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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部 死亡——长着翅膀的预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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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的安布瓦斯城堡坐落在法兰西中部卢瓦尔河畔。在落日的余晖行将熄灭的黄昏时分,建造城堡用的黄白色的土伦石头被洒上浅绿色的光辉,仿佛是泡在水里,显得晶莹剔透,犹如云彩一般轻盈。

站在城堡的角楼上,卢瓦尔河两岸的森林草地和田野尽收眼底。每到春天,红色的罂粟花与蓝色的亚麻花连成一片。这里的平原蒙着一层薄薄的雾霭,栽着一排排深色的杨树和银色的柳树,让人想起伦巴第的平原,碧绿的卢瓦尔河水也同样让人想起阿达河来,只不过后者是一条山中河流,水流湍急,仿佛是年富力强,而这条河则水流缓慢,悄然无声,处处有浅滩,仿佛是年迈力衰。

城堡的下面,拥塞着安布瓦斯尖顶的房屋,屋顶上光滑的黑色板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上面耸立着一个个高大的砖砌烟囱。弯弯曲曲的昏暗狭窄的街道,散发着中世纪的气息。檐板和排水管下,门窗框角上,镶嵌着小型人像,也是用建造城堡的那种白石头雕成的,身份和神态各异:有肥胖的修士,背着背壶,挂着念珠,穿着木鞋,盘腿而坐,脸上露出憨笑;有道貌岸然的神学博士,戴着肩饰;也有爱财如命的市民,胸前紧紧捧着装得鼓鼓的钱袋,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城里街道上出现的行人也都跟这些塑像是同样的面孔:这里的人相当富裕,但市侩气十足;爱整洁而且虔诚,但十分吝啬,精打细算,因此衣着寒酸。

每逢国王到安布瓦斯来狩猎的时候,小镇便活跃起来:马路上鸡鸣犬吠,号角齐鸣,马蹄声嗒嗒;宫廷侍从身着五彩缤纷的衣服;每天夜间,从国王的行宫里传出奏乐声,城堡的白墙被火把的火光映得通红。

可是国王离开以后,小镇重新陷入无声无息之中,唯有星期天,市民们头戴白色草帽,到教堂去做弥撒。可是平时,整座城市仿佛是空无人烟,听不见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唯有在白色塔楼中间飞翔的燕子发出鸣叫,以及昏暗的作坊里镟床旋转的轮子发出嗡嗡声;还有,春天的傍晚,当城郊花园里的杨树散发着清香气味时,少男少女们像成年人一样,秩序井然地玩耍,排成圆圈,手拉着手,跳舞唱歌,唱着关于法兰西的圣徒圣德尼的古老歌谣。在朦胧的暮色中,花园里苹果树的枝头探到石头墙外,把粉白色的花瓣纷纷撒向这些青年男女的头上。歌声停息了,又开始了寂静,唯有城门上奥洛日塔楼里的铜钟发出均匀的叮当声,在整座城里回荡,还有卢瓦尔河浅滩上的天鹅发出鸣叫,浅蓝色的天空倒映在平滑如镜的河水中。

沿着通往圣托马磨坊去的大路向东南走上十分钟的光景,便是另一座小型城堡,名叫杜克卢,它以前归国王路易十一的一名宫廷侍臣所有。

这块土地一面建有高高的围墙,另一面有卢瓦尔河的支流阿莫斯河环绕流过。房子的正面是一片葱绿的草场,直抵河边。右边是鸽子房。柳树和榛子树枝叶交叉,把阴影投进河水里,虽然水势湍急,但看起来却像是停滞不动,如同井水或池水。栗子树和榆树的绿荫中,掩映着城堡用土伦白石砌成锯齿形镶边的粉色砖墙和拱形尖顶门窗。这座建筑物不算很大,用板石铺成尖顶,正门的右侧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小礼拜堂,还有一座八角形的塔楼,里面建有木制螺旋形楼梯,使底层的八个房间跟上层相同数量的房间相互沟通:建筑物的整体布局很像是一栋庄园或城郊别墅。四十年前曾经进行过翻修,因此直至目前从外表来看还跟新的一样,生机勃勃,招人喜欢。

弗兰西斯一世把列奥纳多·达·芬奇就安顿在这座城堡里。

国王很亲切地接待了画家,跟他畅谈了很长时间,谈到他以前的和未来的工作,很有礼貌地称他为“老爹”和“老师”。

列奥纳多建议改造阿布瓦斯城堡和开凿一条大运河,它能把附近荒凉而又滋蔓瘟疫的索伦沼泽地变成百花盛开的大花园,能把卢瓦尔河跟索恩-马孔河连接起来,能通过利昂地区把法兰西的心脏跟意大利的都灵连接起来,从而开辟一条从北欧通往地中海的新路。列奥纳多幻想用知识的恩惠造福于别的国家,因为他的祖国拒绝了这种恩惠。

国王表示同意开凿运河,于是画家到达阿布瓦斯以后立即出发进行实地勘测。弗兰切斯科借着这个机会狩猎,列奥纳多却在研究索伦地区的土壤构造、卢瓦尔河与谢尔河各条支流的流量,测量水位,绘制地图和图纸。

他在这个地区漫游的时候,有一次来到安布瓦斯南面的洛什,这是坐落在安德尔河畔的一个小镇,四周是辽阔的土伦草地和森林。这里有一座国王的旧城堡,里面有一个监狱塔楼,伦巴第公爵洛多维科·摩罗在这里监禁达八年之久,最后客死在这里。

老狱吏向列奥纳多讲述了摩罗企图逃跑的情形,说他藏在拉黑麦秸的车里,混了出去,可是后来由于不认识路而在附近的森林里迷失了方向。第二天早晨,追捕人员赶到,猎犬在树丛里找到了他。

米兰公爵晚年虔诚地进行思考和祈祷,阅读但丁的作品,这是允许他从意大利带来的唯一的一本书。他年仅五十时便已经成了衰弱的老人。只是偶尔传来政局变化的消息时,他的眼睛才闪烁起从前的光芒。1508年5月17日,经过短期生病之后悄然地离开了人世。

据狱吏说,摩罗临死前的几个月,发明了一种奇怪的开心解闷的方法:要来几支画笔,开始在监牢的墙上和拱顶上涂鸦。

由于潮湿,墙上的石灰已经剥落,列奥纳多找到几处残存的绘画痕迹——白底红色的和蓝底黄色的复杂花纹、线条、十字、星星,其中有一个戴着头盔的罗马军人的头,可能是公爵没有完成的自画像,下面用不通顺的法文写着题词:

“我在被俘和痛苦中的口号是:我的武器便是忍耐。”

别的更加文理不通了,写满了天棚,起初用的是黄色的古老的多角字体,字母很大:

celui qui——

然后,由于地方不够用,字体很小,写得密密麻麻:

——n’est pas content.(那个不幸的人。)

读着这些悲戚的题词,看着这些七扭八歪的很像小学生在笔记本里乱涂出来的图画,画家想起来多年以前摩罗善良地微笑着欣赏米兰城堡护城河里天鹅的情景。

“怎能知道,”列奥纳多想,“这个人的灵魂里到底有没有对美的爱心呢?如果真有,倒是可以为他在上帝的面前辩护的。”

他思索着倒霉的公爵的命运,也想起了以前听一个来自西班牙的旅行者谈到的自己的另一个保护人塞萨尔·博尔吉亚灭亡的情景。

亚历山大六世的继承者尤利乌斯二世教皇背信弃义地把塞萨尔出卖给了敌人。他被押往卡斯蒂利亚,关进坎波梅迪那的塔楼里。

牢狱设在令人头昏目眩的高处,可是他却以难以置信的机灵和勇敢从窗户里顺着绳子爬下去。狱吏及时地割断了绳子。他掉到地上摔坏了,可是还保留了足够的勇气,苏醒过来以后,爬到他的同谋者给准备的马跟前,骑上去逃走了。到了潘普洛那之后,在他的姐夫纳瓦拉国王的宫廷里当上雇佣兵队长。塞萨尔逃跑的消息传遍意大利,引起了惊慌,教皇吓得胆战心惊,为公爵的头颅悬赏一万杜卡特。

1507年冬的一天晚上,塞萨尔在维亚纳城下与博蒙的法兰西雇佣兵作战,只身闯进敌阵,被自己人所遗弃,被赶到一个干涸的河床里,他在这里像一头困兽一样,顽强地进行抵抗,最后受伤二十余处,英勇牺牲。博蒙的雇佣兵陶醉于辉煌的战果,从死者身上剥下衣服,把赤条条的尸体扔在沟底。夜间,纳瓦拉人从要塞里出来,发现了尸体,很久没有辨认出来。最后,少年侍从朱亚尼科认出了自己的主人,一头扑到尸体上,抱头大哭,因为他爱塞萨尔。

