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史字之本誼
欲明中國史學之起源,須先明史字之本誼。《説文解字》云:“史,記事者也。从又持中,中正也。”其字古文、篆文並作 。案記事者,即後世之書記官,此爲本誼;歷史官之史,乃引申誼。蓋又,爲古右字,篆文作 ,象右手形。中,爲册字。右手持册,正爲書記官之職。蓋古文册作 ,篆文作 , 作 ,後世誤認爲中正之中,其實中正爲無形之物德,非可手持,許君之説非是。中爲簡册,戴侗《六書故》、吴大澂《説文古籀補》,已有此説,然其説尚非密。江永《周禮疑義舉要》,吾師章太炎先生《文始》,引證更確實。江氏云:“凡官府簿書謂之中,故諸官言治中、受中,小司寇斷庶民獄訟之中,皆謂簿書,猶今之案卷也。此中字之本義,故掌文書者謂之史。其字从又从中,又者,右手以持簿書也。吏字事字,皆有中字。天有司中星,後世有治中官,皆取此義。”章先生云:“ 从卜中,中字作 ,乃純象 形。古文 作 ,則中可作 , 二編,此三編也。其作中者,非初文,而爲後出之字。中本册之類,故《春官·天府》,‘凡官府、鄉州及都鄙之治中,受而藏之’。鄭司農云,‘治中,謂其治職簿書之要’,《秋官·小司寇》,‘以三刺斷庶民獄訟之中,歲終則令群士計獄弊訟,登中於天府’。《記·禮器》曰:‘因名山升中於天。’升中,即登中,謂獻民數政要之籍也。堯曰:‘咨爾舜,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其中。’謂握圖籍也。《春秋國語》曰:‘余右執殤宫,左執鬼中。’韋解以中爲録籍。漢官亦有治中,猶主簿耳。史字从中,謂簿記書也;自大史、内史以至府史,皆史也。”
觀上列諸證,則以右手持册之記事者,即記事之書記官更明矣(海寧王國維作《釋史》一篇,取日本飯島忠夫説,以中爲《周官》大史職所云“飾中舍筭”之中,爲盛筭之器。案此爲周制,初制字時,未有此器,故不從其説。史之本職僅爲記事,曆數屬史,皆爲後起,此從其朔)。
二 有文字而後有記載之史
《説文》序云:“黄帝之史倉頡,初造書契。”尋許君此説,出於《世本》。《世本》今亡,《廣韻》九魚“沮”下引《世本》云:“沮誦、倉頡作書,並黄帝時史官。”倉頡作書,古書有傳述者多,可無疑義,如《荀子·解蔽篇》云:“好書者衆矣,而倉頡獨傳者,壹也。”《韓非子·五蠹篇》云:“古者倉頡之作書也,自環者謂之私,背私謂之公。公私之相背也,乃倉頡固以知之矣(私當作厶,私爲假字)。”《吕氏春秋·君守篇》云“倉頡造書”,惟稱倉頡爲黄帝史官,異説紛歧,足滋疑難。兹博採衆説,折中一是,亦研究史學發生之一要義也。
倉頡時代,説者不同。《尚書序》孔穎達《正義》曰:“《世本》云:‘倉頡作書。’”司馬遷、班固、韋誕、宋忠、傳玄皆云,“倉頡,黄帝之史官也”。(一) 崔瑗、曹植、蔡邕、索靖皆直云,“古之王也”。(二) 徐整云,“在神農、黄帝之間”。(三) 譙周云,“在炎帝之世”。(四) 衛氏云,“當在庖犧、蒼帝之世”。(五) 慎到云,“在庖犧之前”。(六) 張揖云,“倉頡爲帝王,生於禪通之紀”。(七) 張揖之説,出於《廣雅》。《廣雅》云:“自開闢至獲麟,二百六十七萬歲。分爲十紀,則大率一紀二十七萬六千年。十紀者,九頭一,五龍二,攝提三,合頟四,連通五,序命六,循飛七,因提八,禪通九,流訖十。”據《廣雅》所説,則倉頡之生,在獲麟前二十七萬六千年餘。其説怪誕,出於緯書,不足措信。崔瑗等説,但云古之王而不言時代,亦不足辨。衛氏言在庖犧、蒼帝之世,則在庖犧後。慎到著《慎子》,云在庖犧前。他若徐整、譙周之説,與司馬遷等説,不相舛牾,蓋一則言其生在黄帝以前,一則言其官在黄帝之世也。
綜上七説,惟慎到、司馬遷等説,有辨論之價值。司馬遷等説與許慎説同出於《世本》。《世本》與《慎子》皆出於戰國時,其説均古。二説孰是,則又須考定造字之年代以斷定之矣。
