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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部 列奥纳多、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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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皇利奥十世忠诚于美第奇家族的传统,善于扮演艺术与科学的伟大保护人的角色。他得悉自己当选为教皇之后,对弟弟朱利亚诺·美第奇说:

“我们要好好享用一下教皇的权力,因为它是上帝赏赐的!”

他所宠幸的小丑马里亚诺修士以哲学家的口吻庄重地说:

“我们该过过随心所欲的日子了,神圣的父,其他一切都是胡扯!”

教皇在自己的周围搜罗一批诗人、音乐家、画家和学者。凡是创作高产的诗人,哪怕作品平庸无奇,只要是诗歌写得通顺,就能从教皇那里得到丰厚的俸禄和美差。于是开始了模仿文学的黄金时代,文学家们坚信不疑——西塞罗的散文和维吉尔的诗歌达到了不可企及的完美。

他们说:“认为新时代的诗人能够超过古代诗人的想法,是一切渎神行为的根源。”

基督教灵魂的牧人们布道时回避直呼基督的名字,因为西塞罗的演说里没有见过这个词儿,他们把修女称作女祭司,把圣灵称作至高无上的朱庇特之灵气,要求教皇准许把柏拉图列为圣者。

未来的枢机主教皮埃特罗·本博 1 作为关于非人世爱情的对话《阿索拉尼》和极其下流的长诗《普里阿浦斯 2 》的作者,承认自己不读保罗的书信,“担心破坏自己的风格”。

法兰西斯一世战胜教皇之后要求他把不久前发现的群雕拉奥孔赠送给他,利奥十世解释说,他宁可不要收藏在罗马的使徒头部圣骨,也不能舍弃拉奥孔。

教皇宠爱自己的学者和艺术家,但并没有超过自己的小丑。他授予著名的歪诗作者、饭桶和酒徒库埃尔诺以“最高诗人”的称号,举行隆重的仪式给他戴上芸苔桂冠,像赏赐拉斐尔·桑蒂那样,赏给他大量金银财宝。为了举行奢华的宴会招待学者们,花掉了从安科纳-马尔凯、斯波莱托、罗马涅等地区搜刮来的巨额收入。可是他本人吃东西却很有节制,因为教皇圣上的圣胃消化不良。这位伊壁鸠鲁主义者患了一种不治之症——食道溃疡。他的灵魂也跟肉体一样,受着一种隐秘的溃疡——寂寞的折磨。他从一些遥远的国家为自己的动物园购来各种珍禽异兽,从医院搜罗了各种残疾人、丑八怪和癫狂患者充当逗人取乐的弄臣。可是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不能给他带来开心。过盛大的节日也好,举行豪华的宴会也好,他置身于这些最欢乐的弄臣中间,可是寂寞无聊和厌恶的表情却不能从他的脸上消失。

只有在政治方面,他才能展示出自己的真正本性:他冷酷残忍,像博尔吉亚一样背叛了自己的誓言。

利奥十世临死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离他而去,只有马利亚诺修士作为他最宠爱的弄臣仍然是他唯一的朋友,对他忠诚到底,这个善良而又虔诚的人看到他要作为一个异教徒而死去,眼含热泪祈求说:“请您想想上帝吧,神圣的父,想想上帝吧!”这是对一个永远好讥笑他人的人不由自主的恶毒的讥笑。

列奥纳多抵达罗马之后过了几天,他在梵蒂冈宫的接待室里排班等候接见,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因为即使是教皇亲自表示愿意接见某某,要想见到圣上也是十分困难的。

列奥纳多听着宫里侍臣的谈话——他们谈论将要为教皇最宠爱的弄臣巴拉巴洛举行盛大的庆典,此人是个畸形的侏儒,到那天应该骑着一头不久以前从印度运来的大象沿街游行。还谈到马里亚诺修士最近建立的新的功勋,说他前几天吃晚饭的时候在教皇面前跳到桌子上,在上面跑来跑去,在一片哈哈大笑中轮流敲枢机主教和大主教们的脑袋,跟他们相互抛掷炸阉鸡,从桌子这一端抛向另一端,弄得浇汁洒到神父大人们的衣服上和脸上。

正当列奥纳多听着他们讲述的时候,接待室门外响起了乐曲和唱歌的声音。等候接见的人们疲惫不堪的脸上表现出更大的哀愁。

教皇酷爱音乐,但却是个蹩脚的音乐家。他经常亲自参加演奏会,这种演奏会拖拖拉拉,没完没了,因此前来找他办事的人一听见乐曲声便都陷入了绝望。

“您可知道,先生,”坐在旁边的一个诗人伏在他耳朵上小声说,原来他没有得到承认,由于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而面黄肌瘦,两个多月的过程中一直等待接见,但徒劳无益,“您可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得到教皇圣上的接见?——那就是声明自己是个能够打诨逗乐的小丑。著名的学者马可·玛苏罗是我的老朋友,他发现在这里学问帮不上任何忙,便让教皇的听差禀报自己是新的巴拉巴洛——于是立刻便接见了他,他也就得到了希望得到的一切。”

列奥纳多没有遵循这个善意的建议,没有宣布自己是小丑,因为没有等到接见便离开了。

近来,他体验到一种奇怪的预感。他觉得这是无缘无故的。日常生活的操劳,在利奥十世和朱利亚诺·美第奇宫廷里的碰壁,这些并没有让他不安:他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可是不祥的预感却不断加剧。特别是在这个明亮的傍晚,他从宫里回到家中,心里不禁一阵剧痛,好像是马上就要发生什么灾难似的。

他第二次抵达罗马住在第一次,即亚历山大六世在位时住过的地方——离梵蒂冈只有几步的路程,在圣彼得大教堂后面一条狭窄的胡同里的教廷铸币厂的一栋单独的小房子里。房子年久失修,光线昏暗。列奥纳多到佛罗伦萨去以后,一连数年无人居住过,室内潮湿,看上去更加昏暗了。

他走进一个空荡荡的带拱顶的房间,墙壁的灰泥已经剥落,露出一个个蜘蛛形的裂隙,窗户被隔壁房子的墙给挡得严严实实,因此虽然已是傍晚,但外面还很明亮,可是室内已经昏黑了。

生病的机械工匠亚斯特罗盘着腿坐在一个角落里,在刨木棍,像平时一样,摇晃着身子,含糊不清地哼哼着一支悲哀的歌:

咕噜噜,咕噜噜,

仙鹤和老鹰

在阳光下面飞,

大地看不清,

仙鹤和老鹰

咕噜噜,咕噜噜。

列奥纳多由于不祥的预感觉得心痛得更厉害了。

“你怎么样,亚斯特罗?”他亲切地问道,把手放在他的头上。

“没什么,”他回答说,聚精会神地看了看老师,几乎是恢复了理性,甚至显得很狡猾,“我没什么。可是乔万尼……不过他这样也很好。飞升了……”

“你说什么,亚斯特罗?乔万尼在哪里?”列奥纳多说,突然明白了,让他感到心痛的不祥预感应在乔万尼身上了。

患病的学生不再注意老师了,重新开始刨起来。

“亚斯特罗,”列奥纳多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我请求你,我的朋友,记住你想要说什么。乔万尼在哪儿?你听见了吗,亚斯特罗,我现在就要见到他!……他在哪儿?他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您还不知道?”病人说,“他在楼上。太累了……远行了……”

他看样子想要寻找所需要的声音,但是没有找到,从记忆里溜掉了。他时常发生这种情况。他常常分辨不清一些声音,甚至一些单词,本来应该使用某一个单词,可是他却用了另一个。

“您不知道?”他平静地补充道,“那好,我们去看看。我指给您看。可是您别害怕。这样好一些……”

他站起来,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领着列奥纳多登上嘎吱响的楼梯。

他俩走进阁楼。

房子瓦盖白天被太阳烤得很热,阁楼里现在还很气闷,散发着鸟粪和干草的气味。从天窗里射进夕阳红色的光辉。他俩走进来以后,一群受惊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就在那里。”亚斯特罗照旧平静地说,指着阁楼深处昏黑的地方。