死者仰面朝天地躺着,他的脸是美丽的:他死了,可是仍然像活着一样——没有恐惧,没有忏悔。

费拉拉女公爵卢克莱西娅·博尔吉亚夫人终生悼念自己的兄弟。她死后,发现她贴身穿着一件用头发编织的衣服。

年轻的瓦伦蒂涅寡妇、法兰西公主夏洛塔·达尔布莱跟塞萨尔在一起过了不多的日子,由衷地爱他,跟格里泽达一样,对他终生矢志不渝,得到丈夫阵亡的消息以后,住进了拉莫特菲利城堡,终身关在荒芜的花园深处,听着风吹落叶的簌簌声,裹着一件黑丝绒衣服从房间里出来,也只是为了给周围乡村散发施舍,要求穷人为塞萨尔的灵魂祈祷。

公爵在罗马涅的国民,亚平宁山谷里未开化的牧人和农民,也保留着对他感恩不尽的记忆。他们很长时间不愿意相信他已经死了,还把他当成救星,当成神明,等着他,指望他或迟或早总会回到他们那里,恢复公正的司法,推翻暴君,保护人民。乞丐歌手从城市到乡村唱遍了“关于瓦伦蒂涅公爵的悲痛”,其中有一句是:

fe cose extreme,ma senza misura——

他的事业是罪恶的,但却无比伟大。

摩罗和塞萨尔的生活都曾充满伟大的行动,轰轰烈烈,可是都像影子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列奥纳多把这两个人的一生跟自己充满伟大的沉思的一生进行比较,觉得并非徒然,因此他并不抱怨命运。

改建安布瓦斯城堡和在索伦开凿运河,几乎跟他的一切举措一样——最后一事无成,不了了之。

明智的顾问官们劝说国王,列奥纳多的构想过于大胆,不可能实现,国王被说服了,也就渐渐地对这些构想冷淡下来,失望了,并且不久就完全忘却了。画家明白,弗兰西斯尽管和蔼可亲,可是跟摩罗、塞萨尔、索德里尼、美第奇、利奥十世一样,不能对他有所指望。想要被人理解,想把自己一生的积累,哪怕其中一小部分贡献给人们——这是列奥纳多最后的希望,可是如今却背叛了他,他决定义无反顾地进入个人的孤独世界——放弃一切行动。

1517年春,他带着在索伦沼泽地患上的热病,精疲力竭地回到杜克卢城堡。入夏的时候,病势有所好转。可是完全健康的体魄却一去不复返了。

安布瓦斯的王家森林几乎是直抵杜克卢墙下阿马斯小溪的对岸。

列奥纳多每天午饭后都从房子里出来,由弗兰切斯科搀扶着,因为他的身体一直很虚弱,沿着荒凉的小径,走进密林深处,坐到一块石头上。学生躺在他脚下的草地上,给他诵读但丁、《圣经》或者某一位古代哲人的著作。

周围一片昏黑,只有远处,阳光透过阴影射到林中空地上,在此之前一直没有见到的一朵小花突然像点燃的蜡烛,迸发出紫色的或者红色的火焰,一棵被风暴吹倒的半腐朽的树干上的窟窿里,青苔闪现出翡翠色。

夏天炎热而气闷,乌云在天空游荡,可是却没有洒下一滴雨水。

弗兰切斯科中断了诵读,树林里笼罩着一片寂静,犹如夜深人静的时刻。只有一只鸟儿,也许是个丢掉了子女的母亲,不断地重复着凄凉哀婉的鸣叫,好像是在哭泣。可是,最后就连这只鸟儿也停止了鸣叫。周围变得更加寂静。暑气蒸人。腐枝烂叶、蘑菇菌蕈、气闷潮湿,让人喘不过气来。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仿佛是发自地下。

学生抬起眼睛看着老师,只见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像是在发呆,在这寂静无声中倾听着,望着天空、树叶、石头、青草、苔藓,流露出惜别的目光,仿佛是在诀别前看上最后一眼。

麻木状态和对寂静的陶醉,渐渐地也感染了弗兰切斯科。他仿佛是在梦中看见了老师的面孔,他觉得这张脸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深地沉浸在寂静之中,好像是沉没在黑暗的漩涡里。他想要清醒过来,可是办不到。不禁恐怖起来,仿佛是有什么不祥的东西在逼近,仿佛是在这寂静中就要响起森林之神潘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一切活物都要惊恐万状地四处逃窜。当他以毅力克服了麻木状态以后,一种痛苦的预感,对老师的怜悯之情使他的心收缩起来。他怯懦地默默用嘴唇触及了他的手。

列奥纳多看着他,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好像是把他当成一个受惊的孩子,流露出悲哀的柔情,弗兰切斯科的心收缩得更加厉害了。

在这些日子里,画家开始画一幅奇怪的画。

在悬崖峭壁底下潮湿的阴影里,坐着一位头戴葡萄花冠的神祇,长发披肩,长得像是女人,脸色苍白,慵懒疲惫,腰上扎着梅花鹿皮,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手里拿着神杖。时当正午,死一般的寂静,比夜深人静时更让人感到神秘。这位神祇低着头,倾听着,全神贯注于探索,全神贯注于期待,面带莫名其妙的微笑,用手指着传来声音的方向——那也许是酒神伴侣们的歌声,或者是远处的雷声,要不就是伟大的森林之神潘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一切活物都要惊恐万状地四处逃窜。

列奥纳多在已故的贝特拉菲奥的小箱子里发现一个紫水晶石雕,上面刻着巴克科斯的形象——可能是卡珊德拉小姐送给他的礼物。

那个小箱子里还放着几张纸,上面抄着译自希腊文的欧里庇得斯的悲剧《酒神的伴侣》中的一些诗句,那是乔万尼亲手抄的。列奥纳多曾经多次读过这些片断。

在这出悲剧中,巴克科斯是奥林波斯诸神中最年轻的一个,霹雳之神宙斯和忒拜王后塞默勒之子,来自印度,以一个美少年的形象出现在人间,长得像女人一样,非常迷人。忒拜王彭透斯下令捉拿他 1 ,想要处死他,因为他用酒神的智慧向人们传播野蛮的秘密、疯狂的献牲和淫欲。

“噢,异邦人,”彭透斯讥讽地对不相识的神祇说,“你长得漂亮,拥有能迷住妇女所需要的一切:你的长发顺着面颊垂下,充满柔情蜜意;你像少女一样,躲着太阳,你在阴影里保持着脸蛋的白净,好让阿佛罗狄忒迷恋上你。”

酒神女祭司合唱队与渎神的国王正好相反,颂扬巴克科斯,说他是“最威严的和最仁慈的神,让凡人在醉酒中得到最大的快乐”。

这几张纸上,与欧里庇得斯的诗句并排的是乔万尼·贝特拉菲奥从《圣经》中抄的摘录。

摘自《雅歌》:

“我亲爱的,请喝,多多地喝。”

摘自《福音书》:

“已经不再喝葡萄酿的酒了,直到我在我父的王国里能喝上新酿的葡萄酒。” 2

我的血液是真正的饮品。

喝了我的血液的人,将永世长存。

谁口渴了,就到我这儿来,喝吧。

列奥纳多没有把《巴克科斯》画完就搁下了,开始画另外一幅更加奇特的画——《先知约翰》。

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顽强精神匆忙地工作着,好像是预感到了他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精力已经不多,一天一天地越来越少,因此着忙在自己最后的作品里说出自己最珍贵的秘密——关于这个秘密,他缄默了终生,不仅对别人,而且对自己也从未透露过。

过了几个月以后,工作有所进展,可以看出画家的构思来了。

画的背景让人想起山洞里的黑暗,让人感到恐怖而又唤起人的好奇心,他当年曾经向蒙娜丽莎·乔昆达讲到过这种山洞。然而,这种黑暗起初好像是不透一丝光亮,而随着视线的深入,变得透明了,因此最黑的阴影保留着自己的全部秘密,与最亮的光线融为一体了,像烟雾似的消融在里面了,像远处传来的乐曲声,逐渐消逝了。代替影与光出现的,是非光非影,用列奥纳多的说法,好像是“亮影”,或者“暗光”。从这种明亮的黑暗中,如同奇迹,但比现存的一切都更现实,显现出来一个长得像女人似的少年的面孔和裸体,如同幽灵,但比生命本身更富有生命力;这个美少年很迷人,让人想起彭透斯的话来:

