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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部 神圣的宗教裁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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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奥纳多第一次在米兰为摩罗供职期间,曾经跟一个当时还很年轻的学者一起进行解剖学研究,此人名叫马可-安东尼奥,虽然年仅十八岁,但已经很有名气了。他出身于维罗纳古老的德拉·托雷贵族世家,他对科学的热爱是家传的。马可-安东尼奥的父亲在帕多瓦讲授医学,几个哥哥也都是学者。他本人从少年时代开始便献身于科学,正如从前显赫家族的后代作为骑士献身于心上的夫人和上帝一样。无论儿童的游戏,还是少年的情欲,都不曾吸引他离开这种枯燥的学术研究。他本来爱上了一个少女,可是认为不能同时为两个主人——爱情与科学效劳,便离弃了未婚妻,并且彻底脱离了世界。他早在童年时代由于过度用功而损害了身体。他骨瘦如柴,脸色苍白,像是一个苦行僧,但他的脸形却仍然很漂亮,长相很像拉斐尔,只是表情更加深沉和忧郁。

当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意大利北方两所著名的学府——帕多瓦大学和帕维亚大学就曾经由于他而进行过争论。等到列奥纳多再次来到米兰时,二十几岁的马可-安东尼奥已经是欧洲第一流的科学家了。

他们二人对科学有着共同的追求:他俩抛弃了希波克拉底 1 和盖伦 2 的中世纪阿拉伯解释者的经院解剖学,而代之以试验和对自然的观察、对活的机体构造的研究;但是,表面的相同却掩盖着深刻的分歧。

画家在知识的最新领域里感觉到了一种秘密,这种秘密透过一切现象吸引着他,就像磁石透过布也能吸引铁一样。他描绘脖颈的肌肉时写道:“这些肌肉两端仅以细线固定在腱鞘的外缘上:造物主做了这样的安排,让它们有可能按照需要自由扩展和收缩,伸长和缩短。”他在给腰部肌肉的插图做的文字说明中写道:“请看这些美丽的肌肉——a,b,c,d和e,假如你觉得它们太多,你就试试看——把它们减少,假如你觉得它们太少——就增加,而觉得不多也不少——那么你就给这个奇异的机器最初的创造者唱赞歌吧。”因此,对于他来说,任何知识的最终目的都在于对未知,对神的必然——力学中第一推动力、解剖学中最初的创造者的惊叹。

马可-安东尼奥也在自然现象中感觉到了秘密,可是并没有对它屈服,既没有力量否定它,也没有力量战胜它,跟它搏斗,惧怕它。列奥纳多的科学通向上帝;马可-安东尼奥的科学反对上帝,他想要用新的信仰——对人的理性的信仰来取代失去的信仰。

他很仁慈,时常拒绝富人的邀请,而到穷人中间去,免费为他们治病,接济他们钱财,并且准备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贡献给他们。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不同于世人,他沉湎于自我观照。每逢谈到僧侣和教会人士的愚昧无知和对科学的敌视时,他的脸便扭曲了,眼睛射出无法抑制的愤怒之火。列奥纳多感觉到,这是一个仁慈的人,如果给他权力,他就会为了理性而把人们送进火堆里去,正如他的敌人——僧侣和教会人士为了上帝而把他们烧死一样。

列奥纳多在科学领域中跟在艺术领域中一样,是孤军奋战的。马可-安东尼奥的周围却有一帮学生。他吸引着一批人,作为一个预言家,点燃了他们的心,他创造出奇迹,与其说是用药物,不如说是用信仰使病人获得新生。年轻的听众跟他的学生们一样,把老师的思想推向极端。他们已经不再斗争,而是无所顾忌地否定了世界的秘密,认为科学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必定能够战胜一切,解决一切,把旧的信仰大厦彻底推倒,夷为平地。他们吹嘘自己不信神,就像小孩子夸耀自己的新衣裳似的,他们像小学生一样横行无忌——他们的嚣张气焰让人想起小狗狂妄的吠叫。

画家对这些伪科学家的偏执残暴就像对那些虚伪的上帝奴仆的偏执残暴一样,感到厌恶。

“当科学取得胜利之时,”他忧虑地想,“平民百姓也走进科学的圣殿,他们能否像玷污了教会那样玷污科学,民众的知识是否会比民众的信仰更庸俗?”

那个时代,教皇博尼法西八世下过训谕,明文禁止获得解剖用的尸体,因此这么做很困难而且很危险。二百年前,蒙迪尼·德伊·卢齐作为第一个有勇气在波洛尼亚大学当众解剖两具尸体的学者,他选用的是女人的尸体,当时认为女人“更接近于动物”。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受到良心的折磨,他本人承认,头部是“灵魂和理性的居所”,因此他根本没敢进行解剖。

时代变了,马可-安东尼奥的学生们胆量并不小。任何危险,甚至任何犯罪,都不能让他们望而却步,他们弄到了新鲜的尸体:不仅花大价钱从行刑人员和医院太平间的管理人员手中购买,而且明目张胆地从绞刑架上抢夺或者暗中盗窃,掘坟开棺,只要老师允许,他们也可能夜间在偏僻的郊区杀死过往行人。

丰富的尸体使德拉·托雷的工作变得尤其重要,对于画家来说也很珍贵。

他用鹅毛笔和红铅笔画了一系列解剖图,在空白处写下说明和札记。在研究的方式上,两位研究者的对立暴露得更加明显。

一个仅仅是学者,另一个是学者兼画家。马可-安东尼奥有知识;列奥纳多有知识,同时还热爱生活——爱加深了知识。他的绘画如此严谨,同时又如此美丽,很难断定何处是艺术的终结和科学的开始:二者相互渗透,汇合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他在一篇札记里写道:“如果有人反驳我说,用尸体来研究解剖学比根据我的绘图进行研究会更有好处,那么我可以回答他:假如你在一次解剖中能够看到图中所画的一切,固然是这样;可是无论你有什么样的洞察力,你也只能看见和了解几根静脉。而我,为了拥有完善的知识,解剖过十多具各种年龄的人的尸体,解剖过各种器官,把包裹着静脉的肌肉全部切去,而没有让静脉流出血来,哪怕是静脉像头发丝一样细,也不让它流出一滴血来。有时一具尸体不够用,因为在研究的过程中它腐烂了,于是我又解剖了许多尸体,直到对人体结构完全认知为止。同一个研究课题一般都进行两次,为的是找出差异。我的绘图不断增多,描绘了每一个器官和部位,就像你把这些器官和部位拿在手里,翻过来,调过去,从各个角度,从里往外,从外往里,从上往下,从下往上进行观察。”

画家明察秋毫的洞察力,使他的眼睛和手具有了学者借助于数学仪器的精确性。隐藏在肌肉里或黏糊糊的外壳里的静脉和分布在肌肉里的神经本来不为任何人所知,可是却被他的左手用解剖刀所触动和发现——他这只手如此强有力,能把马蹄铁掰弯,这只手如此温柔,能够在乔昆达的微笑中捕捉到女性美的奥秘。

马可-安东尼奥除了理性之外,不相信任何东西,在先验的知识面前有时感到困惑,甚至感到惊恐,觉得这是一种奇迹。

画家有时对自己说:“应该如此,这样才好。”他经过研究确信,的确是那样,于是造物主的意志便与观察者的意志完全相吻合:美便是真,真便是美。

马可-安东尼奥感觉到,列奥纳多在科学中就像在一切领域中一样,只是钻研一时,好像是在游戏,同时还保留着别的方面的兴趣,与此同时,他还发现,本来要求无限耐力,要求“顽强的严肃性”的工作,到了画家的手里,却成了游戏和娱乐。

列奥纳多在一则札记里对读者说:“如果你热爱科学,那么厌恶感不妨碍你吗?如果你克服了厌恶感,那么夜间你站在被切割成一块块的血淋淋的死人尸体前,你不感到恐怖吗?如果你战胜了恐怖,那么你能够产生为了描绘人体所必需的完全明确的构想吗?如果你有了这种构想,那么你能拥有透视学的知识吗?如果你有了这种知识,那么你能够掌握测量肌肉的力量和紧张所必需的几何学的论证方法和力学知识吗?最后,还有一项最主要的——你拥有足够的耐力和精确性吗?我是否具有这些素质呢?我所写的一百二十卷解剖学的书足以表明这一点。我没有使自己的著作达到理想的结果,这并不是考虑到什么利害关系,或者由于马虎大意,而只是因为时间不够。

“在我之前,托勒密 3 在其《天文学大成》中描绘了宇宙,我也是如此,描绘了人体——这是个小的宇宙——宇宙中的宇宙。”

他预感到,他的著作一旦被人们所认识和理解,就会在科学中引起一场最伟大的变革,因此他期待着“追随者”和“继承者”,希望他们能够重视他的绘图“给人类带来的恩惠”。

他写道:“让《力学基础论》这本书能为你研究运动和人以及其他动物的力量规律开拓一条道路,让你能够依据力学以及几何学的明确性证明解剖学的一切原理。”

他把人和动物的器官视为活的杠杆。对于他来说,一切知识之根源都在力学之中,力学是“第一推动力奇异的公正性”的体现。第一建造者的良好意志产生于第一推动力公正无私的意志—— 一切秘密的秘密。

