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曹操曰:“两军争胜。”李筌曰:“争者,趋利也,虚实定,乃可与人争利。”张预曰:“以军争为名者,谓两军相对而争利也;先知彼我之虚实,然后能与人争胜,故次虚实。”
基博按:形之而知虚实,则可举军可争利;故以军争次虚实焉。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
(训义)梅尧臣曰:“聚国之众,合以为军。”张预曰:“合国人以为军;聚兵众以为陈。”
交和而舍,莫难于军争!
(训义)杜牧曰:“《周礼》以旌为左右和门。郑司农曰:‘军门曰和,今谓之垒门,立两旌旗表之,以叙和出入,明次第也。’交者,言与敌人对垒而舍,和门相交对也。”张预曰:“军门为和门,言与敌对垒而舍,其门相交对也。或曰:与上下交相和睦,然后可以出兵为营舍。故《吴子》曰:‘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陈。’陈皞曰:‘言合军聚众,交和而舍,皆有旧制;惟军争最难也!’”
基博按:“军争”非难;“交和”而舍于军争之难!故曰:“交和而舍,莫难于军争!”诸家未为得解也!下文言“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乃至云“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安有如所谓“敌人对垒,和门相交”之逼处者耶!或以“交相和睦”为说;似矣,而未尽也!“交和”之谓协同。“舍”非营舍之舍;当读如《文选》张衡《西京赋》“矢不虚舍”之舍,“谓弃也。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苟不图其“交和”而协同作战,未可以舍之于军争也!此进彼退,人自为战,不能不谓之“军争”;然而不能谓之“交和而舍”!胜不相让,败不相救,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军争之难,莫难于此!《孙子》言:“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齐勇若一,政之道也。”亦此之谓“交和”矣!下文言“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盖筹可胜于军争之际,而此云“交和而舍,莫难于军争”,则为不可胜于军争之先。有一兵种之军争,有多兵种之军争,有一国一军之军争,有联盟国联盟军之军争,皆非“交和”而协同,不能军争以有功!今日之大战,以空军主宰战场;然机之与机,“交和”为难;而非“交和”,必以偾事!何以言之?欧洲上次大战之空战,不过为单机之个别作战;及大队之飞机相遇,则立分散以互追逐;及今之大战开始而有然!彼此机群相遇,无不分散作战;而各自为谋,各逞其能。至一九四二年而战术以革新;始有组织以计划作战而交相协力;不许任何之一机以单独行动也!顾日人则不如此,依然故我,而以一九四三年,大创于太平洋之所罗门!日人毁飞机一百六十五架,而美则仅二十五架;美国空军上尉多玛斯实与于役,而申言所以,谓:“日人零式机以一机一机自为战;而我美空军则以一机一机协同作战!如见我同队之机为敌机所攻;我之第一任务,在救同队之机以突击敌机!我救人,人亦救我!僇力同仇,勿自逞能;不惟空军之基本原则,抑亦飞行员之救命要诀!好大喜功之飞行员,而欲以自显好身手者,无不自误以陷死亡!”此“交和”之难,征于一兵种之军争者也。方大战之未起,空军之“独立论”,甚嚣尘上;始倡于英国皇家空军元帅托兰查特;而义大利杜黑将军,遂以“制空权”一论擅大名!使其说而信,则只用空袭而无事乎海、陆军,可以溃人之国!然一九四〇年六月以后,英之所以未步法之后尘,而为希特勒所溃者;则以希特勒之过信空中轰炸之足以溃英伦,而未以海、陆军协同进攻之故!军事家有一格言,谓:“在严重之地,在严重之时,必集中全力!”以此空中轰炸,亦必得海、陆军协同。反之而海、陆军不得空军协同,则以制空权之为敌有,鲜不摧破!观于今日之大战,而以征空军之不能独立;惟与海、陆军协同,乃以制胜;征之一九三九年,希特勒之摧破波兰然;一九四〇年之摧荷兰,摧比利时,以次摧法,无不然!于时德军所到,战胜攻取;世人每疑德军之有神秘武器!而不知德军陆、海、空三者惊人之协同;所难在各司其局,而不乖于“交和”以相为用;则希特勒纵横欧陆之唯一武器!其他如炮兵之必以步兵协同,步兵之必以炮兵掩护;坦克车亦以不得步兵协同,而为敌人所俘,往往有之!此“交和”之难,见于多兵种之军争者也。抑吾人患日军之空袭,而以无高射炮,无驱逐机之防空武器为大恨!然苏联之御德军空袭也,有高射炮,有驱逐机,而苦于两者之难以协同!盖防空指挥部,分配空中区域以各有责成;驱逐机利用其活动半径,而阻敌机于向目标飞行之时;待敌机窜入高射炮之射程内,则由高射炮轰击。亦或按高度以分区域;敌机在七千呎以上,责之驱逐机之攻袭;至七千呎以下,则以委高射炮之轰击。惟驱逐机追踪敌机以迫近高射炮之射程内,时与敌机同被击落;而敌机则以窜入高射炮之射程内,而无虞驱逐机之追踪,往往集中轰炸以毁高射炮阵地!于是防空指挥部严令驱逐机应不恤冒高射炮火,追踪敌机以协同攻击;宁偕敌机以俱毁,勿纵敌机以遗患!犹之步兵冲锋时,应不恤冒自己炮火以勇往无前也!抑为无办法之办法!此“交和”之难见于防空之军争者也。至于欧洲上次大战,英、法、俄协约,德、奥同盟,角力争雄以延五年,而苦战久不解者,亦以英、法、俄联军之未能“交和而舍”也!大战之起,英、法、俄联军作战,而未有共同之作战目标!德为同盟之领袖,而协约国之敌对主体也;协约国不败德国,不能以结束战争!法国最初之主力指向德国,而进攻亚尔萨斯、罗林两州,势所当然!然西线之法国,既以主力指向德国;而东线之俄国,胡为不急起直追,而以主力相应耶?俄国之用兵德、奥两军,同时进攻;而以主力七军进攻奥国;进攻东普者,仅有那流、尼门两军;虽一战而胜奥,顾无补于战局!而东普之那流一军先歼,尼门一军亦败,士气以丧而影响甚大!假使俄人反其道而施之,以少兵支拒奥军之进攻,而倾国殚锐,以主力指向德国。兴登堡、鲁登道夫虽善用兵;而众寡之殊过悬,又承丧败之余,抑亦何能为役,亦有望风而靡已耳!俄军以乘胜远斗,推锋而前,直走柏林,溃其腹心;而与法军之攻势,东西相应;德人无所措手而一蹶不振矣!德败,而奥之势孤,亦奚以为!然则俄人何为而不然乎?说者曰:“俄之敌,以奥为主,以德为次;政略使然,不得不尔;亦犹奥之敌,俄为主,英、法为次!俄主力不出于东普,亦犹奥主力不出于西线,揆情度势,抑何足怪!”但就战略而论:擒贼先擒王!对同盟军作战,必先击破同盟国之主体;主体一破,而群龙无首,其他自随瓦解!当日之战局,谁为主体?而同盟为德;协约则陆上为法,海上为英。陆上决战,德、法有一溃灭,而战局结束矣!所以协同作战,必先认识作战之共同目标;而惜乎协约三国之昧于此也!旷日持久,而师以老,至一九一七年而协约联军势不支!有人昌言:“联军作战,非有统一之措置,无望于胜利也!”于是英国政府力图“交和”,以英军总司令海格爵士所部军队,交法国倪维尔将军指挥以为康边之总攻击;而两国将士意见横生,不相僇力,以致大败!