“你长得漂亮,拥有能迷住妇女所需要的一切:你的长发顺着面颊垂下,充满柔情蜜意;你像少女一样,躲着太阳,你在阴影里保持着脸蛋的白净,好让阿佛罗狄忒迷恋上你。”

然而,如果说这是巴克科斯,那么为什么他腰上没有扎梅花鹿皮,而是身穿骆驼毛织的衣裳?为什么他没有拿着酒神的神杖,而是拿着用荒漠的芦苇做的十字架——基督受难十字架的原型,并且侧着头,好像是在倾听,全神贯注于期待,全神贯注于知识的寻求,用一只手指着十字架,脸上露出来既非悲哀也非欢快的微笑,用另一只手指着自己,仿佛是在说:

“那个在我之后来的人,能力比我更大,我就是给他提鞋都不配。” 3

弗兰西斯一世是个好色之徒。历次远征时,除了主要大臣、弄臣、侏儒、占星术士、厨师、黑奴、女仆、文书和神父之外,跟随国王的还有一群“快活姑娘”,由“命妇”约安娜·林耶尔率领。她们参加一切庆祝活动,甚至参加教堂的各种仪式。行宫跟这个行军妓院密不可分,很难确定哪里是妓院,哪里是行宫:“快活姑娘”有一半都是宫廷女官;宫廷女官又都靠着淫荡而给自己的丈夫捞到圣米迦勒天使长金质勋章。

国王的荒淫是无限度的。贡税与日俱增,可是金钱仍然不够用。从百姓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可搜刮的了,于是弗兰西斯便开始向自己的大臣索取贵重的餐具,有一次竟然从法兰西最伟大的圣徒马丁·图尔的棺椁上把银栏杆取下,用来铸币。他这样做并非由于他思想解放,而是由于拮据,因为他认为自己是罗马教会忠诚的儿子,对一切离经叛道和不信教的人都进行迫害,认为他们是对自己的王位的侮辱。

自从圣路易时代以来,民间一直保存着一个传说,据说瓦卢瓦王室家族有个祖传的治病秘方:历代君王都能通过手的触摸治愈疥癣和瘰疬等病症;复活节、圣诞节、圣灵降临节以及其他一些节日前夕,盼望治好病的人不仅从法兰西各地,而且从西班牙、意大利、萨瓦等地纷纷汇集而来。

洛伦佐·美第奇举行结婚典礼以及每逢太子举行洗礼仪式的时候,安布瓦斯都聚集很多病人。在规定的那一天,把他们放进国王城堡的院子里。首先,如果信念能够坚定不移,那么国王陛下便绕场一周,挨个为病人画十字,用手指触摸其患处,嘴里念念有词:“国王摸一摸——上帝给治愈。”如果信念不坚定,治愈的机会便很少。如今所念的咒语变成了祝愿:“但愿上帝给你治好病——国王摸一下。”

仪式完毕之后,端来一个脸盆和三块手巾:一块用醋浸湿,一块用清水浸湿,一块用橙子香水浸湿。国王洗了脸,把手、脸、脖子擦干。

见过人们的贫穷、丑陋和疾病之后,他想要散散心中的愁闷,休息一下眼睛,看看美丽的东西。他想起来早就要到列奥纳多的画室去看看,于是带着几名贴身侍从来到杜克卢城堡。

画家虽然身体虚弱和不舒服,但却为了画《先知约翰》而勤奋地工作了一整天。

夕阳的光线从拱形尖顶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画室——这是一间大屋子,很冷,地上铺着砖,天棚上横着一根一根的橡木椽子。画家利用一天最后的光线,抓紧时间工作,要把先知举起来的指向十字架的右手画完。

窗外传来脚步声和人语声。

“你听,”老师转过身来对弗兰切斯科说,“任何人都不接见。你就说生病了,或者不在家。”

学生走进门厅,想要截住不速之客,可是没料到看见了国王,只好恭恭敬敬地行个礼,为他把门开开。

列奥纳多刚刚来得及把立在《先知》一旁的乔昆达肖像遮盖上。他经常这样做,因为他不喜欢让别人看见这幅肖像。

国王走进画室。

他的衣着华贵,但打扮并非无可挑剔,衣料颜色过于鲜艳和花里胡哨,佩戴的金饰、刺绣和宝石过多。黑缎裤子紧紧地裹着臀部,短上衣的黑丝绒和金锦缎纵向条纹相间,袖子过于肥大,带有无数开口——所谓“天窗”;黑色平顶圆帽上面插着一根鸵鸟羽毛;前胸上的四方开口把端正白皙的脖子暴露出来,细腻得如同象牙雕的;他用香水也不适度。

他年仅二十四岁。他的崇拜者们说,弗兰西斯仪表堂堂,一副伟人相貌,只消看上一眼,即使是不认识他,也能立刻感觉出来:这是国王。他的确身材匀称,高大,灵活而又刚健有力;他善于做出和蔼可亲的样子,富有魅力;可是他的脸却窄而长,过于白净,卷曲的胡须黑得像是焦油,前额很窄,鼻子细长而且像锥子一样尖,仿佛是往下抻出来的,两只狡猾、冷漠的眼睛闪闪发亮,好像是刚刚切割的锡块,一对薄薄的嘴唇鲜红而湿润,整个表情让人感到不愉快,过分坦率,无所顾忌,几乎像野兽一样——说不上像猿猴,说不上像山羊,让人想起喜欢吓唬人的山林之神浮努斯。

列奥纳多想要按照宫廷的礼节向弗兰西斯行屈膝礼,可是国王制止了他,他自己却行了个鞠躬礼并且很尊敬地拥抱了他。

“我们很久没有会面了,列奥纳多先生,”他亲切地说,“身体如何?工作忙吗?是否有新的大作?”

“一直病病歪歪的,陛下。”画家回答道,把乔昆达的肖像拿起来,想要放到一边去。

“这是什么?”国王指着画问道。

“一幅旧的肖像画,陛下。被您看见了……”

“反正一样,干脆拿过来看看。您的画越看越让人喜欢。”

一个宫廷侍从看到画家拖延不动,便把罩布揭下,露出了《乔昆达》。

列奥纳多现出不高兴的神色。国王坐到安乐椅子上,默默地看了很久。

“美妙绝伦!”他最后终于说道,好像是结束了沉思,“这个美丽的妇人我好像是见到过!这是什么人?”

“蒙娜丽莎,佛罗伦萨市民乔昆达的夫人。”列奥纳多回答道。

“很久以前画的吗?”

“十年前。”

“她现在还是这么漂亮吗?”

“死了,陛下。”

“列奥纳多·达·芬奇先生,”宫廷诗人圣热勒说,用法语的发音说出画家的名字,“画这幅画花了五年的时间,还没有画完,起码他本人是这么说的。”

“没画完?”国王感到很奇怪,“还要达到什么程度?像活的一样,只是不会说话……”

“我得承认,”他又对画家说,“你可真是值得羡慕,列奥纳多先生。跟一个这样的女人共处了五年!你可就不能抱怨命运了,你真幸运呀,老头。她的丈夫怎么看?她要是没死,你也许至今都画不完她的肖像!”

他笑了起来,眯缝着亮晶晶的小眼睛,更像喜欢吓唬人的山林之神浮努斯了:他根本没有想到,蒙娜丽莎可能是个忠诚的妻子。

“我的朋友,”他又增加了冷笑,“你在女人方面可真是个行家。你看这肩膀,这胸脯!还有看不见的东西,应该是更美……”

他用男人那种不遮不盖的眼光看着这个女人,剥光了她的衣服,想要占有她,从她身上得到无耻的快感。

列奥纳多沉默不语,脸有些苍白,垂下了目光。

“要想画这样的肖像,”国王继续说道,“仅仅是个伟大画家还不够,须要洞悉女人心灵的一切秘密——女人的心灵是走不出来的迷宫,是魔鬼都解不开的乱线团!她看起来温文尔雅,娴静稳重,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像修女似的,并不能把水搅浑,可是你等着吧,没法相信她,怎么也猜不透她的心里装着些什么!”

souvent femme varie,

bien fol est que s’y fi e——

女人变幻无常,

傻瓜才相信她。

他从自己写的一首诗里面引用了两句,这是他有一次思考女人的口蜜腹剑时写的,并且用钻石刻在尚博城堡窗户的玻璃上。

列奥纳多走到一旁,故意把另一个画架移近亮处。

“听说,陛下,”圣热勒伏在国王的耳朵上,为了不让列奥纳多听见而小声地说,“这个怪人不仅没有动过蒙娜丽莎·乔昆达,而且一生中都没有爱过一个女人,还完全是个童男,不知这是不是真的……”

他进一步压低了声音,面带顽皮的微笑,又说了一些也许是非常下流的话,譬如关于苏格拉底式的爱情、关于列奥纳多的某些学生异常漂亮,关于佛罗伦萨画家们的放荡不羁等等。

弗兰西斯表示惊讶,可是耸了耸肩膀,故作大度地冷冷一笑,好像是个聪明的社交人物,没有任何偏见,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并不想妨碍他人生活,明白在这种事情上穿衣戴帽各好一道的道理。

他看完了《乔昆达》之后,又把注意力转到旁边另外一幅未完成的画上来。

“这是什么?”