《易·繫辭》云:“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説文》序云:“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及神農氏結繩爲治而統其事,庶業其繁,飾僞萌生。黄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蹏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别異也,初造書契,百工以乂,萬品以察。”許君斷定庖犧至神農時,皆爲結繩而治,庖犧作八卦,垂憲象,始刻畫卦文,爲造字之先導;至黄帝時,乃造書契,盡刻畫之能事,次序井然,合乎進化之理。司馬遷作《史記》,本紀起於黄帝,而其《貨殖傳》又云:“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蓋亦以有文字而後有史,故起黄帝;神農以前爲結繩之世,故謂不可知。尋司馬遷、許慎之説,皆本於《莊子》。《莊子·胠篋篇》云:“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案黄帝亦稱軒轅氏,此軒轅氏在黄帝前)、赫胥氏、祝融氏、伏犧氏、神農氏,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結繩爲記事之發端,亦爲史之權輿,惜其法式今已不傳。然觀外國記載,謂中國以外諸民族亦往往行之。往昔西藏及貴州之苗族,亦有結繩之事,而琉球近時,尚存其制,海南土人,猶有用之者。當西班牙之侵入秘魯也,其國有通行之克潑斯quippus者,爲一種最發達之結繩法。德國人對於結繩一事,考察詳明,著有專書,結繩法式,皆有圖説。吾國古法,亦可由此推測。此法行於簡單社會,固可濟用,至於庶業繁盛,則飾僞萌生,非有文字,固不足以濟其窮。神農以前,既爲結繩之世,則始造文字,必在黄帝時無疑。苟在黄帝之時,則倉頡爲帝王之説,不攻自破。(倉頡爲帝王,蓋由史皇而附會。《淮南子·本經訓》云:“倉頡作書。”《修務訓》云:“史皇産而能書。”高誘注云:“史皇,倉頡。生而見鳥跡,知著書,故曰史皇,或曰頡皇。”)慎到謂“倉頡在庖犧前”,僞《古文尚書》序謂“伏犧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其説皆非。《尚書正義》所引七説,惟第一説爲足存矣。
三 再論書記官之史
上言文字起於黄帝,則黄帝以前,既爲結繩之世,文字未生,倉頡何由得爲黄帝史官?曰:結繩以記事,則結繩之記事者,亦得追稱爲史官。惟此史官,爲書記官,非歷史官。必須嚴爲分别,不可混淆。或謂《説文》序云:“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後形聲相益,即謂之字。”其後云者,似指倉頡之後。史字从又从中,爲相益之字,倉頡時似未有史字,何得稱爲史官?曰:伏犧既能畫卦,即能重卦(王弼説),倉頡既能造文,即能重文。韓非子云:“倉頡造字,背厶爲公。”公从八(八有背誼)从厶(私之本字),安見倉頡時無史字乎?假使未造史字,後世亦得追稱。
書記官稱史,不盡上古如此。《周官·太宰》:“府,六人;史,十有二人;胥,十有二人;徒,百有十二人。”注曰:“史,掌書者。”其他各職皆有府史、胥徒。《大宰》又有“女史八人”。注曰:“女史,女奴曉書者。”《宰夫》“史,掌官書以贊治”。注曰:“贊治,若今起文書草也。”周官之五史(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御史),大氐皆爲掌管册籍起文書草之人,無爲歷史官者,惟五史如後世之秘書及秘書長,爲高等之書記(説詳後);府史之史,則爲下級書記耳。《説文》序云,漢興,《尉律》:“學僮十七以上,諷籀書九千字,乃得爲史,郡移大史並課,最者以爲尚書史。書或不正,輒舉劾之。今雖有《尉律》,不課。”《漢書·百官公卿表》縣令長有佐史;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等官,皆有長史。《續漢書·百官志》,自三公以下至郡國縣道,各有掾史(分掾屬與令史。令史各典曹文書。郡國縣道,又有書佐);三公亦有長史,又有記室令史。案:佐史、掾史之史,皆書記官,即《尉律》所課者;長史,即後世之秘書長;記室令史,則秘書也。
歷史之作,必起於圖書薈萃之地。古者圖書薈萃之區,必首推太史,《吕氏春秋·先識篇》云:“夏太史終古,載其圖法奔商,商内史(案:疑太史之誤)向摯,載其圖法奔周,晉太史屠黍,亦以其圖法歸周。”《周官》太史掌建邦之六典,其屬小史掌邦國之志。《左》昭二年傳,晉韓宣子來聘,觀書於太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司馬遷自叙:“漢興,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故歷史之記載,必萌芽於太史。然其初之所作,僅記述一時一代之政典禮儀,與夫辨世系及昭穆而已。如《尚書》、《儀禮》、《周官》、譜牒等皆是。凡此記載,正名定分,僅足稱爲史料,未足僭名歷史;蓋因果之關係,時間之觀念,爲歷史最粗淺之條件,且尚未明也。