英国将士则归咎于倪将军之指挥无方,而益以不“交和”!法军创败之余,而叛变屡起;士无斗志!贝当收拾残局以图再振,而虞德人之取乱侮亡以承其敝也,嗾英军大举进攻佛兰德斯以分其势,而亦大败;死伤三十万人!英军总司令海格爵士声言:“所部一年以内,不能再战!”而贝当则以静待美之援兵!俄国则革命起而皇室倾仆;克伦斯基临时政府亦欲奋起以与英、法携手;顾一出兵而大败!然所以大败,则由于俄之缺乏军火与配备,而英、法之接济无路!尝图突破他达尼尔海峡以与俄通道,供应军火;顾无成功!又欲别出一道以通俄,屡为之濒成以屡败;亦以英、法政府及参谋部之筑室道谋,不下决心,不派大兵,是用不规于成也!于是托洛斯基之军事革命委员会,得彼得格勒防卫军之拥护,以倾克伦斯基而与德、奥媾和!德、奥军亦既东顾无虞,而转兵西向以攻义大利;义几不支!作战不力,将士固不能辞其咎;而要由于无共同之作战目标以知所僇力!英国首相劳合乔治以征询英国东线指挥威尔生将军,问:“协约国何以不竞?”威尔生则以书告曰:“无他,无最高指挥也!吾协约国之总司令、参谋长,只专心致知于各自之战区;推而大之,亦只专心致知于本国之得失,而忘其为协约国之一国,遂以七零八落而为局部之战;所谓联盟,其实不过各自为战以对各自之敌人交绥而已!如英国战场之战,法国战场之战,义国战场之战,而非全局通筹之战!其将帅愈有才,其作战愈独立,而愈不喜与联军协同;此实由于吾人不能高瞻远瞩,目光短浅之所致也!吾人之人员、军火、大炮、飞机、粮食、金钱及海上运输,无不超绝德奥以占优势;今日之难,乃在如何及何时集中协约国之所有,用之于当以通力合作;诚窃以为非建立最高指挥,不能以通筹全局也!”劳合乔治大以为然,乃以其年十月三十日,贻法国总理庞雷夫书曰:“三年以来,军事成功之属于德,无可疑者!吾协约国则败不一败,而究其所以,则由于协约国之未能协同作战也!吾协约国之所以为德人所败者,由于指挥作战之无法统一!方战之起也,德人于其盟邦,有绝对之统制权!德人不仅统治其盟邦之军队,有军略上之指挥权;抑亦控制其盟邦之经济与资源;所以德奥同盟之与土耳其,就其作战之僇力同仇言,几成整体之一军事帝国;而诸盟邦之战场如一战场,诸盟邦之指挥为一指挥!吾协约国则不然;作战之指挥权,分掌于英、法、俄、义四国政府,四国参谋机构之手;而四国政府、四国参谋机构之所知者,只有其各自之战场,个别之国力;于是作战计划之所匠心经营,不过一国一战场之成功,而无与于大局!亦有人倡协约国国际会议以欲补救人自为战,力量分散之弊;然会议虽然多次,而全局仍未通筹;充其量,不过求四国不同战略之互相呼应而已!吾协约国无一机构能周知所有协约国之整个实力,而有全局通筹之战略,着眼吾敌人之政治、经济以及其军事之弱点,而集中力量以为决胜之猛攻;此进彼退,各不相谋,所以无成也!吾人试观每年冬季,敌人必厚集其力以猛攻吾协约国中最弱之一国,而予以击溃,剪我羽翼!顾吾协约国各不相顾以坐视德人之兼弱攻昧而不为之所;抑亦不思厚集吾力以猛攻德奥同盟中较弱之一环,而剪其羽翼,长我声势,则是敌人处心积虑以渐剥吾协约国人力物力之优势;而吾协约国一任所为以同归于败,其弊不过各自为谋以不顾大局!吾人如欲转败为胜,惟有协约国家悬一最高之目标,而集中所有之力量,为此最高之目标而合作!诚窃以为协约国不可不有参谋本部性质之联合会议,视协约国为一体,通筹全局;然后集中协约国最大之军事,经济及政治力量,以最有效之方法,猛攻敌人,乃克有济!”庞雷夫极赞其议。及是年十二月四日,劳合乔治、庞雷夫与义大利首相,会于义国列维耶拉区之一小城曰拉普罗,检讨战局。法、义两相,蹙额相对;独劳合乔治把握战胜之决心,而建议协约国之指挥统一!几经商讨,而以决定成立最高作战会议;由英、法、义三国首相或国务总理及其他重要阁员各一人组织之;各国并派军事代表一人以提供专门军事问题之意见。其后美国加入,而以霍荷斯上校代表威尔逊总统;以白立斯将军为美国军事代表。然而最高指挥机构之成立,尚有待也!至一九一八年春,协约国在杜宁召开最高作战会议以成立盟军最高统帅部,而胜负之机以转!法国雷光将军尝以著论,谓:“联盟国之联合作战,有两基本原则:(一)统一指挥,即联盟国须有总司号令之人,而在战略上及政治上,须有统一之措置。(二)联盟国如何抟而为一集中所有之经济资源,以发挥最高效率。”此“交和”之难,见于联盟国联盟军之军争者也。故曰:“交和而舍,莫难于军争!”昔胡林翼尝论:“军旅之事,以一而成,以二三而败!唐代九节度之师,溃于相州;其时名将如郭子仪、李光弼,亦所不免!盖谋议可资于众人,而决断须归于一将,此又军事之大较矣!古来将帅不和,事权不一,以众致败者,不仅九节度相州一役!是故军中之事,不患兵力之不雄,而患兵心之不齐;不患军势之不盛,而患军令之不一!”呜呼!自古以来,未有“交和而舍”而以军争无功者也!及挽近世,战局日以扩大,兵种日以复杂,益以征“交和而舍”之莫难于军争矣!
军争之难,以迂为直,以患为利。
(训义)杜牧曰:“言欲争夺,先以迂远为近,以患为利,诳绐敌人,使其慢易,然后急趋也。”张预曰:“变迂曲为近直,转患害为便利,此军争之难也。”
故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此知迂直之计者也。
(训义)杜牧曰:“上解曰‘以迂为直’,是示敌人以迂远;敌意已怠,复诱敌以利,使敌心不专;然后倍道兼行,出其不意;故能后发先至,而得所争之要也。秦伐韩,军于阏与。赵王令赵奢往救之,去邯郸三十里,而令军中曰:‘有以军事谏者死。’秦军武安西;秦军鼓噪勒兵,武安屋瓦皆震。军中候有一人言救武安;奢立斩之,坚壁留二十八日不行,复益增垒。秦间来,奢善食而遣之。间以报秦。秦将大喜曰:‘夫去国三十里而军不行,乃增垒;阏与非赵地也!’奢既遣秦间,乃卷甲而趋,二日一夜至,令善射者去阏与五十里而军。秦人闻之,悉甲而至。有一卒曰:‘先据北山者胜!’奢使万人据之,秦人来争不得;奢因纵击,大破之,阏与遂得解。”梅尧臣曰:“远其途,诱以利,款之也。后其发,先其至,争之也。能知此者,变迂转害之谋也。”
故军争为利,军争为危。
(训义)曹操曰:“善者则以利;不善者则以危。”杜牧曰:“善者,计度审也。”张预曰:“智者争之则为利,庸人争之则为危;明者知迂直,愚者昧之故也。”郑友贤曰:“或问‘军争为利,众争为危’;军之与众也,利之与危也,义果异乎?曰:武之辞未尝妄发而无谓也!‘军争为利’者,下所谓‘军争之法’也。夫惟所争而得此军争之法,然后获胜敌之利矣。‘众争为危’者,下所谓‘举军而争利’也。夫惟全举三军之众而争,则不及于利,而反受其危矣!盖军争者,案法而争也;众争者,举军而趋也。为利者,后发而先至也;为危者,擒三将军也。”
基博按:“军争为危”之“军”,郑友贤作“众”。
举军而争利,则不及;
(训义)曹操曰:“迟不及也。”贾林曰:“举军往争其利,难以速至。”
基博按:自此以下承上“军争为危”,而专论军争之危。
委军而争利,则辎重捐。
(训义)杜牧曰:“举一军之物行,则重滞迟缓,不及于利;委弃辎重,轻兵前追,则恐辎重因此弃捐也。”张预曰:“委置重滞,轻兵独进,则恐辎重为敌所掠。”
是故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罢者后,其法十一而至。