“从葡萄和神杖来看,应该是巴克科斯。”诗人猜测道。

“那么这个呢?”国王指着并排的一幅画。

“另外一个巴克科斯吧?”圣热勒没有把握地说。

“奇怪!”弗兰西斯很奇怪,“头发、胸脯、脸——完全像是少女。很像蒙娜丽莎,微笑也是一样的。”

“也许是安德罗根吧?”诗人说,可是国王学识浅薄,不了解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于是圣热勒提起了柏拉图一个关于两性人的古代寓言:这种雌雄同体的两性人是太阳和大地的孩子,比现代人更完美,集中了男女两性的功能于一身,强大有力而且高傲自负,像提坦一样,决定向众神挑战,把他们赶下奥林波斯山。宙斯在镇压他们的时候并不想把这些叛乱分子彻底消灭干净,以便不失掉献牲和献牲者,于是用霹雳把他们劈为两半,如柏拉图所说的,“就像腌咸蛋时用细线或头发丝把蛋切成两半一样”。从那时起,被分开的两半各自成了男人和女人,但是被分开很痛苦,便相互吸引,渴望到一起,这种渴望便是爱情,让人想起雌雄同体的原初时代。

“也许,”诗人最后说,“列奥纳多先生幻想出这幅作品,企图复活在大自然中已经灭绝了的物种:想要让男女两性重新集中于一身。”

弗兰西斯听着解释,用刚刚观看《蒙娜丽莎》时那种赤裸裸的无耻的目光看着这幅画。

“老师,你来解决我们的疑难吧,”他对列奥纳多说,“这是谁,是巴克科斯还是安德罗根?”

“二者都不是,陛下,”列奥纳多满脸通红,像犯了过错似的,不好意思地说,“这是先知约翰。”

“先知?不可能!你说什么?”

可是,他仔细一看,在画面黑暗的背景上发现一个很细的芦苇十字架,便困惑莫解地摇了摇头。

他觉得神圣与罪恶的混合是亵渎神明的,不过他也很喜欢。何况他又马上觉得这不值得关注:画家的头脑里什么怪念头不可能产生呢?

“列奥纳多先生,我购买这两幅画:《巴克科斯》,哦,想起来了,叫《约翰》,还有《蒙娜丽莎》。你要多少钱?”

“陛下,”画家怯懦地说,“还没有画完哩。我估计……”

“无所谓!”弗兰西斯打断他的话,“《约翰》恐怕得画完,就这样吧,我再等等。《乔昆达》嘛,你就别再动了。反正也不会再好到哪儿去了。我想要马上就拿回去,明白吗?你说说价钱吧,别害怕:我不会跟你讨价还价。”

列奥纳多感到必须找个借口才好拒绝。可是这个人不管接触到什么,一律都把它变成淫秽下流的东西,对这种人能说些什么呢?怎么向他解释呢:乔昆达的肖像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不管给多少钱,他都不同意跟它分手?

弗兰西斯以为列奥纳多沉默不语是因为担心卖贱了。

“那好吧,没法子,既然你不想说,那么我就出个价钱。”

他看了看《蒙娜丽莎》,说道:

“三千埃丘。少吗?三千五吧?”

“陛下,”画家又开始说,声音颤抖着,“请您相信……”

他停住了,他的脸又有些发白。

“好啦,四千,列奥纳多先生。这回够了吧?”

宫廷侍从中间响起了窃窃低语声,他们感到吃惊:任何一个艺术保护人,哪怕是洛伦佐·美第奇也好,任何时候都不会给绘画出这么大的价钱。

列奥纳多抬起目光,看着弗兰西斯,表现出无法形容的窘迫。他准备跪到他的脚下,像祈求饶命一样求他不要把《乔昆达》从他手中夺走。弗兰西斯把这种窘迫理解为感恩,于是站起来打算走,告辞时再次拥抱了他。

“就是说,一言为定了?四千。钱嘛,你什么时候要都可以。明天我就派人来取《乔昆达》。你尽管放心,我要挑选个最合适的地方放置,保证让你满意。我了解这幅画的价值,会给后代保管好它。”

国王走了以后,列奥纳多坐到安乐椅上。他惘然若失地看着《乔昆达》,始终不相信所发生的事。他的头脑里产生了一些荒唐的幼稚想法:把画藏起来,让他们找不到,就是以死刑相威胁,也不交出来;或者打发弗兰切斯科把画送到意大利去;再不就是亲自带着画逃跑。

天黑了。弗兰切斯科好几次到画室来看情况,可是不敢跟老师谈什么。列奥纳多一直坐在《乔昆达》前,他的脸在黑暗中变得更加苍白和麻木,像死人一样。

那天夜间,他来到弗兰切斯科的房间,这时学生已经躺下了,但还没有入睡。

“起来。跟我一起到城堡去。我需要见国王。”

“天晚了,老师。您今天太累了。会再发病的。况且现在也不舒服。最好还是明天吧?……”

“不,现在就去。点上灯笼,陪着我去。——你要是不愿意,我就一个人去。”

弗兰切斯科不再反对了,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他俩就向城堡出发了。

到城堡有十分钟的路程,可是道路陡峭,崎岖不平。风一阵一阵地刮得很紧。树枝惊恐而病态地抖动着。上面,透过树枝的空隙,可以看到城堡灯火通明的窗户。从那里传来乐曲声。

国王正在跟一小伙特选的人物一起进晚餐,由于一桩他特别喜欢的玩笑而觉得很开心:他强迫一些年轻的宫廷淑女用特制的银高脚杯饮酒——从杯子的边沿直到底座上,刻着不堪入目的淫秽图画;他观察着这些淑女的各种表现:有的哈哈大笑,有的涨红了脸,羞愧得哭了起来,有的大发脾气,有的捂住眼睛不看,有的故作糊涂,看见了而不明白。

国王的亲妹妹玛加瑞塔公主也在其中——她绰号“赛珍珠”,招人喜欢的本领,对于她来说“比穿衣吃饭还得心应手”。可是她虽然让所有的人神魂颠倒,但对他们又一律冷若冰霜,只是对哥哥怀着一种奇怪的超常的情爱:她觉得他的弱点恰恰是他的长处,他的罪恶是美德,那张浮努斯的面孔成了阿波罗的圣容。为了他,如她本人所说的,她每时每刻都准备着“不仅活着的时候让自己的肉体随风飘散,而且死后也要把自己不朽的灵魂贡献给他”。有个传闻说,她爱他超过了妹妹爱哥哥世俗上所能允许的限度。

起码是弗兰西斯滥用了她的情爱:不仅在她生病时,在遇到困难和发生危险的情况下利用她的效劳,而且照旧干着自己那些寻花问柳的风流韵事。

那天晚上用那种不堪入目的高脚杯饮酒的还有一位新来的女宾,这是一个还非常年轻的少女,几乎还是个孩子。她是一个古老世家的继承人,是玛加瑞塔在偏僻闭塞的布列塔尼找到的,进宫以后就开始得到国王陛下的欢心。这个姑娘没有必要装腔作势:她也的确不懂得高脚杯上那些淫秽图画是什么意思,只是人们把好奇的和讥讽的目光集中到她身上,她的脸上才现出红晕。国王非常高兴。

下人禀报了列奥纳多的到来。弗兰西斯吩咐接见,并且跟玛加瑞塔一起前去迎接。

画家不知所措地垂下目光,穿过一个个灯火通明的大厅,从一队队宫廷淑女和文雅的男士中间走过,一道道惊奇的讥笑的目光迎送着他:这个身材高大的老头生着长长的白发,脸色阴沉,目光怯懦到了野蛮的程度,他散发着另一个世界的气息,犹如一个人从外面带进屋子里一股寒气,让这些无忧无虑的和轻浮的人感到寒冷。

“啊,列奥纳多先生!”国王向他表示欢迎,又按照习惯拥抱了他,“稀客!吃点儿什么?我知道,你不吃肉——也许可以来点儿蔬菜或水果?”