列奥纳多在一根檩子底下看见了乔万尼,只见他笔直地站着,一动也不动,身子奇怪地挺直,大睁着双眼,仿佛是在盯着他。

“乔万尼!”老师叫了一声,突然脸色变白,声音哽住了。

他向他奔过去,看清了他那张变了形的可怕的脸,摸摸他的手,感到已经冰凉了。乔万尼身体摇晃了一下:原来是吊在一根结实的丝带上,这是老师用来捆绑飞行器的那种丝带,现在却挂在一个新的铁钩上,看样子铁钩是不久前才拧在檩子上的。这里放着一小块肥皂,可能是自杀者用来涂抹绳套的。

亚斯特罗又失去了理智,走到天窗前,往外遥望。

房子坐落在一个小山冈上。站在高处,眼前展现出夕阳照耀下的景色:罗马一栋栋房子的瓦盖、塔楼、钟楼、如大海一般起伏不平的坎帕尼亚平原、罗马郊区有些地方已经中断了的高架水渠、阿尔巴诺山、弗拉斯卡蒂城、罗卡迪帕以及有燕子飞来飞去的蓝天。

他眯缝着眼睛瞭望着,脸上现出幸福的微笑,一边摇晃着身子一边挥动着双臂,好像是扇动着翅膀:

咕噜噜,咕噜噜,

仙鹤和老鹰

列奥纳多想要跑下去喊人来帮忙,可是动弹不得,被两个学生—— 一个死的和一个疯的——惊呆了,木然地站在那里……

过了几天,老师清理死者留下的文字材料,在里面发现一本日记。他仔细地读了一遍。乔万尼是由于一系列无法解决的矛盾而死的,可是列奥纳多并不理解这些矛盾,如今只是比从前更清晰地感觉到学生死亡的原因是——他“让他着了邪祟”,是他“毁坏了”他,用知识树的果实毒死了他。

特别让他惊讶的是日记最后几行文字,根据墨水的颜色和笔迹来判断,是经过多年中断之后写的:

“前几天,贝内德托的修道院里来了一个僧侣,他是从雅松山来的,拿出一卷古代羊皮纸给我看,上面有一幅彩色装饰画,画着生有翅膀的先知约翰。这种画法在意大利没有见到过,是从希腊的圣像上临摹下来的。四肢和头部细而长。面容奇特,让人害怕。身上穿着骆驼毛的衣服,毛茸茸的,像是鸟的羽毛。——‘我派出我的天使,他将给我铺路,你们所期待着的我主突然走进庙里,还有你们所希望见到的约言天使。你们看他走来了。’3 ——但这不是天使,不是精灵,而是一个长着巨大翅膀的人。

“1503年是血红色的兽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博尔吉亚统治的最后一年,圣奥古斯丁派修士托马斯·施维尼茨在罗马谈过反基督会飞行:

‘当时盗窃了天火的野兽坐在锡安山至高无上神庙里的宝座上,对人们说:你们为什么惊惶,想要什么?噢,你们这些不虔诚的和狡猾的人,想要看见预兆——那就给你们一个预兆:你们将看见人子,他在云端审判活着的和死去的人。他这样说,扇动起魔鬼制造的巨大的火的翅膀,在雷鸣闪电中升起,周围有一帮以天使形象出现的门徒——于是飞起来了。’”

接下去断断续续,看样子写的时候手发抖,许多地方的话抹掉了:

“基督和反基督很相像—— 一模一样。反基督的面容以基督的面容出现,基督的面容以反基督的面容出现。谁能区分开?谁能不受诱惑?最后的秘密——就是人世间没曾有过的最后的哀痛。”

“在奥尔维埃托大教堂里,路加·西诺列利的壁画上——反基督身上的衣服被风吹散开,他正在飞往无底深渊。当列奥纳多站在芬奇村附近的阿尔巴诺山顶,面临深谷时,他的衣服被风吹向背后,也正是这样的,好像一只大鸟的翅膀。”

最后一页的最下面,又是另一种笔迹,可能是经过长期中断之后写的:

“白色魔鬼——处处,处处都有。让她受到诅咒吧!最后的秘密:二合而为一。基督和反基督——合为一体。上面是天,下面也是天。——但愿不是这样,但愿不是这样!死了倒好一些。你啊,我将我的灵魂交给你的手里!4 审判我吧。”

日记以这几句话结束了。于是列奥纳多明白了,这是自杀的前一天或者当天写的。

梵蒂冈的一个接待室被称作签字大厅,拉斐尔不久以前在这里完成了巨型壁画,画着阿波罗在帕耳那索斯山上众缪斯中间。教皇利奥十世坐在这幅壁画的下面,周围簇拥着罗马教廷的高官显宦、学者、诗人、魔术师、侏儒和弄臣。

他那庞大的躯体白皙而浮肿,像是患水肿病的老女人,胖胖的圆脸没有血色,两只蛤蟆眼凸起,整个相貌丑陋难看。他的一只眼睛几乎完全丧失了视力,另外一只也是视力不佳,每当他看什么的时候,他不使用玻璃近视眼镜,而使用一片研磨成多棱的绿柱石放大镜,那只尚有视力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给人以冷漠、明晰,但无限寂寞的感觉。教皇的骄傲是他那双手,的确很美:每逢遇到合适的场合,他都要展示出来,大肆炫耀一番,他的嗓音很受听,也同样是他的骄傲。

正式接见结束之后,圣上休息时跟近臣们议论着两篇新写的长诗。

这两篇长诗都是用无可挑剔的优美的拉丁文诗体模仿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写成的。一篇题为《基督纪》——是福音书的改写,按照当时盛行的写法把基督教和多神教的典故混杂在一起:譬如把圣餐称作“肉眼凡胎看不见的以刻瑞斯 5 和巴克科斯的形象出现的神圣食品”,亦即面包和葡萄酒;狄安娜、忒提斯 6 、风神埃俄洛斯曾经帮助过圣母玛丽亚;天使长加百列在拿撒勒告知圣母耶稣将要诞生时,使者神墨耳枯里乌斯在门外偷听,把这个消息通报给奥林波斯诸神,商议采取果断的对策。

另一篇长诗题为siphilis,是献给未来的枢机主教皮埃特罗·本博的——就是他为了“不破坏自己的风格”而逃避阅读使徒保罗书信——以维吉尔的风格和无可挑剔的诗韵歌颂了法兰西病及其治疗方法——用硫黄浴疗并且涂抹水银膏。并且对这种疾病的起因做了这样的解释:据说古代有一天,一个名叫siphilis的牧人嘲笑太阳神并把他激怒,太阳神为了惩罚他而让他生了一种用任何方法都无法治愈的病,后来自然女神亚美利加把秘密告诉了牧人,并且把他带到愈创木树林、硫黄矿泉和水银湖。后来西班牙的旅行家们越过大洋,发现了自然女神亚美利加生活的新大陆,结果也得罪了太阳神,因为他们狩猎时射死了给太阳神献祭的鸟,其中一只鸟能作人言,警告旅行家们说,阿波罗将要给他们带去法兰西病。

教皇能背诵这两篇长诗里的几个片段。他特别成功地朗诵了墨耳枯里乌斯在奥林波斯众神面前关于天使长报喜的那番话和牧人西菲利斯对自然女神亚美利加的爱情表白。

他朗诵完毕,听众赞叹不已,很有礼貌地克制着自己,仿佛是无意之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时,下人向教皇禀报说不久前从佛罗伦萨抵达罗马的米开朗琪罗求见。

教皇有些不高兴,可是立刻吩咐接见。

闷闷不乐的布奥纳罗蒂给利奥十世造成一种类似恐惧的感觉。他更喜欢乐观的拉斐尔,觉得他为人随和,有求必应,是个“老好人”。

教皇接见米开朗琪罗时虽然流露出一成不变的寂寞无聊,但对他仍然很亲切。画家谈起正事来,说他受到极其严重的伤害:佛罗伦萨圣洛伦佐教堂新建大理石门脸,本来约好让他给制作雕塑,可是突然被别人抢去了。教皇听到这里,岔开了话头,以习惯的动作把那片绿柱石放大镜放到那只仍然有些视力的眼睛上,和善地看了看他,可是这种和善所掩盖的却是狡黠的讥笑,然后说道:

“米开朗琪罗先生,我们有一件小事,想要了解一下您的高见:我弟弟朱利亚诺公爵建议我们聘用敝同乡佛罗伦萨人列奥纳多·达·芬奇。有劳大驾,请您说说对他的想法,把什么样的工作交给这位画家更得体一些?”