(训义)杜佑曰:“强弱不复相持,率十有一人至军也。罢,音疲。”杜牧曰:“此说未尽也!凡军一日行三十里,为一舍;倍道兼行者再舍;昼夜不息,乃得百里,若如此争利;凡十人中,择一人最劲者先往,其余者则令继后而往;万人中先择千人,平旦先至;其余继至,有巳午时至者,有未申时至者,各得不竭其力,相续而至;与先往者足得声响相接。凡争利必是争夺要害。虽千人守之,亦足以拒抗敌人,以待继至者。太宗以三千五百骑先据武牢,窦建德十八万众而不能前,此可知也。”陈皞曰:“杜说别是用兵一途,非十一而至之义也;盖言百里争利,劲者先,疲者后,十中得一而至;九者疲困,一则劲者也。”王晳曰:“罢,羸也;此言争利之道,宜近不宜远耳。夫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苟日夜兼行,百里趋利;纵使一分劲者能至,固已困乏矣;即敌人以逸击我之劳,自当不战而败。故司马宣王曰:‘吾倍道兼行,此晓兵者之所忌也。’或曰:赵奢亦卷甲而趋,二日一夜,卒胜秦者,何也。曰:奢久并气积力,增垒遣间,示怯以骄之,使秦不意其至,兵又坚。奢去阏与五十里而军,比秦闻之,及发兵至,非二三日不能也;能来,是彼有五十里趋敌之劳,而我固已二三日休息士卒,不胜其佚,且又投之险难,先据高阳,奇正相因,曷为不胜哉!”张预曰:“卷甲,犹悉甲也,悉甲而进,谓轻重俱行也。凡军日行三十里,则止;过六十里已上,为倍道;昼夜不息,为兼行;言百里之远,与人争利,轻兵在前,辎重在后,人罢马倦,渴者不得饮,饥者不得食;忽遇敌,则以劳对佚,以饥敌饱,又复首尾不相及;故三军之帅,必皆为敌所擒;若晋人获秦三帅,是也。轻兵之中,十人得一人劲捷者先至,下九人,悉疲困而在后,况重兵乎!何以知轻重俱行?下文云‘五十里而争利,则半至’;若止是轻兵,则一日行五十里,不为远也;焉有半至之理!是必重兵偕行也。”
基博按:“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近代战术之所谓强行军也;《孙子》以“擒三将军”明其为军争之危;而近代则以强行军争战术之机动,实自拿破仑创之!拿破仑之用兵也,编制之改革,军队之运动,无不创一新纪元;而多本于普鲁士菲列德立大王;由军至师以下逐次分为小部队以增纵队之数,而四面八方,利用多数之道路以向战场集中;欲增大军队之机动及行军力,而以减少军队附属之车辆;是即《孙子》所谓“委军而争利,则辎重捐”;而采用菲列德立编合战术之大团队,以及因粮于敌之法也。于时,英、普、奥诸大将颇以法军之驱市人而战,未经训练,而致疑于其行军力!不意一七九六年九月,芒德之役,法军由德朗蒂以九月五日夜首途,行经丛山叠岭,人马不通之地,中途经勒里古及杰里梅落恼两地,遇敌激战;至八日午前,抵巴撒恼,午后大战,至十日而敌溃追击,十一日,渡耶休河,直薄芒德要塞;凡六日而行军一百八十公里,且战且前;敌人震惊;所以然者,固由拿破仑之责成下级指挥官以人自为战;抑亦下级指挥官之信赖拿破仑而绝对服从也!一七九七年之义大利战役,拿破仑未尝责将士以强行军;然麦色纳将军率所部追敌,以三月十日至四月七日,四星期之间,而行军五百公里;其一部竟超越积雪没胫之阿尔卑斯山。至一八〇五年乌尔穆大战,拿破仑以久练之师,而为强行军,叹曰:“吾未见行军之锐有如此也!”盖其一路,以四军团及骑兵团,行五至六百公里以集中于莱因河畔,而为日二十五乃至二十八,平均每日行程为二十乃至二十五公里。又一路,以六军团及骑兵团,行十三日而集中于多恼河畔;每日行程十六至二十公里。奥将麦克措手不及而被围于乌尔穆,乃率六万余人以降;而法军死伤数百人耳;则以拿破仑之能强行军也!顾拿破仑以为未足!至一八〇六年,普鲁士之役,而以强行军之失之过大,军中谤烦兴!及其大战于耶拿也,自十月八日至十三日,而普军大败!方其时,拿破仑所将诸军之强行军,最大者近卫军团,每日三十公里;最少者第一军团,每日十六公里;其间第三军团,每日二十二公里;第四军团,二十三公里;第五军团,第六军团,每日皆平均二十四公里;而第七军团,则每日二十五公里,次于近卫军团。顾拿破仑意犹未慊;而第六军团长奈将军乃选拔锐卒以编特别师;而于通过山地之时,则控置步兵于后方;而骑兵师推锋直前,以二十四小时行军六十公里,而赴耶拿之会战。及普军大败而法军追击,拿破仑之以垂训于吾人者,则曰:“所谓追击者,使敌无休食之暇,而陷之于溃乱!”益以发挥无上之强行军力,追奔逐北,而普军逃死不遑,全数乞降!于时,第一军团及第五军团士兵,落伍者五分之三;骑兵师之马匹落伍者殆半!而第五军团以三日行军一百五十公里;米友拉骑兵团以四十二日行军一千五百公里!第五军团长兰内司将军叹曰:普人欲以一日行军二十五公里至三十公里制我机先;而不能者;盖我军团一日行军五十至五十五公里,殆倍于普军矣!然“劲者先,罢者后”之兆已形!其后连兵不解,而精练之军以耗,不能强行军以逞拿破仑之大欲;拿破仑叹曰:“军纪日弛,落伍者多,犯法扰民之事百出;而行军之时,不得不集结大兵力于指挥官监视之下;故其行军力,仅及一八〇六年之半,而作战不能应机以疾赴;可恨也!”然一八一三年八月中旬,拿破仑方追击勃里慈尔将军指挥之休勒金军,而骤闻奥俄联军由白门以进逼萨克逊;乃以追击委之大将,而亲率近卫军团及新编各军团,向萨克逊之都城德勒斯登退却,以图邀击俄奥联军于德勒斯登之南;此日之强行军,实拿破仑鼓最后之勇也!盖洛温伯耳以至司德盆,为百五十三公里;而拿破仑将十万众以行三日;其尤出人意表者,司德盆之至德勒司登,为二十六公里;又暴风烈雨,道路泥泞,而拿破仑行以半日;俄奥联军不虞其至而以大败;然辎重捐弃,给养困难;联军虽败,而法亦疲于奔命矣!其裨将杰古宁著书称之曰:“皇帝之战胜在于脚;一日行军三十六公里,不惟接战,而且宿营!”可谓有味乎其言之!杰古宁者,有名之军事著述家也,以一八六八年卒于巴黎;而生于一七七九年,历任奈将军之副官参谋;以一八一一年进级少将;及拿破仑之败,而俄皇亚力山大一世聘任为俄军将军,以参加一八二八年土耳其之役;后为圣彼得堡陆军大学之创设者;于拿破仑之战略战术,耳目濡染,洞明得失,而言:“用兵之法,何害于全战役间实施强行军;然强行军而不审慎,无不陷于全军覆灭;故战之胜,不在脚,而在指挥脚之脑力也!”及上次欧战之初,德人亦以擅强行军而为运动战,法军俄军,屡为所乘!如一九一四年八月,东战场坦能堡之战,其预备第一军及第十七军团,由盎格拉堡转移奥伦斯登以攻击俄军,而四日之间,行二百余公里;计一日平均行五十五公里也。其九月,驻巴黎北之德国第一军,以法国第六军之出击,而转用其兵力于巴黎东北;其第九军团以七日之晨至八日夜半而行百二十公里;则一日行六十公里也。亦为军事家所惊叹!所以欧陆各国步兵,无不训练强行军于平日;而新兵入伍,必先荷枪负囊以习跑步;然后作战无误于应机也!
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
(训义)曹操曰:“蹶,犹挫也。”李筌曰:“百里,则十人一人至;五十里,十人五人至,挫军之威,不至擒也!”张预曰:“路不甚远,十中五至,犹挫军威,况百里乎!蹶上将,谓前军先行也。或问曰:唐太宗征宋金刚,一日一夜,行二百余里,亦能克胜者,何也?答曰:此形同而势异也。且金刚既败,众心已沮,迫而灭之,则河东立平;若其缓之,贼必生计;此太宗所以不计疲顿而力逐也!《孙子》所陈争利之法,盖与此异矣!”