“谢谢,陛下……请原谅,我想要对您说两句话……”

国王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你怎么了,朋友?不是病了吧?”

他把他带到一旁,指着妹妹说:

“她不碍事吧?”

“噢,不,”画家说,向玛加瑞塔点点头,“我斗胆地祈求陛下为我办件事……”

“你说吧。你知道,我永远高兴为你效劳。”

“陛下,我说的还是那件事——就是关于您想要购买的那幅画,也就是蒙娜丽莎的肖像……”

“怎么?又是它?你为什么当时没有说?真是个怪人!我认为——我们在价钱上达成了一致。”

“我指的不是钱的事,陛下……”

“是什么?”

列奥纳多又感到弗兰西斯那种和蔼亲善的目光下面隐藏着一种神情:不准谈《乔昆达》。

“陛下,”他尽了最大努力,终于说道,“陛下,请您发发慈悲吧,别拿走我的这幅肖像!它早晚总会是您的,我不需要钱:只请求您让我留一段时间——留到我死的时候……”

他笑了,没有把话说完,用祈求的目光看着玛加瑞塔。

国王耸了耸肩膀,脸色阴沉下来。

“陛下,”公主插进来,“请您满足列奥纳多先生的要求吧。他不过分——您就发发慈悲吧!”

“您也站在他的一面?这原来是一场阴谋!”

她把手放在哥哥的肩上,伏在他的耳朵上说:

“您怎么没有看出来?他至今还在爱着她……”

“可是她已经死了!”

“那又怎样?难道死者就不爱吗?您也说,她在肖像上就是活的。行行好吧,亲爱的哥哥,把这个关于过去的记忆就留给他吧,别让老人伤心难过……”

弗兰西斯的头脑里闪现出一个半遗忘了的学校书本上的概念——那说的是永远心连心,非人世间的爱情,骑士的忠诚,于是他想要当个宽宏大度的人。

“愿上帝保佑你,列奥纳多先生,”他带着有些讥讽的笑容,说道,“看样子是拗不过你。你算是找到了为你说好话的人。你就放心好了,我成全你的愿望。可是要记住:画归我所有了,你可以提前得到钱。”

他拍了拍画家的肩膀。

“别担心,我的朋友:我向你保证——任何人都不会让你跟你的蒙娜丽莎分手!”

玛加瑞塔的眼睛里噙满泪水:她嫣然一笑,把手伸给画家,列奥纳多默默地吻了一下。

奏起了音乐,舞会开始了,跳舞的人成双成对地旋转起来。

这个奇怪的与大家迥然不同的客人从他们中间穿过去,好像一个幽灵,重新消失在漆黑的如地狱一般的夜幕之中,任何人都不再提起他了。

国王刚一离开安布瓦斯,这里又笼罩上平时那种寂静和荒凉。唯有奥洛日塔楼里的钟发出均匀的金属声,还有每天傍晚时分卢瓦尔河沙滩上天鹅发出的哀鸣,浅蓝色的天空倒映在平滑如镜的河水里。

列奥纳多跟以前一样,画他的《先知约翰》。可是工作越是往前进展就越加困难和缓慢。弗兰切斯科有时觉得老师想要实现不可能达到的事。当年他在蒙娜丽莎身上体验了生活的秘密,如今他又大胆地在手指着基督受难十字架的约翰身上体验一个更大的秘密——生与死的合而为一。

有时天近黄昏的时刻,列奥纳多从《乔昆达》上揭下罩布,长时间地凝视着她以及立在一旁的《约翰》,好像是在将二者进行比较。这时,学生觉得两个画中人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也许是由于光与影的变化而造成的错觉,好像是这个少年和那个女人如幽灵一般,从画布上走下来,在画家聚精会神的目光下,获得了超自然的生命,约翰变得与蒙娜丽莎以及列奥纳多本人十分相像,正如儿子跟其父母十分相像一样。

老师的体质衰弱了。梅利齐哀求他休息,放下工作,可是毫不起作用,一谈到休息,列奥纳多连听都不想听。

1518年秋的一天,他感到特别不舒服。可是他仍然忍住疾病的痛苦和疲劳,工作了一整天,只是结束得比平时早一些,要求弗兰切斯科把他送到楼上的卧室去,螺旋形的木头楼梯很陡,近来他经常感到头晕,因此他决定上楼时要靠着别人帮助。

这一次,弗兰切斯科搀扶着老师。列奥纳多走得很慢,很吃力,每上两三磴都得停下喘息一阵。

突然一晃,全身压到学生身上。学生明白了,老师头晕了,可是担心一个人架不住他,便呼唤老仆巴蒂斯塔·维拉尼斯。他们俩抱住列奥纳多,喊人上来帮忙,又来了两个仆人,把病人抬进卧室。

他按照老习惯,拒绝治疗,在床上躺了六个星期。身体的右侧瘫痪了,右手不顶用了。

快入冬的时候,他的病情有所好转。可是康复的过程却很艰难和缓慢。

列奥纳多一生中一直双手并用——左手跟右手一样自如,两只手都能工作,但各有分工:左手打草稿,右手涂颜色;一只手能办到的,另一只却不能;这两种力量相辅相成,他本人认为这就是他比别的画家优越之所在。可是如今由于瘫痪右手的手指麻木了,因此他失掉了右手,或者说差不多就等于失掉了右手,列奥纳多担心他不可能再画画了。

十二月上旬,他起床了,起初开始在楼上的房间里走动,后来能下楼到画室里去了。可是他却没能重新工作。

一天中午,刚吃完午饭,这是最安静的时刻,别人都在午睡,弗兰切斯科想要问老师一件事,在楼上的房间里没有找到他,便来到楼下,小心翼翼地开开画室的门往里面看看。列奥纳多近来比平时更加闷闷不乐,更加不愿意与人接触,只喜欢独自一人,不准别人不经允许进入画室,好像是害怕有人监视他似的。

弗兰切斯科从半开的门里看见他站在《约翰》前,试图用那只瘫痪的手作画;由于费力,脸抽搐得变形了;嘴唇闭得紧紧的,两只嘴角往下耷拉着;两只眉梢向上翘起;一缕缕的白发被汗水弄湿,贴在前额上;僵硬的手指不听使唤:画笔在这位伟大画师的手里不停地抖动,好像是在一个没有经验的小学生的手里一样。

弗兰切斯科惊惧得不敢动一下,屏住呼吸,看着活的灵魂跟正在死去的肉体进行最后的搏斗。

这年冬天很冷。卢瓦尔河里的冰排把桥撞坏了。人走在路上会冻僵。狼跑到城郊来,一个老园艺工说,在花园里,在杜克卢城堡的窗户下面看见过狼,夜里不携带武器不能外出。候鸟往南飞的时候有的冻死了从天上掉下来。一天早晨,弗兰切斯科在雪地上发现一只冻得半死的燕子,拿给了老师。列奥纳多用热气给它取暖,在炉灶旁暖和的地方给它造了一个窠,准备来年开春时把它放归大自然。

他已经不再试图工作了:没有画完的《约翰》跟别的一些画、画稿、画笔和颜料一起藏在画室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日子在无所事事中虚度了过去。有时公证人吉利昂先生前来做客,他谈到今年的收成、食盐的昂贵,谈到兰格道克绵羊比起贝里羊和利穆真羊来,毛更长,而且肉也鲜美;或者教厨娘玛杜琳娜如何区分小兔子和老兔子——根据前爪上的活动骨。法兰西斯派修士胡利埃莫也常来做客,他是弗兰切斯科的忏悔师,出生在意大利,很久以前就在安布瓦斯定居了——这个小老头很纯朴,性格开朗,为人和善,他讲起佛罗伦萨调皮捣蛋鬼的故事来绘声绘色,引人入胜。列奥纳多一边听一边笑,跟他一样和善。在漫长的冬夜里,他们下棋,玩纸牌。

