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那里学写字的时候,不觉得就是春初了。此地有一个大会,一般男女,到了这个时间,都在那里游春,或是唱歌哪,饮酒哪,或是跑马,或是跳舞哪,极其热闹。有人来约吾师前往赴会,吾师便命我担着酒肉同去。到了那个地方,人已是满满的了,都在那里张着帐篷饮酒作乐。吾师已吃得醉了,便叫我也来将那些余剩的酒食,放量着吃。我已经吃得大醉,此时余剩下的酒肉还多哩,师乃命我将此余肉酒物担回家去,我便高高兴兴的担了回来。行到半路上,看见那些醉归的游人,莫不沿途唱着歌儿,异常的有趣。不觉我的歌兴便勃发起来,也就唱起歌来了。一面唱着,一面走着。越唱越高兴,越走也就越快,彷佛像飞腾似的。此路必经过我的门前,母亲在屋里听得我的歌声,心中便疑惑起来道:「这不是我的儿子吧!天底下穷苦无告的人,最苦的莫如我们母子三人了,岂有唱歌的时候吗!」心中疑惑不定,便出来看个虚实。出门一看,果然就是我。此时母亲这一怒就非同小可,一手拖了一根炒麦根儿,一手便将我的头发捽住,从门外拖上楼。又从楼梯上跃将下来,抓了一把灰,将我的眼睛眯住,那棍子就犹如雨点一般。一面打着,一面哭着骂道:「你父死了,乃生出你这个不肖儿子呀!你就忘了本了吗?我三人的苦楚,你试想想看!」说着便气死在地。此时我的妹子俄几也正在家中,看见母亲气死了,便哭啼啼的说道:「哥哥呀,你看哪!」便大哭起来。我也忍不住的号淘痛哭。此时便知道这一个苦境,实是天地间最真确的了。
兄妹哭了一阵,便把母亲扶将起来。少时母亲也就慢慢的活转来了,便哭着道:「儿呀!娘的苦楚,是天下莫有的,你会乐得唱歌吗?」刚才说了这麽一句,便再也没得说的;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三个人哭做一团。哭过不了,母亲和俄几皆责备我道:「这七八年中,连吃的也莫得,穿的也莫得,难道你不知道吗?」此时我便忍着痛说道:「母亲的话,都是极是的,请你不要悲伤了好吧。母亲的意思要怎麽样呢?对我说出来,我便遵着你的意旨去做就是了。」母亲道:「我的话你能够听吗?能听我的话的人,会乐得唱歌吗?会乐得唱歌的人,都晓得去学本事来报仇麽?我们的魔你晓得吗?这个魔穿的是细輭的衣服,骑的是高大的肥马,有的是金钱势力,你能够制伏他吗?只怕你千万也办不到吧!若是你能学咒吗?或是放雹吗?或是地下活埋的法吗?能够将你阿姑阿里的九世都断绝了,那麽这就是我最高兴的,最喜懽的,也就是我最爱的。你能够办麽?」当时我便十二万分的诚恳答应了一句道:「我能。但是此事呢,能不能成功,固然不可必;我决定向四方去学,以求达到这个能力去。就是一件,这出去的旅费啊,以及供养啊,要请母亲预备一下,我决定去呀。」母亲也就懽喜起来了。
便将那一块所耕的地卖去了一半,又卖了一颗透亮的松绿珠,如狮子样的一匹白马,一条氆氇,凑合起来,与我买了两匹骡子,预备着我往贡汤了。但是初次出门,一切都不熟习;非有同伴,一路上母亲是很不放心的。偏偏的凑巧,此时喀热夺有五个青年小喇嘛,要往西藏去学经。我听得这个消息,懽喜极了,便与此五人约同一路。要起身的时候,又将五人都约到我的家中住了数日。临行,母亲向五人道:「我儿望你们几位的扶助,要去学那最上的咒啊。」便使两匹骡子驼上了染氆氇的染草,我又将松耳石藏在身中。母亲便送我们出门,送了好远,手中提了一瓶酒。此时要分别了,便在路上与我们饯起行来,各人都吃了饯行酒。母亲又向此五人殷勤的嘱咐了一番,便执着我的手泪汪汪的说道:「你只有一个娘,我只有你一个儿子,是万不容分离的。你当牢牢记着欺负我们的仇人,此去要一定学咒,不要与他们五人一样呀。他们是富乐去学的,你是穷苦去学的。时时刻刻要提醒着自己,警觉此心,不要和他们一样。你若是不一定学成了便回来见我,我必死在你的面前!」说完了之後,便从此分别了。