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
(训义)杜佑曰:“道近,则至者多,故不言死败;胜负未可知也。古者用师,日行三十里,步骑相须;今徒而趋利,三分之二至。”张预曰:“路近不疲,至者大半,不失行列之政,不绝人马之力,庶几可以争胜。上三事,皆谓举军而争利也。”
是故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
(训义)杜牧曰:“辎重者,器械及军士衣装;委积者,财货也。”张预曰:“无辎重,则器用不供;无粮食,则军饷不足;无委积,则财货不充;皆亡覆之道。此三者,谓委军而争利也。”
基博按:以上言军争之危;以下言军争之法;军争而有法,则“军争为利”矣。
故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豫交;
(训义)曹操曰:“不知敌情谋者,不能结交也。”杜牧曰:“非也!豫,先也;交,交兵也;言诸侯之谋,先须知之,然后可交兵合战。若不知其谋,固不可与交兵也。”陈皞曰:“曹说以为不先知敌人之作谋,即不能豫结外援;二说并通。”
基博按:此论军争,上说军争之危,下言军争之法,何缘讲到交邻!当以杜说为是。既知军争之危,何可不出以审慎;非知敌谋,不与交兵耳。
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
(训义)曹操曰:“高而崇者为山,众树所聚者为林,坑堑者为险,一高一下者为阻,水草渐洳者为沮,众水所归而不流者为泽。”张预曰:“凡此地形,悉能知之,然后可与人争利而行军。”
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
(训义)杜佑曰:“不任彼乡人而导军者,则不能得道路之便利也。”何氏曰:“凡用乡导,或军行虏获其人,须防贼谋,阴持奸计,为其诱误;必在鉴其色,宜其情,参验数人之言,始终如一,乃可为准;厚其颁赏,使之怀恩;丰其室家,使之系心;即为吾人,当无翻覆。然不如素畜堪用者,但能谙练行途,不必土人,亦可任也。”张预曰:“山川之夷险,道路之迂直,必用乡人引而导之,乃可知其所利而争胜。吴伐鲁,鄫人导之以克武城,是也。”
基博按:“地利”者,地之利于我行军者也。上文所称“山林险阻沮泽之形”,不利于行军而利于阻隘。或我之所必争,而不必利我之行军。“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之“知”,“知”之于行军之前者也。“得地利”之“利”,“利”之于行军之日者也。杜氏所谓“道路之便利”,而非“山林险阻沮泽之形”也。夫知敌谋以备交兵,知险阻以审行军,用乡导以得“地理”,三者皆军争之必先有事;苟其不知不用,何能为军争!故论军争之法以前,历举之以明先务之急云。
故兵以诈立;
(训义)杜牧曰:“诈敌人使不知我本情,然后能立胜也。”王晳曰:“谓以迂为直,以患为利也。”
以利动;
(训义)张预曰:“见利乃动,不妄发也。传曰:‘三军以利动。’”
以分合为变者也。
(训义)杜牧曰:“分合者,或分或合以惑敌人,观其应我之形,然后能变化以取胜也。”张预曰:“或分散其形,或合聚其势,皆因敌动静而为变化也。或曰:变,谓奇正相变,使敌莫测;故《卫公兵法》云:‘兵散,则以合为奇;兵合,则以散为奇。’三令五申,三散五合,复归于正焉。”郑友贤曰:“或问:‘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立也,动也,变也,三者先后而用乎?曰:先王之道,兵家者流,所用皆有本末先后之次,而所尚不同耳。盖先王之道,尚仁义而济之以权;兵家者流,贵诈利而终之以变。《司马法》以仁为本,孙武以诈立;《司马法》以义治之,孙武以利动;《司马法》以正不获意则权,孙武以分合为变。盖本仁者,治必为义;立诈者,动必为利。在圣人谓之权;在兵家名曰变。非本与立,无以自修;非治与动,无以趋时。非权与变,无以胜敌。有本立而后能治动;能治动而后可以权变。权变所以济治动;治动所以辅本立;此本末先后之次略同耳。”
基博按:“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三者,军争之原则也;以下论军争之动作。
故其疾如风,
(训义)王晳曰:“速乘虚也。”张预曰:“其来疾暴,所向皆靡。”
其徐如林,
(训义)曹操曰:“不见利也。”杜佑曰:“不见利不前。”杜牧曰:“徐,缓也;言缓行之时,须有行列如林木也,恐为敌人之掩袭也。”
侵掠如火,
(训义)杜牧曰:“猛烈不可向也。”
不动如山,
(训义)贾林曰:“未见便利,敌诱诳我,我固不动,如山之安。”张预曰:“所以持重也。”
难知如阴,
(训义)梅尧臣曰:“幽隐莫测。”王晳曰:“形藏也。”
动如雷霆;
(训义)王晳曰:“不虞而至。”何氏曰:“藏谋以奋如此。”张预曰:“如迅雷忽击,不知所避;故太公曰:‘疾雷不及掩耳,迅电不及瞬目。’”
掠乡分众,
(训义)杜牧曰:“敌之乡邑聚落,无有守兵,六畜财谷,易于剽掠,则须分番次第,使众人皆得往也,不可独有所往;如此,则大小强弱,皆欲与敌争利也。”张预曰:“用兵之道,大率务因粮于敌;然而乡邑之民,所积不多,必分兵随处掠之,乃可足用。”
廓地分利;
(训义)杜牧曰:“廓,开也;开土拓境,则分割与有功者。韩信言于汉王曰:‘项王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刻印刓,忍不能与。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以天下城邑封功臣,天下不足取也!’《三略》曰:‘获地裂之。’”张预曰:“开廓平易之地,必分兵守利,不使敌人得之。或云:得地则分赏有功者;今观上下之文,恐非谓此也。”
悬权而动,
(训义)曹操曰:“量敌而动也。”张预曰:“如悬权于衡,量知轻重,然后动也。《尉缭子》曰:‘权敌审将而后举’;言权量敌之轻重,审察将之贤愚,然后举也。”
先知迂直之计者胜;此军争之法也。
(训义)张预曰:“凡与人争利,必先量道路之迂直,审察而后动,则无劳顿寒馁之患,而且进退迟速,不失其机,故胜也。”
基博按:“先知迂直之计者胜”,自承上文“先知迂直之计者也”句来;明为“计”,而非“道路之迂直”。“迂直之计”,即“军争之法”;所谓“以迂为直”,“以患为利”;“后人发,先人至”;此之谓“迂直之计”也。
右第一节,论军争之法。
基博按:《孙子》论军争之法,不外二端:敌疑以诈。我动以决。“以迂为直,以患以利”,敌疑以诈也。“后人发,先人至”,我动以决也。“后人发”,所以“其徐如林”,“不动如山”。“先人至”,所以“其疾如风”,“侵掠如火”。我动以决,所以“动如雷霆”。敌疑以诈,所以“难知如阴”。而卒之曰:“悬权而动,先知迂直之计者胜,此军争之法也。”盖谓“军争之法”,不出“迂直之计”;曰“悬权而动”,曰“先知”,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也。然《孙子》所谓“迂直之计”者,盖“以迂为直”,“迂”与“直”一气贯注,《计篇》所谓“近而示之以远,远而示之近”也。近代“军争之法”,亦不出“迂直之计”;特所谓“迂直之计”者,“迂”与“直”为两事:“迂回包围”之谓“迂”。“中央突破”之谓“直”。从前普鲁士菲烈德立大王多用围;而法国拿破仑大帝不废直。迄于第一次欧洲大战,兴登堡与麦耿生,皆德名将;而为“迂”为“直”,韬略不同。兴登堡取胜多用围,而张两翼以困敌人于垓心者也。麦耿生则以精兵猛将,厚集其力,推锋而入以直捣中坚,横截敌军为两,首尾不相顾,而后席卷左右向以包围之;论者咸谓其奇变驾兴登堡之上焉!特是摧其中坚,虽亦可以席卷包围两翼,而未易合围,特如围棋之角与边;不如包围之可以聚而歼旃也!法国兵家,亦主用围。一九三七年,法参谋次长罗亚楚刊布所著《战略之成功与战术之成功》一书,其大指以谓:“用兵之道,在于可战之时,选决战之地,因利制权,以分散敌人兵力,而集中我优势之军队以为攻击;或用中央突破,或为包翼战斗;而历史所启示,包翼战斗,胜利为多;或侧翼以作战,或两翼以并进,运用之妙,成功一也!侧翼之战,创于拿破仑;而施之今日,亦操胜算;所当注意者,今日武器之发展与猛烈耳!”然法人所以为包围者,与德不同。德人之为包围也,以中坚与敌军相持,而张左右翼,迂回敌后,前后合围以相夹击;此攻势之包围,而日人亦仿之者也。法人之为包围也,中路退却以消杀敌势;而左右两翼,则力固防地,扼敌军左右两翼,使不得展;而我中路乃突反攻,与左右翼相应,以围深入之敌军,而聚歼之;此守势之包围,而苏联亦以之者也。顾苏联兵家普力特孟,则颇致疑于包围之已成过去战术,以谓:“包围者,谓向敌军一翼或两翼之侧面攻击也;必始之以行军之秘密,继之以袭击之神速,而后能有功!然以敌人之空军侦索,而我行军之秘密不易保;以敌人之交通机关发达,而我神速之急袭,亦不能制机先!百万军与百万军之战,包围行军,最易暴露,而为敌人所制止!如敌人用疾捷之交通机关,而运大兵以输于我军包围之地;于是乎包围攻击,一变而为正面攻击,势成相持,而我军且殆!如一九一四年,德法大战于马兰;而德军为包围,徒以忽于机械力,遂以偾事焉!是故百万大军之作战,包围战术,殆成过去之历史;而正面攻击之中央突破,乃为新战场之战术尔!”闪电战兴,而疾于用直;苟平原大野,地势便利;而空军之翱翔,机械化部队之冲击,纵横驰骤,得以极度发展,纵贯敌阵,不难包围,何须汲汲求翼侧也!于是中央突破之法,随闪电战以盛行!《孙子》之意,以“迂”为“直”;而闪电之战,先“直”后“迂”。其法,先以纵队直贯敌阵而突破一孔;然后以雷霆万钧之势,推锋而进,以急占敌后之交通辐辏点;由交通辐辏点之占据,而纵横驰突,以延伸各交通线;由各交通线之纵横驰突,而六通四辟,以扩展成面。约而言之:由据点而延线。由延线而扩面。