天黑得很早,从窗户洒进来铅色的光线,客人们都走了。于是列奥纳多在房间里一连好几个小时来回踱着,偶尔看看机械工匠琐罗亚斯特罗·达·佩列托拉。这个残疾人如今比任何时候都让他心痛,是对老师一生的努力——想要制造出人的翅膀的努力最大的嘲讽。亚斯特罗像平时一样,盘腿坐在角落里,把一条长布带子缠在一根棍子上,锯击木游戏用的木棒,削陀螺,或者眯缝着眼睛,慢慢地摇晃着身体,面带毫无意义的微笑,挥动着双臂,像翅膀一样,含糊不清地哼哼着同一支歌曲:

咕噜噜,咕噜噜,

仙鹤和老鹰

在阳光下面飞,

大地看不清,

仙鹤和老鹰

咕噜噜,咕噜噜。

听着这支悲哀的歌,让人感到更加烦闷,黄昏时分寒冷的光线给人带来更大的绝望感。天终于完全黑了。房子里一片寂静。窗外狂风呼啸,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喧嚣声,这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凶恶的巨人们在谈话。除了风的呼啸声之外,还能听到另一种更加凄厉的声音,那可能是狼群在树林边沿地带嗥叫。弗兰切斯科在炉灶里生起了火,列奥纳多坐到跟前去。

梅利齐弹一手好诗琴,他的嗓子也很受听。他有时用音乐给老师消愁解闷。有一天,他给他唱了一支古老的歌,那是洛伦佐·美第奇编的,举行巴克科斯和阿里阿德涅狂欢活动时唱的——这是一支无限欢快而又凄凉的情歌,列奥纳多很喜欢,因为他青年时代经常听到这支歌:

青春是多么美好啊,

但转瞬即逝。唱吧,笑吧。

得欢乐时且欢乐——

切莫寄希望于明天。

老师听着,低下了头,他想起夏天的夜晚,空荡荡的马路上黑色的阴影和明亮的月光、在大理石敞廊前演奏诗琴的声音,而这支情歌本身则唤起了对乔昆达的思念。

歌声缭绕,余音消融在狂风的咆哮声中。弗兰切斯科坐在老师的脚下,抬起眼睛看他,只见老人的脸上老泪横流。

列奥纳多有时重读自己的日记,又记下一些新的想法——死亡,这是他如今考虑最多的。

“你现在看到,你想要回到祖国,回归原初的希望——犹如飞蛾投火,一个人在不断的希望中,在兴奋的焦急中期待着新的春天、新的夏天、新的岁月,以为所期待的总是姗姗来迟——并没有注意到所希望的原来是自己的毁灭和终结。但这种希望却是自然的本质——自然的灵魂,这颗灵魂感到自己被锁在人的灵魂里,因此永远希望从肉体中释放出来,回归原初。

“自然界里除了力和运动之外,别无其他;力即是幸福的意志——世界永远趋向最后的均衡,回归第一推动力。

“当所希望得到的东西与抱着希望的人结合在一起时,便产生希望的满足和愉快:爱人的人与所爱的人结合在一起——他便平静下来;落体落下之后,也就平静下来。

“局部总是希望与整体结合在一起,这样才能避免不完善;灵魂总是希望处在肉体之中,因为离开肉体的各个器官,灵魂就不能行动,不能感觉。可是灵魂并不随着肉体的毁灭而毁灭,它在肉体里起的作用,如同气在管风琴的管子里起的作用一样:如果其中一根管子坏了,气便不能产生正确的音。

“白天过得有意义,夜里就能做愉快的梦,人生也是如此,一生过得有意义,死亡也就愉快。

“凡是过得有意义的生活,都是永生的。

“凡是邪恶都会在记忆中留下痛苦,除了最伟大的——死亡,死亡把记忆跟生命一道破坏。

“我本来想要学习生活,可是仅仅学习了死亡。

“自然界的外在必然与理性的内在必然相吻合:凡是合乎理性的,便都是好的,因为都是必然的。

“在人间也跟在天上一样,我们的父,一切都听凭你的意志。”

他用理性来解释死亡,在其中看到了神圣的必然,也就是他所说的“第一推动力”的意志。然而,在心灵的深处,他却感到不安,不能而且也不愿意屈服于理性。

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活埋,可是在地下的棺材里苏醒过来,于是拼命地叫喊,喘息着,双手用力推棺材盖。——第二天早晨,他对弗兰切斯科提出自己的希望,要求他死后只要没有出现尸体腐烂的迹象,就不要下葬。

在那些漫长的冬夜里,他听着外面狂风的咆哮声,看着炉灶里覆盖着灰烬的炭火,回忆着自己在芬奇村度过的童年——在那无限遥远的年代里,仙鹤发出欢快的呼唤:“让我们飞吧!让我们飞吧!”山里的石南帚散发出焦油的气味。站在山顶上遥望坐落在阳光灿烂的河谷里的佛罗伦萨全景,只见它在朦胧中呈现出紫色,宛如紫水晶,它是那样小巧,两枝春芽之间足以容纳得下,而阿尔巴诺山满山遍野都覆盖着树木的春芽,一片嫩绿。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感到,他仍然热爱生活,虽然已经处在半死之中,但仍然牢牢地抓着生命不肯松手,害怕死亡,犹如一个黑洞洞的深坑,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他就将跌进这深坑里去,发出最后一声惊恐的呼叫。这种悲哀不禁让他感到一阵心痛,他想要哭泣,像小孩子那样号啕大哭。关于神圣的必然性,关于第一推动力的意志的种种说法,都不过是理性的安慰,原来只是谎言,在这种无意义的惊恐面前已经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他甘愿用死后永恒的黑暗及其一切秘密换取一缕阳光,换取一股吹拂着芳香的嫩叶的春风,换取阿尔巴诺山上灌木丛中一朵金黄色的小花。

每天入夜以后,家里只剩下了自己人,可是又不想去睡觉——列奥纳多近来经常遭受失眠的折磨——于是弗兰切斯科给他诵读福音书。

他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这本书如此新鲜,如此非同寻常,尚未被人理解。有些话随着他反复思考而变得更加深邃,如同无底的深渊。《路加福音》第四章就有这样一段话。耶稣战胜了魔鬼的前两次诱惑——用食物和权势荣华——之后,魔鬼又用翅膀诱惑他:

“魔鬼又领他到耶路撒冷去,叫他站在殿顶上,对他说:你若是神的儿子,可以从这里跳下。因为经书里记载着:主要为你吩咐他的天使保护你,他们要用手托着你,免得你的脚碰在石头上。耶稣回答他说,经书里记载着:不要诱惑你主的神。”4

列奥纳多如今觉得这段话是对他一生的问题的回答,这个问题就是:人将会有翅膀吗?

“魔鬼用尽了各种各样的诱惑,就暂时离开了耶稣。” 5

“暂时?这是什么意思?”列奥纳多想,“魔鬼什么时候还要重新来纠缠他?”有些话对他可能充满巨大的诱惑力,但违背试验和自然必然性的法则,即使如此,也没有让他惊惶失措:

“你们若是有信心,像一粒芥菜籽那么大,并且对这座山说:你离开此处——它就会挪开。”6 他经常觉得,人所不能达到的最后的知识和同样不能达到的最后的信仰,会通过不同的途径把人引到一点上来——内在必然与外在必然的合一,人的意志与神的意志的合一。谁若是能怀着真正的信心对山说:你挪开,投到大海里去吧——他已经知道不可能不按照他的话去办;对于他来说,超自然则成为自然了。但是这些话刺激人的针刺不就在于:要想获得信仰,哪怕是只有芥菜籽那么大,都比对一座山说:你挪开,投到大海里去吧——更困难吗?

他想要理解《福音书》另外一段更加深奥的话,可是白费心思:

“父啊,天地的主,我感谢你,因为你将这些事向聪明通达的人就藏起来,向婴孩就显示出来。啊,是的,因为你的美意本是如此。”7

既然上帝将秘密向婴孩显示,既然完全的单纯也就是完全的聪明——那么为什么《福音书》里还说:

“你们要灵巧像蛇一样,驯良像鸽子一样。” 8

这两段话之间又出现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经书里还说:“你想野地里的百合花怎么长起来?你们不要为生命担忧,不要说:我们吃什么?我们喝什么?我们穿什么?”9 因为异教徒才追求这些,因为你们的天父知道你们需要这些。这些都会提供给你们。

列奥纳多回想起自己的发现、发明、机器,这些应该帮助人们主宰大自然,他想道:“难道这些只是对肉体的关心——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只是侍奉玛门吗?人的劳动里除了利益之外,再什么都没有吗?既然爱就是挑选上好的福分并且坐到耶稣的脚下听他讲道的玛利亚,那么智慧莫非就是关心许多事唯独忘记了一件主要的马大吗?”