列奥纳多除了数学的精确性,还提出了猜测、预测和假说,以其大胆的精神让马可-安东尼奥大吃一惊,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就像一个人第一次看见山,觉得远处的山峰像是悬挂在空中的云彩一样,他很难相信这些幽灵般的高山的花岗岩的根基深深地埋在地心里。

列奥纳多解剖孕妇的尸体,研究了胚胎发育的各个阶段,他感到惊讶的是人体的构造与动物,不仅仅与四条腿的走兽,而且也与鱼类和鸟类非常相像。

他写道:“试把人与猿猴以及其他许多同一种属的动物相比较。试把人的内脏与猿猴、狮子、牛、鱼和鸟的内脏相比较。试把人的手指与熊掌、鱼鳍、鸟翼和蝙蝠翅膀的骨骼相比较。”

“一个人能够掌握人体的完善知识,他就能触类旁通,因为所有动物的器官都是相像的。”

他在躯体构造的多样性中发现了发展的统一规律、自然界把万物连在一起的统一法则。

马可-安东尼奥大发脾气,把这些假说称作胡说八道,认为与学者的身份不符,违反知识准确性的精神;但他在争论中遭到失败以后,有时好像也着了迷,保持沉默,只是听。每逢这种时刻,他的脸都像孩子般温柔,像僧侣般严肃,很美丽。列奥纳多看着他那双深邃的总是忧郁的眼睛,感到这个科学的隐士不仅是科学的祭司,而且也是它的祭品:对于他来说,伟大的悲哀是“伟大的认知之女”。

根据查理·丹布亚斯总督和法兰西国王的请求,画家在佛罗伦萨长老议会得到不定期的休假,第二年,即1507年,则定居米兰,完全为路易十二供职了,只是偶尔有事才到佛罗伦萨去。

四年过去了。

1511年底,乔万尼·贝特拉菲奥这时已经成为一名技巧娴熟的画师了,正在新建的圣毛里乔教堂画一幅壁画,这个教堂是属于古老的玛乔雷女子修道院的,是在古罗马的竞技场和朱庇特神庙的废墟上新建的。高高的围墙外,在葡萄园街那个方向,有一座荒芜了的花园和一座被遗弃的宫殿——原归卡曼奥拉家族所有,当年很富丽堂皇,但现在已经近于坍塌。

修女们把这片土地和房子租赁给炼金术士加莱奥托·萨克罗博斯科及其侄女卡珊德拉小姐,如前所述,卡珊德拉小姐是加莱奥托的哥哥——著名古董搜集者路易吉的女儿,她不久前和叔叔一起回到米兰来。

法兰西人第一次入侵时,接生婆西多尼娅太太在韦切利城门外卡塔兰河堤附近的那栋房子被毁。不久,加莱奥托叔侄便离开伦巴第,在四处漂泊中度过了十年,他们先后到过东方、希腊、阿尔希皮拉赫群岛、小亚细亚、巴勒斯坦、叙利亚。关于他们,流传着一些奇怪的传闻:有人说,炼金术士找到了能够把锡变成金子的点金石;也有人说,他以进行试验为名,从一个叙利亚富翁手里骗取了巨额金钱,揣进自己腰包之后逃之夭夭;还有人说,卡珊德拉小姐跟魔鬼签约,按照父亲留下的记载,在腓尼基阿斯塔耳忒 4 神庙遗址挖到一处古代的窖藏;最后,也有人说,她在君士坦丁堡迷住一个年老的士麦那的富商,给他下了迷魂药,然后席卷他的财宝而逃。不管怎么说,他们叔侄二人当年离开米兰时一贫如洗,可是回来时却成了富翁。

卡珊德拉曾经是个女巫,当过德梅特里娅·哈康迪拉的徒弟,受过老巫婆西多尼娅的培养,可是却成了,或者起码是装成教会的虔诚信徒。她恪守一切教规,参加各种仪式和斋戒,出席教堂里的弥撒,对教会进行慷慨的捐助,不仅得到玛乔雷修道院修女们的保护,栖身于修道院的土地上,而且也得到了米兰大主教最高层的关照。一些喜欢造谣中伤的人一口咬定(也许只是出自人们对突然暴富的嫉妒心理),说她从远方流浪归来后更加成了一个异教徒,女巫和炼金术士曾经住在罗马,可是害怕神圣的宗教裁判而逃出那里,不过迟早有一天,他们逃脱不掉被扔进火堆的命运。

加莱奥托先生照旧对列奥纳多很崇敬,认为他是自己的老师,说他拥有“三倍于伟大的赫耳墨斯的智慧”。

炼金术士旅行归来时带来许多珍本书籍,大部分是托勒密时代亚历山大学者们的著作。画家向他借阅这些书,通常派乔万尼去取,因为他正在附近的圣毛里乔教堂里画壁画。过了一些时间,贝特拉菲奥已经形成习惯,往往找个借口,越来越经常到他们家去,实际上他只是想要见到卡珊德拉而已。

姑娘初期跟他见面时保持着警惕,故意装成忏悔的罪人,说自己打算削发为尼;可是后来,她渐渐地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于是变得放肆起来。

他们二人回忆起十年前的谈话,那时他们还都几乎是孩子,坐在圣雷德贡达修道院墙脚下,卡塔兰那堤坝旁一个荒凉的山丘上。他们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景:远处天空上的闪电、运河里夏季河水令人气闷的气味、仿佛发自地下的隆隆雷声,还回想起她当时向他预言奥林波斯诸神的复活以及她参加女巫狂欢夜会的情景。

现在,她过着隐士的生活,总是重病缠身——真的有病还是假装有病,这就不得而知了,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除了到教堂去做弥撒,便关在自己独处一隅的闺房里,她不准任何人到里面去——那是古老的宫殿里现存为数不多的几个房间中的一间,室内光线昏暗,几扇拱形尖顶窗户朝着荒芜的花园,从窗户往外望去,只见一排高大的柏树形成一堵围墙,带有窟窿的榆树干上长满潮湿的碧绿的苔藓。这个房间的陈设让人想起博物馆和藏书室。这里有许多从东方带回来的古董——古希腊残缺不全的雕像、光滑的黑花岗岩埃及狗头神像、诺斯替教 5 的石刻——上面刻着一个神秘的词——“阿勃拉克萨——abraxas”和三百六十五重天 6 、坚硬得如象牙一样的拜占庭羊皮纸——上面写有永远消失了的希腊诗歌作品的片段、刻着亚述楔形文字的泥板、包着铁皮的波斯拜火教的经书、薄如花瓣的透明的孟菲斯纸莎草纸。

她向他讲了自己的旅行、看见过的奇迹,讲了爱奥尼亚群岛上白色大理石的神庙,说它耸立在被海水所侵蚀的黑色礁石上,散发着咸味,好像裸体的泡沫中诞生的美丽女神阿佛罗狄忒散发着清新一样,虽然已经荒废,但仍然宏伟壮丽,还讲了自己遇到的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灾难和危险。有一次,他问她在流浪中寻求什么,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艰难险阻而搜集古董,她用自己的父亲路易吉·萨克罗博斯科的话回答说:

“为了让死去的诸神复活!”

她的眼睛燃烧着火焰,他又认出了从前的女巫卡珊德拉。

她变化不大。她的脸还是那样,不见忧愁和欢乐,像古代雕像一样木然,宽大的前额,笔直的细眉毛,紧闭着的双唇,一对黄色透明的眼睛像琥珀一样。可是现在这张脸却变得很清秀,是由于生病或者由于思虑过度,特别是下半部过于狭窄,下嘴唇有些向前噘起——更加鲜明地表现出严峻的平静和天真的孤单。蓬松的头发显得生机盎然,比起整个脸来更加富有生命力,仿佛是具有单独的生命,像美杜莎的蛇一样,包围着那张苍白的脸,仿佛给她加上一个黑色的光环,让脸显得更加苍白和木然,鲜红的嘴唇更加鲜艳,黄色的眼睛更加透明。这个姑娘的美丽比十年前更加让乔万尼倾倒入迷,唤起了他的好奇、恐惧和爱慕。

卡珊德拉在希腊漫游时访问了母亲的故乡米斯特拉,那是一座毫无生气的小城,距离拉凯德蒙遗址不远,坐落在被烧焦了的伯罗奔尼撒山冈中间,古希腊哲学最后的代表人物赫米托斯·普列东五十年前死在那里。她搜集了他的未出版的著作、书信、学生们的传说,他们相信柏拉图的灵魂再一次走下奥林波斯山,进入了普列东的躯体。她对乔万尼讲述这次访问,再一次重复了他已经从她嘴里听到过的预言,那是从前一次在卡塔兰那堤坝上的谈话中说的,从那以后他时常记起来——那就是百岁哲学家普列东临死前三年说的话:

“我死了以后,再过许多年,将有一个统一的真理照耀着人世间的各国人民,他们将接受一个统一的宗教信仰。”

人们问他,那是什么样的宗教信仰,是基督教还是穆罕默德的伊斯兰教。他回答道:“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而是一种新的宗教信仰,跟古代的多神教没有区别。”

“自从普列东死后,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乔万尼反驳道,“可是他的预言并没有应验。难道您还相信吗,卡珊德拉小姐?”

