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晓得这一天,正是仲父为他的儿子娶媳妇的喜期,诸亲百客尚未到齐的时候,这三十五人已先在他的家里了。还有些来吃喜酒的客,尚在半路上走着,便你言我语的说道:「不应该的,已成了主人了;真正的主人已成了狗了,赶出去了。这种坏人的儿子妥把喀,他今天还要娶媳妇呢。不知道木纳学的咒成功了没有?怎麽他的咒还不曾来呢?」又有人说道:「三宝佛的真处,是一定有咒来也不可知。」
此时一路说着,尚未走拢。我的仲父正在家中同姑母分派那些食品:「这个肉,应拿来招待某客吧;那样的饮食,又应该拿来招待某人吧。」正在那里商量着。
我家从前的老婢,现也在仲父家中服役了,正背着水桶,出外去负水。刚刚走出门,只见有许多的马,如风也似的一般蜂拥而来。又见门外有许多的蜈蚣呀,蛇呀,蝎子呀,犹如蚂蚁一般。内中有一个绝大的蝎子,好像牛一样,正用前头两个巨箝箝着柱头,使劲在那里拽哩。骇得此婢魂飞魄散,飞云也似的跑了。只听得犹如天崩地裂一声的震响,霎时间灰尘满天,那些竹树房屋倒塌的声,牛马羊畜嘶鸣蹴踏的声,男人女人哭的声,闹成了一片,其中的死屍便已堆满了。
此时俄几听得这个消息,便飞跑的回去向母亲报告了。母亲道:「是真的吗?」俄几道:「怎麽不真,阿姑屋里的人死了一大堆呀!」我的母亲直喜得跳将起来,直奔仲父的家中看个明白。
果不是呢,只见房屋已倒了,人已死了。不但人死,连牛马等亦死得很多。只听得一片的哭声,震天动地。此时母亲懽喜极了,将一根棍子挂在衣襟上,犹如疯狂一般的高声大叫道:「供呀!供呀!快供三宝佛呀!你们大家都听着呀!都要晓得我的丈夫色惹降择生的儿子呀!有儿子呀!无儿子呀!我杂嘎与妥巴噶节衣缩食办的这个事,成不成功呀?你们都来看呀!看呀!前头阿里说的,多呢,用兵来;少呢,用咒来。我不用兵,咒的力啦!你们看看!人呢,死在上面!牛马呢,死在底下!中间的财产损失是算不清的呀!这就是我的儿子玩的一出幻戏儿,我留着这一条老命来看的呀!我杂嘎报仇雪恨的事,请你们看看呀!」
母亲一面嚷着,一面的狂奔。周围四处,人人莫不听着了,便私相议论起来道:「这女人事是真真有的啊!」「真便真了,但是未免太恶毒了吧!」
在这个时候,这三十几家被压死的亲戚们,便大大的开了一个会议,说道:「这个女人是坏极了!况且她口里还说她的仇尚未报完。在她这一番的恶意中,岂不是我们人人都该死在她的儿子手里吗!此仇非报不可了。」
便大家商量着要将我的母亲拿来活活挖心而死。内中有一老人便问道:「你们杀了此女人有何好处呢?若是杀了这个女人,她的儿子再放起咒来呢,我们何以敌之?岂不太糟了吗!」便又讨论。结果呢,议定了先杀子然後杀母。此时仲父也在列席,愤极了,便反对起来道:「我的儿子也没得了,儿也死了,女也死了,今天非先杀母後杀子报仇,我是不依的。」
说着起身便走,立刻就要去将我的母亲杀死。大家就动了公愤,将仲父擒住,用绳子綑将起来道:「你就是这件事的祸首罪魁,这一幕惨剧,皆因你演出来的。今天你又要去杀此女人,给我们地方中贻祸吗?你若要杀此妇,我们今天就先杀你!」吓得仲父不敢作声,乃央告众人,再不敢卤莽了。便放他起来,重新的计议,已议定派人来杀我。
姑母便向仲父道:「你有何本事能杀此木纳呀?」仲父道:「我取人的财产也莫本事麽。」姑母又道:「且小心,夜间提防着吧。」