歷史之法,必爲治曆明時者所創。《周官》“太史,正歲年以序事,頒之於官府及都鄙”。《續漢書·百官志》:“太史令,掌天時星曆。凡歲將終,奏新年曆。”西周以前,未有編年之史,至西周之末,始有《春秋》(説詳後)。《春秋》之作必起於太史,觀魯之《春秋》藏在太史,即可知之。蓋惟太史能以時間之觀念,發明事實之因果,於是乎有編年之史,足以副歷史之名。至孔子修《春秋》,魯太史左丘明即爲《春秋傳》;厥後司馬遷爲漢太史,亦成《史記》。惟歷史之作,尚爲爲太史者私人所發明,未必爲太史之專職。觀夫漢之太史,至後漢時尚專掌星曆,奏時節禁忌,記瑞應灾異而已(《史通·史官篇》云,司馬遷既殁,後之續《史記》者,若褚先生、劉向、馮商、揚雄之徒,並以别職,來知史務。於是太史之署,非復記言之司,故張衡、單颺、王立、高堂隆等,其當官見稱,唯知占候而已)。而著作歷史者,反在蘭臺、東觀。班固爲蘭臺令史撰《漢書》;李尤召詣東觀拜蘭臺令史,撰《漢記》。夫蘭臺、東觀,爲圖籍秘書之所;令史掌奏及印工文書,蓋後漢之時,尚無歷史官專職也。至魏太和中,始置著作郎,隸中書。晉元康初,改隸秘書,專掌史任。梁、陳二代,又置撰史學士。歷史官之有專職,蓋始乎此。由此觀之,西周以前,無成家之歷史,魏晉以前,無歷史之專官,可斷言也(《史通·史官篇》云:“史官之作,肇自黄帝,備於周室。”此誤書記官爲歷史官矣)。《漢書·藝文志》云:“道家者流,出於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後知秉要執本。”案:道家伊尹、太公、管仲皆非史官,惟老子爲柱下史,或云爲守藏室史。柱下爲藏書之地,老子實猶今圖書館長,或圖書館書記耳,未嘗作歷史官也。後世誤以道家者流出於歷史官,於是學術源流因而滑亂。此余所以斤斤致辨於書記官與歷史官之分别也。
四 未有文字以前之紀載
或謂倉頡造字,在庖犧前,慎到之説,未可厚非。蓋《周官》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三皇中有庖犧,庖犧既有書,則造字者必在庖犧前可知。況庖犧有《駕辨》之曲(《楚辭·大招篇》及王逸注),有《網罟》之歌(《隋書·音樂志》,又見夏侯玄《辨樂論》),而十言之教,至今尚存(《左》定四年傳正義引《易》)。他若《葛天》之歌八闋(《吕氏春秋·古樂篇》引),《神農》之書,數十篇(《漢書·藝文志》農家,有《神農》二十篇;兵陰陽家,有《神農兵法》一篇;五行家,有《神農大幽五行》二十七卷;雜占家,有《神農教田相土耕種》十四卷;經方家有《神農黄帝食禁》七卷;神僊家,有《神農雜子技道》二十三卷;《本草》一經,雖不見於《藝文》,而《漢書·平帝紀》、《樓護傳》,亦嘗稱道)。事證如此,何以言黄帝以前無文字乎?
曰,黄帝以前書籍,或出追記,或出僞託,賈公彦《周官·外史疏》引《孝經緯》云“三皇無書”,申之云“此云三皇之書者,以有文字之後,仰録三皇時事”,此所謂追記也。漢魏以後追記邃古之事,其書彌多(如徐整《三五曆》言盤古之事,項峻《始學篇》言天皇、地皇、人皇等事,皆漢以前書所未道),皆屬此類。《漢書·藝文志》農家《神農》二十篇,原注云:“六國時諸子疾時怠於農事,託之神農。”《藝文志》所載黄帝時書,且多依託,何論邃古?《淮南子》云:“世俗尊古而賤今,特託黄、農以爲重。”此皆所謂僞託也。黄帝以前之書,皆可以此二例觀之(嚴格言之,堯舜以前之書,皆可以此二例觀之。蓋初造書契,施於實用,未必即有著作記載等事,足資流傳也)。