米开朗琪罗觉得人们都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他,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丑陋并且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怯懦,阴郁地低下了头,保持着沉默。可是教皇却透过绿柱石放大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待着回答。

“圣上也许还不知道,”布奥纳罗蒂终于开腔了,“许多人认为本人是达·芬奇先生的敌人。真的也罢,假的也罢——我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充当审判是最不得体的,不管发表什么见解,好的或者坏的,都不适当。”

“我以巴克科斯神的名义发誓,”教皇活跃起来,看样子觉得很开心,惊叫道,“即使的确如此,我们仍然希望听听您对列奥纳多先生的高见,因为我们认为您非同别人,不会有偏见,并且毫不怀疑您对敌友一视同仁,评价敌人时表现出来的高尚品德决不会低于评价朋友。况且我从来不曾相信而且今后也不会相信你们二位真的是敌人。算了!像您和他这样的画家不可能不超脱任何虚荣。你们没有纷争的理由,有什么可竞争的?即使你们之间发生过小小的不愉快,为什么要记在心上呢?常言道,和气生财,纷争两败俱伤。我的孩子,假如我是您的父亲,我会让你们握手言和,难道您能拒绝我的要求而不向他伸出手吗?”

布奥纳罗蒂的眼睛闪出亮光;他时常发生这种情况:怯懦变成了气势汹汹。

“我不会向叛徒伸出手来!”他低沉而又断断续续地说,竭力控制自己。

“叛徒?”教皇接过来说,更加活跃了,“这种指控可不轻呀,米开朗琪罗,够重的了,我们相信您没有证据,决不会这么说……”

“我没有任何证据,而且也不需要证据!我说的都是尽人皆知的。他给摩罗公爵当了十五年的走狗,而摩罗第一个引来蛮族进犯全意大利,把祖国出卖给他们。主惩罚了这个暴君,让他罪有应得,毁灭了。这时,列奥纳多又投靠了更大的坏蛋——塞萨尔·博尔吉亚,身为佛罗伦萨的公民,偷偷绘制了托斯卡纳的地图,好让敌人轻而易举地征服自己的祖国。”

“不指责别人,就不会受到别人指责,”教皇说,露出一丝冷笑,“您忘了,我的朋友,列奥纳多不是军人,也不是国务活动家,只不过是个画家而已。自由的卡墨奈 7的仆人不是比别的凡人有更大的自由权利吗?你们画家是最高境界的居民,那里不分希利尼人和犹太人,不分奴隶和自由人,不分蛮人和斯基泰人,主宰一切的是阿波罗,因此政治、各民族和帝王的敌对,关你们什么事?像古代贤哲一样,你们岂不是可以称自己为宇宙公民吗?对于他们来说,哪里好——哪里就是祖国。”

“请原谅,圣上,”米开朗琪罗几乎是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不善言谈,不懂得微妙的哲理。习惯于把白的就叫白的,黑的就叫黑的。我觉得最卑劣的人莫过于不尊重自己的母亲,背弃祖国的人。我知道,列奥纳多先生自视为可以超越为人的一切规矩。可是他有什么权利?他向世人保证,要创造出奇迹来,好一鸣惊人。不是到时候了吗?该着手了。可是他的奇迹又在哪里?难道就是那些叫人发笑的翅膀吗?他的一个学生异想天开,想要借助于这种翅膀飞起来,可是结果却摔断了脖子,纯属傻瓜。我们怎么还能相信他的话呢?我们这些普通的凡人没有权利怀疑吗?不能知道他的秘密里面藏着的究竟是些什么货色吗?……算了,说这些干啥!古时候,人们把骗子就叫骗子,把坏蛋就叫坏蛋,可是如今却把他们叫作贤哲、宇宙公民,看样子不久就不会再有硬充三重伟大的赫耳墨斯和巨人神普罗米修斯的骗子和游手好闲之徒了!……”

教皇那双蛤蟆眼紧盯着米开朗琪罗,平静而冷淡地观察着他,思索着人世的忙忙碌碌和枉费心机,觉得高傲反而卑贱,伟大反而渺小。他突发奇想,要把这两个冤家对头弄到一块儿,唆使他们相互撕咬,安排一场类似于斗鸡似的前所未有的奇观——那才是富有哲理意味的娱乐,他本来就爱好稀奇古怪的事,这回必定从中得到极大乐趣,就像自己那些弄臣、残疾者、游方僧、猿猴和侏儒们殴斗一样,满足他享乐的怪癖。

“我的孩子,”他终于哀伤地轻轻叹息着说,“我现在看出来了,我们直到目前为止都不愿意相信的敌对,在你们二人中间的确是存在的,得承认,您对列奥纳多先生的评论让我大吃一惊。可是,米开朗琪罗,哪儿的事呢!关于他,我们听到的都是好话;切莫说艺术的伟大和学识的渊博——人人都说,他心地善良,他不仅同情人,而且就连哑巴畜生,甚至植物都非常爱护,丝毫不准人们伤害它们,就像印度的贤哲一样,旅行家们向我们讲了多少他们的好事……”

米开朗琪罗没有吭声,转过身去。他的脸不时地抽搐,愤怒得变了形。他感到教皇在讥笑他。站在一旁仔细观察谈话的皮埃特罗·本博明白了,这场玩笑有可能引出糟糕的结果来:布奥纳罗蒂可不会把教皇的想法视为儿戏。这位机灵的朝臣更乐意参与进来,他本人本来就不喜欢列奥纳多,因为传说他曾讥笑“模仿古人的”文学家,称他们为“插着孔雀羽毛的乌鸦”。

“圣上,”他说,“也许米开朗琪罗先生的话有一定的道理,起码是关于列奥纳多的种种传闻是相互矛盾的,有时真的让你不知信谁的好。据说他爱惜牲畜,不吃肉;可是与此同时却发明了武器,让人类灭绝,而且他还喜欢跟随死囚到刑场去,观看他们死前脸上恐怖的表情。我还听说,他的学生和马可-安东尼奥为了进行解剖不仅从医院里盗窃尸体,而且在基督教的墓地掘坟盗尸。——况且各个时代,凡是伟大的学者好像是都有某种非同寻常的怪癖:古人讲过著名的亚历山大学者埃拉西斯特拉特和塞利苏斯 8 ,说他们用活人进行解剖,当然这些活人都是被判处死刑的罪犯,这两个学者用对知识的热爱来为自己对人的残忍辩护,塞利苏斯说:herophylus homine odit ut nosset.(阿波罗神庙的女祭司为了有知识而憎恨人)……”

“住嘴,住嘴,皮埃特罗!主的力量跟我们在一起!”教皇真的不知所措了,急忙制止了他,“切割活人——辉煌的科学,没说的!……你今后永远也别讲这种让人厌恶的话。我们要是早知道列奥纳多……”

他没有把话说完,虔诚地画了个十字。他那肥胖浮肿的躯体徐徐地摇晃起来。

利奥十世是个怀疑论者,同时又像老太婆一样迷信。他尤其害怕妖术魔法。一只手奖励诸如《西菲利斯》和《普里阿浦斯》这样的长诗的作者,另一只手在授予宗教审判长乔尔乔·达·卡萨雷修士的全权证书上签字,命令他与魔法师和女巫们斗争。

他听说掘墓盗尸的事,不禁想起了刚刚收到的一封告密信,起初并没有留意——这是朱利亚诺·美第奇手下一个人写的,此人是日耳曼玻璃匠约翰,曾在列奥纳多家里住过,指控画师从孕妇的尸体中取出胎儿,打着进行解剖学研究的幌子,实际上实施妖术。