“普列东没有形成完美无缺的真理,”她平静地回答道,“他在许多方面迷失了,因为他不了解许多事。”

“不了解什么?”乔万尼问道,在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心坠入无底的深渊。

她没有回答,而是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古老的羊皮纸书——这是埃斯库罗斯的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诵读了其中的几句诗。乔万尼多少懂得一些希腊文,遇到他不明白的地方,她解释给他听。

提坦向人们一一列数了他的恩赐——死亡的朦胧、希望和窃来的天火,这一切迟早有一天会使他们跟神平起平坐——然后,他预言了宙斯的覆亡:

在那可怕的一天,

父亲对他的诅咒就要应验,

克罗诺斯从天而降,

向儿子袭来。

在诸神之中,唯有我

了解这个秘密——

能指出解脱灾难的途径。

奥林波斯神的使者赫耳墨斯对普罗米修斯说:

你不要等着你的苦难有尽头,

直至另外一个把你的痛苦接过去,

受苦的神进入黑暗的塔耳塔罗斯,

坠入冥界阿伊得斯。

“你是怎么想的,乔万尼,”卡珊德拉合上书本,说道,“这个‘坠入塔耳塔罗斯的受苦的神’是谁?”

乔万尼什么都没有回答。他觉得仿佛是在突然出现的闪电照耀下,在他的面前展现一个无底的深渊。

可是卡珊德拉小姐像以前一样盯着他,她那双眼睛射出明亮的光芒。这一瞬间,她的确很像阿伽门农不幸的女俘——能够预言的卡珊德拉。

“乔万尼,”她沉默一会儿,补充道,“你可听说过,十多个世纪以前,有一个人也像哲学家普列东一样,幻想使死去的诸神复活——这就是弗拉维乌斯·克劳迪乌斯·尤里安皇帝?”

“叛教者尤里安吗?”

“是的,他对于他的敌人加利利人 7 来说是叛教者,可是他并没有胆量当一个叛教者,因为他只不过是想用新瓶装陈酒:多神教徒跟基督教徒一样,也可以把他称作叛教者……”

乔万尼向她讲述道,有一次在佛罗伦萨观看了“豪华者”洛伦佐·美第奇的一出宗教神秘剧,描写的是圣乔万尼和保罗的痛苦死亡,这两个少年因为坚持基督教信仰而被叛教者尤里安给处死。他甚至记得这个神秘剧中的几句诗,因为这几句诗特别让他震惊——尤里安被墨耳枯里乌斯的剑刺穿,临死前大叫:

你胜利了,加利利人!

o cristo galileo,tu hai vinto!

“你听着,乔万尼,”卡珊德拉继续说,“在这个人奇特而悲惨的命运中有一个大秘密。依我说,他们二人,尤里安皇帝和哲学家普列东,都是正确的,因为都仅仅掌握了一半真理,这种真理离开另外一半便是谬误。他们二人都忘记了提坦神的预言:只有当光明与黑暗,上面的天与下面的天结合在一起的时候,诸神才能复活,到那时,二将成为一。他们二人没有明白这一点,所以白白地把自己的灵魂奉献给了奥林波斯诸神……”

她停下来,好像是不想把话说完,后来又补充道:

“乔万尼,你要是知道,我如果能把这一切无保留地全都告诉你,那就好了!可是不行,为时尚早。我暂时只说一点:奥林波斯诸神中间有一个神比别的神更接近自己地下的弟兄们,这个神既光明又黑暗,像黎明前的黑暗一样,很残酷,像死神一样,降临人间,用自己的血液——醉人的葡萄汁让死者死得朦胧——这是一种有别于普罗米修斯天火的新的火。人们中间有谁,我的哥哥,有谁明白并且能告诉全世界,葡萄花环的智慧跟荆棘花环的智慧是一样的。那个神说:‘我是真正的葡萄藤。’狄俄倪索斯神用自己的血液把全世界灌醉。你明白我说的吗,乔万尼?如果你不明白,你就别吱声,不要问,因为这里有秘密,现在还不能说……”

近来,乔万尼产生一个新的,迄今为止尚不熟悉的大胆想法。他什么都不害怕,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掉的了。他感到,无论是贝内德托的信仰,还是列奥纳多的知识,都不能减轻他的痛苦,都不能解决迫使他的灵魂正在死去的那些矛盾。只是在卡珊德拉那些模糊的预言中,他才感觉到一条通向和解的道路,这条道路很可怕,但是唯一的,他怀着绝望的勇气,在这条最后的道路上跟随着卡珊德拉向前走去。

他们会见越来越频繁。

有一天,他问她,她为什么要伪装起来,为什么要把她认为是真理的东西向人们隐瞒起来?

“并非一切都是给所有的人预备的,”卡珊德拉说,“受难者的信仰跟奇迹和预兆一样,是民众所需要的,因为只有信仰不彻底的人才为信仰而死,以便向别人和自己证明信仰,可是完美的信仰也就是完美的知识。难道你认为毕达哥拉斯的死证明了他所发现的几何真理的正确吗?完美的信仰是无言的,它的秘密高于宗教,如老师所说的:‘你们了解所有的人,可是任何人都不了解你们。’”

“哪个老师?”乔万尼问道,心里想:

——这可能是列奥纳多先生说的:他也了解所有的人,可是没有任何人了解他。

“埃及诺斯替教徒巴济利德。”卡珊德拉回答道,并且解释说,基督教产生初期,伟大的师尊们自称诺斯替教徒——意思就是有知识的人,对于他们来说,完美的知识和完美的信仰是同一回事。

她让他了解了他们一些奇特的故事,有的很荒诞,如同梦呓一般。

其中有一个特别让他惊奇不已——这就是亚历山大拜蛇派关于创造世界和人的学说。

“天上笼罩着无名的昏暗,它停滞不动,不知从何而来,但比起任何光明来,都美丽异常。它就是不可知的万物之父。无底深渊和寂静。这是他的独生女儿。她体现着神智,离开父亲,认识了存在,心头蒙上了阴影,悲哀起来。她的哀伤的儿子名叫雅达瓦奥夫,是个创造之神。他想要独来独往,便离开了母亲,比她更深地扎进了存在,创造了肉体的世界、精神世界被扭曲了的形象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人应该反映出造物主的伟大并且证明他的强有力。雅达瓦奥夫的助手是各种自然精灵,他们只会用泥土捏出一个无意义的肉块,它只会在原初的泥潭里蠕动,像是一条虫。它被带到自己的王雅达瓦奥夫面前,为的是给它吹进生命——神智很可怜人,向自由和悲哀之子进行报复,因为他离开了她,于是通过雅达瓦奥夫的嘴给人吹进肉体的生命,同时也吹进了神智的火花,这是她从不可知的万物之父那里得到的。那个可怜的创造物——用泥土捏成的手指,用尘埃捏成的骨骼,他的创造者本来想要通过他来展示自己的力量,如今他却突然变得无比地高出于他的创造者,不以雅达瓦奥夫为样板,而成了真正的神——不可知的万物之父的复制品。人从尘埃中抬起了自己的脸。造物主看见这个东西摆脱了他的统治,义愤填膺,惊恐万状。他的眼睛燃烧着嫉妒之火,看透了这个创造物的五脏六腑,看到了他出来的原初的黑色泥潭——这阴郁的火焰和他那张充满怒气的脸都像照在镜子里一样,在那里反映出来,于是这个形象成了黑暗天使,以爬行的狡猾的蛇的形象出现的奥菲莫尔夫,撒旦——万恶的智慧。雅达瓦奥夫在他的帮助下创造了自然三界,最深处是臭气熏天的黑暗的牢狱,便把人扔到那里,给他订出了约法:规定他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如果违犯约法,就得死亡。他还指望用这约法和死亡的恫吓继续奴役自己的创造物。可是解放者神智并没有把人抛弃,爱他,爱到底,给他派去了安慰者——蛇形的长着翅膀的知识的精灵,他像是一颗晨星,是朝霞天使,告诉他:‘你要像蛇一样精明。’他便来到人的面前,说道:‘你们吃了以后眼睛就会明亮,你们就会像神一样知道善恶。’”

卡珊德拉最后说:“人群是这个世界之子,是雅达瓦奥夫和狡猾的蛇的奴隶,生活在死亡的恐怖之中,在约法的羁绊下爬行。可是诺斯替派教徒是智慧的选民,是有知识的人,是光明之子,洞悉了神智的奥秘,践踏一切约法,逾越一切界限,像精灵一样不可捕捉,像神一样自由,生着翅膀,不因行善而变得高尚,在罪恶中保持纯洁,如黄金掉到污泥里一样。朝霞天使如一颗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闪闪发光的晨星,伴随他们终生,从生一直到死,让他们识别恶与善,让他们看透雅达瓦奥夫的世界对自己的母亲神智的诅咒和恐惧,让他们经过神智投入无名的昏暗的怀抱,投入不可知的万物之父的怀抱——无名的昏暗统治着各重天和各个无底深渊,它停滞不动,不知从何而来,但比起任何光明来,都美丽异常。”

乔万尼听着拜蛇教派的传说,把雅达瓦奥夫跟克隆尼翁进行比较,把神智的火花跟普罗米修斯的天火进行比较,把恶毒的蛇,闪光的天使——恶魔跟被缚的提坦进行比较。

他在各个时代和各国人民中——在埃斯库罗斯的悲剧中,在诺斯替派的传说中,在叛教的尤里安皇帝的生平中,在贤哲柏拉图的学说中,发现了他本人内心里分裂和斗争的遥远回声。他的悲哀加重了,可是他明白了,十个世纪以来,人们一直跟他一样,受着痛苦的折磨,跟那些“分裂为二的思想”进行斗争,由于那矛盾和诱惑而毁灭,于是他的悲哀又平息了。

