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备的人生需要存点孩子气
人生快乐倘若想完备,
一定要保存一点孩子气。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只要有一点实事实物触动他们的思路,
他立刻就生出一种意境,
在一弹指间就把这种意境渲染成五光十彩。
一直到现在,我们所讨论的都偏重欣赏。现在我们可以换一个方向来讨论创造了。
既然明白了欣赏的道理,进一步来研究创造,便没有什么困难,因为欣赏和创造的距离并不像一般人所想象的那么远。欣赏之中都寓有创造,创造之中也都寓有欣赏。创造和欣赏都是要见出一种意境,造出一种形象,都要根据想象与情感。比如说姜白石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一句词含有一个受情感饱和的意境。姜白石在做这句词时,先须从自然中见出这种意境,然后拿这九个字把它翻译出来。在见到意境的一刹那中,他是在创造也是在欣赏。我在读这句词时,这九个字对于我只是一种符号,我要能认识这种符号,要凭想象与情感从这种符号中领略出姜白石原来所见到的意境,须把他的译文翻回到原文。我在见到他的意境一刹那中,我是在欣赏也是在创造,倘若我丝毫无所创造,他所用的九个字对于我就漫无意义了。一首诗做成之后,不是就变成个个读者的产业,使他可以坐享其成。它也好比一片自然风景,观赏者要拿自己的想象和情趣来交接它,才能有所得。他所得的深浅和他自己的想象与情趣成比例。读诗就是再作诗,一首诗的生命不是作者一个人所能维持住,也要读者帮忙才行。读者的想象和情感是生生不息的,一首诗的生命也就是生生不息的,它并非一成不变的。一切艺术作品都是如此,没有创造都不能有欣赏。
创造之中都寓有欣赏,但是创造却不全是欣赏。欣赏只要能见出一种意境,而创造却须再进一步,把这种意境外射出来,成为具体的作品。这种外射也不是易事,它要有相当的天才和人力,我们到以后还要详论它,现在只就艺术的雏形来研究欣赏和创造的关系。
艺术的雏形就是游戏。游戏之中就含有创造和欣赏的心理活动。人们不都是艺术家,但每一个人却都做过儿童,对于游戏都有几分经验。所以要了解艺术的创造和欣赏,最好是先研究游戏。
骑马的游戏是很普遍的,我们就把它做例来说。儿童在玩骑马的把戏时,他的心理活动可以用这么一段话说出来:“父亲天天骑马在街上走,看他是多么好玩!多么有趣!我们也骑来试试看。他的那匹大马自然不让我们骑。小弟弟,你弯下腰来,让我骑!特!特!走快些!你没有气力了吗?我去换一匹马罢。”于是厨房里的竹帚夹在胯下又变成一匹马了。
从这个普遍的游戏中间,我们可以看出几个游戏和艺术的类似点。
一 像艺术一样,游戏把所欣赏的意象加以客观化,使它成为一个具体的情境。小孩子心里先印上一个骑马的意象,这个意象变成他的情趣的集中点(这就是欣赏)。情趣集中时意象大半孤立,所以本着单独观念实现于运动的普遍倾向,从心里外射出来,变成一个具体的情境(这就是创造),于是有骑马的游戏。骑马的意象原来是心镜从外物界所摄来的影子。在骑马时儿童仍然把这个影子交还给外物界。不过这个影子在摄来时已顺着情感的需要而有所选择去取,在脑里打一个翻转之后,又经过一番意匠经营,所以不复是生糙的自然。一个人可以当马骑,一个竹帚也可以当马骑。换句话说,儿童的游戏不完全是模仿自然,它也带有几分创造性。他不仅作骑马的游戏,有时还拣一支粉笔或土块在地上画一个骑马的人。他在一个圆圈里画两点一直一横就成了一个面孔,在下面再安上两条线就成了两只腿。他原来看人物时只注意到这些最刺眼的运动的部分,他是一个印象派的作者。