不过教皇惊惧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很久:米开朗琪罗走后,举行了演唱会,圣上那首难度极大的咏叹调获得极大成功,这跟平时一样,使他的情绪非常好;后来中午小吃时,在弄臣会议上批准了侏儒巴拉巴洛骑象游街的程序,他非常开心,把列奥纳多的事给忘了。

可是第二天,画家要在一家修道院医院里进行解剖,修道院院长受到严厉的训斥——不准给画家提供尸体,不准他进入医院的房间,同时重申卜尼法八世de sepulturis(关于安葬)的训谕,凡未经教廷批准,严禁解剖人体,否则革除教籍。

乔万尼死后,列奥纳多滞留在罗马感到很苦恼。

前景莫测,无尽无休的等待,迫不得已地无所事事,让他厌倦。通常的活动——读书、制造机器、进行试验、绘画——让他反感。

漫长的秋夜,家里如今更加阴森,跟疯子亚斯特罗单独在一起,还有乔万尼的幽灵相伴,他觉得很恐怖,因此常常到弗兰切斯科·韦托拉先生那里去做客,这位佛罗伦萨的使节跟尼科洛·马基雅弗利保持通信,向画家讲述他的近况,把他的信拿给他看。

尼科洛的命运跟以前一样不佳。他一生的幻想破灭了——他创建了民众义勇军,期待着这支军队能够拯救意大利,可是结果却是毫无用处:1512年普拉托被围困时,西班牙人发出第一批圆弹,他眼看着这些军人抱头鼠窜了,像是一群绵羊。美第奇兄弟重返佛罗伦萨,马基雅弗利被解职,“被打倒,被疏远和剥夺了一切”。后来,一起恢复共和和推翻暴君的阴谋很快被揭露。尼科洛参加了这次阴谋。他被逮捕起来,受到审讯和严刑拷打,四次被吊起来。他英勇地经受住了严刑拷打,他本人承认,“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会表现得如此英勇”。取保获释以后,仍然受到监视,一年之内禁止越过托斯卡纳的边界。他变得一贫如洗,离开佛罗伦萨,隐居在圣卡什亚诺附近一个山村里,这里离城市有十里的路程,正处在罗马大路上,他在这里有祖传的一小块土地。可是尽管遭到一连串的灾难,他在这里也没有安静下来:从一个热情的共和派突然变成暴君的热情之友,这种突然的转变,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也表现出他所特有的真诚。早在坐牢时,他就给美第奇写了一封诗体书信,表示忏悔的同时对美第奇也进行了歌颂。他的《君主论》一书献给了朱利亚诺的侄子——“豪华者”洛伦佐,他在书中提出塞萨尔·博尔吉亚为英明君主的典范,尽管他本人当年也曾激烈地抨击过这个暴君,可是如今当他已经死于放逐之中,再次被戴上超人的伟大光环,被列为不朽的英雄。马基雅弗利暗自感到他在欺骗自己:美第奇的市民独裁专制跟索德里尼的市民共和制一样让他厌恶;可是他已经没有力量放弃这个最后的幻想,他牢牢抓住它不放,犹如要淹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妄图靠它救命。他现在患有疾病,孤苦伶仃,当初用绳子把他吊起来时手上和脚上勒出的伤口还没有痊愈,他祈求韦托拉在教皇和朱利亚诺面前为他求情,给他谋个“随便什么小差事,因为无事可做,对于他来说比死亡还可怕:只要能够再次录用他——他准备承担任何工作,哪怕是搬石头都行”。

为了让自己的保护人不至于对没完没了的请求和抱怨感到厌恶,尼科洛有时尽量说些笑话,讲讲自己的艳遇供他开心。他已年过半百,身为一个饥寒交迫的一家之长,还像个小学生似的,是一个,或者说故意装成一个艳福不浅的人。“我把一些重要的思想都搁置一旁,不管是谈论古人的功勋还是议论当代的政治,都不能让我发生兴趣,我已经陷入情网。”

列奥纳多读着这些轻佻的书信,不禁想起尼科洛有一次在罗马涅赌窟里像个小丑似的在一些西班牙流氓面前出丑卖乖,出来时说的那番话:“贫困就得奔驰,贫困就得跳舞,贫困就得唱歌。”这些书信提出种种享乐主义的建议,袒露自己的偷情外遇,厚颜无耻地自我嘲弄,可是偶尔也迸发出绝望的呐喊:

“难道没有一个活人能够记起我来吗?弗兰切斯科先生,既然您还爱我,就像从前曾经爱过我那样,那么您看到我现在所过的这种暗淡无光的生活,就不能不为我打抱不平。”

他在另一封信里是这样描写自己的生活的:

“捕猎鸫鸟直到目前还是我的主要娱乐活动。我天不亮就起床,亲手扎绳套,然后背着鸟笼离开家,好像获释的奴隶盖特带着安菲特里昂的书从港口回来。通常我每次捕获的鸫鸟不少于两只,不多于六只。——我就这样度过了九月份。后来这种娱乐也没有了,这种娱乐不管是多么枯燥,我还是觉得失去它很可惜。

“现在我略晚一些起床,然后到我的树林里去,正在砍伐那片林子,我在那里逗留两个小时,查看昨天的工作成果,跟伐木工们聊聊天。然后到井台上去,从那里再到从前捕猎的那片林子里去看看。我总是随身带着书——但丁、佩特拉克、提布卢斯、奥维德。读着他们那些扣人心弦的哀怨,我心里想着自己的事,在这些幻想里找到了一时的甜蜜的陶醉。然后到大路旁的一家小酒店去,跟过往行人闲谈,听听新闻,观察人们的兴趣、习性和嗜好。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我回到家中,和家人一起坐在餐桌旁,用一些粗茶淡饭充饥,庄园微薄的收入只能允许吃这些东西。午饭后,我又到小酒店去。这里已经集聚了各行各业的人物:有店主,有磨坊主,有屠夫,还有两个面包匠。我就跟他们一起消磨剩下的半天时间,下棋,掷骰子。我们争执不休,大动肝火,破口大骂,大多数情况是由于一个铜板引起的,吵闹的声音在圣卡什亚诺都能听得到。

“我就是陷进这种烂泥塘里,任凭命运之神践踏我,随心所欲地处置我,看看她的无耻何时到头,考虑的只是别腐烂发霉,别因为寂寞无聊而发疯。

“晚上回家。可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之前,还得从身上脱去肮脏的日常衣服,穿上宫廷官吏的或者议员的制服。我穿着这种体面的衣服,走进富丽堂皇的古代建筑物,伟大的贤哲和英雄盛情地接待我,招待我吃我生到人世应该吃的食物——我无拘无束地跟他们谈话,询问和了解他们成功的原因,他们对我平等相待,真心诚意地回答我的问题。我一连数个小时不感到寂寞,不害怕贫穷和死亡,把我的一切痛苦遗忘,我生活在过去之中。然后,我把从他们那里了解到的一切一一记下,我就这样写作《君主论》一书。”

列奥纳多读着这些信件,感觉到,尽管尼科洛跟他截然相反,可是却让他感到亲密。他想起了他的预言:他们二人的命运是相同的,他俩都无家可归,永远流浪在这个世界上,在这里,“除了平民百姓,没有任何人”。列奥纳多在罗马的生活的确是暗淡无光的,跟马基雅弗利在圣卡什亚诺的穷乡僻壤的生活一样——也是那样寂寞,也是那样孤独,被迫无所事事,这比起任何严刑拷打都可怕,他们二人都知道自己有力量,但同时又都知道自己不被人们所需要。列奥纳多跟尼科洛一样,把自己交给命运之神任意践踏,任凭她随心所欲地处置,只是他更加顺从,甚至不想知道她的无耻何时到头,因为他早已坚信是无尽期的。

利奥十世一直忙于举行弄臣巴拉巴洛盛大游行的准备工作,还没有闲空接见列奥纳多,而为了摆脱他的纠缠,让他把教廷铸币厂的冲床改进一下。画家有一种习惯:不轻视任何工作,哪怕是最平凡的工作也不拒绝,因此他非常出色地完成了委托——发明了一种机器,以前铸造的硬币都带凸凹不平的毛边,而现在造出来的却是光滑的圆形。