或又謂《管子·封禪篇》云:“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記者,十有二焉。”所謂十二家者,無懷、虙羲、神農、炎帝、黄帝、顓頊、帝嚳、堯、舜、禹、湯、周成王。而許慎《説文》云:“黄帝之史倉頡始造書契,以迄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體,封於泰山者七十有二代,靡有同焉。”由此觀之,七十二代之中,已有無懷、虙羲(即庖犧,虙或作宓作伏,皆聲轉)。許君云:“七十二代之字體,靡有同焉。”則慎到謂倉頡造字在庖犧前,更信而有徵矣。《左》昭十二年傳云:“楚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章太炎先生謂:“封於泰山者,無懷、虙羲、神農謂之三墳,炎帝、黄帝、顓頊、帝嚳、堯、舜、禹、湯、周成王,謂之九丘。蓋刻石記功,託體泰岳,故名墳丘也。五典爲五帝之典;八索爲三皇五帝之書。典書體例,蓋不相同,然同爲簡編,故名典索也。”然則刻石有三墳之文,簡編有三皇之書,貞信可稽,何云黄帝以前之書皆出追記僞託乎?曰:《管子·封禪篇》其書早亡,今本《管子》有《封禪篇》,乃唐房玄齡注《管子》時,採司馬遷《封禪書》所載管子之言以補之者。觀篇中所云,蓋秦始、漢武時假託管仲之言以諫行封禪者所爲,未必出於管子。即使出於管子,《管子》一書,亦係後人僞託。即非僞託,《封禪篇》言,“管仲睹桓公不可窮以辭,因設之以事,曰古之封禪”云云。則前説之七十二家、十二家,後説之五物、十五物,皆係假設之辭以欺抵桓公者,《封禪篇》之不足信一矣(《梁書·許懋傳》懋建議駁行封禪,以封禪爲緯書之曲説,與此篇相發明,可參考焉)。《封禪篇》言“封禪者七十二家,夷吾所記十有二”。此蓋假設之辭,或係傳聞之語,未嘗見七十二代之字跡詳其異同也。許君《説文》序所言,全與管子不相合(管子僅言自己所記,未嘗言及刻石字體,管子所云七十二家,上起無懷,許君所云七十二代,上起黄帝,此或許君一時誤記,或别有所據),不得並爲一談,二矣。《尚書》孔序《正義》引《韓詩外傳》云:“古者封泰山禪梁父者,萬餘人,仲尼觀焉,不能盡識。”《史記·封禪書》正義引《韓詩外傳》云:“孔子升泰山,觀易姓而王,可得而數者七十餘人,不得而數者萬餘人(今本《韓詩外傳》已逸此文)。”此蓋傳聞之語,韓嬰爲《外傳》則繫之孔子;司馬遷作《封禪書》,則繫之管仲。此皆古有其語,後人追記。而傳聞異辭,真相盡失,三矣。三説既明,則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諸解,如《尚書·僞孔傳序》,及賈逵(見《左》昭十二年傳正義)、鄭玄(見《周官·外史》注),下至章先生之所主張,其是非皆不足辨矣。《周官·都宗人》注云:“九皇六十四民。”疏云:“按《史記》伏犧以前,九皇六十四民,並是上古無名號之君。”《小宗伯》疏又引《史記》云:“九皇氏没,六十四民興;六十四民没,三皇興。”《通鑑外紀》引《史記》作“六十四氏”。案:司馬遷《史記》起黄帝,此所引《史記》不知何據?司馬遷謂:“神農以前,吾不知已。”此等洪荒傳説,不必信據。或者不察,竟謂六十四氏合之三皇五帝,正合管子七十二家之數,管子自言夷吾所記十有二,或者之言,竟可以補管子之遺忘乎?如此附會,世界史事,正不難牽連飾説矣。
五 再論追記僞託之史
《尚書緯》云:“孔子得黄帝玄孫帝魁之書,迄於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斷遠取近,定可以爲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爲《尚書》,十八篇爲《中侯》(《尚書·序·正義》引鄭氏《書論》所引)。”準此,則孔子所見帝魁以來之書,尚有三千一百二十篇,此孔子删書之説所由來也。自來言孔子删《詩》、《書》者,其説皆不足信(删《詩》之説,出司馬遷《史記》,駁語見下)。《大戴記》宰予問五帝德,孔子曰:“黄帝尚矣,先生難言。”故孔子輯書,肇自堯、舜,黄帝、顓頊、帝嚳之書,孔子時已不得見,非删之也(孔子不見黄帝、顓頊、帝嚳之書,而《五帝德篇》述其德;猶孟子不見周初典籍,而述周班爵禄之制,蓋皆得諸傳聞耳)。楊朱曰:“太古之事滅矣,孰誌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覺若夢。”(《列子·楊朱篇》)蓋言無書足徵也。孔子輯書百篇,而《尚書緯》言《尚書》百二篇。尋《尚書》百二篇,係漢張霸所僞造(見《漢書·儒林傳》)。此《尚書緯》蓋出於漢代,可斷言也。