他有时夜里睡梦中想到这些思想,好像是烂醉如泥时胡言乱语,或者像是发高烧而说胡话,不由得惊醒过来。于是他觉得卡珊德拉小姐是故意装作掌握了秘密,实际上一无所知,像他一样误入迷途了。他们二人比起十二年前更可怜,都还是迷惘无助的孩子,这种新的半神半魔的智慧的狂欢夜会比起女巫的狂欢夜会更荒唐——当年她曾经邀请他去参加女巫狂欢夜会,可是现在却看不上眼了,认为那是平民百姓的娱乐活动。他不禁感到可怕,想要逃走。可是为时已晚。好奇心莫名其妙地让他对她产生了迷恋,他感到只要不刨根问底地了解清楚,就不会离开她——得救也好,死也好,都跟她在一起。

这个时候,著名的神学博士、宗教法官乔尔乔·达·卡萨雷来到米兰。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听说巫术在伦巴第地区非常猖獗,便派他前来传达训谕。玛乔雷修道院的修女们以及卡珊德拉在大主教宫廷里的保护者们都警告她将有危险。乔尔乔修士是罗马宗教法庭的成员,本来就要审判卡珊德拉小姐和加莱奥托先生,可是他们叔侄二人得以逃脱了。他们深知,如果再次落到此人手里,任何保护人也救不了他们,于是他们决定逃往法兰西,如果需要,还得再潜往别处:英吉利、苏格兰。

出发前两天的早晨,乔万尼跟卡珊德拉像通常那样,在她的工作室——卡曼奥拉宫一个单独的大厅里进行一次谈话。

阳光透过茂密的柏树枝叶从窗户射进来,显得像月光一样暗淡。姑娘的脸特别美丽,但没有表情。只是现在,分手的前夕,乔万尼才明白了,她对于他是多么亲密。

他问道,他俩能否再见面,她能否向他公开她时常提到的那个最后的秘密。

卡珊德拉看了看他,默默地从小匣里取出一块扁方形的绿色透明的石头。这是著名的tabula smaragdina(诺斯替教派的秘密经典)—— 一块翡翠石牌,是在孟菲斯一个山洞里发现的,原来攥在一具木乃伊的手里,据说他生前是位祭司,是赫耳墨斯——埃及的奥尔神的肉身——奥尔是边界之神,引导亡魂到冥界去的引路神。翡翠石的一面刻着科普特文,另一面用古希腊文字刻着四行诗:

上面是天,下面是天,

星星在上面,星星在下面,

上面有什么,下面有什么。

你要是明白,就能幸福无疆。

“这是什么意思?”乔万尼说。

“你今天夜里到我这里来,”她小声严肃地说,“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你,听见了吗?—— 一切,无一保留。现在,让我们按照习惯,在分手前像兄弟姊妹那样喝上一杯。”

她拿出一个圆形的小陶瓷器皿,上面涂着蜡,据说是远东一带的用具,她往一只古代橄榄石高脚大酒杯里斟满了浓烈的玫瑰色葡萄酒,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气味,高脚杯的边沿上刻着狄俄倪索斯和酒神女祭司的像;然后,她走到窗前,举起酒杯,好像是在向神进行祭奠。在暗淡的阳光下,玫瑰色的葡萄酒在透明的杯子里显得更加艳丽,像是热乎乎的血,裸体的酒神女祭司跳着舞,颂扬头戴葡萄花冠的酒神。

“从前,乔万尼,”她更加小声和严肃地说,“我认为你的老师列奥纳多掌握了最后的秘密,因为他的脸是那么美丽,仿佛是他集奥林波斯神与地下的提坦于一身。可是现在,我看出来,他只是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可是没有达到目的,只是在探索,可是并没有找到,只是有知识,可是并没有达到自觉的程度。他是个先行者,自有后来人追随着他,而且都将超过他。让我们干一杯,我的哥哥,这杯辞行的酒为我们二人所未知的最后的释疑者而干!”

她虔诚地喝下半杯,好像是吞下了一桩大秘密,然后把酒杯递给乔万尼。

“别怕,”她说,“这里面没有禁果。这葡萄酒是纯净的和神圣的:它是用纳扎列塔山上的葡萄酿的。这是加利利的狄俄倪索斯最纯净的血。”

等他喝了以后,她把两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亲切而信任地嫣然一笑,小声说道:

“如果你想要知道一切,你就来吧,你来了以后,我就把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的秘密告诉你,向你展示最后的痛苦和欢乐,我跟你作为兄妹,作为新郎和新娘,将永远生活在这痛苦和欢乐之中!”

阳光透过茂密的柏树枝叶从窗户射进来,显得像月光一样暗淡,就像在卡塔兰堤坝上度过的那个值得纪念的雷雨之夜闪烁的电光一样。她把自己的脸凑近他的脸,木然而严肃,苍白得像大理石雕像,蓬松的头发显得生机盎然,像美杜莎的蛇一样,包围着那张苍白的脸,仿佛给她加上一个黑色的光环,双唇像血一样鲜红,一双黄眼睛像琥珀一样透明。

一股惊恐的寒气传遍了贝特拉菲奥的全身,他不由得想道:

“白色魔鬼!”

他在约定的时刻来到荒凉的葡萄园胡同,站在卡曼奥拉宫附近的花园门前。

大门关着,他敲了很久,没有人给开门。他转到另一侧的圣安埃斯大街,走到隔壁的玛乔雷修道院的大门前,从看门人那里了解到一个可怕的消息:尤利乌斯二世教皇的法官乔尔乔·达·卡萨雷突然出现在米兰,下令立刻逮捕炼金术士加莱奥托·萨克罗博斯科以及侄女卡珊德拉小姐,因为这两个人是实施魔法的最大嫌疑人。

加莱奥托逃脱了,卡珊德拉小姐被关进神圣审判所的监狱。

列奥纳多了解到这个情况,向自己的恩人——路易十二的财务总管弗洛里蒙德·罗伯特和法兰西国王驻米兰总督查理·丹布亚斯求情,设法营救不幸的姑娘。

乔万尼也四处奔走,送交老师的信函,到宗教法庭去探听情况,这个法庭设在大教堂附近的大主教宫里。

他在这里结识了乔尔乔的秘书米凯雷·达·瓦韦尔达,此人是神学硕士,写过关于魔法的专著《女巫的最新槌子》,证明所谓夜山羊(hvrcus nocturnus)作为女巫狂欢夜会的主持者,是山羊的近亲,从前希腊人用它给狄俄倪索神献祭,献祭时跳色情舞和唱合唱,后来发展成为悲剧。米凯雷修士对待贝特拉菲奥和蔼亲切,彬彬有礼。他装作非常关心卡珊德拉的命运的样子,相信她是无辜的,同时又装成列奥纳多的崇拜者,认为他是“最伟大的基督教画师”,并且向他的学生了解他老师的生活、习惯、工作和思想情况。可是一谈到列奥纳多,乔万尼立刻警惕起来,他宁可死掉,也决不肯说一句出卖老师的话。米凯雷修士确信耍花招没有用处,有一天宣布说,尽管相识时间不长,他已经喜欢上了乔万尼,把他视为兄弟,认为自己有义务警告他,达·芬奇先生正在面临着危险,被怀疑实施魔法。

“谎言!”乔万尼惊叫道,“他从来也没有实施过魔法,甚至……”

贝特拉菲奥没有说完,宗教法官盯了他一眼。

“您想要说什么,乔万尼先生?”

“不,没什么。”

“您不愿意对我开诚布公,我的朋友。我本来知道您想要说:列奥纳多先生甚至不相信魔法的可能性。”

“我并没有想这么说,”乔万尼急忙订正道,“况且,既然他并不相信,难道这也证明他有罪吗?”

“魔鬼,”修士面带轻轻的冷笑,反驳道,“是卓越的逻辑学家。有时能把自己最危险的敌人置于绝境。我们不久以前从一个女巫嘴里了解到他在女巫狂欢夜会上的讲话。他说:‘我的孩子们,尽情地寻欢作乐吧,我们这些学者们是你们新的盟友,我们否认魔鬼的强大,从而能够挫败神圣审判之剑,我们很快就能取得胜利,让我们的王国占领整个宇宙。’”

米凯雷平静而自信地谈着邪恶势力最难以置信的行为,譬如谈到根据某些特征可以分辨出魔鬼与女巫所生的变形婴儿:他们总是长不大,但比普通的哺乳婴儿重八十到一百磅,经常叫喊,能吃五六个哺乳女人的奶水。

他以数学的精确性了解地狱里主要恶鬼的数目——572个,各类等级的小鬼——7405926个。

但最让乔万尼感到惊奇的是关于阳物和阴物的学说,据说有一种两性的恶魔,能随意成为男人或女人,从而勾引人们跟他们交媾。修士向他解释说,魔鬼忽而使空气凝固,忽而从绞刑架上盗窃尸体,用来当作奸淫的肉体,可是不管对这些尸体如何温存亲昵,它们却始终都是冰冷的死人。他引用了圣奥古斯丁的话,说他否认渎神的异端的存在,并不怀疑阴阳交媾,尽管从前异教徒也崇敬阳物和阴物,不过用的是森林和田野之神浮娜、森林之神萨梯里、自然女神尼姆法、树精加玛德里亚德以及其他栖息在森林、江河湖海和空中的神祇的名目。

