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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第二年的春天,大祸复行爆发。

从诸君子狱中纪实传布于世,吴中人心大愤,无不切齿于客、魏。渐有谱之歌谣词曲的。对于附逆的吴人,人人欲得之甘心。而苏抚新易毛一鹭,也是主要阉党之一。他欲为魏逆建生祠于苏,正勘地兴土木之工。过之者无不遥唾之。

也有市井侠少去鼓动土木工匠们罢工散去的。

而无耻的监生陆万龄且上疏请建忠贤柯于国学之旁;谓孔子作《春秋》,而忠贤作《要典》,孔于诛少正卯,而忠贤诛东林。吴人见了这疏文无不痛恨。

毛一鹭见吴中人士的骚动,心里很不安。秘密的报告这些事给魏逆。

魏逆也不自安。崔呈秀道:“东林党人多出吴中。要一网打尽。否则,恣意鼓煽人心,大为可虑。”

于是,第二次的大狱开始布置。

东厂的缇骑们陆续南下。

这些缇骑们倚势横行,凶焰万丈,所带各械,都是江南人生平所不曾见到的。如一铜镝,摘人指立可折。到处奢意索贿。贿不满所欲,便作难万端。

缪昌期先被逮捕。江阴知县岑之豹,自称为五百义孙之一,躬率兵快奄捕昌期。缪夫人欲一见不可得。

继之,到无锡捕高攀龙。

攀龙早已立定了主意,义不受辱。他赴水自杀,留下一个极简短的遗表道:“臣虽削夺,旧系大臣。大臣一辱则辱国。故北向叩头,从屈平之遗则。君恩未报,愿结来生。乞使者执此报皇上。”

这消息已传到了常州。

应升自知不免。徐仲修、顾泽垒天天在他家里,惟恐他自裁。

但他很镇定,照旧谈诗,谈画,不提时事。

“要到来的事,终于是到来的。”他微笑道,“我自杨、魏诸公被逮后,便料有这一着。高公已逝,缪公已逮,大约不久就要到此处了。”

“也许不至株连如此之广。”仲修道。

“听说指名逮捕的有八十多人呢,都在江南。”洋垒道。

“我胸中安泰,无足恋恋的。只有友情难忘。生平待人以肝胆相见。诸公亦能彼此洞然雪亮。家中自不须料理。有诸公及大兄诸弟在,弟万无挂虑。”

仲修、泽垒听得这话,眼泪都要落下,切急的忍住了,而眼皮边已是润润的,有些晶亮。

应升朗诵道:“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四顾仲修们道:“诸公何戚戚!且尽此数日之欢!”

他的性情由偏激而变成旷达了。三十多岁的人素来是烈哄哄的盛气凌人,像一盆炽火。经了洗炼磨折,忧谗畏讥,仿佛这两年之间,竟老了二十多岁,成了老年人似的澄清的渊池。

兄弟和朋友们终天发着愁,他倒不着急。照旧的养竹看花,府衙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立刻有惊报来。太守曾公也终日戚戚,惟怕缇骑们突然的光临。

提心吊胆的一天像一年似的过着。

民间窃窃在私议。市井侠少们在愤激的嚷着,不顾一切。

“难道这批太监要杀尽江南的好人?”

一个人攘臂而出道:“奴才们敢到常州来捉人,我们便给他们些颜色看看。”

另一个人扬起双拳道:“我这拳头有些痒痒的,好久不曾发利市了。”

市井骚动得厉害。谣言蜂起。府县衙左右不断的有泼皮们一堆堆的在探望,在私语。

几家罢职闲居的绅士们的家的左近,也不时的聚集着不少的游手好闲的人物。

仲修道:“缇骑要到这里来,怕会出大乱子。”

泽垒道:“前天有人从苏州来,那边也是乱哄哄的;恐怕要激起民变。”

应升想不到这事会激起另一种风波。他开始有些着急。

“一人做事一个当,怎么敢牵连到父老们身上呢。这事关系太大,千万要劝他们镇静!万不可胡乱的动!”应升道。

“去劝谁呢?千百张嘴,千百样的脸孔。无端而聚,无端而散,去劝谁呢?”仲修道。

“这都是激于气愤的好百姓呢!”泽垒道。

正在谈着,街道上忽然人声鼎沸起来。

“来了,来了!捉到他们!拉他们下骑来!”

“请太守严审!奉谁的命令来的?”

“假传圣旨,大逆不道!捉下骑来,捉下骑来!”

处处是鼎沸的人声,千百张嘴若出一言,千百张脸同样的悲愤。

缇骑们还未到府衙,便在大街上为群众所包围。其势亟亟可危。好事之徒随手拾起石子来向他们掷去。也有执着粗大的白梃赶了来的。

人愈聚愈多。气势足以粉碎这些缇骑们的心胆!力量能够把他们践踏在地上,踏成黑土似的细尘!