二 像艺术一样,游戏是一种“想当然耳”的勾当。儿童在拿竹帚当马骑时,心里完全为骑马一个有趣的意象占住,丝毫不注意到他所骑的是竹帚而不是马。他聚精会神到极点,虽是在游戏而却不自觉是在游戏。本来是幻想的世界,却被他看成实在的世界了。他在幻想世界中仍然持着郑重其事的态度。全局尽管荒唐,而各部分却仍须合理。有两位小姊妹正在玩做买卖的把戏,她们的母亲从外面走进来向扮店主的姐姐亲了个嘴,扮顾客的妹妹便抗议说:“妈妈,你为什么同开店的人亲嘴?”从这个实例看,我们可以知道儿戏很类似写剧本或是写小说,在不近情理之中仍须不背乎情理,要有批评家所说的“诗的真实”。成人们往往嗤不郑重的事为儿戏,其实成人自己很少有像儿童在游戏时那么郑重,那么专心,那么认真。
三 像艺术一样,游戏带有移情作用,把死板的宇宙看成活跃的生灵。我们成人把人和物的界线分得很清楚,把想象的和实在的分得很清楚。在儿童心中这种分别是很模糊的。他把物看成自己一样,以为它们也有生命,也能痛能痒。他拿竹帚当马骑时,你如果在竹帚上扯去一条竹枝,那就是在他的马身上扯去一根毛,在骂你一场之后,他还要向竹帚说几句温言好语。他看见星说是天睒眼,看见露说是花垂泪。这就是我们在前面说过的“宇宙的人情化”。人情化可以说是儿童所特有的体物的方法。人越老就越不能起移情作用,我和物的距离就日见其大,实在的和想象的隔阂就日见其深,于是这个世界也就越没有趣味了。
四 像艺术一样,游戏是在现实世界之外另造一个理想世界来安慰情感。骑竹马的小孩子一方面觉得骑马的有趣,一方面又苦于骑马的不可能,骑马的游戏是他弥补现实缺陷的一种方法。近代有许多学者说游戏起于精力的过剩,有力没处用,才去玩把戏。这话虽然未可尽信,却含有若干真理。人生来就好动,生而不能动,便是苦恼。疾病、老朽、幽囚都是人所最厌恶的,就是它们夺去动的可能。动愈自由即愈使人快意,所以人常厌恶有限而追求无限。现实界是有限制的,不能容人尽量自由活动。人不安于此,于是有种种苦闷厌倦。要消遣这种苦闷厌倦,人于是自架空中楼阁。苦闷起于人生对于“有限”的不满,幻想就是人生对于“无限”的寻求,游戏和文艺就是幻想的结果。它们的功用都在帮助人摆脱实世界的缰锁,跳出到可能的世界中去避风息凉。人愈到闲散时愈觉单调生活不可耐,愈想在呆板平凡的世界中寻出一点出乎常轨的偶然的波浪,来排忧解闷。所以游戏和艺术的需要在闲散时愈紧迫。就这个意义说,它们确实是一种“消遣”。
儿童在游戏时意造空中楼阁,大概都现出这几个特点。他们的想象力还没有受经验和理智束缚死,还能去来无碍。只要有一点实事实物触动他们的思路,他们立刻就生出一种意境,在一弹指中就把这种意境渲染成五光十彩。念头一动,随便什么事物都变成他们的玩具,你给他们一个世界,他们立刻就可以造出许多变化离奇的世界来交还你。他们就是艺术家。一般艺术家都是所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艺术家虽然“不失其赤子之心”,但是他究竟是“大人”,有赤子所没有的老练和严肃。游戏究竟只是雏形的艺术而不就是艺术。它和艺术有三个重要的异点。
一 艺术都带有社会性,而游戏却不带社会性。儿童在游戏时只图自己高兴,并没有意思要拿游戏来博得旁观者的同情和赞赏。在表面看,这似乎是偏于唯我主义,但是这实在由于自我观念不发达。他们根本就没有把物和我分得很清楚,所以说不到求人同情于我的意思。艺术的创造则必有欣赏者。艺术家见到一种意境或是感到一种情趣,自得其乐还不甘心,他还要旁人也能见到这种意境,感到这种情趣。他固然不迎合社会心理去沽名钓誉,但是他是一个热情者,总不免希望世有知音同情。因此艺术不像克罗齐派美学家所说的,只达到“表现”就可以了事,它还要能“传达”。在原始时期,艺术的作者都是全民众,后来艺术家虽自成一阶级,他们的作品仍然是全民众的公有物。艺术好比一朵花,社会好比土壤,土壤比较肥沃,花也自然比较茂盛。艺术的风尚一半是作者造成的,一半也是社会造成的。