緯候圖讖之書,多託之孔子。其中叙述古事,神奇怪誕,頗動聽聞,詁經述史之士,或多采擷,以亂其真,故其源流不可不辨也。《隋書·經籍志》云:“説者又云,孔子既叙六經,以明天人之道,知後世不能稽同其意,故别立緯及讖以遺來世。其書出於前漢,有《河圖》九篇、《洛書》六篇,云自黄帝至周文王所受本文;又别有三十篇,云自初起至於孔子,九聖之所增演,以廣其意;又有《七經緯》三十六篇,並云孔子所作;併前合爲八十一篇。”《文心雕龍·正緯篇》云,“八十一篇,皆託之孔子,通儒討覈,謂起哀平”(案:漢張衡上疏云,“成哀之後,乃始聞之”。荀悦《申鑒》謂“起於中興之前”)。徐養源著《緯候不起於哀平辨》則謂:“緯書當起於西京之季,而圖讖則自古有之。《史記·趙世家》‘扁鵲言秦穆公寤而述上帝之言,公孫支書而藏之,秦讖於是出矣’。《秦本紀》‘燕人盧生使入海還,以鬼神事,因奏録圖書’。蓋圖讖之名,實昉於此。要之圖讖乃術士之言,與經義初不相涉;至後人造作緯書,則因圖讖而牽合於經義。”劉、徐二説,後説較是。蓋圖讖緯候,其體迥殊;約而言之,惟讖、緯二類而已。讖自别行,如《孔老讖》、《老子河洛讖》、《尹公讖》、《劉向讖》、《雜讖》(見《隋書·經籍志》)等皆是。信者較寡。緯者所以配經,故自六經《論語》、《孝經》而外,無復别出;《河圖》、《洛書》等緯,皆屬於《易》。《漢書·李尋傳》已有五經六緯之文,説者又以莊子所説十二經以當六經六緯(《莊子·天道篇》云:“孔子西藏書於周室,繙十二經以説老聃。”案:此所云十二經,殆指春秋十二公之經耳),故儒者多信之。自宋大明中,始禁圖讖;梁天監中,又重其制;隋高祖受禪,禁之愈切;煬帝即位,乃發使四出,搜天下書籍與讖緯相涉者,皆焚之,自是讖多亡。而緯則以儒者傳述,不能盡滅。《隋書·經籍志》成於唐,所載僅有緯書,而讖則僅云梁有而已。今世所傳《古微書》及七緯諸書,皆緯書之僅存者。蓋自後漢以來,沛獻集緯以通經,曹襃撰讖以定禮;魏晉儒者,又據以撰史。於是司馬貞之補《三皇本紀》,馬驌之撰《繹史》,皆紛紛據緯以相傳述;延及海外,則又據《春秋緯》十紀之説(見上),以附會巴比倫歷史,謂爲漢種西來之證,謬種流傳,蓋非一日。夫此僞託之書,神話之籍,其不足以當信史,稍有識者當能辨之矣。
六 論歷史之萌芽上
上數章論書記官之史與歷史官之史性質不同,與夫一事之記述,一時之典章,皆爲史材,而非歷史;且辨明未有文字以前及既有文字以後一切追記僞託之作,以清史學之源,言之頗極詳盡。惟言成家之史起《春秋》,歷史之官起於魏晉,此蓋猶有疑義。《周官》“小史,掌邦國之志”。鄭司農云:“志,記也。《春秋傳》所謂周《志》,《國語》所謂鄭《書》之屬。”“外史,掌四方之志”。鄭玄云:“志,記也。謂若魯之《春秋》,晉之《乘》,楚之《檮杌》。”魯《春秋》、晉《乘》、楚《檮杌》、周《志》、鄭《書》,既已可稱爲歷史,則小史、外史,得非爲歷史官乎?曰《周官》五史,皆爲後世秘書長之屬,非爲歷史官,前既言之矣。二鄭之注《周官》,皆以春秋戰國時之史乘解釋西周初年之制度,所謂以後證前,不足爲訓。且所謂掌者,職司收藏,非著作之謂。尋《周官》原文:“小史,掌邦國之志,奠繫世、辨昭穆。”所謂邦國之志,即志所奠之繫世,所辨之昭穆,即邦國之譜牒類也。若依先鄭所注,指爲周《志》、鄭《書》之屬,則與外史所掌四方之志,注稱爲魯《春秋》、晉《乘》、楚《檮杌》有何區别?又:“外史掌書外令,掌四方之志,掌三皇五帝之書。”此所謂志與書,皆記也,即記所書之號令。《漢書·藝文志》云:“書者,古之號令。”三皇五帝之書,如伏羲之教(見《左》定四年傳正義),神農之教(見《漢書·食貨志》),神農之禁(見《群書治要·六韜·虎韜篇》),黄帝、顓頊、帝嚳、堯、舜之政語(見賈誼《新書·修政語》),庶幾近之。四方之志,即班於四方之政令。若方志之書,在《周官》爲誦訓(掌道方志)、訓方(誦四方之傳道)所掌,《漢書·藝文志》入於小説家者是也。後鄭所釋皆非。總之小史、外史所掌,皆系譜牒、政令之屬,可稱史材,未成歷史,斷非魯《春秋》等所可比擬也。
德國歷史家郎泊雷希脱lamprecht著《近代歷史學》,以爲“歷史之發端,有兩元之傾向,皆由個人之記憶,而對於祖先尤爲關切。兩元者何?即所謂自然主義與理想主義是也。取自然主義形式者,最初爲譜系;取理想主義形式者,最初爲英雄詩”。推究吾國歷史之發端,亦不外此例。然則小史所掌奠繫世、辨昭穆之譜牒,及春秋以前頌美祖先之詩,皆吾國歷史之萌芽也。