而详论之,其程序亦有可得而言者四焉:(一)曰锥形突击;由纵队之锥形,突破敌阵,而以进占敌后之交通辐辏点;如希特勒以一九四〇年四月进攻荷、比,引英、法联军以北向,而集中兵力以突破法、比防御阵线;一九四一年四月进兵南、希,而由保加利亚分兵两路,一路突破希腊之塞罗尼加,一路突破南斯拉夫之交通辐辏点斯科普里,是也。(二)曰纵截敌阵;由锥形突击之部队,纵截敌阵,断其连络,彼此不得相援应,而迫之瓦解;如希特勒突破法、比之防御阵线,失其连络,而比即降服;由占领塞罗尼加,而截断希腊军西色雷斯军之连络及希、土两国之连络;由占领斯科普里,截断南斯拉夫军南北之连络及南、土、希三国之连络;是也。(三)曰旋回横扫;既截敌阵为二,而向右回旋,或向左回旋以横扫敌军;如法、比阵线之连络既断,而德军右旋,横扫法国之北境,以直趋海岸,于是英、法、比三国联军百余万人,如鼠入囊,局天蹐地而不得脱,卒之比军告降,英军登舰,而法一蹶不振;是也。(四)曰钳形夹攻;由两路之锥形部队,突破敌阵以会师,而如两翼之合以成钳形,如斯科普里之德军,与塞罗尼加之德军,相合以为夹攻;是也。其战术,不外锥形之一点突破,扇形之横拓展开,不求前进步武之一致,只求展开阵线之延张,而要基于欧洲第一次大战之经验,有以得之!先是一九一四年,马兰之役,德军既挫,转攻为守。两军相持,而进攻反攻,不过步兵出入转战于两阵之间,一彼一此,叠进互退;而以机关枪之日以多,大炮火力之日以烈,于是守者前敌仅置少兵以御进攻,而常集中主力于大炮射程以外,俟其深入,然后一鼓而擒之。攻者以一字长蛇阵,横队并进,而守者以一字长蛇阵,横队相抵;然守者之前线,置兵不厚;何难蹈瑕抵,推锋直入以突破一二处;而攻者惧阵线之突出,所以冲锋前进之队伍,常被主将制止,以待全线抵抗之击溃;然而全线抵抗之被击破以尽溃,乃事实之所罕见;此所以连兵不解,而成西线相持之局也!迄于一九一八年,德军参谋格耶尔大尉建议以谓:“攻敌之法,不可用一字长蛇阵之横队以并进,而当用挺进军。苟得突破敌阵之一处,当即不顾其他各线之抵抗,而推锋直入;然后横扫侧击,以旁延其他各线,岂有敌阵不摇动者乎!所以搜索之先锋队伍,苟以探攻而得敌阵之弱点所在,当即导进攻之主力以前进,而并力以贯之,由点以延展成线。”鲁登道夫用其议以发动春季攻势,而法军果大溃不支;德人追奔逐北,距巴黎只五十五哩,而不遽进者,非法军之有力抵抗,而德人之无力再进也!今之闪电战者,盖依据格耶尔之“挺进论”,而推行尽利以运用机械化部队,纵贯敌阵,翼以空军,纵横轶荡,先直后迂;虽所谓“迂直之计”,若与《孙子》异,而“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则殊无二致也!两言以蔽之曰:敌疑以诈,我动以决而已。
《军政》曰:
(训义)梅尧臣曰:“军之旧典。”
“言不相闻,故为鼓铎。”
(训义)杜佑曰:“铎,金钲也;听其音声,以为耳候。”王晳曰:“鼓鼙钲铎之属,坐作进退,疾徐疏数,皆有其节。”
“视不相见,故为旌旗。”
(训义)杜佑曰:“瞻其指麾,以为目候。”王晳曰:“表部曲行列齐整也。”
基博按:“言不相闻”至“故为旌旗”,乃引军政语。
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民之耳目也。
(训义)张预曰:“夫用兵既众,占地必广;首尾相辽,耳目不接;故设金鼓之声,使之相闻;立旌旗之形,使之相见;视听均齐,则虽百万之众,进退如一矣。故曰:‘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
民既专一,则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此用众之法也。
(训义)张预曰:“士卒专心一意,惟在于金鼓旌旗之号令,当进则进,当退则退;一有违者,必戮。故曰:‘令不进而进,与令不退而退,厥罪惟均。’《尉缭子》曰:‘鼓鸣旗麾,先登者,未尝非多力国士也,将者之过也’;言不可赏先登获隽者,恐进退不一耳。”郑友贤曰:“或问武所论举军动众,皆法也,独称‘此用众之法’者,何也?曰:武之法,奇正贵乎相生;节制权变两用而无穷;既以正兵节制自治其军,未尝不以奇兵权变而胜敌。其于论势也,以分数形名居前者,自治之节制也;以奇正虚实居后者,胜敌之权变也;是先节制而后权变也。凡所谓‘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修道而保法’,‘自保而全胜’者,皆相生两用先后之术也。盖鼓铎旌旗,所以一人之耳目。人既专一,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此何法也?是节制自治之正法也;止能用吾三军之众而已;其法也,固未及于胜人之奇也。谈法之流,往往至此而止矣!武则不然,曰:‘此用吾众之法也。’凡所谓变人之耳目而夺敌之心气,是权谋胜敌之奇法也。”
右第二节引军政而论用众之法。
基博按:“用众之法”,自立于不败之地也。“军争”者,不失敌之败也。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必先有用众之法,而后可与言军争。
故夜战多火鼓,昼战多旌旗,所以变人之耳目也。
(训义)梅尧臣曰:“多者,欲以变惑敌人之耳目。”王晳曰:“多者,所以震骇视听,使我之威武声气也。传曰:‘多鼓钧声,以夜军之。’”张预曰:“凡与敌战,夜则火鼓不息,昼则旌旗相续,所以变乱敌人之耳目,使不知其所以备我之计。越伐吴,夹水而陈;越为左右句卒,使夜或左或右,鼓噪而进;吴师分以御之,遂为越所败。是惑以火鼓也。晋伐齐,使司马斥山泽之险,虽所不至,必斾而疏陈之;齐侯畏而脱归。是惑以旌旗也。”
故三军可夺气;
(训义)杜牧曰:“《司马法》:‘战,以力久,以气胜。’齐伐晋,庄公将战于长勺,公将鼓之。曹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王晳曰:“震衰惰,则军气夺矣!”何氏曰:“《淮南子》曰:‘将充勇而轻敌,卒果敢而乐战,三军之众,百万之师,志厉青云,气如飘风,声如雷霆,诚积逾而威加敌人;此谓气势。’《吴子》曰:‘三军之众,百万之师,张设轻重,在于一人;是谓气机。’故夺气者,有所待,有所乘,则可矣!”张预曰:“气者,战之所恃也。夫含生禀血,鼓作斗争,虽死不省者,气使然也。故用兵之法,若激其士卒,令上下同怒,则其锋不可当。故敌人新来而气锐,则且以不战挫之,伺其衰倦而后击,故彼之锐气可以夺也。《尉缭子》谓‘气实则斗,气夺则走’者,此之谓也。曹刿曰‘一鼓作气’者,谓初来之气盛也。‘再而衰,三而竭’,谓陈久而人倦也。又李靖曰:‘守者,不止完其壁,坚其陈而已;必也守吾气而有待焉。’所谓守其气者,常养吾之气,使锐盛而不衰;然后彼之气可得而夺也。”
基博按:杜牧、何氏、张预三家之说,可谓阐兵家权谋形势之奥;而多引曹刿再衰三竭之说,则徒以俟敌人之气衰耳;何得谓“三军可夺气”也?如就上下文融贯而言,当以王晳顺理成章为得解。
将军可夺心。
(训义)梅尧臣曰:“以鼓旗之变,惑夺其气,军既夺气,将亦夺心。”王晳曰:“纷乱喧哗,则将心夺矣!”何氏曰:“先须己心能固,然后可以夺敌将之心。故《传》曰:‘先人有夺人之心’;《司马法》曰:‘本心固,新气胜’者是也。”张预曰:“心者,将之所主也;夫治乱勇怯,皆主于心。故善制敌者,挠之而使乱,激之而使惑,迫之而使惧;故彼之心谋,可以夺也。《传》曰:‘先人有夺人之心。’谓夺其本心之计也。又李靖曰:‘攻者,不止攻其城击其陈而已,必有攻其心之术焉。’所谓攻其心者,常养吾之心,使安闲而不乱,然后彼之心,可得而夺也。”郑友贤曰:“或问夺气者必曰三军,夺心者必曰将军,何也?曰:三军主于斗,将军主于谋;斗者乘于气,谋者运于心。夫鼓作斗争,不顾万死者,气使之也。深思远虑,以应万变者,心生之也。气夺,则怯于斗;心夺,则乱于谋;下者不能斗,上者不能谋,敌人上下怯乱,则吾一举而乘之矣!《传》曰:‘一鼓作气,三而竭’者,夺斗气也。‘先人有夺人之心’者,夺谋心也。三军将军之事异矣。”
基博按:郑氏辨三军将军之异,是矣。至于夺气夺心,梅尧臣、王晳两家,于上下文语气为融贯。而何氏、张预之说,于兵家别是一义。然“夺气”“夺心”,亦有多术:有乘人于猝,出其不意,而“三军夺气”,“将军夺心”者。三国时,魏新城太守孟达图叛魏,而与诸葛亮书曰:“宛去洛八百里,去吾一千一百里,闻吾举事,当表上天子,比相反覆,一月间也;则吾城已固,诸军足办。所在深险,司马公必不自来!”而司马懿乃潜军进讨,倍道兼行,八日到其城下。达又告亮曰:“吾举事八日,而兵至城下,何神速也!”慌不知措,遂为懿诛。《传》所谓“先人有夺人之心”也。顾亦有延之以缓,消其斗志,而“三军夺气”,“将军夺心”者。希特勒先人夺人,用兵如神,人知之矣!顾一九三九年九月,一举而灭波兰;不转兵西向以亟攻法。而法国达拉第得情报机关之报告,深信希特勒之无意攻法,而欲先有事于英。迨一九四〇年五月,希特勒乃移兵攻法。盖距波兰之亡,半年有余矣;呜呼!此希特勒用兵之妙也!于时,法国里昂及勒哈佛尔所驻之英军,闲居苦闷;而英之将校,乃至演影戏,购留声机,娱悦其意,以慰羁旅。一军官叹曰:“力战不怕,待战难耐!”英兵又以买肉不得,时与法国市民龃龉。而一法兵语英兵曰:“此次战争之祸,惟伦敦之银行界实尸之!”英兵不服,遂以大哄!勒哈佛尔之英军,驻兵仓库,而前驻法军,中有通道,以两国士兵之不免于哄也!遂堵以墙,而于是英、法同仇之志荒矣!军情日涣,士无斗志,一法军官叹曰:“今日之役,我不攻希特勒,希特勒亦不攻我,果何为者?吾侪不如回家以事所事,任外交家折冲尊俎,可耳!”乃至一九四〇年四五月之间,有法军数十万,暂遣归农。然后希特勒大举而乘之!人徒见其闪电战之先人夺人,为功烈耳!孰知次且半年,延不进兵,亦以消英法联军之斗志,而“夺气”“夺心”也!呜呼!此千古珍罕之史例也!然后知士之所以为厉,心之所以不夺,岂惟亟战之难,抑亦不战之难,李牧备匈奴,日击数牛飨士,习骑射,士卒皆愿一战;王翦伐楚,坚壁不战,日休士洗沐,而善饮食拊循,士卒方投石超距;此中大有事也!用兵者可深思其故矣!