二 游戏没有社会性,只顾把所欣赏的意象“表现”出来;艺术有社会性,还要进一步把这种意象传达于天下后世,所以游戏不必有作品而艺术则必有作品。游戏只是逢场作戏,比如儿童堆砂为屋,还未堆成,即已推倒,既已尽兴,便无留恋。艺术家对于得意的作品常加意珍护,像慈母待婴儿一般。音乐家贝多芬常言生存是一大痛苦,如果他不是心中有未尽之蕴要谱于乐曲,他久已自杀。司马迁也是因为要做《史记》,所以隐忍受腐刑的羞辱。从这些实例看,可知艺术家对于艺术比一切都看重。他们自己知道珍贵美的形象,也希望旁人能同样地珍贵它。他自己见到一种精灵,并且想使这种精灵在人间永存不朽。
三 艺术家既然要借作品“传达”他的情思给旁人,使旁人也能同赏共乐,便不能不研究“传达”所必需的技巧。他第一要研究他所借以传达的媒介,第二要研究应用这种媒介如何可以造成美形式出来。比如说作诗文,语言就是媒介。这种媒介要恰能传出情思,不可任意乱用。相传欧阳修《昼锦堂记》首两句本是“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送稿的使者已走过几百里路了,他还要打发人骑快马去添两个“而”字。文人用字不苟且,通常如此。儿童在游戏时对于所用的媒介决不这样谨慎选择。他戏骑马时遇着竹帚就用竹帚,遇着板凳就用板凳,反正这不过是一种代替意象的符号,只要他自己以为那是马就行了,至于旁人看见时是否也恰能想到马的意象,他却丝毫不介意。倘若画家意在马而画一个竹帚出来,谁人能了解他的原意呢?艺术的内容和形式都要恰能融合一气,这种融合就是美。
总而言之,艺术虽伏根于游戏本能,但是因为同时带有社会性,须留有作品传达情思于观者,不能不顾到媒介的选择和技巧的锻炼。它逐渐发达到现在,已经在游戏前而走得很远,令游戏望尘莫及了。
回忆二十五年前香港大学
一个艺术家才能把一个平凡的世界点染成为一个美妙的世界,
一个有教书艺术的教授才能揭开表面平凡的世界,
让蕴藏着美妙的世界呈现出来。
看过《伊利亚随笔集》的人看到这个题目,请不要联想到兰姆的《三十五年前的基督慈幼学校》那篇文章。我没有野心要模拟那种不可模拟的隽永风格。同学们要出一个刊物,专为同学们自己看,把对于母校的留恋和同学间的友谊在心里重温一遍,这也是一种乐趣。我的意思也不过趁便闲谈旧事,聊应通信,和许多分散在天涯海角的朋友们至少可以在心灵上多一次会晤。写得好坏,那是无关重要的。
第一次“欧战”刚刚完结,教育部在几个高等师范学校里选送了二十名学生到香港大学去学教育,我是其中之一。当时政府在北京,我们二十人虽有许多不同的省籍,在学校里却通被称为“北京学生”。“北京学生”在学校里要算一景。在洋气十足的环境中,我们带来了十足的师范的寒酸气。人们看到我们有些异样,我们看人们也有些异样,但是大的摩擦却没有。学会容忍“异样”的人就受了一种教育,不能容忍“异样”的人见了“异样”增加了自尊感,不能受“异样”同化的人见了“异样”也增加了对于人世的新奇感。所以港大同学虽有四百余人,因为各种人都有,色调很不单纯,生活相当有趣。
我很懊悔,这有趣的生活我当时未能尽量享受。“北京学生”大抵是化外之民,而我尤其是像在鼓里过日子,一般同学的多方面的活动我有时连做“壁上观”的兴致也没有。当时香港的足球网球都很负盛名,这生来与我无缘。近海便于海浴,我去试了二三次,喝了几口咸水,被水母咬痛了几回,以后就不敢再去问津了。学校里演说辩论会很多,我不会说话,只坐着望旁人开口。当时学校里初收容女生,全校只有何东爵士的两个女儿欧文小姐和伊琳小姐两人,都和我同班,我是若无其事,至少我不会把她们当女子看待。广东话我不会说,广东菜我没有钱去吃,外国棋我不会下,连台球我也不会打。同学们试想一想,有了这一段自供,我的香港大学生的资格不就很有问题了吗?