这个时期,他由于以前的债务而陷入困境,大部分俸禄花在支付利息上。假如不是弗兰切斯科·梅利齐由于得到父亲的遗产而给他以接济,列奥纳多便无法应付。

1514年夏,他患上了罗马疟疾。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患重病。他不服药,不请医生来。只有弗兰切斯科一个人照料他,列奥纳多越来越离不开他了,非常器重他那种单纯的爱。这位老师有时觉得,是上帝给他派来了最后一个挚友,给他派来了守护天使,在他无家可归而又年迈之时,给了他一根拐棍。

画家感到他被遗忘了,有时试图让人想到他,可是徒劳无益。他在病中给自己的保护人朱利亚诺·美第奇写致敬信,用的是当时流行的宫廷文体,这种文体本来应该给人以亲切感,可是他却用得很不成功:

“我威名远扬的君主,当我得悉贵体康健,高兴之情难以言表,如一剂良药,也治愈了贱恙,奇迹般地使我从死亡中回生。”

入秋时,疟疾痊愈了。但是身体仍然很虚弱和感到不舒服。乔万尼死后的几个月,列奥纳多一直萎靡不振,好像是过了许多年一样,衰老了。

意志消沉,心情沮丧,疲惫厌倦——这种精神状态越来越让他无法解脱。

他有时也以某种狂热重新拣起从前所心爱的事——数学、解剖、绘画、飞行器——可是马上又扔掉;如果开始做别的事,那也是为了厌恶地抛弃它。

在这些黑暗的日子里,他突然迷恋上了儿童游戏。

他把羊肠子洗得很干净,晒干后又薄又软,可以攥在手里,然后把它通过墙壁跟藏在隔壁房间里的风箱连接起来,羊肠子被充气,鼓成巨大的泡泡,看的人吓得往后退,蜷缩在角落里——他把这比喻成善行,说善行开始的时候看起来很小,不受重视,可是逐渐膨胀起来,能够包容整个世界。

他在贝尔韦特雷花园里抓住一只大蜥蜴,给它粘上漂亮的鱼鳞和蛇鳞,在头上给安上两只角和胡须,在身上给装上两只翅膀,翅膀是空的,里面灌满水银,随着蜥蜴的运动而扇动,他把这只蜥蜴装进匣子里,进行训练,然后拿给客人们看,客人把这个怪物当成魔鬼,吓得躲到一旁。

他用蜡捏成一些长着翅膀的怪兽,里面充上热气,于是变得很轻,能够升起来在空中飘动。看的人很惊奇或者由于迷信而感到害怕,列奥纳多从中得到享受,扬扬得意,脸上那严峻的皱纹和暗淡无光的哀伤的眼睛里,突然现出天真愉快的表情,可是与此同时,那张衰老而疲惫的脸上却流露出让人可怜的神情,弗兰切斯科不禁感到一阵心痛。

有一天,塞萨尔·达·谢斯特送客人,老师恰好从屋里出来,无意之中听到他说:

“就是这样,先生们。你们看见了,我们现在在制作玩具。有什么可隐瞒的?我们的老头子昏聩了,返老还童了,真可怜。起初,他给人制作翅膀,到头来制作会飞的蜡质玩偶。大山生出一只小老鼠!”

他恶意地哈哈大笑着补充道:

“我对教皇感到奇怪:他好像是只对弄臣和游方僧很在行,应该换换花样儿。列奥纳多先生在他那里大有用武之地。他们俩倒是天生的一对,相得益彰。真的,先生们,请诸位多多费心,设法让教皇聘请大师到宫中去任职。你们不必担心:我们的老头子一定会让教皇开心,比马利亚诺修士强,甚至就连侏儒巴拉巴洛在他面前也得甘拜下风!”

这种玩笑比所能想到的更实际:关于列奥纳多的魔术、用风箱吹得鼓起来的羊肠子、长着翅膀的蜥蜴和会飞的蜡塑动物的传闻传到了利奥十世的耳朵里,他非常想要见识一下,甚至教皇准备忘却列奥纳多的妖术和渎神行为给他带来的恐惧。机灵的宫廷侍臣暗示画家:他时来运转了,不仅拉斐尔,就是巴拉巴洛在讨得教皇的欢心方面都不是他的对手——采取行动的时机到了。可是列奥纳多又像他一生中多次发生的那样,没有听取有益的劝告——不会利用时机,没能及时地抓住命运之神的车轮。

弗兰切斯科本能地猜到,塞萨尔是列奥纳多的敌人,他向老师发出警告,可是老师却不相信。

“你别理他,弗兰切斯科,别动他,”他维护塞萨尔,“你不了解,他虽然想要恨我,可是仍然爱我。他很不幸,甚至比……”

列奥纳多没有把话说完。可是梅利齐明白了,他想要说:比乔万尼·贝特拉菲奥还不幸。

“我能责备他吗?”老师继续说,“我也许在他面前有过错……”

“您?——在塞萨尔面前?”弗兰切斯科感到惊讶。

“是的,我的朋友。你不明白。可是我有时觉得让他着了邪祟,把他毁坏了,你瞧,我的孩子,因为我也许真的有邪气……”

他思索片刻,轻轻地微笑着补充道:

“你别理他,弗兰切斯科,也别担心:他不会给我做出坏事来,不会离开我,永远也不会背叛我。至于说到他的怒气,他跟我的斗争——这是他在为自己的灵魂而斗争,他要求得到自由,他在寻求自我,想要完成自我。由他吧!愿上帝帮助他,我知道,当他取得胜利的时候,他就会回来找我,就会原谅我,就会明白我是爱他的,到那时,我把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他——向他揭示艺术的一切秘密,把全部知识教给他,以便等我死后他再传授给人们。因为,假如不是他,那还有谁呢?”

早在夏天,列奥纳多生病的时候,塞萨尔就一连好几个星期离开家,下落不明。秋天,他又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

列奥纳多发现他不在,便询问弗兰切斯科。弗兰切斯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回答说,塞萨尔到锡耶纳去了,有人急于要他完成一幅画。

弗兰切斯科担心列奥纳多进一步追问为什么他不辞而别。可是老师并没有继续问下去,相信了,或者是故意装作相信这种并不高明的谎言。只是他的嘴角颤动着耷拉下来,露出痛苦的厌恶的表情,近来他的脸上越来越经常地出现这种表情。

这是一个阴雨连绵的秋天。可是到了十一月末,天气放晴,晴空万里,阳光灿烂,除了罗马之外,任何地方都没有这么美好的天气:秋季虽然草木凋零,但仍然五彩缤纷;永恒之城虽然荒芜颓败,但仍然保持着昔日的宏伟雄姿——二者相互辉映,浑然一体。

列奥纳多早就打算到西斯廷小礼拜堂去看看米开朗琪罗的壁画,可是一拖再拖,仿佛是害怕看见。最后终于在一天早晨,他带着弗兰西斯科离开家到小礼拜堂去了。

这是一个非常高大的狭长建筑物,墙壁光秃秃的,窗户是拱形尖顶的。天棚和拱顶上都画着米开朗琪罗刚刚完成的壁画。

列奥纳多看着这些壁画,心好像是停止了跳动。不管他如何不愿意,可是他对所看见的仍然感到出乎意料。

众多的宏伟的人物形象仿佛是梦中的幻影——作为“万军之主”的上帝在混沌之中把光明与黑暗分开,为江河湖海和花草树木祝福,用泥土创造了亚当,用亚当的肋骨创造了夏娃;亚当和夏娃堕落了,该隐和亚伯向神献祭 9 ;洪水泛滥,闪和含嘲笑父亲赤着身子睡觉 10 ;壁画的每个场面四周皆围绕以裸体的青年坐像,一些自然精灵嬉戏跳舞,与宇宙的悲剧、人与神的斗争相伴;壁画的两侧是女巫和先知的巨大人体像,仿佛在承受着巨大悲痛的重负并且显示出超人的智慧;耶稣的祖先世世代代在生老病死、生育繁衍中熬煎,把无目的的生活重担一代传给一代,期待着“未知的赎买者”降临人世。——列奥纳多在自己竞争对手创造的这些形象前,没有评价好坏,没有衡量比较,只是感到自己被击溃了。他在头脑里把自己的作品翻腾一遍:《最后的晚餐》正在毁灭,大型雕塑已经毁灭,《安吉利之战》以及无数的其他作品皆未完成—— 一系列努力全都徒劳无益,一次次失败招人嘲笑,一件件不成功的作品让他脸上无光。他在整个一生中凡事都是仅仅开始,始终处于准备阶段,而最后则一事无成——何必欺骗自己呢?——可是现在为时已晚——今后也不会有所成就了。他一生中虽然付出难以想象的劳动,可是他岂不就像那个把自己的才干埋进地里的狡猾的仆人吗?