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
(训义)杜佑曰:“避其精锐之气,击其懈惰欲归,此理气者也;曹刿之说,是也。”杜牧曰:“武德中,太宗与窦建德战于泥水东,建德列阵,弥亘数里。太宗将数骑登高观之,谓诸将曰:‘贼度险而嚣,是军无政令;逼城而陈,有轻我心;按兵不出,待敌气衰,陈久辛饥,必将自退;退而击之,何往不克。’建德列陈,自卯至午,兵士饥倦,悉列坐石,又争饮水。太宗曰:‘可击矣!’遂战,生擒建德。”梅尧臣曰:“朝,言其始也;昼,言其中也;暮,言其终也;谓兵始而锐,久则惰而思归,故可击。”张预曰:“朝喻始,昼喻中,暮喻末,非以早晚为辞也。凡人之气,初来新至,则勇锐;陈久人倦,则衰;故善用兵者,当其锐盛,则坚守以避之;待其惰归,则出兵以击之。此所谓善治己之气,以夺人之气者也。”
基博按:一九一七年,欧洲大战,法人所倡取守势之作战法,每厚集兵力于后方;而第一道防线之战壕内,则置兵不多;盖德军以剧烈炮火,猛攻法军阵地,第一道防线之前线所有一切建筑,势必尽被炸毁,而多置兵多牺牲,不如聚大军以屯第二防线之后,而伏居掩蔽完固之壕沟内;德军炮火虽极猛烈以尽毁第一道防线,而法军之损折不多,代价悬殊;及炮火渐稀,德之步兵迈进,法军乃从容出自后方,悉力蓄锐以与交战,坚持第一道防线之最后一线及紧要炮垒,力阻其染指第二道防线。依法人经验所得,俟德军占第一道防线,而后反攻以逐之;较之坚守第一道防线以损兵挫锐者为事半功倍;亦以避敌之锐,蓄我之力。及一九三九年,欧洲第二次大战起,希特勒创闪电战,不恤殚锐竭力以用坦克车队,纵横欧陆,溃法败英,摧南斯拉夫、希腊;转锋而向苏联,乘势远斗,其势不可当也!然一九四二年五月,苏联大败德人于卡尔科夫。德人之坦克车队,风驰而前;而苏联,则集中平射炮及坦克步枪之火力以击之;俟其坦克车摧毁之垂尽,而后苏联之坦克车,雷轰霆逐,以歼其步兵,薄其阵地。德人大败。是年十一月,英蒙哥马利将军之大败德隆美尔将军于北非也,亦先以猛烈炮火摧德之坦克车队,而后出坦克车队以追奔逐北,隆美尔之军几歼焉!同一坦克车队也,而德人悉锐以制先;苏、英蓄力以承敝。然英、法得治气之要也。
以治代乱,以静代哗,此治心者也。
(训义)何氏曰:“夫将以一身之寡,一心之微,连百万之众,对虎狼之敌,利害之相杂,胜负之纷揉,权智万变而措置之胸臆之中;非其中廓然,方寸不乱,岂能应变而不穷,处事而不迷,卒然遇大难而不惊,案然接万物而不惑。吾之治,足以待乱;吾之静,足以待哗;前有百万之敌,而吾视之则如遇小寇。亚夫之遇寇也,坚卧而不起;栾箴之临敌也,好以整,又好以暇。夫审此二人者,蕴以何术哉?盖其心治之有定,养之有余也。”张预曰:“治以待乱,静以待哗,安以待躁,忍以待忿,严以待懈,此所谓善治己之心似夺人之心者也。”
基博按:此德国兵家克老山维兹氏论将之所以称“识力之培养”也。其论以为:“战之为道,至无定也。凡兵家之言,极深研几;及其临阵,学说原理,杳无征验,何所用之!而纷纭之变,扰我灵台;死丧之哀,凄人心脾;茫茫前途,惟有猜想。是故战之为事至变且乱也;非战之难;变而能持其常,乱而不失其定则难。此则识力之培养,必有以裕之于平日,而后临战之时,指挥若定,坚持我初衷,勿失其自信。”亦既说《计篇》备引之矣;克氏所谓“识力之培养”,《孙子》谓之“治心”也。遵义黎庶昌撰《曾文正公年谱》,称:“公在军终日凝然,奏牍书札,躬亲经理,不假手于人,益治书史,不废吟诵;尝谓:‘军事变幻无常,每当危疑震撼之际,愈当澄心定虑,不可发之太骤。’盖其数年所得力者在此;所以能从容补救,办危为安也。”合肥李瀚章称:“曾国藩初入翰林,讲明程朱之学,克己省身,得力有自。遭值时艰,毅然以天下为己任,忘身忘家,置死生祸福于度外;其过人之识力,在能坚持定见,不为浮议所摇。”德国大将兴登堡尝言:“临战尤当镇定;纵使敌情之未谙,而镇静则立时生其趋吉避凶之术;果临战而葸,不如不战,见危而退,不惟自堕其气,抑必为敌所乘,此之谓避危而自即于危!”然此次大战,英国主持太平洋战局之独眼将军魏菲尔,尝于一九三四年在剑桥大学演讲,论为将之道,以为幽默亦大将之所必不可缺者!盖幽默,则动心忍性,而以谐谑出之,如不经意;不幽默,则张脉偾兴,此心欲静而不得!然而幽默,则德人之所最缺也;以故一九一八年上次大战之终,虽以兴登堡之强毅,而不免仓皇失措,法人蒲哈德著《兴登堡欧战成败鉴》一书备论之!盖乱与哗,有不仅在敌,而出于国是之未定,士心之惶扰者;是在大将之善治其心而镇以静,待以治耳!特余观欧洲战术,拿破仑之排炮集中猛轰,山动地摇;希特勒之坦克车集团猛冲,风驰雨骤;岂诚有摧坚破锐之功,抑先振“夺气”“夺心”之威;其法远原于蒙古,而神明其用!欧洲古史,载蒙古之西侵也,以游牧之族,擅骑射之精;每临阵,未及交绥,而蒙古甲士驰大马,张强弓,疾骋而前,排墙以进,箭如雨集,骑如蜂拥;基督军猝不知措,阵脚摇动;遂为所乘以溃不能军,则以基督军之“夺心”以“夺气”也!蒙古所以败基督军者如此;所以摧女真,破南宋者,无不如此;抑亦拿破仑、希特勒之所以战必胜,攻必取者也!特拿破仑以排炮猛轰,蒙古以万弩齐发;希特勒以坦克猛冲,蒙古以甲骑驰突;为资不同,而胜则一,岂有他谬巧,不过“夺心”以“夺气”而已!然则“以治待乱”,“以静待哗”之“心”,岂特将军之宜亟治,抑亦三军之所当同!新兵初临阵,骤闻大炮隆隆,飞机轧轧,神智已昏;而坦克车疾驰以来,更无所措手足!顾久经战阵之老兵,经验已惯,沉着接战,不震不;亦以心不夺,气不慑也!一九四一年九月,苏联之骤为希特勒所袭也,势几不支,顾非无大队之坦克车以与希特勒相持也!欧美军事家声言:“现代化之坦克车,疾于攻而不利于守;炮兵之射击,既以缓不济急;而守势之坦克车,亦难阻敌前进,观于苏德之战而可知也!惟有高速度之飞机而装置三十七粍以上口径之速射炮,乃可御坦克车之进攻耳!然而生产不易,美国制造亦少也!”然则苏联将任德坦克之纵横跳荡,而坐以待毙欤?是不然!一九四二年五月,希特勒悉力殚锐以攻卡尔科夫也,而苏联以抵御坦克车战术试验成功闻!是役也,德军损坦克车二百五十辆。问其术,则集中炮火以协同配备完整之步兵,而歼灭德军坦克车队也。方德军坦克车队以步兵及空军掩护,卷土而来之际,红军严阵以待,寂不之应,伺德军疾入二百五十码地带,驰以益速,与其后之步兵失其连络,而达红军炮火射程以内;然后集中平射炮与平射来福枪之火力,发无不中,所当者摧。步兵则徐起而断其后,以遮德之步兵,不得支援;然后红军坦克,亦出应战,相摩相荡,主客不分;而德之空军,恐轰炸之中本国坦克,将翱将翔,徒唤奈何!苏联随军记者言:“未有如寂静之足以使纳粹坦克驾驶员伤心夺气者!方其风驰而前,以突破我之防线,以期待我恐慌骚乱,无纪律之射击;然而不然!红军之步兵,不射击,亦不逃跑,只沉默以坐于战壕内;以未有射击之命令也!于是德军坦克车不得不继续深入;及其入之深也,以为必遭红军炮火之射击矣!然而红军之炮火受命,则‘纵战车之深入,然后切离其主力,以为歼灭’;亦不射击也!而德人失措矣,心口相问,若曰:‘异哉!何以红军不射击也,何以若是之寂静也!’红军则处以镇静,持以忍耐,默睹德坦克车之如潮而过,而无一人惧后路之断,以欲归不得者;只自计曰:‘吾人此时留在德军坦克车队之后方,将截之以毋使只轮返也!’德军坦克车队不能长此寂静以忍与终古,不欲红军之截其后以欲归不得,于是疾变方向,减低速度,然而其进也锐,为计已迟!红军之步兵、炮兵及坦克,纷纷而出,相与僇力,以聚而歼旃!不过临阵之寂静,以成空前之胜利!德之攻苏也,不惟增进红军战时之资源,抑亦磨炼我同仇敌忾之精神,而予以‘镇静,勇敢,坚韧!’”呜呼!此则“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治心”之成功;而“避其锐气,击其惰归”者也!岂必高速度之飞机,装置三十七糎之速射炮,而后可以抵坦克车之进攻耶!鲁登道夫言:“武器不能造成胜利;而惟一造成胜利之条件,只有精神而已!”观于苏联,亶不然乎!“治心”者,所以造成胜利之精神者也!