读书我也不行。从高等师范国文系来的英文自然比不上好些生来就只说英文的同学。记得有一次作文,里面说到坐人力车和骑马都不是很公平的事,被一位军官兼讲师的先生痛骂了一场。有一夜生了病,第二天早晨浮斯特教授用当时很称新奇的方法测验智力,结果我是全班中倒数第一,其低能可想而知。但是我在学校里和朱跌苍和高觉敷有three wise men的诨号。wise men(哲人)自然是queer fish(怪物)的较好听的代名词。当时的同学大约还记得香港植物园的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常见三位老者,坐在一条凳上晒太阳,度他们悠闲的岁月。朱高两人和我形影相伴,容易使同学们联想到那三位老者,于是只有那三位老者可以当的尊号就落到我们三位“北京学生”的头上了。
我们三人高矮差不多,寒酸差不多,性情兴趣却并不相同,往来特别亲密的缘故是同是“北京学生”,同住梅舍(may hall),而又同有午后散步的习惯。午后向来课少,我们一有闲空,便沿着梅舍从小径经过莫理孙舍(morrison hall)向山上走,绕几个弯,不到一小时就可以爬上山顶。在山顶上望一望海,吸一口清气,对于我成了一种瘾,除掉夏初梅雨天气外,香港老是天朗气清,在山顶上一望,蔚蓝的晴空笼照着蔚蓝的海水,无数远远近近的小岛屿上耸立着青葱的树林,红色白色的房屋,在眼底铺成一幅幅五光十彩的图案。霎时间把脑袋里一些重载卸下,做一个“空空如也”的原始人,然后再循一条小径下山,略有倦意,坐下来吃一顿相当丰盛的晚餐。香港大学生的生活最使我留恋的就是这一点。写到这里,我鼻孔里还嗅得着太平山顶晴空中海风送来的那一股清气。
我瞑目一想,许多旧面目都涌现到面前。终年坐在房里用功、虔诚的天主教徒郭开文,终年只在休息室里打棒球下棋。我忘记了姓名只记得诨号的“棋博士”,最大的野心在娶一个有钱的寡妇的姚医生,足球领队的黄天锡,辩论会里声音嚷得最高的非洲人,眯眼的日本人,我们送你一大堆绰号的四川人mr collins(collins:英国女小说家简·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中一个可笑的角色),一天喝四壶开水的“常识博士”,我们“北京学生”让你领头跟着你像一群小鸡跟着母鸡去和舍监打交涉的tse foo(朱复),梅舍的露着金牙齿微笑的no one(宿舍里的斋夫头目)……朋友们,我还记得你们,你们每一个人都曾经做过我开心时拿来玩味的资料,于今让我和你们每一个人隔着虚空握一握手!
老师们,你们的印象更清晰。在教室里不丢雪茄的老校长爱理阿特爵士,我等待了四年听你在课堂指导书里宣布要讲的中国伦理哲学,你至今还没有讲,尽管你关于“佛学”的巨著曾引起我的敬仰。还有天气好就来,天气坏就回英国,像候鸟似的庞孙倍芬先生,你教我们默写和作文,把每一个错字都写在黑板上来讲一遍,我至今还记得你的仁慈和忍耐。工科教授勃朗先生,你不教我的课,也待我好,我记得你有规律的生活,我到苏格兰,你还差过你的朋友——一位比利时小姐来看我,你托她带给我的那封长信我至今似乎还没有回。提起信,我这不成器的老欠信债的学生,你——辛博森教授,更有理由可以责备我。但是我的心坎里还深深映着你的影子。你是梅舍的舍监,英国文学教授,我的精神上的乳母。我跟你学英诗,第一次读的是《古舟子咏》,我自己看第一遍时,那位老水手射死海鸟的故事是多么干燥无味而且离奇可笑,可是经过你指点以后,它的音节和意象是多么美妙,前后穿插安排是多么妥帖!一个艺术家才能把一个平凡的世界点染成为一个美妙的世界,一个有教书艺术的教授才能揭开表面平凡的世界,让蕴藏着美妙的世界呈现出来。你对于我曾造成这么一种奇迹。我后来进过你进过的学校——爱丁堡大学,就因为我佩服你。可是有一件事我忘记告诉你,你介绍我去见你太太的哥哥,那位蓝敦大律师,承他很客气,再三嘱咐我说“你如果在法律上碰着麻烦,请到我这里来,我一定帮助你”,我以后并没有再去麻烦他。