太守曾公连忙赶了来,再三劝谕百姓们。

“一切有我在着。校尉们奉命而来,身不由己。也还不知奉有何等样的旨意。不等开读是不会知道的。诸位千万稍安毋躁!要让校尉们到府衙中再说。千万不可鲁莽。”

曾太守向来与百姓们有好感,他的劝谕和不断的打躬作揖,软化了群众的心。

群众让出一条路。曾太守领了缇骑们向府衙而去。

蜂拥在衙前不散。

“快开读圣旨!”乱哄哄的声音在叫。

“快开读,快开读!”千万声在应和。

缇骑们惊喘稍定,便向排下的香案前站定了,一个首领刚刚展开了诏,读道。

“查李应升……”

百姓们立刻骚动起来,说道:“是来捕捉李老爷的!是东厂的主意!是矫诏来捉的!”

“捉下这些矫诏的人!魏阉的奴才!”

“捉下这些奴才们!”

不知有多少声口在喊、在叫、在悲愤的嚷,在绝望的号呼。

曾太守的劝谕的话,沉没于群众的声浪里一点也听不见。缇骑们躲藏到太守的身后。

几个盛气的粗豪的侠少们,已经一步步走向前去,预备向前冲,捉住缇骑们,生生的撕裂了。

应升已得到了这消息。立刻穿着衣冠,赶到府前来。他的大兄和徐、顾二人紧紧的跟在他身边。

“李老爷倒自己来了!”几个见到了的人低语着,有些诧怪。群众不自觉的让开了一条路。

“李老爷”“李老爷”群众窃窃的互语着。多数人不曾识得他;跂起足来,以得瞻丰采为幸。

曾太守见到他,放下了一腔心事。

“老兄台,小弟正欲差人到府相邀,不意老兄台倒已下降敝衙。今日之事,务恳设法。乱子闹大了,于老兄台亦有未便之处。”

应升道:“小弟是来领罪就道的。不知父老们为何如此错爱?”

群众默默无声,把愤怒换成了凄凉。分不出是惜别,还是攀恋。

他站了出来,想要说话,一阵酸楚,儿乎眼泪要落下去。勉强的说道:“诸位父老,承诸位错爱……”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错落的声音嚷道:“我们要留下李老爷;这旨意是假的,我们不能听任魏阉乱政!”

应升大声的说道:“这事责任太大。我得了罪,这罪是我自己担当的!万不可再加重罪名!父老们万不可因爱我之故,反而害我,也害自己,我决不忍贻害地方!且于事无补!皇上定律至严,父老们守法为上!”

“我们不要守这种颠倒黑白,诬害好人的法律!”错落的声音叫道。

“这话错了,”应升道,“法律定了下来,我们便该遵守。而且我去了也未见得便是得个死罪。皇恩浩大,必有是非大白之日。这时,还该让我前去待罪!万不可以爱我的,反来害我,也来害地方!”

百姓们还是叫道:“我们不奉伪诏!”“我们要留下李老爷!”“捉住这些传达伪诏的奴才们!”

又骚动了起来。形势亟亟,有几个少年们已经跑上了大厅跃跃欲试的。

群众大声的若出于一口的叫道:“我们要留下李老爷!”

相持不下。群众不散,愈聚愈多。

“诸位,”应升大叫道,“我在这里向诸位跪求,”随即跪了下来,对着群众连连叩首。他不自禁的呜咽着。

群众号啕的大哭;也有回脸啜泣,不忍正视的。

未之前有的凄楚!

这一哭。倒泄去了不少的悲愤。

曾太守也回脸呜咽着。

“请诸位散回,请诸位散回,天色已是不早了!诸位如不散去,我永远的跪着不起来!”应升跪着,连连的拜求。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乌鸦们不知人事,照旧的鼓噪而飞过天空。

群众们渐渐的减少了,一个个叹息着,挂着泪珠而散去。

应升见群众散尽,便毅然的向缇骑们说道:“便即上道吧。迟恐有变。”

曾太守问道:“不处分家事么?”

应升道:“没有什么可处分的。”

他们连夜的走了。只有应升的大兄随去照料。仲修、泽垒哭得难分难舍的,然而不得不别。

中途,应升知道了苏州留周顺昌打缇骑的事变,到常州去的缇骑们窃窃的以没有遭祸为幸,故供奉得应升颇好。

应升在途中寄蒋泽垒一诗道:

与兄异姓为兄弟,意气宁论杯酒端。

他日蒙恩弛党禁,老亲稚子待君看。

但他实已知无可幸免。大阔步的走着应走的道路,踏着前面的六君子的血迹前进。

1939年6月15日写毕

(原载1939年世界书局《十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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