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在追求比布奥纳罗蒂更重大的和更高尚的理想——追求联合,追求最后的和谐;这是布奥纳罗蒂所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的——他处于无限的分裂、愤怒、狂暴和混乱之中。列奥纳多想起了蒙娜丽莎评价米开朗琪罗的话:他的力量如狂风,能让山崩地裂,在主的面前使万仞高山坍塌,可是他列奥纳多却比米开朗琪罗更有力量,犹如寂静胜过狂风暴雨一样,因为主是在寂静之中,而不是在狂风暴雨中。如今他比以前更清楚了,的确是如此:蒙娜丽莎没有说错,人的灵魂迟早要回到他列奥纳多所指出的道路上来,摆脱混乱,走上和谐;摆脱分裂,走上统一;摆脱狂风暴雨,走上寂静。可是有谁知道,布奥纳罗蒂还得把这种胜利保持多久,他还得率领几代人前进?

他意识到了自己思想上的正确,可是也意识到了自己行动上的软弱无力,后者比前者更加让他痛苦。

他跟弗兰切斯科走出小礼拜堂。

弗兰切斯科猜到老师的心里发生了什么,可是不能询问。当他看着老师的脸时,他觉得列奥纳多更加萎靡不振了,好像是立刻衰老了,他们在西斯廷小礼拜堂里逗留了不过个把小时,可是老师却像度过许多年一样衰老了。

他俩穿过圣皮埃罗广场,沿着新镇街朝着圣安琪儿桥走去。

老师现在想着另一个竞争对手——拉斐尔·桑蒂,对于他来说,这个年轻人也许比布奥纳罗蒂更可怕。

列奥纳多看见过拉斐尔不久前在梵蒂冈签字大厅完成的壁画,他不能断定这些壁画里什么东西更多——构图的宏伟还是构思的渺小,让人想起古人最精巧光辉的作品那种无与伦比的完美还是对当今世上强者那种奴颜婢膝的阿谀奉承?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曾经幻想把法兰西人从意大利驱逐出去,拉斐尔把他表现为指望借助于天力把亵渎神明的叙利亚领袖埃利奥多从至高无上的神庙中驱逐出去;教皇列奥十世把自己想象成伟大的演说家,拉斐尔通过规劝蛮人阿提拉撤离罗马的伟大利奥一世的形象歌颂了他;利奥十世当年在拉韦纳战役中被法兰西人俘虏后安全脱险,拉斐尔通过使徒彼得从牢狱里奇迹般地逃脱而使这个事件流芳百世。

他就这样把艺术变成了教廷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变成恭维谄媚宫廷的神香。

这个来自乌尔比诺的年轻人富于幻想,长着一张圣母般纯洁的脸,很像是个降临人间的天使,可是他却再好不过地安排了自己在人世上的事业:给罗马银行家亚戈斯蒂诺·基吉绘饰马厩,给他画了装饰餐具,金盘金碟用的图案,这位银行家款待过教皇之后就把这些餐具扔进蒂布尔河里,好让今后任何人都不再使用。佛兰齐亚 11 把他称作“幸运的孩子”,他像游戏一样就把荣华富贵全都弄到手。他用和蔼亲切解除了敌人和嫉妒者的武装。他并不是故意装作如此,而的确是人人的朋友。他凡事都获得成功,命运之神的赏赐仿佛是不请自来:得到了已故建筑师布拉曼特修建一座新的大教堂的肥缺;收入与日俱增;枢机主教比比耶纳把自己的侄女许配给他,可是他还得等待一个时期,因为已经答应给他本人披上紫色法衣。他在市郊给自己建造了一座豪华的宫殿,像帝王一样奢华地住了进去。他的前厅里,每天从早到晚挤满了达官显贵、外国国王的使节,他们希望求他给画一幅肖像,或者起码得到一幅画留作纪念。画家工作繁重,因此一概谢绝。可是求画者并没有善罢甘休,继续围攻。他早已没有时间完成自己的作品;只是拿起画笔涂抹三笔两笔,立刻交给学生,而学生接过去以后则匆匆忙忙地画完。拉斐尔的画室变成一座大工厂,善于投机取巧的朱利奥·罗马诺 12 之流像投机商人似的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把画布和颜料变成叮当响的金币。画家本人早已不关心尽美尽善,而满足于平庸。他为平民百姓效力,而平民百姓也给他效力,对他赞颂不已,把他看成是自己的精英、自己的宠儿,认为他是自己的亲骨肉,自己的精神的体现者。舆论界宣布他是古往今来世界各国人民最伟大的画家:拉斐尔成了绘画之神。

而最糟糕的是他虽然已经堕落,却仍然伟大,不仅对于普通百姓,而且对于那些特选的人也富有魅力。他从幸运女神手中接过光辉灿烂的玩具,自己还像个孩子一样,保持着纯洁和天真。“幸运的孩子”本人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比起米开朗琪罗的分裂和混乱来,桑蒂的轻佻的和谐、学院式的僵化和虚伪的和善对于未来艺术的危害更大。

列奥纳多知道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是两座高峰,可是也预感到,过了这两座高峰之后,便没有路通向未来——再往前只是悬崖峭壁,只是空旷的虚无。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这两个人在许多方面应该归功于他:他俩从他那里得到了关于光与影的科学、解剖学、透视学、关于大自然和人的知识——他俩从他那里来,随后就把他消灭了。

他埋头于这些想法,照旧往前走着,仿佛是迷迷糊糊,低着头,垂着目光。

弗兰切斯科想要跟他说话,可是每一次看老师的面孔,在他那没有血色的苍老的嘴唇上看到的都是无限厌恶的表情,便把刚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俩走近圣安琪儿桥的时候,不得不往一旁躲闪,因为从狭窄的新镇街迎面过来一群人,其中有步行的,也有骑马的,全都衣着阔绰,必须得给他们让路。

列奥纳多起初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心想这一定是罗马的某位高官显宦,枢机主教或者外国使节的人马。可是那个比其余的人穿得更奢华的年轻人的脸却让他感到惊奇,只见他骑着一匹阿拉伯种白马,镶金的马具上嵌着许多宝石。他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张脸。突然想起来八年前在佛罗伦萨遇见的那个男孩,当时他很孱弱,衣着寒酸,黑上衣被各种颜料给弄得很脏,袖肘磨破了,腼腆而又兴奋地对他说:“米开朗琪罗就连给您解皮鞋带都不配,列奥纳多先生!”——这就是他,列奥纳多和米开朗琪罗目前的竞争对手,“绘画之神”——拉斐尔·桑蒂。

他的面孔虽然还是那样纯洁和天真无邪,可是跟以前相比,已经不太像天使的脸了——略略有些发胖和浮肿。

他从自己在市郊的宫殿里出来,到梵蒂冈去晋见教皇,像平时一样,由一群朋友、学生和崇拜者陪同:他从来不曾不带一支拥有五十名随员的侍从队伍出行,因此每一次出行都像是凯旋游行一样浩浩荡荡。

拉斐尔认出了列奥纳多,脸有些发红,急急忙忙地表现出极大的尊敬,摘下圆软帽,鞠了一躬。他的一些学生不认识列奥纳多,惊奇地看着这个老头:只见他衣着几乎是很寒酸,紧紧贴在墙上,好给“绘画之神”让路,可是“绘画之神”竟然向他深深地鞠躬。