最后,我应该特别提到你,奥穆先生,你种下了我爱好哲学的种子。你至今对于我还是一个疑谜。牛津大学古典科的毕业生、香港法院的审判长,后来你回了英国,据郭秉和告诉我,放下了独身的哲学,结了婚,当了牧师。你的职业始终对于你是不伦不类。你是雅典时代的一个自由思想者,落在商业化的大英帝国,还缅想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学园里从容讲学论道的那种生活,我相信你有一种无可告语的寂寞。你在学校里讲课不领薪水,因为教书拿钱是苏格拉底所鄙弃的。你教的是伦理学,你坚持要我们读亚里士多德,我们瞧不起那些古董,要求一种简赅明了的美国教科书。你下课时,我们跟在你后面骂你,虽是隔着一些路,却有意“使之闻之”,你摆起跛腿,偏着头,若无其事地带着微笑向前走。校里没有希腊文的课程,你苦劝我到你家里去跟你学,用汽车带我去你家学,我学了几回终于不告而退。这两件事我于今想起,面孔还是发烧。可是我可以告诉你,由于你的启发,这二十多年来我时常在希腊文艺与哲学中吸取新鲜的源泉来支持生命。我也会学你,想尽我一点微薄的力量,设法使我的学生们珍视精神的价值。可是我教了十年的诗,还没有碰见一个人真正在诗里找到一个安顿身心的世界,最难除的是腓力斯人(庸俗市民)的根性。我很惭愧我的无能,我也开始了解到你当时的寂寞。写到这里,我不免有些感伤,不想再写下去,许多师友的面孔让我留在脑里慢慢玩味吧!香港大学,我的慈母,你呢,于今所哺的子女都星散了,你那山峰的半腰,像一个没有鸟儿的空巢(当时香港被日本人占领了),你凭视海水嗅到腥臭,你也一定有难言的寂寞!什么时候我们这一群儿女可以回巢,来一次大团聚呢?
让我们每一个人遥祝你早日恢复健康与自由!
1945年
旅英杂谈
一国的文化程度的高低,
可以从民众娱乐品测量得出来。
一
记得美人斯蒂芬教授在他的《英伦印象记》里仿佛说过,英国大学生的学问不是从教室,而是从烟雾沉沉的吃烟室里得来的,因为教授们在安安泰泰地衔着烟斗躺在沙发椅子上的时候,才打开话匣子,让他们的思想自然流露出来。这番话固然不是毫无根据,但是对于大多数大学校中之大多数学生,这还仅是一种理想。私课制(tuition system)固然是英国大学的一个优点,不过采行这种制度而名副其实的只有牛津剑桥一两处;就是这一两处也只有少数贵族学生能私聘教员,在课外特别指导。其余一般大学授课多只为一种有限制的公开演讲。每班学生数目常自数十人以至数百人,教员如何能把他们个个都引在吸烟室里从容讨论?好在英国几个第一流的大学所请的教授大半很有实学,平时担任钟点很少,他们的讲义确是自己的研究的结果,不像一般大学教授的讲义只是一件东抄西袭的百衲衫。每科尝有所谓荣誉班(honours course),只有在普通班卒业而成绩最优的才得进去,所以学生人数少,和教员接洽的机会较多,荣誉班正式上课时也不似寻常班之听而弗问,往往取谈话的方式。荣誉班卒业并不背起什么博士头衔。所谓博士,其必要的条件只是在得过寻常班学位以后再住校两年,择一问题自己研究,然后作一篇勉强过得去的论文,缴若干考试费,就行了。固然也有些人真是“博”才得到这种头衔,可是不“博”而求这种头衔,似乎也并不要费什么九牛二虎之力。
二
年来国内学生入党问题,颇惹起教育界注意。我对此也曾略费思索,来英后所以特别注意他们学生和政党的关系。在中小学校,我还没有听见学生加入政党。可是在各大学里,各政党都有支部,多数学生都各有各的政党,各政党支部的名誉总理大半都是本党领袖。他们常定期举行辩论,或请本党名人演讲。有时工党与守旧党学生互举代表做联席辩论,仿佛和国会议事一般模样。英国本是一个党治的国家,党的教育所以较为重要。他们所谓党的教育不外含有两种任务:一、明了本党党纲与政策,二、练习辩论和充领袖的能力。实际政治有他们的目前的首领去管,不用他们去参与。学校对于学生党的教育——对于一切信仰习惯——都不很干涉,因为有已成的风气在那里阴驱潜率,各政党支部都可以明张旗鼓,唯共产党还要严守秘密——英国大学校也有共产党的踪迹了。近来牛津大学有两个共产党学生暗地鼓动印度学生做独立运动,被学校知道了,校长就限他们自认以后在校内不再宣传共产,否则便请他们出校。学生会工党学生开会议请校长收回成命,只有一百几十人赞成,占少数,没有通过。那两个学生只好去向校长声明:“我们以后三缄其口罢!”