“古代,”米凯雷修士又以他个人的名义补充道,“不洁的男女众神寻找人进行交媾,现在不仅小魔鬼,而且大魔鬼,譬如阿波罗和巴克科斯能够用阳物交媾,狄安娜或维纳斯能够用阴物交媾。”

乔万尼从这番话里得出一个结论:跟踪了他一生的白色魔鬼,原来就是拥有阴物的阿佛罗狄忒。

米凯雷修士有时邀请乔万尼列席法庭审判,可能是还指望迟早有一天能让他成为自己的同谋者和告密者,因为他根据经验知道,审判的恐怖会把他拖进来。乔万尼克服了恐惧和厌恶,没有拒绝列席审讯和严刑拷打,因为他也指望即使不能改变卡珊德拉的命运,起码也应该了解她的一些情况。

乔万尼一部分在审判中,一部分在从宗教法官们的讲述中了解到一些难以置信的事情,其中可笑的成分与恐怖的成分结合在一起。

有一个女巫还完全是个少女,忏悔了,回到教会的怀抱,对自己的残酷刑讯者感恩不尽,因为他们把她从撒旦的利爪下拯救出来。她以无限的忍耐和驯服经受了一切痛苦,高兴而平静地走向死亡,相信时间的烈火将会解除她永恒的痛苦,她只是请求宗教法官们在她死前从她的胳膊上把魔鬼切割掉,因为这个魔鬼以尖纺锤的形式进入她的胳膊里了。神父们请来一位有经验的外科医生。可是不管答应给这位医生多少钱,他都拒绝把魔鬼切除,害怕在动手术时魔鬼把他的脖子给弄弯。

另一个女巫是个烤面包的寡妇,这个女人身体强壮,长相也很美,她被指控十八年来一直跟魔鬼发生关系,跟他生了数个变形人。这个不幸的女人在遭受严刑拷打时,忽而祈祷,忽而像狗一样吠叫,忽而痛得浑身僵硬,说不出话来,失去知觉,于是就得用木头器具强行撬开她的嘴,逼着她说话。最后她从行刑人员手中挣脱出来,向法官们扑去,疯狂地叫喊着:“我把自己的灵魂送给了魔鬼,我将永远属于他!”——然后一头倒下去咽了气。

卡珊德拉的干姑妈西多尼娅太太也被逮捕了,长期遭受折磨,一天夜里,为了逃避严刑拷打,在监狱里把她睡觉的干草垫子点着,结果被烟呛死了。

一个疯疯癫癫的卖破烂的老太婆被指控每天夜里骑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参加女巫狂欢夜会,她女儿的手和脚都残疾了,被魔鬼给钉上了马掌钉。老太婆和善而又狡黠地向法官们眨着眼睛,仿佛他们事先已经跟她约好当她的同谋者,她痛痛快快地招认了一切指控。

她浑身冻僵了。“火!火!”她被带到火堆前,准备烧死她,她高兴地喊着,笑得喘不过气来,好像小孩子似的,搓着双手,“让上帝保佑你们健康,亲爱的,我终于能烤烤火暖和一下身子了!”

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不知羞耻,也无所畏惧地向法官们讲述道,一天晚上,在牲口圈里,养牛的女主人给了她一块面包,上面抹着奶油,还撒了一种又甜又酸的东西,很好吃。这原来是小鬼。她把面包吃下去之后,向她跑来一只黑猫,两只眼睛像火炭一样,发着亮光,它弓起腰,喵喵叫着,向她表示亲昵。她跟着黑猫进了仓房,在干草堆上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了它,前后有过很多次,淘气时根本没有想到这样做很不好,它愿意怎么,都随它的便。养牛女人对她说:“你瞧,你可找到了一个好新郎!”后来,她生下一条虫子,跟吃奶婴儿那么大,白身子,黑脑袋。她在牛粪堆挖个坑把它埋了。可是黑猫来找她,用爪子挠她,用人的声音让她给婴儿哺乳。这条虫胃口很大,吃刚挤出的牛奶。——这个小姑娘讲得非常详细和准确,用那双无辜的眼睛望着法官们,很难断定她是无目的地撒谎——小孩子有时惯于说谎,像是在说呓语。

可是特别让乔万尼惊惧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巫,她美丽非凡,回答法官的一切问题和规劝时,都顽固地哀求地喊着同一句话:“烧死吧!把我烧死吧!”她说,魔鬼钻进她的身体里去了,“在那里像是在自己的家一样”,他到处乱窜,在她的脊背里跑来跑去,好像是“一只老鼠在地下一样”,她心里很害怕,感到一片漆黑,假如这时候不抓住她的手,或者不用绳子把她绑起来,她会在墙上把自己的脑袋撞碎。关于忏悔或者宽恕,她根本不想听,因为认为自己已经跟魔鬼怀上了身孕,已经无可救药了,活着就已受到上帝的审判,要求趁她还没把妖怪生下来把她烧死。她是个孤女,但很富有。她死后,庞大的庄园应该转到一个远房亲属——一个很贪财的老头手里。神父们知道,如果这个不幸的姑娘能活下来,她会把自己的巨额财产捐献给宗教裁判事业,因此竭尽全力想要解救她,可是白费心机。最后,给她派来忏悔牧师,此人能够让罪人的铁石心肠软化,并且以这种本领远近闻名。牧师开导她说,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有什么罪恶不能让天主用自己的鲜血给洗刷掉的,天主能够宽恕一切。可是她却发出可怕的叫喊:“不能宽恕,不能宽恕,我知道。烧死我吧,不然我可自己下手啦!”用米凯雷修士的话来说,“她的灵魂渴望圣火,就像一只受伤的鹿渴望找到泉水一样”。

审判长乔尔乔·达·卡萨雷修士是个驼背的小老头,苍白瘦削的小脸很安详,显得很和善,让人想起圣法兰西斯。非常了解他的人说,他是“人世上最温顺的人”,为人廉洁,吃斋,少言寡语,至今还是个童男。乔万尼有时端详着他的脸,觉得他的确不狠毒,不狡猾,他遭受的痛苦比起那些受刑的人更深重,所以把他们烧死,是出于怜悯,因为他相信,不可能用别的办法让他们免遭永恒之火的焚烧。

不过有时,特别是犯人遭到残酷的严刑拷打并且说出骇人听闻的口供时,乔尔乔修士的眼睛里突然会掠过这样一种表情,乔万尼不能断定谁更可怕,谁更疯狂——是法官还是犯人?

有一个接生婆是个巫婆,她有一次向法官们讲了她如何用大拇指按着新生婴儿的颅顶使劲捏,用这种方法掐死了二百多个婴儿,没有任何目的,仅仅是因为她喜欢听婴儿绵软的头盖骨像鸡蛋壳一样破碎的声音。她描绘这种开心取乐时,嘴里笑着,乔万尼感到不寒而栗。他突然觉得老审判长的眼睛闪烁着淫荡的火光,跟那个巫婆一样。尽管他接下去又觉得他不过是出现了错觉而已,可是他心里却留下了难以言表的惊恐的印象。

另外有一次,乔尔乔修士非常伤心地承认,多年以前,有几个七岁的男童和女童被怀疑分别跟男神和女神交媾,本来应该把他们烧死,可是他“由于鬼迷心窍”下令在广场上的火堆前鞭笞他们,而他们的父母却被推进火堆里,他的良心至今还感到最大的痛苦,比犯了各种罪孽都厉害。

宗教裁判所监狱里犯人与行刑人员之间的疯狂,传遍了全城。平时被当作荒诞不经的童话而加以嘲笑的事,思想健全的人则相信实有其事。告密不断增加,仆人告自己的主子,妻子告自己的丈夫,子女告自己的父母。一个老太婆说:“上帝要是不帮助我,那就让魔鬼帮助我吧!”她只因为这句话就被烧死了。另一个老太婆被宣布是女巫,因为据她的邻居说,她家的奶牛产奶量比别人家的多一倍。

圣玛丽亚·德拉·斯卡拉女子修道院几乎每天做完ave maria祈祷之后,都有魔鬼变成狗的模样混进来,轮流着奸污所有的修女,从十六岁的见习修女直到年老色衰的院长,一个不剩,不仅在净室里奸淫,而且在教堂里做弥撒时也不放过。圣玛丽亚修道院的修女们对魔鬼已经习惯,不再怕它,而且也不以此为羞耻。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八年的时间。

在贝尔加莫附近的山村里,发现了四十一个吃人的女巫,她们喝没经洗礼的婴儿的血,吃他们的肉。在米兰,揭露了三十个神父,他们给孩子施洗“不是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而是以魔鬼的名义”。还揭露出一些妇女,她们把没有出生的孩子许愿给了撒旦。有些从六岁到三岁的男童和女童受到魔鬼的诱惑,跟他们进行难以名状的淫乱活动,经验丰富的法官根据其目光、无精打采的微笑和湿润的美丽的嘴唇就能认出他们来。除了用火把他们烧死,没有别的办法能拯救他们。