我走着的时候,一面行,一面的回头看看,两眶的眼泪是早已满了。远远的望见母亲,还坐在那地上不能行动呢,想是她也在那里伤心的哭了吗。此时好似那万箭攒心一般,便想要转来,再与母亲说上两句话。恐此去若是学不成呢,不能回来再见母亲的面了。但是看看母亲已自回家去了,便忍痛而行。走了好几天,那日到了一家子宿着。这家愿将金子来掉换我的染草,我答应了,便将所驼的染草换成了金子,打从大江之後向西藏而行。有一天到了涂鲁,心里想着母亲说的话,与我此番出来求学的目的,便私问一个小喇嘛道:「倘若要学咒,或是雨雹哪,或是活埋的法哪,当向谁人学才学得到呢?」他说道:「这些法呀,要雅隆足波的噶容董撮及喇嘛,他才晓得哩。这一位喇嘛麽,他对於各种的咒,以及那些雨雹哪,活埋哪,这些希奇的法子,都是成就了的,要在他当面方才学得到呢。」原来这一个青年小喇嘛,便是方才说的那噶容董撮及喇嘛的徒弟,所以他很清楚。起初呢,我们原是约同一路,往客札甘金去学咒;而今听得这个消息了,便扭转过来,约此五人折往雅隆足波。尤其是这一位青年喇嘛,更极端的怂恿,取得了几个人的同意,便一齐折往雅隆足波而来。
到了那里,谁知这几位去学法的青年喇嘛,乃毫无供养;我便将染草所换的金子,身上藏着的松耳石,完全都供与上师了。心里犹嫌不足,便想道:「这一点子物件,何能算做见师的供养礼呀!但是我别的皆无有了,便诚诚恳恳的,愿将我的身、我的口、我的心,总都完全的供养了上师罢。」心里如此想着,便向噶容董撮及喇嘛磕头道:「弟子愿将我的身口心完全供养上师!」师傅问道:「你欲学甚麽?」我便直言无隐的说:「弟子欲学咒。因为有一个害我的人,我要学咒来报复呀!望师傅传授与我罢。但是还有一件事,我在这里学法的时候,我的穿的呢,吃的呢,都望师傅的慈悲,赐我一点儿吧。」何以我又有这个请求呢?因为我所有的东西,都已一齐供完了。在西藏的规矩,凡是当徒弟的,所有穿的吃的用的,都完全该自己预备。若是没得这一个要求,我既已一无所有,此事又如何办呢。当时喇嘛便说道:「你的意思,待我考虑一下再说吧。」从此我便住在这里学咒。学了一年多,凡是比天地更大的咒,都已同到学着了;惟有那到究竟边的未曾学得。又在这里学经,整整的同着他们又学了一年。
此时这五个青年喇嘛,都一个个有思归的心,以为所学的我们都已学着了,还在此间做甚麽呢。便来约我也一同的走,道:「妥巴噶,我们所学的咒,念诵的法,已是极深大了;就是师傅所有的,恐怕再也莫得比此更高深的了。我们的去心已定;妥巴噶,你也可以去了吧?」此时我心中便想道:「我尚莫得一种确实的把握,若仅仅学了这点便转回家去,见了我的母亲,有甚麽把凭呢?若咒未学成,报不了我们的大仇,我的母亲必会死了。」便毅然的对几个同学谢绝道:「我还未曾学咒,何能便去呀!」他们便道:「我等已是得着了法的了,决去无疑。你若愿意留在此间吗,也是可以的,我们便先走了。」说着便各皆拿出氆氇衣服,均来到师傅面前供了辞行。我虽然是决定不走的,但是此时呢,也同着他们一齐的作礼辞行。几位同学已起身了,我将他们送了一程。看见五人去了,我便独自一人折身转来。在路上走着,看见有许多的马粪啦,牛粪啦,便想道:「这却可惜了。我天天吃了师傅的饭,一点报答的也没得,不如将此物检回来晒乾,与师傅烧火也好吗。」便将一路所有的马粪牛粪都检了回来,撒在屋後晾着。师傅在楼上看见了,当时便说道:「我的弟子也算很多的了,要找像这个检粪的徒弟,却是很不容易呀!」便立刻的叫我到他跟前去。
