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里荷花正盛开着。春天的小鸭子都已长成,成群的在水面上追逐着,一阵骤雨,打得鸭子们连忙爬上泥岸来;打得荷盖沙沙的作清响。
应升站在亭上看雨景。他午觉才睡醒,漱了口,读了几行陶诗。暑意竟被驱逐无遗。
他自己独吟的唱道:“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具。”
突然的,仲修气息喘急的奔了进来,脸色白得像纸张,大叫道:“祸事!祸事!”
应升很镇定,说:“仲修,什么事急得如此?”
仲修喘息了半天,才透过气来,说道:“大事益发败坏了!善人尽矣!顷间从县里来,见到邸报,杨大洪、左浮丘、魏廓园、顾尘客等六位,均已于三月间被逮,入诏狱,逼追赃款。”
应升道:“不入市已半年,想不到有此大变!廓园从嘉善被逮,为何我竟丝毫不知?”
“是东厂的缇骑从京城南下的。机密万端。坐在府里要差人领捕,亦不宣布要捕何人,临时方才通知人名。捕后,不容别亲友。立即督迫就道。家人们仓皇追踪北上,为之料理一切,所以,我们都不得信息。”
顾泽垒也赶了来。三人面面相觑。
“究竟是什么罪状呢?”仲修问道。
泽垒道:“我从曾公衙中来,略知一二。题目太大。说是封疆的事。熊经略败,被逮入都。说是曾纳贿于杨、魏诸人求免。正在追赃呢。”
应升大怒道:“这是小人的惯技!专诬人以彼等自己们优为之的赃状!我辈恐怕将被牵人了!”
“只有杨、魏六人,听说不至牵连。”仲修道。
“恨我不在君前,不能以颈血溅彼凶顽!”应升切齿道。
“要到嘉善科理魏宅家务才好。”仲修道。
“听说魏世兄学洢立即追踪人京了;正托人变卖一切以求完赃,省得廓园比较吃苦!”泽垒道。
应升凛然说道:“尽我所有!变卖一切以接济他们!”
仲修默然,看看书房里的东西,除古书旧画以外有什么是值钱的!
泽垒道:“我辈自当尽心竭力!但兄长两袖清风,贤昆季也仅足够温饱。还是由我辈设法凑集吧。”
仲修默然。他兄弟五人,未曾析居,田产所人,仅够每年家用。仲修自己是分文俱无。除了变卖公共田产外,别无方法。这是他所不忍为的。
泽垒道:“我再打听消息看。”
这样凄凄楚楚的过了一个夏天。
秋雨开始淅沥个不止,增人无限的愁闷。池塘边芙蓉花开得正盛,凄艳欲绝。残荷只剩下枯黄的零梗败叶,飘零于水面上,点缀着衰败凄凉的景象。
鸭子们已经显得苍老了,徐缓的在池边泥泞里啄寻着小螺。
姜黄色的落叶从枝头飘飘扑扑的跌下地,有的带着虫蚀的孔眼,有的还连着虫丝儿一同飘落。
将近冬天。
高攀龙从无锡寄了一个短简给应升道:“急足从都下来,悉六君子已作故人。惨绝!生死何常之有!仆已立意,心君泰然!想足下亦必了然于此际也!”
应升被愤火灼干了他的眼泪,欲哭无声。
泽垒从府里带了狱中秘密传出的六君子的遗笔和燕客的《天人合征纪实》来。这些秘本,传抄得极快。吴中诸郡,立即遍布,且有书肆刊板印售的。
六君子就义之事,惨绝人寰。从六月下旬诸君子陆续到北司后,立即严刑拷问。以后,每三四日必比较一次。五日一限,限输银四百两。不如数,必痛棍。
应升读到:“十三日,比较。左、顾晓晓置辩。魏、周伏地不语。杨呼众人至腋下,大声曰:‘汝辈归,好生服侍太奶奶。分付各位相公,不要读书。’”不觉大恸,掷书于地。
自此,他便天天的郁郁着,若有所失。勉强的以书自遣。
“多虑令志散,寂寞使心忧。”
他不时的咿唔着这两句诗。决意在第二年的春天的时候要出游访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