最可怕的是,随着宗教法官嫉妒的增长,魔鬼们不仅没有停止,而且相反,越发入迷,使出更多的奸计,日渐嚣张。

在加莱奥托·萨克罗博斯科遗弃的试验室里,发现一个异常肥胖的浑身长毛的小鬼,有人说是活的,也有人说刚刚咽气,但保存完好,装在玻璃器皿里,尽管经过研究,发现这并不是小鬼,而是炼金术士用放大镜进行观察的跳蚤,可是许多人仍然坚信这是一个真正的小鬼,只不过是到了宗教法官的手里就变成了跳蚤,目的是要侮辱他们。

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现实与梦境之间的界限消失了。传说乔尔乔修士在伦巴第揭露了一起有12000名女巫和魔法师参加的阴谋,他们发誓要全意大利连续三年颗粒不收,人们不得不像野兽一样相互吃。

审判长作为基督大军经验丰富的统帅,精通古代敌人的奸计,可是在撒旦大军日趋强劲的进攻面前也感到束手无策,甚至感到惊恐。

有一天,米凯雷修士跟乔万尼进行了一场坦率的谈话,他说:“我真不知道这会如何结束。我们焚烧得越多,从灰烬里诞生的也就越多。”

通常的刑讯方法全都用遍了:如“西班牙皮靴”,就是上铁足枷,逐渐拧紧螺丝,受刑者的骨头嘎吱嘎吱地响;还有用烧红的钳子拔指甲等等——这些刑法与乔尔乔修士发明的最精巧的新法比起来,都不过是游戏而已。这个“最恭顺的人”采用“无眠”(tormentum insomniae)法进行审讯,就是不准犯人睡觉,连续数天数夜驱赶他们在监狱过道里不停地跑来跑去,他们的腿上布满了溃疡,这些不幸的人陷入精神麻木状态。可是敌人对于这种折磨也只是一笑了之,毫不在乎,因为他比起饥饿、无眠、口渴、铁与火还强大,犹如精神比肉体强大一样。

法官们采用了种种狡猾手段:把女巫押到审讯室来的时候,让她们背过身去,免得她们的目光把法官们迷住,让他们神魂颠倒,产生罪恶的怜悯之情;对少妇和少女进行严刑拷打之前先剥光她们的衣裳,剃光她们的阴mao和腋毛,以便更容易找到“魔鬼的印迹”,这种印迹往往都藏在皮下或毛发中,让女巫也察觉不到;给她们喝圣水,往她们身上洒圣水;用乳香熏她们,用一部分献祭的羔羊和圣骨给她们驱邪;给犯人扎上布腰带,其长度相当于天主的身高,再给她们挂上一张纸,一面写着救世主被钉在十字架上所说的话。可是这一切也都枉费心机。

无论采用什么办法,全无济于事:敌人气焰嚣张,压过了一切圣物。

跟魔鬼淫乱同居的那些修女一口咬定,魔鬼每一次来的时候都恰值两次ave maria祈祷之间,她们预感到万恶的情郎将要以最无耻的爱抚来糟蹋她们,所以嘴里含着圣餐加以预防,可是仍然逃脱不掉。这些可怜的女人知道“她们的肉体连同灵魂都将归魔鬼所有”,便号啕不止。

魔鬼通过女巫们的嘴在法庭上大肆嘲弄法官,破口大骂神灵,就连最勇敢无畏的人听了都会吓得毛骨悚然。说一些机智的诡辩派的箴言警句,找出神学最细微的矛盾,让这些神学博士和硕士狼狈不堪,窘迫万状,或者用一些打动人心的问题来揭露他们,结果是法官们变成了被告,被告变成了原告。

市民们深感沮丧,达到了极限,于是散布流言蜚语说,教皇收到一封告密信,该信以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一只披着羊皮的狼钻进牧师的院子里,这本是魔鬼的奴仆,却摇身一变,成为魔鬼的迫害者,以便于更方便地迫害基督的羔羊,撒旦大军的首领不是别人,原来就是尤利乌斯二世的总审判长——乔尔乔·达·卡萨雷修士。

贝特拉菲奥根据法官们的言行也能够判断出,魔鬼的力量跟上帝的力量旗鼓相当,势均力敌,因此还很难预料在这场决斗中谁胜谁负。他感到惊诧的是,这两种学说——宗教法官乔尔乔的和女巫卡珊德拉的——各走极端,但有着共同之处,因为对于他们二人来说,上面的天跟下面的天是一样的,人生的意义在于人心里两个无底深渊的搏斗——区别只在于女巫一直寻求不可企及的和解,而宗教大法官却煽起敌对的烈火,加深了无法克服的敌视。

乔尔乔修士无望地与魔鬼进行着斗争。乔万尼在这个爬行的蛇形魔鬼的形象中,好像是在模糊不清的镜子里认出了善蛇被扭曲了的形象,这就是那个长着翅膀的恶魔奥菲俄莫夫,最高解放智慧之子,像晨星一样带来光明的撒旦,或者提坦神普罗米修斯。他的敌人,雅达瓦奥夫的可怜奴仆们的软弱无力,是对无往而不胜的魔鬼一曲新的赞歌。

就在这个时候,乔尔乔修士向百姓们宣布,再过几天之后,就在集议广场上焚烧一百三十九名女巫和魔法师,这将是个盛大的节日,让基督教会的忠诚信徒们欢欣鼓舞,而让敌人胆战心惊。

乔万尼从米凯雷修士那里得到这个消息,脸色煞白,说道:

“卡珊德拉小姐呢?”

虽然修士一直故作亲密无间的样子,可是乔万尼至今关于她尚一无所知。

“卡珊德拉小姐,”多米尼克派修士回答道,“本来应该受到极刑,可是仍然与其他一些人犯一起被处以焚刑。乔尔乔修士认为她是他一生所遇到的女巫中最厉害的。审讯她的时候,有一种感觉不到的妖术在保卫她,这是无法战胜的,至于招供和忏悔,那就根本谈不上了,我们最终也没能从她的嘴里掏出一句话来,甚至都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他说完之后,盯着乔万尼的眼睛,好像是在等着什么。贝特拉菲奥闪过一个念头,立即结束一切——承认自己是卡珊德拉小姐的同谋者,以便跟她一起死掉。他没有这么做,并非因为害怕,而是出于一种冷漠—— 一种奇怪的麻木不仁,他最近几天变得越来越麻木了,这也好像是女巫受刑时保卫她的那种“感觉不到的妖术”。他心情平静,像死人一样平静。

焚烧女巫和魔法师的前一天晚上,贝特拉菲奥坐在老师的工作室里。列奥纳多画完了手臂上部和肩膀上的肌肉和筋腱图,他对此发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因为这有助于研究飞行器杠杆的运动。乔万尼觉得他的脸在这天晚上特别美。虽然在不久之前蒙娜丽莎死后,皱纹加深了,可是那张脸上却完全保留着安详和开朗。

他不时地抬起眼睛来看着学生,两个人都沉默不语,乔万尼早就知道老师不会说什么,而且也不期待他说什么。

他毫不怀疑,列奥纳多肯定知道宗教裁判的可怕情形,知道卡珊德拉小姐将与其他一些不幸者一起被处死,也知道他乔万尼个人的不幸。他常常问自己,老师对这一切是怎么想的。

列奥纳多画完以后,在同一张纸上,在肩部肌肉和筋腱图的一侧写上说明:

“观看这些图上大自然神奇造化的人呀,如果你认为消灭我的劳动是一种犯罪,那么你就想一想吧,剥夺人的生命是更大的犯罪,你也想一想,肉体的构造叫你觉得如此完美,可是却不可能与这构造里面容纳的灵魂相媲美,因为灵魂不管是什么,毕竟还是神圣的。它不愿意与肉体分离,由此可以判断出,它的哭泣和悲伤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你不要妨碍它蕴藏在它所创造的肉体里,只要它愿意待在里面,就由它去吧,让你的阴谋诡计或者凶狠毒辣都不要破坏这个生命,它是如此美丽,有谁不器重它,他就真的配不上它。”

老师写的时候,学生绝望而又兴奋地看着他那副安详的面容,好像一个在沙漠里迷路的人由于炎热和口渴就要死去,突然看见前面耸立着一座雪山一样。

第二天,贝特拉菲奥没有走出屋子。他一清早就感到不舒服,头痛。一整天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什么都没有想。

天黑了,城市的上空响起了非同寻常的钟声,既不是送葬,也不是过节,空气里传来一种烧焦的气味,虽然不浓重,但让人厌恶。由于这种气味,他的头痛得更加厉害了,他感到恶心。

他来到大街上。

空气潮湿而温暖,像在澡堂里一样,让人感到气闷。这种天气在伦巴第夏末秋初刮西罗科风时是常有的。没有下雨,可是从屋顶上,从树上,都往下滴答着水滴,铺砖的人行道闪闪发亮。天空晴朗,但空中弥漫着混浊的黄雾,难闻的烧焦气味更厉害了。

虽然天已不早了,街上却人潮涌动。大家都从一个方向走来——从集议广场的方向。他打量着一些人的脸,觉得这些迎面而来的人跟他一样,也都迷迷糊糊——想要清醒过来,可是办不到。

人群发出朦胧的嗡嗡声。人们在谈论着一百三十九个女巫和魔法师被焚的事,也谈到了卡珊德拉小姐,虽然仅有只言片语偶尔传到他的耳朵里,可是他立刻明白了这种可怕的气味的来源,这种气味一直追逐着他:这是人体被烧焦的臭味。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在跑,自己也不知道跑向何方,跌跌撞撞,像个醉汉,浑身冷得直打哆嗦,在这混浊的黄雾里,烧焦的臭味一直跟踪着他,包围着他,让他喘不上气来,渗进他的肺部,太阳穴发紧和疼痛,感到恶心。