《史記·三代世表》:“太史公曰,五帝、三代之記,尚矣。自殷以前諸侯不可得而譜,周以來乃頗可著。”又曰:“余讀牒,記黄帝以來皆有年數。稽其曆譜牒終始五德之傳,古文咸不同,乖異。”《十二諸侯年表》:“太史公讀《春秋曆譜牒》。”又曰:“譜牒獨記世謚,其辭略。欲一觀諸要,難。”由此觀之,譜牒文體,略而不詳。司馬遷之所見,今雖不傳,然桓譚、劉杳均云:“《史記·三代世表》,旁行邪上,並放《周譜》。”《大戴記》所載之帝繫,《漢書·藝文志》所稱之《世本》,皆譜牒之遺式也。司馬遷云:“曆人取其年月,譜牒獨記世謚。”(見《十二諸侯年表》序)然則譜牒所重,在記世系名謚,《三代世表》,即其例也;年月異同之争,獨在於曆人,觀《漢書·律曆志》可知。《漢書·藝文志》有《黄帝五家曆》三十三卷,《顓頊曆》二十一卷,《顓頊五星曆》十四卷,《夏殷周魯曆》十四卷,此所謂曆也;《漢元殷周牒曆》十七卷,此所謂牒也;《帝王諸侯世譜》二卷、《古來帝王年譜》五卷,此所謂譜也。此等書籍,未必即爲司馬遷所讀之曆譜牒,然其性質,亦不外是。蓋古人記載,所重世謚,而因果之關係未明,時間之觀念亦淺,記載年月之法,獨疏略而不詳,故春秋以前,年代不明。雖曆人亦多争執異同,此譜系之所以不能稱爲歷史也。
孟子曰:“王者之跡息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明《詩》所以載王者之跡也。春秋以前,英武之事,大氐皆播之歌詩。虞夏之詩,尚矣,不可得而見。《詩》之《雅》《頌》,獨載商、周。如《商頌》之《長發》(有伐韋、伐顧、伐昆夷、伐桀之事),《殷武》(有伐荆楚,即《易》所謂高宗伐鬼方)。《大雅》之《生民》(述后稷家有邰)、《公劉》(述自邰遷邠事)、《緜》(述自邠遷岐事,且載昆夷駾喙、虞芮質成事)、《皇矣》(述太皇王季事,中有伐密、伐崇及侵阮徂共事)、《大明》(述大任、大姒事,且載尚父助武王伐紂牧野事)、《文王有聲》(述文王遷豐、武王遷鎬事)。《小雅》之《釆薇》、《出車》、《枤杜》(述文王北伐玁狁,《采薇》以遣將帥,《出車》以勞還,《枤杜》以勤歸)、《六月》(宣王北伐。述吉甫伐玁狁)、《釆芑》(宣王南征。述方叔伐蠻荆)。《大雅》之《崧高》(述申伯式南邦)、《烝民》(述仲山甫式百辟)、《韓弈》(述韓侯伯北國)、《江漢》(述召虎平淮夷)、《常武》(述南仲整六師,惠南國。程伯休父陳師旅,省徐土)。此皆歐人所謂英雄詩,本於個人記憶,而於祖先尤爲關切者也。
七 歷史之萌芽下
郎泊雷希脱又云:“譜系進而爲年代記(吾國稱爲編年史);英雄詩進而爲紀傳。”此兩元之進化。其説固是;然以吾國史跡觀之,則四者發生之次叙,詩最先,紀傳次之,譜系又次之,年代紀最後。兹分述之(吾國譜系,雖至周代始發達;然周以前粗疎脱略之譜系式記載,亦必有之,故與兩元進化説仍不相戾)。
《虞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故有言志之詩,而後有永言之歌(歌者,歌其詩也,此爲徒歌);有永言之歌,而後有依永之聲;有依永之聲,而後有和聲之律;有和聲之律,而後有樂器之作,以與徒歌相和。自伏羲作瑟,女媧作笙簧,已有樂歌,所歌者即謂之詩。其詩如後世之歌謡,播於口耳,不著篇章,故易湮滅失傳。然則詩歌先文字而有,鄭玄謂“詩之興焉,諒不於上皇之世”(見《詩譜》序),其説非矣。詩雖起於皇古,然商周以前,其詩已不傳,而司馬遷謂“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上採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三百五篇。”(見《孔子世家》)此孔子删《詩》之説所由本也。然觀《左氏春秋傳》魯襄公二十九年,吴公子季札聘魯,請觀周樂,所歌之詩,不越十五《國風》、二《雅》、三《頌》,孔子之生,在襄公二十二年,當季札觀樂,纔七八歲耳。哀公十一年,孔子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明周樂在魯,只有此數,非爲孔子所删定。所謂得所者,蓋編定其篇第,傳述其事義云耳。其時六代之樂,及夏之《九歌》、《九辨》,蓋已亡佚,即商之名頌十二,猶亡其七,他可知也。然則揚武功、述祖德,若《雅》、《頌》之詩,必起自古初(《吕氏春秋·古樂篇》,所引古歌之名,雖係傳述,亦足爲徵)。特至孔子時,已湮滅不傳耳。
