路欲燔台,蒉聩惧,乃下石乞、壶黡攻子路,击断子路之缨。子路曰:“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结缨而死。

孔子闻卫乱,曰:“嗟乎,由死矣!”已而果死。故孔子曰:“自吾得由,恶言不闻于耳。”是时子贡为鲁使于齐。

宰予字子我,利口辩辞。既受业,问:“三年之丧不已久乎?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于汝安乎?”曰:“安。”“汝安则为之。君子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故弗为也。”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义也。”

宰我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宰我问五帝之德,子曰:“予非其人也。”

宰我为临菑大夫,与田常作乱,以夷其族,孔子耻之。

端木赐,卫人,字子贡,少孔子三十一岁。

子贡利口巧辞,孔子常黜其辩。问曰:“汝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

子贡既已受业,问曰:“赐何人也?”孔子曰:“汝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陈子禽问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又问曰:“孔子适是国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也。”

子贡问曰:“富而无骄,贫而无谄,何如?”孔子曰:“可也;不如贫而乐道,富而好礼。”

田常欲作乱于齐,惮高、国、鲍、晏,故移其兵欲以伐鲁。孔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子路请出,孔子止之。子张、子石请行,孔子弗许。子贡请行,孔子许之。

遂行,至齐,说田常曰:“君之伐鲁过矣。夫鲁,难伐之国,其城薄以卑,其地狭以泄,其君愚而不仁,大臣伪而无用,其士民又恶甲兵之事,此不可与战。君不如伐吴。夫吴,城高以厚,地广以深,甲坚以新,士选以饱,重器精兵尽在其中,又使明大夫守之,此易伐也。”田常忿然作色曰:“子之所难,人之所易;子之所易,人之所难:而以教常,何也?”子贡曰:“臣闻之,忧在内者攻强,忧在外者攻弱。今君忧在内。吾闻君三封而三不成者,大臣有不听者也。今君破鲁以广齐,战胜以骄主,破国以尊臣,而君之功不与焉,则交日疏于主。是君上骄主心,下恣群臣,求以成大事,难矣。夫上骄则恣,臣骄则争,是君上与主有卻,下与大臣交争也。如此,则君之立于齐危矣。故曰不如伐吴。伐吴不胜,民人外死,大臣内空,是君上无强臣之敌,下无民人之过,孤主制齐者唯君也。”田常曰:“善。虽然,吾兵业已加鲁矣,去而之吴,大臣疑我,奈何?”子贡曰:“君按兵无伐,臣请往使吴王,令之救鲁而伐齐,君因以兵迎之。”田常许之,使子贡南见吴王。

说曰:“臣闻之,王者不绝世,霸者无强敌,千钧之重加铢两而移。今以万乘之齐而私千乘之鲁,与吴争强,窃为王危之。且夫救鲁,显名也;伐齐,大利也。以抚泗上诸侯,诛暴齐以服强晋,利莫大焉。名存亡鲁,实困强齐。智者不疑也。”吴王曰:“善。虽然,吾尝与越战,栖之会稽。越王苦身养士,有报我心。子待我伐越而听子。”子贡曰:“越之劲不过鲁,吴之强不过齐,王置齐而伐越,则齐已平鲁矣。且王方以存亡继绝为名,夫伐小越而畏强齐,非勇也。夫勇者不避难,仁者不穷约,智者不失时,王者不绝世,以立其义。今存越示诸侯以仁,救鲁伐齐,威加晋国,诸侯必相率而朝吴,霸业成矣。且王必恶越,臣请东见越王,令出兵以从,此实空越,名从诸侯以伐也。”吴王大说,乃使子贡之越。

越王除道郊迎,身御至舍而问曰:“此蛮夷之国,大夫何以俨然辱而临之?”子贡曰:“今者吾说吴王以救鲁伐齐,其志欲之而畏越,曰‘待我伐越乃可’。如此,破越必矣。且夫无报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报人之意,使人知之,殆也;事未发而先闻,危也。三者举事之大患。”勾践顿首再拜曰:“孤尝不料力,乃与吴战,困于会稽,痛入于骨髓,日夜焦唇干舌,徒欲与吴王接踵而死,孤之愿也。”遂问子贡。子贡曰:“吴王为人猛暴,群臣不堪;国家敝于数战,士卒弗忍;百姓怨上,大臣内变;子胥以谏死,太宰嚭用事,顺君之过以安其私:是残国之治也。今王诚发士卒佐之徼其志,重宝以说其心,卑辞以尊其礼,其伐齐必也。彼战不胜,王之福矣。战胜,必以兵临晋,臣请北见晋君,令共攻之,弱吴必矣。其锐兵尽于齐,重甲困于晋,而王制其敝,此灭吴必矣。”越王大说,许诺。送子贡金百镒,剑一,良矛二。子贡不受,遂行。