他根据个人的经验知道,最高的智慧如同深渊光滑的边沿,有最可怕的和不可遏制的诱惑力。他回想起自己的一些学生,也许是由于他的过错,有人毁灭了,有的被诱惑了——塞萨尔、亚斯特罗、乔万尼——于是他听到这样一段话:

“凡是诱惑我的一个小子的人,最好是把大磨石拴在这个人的脖颈上,把他沉到大海里淹死。由于这种诱惑,世界就要遭难;因为诱惑是避免不了的,可是进行诱惑的人却必定遭难。”10

然而,就在《福音书》里也有还另一种说法:

“凡是由于我而不受诱惑的人,都会有福气。”11

“你们以为我来到地上是为了带来和平吗?我告诉你们吧,不对,我带来的是纷争。”12

最让他惊惧的是马太和马可讲到的耶稣之死的情况:

“六点钟,整个大地上降临了黑暗,一直持续到九点。九点前后,耶稣大声喊着说: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我的神!我的神!你为什么抛弃了我?耶稣大声喊叫,就断气了。”13

“你为什么抛弃了我?”列奥纳多想道,“圣子临死前向圣父的呼叫,只是对他的敌人发出的;他说‘我与父原为一’14 ,这是后者绝望的叫喊吗?如果把他的全部学说放在天平的一端,而另一端则放上这六个字,那么哪一端更重呢?”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觉得他已经面对面地看见了那个可怕的黑洞洞的深坑,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他就将跌进这深坑里去,发出最后一声惊恐的呼叫: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你为什么抛弃了我?

他有时早晨起来,透过挂霜的玻璃窗往外面看,看见了雪堆、灰色的天空、挂着霜雪的树木——他觉得冬季无尽无休,永远不会结束。

可是2月初却暖和起来了。房子向阳的一面,挂在屋檐下的冰溜子开始往下滴答晶莹的水珠;融雪在树干上留下深色的印痕;树的芽苞开始裂开;从飞渡的云彩缝隙里露出了蓝天。

早晨,阳光斜射进画室里来,弗兰切斯科把老师的靠背椅放在阳光下,老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晒太阳,一坐好几个小时,低着头,半闭着眼睛,把骨瘦如柴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从这双手上,这张脸上,都可看出无限疲惫的神情。

在画室里过冬的那只燕子已被列奥纳多驯化,在房间里盘旋,落到他的肩上或手上,允许人把它拿在手里和吻它的头;然后又扑棱一声飞起来,一声连一声地叫着,仿佛是感到了春天的到来。列奥纳多注视着燕子盘旋时小小的躯体以及翅膀的每一个动作——关于人的翅膀的幻想又在他的头脑里复苏了。

有一天,他打开放在画室一角的大木箱子,翻腾起里面的手稿、笔记本和无数散放着的纸片,那上面画着各种机器构造图以及他所写的二百卷《自然论》一书的片断札记。

他一生随时都想要把这些零乱的札记整理成一个有机的整体,编成一套伟大的《世界论》一书,可是却一直往后拖延。他知道,这里有些发现能够把人类的认识活动缩短几百年,能够改变人类的命运,把人类引上新的发展道路。可是,他也知道,不可能有这种结果:现在已经晚了,一切都将毁灭殆尽,跟《最后的晚餐》、斯福尔扎纪念碑、《安加利之战》一样,毫无意义,因为他在科学中也仅仅有理想,而没有行动,凡事只是开个头而没有结束,结果是一无所成,好像是好嘲弄人的命运对他进行了惩罚,因为他的愿望是无度的,行动却是微不足道的。他预见到了,人们将要探寻他已经找到的事物,去发现他已经发现了的事物——将要走上他的道路,跟随着他的足迹,可是却要绕过他,把他遗忘,仿佛他根本就不曾存在似的。

他找到一本已经陈旧得发黄的笔记本,只见封皮上写着标题是:禽类。他把这个笔记本放到一旁。

最近几年,他几乎没有研究飞行器,可是他却一直想着它。观察着这只被驯化了的燕子飞翔,他感到一个新的构想又在他的头脑里酝酿成熟,他决定再进行最后一次试验,这是最后的希望,也许是愚蠢的,但是如果创造出人的翅膀,将会挽救他一生的劳动,证明它没有白费。

他以一种顽强的精神开始了这项新的工作,就像画《先知约翰》时那样狂热和匆忙。他不再想到死亡,战胜了体弱和疾病,废寝忘食,一坐就是夜以继日,专心一意地埋头于绘图和运算。弗兰切斯科有时觉得他不是在工作,而是像个疯子似的在胡搞乱来。学生越来越惊恐和悲哀地看着老师的脸,只见这张脸抽搐得扭曲了,露出一种绝望的神情,这好像是愤怒,好像是意志的努力——希望实现不可能达到的目标,人类有了这种希望就不能不受到惩罚。

几个星期过去了。梅利齐与老师寸步不离,夜里也不去睡觉。过了三夜以后,极度的疲惫终于征服了弗兰切斯科。他在熄灭了的炉灶旁蜷曲在靠背椅上打个盹。

窗户上已经出现拂晓时的灰白色。睡醒了的小燕子叽叽喳喳地叫着。列奥纳多坐在一张小桌子旁,手里拿着鹅毛笔,弯着腰,在纸上书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

突然间,他的身体轻轻一摇晃,鹅毛笔从手里掉下来,头耷拉下来,越来越低。他做了一次努力想要站起来,想要召唤弗兰切斯科,可是刚刚发出的叫喊声却停滞在嘴唇上了,整个身躯沉重地倒在桌子上,把桌子撞倒了。蜡烛掉到地上。梅利齐被响声惊醒,跳起来。在昏暗的晨曦中,他看见老师躺在地上,桌子翻倒了,蜡烛熄灭了,纸片散乱在地上。受到惊吓的燕子在屋里盘旋起来,扇动着的翅膀触到天棚上和墙壁上。

弗兰切斯科明白了,老师又发病了。

病人好几天昏迷不醒,躺在床上不断说胡话,仍然继续数学运算。他苏醒过来以后马上就要绘制飞行器构造图。

“不行,老师,您不能任性!”弗兰切斯科叫喊道,“我宁肯死,也不准许您在完全康复之前动手工作……”

“放到什么地方去了?”病人懊丧地问道。

“不管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您都不必担心——会妥善保管好的。等到您起床以后,全都归还您……”

“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列奥纳多又重复了一遍。

“拿到阁楼上去了,并且把门上了锁。”

“钥匙在哪儿?”

“在我这里。”

“给我。”

“得了吧,先生,您要它有什么用?”

“给我,快点儿!”

弗兰切斯科故意拖延。病人的两眼闪着怒火。为了不激怒他,梅利齐把钥匙给了他。列奥纳多把钥匙藏在枕头底下,这才放心。

他的病情开始好转,比弗兰切斯科设想的要快。

4月初,有一天过得很平静,跟胡利埃莫修士一起下象棋。晚上,弗兰切斯科由于一连数夜没有睡觉而筋疲力尽,坐在老师脚下的长椅上,头靠在行李上打起瞌睡来。突然,他好像是被人猛然推了一下,惊醒了。他听了听,听不见老师入睡的呼吸声。小灯熄灭了。他点上灯,发现床上空了;他找遍了楼上所有的房间,把巴蒂斯塔·维兰尼斯叫醒——他也没有看见列奥纳多。

弗兰切斯科想要到楼下画室去看看,可是想起了藏在阁楼上的图纸,便往那里跑去,推开没有上锁的门,发现列奥纳多没有穿好衣服坐在地板上,他面前一个木箱子翻过来充当桌子,他在一个小蜡头微弱的光亮下书写——可能是在为机器进行运算,嘴里很快地嘟哝着,好像是在说梦呓。这种嘟哝声,还有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蓬乱的白发、由于精神高度集中而皱起的眉毛、向下耷拉着的瘪嘴角——整个这张脸都显示出衰老无力,让人觉得很陌生,好像是以前没有见到过,弗兰切斯科感到可怕,停在门口不敢走进去。

列奥纳多突然抓起铅笔,在一张纸上用力划掉密密麻麻的数字,结果折断了笔尖,然后回头看看,发现了学生,脸色煞白,站了起来,身体摇摇晃晃。

弗兰切斯科奔过去搀住他。

“我跟你说过,”老师奇怪地冷笑着,小声说道,“弗兰切斯科,我很快就会结束。你看,现在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现在你不必担心了,我再不干了。够了!我老啦,愚蠢了,比亚斯特罗还愚蠢。什么都不知道。以前知道的,现在也都忘了。我搞什么翅膀呢……见鬼去吧,让一切都见鬼去吧!”