紀傳之名,始於《禹本紀》(見《史記·大宛列傳》),及《伯夷叔齊傳》(見《史記·伯夷列傳》,或謂《世本》有《魏文侯斯傳》亦在《史記》前。《尚書傳》、《春秋傳》不在此例)。推而上之,《堯典》、《臯陶謨》,雖無紀傳之名,已有紀傳之實。《堯典》一篇,首尾百五十載(堯在位七十載。舜徵用三十載,在位五十載),與紀載一時之事迥殊,實爲本紀之權輿,若以司馬遷之本紀相較,則《堯典》所缺,惟年月之不明耳。此史學上時間之觀念尚未明也。《臯陶謨》但以“粤若稽古臯陶”發端,中間雜載臯陶、禹在帝舜前相陳之昌言,而又叙述帝舜與禹、臯陶、夔之語,而殿以帝與臯陶相和之歌,蓋重在臯陶,故曰《臯陶謨》,純爲叙紀之體,與《尚書》中誥、誓、命之文迥别,實爲列傳之權輿,與《史記》屈原、賈誼、司馬相如等列傳不載事功惟載言語文章者相契,所不同者,惟不書臯陶爲何地人耳,此史學上空間之觀念尚未明也。司馬遷之紀傳,在年代記發生之後,史學已達進步之時,《堯典》、《臯陶謨》乃繼英雄詩而起,史學尚屬幼稚,故僅述局部,不能覩其全體,與詩之叙述相似,試觀《堯典》自“欽明文思安安”,至“黎民於變時雍”,以四十八字,概括堯之生平,似商周之雅頌,似後世之銘贊,《臯陶謨》篇末,竟以歌詩作結,蓋未脱英雄詩之習也。《堯典》、《臯陶謨》等書,今文家謂爲孔子所作。此蓋臆説之辭,不足措信。《左》文十八年傳,季文子已引《虞書》“慎徽五典”等文(今見《堯典》),《左》僖二十七年傳,晉趙衰稱郤縠説禮、樂而敦《詩》、《書》;又引《夏書》“賦納以言”等文(今見《臯陶謨》,他若《左》文七年傳郤缺引《夏書》,《左》莊八年傳莊公引《夏書》,《左》昭十四年傳叔向引《夏書》,《周語》内史過引《夏書》,《周語》單穆公引《夏書》,諸如此類,或見今《書》,或爲逸文,不勝枚舉)。則孔子以前,已有人引《虞》、《夏書》矣。《左》哀十八年傳孔子兩引《夏書》,則孔子亦引《夏書》矣。謂爲孔子作,夫豈其然?然如段玉裁説,以《堯典》爲夏史所作,據《堯典》“舜陟方乃死”爲證;孫星衍説以《臯陶謨》爲虞史伯夷所述,據司馬遷説《臯陶謨》,及《大戴記·誥志篇》虞史伯夷釋“幽明”爲證;則又不明虞夏之時,無歷史官,且虞夏史去堯、臯陶尚近,何以篇首皆云“粤若稽古”?以意揆之,則《典》《謨》之作,殆出於夏商之際或西周以前乎(英雄詩進而爲紀傳,《堯典》、《臯陶謨》前英雄詩必已發達無疑。然紀傳既興而英雄詩仍未絶,如漢以後郊廟歌詩是也,此猶年代記既興而譜系仍未絶,如漢以後所出譜牒是也)?
譜系起於何代,不可得而考,跡其初起,不過如小史所掌奠繫世、辨昭穆而已:年代事蹟,必不詳也。司馬遷謂“譜牒獨記世諡,其辭略”。又謂“自殷以前諸侯,不可得而譜,周以來乃頗可著”。則譜系殆興於周乎?唐虞傳賢,夏初傳子,其譜時系有無,蓋不可考。有殷一代,兄終弟及者多,至於周代,主於立嫡,始嚴大宗小宗之辨,故奠世系、辨昭穆,其要事也。此證一也。《史記·三代世表》,出於《世本》,法效《周譜》,然云從黄帝至夏桀二十世,從禹至桀十七世;從黄帝至殷湯十七世,從黄帝至紂四十六世,從湯至紂二十九世;從黄帝至周武王十九世。尋《世表》云:“黄帝生昌意,昌意生顓頊,顓頊生鯀。”《漢書·律曆志》則云“顓頊五代而生鯀”。《世表》從夏禹至桀十七王,中有傳弟者四,至桀實十二世(依《世表》例,末王不數,下放此),則黄帝至桀實十六世。若依《漢志》,須加三世,則十九世也,一疑矣。《世表》云,“帝小甲,太庚弟”。《殷本紀》則云,“小甲,太庚子”。索隱引《世本》同。《世表》,從黄帝至殷湯十七世,從湯至紂二十九王,中有傳弟者十四,至紂實十五世,則黄帝至紂實三十二世;若依《世本》及《殷本紀》,須加一世,則三十三世也,二疑矣。據《世表》黄帝至湯十七世,黄帝至紂三十二世,而黄帝至周武王僅十九世;武王與紂並世,何殷周世系相差如是其遠乎?三疑矣。由此觀之,周以前譜系,皆由周人追録,知則録之,不知則闕;自周以下,不特王室世系,井然不紊,即諸侯之譜,亦詳載而靡遺,此二證也。周代掌譜系之官,在王室則有小史,在諸侯則如楚之三閭大夫;周以前未聞有此官制。此三證也。《史通·表曆篇》云,“譜之建名,起於周代”。蓋亦同於斯意也。(梁玉繩《史記志疑》據《禮·祭法》疏引《春秋命曆序》云,“黄帝傳十世,少昊傳八世,顓頊傳二十世,帝嚳傳十世”,以疑《史記·三代世表》。)緯書之不足信,已如上論,然漢王符《潛夫論·五德志》謂“嚳爲伏羲後,堯爲神農後,舜爲黄帝後,禹爲少昊後,湯爲顓頊後,皆不同祖”。而蜀秦宓亦辨五帝非一族,亦足見周以前譜系皆係追述,不足信據。