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以饱待饥,此治力者也。
(训义)李筌曰:“客主之势。”杜牧曰:“‘致人而不致于人’是也。”
无要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阵,此治变者也。
(训义)何氏曰:“所谓‘强则避之。’”张预曰:“正正,谓形名齐整也;堂堂,谓行陈广大也。敌人如此,岂可轻战。《军政》曰:‘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又曰:‘强而避之’,言须识变通。此所谓善治变化之道以应敌人者也。”
基博按:“无要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阵”,何、张两氏以“强而避之”为解,是已。然我避敌之强,敌乘我之弱,有时正正之旗,不能无要;堂堂之阵,不能勿击;则如何?曰:兵法“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而所以“治变”,有化会战为袭击,化大兵为小队之法。用以突击而进攻,谓之渗透战。用以捍御而自卫,谓之游击战。游击战者,始西班牙。一八〇七年,法皇拿破仑以大兵拥其弟若瑟夫入西班牙称帝;而西班牙人叛者四起,此剿彼窜;而拿破仑之兵力,遂为所牵制,顿兵挫锐,久而消耗;此游击战之所昉也。然而中国自古有之!曾国藩言:“小队出奇之师,贵少不贵多,贵变不贵常;古人谓之狙击,明人谓之雕剿。雕剿者,如鸷鸟之击物,破空而来,倏忽而去,无论有获无获,皆立即扬去。用兵者师其意,探明贼之所在,前往狙击,无论或胜或否,皆立即退归;总以‘出其不意’四字为主。兵法最忌‘情见势绌’四字,常宜隐隐约约,虚虚实实,使贼不能窥我之底蕴;若人数单薄,尤宜知此诀!若常扎一处,人力太单,日久,则形见矣!我之形既尽被贼党觑破,则势绌矣!此大忌也;必须变动不测,时进时退,时虚时实,时示怯弱,时示强壮,有神龙矫变之状。老湘营昔日之妙,全在乎此!”则是今之所谓游击,疑若古之所谓雕剿也。然而有不同。雕剿之战,盛于有明。鸟之鸷者曰雕;雕剿云者,喻其为剿之猛且速也。兵无选锋,不能雕剿;明代边将,多养亲丁。赵翼为《二十二史札记》,曾盛称之,以谓:“两军相接,全恃将勇;将勇,则兵亦作气随之。然将亦非恃一人之勇也,必有左右心膂之骁悍者,协心并力,始气壮而敢进;将既进,则兵亦鼓勇争先;此将帅所贵有家丁亲兵也。前代如韩岳之背嵬军,固有明效。即《明史》所载,如成化中,王越多荡跳士为腹心,与寇搏战,数有功。马永为将,蓄家丁百余,皆西北健儿,骁勇敢战。帝问将于李时。时以永对,且曰:‘其家众可用也。’马芳蓄健儿,尝令三十人,出塞四百里,多所斩获。万历中,李成梁帅辽东,收四方健儿,给以厚饩,用为军锋,所至有功。此将帅亲丁之成效也。”将帅亲丁,多选骁锐,既用雕剿,亦备缓急。然戚继光《练兵实纪》又极论其害,以谓:“宣大山陕,地平无险可据,敌马入犯无时,数千亦入,数百亦入,甚至数十亦入。将官随有警报,便就出去追剿;缓急之际,迅雷不及掩耳,那得齐兵,那得齐众;故特有家丁之设,所谓在精不在多,与将官厮守一处,人不离营,马不离鞍;一声炮响,早已出门,方才追得贼及;又有偷马打帐房之类,平日边徼得此功劳以为根基;及遇大敌,却称众寡不敌,厚颜无耻!今诸将每人统兵一枝二三千不等,原要各将将此二三千众,教练精强;又召家丁二三百厚养以充先锋;今却顾此遗彼,爱小失大;就以军士之马供家丁骑乘,以军士之身供家丁役使,以军士之粮作家丁养赡;是得二三百人之心,尽失部下二三千军士之心;以有用之粮,置之不用之地!是费朝廷二三千军士之粮饷,而仅得二三百家丁之力;本为求精,适致冗费,本为求多,反以致寡;既视二三千人为冗数,又视之为必不可练用;如是而厮役益多,益快其欲;诸将又且利于此,习于此,偷马打帐房得功,视此为制敌之长策;及至大举而入,便谓敌必不可交锋,必不可堂堂相对;凡能神出鬼没,偷窃零骑,挑壕自固,便是好汉;此牢不可破之习也!”盖敌以雕剿来,而将帅有家丁以赴急;我以雕剿去,而将帅借家丁以邀功。特是家丁,耗兵力,无补兵威;雕剿,幸小胜,不可大胜;此戚继光之所为讥切也!而今之所谓游击战者,则欲积小胜以为大胜,耗敌力以老敌师其故由于我军集中之兵力,不足以当敌人集中之兵力;小敌之坚,大敌之擒;惟有化整为零,斯可以弱制强;敌集团以为强,我分兵以出奇;敌专为一,我分为十;会战之所以胜,在“我专而敌分”。游击之所谓战,则敌专而我分;其战略,为不成军之散开战略;其战术,为无定型之流动战术;出入无时,莫知所向;不击则游,不游则击。敌挟大炮、坦克车以纵横驰突于平原大野;而我以短枪白刃,迫之于山林沼泽,大炮、坦克无所用之地。敌据雄都大邑以控制要害;而我以风晨月夕,乘之于不及防之时。猛之攻击,而继以速之退却;速之集中,而辅以隐之分散;声东击西,此出彼没,不嫌鬼鬼祟祟,以击堂堂正正;有袭击,无会战;有隐避,无防御;敌欲战则避;敌欲休则扰,亟肄以疲之,多方以误之。敌之兵力,积小耗以致大耗;我之兵略,先小战而后大战;俟敌之兵力,耗而以竭;敌之士气,沮而以丧;然后以大军继之,蔑不克矣!渗透战之化整为零,以分出奇,与游击战同;特是用之猛攻,而不许以退却!一九一五年,法国步兵上尉拉法尔格始倡渗透战,以谓:“当进攻敌阵之时,如坚不可破,与其顿兵而挫锐,不如抵以蹈瑕,如怒潮之决堤然,苟有纤介之孔,无不渗透以入,渐扩而大,以成决口,狂澜澎湃,莫之能挽矣!”此渗透战之所由名也。顾莫之省而德国兴登堡用之以有成功!方一九一八年之初,英法之联军日增,而德之兵源渐竭;然英、法报纸,佥谓:“德军将以大队密集冲锋,而快心于一决以挽颓势也。”兴登堡见之,蹙额曰:“吾德何来如许兵众以行此密集之战术,而容我如许密集牺牲乎!然我有以处之矣!”于是申儆于军,颁之教范,乃变密集队之冲锋,而为散兵线之冲锋;选锐卒,组小队,各携轻便臼炮与机关枪,臼炮用以击毁壕堑,机关枪用以突阵,数十百队,如蜂之拥,推锋而前,得间以入,以三月二十一日,进攻英军,几不支;因名其战术曰渗透,意谓无孔不入也!及一九四〇年,希特勒之攻法也,则以无坚不摧之闪电战,为之后劲;而以无孔不入之渗透战,任其前哨。然而耳食者,徒知闪电战之有坚必摧,而不知渗透战之无孔不入也!渗透战,常在闪电战之前夜;先之以空军之地面侦察,而侦察所用之新武器,则为大胆果敢之听音哨,窃听法军之电话,得以审知敌阵防御配备之疏密,而求可以渗透之间道;其次则搜索以斥候兵,每三人为一组,携轻机关枪,而循所知之间道,乘夜以穿过法军之步哨,拂晓乃开始射击,数小时续续不已,予以猛烈之破坏;然后数千队之渗透战士,蹈瑕抵隙以人自为战,如水银泻地之无孔不入,深入敌阵而纵贯之,断其后方联络之电话,占其后方防御之支点,而用机关枪以猛烈射击侧近之法方守军;于是守军见四面八方,枪弹横飞,以为左右前后皆敌,惟惧不得突围,而迅速退却;追奔逐北,必尽歼之,毋俾残喘苟延以与我再接再厉也!