报吴王曰:“臣敬以大王之言告越王,越王大恐,曰:‘孤不幸,少失先人,内不自量,抵罪于吴,军败身辱,栖于会稽,国为虚莽,赖大王之赐,使得奉俎豆而修祭祀,死不敢忘,何谋之敢虑!’”后五日,越使大夫种顿首言于吴王曰:“东海役臣孤勾践使者臣种,敢修下吏问于左右。今窃闻大王将兴大义,诛强救弱,困暴齐而抚周室,请悉起境内士卒三千人,孤请自被坚执锐,以先受矢石。因越贱臣种奉先人藏器,甲二十领,鈇屈卢之矛,步光之剑,以贺军吏。”吴王大说,以告子贡曰:“越王欲身从寡人伐齐,可乎?”子贡曰:“不可。夫空人之国,悉人之众,又从其君,不义。君受其币,许其师,而辞其君。”吴王许诺,乃谢越王。于是吴王乃遂发九郡兵伐齐。

子贡因去之晋,谓晋君曰:“臣闻之,虑不先定,不可以应卒,兵不先辨,不可以胜敌。今夫齐与吴将战,彼战而不胜,越乱之必矣;与齐战而胜,必以其兵临晋。”晋君大恐,曰:“为之奈何?”子贡曰:“修兵休卒以待之。”晋君许诺。

子贡去而之鲁。吴王果与齐人战于艾陵,大破齐师,获七将军之兵而不归,果以兵临晋,与晋人相遇黄池之上。吴晋争强。晋人击之,大败吴师。越王闻之,涉江袭吴,去城七里而军。吴王闻之,去晋而归,与越战于五湖。三战不胜,城门不守,越遂围王宫,杀夫差而戮其相。破吴三年,东向而霸。

故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

子贡好废举,与时转货赀。喜扬人之美,不能匿人之过。常相鲁卫,家累千金,卒终于齐。

言偃,吴人,字子游,少孔子四十五岁。

子游既已受业,为武城宰。孔子过,闻弦歌之声。孔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曰:“昔者偃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孔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孔子以为子游习于文学。

卜商字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

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孔子曰:“商始可与言《诗》已矣。”

子贡问:“师与商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然则师愈与?”曰:“过犹不及。”

子谓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其子死,哭之失明。

颛孙师,陈人,字子张,少孔子四十八岁。

子张问干禄,孔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他日从在陈蔡间,困,问行。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国行也;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孔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国必闻,在家必闻。”孔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国及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国及家必闻。”

曾参,南武城人,字子舆,少孔子四十六岁。

孔子以为能通孝道,故授之业。作《孝经》,死于鲁。

澹台灭明,武城人,字子羽,少孔子三十九岁。

状貌甚恶。欲事孔子,孔子以为材薄。既已受业,而退修行,行不由径,非公事不见卿大夫。南游至江,从弟子三百人,设取予去就,名施乎诸侯。孔子闻之,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宓不齐字子贱,少孔子四十九岁。

孔子谓子贱:“君子哉!鲁无君子,斯焉取斯?”

子贱为单父宰,反命于孔子,曰:“此国有贤不齐者五人,教不齐所以治者。”孔子曰:“惜哉不齐所治者小,所治者大则庶几矣。”

原宪字子思。

子思问耻。孔子曰:“国有道,谷;国无道,谷,耻也。”

子思曰:“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乎?”孔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弗知也。”

孔子卒,原宪遂亡在草泽中。子贡相卫,而结驷连骑,排藜藿入穷阎,过谢原宪。宪摄敝衣冠见子贡。子贡耻之,曰:“夫子岂病乎?”原宪曰:“吾闻之,无财者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若宪,贫也,非病也。”子贡惭,不怿而去,终身耻其言之过也。

公冶长,齐人,字子长。

孔子曰:“长可妻也,虽在累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南宫括字子容。

问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孔子弗答。容出,孔子曰:“君子哉若人!上德哉若人!”“国有道,不废;国无道,免于刑戮。”三复“白珪之玷”,以其兄之子妻之。

公皙哀字季次。

孔子曰:“天下无行,多为家臣,仕于都;唯季次未尝仕。”

曾蒧字皙。

侍孔子,孔子曰:“言尔志。” 蒧曰:“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喟尔叹曰:“吾与蒧也!”