春秋以前,無編年之史。觀乎《尚書》之文,年月闊略,稱王稱公,非序莫辨,《甘誓》一篇,禹、啟、太康,説者非一,莫能證明,《太誓》上繫紀元於文王,《金縢》直書“克商二年”,隨文汎説,不以一王踐祚爲統,此年不繫於時王也。《康誥》首書“惟三月哉生魄”,《召詰》首書“惟二月既望”,知有月日而不知事在何年,此月不繫於年也。《召誥》“予惟乙卯,朝至於洛師,戊辰,王在新邑”,知有日時,而不知事在何日,此日不繫於月也。史法草苴,明成周故無《春秋》以日繫月、以月繫時、以時繫年之術也(周初不特繫年於事,即記日亦繫於事。如《召誥》“惟太保先周公相宅,越若來,三月,惟丙午朏,越三日戊甲,太保朝至於洛卜宅”,以下“越三日”、“越五日”、“若翼日”、“越三日”、“越翼日”、“越七日”等句,皆不以日繫月而繫於事。《顧命》“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懌,甲子,王乃洮頮水。越翼日乙丑,王崩”。四月不載月朔之日子,則甲子乙丑,亦不知在四月何日,則亦以日繫事而已)。或謂春秋以前,既無編年之史,何以司馬遷謂“余讀牒,記黄帝以來,皆有年數”乎?曰,黄帝至周世數,且傳聞互異,遑論年數,《漢書·律曆志》云,“太史令張壽王及待詔李信,治《黄帝調曆》,言黄帝至元鳳三年,六千餘歲。丞相屬寶、長安單安國、安陵桮育治《終始》,言黄帝以來,三千六百二十九歲。”李軌注《法言》云,“世有黄帝之書,論終始之運,當孝文之時,三千五百歲,天地一周也。”(見《重黎篇》)司馬遷所以謂“稽其曆譜牒,終始五德之傳,古文咸不同,乖異”也。《史記》自共和以前立世表,共和以後始立年表,蓋亦以共和之後乃始有編年之史也。或謂晉代汲縣發魏襄王冢,得《紀年》,託始黄帝,至春秋以前,皆有年數可稽。此書前人定爲戰國時魏人所記,而《漢書·律曆志》載劉歆《三統曆》,唐虞夏商,皆有總年,自周初至共和乃用魯曆,時周歷已亡,則共和以前自有年代可稽,何以謂編年史始於《春秋》乎?曰,《竹書紀年》蓋晉束晳等所僞造,本不足信;今本《竹書紀年》,又係宋以後人所僞造,僞中之僞,更不足信。劉歆《三統曆》由於推測,與張壽王、單安國等,蓋無以異,亦不能據爲塙證。《紀年》云,“夏總年四百七十一年”,《三統曆》則云“四百三十二歲”。《紀年》云,“商總年四百九十六年”,《三統曆》則云“六百二十九歲”。《紀年》云“自武王滅殷至幽王二百八十一年”(《史記·周本紀》集解引《汲冢紀年》云,“自武王滅殷以至幽王凡二百五十七年”,此足證今本《竹書紀年》,非晉代原本明甚),《三統曆》則云“伯禽至春秋三百八十六年”。二家之説相歧既如彼。劉歆據《魯曆》春秋以前至伯禽初封三百八十六年,而《史記·魯世家》自伯禽初封至惠公末,得三百二十一年(《史記·封禪書》云,“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寧而崩”。《三統曆》“成王元年,命伯禽侯於魯”。《魯世家》“孝公二十五年,犬戎殺幽王”。據此,以魯世家推算,武王滅殷至幽王末凡二百七十五年。《三統曆》云,武王克商後七歲崩。據《三統曆》推算武王滅殷,至孝公二十五年幽王被殺,凡三百四十五年。與《紀年》説均異),魯曆與《魯世家》相異又如此。足見春秋以前,無編年之史,各家所記之年,皆由推算而得,非真出於信史也。然則編年之史始於《春秋》,有説乎?曰《春秋》之作,蓋在共和宣王之世,故司馬遷年表始共和,墨子引諸國《春秋》,亦上逮宣王而止(《墨子·明鬼篇》引《周春秋》言宣王、杜伯事,又引《燕春秋》、《宋春秋》、《齊春秋》,皆言春秋時事。《左》昭二年傳有《魯春秋》,其後孔子修《春秋》,蓋即據此。《晉語》羊舌肸習於《春秋》,《楚語》莊王使士亹傅太子,申叔時告之曰,教之《春秋》。孟子謂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蓋當時編年紀事之書,别言之,則曰《乘》、曰《檮杌》,總言之,則皆名曰《春秋》。《史通·六家篇》、《隋書·李德林傳》並引墨子云,“吾見百國《春秋》”。蓋當時各國皆有編年之記載。故自共和以後,各國諸侯始有年數可稽也。總之《春秋》之名,共和以前,未聞有此,而《史通》云“《汲冢璅語》記太丁時事,目爲《夏殷春秋》”,此又足徵其僞矣)。孔子修《春秋》,託始魯隱,以事繫日、以日繫月、以月繫時(時者,春夏秋冬也。當時有周正、夏正之不同,故時頗重。《春秋》之名蓋即約舉四時之春秋也),以時繫年。自是厥後,時間之觀念明,因果之關係著,歷史最要之條件,於是乎始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