只听得师傅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道:「有个一定会现出来的咒呀。」又说道:「身口心都完全供养了我,今天若是不给他一个咒,实在是业障,实在是可怜呢!」正说着时,我已来到师傅的面前了。师傅便问道:「你不同他们回去,作甚麽呢?」起初辞行的时候,师傅都与各人赐了一件氆氇衣服;因为我同他们磕头辞行,我也侥幸的得着了一件。此时便将这一件氆氇衣取将出来恭恭敬敬的供献师傅道:「犹如大宝一样的喇嘛啊!我若是回去,我的母亲必然会死了。我呢,要学得一咒,能够报我的仇,才可以回去啦!弟子要学一个顶上的咒呀!」师傅道:「你有甚麽苦?是谁人欺负你呀?」我便将我的父亲色惹降择临死的时候,将所有的财产寄托仲父,今被吞噬的情形说了一遍。师傅听了,已是两泪汪汪的道:「此事倘若真实不虚,可以放咒了。你暂且等着,待我命人前去考察确否,再与你说便了。若论是要学我这个咒吗,上头喀热古松处的,以及印度交界处的,须用松耳石啦,金子啦,百千价的供养方才传授;若是下面川康地方来学此咒吗,绸缎啦,茶啦,须百千万的供养才能传授;至於前藏後藏四方来学此咒的麽,须氆氇千方的供养来;又东南甲札松宋来学此咒的麽,牛马羊以百千数的供来,这些我都见过了。至於以身口心供养的麽,除了你一人之外,我未曾见着呢。你的事,我决定以最迅速的探过明白再说。」
次日,便命了一个极会走的人,叫做托把喀的前去打听。这托把喀,乃是一个极有道力的人,走起路来比奔马尤快,好像飞腾一般,不久间,便从我的家乡打听了从前那些实在情形回来覆命。事实既已经证明是确实不虚了,便请师傅传我一咒以报此仇。师傅道:「你说的都是实在的,我便与你的咒。但是呢,你要到别处去学啊。我的咒是惹上吽拍,这吽字便是死,拍字便是倒,是有极大威力的。如何又要到别处学呢?这臧冗地方,有个空隆把云敦简择喇嘛,他便会召雹,随手所指,无不听命,犹如手中取物一般,随意取来放去,是丝毫莫有不随心的。他也会咒药,但是不会施咒。我会施咒,又不会召雹。那时我二人便互相交换。我的咒已经是交给他了,他又将召雹的法交给我了。便约了一个条件:以後如有来学的弟子,学施咒呢,我便与他引将过去;学召雹呢,他便与我引将过来,互相交换学徒。明日我便写信一封,派我的儿子大马汪确引你前去。所有吃的,用的,以及供养的,我都担负,与你一牛驼了,你到他那里去学罢。」我第二天,遵着了师傅的命令,便向臧宂而去。
好容易到了臧宂,见了空隆喇嘛,献上了驼来的供养,呈上了师傅的书信,便将前後的情事说了一遍。喇嘛道:「我的好友,今天这麽远的地方,因为你的冤屈叫你前来,我便将咒法传给与你罢。可在这山上建一座茅篷起来,以为修法的所在。」当下便预备着竹木石头,启建茅篷。这个茅篷修来甚是奇怪,初建的时候,用了若干像牛一般样大的石头,将四周都围了。这一道门是很秘密的,谁人也不知道。喇嘛便传授了我的咒法,叫我在茅篷中修了七天的法。到第七那一天,喇嘛来了,说道:「够了,够了。」我便要求道:「弟子是很苦的啊!来得又很远,请再修七日吧。」喇嘛应允了,我又在这茅篷里修了七天的法。到十四日满的时候,喇嘛又来了,便说道:「今夜晚这坛场里到有一个看头呢。」
到了夜晚的时候,只见许多的护法来了,犹如潮水一般,都团团的站着。一眼看去,好像大海一样。只见他们,手里拿着三十五个人的心子,鲜血直流;口中说道:「只顾叫我们,又连连的催促我们,你要的是这个东西吧?」说着,便将三十五颗人心都堆在坛中。又道:「还有两个祸根未曾收拾呢。」我便说道:「那两个麽,请你们可以留着吧。」在这个时候,我便大修供养,供养这些护法。供养已毕,方才开门出来,便想道:「这咒的力量如何,还不知是怎麽一回事呢。若是将我的仇报不了,我怎好回去见我的母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