他不记得怎样来到圣法兰西斯修道院,走进贝内德托的净室。修士们让他进来了,可是贝内德托不在——到贝尔加莫去了。

乔万尼锁上门,点上蜡烛,疲惫不堪地倒在床上。

他很熟悉这个宁静的修道院,一切都跟以前一样,散发着安宁和神圣的气氛。他自由自在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可怕的臭味,只有修道院里的特殊气味:戒斋用的橄榄油、教堂里的乳香、蜡烛、古老的皮面书籍、新刷的油漆以及贝内德托经常使用的素气的颜料——他心地纯朴,看不起那些透视学和解剖学的知识,用这样的颜色画面容稚气的圣母像,以及品德高尚而闻名遐迩的遵守教规者,生着彩虹般翅膀、阳光般灿烂的金色卷发、身穿天蓝色法衣的天使。床头光滑的白墙上,挂着黑色的耶稣受难十字架,上面是乔万尼送的干燥了的花环——当年一个值得纪念的早晨,他在菲索雷山的柏树林里采集红色的罂粟花和深色的紫罗兰,坐在萨沃纳罗拉的脚下编成这个花环,那时圣马可修道院的师兄师弟们唱歌,拉提琴,围着师傅跳舞,像小孩子或者天使似的。

他仰脸看着基督受难十字架。救世主仍然向两侧伸展着被钉在钉子上的双臂,好像是在召唤全世界投入他的怀抱:“到我这里来,所有受苦受难的和身负重担的人。”“这岂不就是唯一完美无缺的真理吗?”乔万尼想,“得跪在他的脚下,向他呼喊:天主哇,我信奉你,帮助我克服信仰的动摇吧!”

可是这祈祷词却凝固在他的嘴上了。他感觉到,如果他受到永远毁灭的威胁,他也不能说谎,不能不知道他已经知道的事——他的心里有两种真理发生争论,他既不能消除它们,也不能调和它们。

他像以前一样平静而绝望地把脸背过基督受难十字架去——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那种难闻的雾气,那种可怕的烧焦气味也渗到这个最后的避难所里来了。

他用手把脸捂住。

他觉得看见了不久以前看见过的场面,但是说不出这是在梦中还是真实发生的:

在监狱的深处,在红色火光的照耀下,在刑具和行刑者中间,在一具具血淋淋的人体中间,卡珊德拉裸露着身子,在和善的蛇——那个解救者的妖术的保护下,在严刑拷打、铁与火和折磨者咄咄的目光威逼之下失去了知觉——没有溃烂,还保留着处女的贞洁,像大理石雕像一样坚硬。

他清醒过来,根据残烛和修道院钟楼里钟声的数量,判断出他昏迷了已经好几个小时,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

万籁俱寂,雾可能已经消散了,臭味已经没有了,不过更炎热了。窗户里掠过闪电的亮光,跟那个雷雨之夜一样,当时他俩正在卡塔兰那堤坝上,听着沉闷的,仿佛是发自地下的隆隆雷声。

他感到头晕,嘴里干渴得要命。他想起来了,墙角上放着盛水的陶罐。他爬起来,扶着墙,勉强走到墙角,喝了几口水,并且用水把头淋湿,想要返身回到床上去,可是突然感到净室里有人——回头一看,只见黑色的基督受难十字架下面有一个人坐在贝内德托的床上,穿着很长的拖到地上的深色修士法衣,头戴尖尖的把脸遮住的僧帽。乔万尼大吃一惊,因为他知道门是上了锁的,可是他并没有害怕。他体验更多的是轻松感,只是现在经过长久的努力之后才睡醒过来,他的头立刻不再疼痛了。

他走到那个坐着的人面前,仔细地打量起来。那个人站起来。僧帽向后面滑去。乔万尼看清了脸,只见这张脸木然不动,白得像是大理石雕像,嘴唇像血一样鲜红,一双黄色的眼睛如琥珀,黑色的头发显得生机盎然,比起整个脸来更加富有生命力,仿佛是具有单独的生命,像美杜莎的蛇一样,包围着那张苍白的脸,仿佛给她加上一个黑色的光环。

原来是卡珊德拉。她庄严而缓慢地向上举起双手,仿佛是要宣誓似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就在近处,他觉得这雷声在给她的话伴奏:

上面是天,下面是天,

星星在上面,星星在下面,

上面有什么,下面有什么。

你要是明白,就能幸福无疆。

黑色的衣服卷起来,掉到她的脚下——他看见了她那洁白而闪光的躯体,像是从千年古墓里走出来的阿佛罗狄忒,像是桑德罗·波提切利笔下的泡沫中所生的女神,生着贞女玛丽亚那张圣洁的脸,眼睛里流露出有些阴郁的神情,像是在萨沃纳罗拉的火堆里被焚的贪淫好色的勒达的眼睛。

乔万尼最后看了看基督受难十字架,他的头脑里产生一个充满惊惧的念头:“白色魔鬼!”——仿佛是生活的帷幕在他面前撕破了,露出最后一个秘密。

她靠近他,用双手搂住他,偎依在他的怀里。耀眼的闪电把天空和大地连在一起。

他俩倒在修士那张寒酸的床上。

乔万尼全身感到了她那处女身躯的冰肌玉骨,他感到既甜蜜又如死亡般的恐惧。

琐罗亚斯特罗·达·佩列托拉最后一次试验用翅膀飞翔失败摔下来,虽然没有摔死,但也没有完全康复:成为终生残疾。他不会说话了,只能嘟哝一些含糊不清的单词,因此除了老师,任何人都听不懂他的话。他拄着拐棍,在房子里游来荡去,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高高的个子,丑陋的面孔,蓬乱的头发,像是一只大鸟。他或者注意听别人谈话,好像他尽力要听懂似的;或者盘腿坐在角落里,不理会任何人,把一条长布带子缠在一根棍子上——这是老师给他想出来的营生,因为机械匠的手还跟以前一样灵巧,需要活动;刨木棍,锯击木游戏用的木棒,削陀螺;或者一连数个小时处于半昏迷状态,面带毫无意义的微笑,挥动着双臂,像翅膀一样,含糊不清地哼哼着同一支歌曲:

咕噜噜,咕噜噜,

仙鹤和老鹰

在阳光下面飞,

大地看不清,

仙鹤和老鹰

咕噜噜,咕噜噜。

然后用那只独眼看着老师,突然开始轻轻地抽泣起来。

每逢这种时刻,他非常可怜,列奥纳多赶快转过身去或者急忙走开,可是他又没有勇气远远地离开病人。他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从来也没有抛弃他,一直关怀他,寄钱给他,只要是在某处定居下来,必定把他接到自己身边来。

这样过去了许多年,列奥纳多一直觉得这个残疾人是对他的责备,是对他一生努力创造人的翅膀的讥笑。

他也同样可怜另一个学生塞萨尔·达·谢斯托——他也许最跟他贴心。

塞萨尔不满足于模仿,想要形成独立的风格。可是老师却泯灭他的个性,要使他成为自己那样的画家。塞萨尔并不是个意志薄弱的人,不肯驯服,但又不是个意志特别坚强的人,不能完全战胜外在的压力,因此只是绝望地痛苦,无端地发火,既不能自我解脱,也不肯自我毁灭。跟乔万尼和亚斯特罗一样是个残疾人——不死不活,是被列奥纳多“给着了邪祟的”“给毁坏了的”人中间的一个。

安得雷亚·萨拉伊诺告诉老师,塞萨尔跟拉斐尔·桑蒂的学生进行秘密通信——拉斐尔当时正在罗马给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绘制梵蒂冈壁画。许多人预言,由于这颗新星光芒四射,列奥纳多注定要黯然失色——老师有时觉得塞萨尔密谋背叛他。

可是朋友的忠诚并不比敌人的背叛好一些。

伦巴第一批年轻的画家在米兰开办一所学校,取名为“列奥纳多学院”,这批人中间有些是他从前的学生,有些是后来的学生,更多的则是硬往他身上贴,自我标榜为他的追随者。他从远处注视着这些无辜的叛卖者的活动,知道他们并不清楚自己在干些什么。他看见自己一生中最神圣的和最伟大的创作成了无知者的财产:《最后的晚餐》中基督的面容经过临摹而传给后代的,给加上了教会的庸俗气味,乔昆达的微笑显露出来的是无耻,变成淫荡的了,或者给涂上柏拉图式爱情的幻想色彩,变得和善和愚蠢——每逢想到这些情况,一种厌恶之感便涌上心头。

1512年冬,马可-安东尼奥·德拉·托雷在加尔达湖畔的里瓦·迪·特伦托镇给穷人医治伤寒病被传染而死,年仅三十岁。

列奥纳多失去了最后一位虽非亲密但也并不比别人疏远的朋友。随着他的生活越来越笼罩上老年的阴影,把他与周围世界联系起来的线索一根接着一根被斩断了,他日益陷入无声无息的荒漠之中,他有时觉得他沿着一条狭窄的阶梯走进黑暗的地下,用铁锹在嶙峋的巨石中开辟一条路来,“表现出倔强的严肃”,也许是愚蠢地指望着在地下有一条通向另一重天的通道。

一个冬夜,他只身一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外面暴风雪的呼啸声,就像他得到乔昆达死亡的消息那天夜里一样。夜里的狂风发出非人的吼声,诉说着人心所能理解的并且感到亲切的哀愁——这是由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可怕黑暗中最后的孤独所引起的哀愁,这是处在古代混沌——世间万物之父的怀抱中所感到的无限寂寞而产生的哀愁。

他想到死亡,这种思想如今越来越经常地出现在他心中,跟对乔昆达的思念合为一体。

突然有人敲门,他站起来,把门开开。

走进来一个陌生的少年,只见他那双善良的眼睛充满欢乐,被冻得通红的脸蛋洋溢着朝气,深褐色的卷发上雪花融化了,发出晶莹的亮光。

“列奥纳多先生!”少年惊喜地叫道,“您不认识我了?”