颜无繇字路。路者,颜回父,父子尝各异时事孔子。

颜回死,颜路贫,请孔子车以葬。孔子曰:“材不材,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以徒行。”

商瞿,鲁人,字子木,少孔子二十九岁。

孔子传《易》于瞿,瞿传楚人馯臂子弘,弘传江东人矫子庸疵,疵传燕人周子家竖,竖传淳于人光子乘羽,羽传齐人田子庄何,何传东武人王子中同,同传菑川人杨何。何元朔中以治《易》为汉中大夫。

高柴字子羔,少孔子三十岁。

子羔长不盈五尺,受业孔子,孔子以为愚。

子路使子羔为费郈宰,孔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孔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漆彫开字子开。

孔子使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孔子说。

公伯僚字子周。

周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孔子,曰:“夫子固有惑志,僚也,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孔子曰:“道之将行,命也;道之将废,命也。公伯僚其如命何?”

司马耕字子牛。

牛多言而躁,问仁于孔子。孔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可谓之仁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

问君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可谓之君子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樊须字子迟,少孔子三十六岁。

樊迟请学稼,孔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孔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智,曰:“知人。”

有若少孔子十三岁。有若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孔子既没,弟子思慕,有若状似孔子,弟子相与共立为师,师之如夫子时也。他日,弟子进问曰:“昔夫子当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雨。弟子问曰:‘夫子何以知之?’夫子曰:‘《诗》不云乎: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昨暮月不宿毕乎?’他日,月宿毕,竟不雨。商瞿年长无子,其母为取室。孔子使之齐,瞿母请之。孔子曰:‘无忧,瞿年四十后当有五丈夫子。’已而果然。问夫子何以知此?”有若默然无以应。弟子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

公西赤字子华,少孔子四十二岁。

子华使于齐,冉有为其母请粟。孔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孔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君子周急不继富。”

巫马施字子旗,少孔子三十岁。

陈司败问孔子曰:“鲁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退而揖巫马旗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鲁君娶吴女为夫人,命之为孟子。孟子姓姬,讳称同姓,故谓之孟子。鲁君而知礼,孰不知礼!”施以告孔子,孔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臣不可言君亲之恶,为讳者,礼也。”

梁字叔鱼,少孔子二十九岁。

颜幸字子柳,少孔子四十六岁。

冉孺字子鲁,少孔子五十岁。

曹字子循,少孔子五十岁。

伯虔字子析,少孔子五十岁。

公孙龙字子石,少孔子五十三岁。

自子石已右三十五人,颇有年名及受业见于书传。其四十有二人,无年及不见书传者纪于左:

冉季字子产。

公祖句兹字子之。

秦祖字子南。

漆雕哆字子敛。

颜高字子骄。

漆雕徒父。

壤驷赤字子徒。

商泽。

石作蜀字子明。

任不齐字选。

公良孺字子正。

后处字子里。

秦冉字开。

公夏首字乘。

奚容箴字子皙。

公坚定字子中。

颜祖字襄。

单字子家。

句井疆。

罕父黑字子索。

秦商字子丕。

申党字周。

颜之仆字叔。

荣旂字子祺。

县成字子祺

郑国字子徒。

秦非字子之。

施之常字子恒。

颜哙字子声。

步叔乘字子车。

原亢籍。

乐欬字子声。

廉絜字庸。

叔仲会字子期。

颜何字冉。

狄黑字皙。

邦巽字子。

孔忠。

公西舆如字子上。

公西葴字子上。

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七十子之徒,誉者或过其实,毁者或损其真,钧之未睹厥容貌。则论言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论语》弟子问并次为篇,疑者阙焉。

《儒林列传》序

太史公曰:余读功令,至于广厉学官之路,未尝不废书而双也。曰:嗟乎!夫周室衰而《关睢》作,幽厉微而礼乐坏,诸侯恣行,政由强国。故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于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适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世以混浊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余君无所遇,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西狩获麟,曰:“吾道穷矣。”故因史记作《春秋》,以当王法,其辞微而指博,后世学者多录焉。

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后陵迟以至于始皇,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绌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于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

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六艺从此缺焉。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陈涉起匹夫,驱瓦合適戍,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

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之遗化,好礼乐之国哉?故孔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夫齐、鲁之闲于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故汉兴,然后诸儒始得修其经义,讲习大射、乡饮之礼。叔孙通作汉礼仪,因为太常。诸生弟子共定者,咸为选首,于是喟然叹兴于学。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暇遑庠序之事也。孝惠、吕后时,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时,颇征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

及今上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自是之后,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