倘守军坚持不退以与我相抗;而我之渗透战士,昼以白炬,夜纵烽火,用信号以呼应我之炮兵及机械化部队,告以所在,视之标识,而后雷击霆震之闪电战继之推锋而前,使敌人不及弥缝其阙,匡救其失。游击战不占据支点,而渗透战必坚据支点。游击战有进有退,而渗透战有进无退。游击战为消耗战之支队,而渗透战为歼灭战之前锋。两者攸异;而其化整为零,以分出奇,不嫌鬼鬼祟祟,以击堂堂正正,则又无乎不同。特游击战,我国人耳熟能详,而渗透战,则罕有及者;余故连类而及之以俟考论焉。夫战之为术,不外四端:一曰“虚实之形”。二曰“迂直之计”。三曰“奇正相生”。四曰“分合为变”。正正之旗,堂堂之阵,我专而敌分,合以集中我之兵力也。游击之战,渗透之战,敌专而我分,分以耗散敌之兵势也。凡事有宜,知彼知己,因利制权,不得尽言。
故用兵之法:高陵勿向;背丘勿逆;
(训义)杜牧曰:“向者仰也;背者倚也;逆者迎也;言敌在高处,不可仰攻;敌倚丘山,下来求战,不可逆之;此言自下趋高者力乏,自高趋下者势顺也;故不可向迎。”梅尧臣曰:“高陵勿向者,敌处其高,不可仰击;背丘勿逆者,敌自高而来,不可逆战,势不便也。”王晳曰:“如此不便,则当严阵以待变也。”张预曰:“敌处高为陈,不可仰攻;人马之驰逐,弧矢之施发,皆不便也;故诸葛亮曰:‘山陵之战,不仰其高。’敌从高而来,不可迎之,势不顺也;引至平地,然后合战。”
佯北勿从,
(训义)杜佑曰:“北,奔走也;敌方战,气势未衰,便奔走而陈却者,必有奇伏,勿深入从之。故太公曰:‘夫出甲陈兵,纵卒乱行者,欲以为变也。’”
锐卒勿攻;
(训义)张预曰:“敌若乘锐而来,其锋不可当,宜少避之以伺疲挫。晋楚相持,楚晨压晋军而陈,军吏患之。栾书曰:‘楚师轻窕,固垒以待之;三日必退,退而击之,必获胜焉。’又唐太宗征薛仁杲,贼兵锋甚锐,数来挑战;诸将咸请战。太宗曰:‘当且闭垒以折之;待其气衰,可一战而破也。’果然。”
饵兵勿食;
(训义)杜牧曰:“敌忽弃饮食而去,先须尝试,不可便食,虑毒也。后魏文帝时,库莫奚侵扰,诏济阴王新成率众讨之;王乃多为毒酒,贼既渐逼,使弃营而去;贼至。喜,竞饮;酒酣,毒作;王简轻骑纵击,俘获万计。”陈皞曰:“此之获胜,盖出偶然,固非为将之道,垂后世法也。《孙子》岂以他人不能致毒于人腹中哉!此言喻鱼若见饵,不可食也;敌若悬利,不可贪也。曹公与袁绍将文丑等战,诸将以为敌骑多,不如还营。荀攸曰:‘此所以饵敌也,安可去之。’即知饵兵非止谓置毒也。食字,疑或贪字也。”张预曰:“《三略》曰:‘香饵之下,必有悬鱼’,言鱼贪饵,则为钓者所得;兵贪利,则为敌人所败。夫饵兵,非止谓置毒于饮食,但以利留敌,皆为饵也。”
归师勿遏,
(训义)孟氏曰:“人怀归心,必能死战,则不可止而击也。”张预曰:“兵之在外,人人思归,当路邀之,必致死战。韩信曰:‘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克。’”
围师必阙,
(训义)曹操曰:“《司马法》曰:‘围其三面,阙其一面,所以示生路也。’”杜佑曰:“若围敌平陆之地,必空一面以示其虚,欲使战守不固而有去留之心。若敌临危据险,强救在表,当坚固守之,非必阙也。此用兵之法。”李筌曰:“夫围敌,必空其一面,示不固也;若四面围之,敌必坚守,不拔也。”张预曰:“围其三面,开其一角,示以生路,使不坚战。后汉朱隽讨贼帅韩忠于宛,急攻不克,因谓军吏曰:‘贼今外围周固,所以死战。若我解围,势必自出;出则意散,易破之道也。’果如其言。”
穷寇勿迫,
(训义)杜牧曰:“春秋时,吴伐楚,楚师败走,及清发,阖闾复将击之。夫概王曰:‘困兽犹斗,况人乎!若知不免而致死,必败我;若使半济,而后可击也。’从之,又败之。汉宣帝时,赵充国讨先零羌,羌睹大军,弃辎重,欲渡湟水,道厄狭。充国徐行驱之。或曰:‘逐利行迟。’充国曰:‘穷寇也,不可迫;缓之则走不顾,急之则还致死。’诸将曰:‘善!’虏果赴水溺死者数万;于是大破之也。”
基博按:近代战术,务于歼灭;围师不阙,穷寇必迫;稍纵即逝,未可拘虚也!
此用兵之法妙也。
(训义)郑友贤曰:“或问自‘计’及‘间’,上下之法,皆要妙也;独云‘此用兵之法妙’者,何也?曰:夫事至于可疑,而后知不疑者为明;机至于难决,而后知能决者为智。用兵之法,出于众人之所不可必者,而吾之明智了然,不至于犹豫者,其所得固过于众人,而通于法之至妙也。所谓‘高陵勿向,背丘勿逆’,盖亦有可向可逆之机;‘佯北勿从,锐卒勿攻’,亦有可从可攻之利;‘饵兵勿食,归师勿遏’,亦有可食可遏之理;‘围师必阙,穷寇勿追’,亦有不阙可追之胜。此兵家常法之外,尚有反覆微妙之术,智者不疑而能决,所谓‘用兵之法妙’也。”
右第三节论军争,宜为不可胜而无犯用兵之所忌。
基博按:“夺气”、“夺心”、“治气”、“治心”、“治力”、“治变”,所以为军争而不失敌之败;“勿向”、“勿逆”、“勿从”、“勿攻”、“勿食”、“勿遏”、“必阙”、“勿迫”,所以慎军争而自立于不败也。《孙子十三篇》,《形篇》、《势篇》、《虚实篇》皆言因敌而制胜,而《计篇》以挈其纲;盖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此为军争之所有事也。《行军》、《地形》、《九地》三篇,皆言因地而制宜,而《九变篇》以发其凡;盖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杂于利而务可信,杂于害而危可解,此慎军争之所有事也。因敌乃能不失敌之败;因地而后自立于不败;然因敌必用五间,而莫重于反间;故曰:“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而卒要其成于反间。因地必辨九地,而借资于乡导;故曰:“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而先著其义于此篇。至此篇所论军争,不过作战之术,而以补《作战篇》之所未逮。谋攻不如作战,作战又不如不战;不得已而战,则贵胜不贵久,故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下政攻城。”伐兵者,军争之事也,作战之事也。《作战篇》言伐兵之贵胜不贵久;《军争篇》言伐兵之为利毋为危;然不如伐谋伐交之为不战而屈人之兵。而伐谋、伐交,则皆计之事也,故以“计”冠于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