我从前的乳母,听得这个信息,便悄悄的告向母亲道:「人家皆商量要杀你的儿子了,人已派定了。」母亲此时,已是非常的着急得了不的,左思右想,无法可施。想了一夜,便毅然将所剩下的耕地,完全拿来尽都卖了,换得金子七两。欲将此金送来,并与我给一个信息。在母亲的意思倒好,只是谁人为我送呢?好在这个时候,他们来杀我的人也还未曾派定。恰巧有一僧要到臧宂,母乃商托此僧带信寄我,僧已应允了。便留此僧在家住了几天,尽力的供养。母亲乃燃了一盏小灯来供佛,暗暗地在佛前发愿道:「倘若我的儿子,佛法是已经得着了,能如我的愿吗,这个灯便不灭。若不然呢,便速灭了。」奇怪啊!这小小的一灯,便会燃了一日一夜,竟自不灭起来。母亲懽喜异常,便心生一计,向僧道:「你的衣服破了,我替你补缀补缀罢。」就用了一方黑色的氆氇,与他补在背後;暗暗以七两金子藏在里面,外面又用了六条白线作界,又在黑氆氇上盖了一个印,便作了一封奇怪的书信与僧带去了。母亲也发了一个愿。
此时僧已去了,便假作我的书信一封谓俄几道:「昨天来的这个僧人,你哥哥托他带了一封信回来呢。」便将此假信取出与人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我本地的父老姊妹们呀!我近来放咒报仇的事,你们都见着了吧。以後如再有欺负你们的人,有多少,可将他的名字开来,以凭施咒放雹。人呢,必取他的命,并将他九世根株断绝,也是可能的呀。粮食呢,必将他打死完,使他一粒也莫得收的。若是本地有欺负我母亲的哦,我便立刻可以到那里来。本地倘有这等恶人,我必到此地,将他足迹也不留一个。我不饮不食,修成此法,一切都能办的。我的母亲啊!你不必念我了。若是从前的那些善人啊,我是很喜懽的呢。
木纳
俄几乃将此假信,拿与仲父姑母一看,吓得他们魂不附体;便将那块乳三角地,连忙交还与我的母亲,以为缓兵之计。送信的僧人到了臧宂,将我母亲的话,都一一的告诉了我,便取出母亲那一封奇怪的信来,只见上面写着:
儿子妥巴噶呀!你母妹的心已满愿了!你父亲的心已通了!咒力已发了!房子已倒了!三十五人已死了!但是呢,本地还有欺负我的人未报。听得有雨雹的法,今夏可用咒将他们的苗稼尽行打坏。若不然的话,他们还要杀我杀你哩,杀你的人快要派来了。若是你莫得吃的,可往北看,太阳照不到处,有云的地方,有六颗星子的底下,我的至亲有七家在那里。你的穿的,吃的,心里爱的,都在里头。若寻不着这道门,可问此僧便知。
我读了此信,莫名其妙,不知母亲说的甚麽,好生的疑惑。上面明明说的,不知道可问此僧,我便去问他。他道我的至亲现居何处,他也不知道。奇了!那僧又想了一会道:「除了喀尔喀与贡汤两处,别无所知了。」此时我手中正在万分窘迫的时候,穷到了不得,便拿着此缄来见师傅。
师傅看了许久,便说:「汝母恶心尚大呢!人多死至三十五个,还欲放雹呀!你的至亲,往北有甚麽人家呀?」我也摸不着头脑,便对师傅说道:「并无此亲呀,未听见说过有甚麽亲戚呀。弟子已经问过此僧,僧亦不知,大是奇了!」
幸而好,我这位喇嘛师傅是有妻子的和尚,这一位师母又是具着慧眼的。此时师母也在那里,听得我同师傅都摸不着头脑,便一手将信抢过去看了一看,即命将那个僧人请进来。少时来了,师母便命取酒啦,烧着火盆啦,大家围炉同饮。此时师母便站起身来,向僧背上摸了一把道:「到处走着,冷起来了。」说着便将此僧的衣,取来披在她的身上,往来的走了好几转,便上楼去了。
少时师母下来,手中拿着七两金子,笑嘻嘻的,仍将衣服还了那僧,坐着一同吃毕,便将那金子放在我的面前道:「妥巴噶,这就是你的金子。」大家皆吃了一惊,细问师母,乃在僧衣中找出来的呢。
师母道:「你的母亲是很有大智慧的呀!」便问:「师母如何知道呢?」师母方才慢慢的说道:「信上说的地方,往北太阳照不见的,乃背後的意思。云乃补的意思。六星乃白线所缝也。七家至亲,就是七两金子。寻不着问僧,即向僧衣找寻,不向别处呢。」说到这里,大家方才恍然。
师傅便大笑道:「女人的心真快呀。」当时我便取了一钱金子送与此僧,又取七钱金子奉与师母,复取三两金子供养师傅,更求召雹的法。
师傅道:「你要学此法,我写信一封给你,你仍回雅隆足波,去见你先前学咒的噶容董撮及喇嘛,他见了我的信便会传你。」师傅便写了一信,令我仍回雅隆足波。我便持信前往,回到雅隆足波了。