公孙弘为学官,悼道之郁滞,乃请曰:“丞相御史言:制曰:‘盖闻导氏以礼,风之以乐。婚姻者,居室之大伦也。今礼废乐崩,朕甚愍焉。故详延天下方正博闻之士,咸登诸朝。其令礼官劝学,讲议洽闻兴礼,以为天下先。太常议与博士弟子,崇乡里之化,以广贤材焉。’谨与太常臧、博士平等议曰:闻三代之道,乡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其劝善也,显之朝廷;其惩恶也,加之刑罚。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始,由内及外。今陛下昭至德,开大明,配天地,本人伦,劝学修礼,崇化厉贤,以风四方,太平之原也。古者政教未洽,不备其礼,请因旧官而兴焉。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太常择民年十八已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所闻者,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二千石谨察可者,当与计偕,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一岁皆辄试,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其高第可以为郎中者,太常籍奏;即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其不事学,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艺,辄罢之;而请诸不称者罚。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浅闻,不能究宣,无以明布谕下。治礼次,治掌故,以文学礼义为官,迁留滞。请选择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艺以上,补左右内史、大行卒吏;比百石已下,补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边郡一人。先用诵多者,若不足,乃择掌故补中二千石属,文学掌故补郡属,备员。请著功令,佗如律令。”制曰:“可。”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

附录《汉书·儒林传》序

古之儒者,博学乎《六艺》之文。《六艺》〔原书为“六学”〕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周道既衰,坏于幽、厉,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陵夷二百余年而孔子兴,以圣德遭季世,知言之不用而道不行,乃叹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于是应聘诸侯,以答礼行谊。西入周,南至楚,畏匡厄陈,奸七十余君。适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究观古今之篇籍,乃称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也!”又云:“周监于二世,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于是叙《书》则断《尧典》,称《乐》则法《韶舞》,论《诗》则首《周南》。缀周之《礼》,因鲁《春秋》,举十二公行事,绳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至获麟而止。盖晚而好《易》,读之韦编三绝,而为之传。皆因近圣之事,以立先王之教。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仲尼既没,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卿相师傅,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氂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黜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独弗废,至于宣、威之际,孟子、孙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

及至秦始皇兼天下,燔诗书,杀术士,六学从此缺矣。陈涉之王也,鲁诸儒持孔氏礼器而归之。于是孔甲为涉博士,卒与俱死。陈涉起匹夫,驱適戍以立号,不满岁而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绅先生负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禁其业,积怒而发愤于陈王也。

及高皇帝诛项籍,引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遗化好学之国哉!于是诸儒始得修其经学,讲习大射、乡饮之礼。叔孙通作汉礼仪,因为奉常,诸弟子共定者,咸为选首,然后喟然兴于学。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皇庠序之事也。孝惠、高后时,公卿皆武力功臣。孝文时颇登用,然孝文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窦太后又好黄老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

汉兴,言《易》自淄川田生;言《书》自济南伏生;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燕则韩太傅;言《礼》则鲁高堂生;言《春秋》,于齐则胡毋生,于赵则董仲舒。及窦太后崩,武安君田蚡为丞相,黜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以百数,而公孙弘以治《春秋》为丞相、封侯,天下学士,靡然乡风矣。

弘为学官,悼道之郁滞,乃请曰:“丞相、御史言:制曰:‘盖闻导民以礼,风之以乐。婚姻者,居室之大伦也。今礼废乐崩,朕甚愍焉。故详延天下方闻之士,咸登诸朝。其令礼官劝学,讲议洽闻,举遗兴礼,以为天下先。太常议,予博士弟子,崇乡里之化,以厉贤材焉。’谨与太常臧、博士平等议,曰:闻三代之道,乡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庠,周曰序。其劝善也,显之朝廷;其惩恶也,加之刑罚。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始,繇内及外。今陛下昭至德,开大明,配天地,本人伦,劝学兴礼,崇化厉贤,以风四方,太平之原也。古者,政教未洽,不备其礼,请因旧官而兴焉。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太常择民,年十八以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郡国县官,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所闻,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二千石谨察可者,常与计偕,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一岁皆辄课,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其高第可以为郎中,太常籍奏。即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其不事学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艺,辄罢之,而请诸能称者。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谊,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浅闻,弗能究查,亡以明布谕下。以治礼掌故,以文学礼义为官。迁留滞,请选择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艺以上,补左右内史、大行卒史;比百石以下补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边郡一人。先用诵多者,不足,择掌故以补中二千石属,文学掌故补郡属,备员。请著功令。它如律令。”制曰:“可。”自此以来,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学之士矣。

昭帝时,举贤良文学,增博士弟子员满百人。宣帝末,增倍之。元帝好儒,能通一经者皆复,数年,以用度不足,更为设员千人,郡国置五经百石卒史。成帝末,或言孔子布衣养徒三千人,今天子太学,弟子少,于是增弟子员三千人。岁余,复如故。平帝时,王莽秉政,增元士之子,得受业如弟子,勿以为员。岁课,甲科四十人为郎中,乙科二十人为太子舍人,丙科四十人补文学掌故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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