列奥纳多在广场上没有留意任何人,只是用目光盯着一个和拉斐尔走在一起的人,他置身于拉斐尔最亲密的学生中间,列奥纳多一边看着一边感到莫名其妙,好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塞萨尔·谢斯托。

他突然间醒悟过来——塞萨尔的失踪,自己的担忧,弗兰切斯科笨拙的谎言等,如今一目了然:最后一名学生出卖了他。

塞萨尔经受住了列奥纳多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露出狂妄的冷笑,但这冷笑也是可怜的,把他的脸给扭曲了,使之变得比一个狂人的脸还可怕。

不是他,而是列奥纳多感到难以名状的窘迫,把目光垂下,好像是个罪人。

这队人马过去了。他们继续走自己的路。列奥纳多依在弗兰切斯科的胳膊上,他的脸苍白而安详。

过了圣安琪儿桥之后,他俩沿着加冕街向芸苔广场走去,那里有一个禽鸟市场。

列奥纳多买了很多鸟儿——有喜鹊,有黄雀,有红胸鸲,有鸽子,有一只猎鹰和一只小天鹅。他自己的钱全都花了还没够,又向弗兰切斯科借了一些。

这两个人,一老一少,全身从上到下都挂满了鸟笼子,鸟儿在里面唧唧鸣叫,他俩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行路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他俩,街头的流浪儿跟着他们跑。

他们穿过整个罗马,经过万神庙和特拉扬纪念碑,越过埃斯克维林岗,出了玛乔雷城门——来到城外,沿着古罗马大道前行。然后拐到一条荒凉的小路上——来到田野。

在他俩面前展现出一望无际的宁静的灰蒙蒙的坎帕尼亚地区。

古罗马皇帝克劳狄、提图斯和韦斯巴芗修建的高架水渠已经半坍塌,上面缠绕着常春藤,从其空间望去,可以看见一道道单调的灰绿色的冈峦,高低起伏,如黄昏时大海的波涛,偶尔有一两座孤零零的黑色塔楼——那是打家劫舍的骑士的巢穴,再往前,在天边上,朦胧的灰色山岭是平原的屏障,好像古罗马竞技场的半圆形阶梯看台。夕阳从一朵朵白云的后面把长长的光束洒向罗马的上空。几头直犄角的公牛毛色光亮,眨动着聪明而善良的眼睛,懒洋洋地转过头来,听着行人走路的脚步声,嘴里慢慢地倒嚼,唾液从嘴里流出来,淌到黑刺李多刺的叶子上。蚂蚱在被阳光烤卷了叶子的草丛里啾啾鸣叫,风吹动废墟乱石中枯死的艾蒿茎秆发出沙沙声,从遥远的罗马传来教堂的钟声,仿佛是加重了这里的寂静。好像是这里,在这个平原之上,在这种庄严而奇异的荒凉之中,已经应验了天使的预言:他向“一直活到永远的人起誓说,不再有时日了”。 13

列奥纳多在高冈上选了一个地方,把鸟笼子从身上摘下来,放到地上,开始把这些鸟儿放生。

这是他从童年起就很喜欢的开心活动。他一直亲切地目送着这些鸟儿,只见它们欢天喜地地拍打着翅膀,飞走了。他的脸上泛出安详的笑容。此时此刻,他忘却了自己的一切苦恼,他好像小孩子一样感到无限幸福。

笼子里只剩下一只猎鹰和一只小天鹅,老师把它们留到最后。

他坐下来休息,从旅行背包里取出简单的晚餐——面包、炒栗子、浆果干、一瓶用干草编织袋装着的奥维耶托红葡萄酒和两种奶酪:山羊奶酪是给自己的,牛奶酪是给同伴的;他知道弗兰切斯科不喜欢山羊奶酪,特意给他带来了牛奶酪。

老师请学生跟他共进晚餐,于是吃了起来,一边兴奋地观看着笼子里的两只鸟儿,只见它们预感到了自由,扑棱着翅膀。他喜欢在蓝天下用这种小型野餐来庆祝长着翅膀的被俘者获释。

他俩沉默不语地吃着。弗兰切斯科偶尔偷偷地看看他。在列奥纳多病愈后,他第一次在明亮的光线下看见他的脸,只见它前所未有地衰老和疲惫。头发已经变白,中间泛出浅黄色的光泽,上面已经稀疏,露出布满一道道严峻皱纹的宽大前额,下面还很浓密,在颧骨底下与胡须连在一起,这部大胡子长及胸的中部,也已变白,呈波浪形。两道浓眉的下面,深深的眼窝里那双浅灰色的眼睛还像以前那样闪烁着敏锐的无畏的求知欲。这是一种超人的思想力量、认识的毅力的表情,可是与其相矛盾的却是另一种人的弱点和极度的疲惫表情:脸上病态的深深的皱纹、眼睛下面严重衰老的眼袋、略略凸起的下唇和向下耷拉的嘴角,显示出鄙夷的痛苦和莫名其妙的厌恶感——这是屈服了的年老体衰的提坦神普罗米修斯的面孔。

弗兰切斯科看着他,一种熟悉的怜悯感主宰了他。

他发现,有时只消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就会让人脸上的表情立刻发生变化,暴露出他内心的隐秘:譬如说在路上,一些他所不认识的,与他毫不相干的人拿出一包从家里带来的食品,坐到一旁吃了起来,只见他们把脸转过去,流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这是人们来到一个不习惯的地方,在陌生人中间吃东西时所特有的心态——他突然无缘无故地开始感觉到对这些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感:他觉得他们很孤单,很不幸。特别是童年时期经常发生这种事,以后也还时有发生。他无法解释这种怜悯感,它植根于意识的深层。他几乎是没有想过,可是一旦产生了这种感情,便立刻察觉到了并且不能抗拒它。

现在正是这样,他观察着老师,只见他坐在草地上,置身于一些空鸟笼子中间,一边看着剩下的两只鸟儿,一边用一把骨柄坏了的刀子切着面包和薄薄的奶酪片,放进嘴里,费劲地精心咀嚼着,就像牙齿不好的老人那样咀嚼着,颧骨上的皮肤都在动,他突然感觉到他的心里升起了这种熟悉的怜悯感。这种感情让人心痛,让人无法忍受,因为它跟景仰之情掺和在一起。他想要跪到列奥纳多的脚下,拥抱他,痛哭着对他说,如果说他被人们所摈弃,被人们所看不起,那么这种默默无闻比起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的名声显赫来,却有着更多的光荣。

可是他却没有这么做——没有敢,只是继续默默无言地看着老师,控制着嗓子里的泪水,费劲地把面包和奶酪咽下去。

吃完晚饭之后,列奥纳多站起来,释放了猎鹰,然后打开最后一只最大的笼子,把天鹅放出来。

这只巨大的白鸟轻盈地走出来,兴奋地扑棱着被夕阳照成玫瑰色的翅膀,直接朝着太阳飞去了。

列奥纳多注视着它,目光充满无限的悲哀和羡慕。

弗兰切斯科明白,老师的这种悲哀是他毕生的幻想所产生的,是关于人的翅膀、关于“大鸟”的悲哀,他从前在日记里曾经讲过:

“人将在天鹅的背上实现首次飞行。”

教皇迫于自己的弟弟朱利亚诺·美第奇的请求,向列奥纳多订了一幅不大的画。

画家已经形成了习惯,磨磨蹭蹭,一天一天地往后拖,迟迟不动手画,因为他为了画这幅画要做一系列预先试验,改进颜料,发明一种新的油漆。

利奥十世了解到这一情况,故作绝望地惊呼道:

“这个怪人永远都将一事无成,因为还没开始之前,首先就考虑到结果!”