列奥纳多仔细地端详一阵,认出了自己当年那个八岁的小朋友,他曾经带着他在瓦普里奥春天的林莽中游荡——他就是弗兰切斯科·梅利齐。

他怀着慈父般的温情拥抱了他。

弗兰切斯科讲道,他从博洛尼亚来,1500年法兰西人入侵以后不久,父亲不愿意看见祖国的耻辱和灾难,就带着他到那里去了,后来他在那里生了重病,拖延了多年,不久前离开了人世;梅利齐记得列奥纳多当年对他的允诺,便前来投奔他。

“什么允诺?”老师问道。

“怎么?您忘了?我可真蠢,还抱着很大的希望!难道您真的忘记了吗?那是在我们分手前的最后几天,在曼德洛村,在康皮奥内山脚下的雷科湖上。我们下到一个废弃的矿井,您当时怕我跌倒抱着我,您说您要到罗马涅去为塞萨尔·博尔吉亚供职,我哭了起来,想要跟您一起偷偷地离开父亲,可是您不想带我,向我保证,再过十年以后等我长大的时候……”

“记得,记得!”老师兴奋地打断了他的话。

“那就是了!我知道,列奥纳多先生,您不需要我。可是我也不会妨碍您。您别撵走我。反正我是不走了,您撵我,我也不走……随您的便,老师,您愿意怎么处置我都行,我可是永远也不离开您……”

“我亲爱的孩子!”列奥纳多说,他的声音颤抖了。

他再次拥抱他,吻着他的头,弗兰切斯科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对他怀着充分的信任和柔情,列奥纳多当年在铁矿井里沿着滑溜溜的可怕的台阶往黑暗的地下越走越深,怀里抱着的正是这个男孩。

画家自从1507年离开佛罗伦萨以来,一直担任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二的宫廷画师。可是他却没有固定的薪俸,只能凭着赏赐。经常是把他完全给忘了,而他又不能用自己的作品来提示,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画得越来越慢和越来越少了。他跟以前一样,永远处于拮据之中,经常是债务缠身,凡是可能借钱的人,他都借遍了——甚至向自己的学生借钱,旧债没有偿还,又借了新债。他也曾向法兰西总督查理·丹布亚斯和财务官弗洛里蒙德·罗伯特写过丢尽脸面的低三下四而又笨嘴笨舌的请求信,就跟当年给摩罗公爵写信一样。

“本不想给大人添麻烦,但不得不斗胆询问一下,本人可否领取薪俸。本人曾不止一次就此写信给贵国长老议会,可是迄今没有得到答复。”

尽管随着老年的到来,他觉得别人家的楼梯越来越陡,别人家的面包越来越苦涩,但他却不得不在高官显宦的会客厅里与其他一些求见者一起安安静静地排号等候接见。他觉得自己在给君主服务的职务上是多余的,就像给平民服务一样——处处他都是不为人们所需要的。

这个时期,拉斐尔利用教皇的慷慨,从半乞丐变成了富翁,罗马的显贵;米开朗琪罗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攒钱以防日后遇上艰难的日子;列奥纳多则跟以前一样,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不知道死前在何处栖身。

战争、胜利、自己人的和外国人的失败、法律和政府的更迭、人民所受的压迫和暴君的被推翻——这一切在别人看来永远是唯一至关重要的——却从他身边一晃而过,如同尘土飞扬的旋风在大路上从行路人的身边刮过一样。他对政治一向漠不关心,以这种态度为法兰西国王反对伦巴第人而加固城堡,如同当年为伦巴第公爵反对法兰西人而加固城堡一样。为了庆祝路易十二战胜威尼斯人,他在安亚德洛建造了一座凯旋门,上面的木制天使当年同样扇动着翅膀欢迎过安布罗西亚共和国、弗兰切斯科·斯福尔扎、洛多维科·摩罗。

过了三年,西班牙国王天主教的费迪南当上罗马教皇,结成反对路易十二的神圣同盟,把法兰西人从伦巴第驱逐出去,在瑞士雇佣兵的帮助下,扶植马克西米连诺·小摩罗登上公爵宝座,这就是洛多维科·斯福尔扎在放逐中,在皇帝宫廷里长大的儿子“小摩罗”,这时年仅十九岁。

列奥纳多也给他建造一座凯旋门。

小摩罗的政府并不牢固:瑞士雇佣兵根本不关心他,把他当成没有任何意义的傀儡;神圣同盟的盟友们对他倒是过分热心,好像是七个保姆照料一个没有脑袋的婴儿一样。小公爵顾不上绘画。但是却也聘请了列奥纳多供职,让他给画肖像,谈好了薪俸,只是不曾发放过。

这时在托斯卡纳也发生了跟伦巴第一样的政局变化。人民的意志、上帝的意志和天主教的费迪南的大炮赶跑了倒霉的皮埃罗·索德里尼。他对同胞的共和主义美德完全失望,逃往拉古萨。从前的暴君“豪华者”洛伦佐之子——美第奇兄弟返回佛罗伦萨。其中的一个——朱利亚诺是个奇怪的幻想家,对政权和荣誉毫无兴趣,又是一个阴郁而善良的怪人,非常喜爱炼金术,保护了从米兰跑到他那里避难的加莱奥托·萨克罗博斯科,从他的嘴里听到各种各样的奇迹,知道了列奥纳多学识渊博,便邀请他前来供职,与其说是让他当个画家,不如说是让他当个炼金术士。

1513年初,让-雅克·特里乌齐奥元帅与瑞士人会谈,让他们交出小摩罗。小公爵未来的命运跟他的父亲是一样的。列奥纳多预见到伦巴第政局将要发生新的变化。

近年来,他对这些单调而又古怪的政治事变感到厌倦了,就像在别人的宴席上永远喝醉一样:建造凯旋门,修理陈旧的天使翅膀里的弹簧等等,让他腻烦了,他越来越觉得应该让这些天使安宁一下了,就像他本人一样。

他决定离开米兰,去为美第奇供职。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死了。乔万尼·美第奇当选为继承人,名号为利奥十世。新任教皇任命自己的弟弟朱利亚诺为罗马教廷最高军事长官和旗官,就是从前塞萨尔·博尔吉亚担任过的职务。朱利亚诺启程赴罗马。列奥纳多应该在秋天赶到那里去见他。

离开米兰的前几天,在集议广场上焚烧一百三十九名魔法师和女巫的第二天拂晓,圣法兰西斯修道院的修士们在贝内德托的净室里发现列奥纳多的学生乔万尼·贝特拉菲奥躺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觉。

看样子,他像十五年前听了保罗修士讲述萨沃纳罗拉死亡的情况之后一样,又犯病了。不过这一次,乔万尼很快就康复了。只是他那双冷漠的眼睛和像死人一样的麻木的脸上有时掠过一种表情,比起以前的重病更让列奥纳多为他担忧。

抱着拯救他的希望,为了让他远远离开自己那双“邪祟的眼睛”,老师建议他留在米兰贝内德托修士那里,以便彻底康复。可是乔万尼请求别抛弃他,带他去罗马,态度特别坚决执着,列奥纳多没有勇气拒绝。

法兰西军队逼近米兰,平民百姓骚动起来,小摩罗由于小孩子的冒失和轻举妄动而毁了自己。不能再拖延了。

像当年离开洛伦佐·美第奇投奔摩罗,离开摩罗投奔塞萨尔,离开塞萨尔投奔索德里尼,离开索德里尼投奔路易十二一样,列奥纳多如今又启程去找新的保护人朱利亚诺·美第奇——这个永远的漂泊者寂寞而顺从地继续着自己那无望的游荡。

他在自己的日记里以通常的简洁写道:“1513年9月23日,我从米兰出发赴罗马,带着弗兰切斯科·梅利齐、萨拉伊诺、塞萨尔、亚斯特罗和乔万尼。”

注解:

1希波克拉底(约公元前406—前370),古希腊著名医师。

2盖伦(约130—200),古罗马著名医师,著有《论人体的构造》。

3托勒密(约90—160),古希腊天文学家,提出行星环绕静止的地球运行的数学理论。

4阿斯塔耳忒,腓尼基的丰产女神。

5诺斯替教,罗马帝国时期一个秘传宗教。

6阿勃拉克萨(abraxas),诺斯替教的巴西里得派教义中的一个概念,组成“阿勃拉克萨”的希腊字母的数值加起来是365,它既给出一年的天数(时间是全部),又给出天界数(空间的全部)以及与之相应的移涌数精神世界的全部。

7耶稣生在伯利恒,在加利利等地传教,“加利利人”在此处即指耶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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