见了从前的上师,便供了三两金子。喇嘛看完了信便道:「你的咒发了吗?」我道:「才死了三十五个人,我母亲的意思还要放雹呢。」师傅也就应允了,便传法授咒与我;建了一座茅篷,修了七日。起初呢,但见得云来了,後来电光也闪起来了;最後呢,听得龙叫起来了,摩睺罗伽也叫起来了。心中想道:「这个雹,我以手指也能引至四方了吧。」便问师傅,师傅道:「汝已能放了。」便问我此时你那乡中的苗稼深浅,我便回道:「若论这个时候吗,我们那乡下的禾苗才长了一寸多呢。」师傅道:「尚早呀。」
我便又在那里住了许久。一天师傅又问我的粮食深浅,我道:「此时吗,粮食皆要结子了。」师傅便说:「可以放雹吧。」便命一人陪我一同前往,此人就是前番的神行大力士托把喀呢。
我便辞了师傅,同托把喀回到故乡,在一家老亲处住着。这夜晚老亲道:「今年的粮食太丰收了,比往几年的特别好呀!明後日便可收割了。」次日,我便潜往一山沟,坐着念咒。此时抬头一看,只见天空中竟无有片云。我便召护法来,少时护法来了,我便将从前的事情,向护法哭诉了一番。说完了,便取我的衣服,向空中拂了几拂。忽然乌云四处,那雪弹子就如大雨一般落将下来。我犹以为少,又念,下的雪雹也就越发大了。最後更猛力念之,便降了一场绝巨的冰雹。此时我已冷得发抖,便往山中寻些枯枝,烧起一把火来烤着。
只见树林里头,有些人在那里杀了一匹野马,烧着在吃。内中听得有人说道:「妥巴噶已弄死了三十五个人,还不甘心,如今又来放雹。我必将他拿着,杀了来下面包,咬他一口子肉,又吃一口子馒头,我的心也是不疼的!」又听得有一个年老的人道:「这个山里头素来莫得烟火的,却怎麽今天忽然的会有烟子起来?必是妥巴噶在这里头。我们可以速去禀官,带兵来将他拿住杀了。」只见有人便飞也似的跑去了。
托把喀便走来说道:「事急了!你可先行回去。我在後面,好对付他们罢。」与我的同伴约定了一个相会的地方。在这个时候,我便急忙的折身转来便走,也顾不得甚麽了。好容易行了四日,甚是狼狈,托把喀便赶上了,忙问他後面的情形。托把喀道:「你去之後,他们便领起兵来了,将此山团团的围住。我一人在山上检起石头便打,随检随掷,两手犹如风车一般,将那些兵打着不敢拢来。与他们相持了一日一夜,我便走了,那些兵也从後追来。我见他们追得急了,我走得也急;他们追得缓了,我走得也缓。及後追了一天的光景,到了一个山沟里面,我便返身迎将上前,大叫道:『你敢杀我!我便是木纳!从前杀三十五个人的就是我!而今放雹打粮食也是我!你们若是再欺负我的母亲和妹子呢,我就在这沟中住着。在这里头鬼是满的,我便将你们的九族六亲一个也不留在世上!你们好好在这里等着,等着罢!』说完我便进沟去了。吓得那些人一个个无不心惊胆落,抱头鼠窜的,便一哄而散了。」说着便都大笑起来。
此时我们所走的,都是深山穷谷里那些小路,很不容易有饮食吃。便问托把喀:「我们往何处去,方能得食呢?」托把喀道:「跟着我来,便有吃的。」我又问:「往何处去呢?」他道:「往有席有酒处去吧。」遂跟着他走到一处,果然这家正在请僧做斋。
此时吾乃两手空空,未带的有碗,便给了我一个碗。其後天天都是如此,托把喀每引我走到一处,皆有酒食。但他走的极快,一天我被狗咬了,赶不上,便饿了一天的饭。次日赶着,托把喀怪道:「昨天为甚麽不来与吾同食?这一处的酒席更丰富哩。」遂将被狗咬的话向他说了一番,他便缓缓的等着我而走,我就天天皆有吃的了。回来见着师傅,师傅道:「恭喜呀,大仇已报,心中该懽喜了吧。你一人在路上大麻烦哪!」我们二人便说道:「我们尚未回来,是谁说的呢?」师傅道:「护法来时,他们的脸,犹如十五的月亮一般,但是身子好生的疲乏。吾已向他们道劳致谢,供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