宫廷侍臣们记住了这句玩笑,在全城里散布。于是列奥纳多的命运就注定了。利奥十世是艺术的大鉴赏家,给他做出盖棺论定的评价:如今皮埃特罗·本博和拉斐尔、侏儒巴拉巴洛和米开朗琪罗可以躺在桂冠上安稳地睡大觉了,因为他们的竞争对手已经被消灭。

所有的人仿佛商议好了似的,都不再理列奥纳多了,像是遗忘死人似的,把他遗忘了。可是教皇的反应仍然转达给了列奥纳多,他听了以后反应冷淡,仿佛是早已预见到了,本来也没有料到别的结果。

这天夜里,他独自一人留在工作室里,在日记中写道:

“对于受到侮辱的人来说,忍耐如同衣服对于冻僵的人一样不可缺少。随着严寒的加剧,你就得穿得更暖和一些,于是你就不会感到冷了。同样,当你受到很大侮辱时,你就得增加忍耐——于是侮辱便不能触动你的心灵了。”

1515年1月1日,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二驾崩。他没有儿子,因此王位由他的直系亲属——女儿克洛德·德·弗兰斯的丈夫,萨瓦·路易莎之子,昂古莱姆公爵弗兰索瓦·德·瓦卢瓦继承,王号弗兰西斯一世 14 。

登基以后,年轻的国王立即开始远征伦巴第,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越过阿尔卑斯山,穿过达让蒂埃尔峡谷,突然出现在意大利,在玛里尼亚诺取得了胜利,推翻了小摩罗,以战胜者的姿态进入米兰。

这时,朱利亚诺·美第奇到萨瓦去了。

列奥纳多看到自己在罗马无事可做,决定到新的君主那里去寻找幸福,这年秋天到帕维亚去晋见弗兰西斯一世。

战败者在这里为战胜者举行庆祝活动。列奥纳多作为机械师,自从摩罗时代以来在伦巴第一直保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因此应邀参加制造庆典设备。

他制造一只能活动的狮子:这只狮子在一次庆祝活动中走过整个大厅,在国王面前停下,用两只后腿站立起来,打开自己的胸部,从里面飞出法兰西白色百合花,纷纷落在国王陛下的脚下。

这个玩具给列奥纳多带来的荣誉超过了他其余的所有作品、发明和发现。

弗兰西斯一世邀请意大利的学者和艺术家为自己服务。教皇不准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前去。国王邀请了列奥纳多,讲好给他七百埃丘 15 的年俸,并且提供一座小城堡归他使用,这就是位于土伦的杜克卢城堡,离安布瓦斯不远,在图尔和布卢瓦之间。

画家同意了,在六十四岁那年,作为一个永远的放逐者,不抱任何希望,怀着遗憾,离开了祖国,1516年初携带着年老的男仆维拉尼斯、女仆玛杜琳娜、弗兰切斯科·梅利齐和琐罗亚斯持罗·达·佩列托拉,从米兰出发前往法兰西。

尤其是在这个季节里,道路特别难行——经过皮埃蒙特到达都灵,顺着波河的支流多里亚-里帕里亚河峡谷,然后穿越科尔-德-弗莱乌斯山中通道,直奔塔博峰和谢尼斯峰中间的山口。

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他们就从博多内基亚镇上路了,为的是天黑以前能赶到山口。

可以骑的和驮行李的骡子走在山谷边缘上,沿着一条狭窄的小径向上攀登,蹄子踩在石头上发出咔咔的响声,挂在脖子上的铃铛发出叮当声。

快到中午的时候,下面河谷里已经散发着春天的气息,可是山顶上还是冬天。没有风,空气稀薄而干燥,因此并不感到很冷。天刚破晓,山谷里,瀑布的流水冻成冰,像钟乳石一样,闪着晶莹的白光,山梁的陡坡上,枞树的塔形树冠上覆盖着积雪,但却黑黝黝的——那是因为夜色的阴影还没有退去。上面,在苍白天空的衬托下,阿尔卑斯山的雪峰已经清晰可见,仿佛是从里面照亮了。

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列奥纳多疾走了几步:他想要从近处看看山峰。向导说,侧面的人行小径更加狭窄难行,一直通向一座桥,骡子也得通过这座桥,于是列奥纳多便跟弗兰切斯科一起攀登附近的一个陡坡,从那里可以看到山峰。

铃铛声停了,变得寂静起来,就像最高的山上常有的那样。旅人听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还有偶尔传来的隆隆的雪崩声,好像雷鸣一样,从四面八方重复着回声。

他俩越攀越高。

弗兰切斯科用手搀着列奥纳多。——这个学生想起了多年前在曼德洛村康皮奥内山脚下,他俩一起在铁矿井里顺着可怕的溜滑的台阶走进地下的无底深渊:那时列奥纳多抱着他,可是现在弗兰切斯科却搀扶着老师。那里是在地下,但也跟这里在高山上一样寂静。

“您瞧,您瞧,列奥纳多先生,”弗兰切斯科看着突然出现在他们脚下的深谷,叫道,“又是多里亚-里帕里亚峡谷!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马上就到山口了,再就看不见它了。”

“那里是伦巴第,意大利。”他小声补充道。

他的眼睛闪烁着喜悦和悲哀的光芒。

他用更小的声音重复说:

“最后一次……”

老师朝着弗兰切斯科指的那个方向望去,那里就是祖国,他的脸一直没有表情。他默默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前方清晰地显现出塔博峰、谢尼斯峰,罗乔-梅洛内终年不化的雪峰和冰川。

他没有感觉到累,现在走得很快,弗兰切斯科在下面悬崖的边缘上磨磨蹭蹭地跟意大利告别——落在他的后面了。

“您往哪儿走,您往哪儿走,老师?”弗兰切斯科从远处朝他喊着,“难道您没有看见——小路已经到头了!不能再往上走了。那面是山涧。小心!”

可是列奥纳多没有听,继续往高处攀登,越攀越高,下面是令人头昏目眩的万丈深渊,可是他却迈着坚定的步伐,像年轻人一样轻盈,仿佛是长上了翅膀。

在苍白天空的衬托下,冰川雪峰更加清晰分明,仿佛是上帝在两个世界中间竖起的一堵巨大的墙壁。它们吸引着他,仿佛翻越过去,就是他一直渴望认知的那个最后的秘密。那些可亲可爱的雪峰,虽然有深不见底的深渊把他与之隔开了,可是他却觉得近在咫尺,仿佛是伸手可触,雪山在望着他,好像是死人在看着活人——永远露出微笑,跟乔昆达的微笑一样。

列奥纳多苍白的脸被雪山的反光给照亮。他也跟它们一样,在微笑。他望着这些晶莹明亮的冰山以及像冰一样冰冷的明亮的天空,想着乔昆达和死亡,好像是在想着同一件事。

注解:

1皮埃特罗·本博(1470—1547),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诗人,仿照佩特拉克风格写诗,以“本博体”而闻名,主要作品有诗集《韵文》(1530)等。

2普里阿浦斯,希腊神话中的性爱之神。

3《玛拉西亚先知》第三章第一节。

4《圣经·路加福音》第二十三章第四十六节。

5刻瑞斯,罗马神话中专司粮食丰收的女神。

6忒提斯,希腊神话中英雄阿喀琉斯之母,心地善良,对遇难的神祇尽力给以帮助。

7卡墨奈,罗马神话中司文艺的女神,相当于希腊的缪斯。

8埃拉西斯特拉特(约公元前300年),古希腊学者,倡导灵肉说。塞利苏斯(公元前1世纪),古罗马作家,有《医学论》传世。

9该隐和亚伯是亚当和夏娃的儿子,前者种地,后者牧羊,二人各自拿自己的产品为耶和华献祭。见《圣经·创世纪》第四章。

10闪和含是挪亚的儿子,洪水退后,挪亚种地,栽植葡萄,一日酒后醉卧帐篷里,被含看见,而闪却不看父亲的祼体,拿衣服给他盖上。

11全名佛兰齐亚·迪·马可·兰博利尼(1450—1518),意大利版画家和画家。

12即朱利奥·皮皮(1492—1546),意大利画家,拉斐尔的学生。

13《圣经·启示录》第十章第六节。

14弗兰西斯一世(1494—1547),法兰西国王,登基后即开始远征意大利,击败马克西米连诺·斯福尔扎公爵的瑞士雇佣兵。教皇利奥十世在波洛尼亚迎接这位征服者,并向他献上拉斐尔所画的圣母像。

15埃丘,法国旧时金币或银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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