他从桌子上抓起那些纸,揉成一团,撕得粉碎。

他的病情从那天起恶化了。梅利齐预感到他这次已经站不起来了。病人有时一连数天昏迷不醒。

弗兰切斯科在宗教上很虔诚。他纯朴地相信教会所教的一切。凡是与列奥纳多有过密切交往的人都受到了他那“有害的妖术”的恶劣影响,唯有弗兰切斯科没有受到。他知道老师不会履行教会的各种仪式,可是凭着爱的本能,仍然觉得列奥纳多并不是个不信神的人。他对此并没有深入考虑,也没有询问。

可是一想到老师有可能死前不进行忏悔,他不禁惊惧起来。他为了拯救老师的灵魂,宁可把自己的灵魂贡献出来,但他却不能跟他谈这个问题。

一天夜里,他坐在病人床头,一边看着他,一边思考着这个可怕的问题。

“你在想什么呢?”列奥纳多问道。

“胡利埃莫修士今天上午来过,”弗兰切斯科说,有些答非所问,“想要见见您。我说不能见……”

老师直盯着他的眼睛,只见那里面表现出哀求、恐惧和期望的神色。

“弗兰切斯科,你想的不是这个。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

学生沉默不语,低下了头。

列奥纳多全都明白了。他把脸转去,现出阴郁的神色。他一直想要死的时候能跟活着时一样——自由自在和真诚坦率。可是又很可怜弗兰切斯科:难道现在在面临死亡的最后时刻里搅乱他的信仰吗?让这个唯一没有受到他的不良影响的学生受到诱惑吗?

他又看了看学生,把自己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微笑着小声说道:

“我的孩子,你打发人去找胡利埃莫修士,请他明天上午过来。我想要进行忏悔和领圣餐。也请吉利昂先生过来一趟。”

弗兰切斯科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怀着无限感激的心情亲吻了列奥纳多的手。

第二天是4月23日,耶稣受难周的星期六,公证人吉利昂先生来了以后,列奥纳多把自己的遗愿告诉了他:四百佛罗伦作为遗产留给几个弟弟——以此表示跟他们结束诉讼而完全和解——这笔钱可暂时由佛罗伦萨市新圣玛丽亚教堂的财务总管代为保存;把书籍、科学仪器、机器、手稿以及尚未从国王财政部领到的剩余部分俸禄留给弗兰切斯科·梅利齐;把杜克卢城堡里一切家什以及坐落在米兰韦切利城门外的葡萄园一半留给仆人巴蒂斯塔·维拉尼斯,该葡萄园的另一半留给学生安得雷亚·萨拉伊诺。

至于安葬仪式等事宜,他请公证人按梅利齐的意见办理,因为他已经指定梅利齐为遗嘱执行人。

弗兰切斯科和吉利昂先生一起决定这样来安排殡葬事宜,以便表明列奥纳多跟种种谣传恰好相反,至死都是天主教忠诚的儿子。

病人对这样的安排表示赞同,希望弗兰切斯科要设法使出殡安葬仪式隆重,因此举行安魂弥撒时不是像所设想的那样点燃八磅蜡烛,而是点燃九磅蜡烛,布施给乞丐的钱不是五十个土伦苏,而是七十个。

遗嘱准备好以后,只需要见证人签字了,可是列奥纳多想起了自己的老女仆,厨娘玛杜琳娜。吉利昂先生不得不增加一个条款,让她得到一件上好呢绒面料的黑衣服、一顶呢面毛皮帽子和两个杜卡特金币——算是对她多年来忠心耿耿的侍奉的褒奖。死者对可怜的女仆的关注,让弗兰切斯科深为感动,让他再一次体验到所熟悉的怜悯之心。

胡利埃莫修士走进来,所有的人全都回避。

修士从病人的房间里出来以后,告诉弗兰切斯科,列奥纳多怀着虔诚和对上帝的一片忠心履行了教会的一切仪式,使他彻底放下心来。

“不管人们怎样谈论他,我的孩子,”胡利埃莫修士最后说,“他证明自己没有辜负上帝的神谕:‘心地纯洁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必定能见到神’ 15 。”

夜间,病人呼吸困难起来。梅利齐担心他死在自己的怀里。

拂晓前——这天是4月24日,基督复活的星期天——病情有所好转。可是仍然喘息得很厉害,房间里闷热,弗兰切斯科打开窗户。白色的鸽子在蓝天上飞翔,复活节的钟声在空中回荡。可是濒死者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觉得仿佛有一块巨石落下来压到他的身上,越来越沉;他想要坐起来,把石头推开,可是办不到——使出最后的力量,他突然解脱了,扇动着两只巨大的翅膀,飞升起来;可是又有石头落下来,越聚越多,压迫着他;他再次进行挣扎,又取得了胜利,飞翔起来——如此反复,无尽无休。一次压力比一次大,他用的力量也越来越大。最后,他终于感到已经无力挣扎了,最后绝望地大叫一声:我的神!我的神!你为什么抛弃了我?——于是他屈服了。刚刚屈服——他立刻明白了,石头和翅膀,重压和飞升,向上和向下——原来是一回事:反正不是飞起来就是跌落下去。他飞起来,跌下去,已经不知道这是无限运动在轻轻地波动,还是母亲抱着他摇晃哄他睡觉。

周围的人一连好几天都觉得他的身体好像是活人一样;可是他没有复苏过来。终于在5月2日早晨,弗兰切斯科和胡利埃莫修士发现他的呼吸在减弱。修士念起了倒头经。

过了一会儿,学生摸摸老师的心脏,感到已经不跳动了。他给他合上了眼睛。

死者的脸没有发生很大变化,表情还像生前常有的那样——安详而又精神集中。

门窗都大敞四开——弗兰切斯科带着巴蒂斯塔·维拉尼斯和年老的女仆玛杜琳娜在洗遗体。

这时,近几天来被人遗忘了的驯化的小燕子在楼下画室里感到了自由,经过楼梯和楼上的各个房间,飞进了安放死者的那个房间。在他的上面盘旋了几圈之后,也许是按照习惯,落到列奥纳多两只交叉在胸前的手上。周围燃着安魂的蜡烛,在清晨的阳光下,烛光显得很暗淡。小燕子停了一会儿之后,突然飞起来,在室内又盘旋几圈,然后从开着的窗户向天上飞去,发出欢快的叫声。弗兰切斯科觉得老师最后一次做了他所喜欢的事——把带翅膀的俘虏放归自由的天地了。

根据死者的遗愿,他的遗体停放了三天,但不是在太平间里——弗兰切斯科不愿意这样——而是在他咽气的那个房间里。

出殡仪式严格遵照遗嘱中的规定举行:教堂神父、诵经师、主教和副主教、修士护送棺椁;六十个乞丐拿着六十根蜡烛;安布瓦斯四座教堂做了三次大型弥撒和三十次小型弥撒,而且点了十磅重的粗蜡烛;七十个土伦苏施舍给市立圣拉撒路医院里的穷人。最虔诚的人们根据这些特征能够确信,在安葬天主教会的一个忠诚的儿子。

他被安葬在圣弗洛伦腾修道院里。可是坟墓很快就被遗忘,跟地面一样平了,安布瓦斯对他的记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列奥纳多所安息的地方,是后人所不知的。

弗兰切斯科把老师死亡的消息往佛罗伦萨写信报告给了他的弟兄:

“他对我来说比父亲还重要,我无法表达他的死给我带来的痛苦。我只要活在世上一天,便永远悲痛地悼念他,因为他对我的爱是博大而又温柔的。我想,每一个人都因失去了这位伟大人物而悲痛,大自然再也不能造就另一个这样的人物了。——如今,愿上帝保佑他永远安息吧。”

注解:

1彭透斯企图阻止人们信奉酒神狄俄倪索斯,因而被参加酒神节游行的妇女们撕碎致死。

2《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第二十九节。

3《圣经·马太福音》第三章第十一节。

4《路加福音》第四章第九至十二节。

5《路加福音》第四章第十三节。

6《路加福音》第十七章第六节和《马可福音》第十一章第二十三节。

7《马太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五、二十六节。

8《马太福音》第十章第十六节。

9《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五至二十八节。

10《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七节。

11《马太福音》第十一章第十六节。

12《路加福音》第十二章第五十一节。

13《马太福音》第二十八章第四十五至五十节。

14《约翰福音》第十一章第三十节。

15《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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