三
初来此时,遇见东方人总觉亲热一点。有一天上文学班,去得很早,到的还寥寥,跨进门一看,就看见坐在最前排的是两个东方人。有一位是女子,向我略颔首致敬——因为知道我也是从东方来的。我就坐在她旁边那位男子的旁边。他戴了一副墨晶眼镜,仿佛在那儿有所思索,没有注意到我的样子。我就攀问道:“先生,你是从日本来的,还是从中国来的?”他说是从日本来的。以后我们就常相往来,他们有时邀我去尝日本式的很简朴的茶点,从谈话中我才知道这两位朋友经过许多悲壮的历史。
那位戴墨晶眼镜子的原来是一个盲目者,而跟着他的女子就是他的妇人。她在英国是一个哑子——不能说英文。岩桥武夫君——这是他的姓名——从日本大阪跨过印度洋地中海,穿过巴黎伦敦,进了爱丁堡大学,每天由课堂跑回寓所,由寓所再跑到课堂,都是赖着他的不能说英文的妇人领着。
他生来本不盲目。到了二十岁左右时患了一种热病,病虽好而眼睛瞎了。从前他在学校里是以天才著名的,文学是他的夙好。失明以后,他就悲观厌世,有一年除夕,他在厨房里摸得一把刀子,就设法去自杀。他的母亲看见了——他是他慈母唯一的爱儿——用种种的话来劝慰他。由来世间母亲的恩爱与力量是不可抵御的,于是岩桥武夫君立刻转过念头,决计从那天起重新努力做人。他进了盲哑学校,毕业后在母校里服务过,现在来英国研究文学。
他很有些著作,最近而且最精心结构的叫作《行动的坟墓》。这个名称是用密尔敦诗中moving grave的典故。这书仿佛是他的自传。我不能读日本文,不知道它的价值。
岩桥武夫君和爱罗先珂是很好的朋友。爱罗先珂到日本,就寓在他的家里。他们都是盲目的天才,而且都抱有一种世界同仁的理想,同声相应,所以吸引到一块。日本政府怕爱罗先珂是“危险思想”的宣传者,把他驱出日本,岩桥武夫君曾抗议过,但是无效。
他的妇人原来是一个神道教信徒,前半生都费在慈善事业方面。她嫁给岩桥武夫君帮助他求学著书,纯是出于弱者的同情。岩桥武夫做文章,都是由她执笔。她对于日本文学很有研究的。
岩桥武夫是一个寒士。卖尽家产做川资,学费是由大阪《每日新闻》社和朋友资助的。他的老母现在还在日本开一个小纸笔店过生活。
四
一般人想象里的英国大半是一个家给人足的乐土。实际上他们能够过舒服日子的恐怕不到五分之一。能够在矿坑里捉一把锄头,在工厂里掌一个纺织机,或者在旅馆商店里充一个使役,还是叨天之庥的。许多失业的人,其生活之苦,或较中国穷人更甚。因为中国最穷的有几个铜子,便可勉强敷衍一天的肚皮。在欧洲生活程度高,几个铜子是买水就不能买火,买火就不能买水的。向来中国人自己承认对衣食住三件,最不讲究的是住。西洋房屋建筑比中国的确实强得几倍。但是以有限资本盖房子,要好就不能多。有一天我听一位工党议员演说,攻击守旧党政府对于住室问题漠不关心。他说只就苏格兰说,二十人住一间房子的达数千家,十人住一间房子的达数万家。我初听了颇骇异。后来到穷人居的部分去看看,才晓得那位工党议员不是言之过甚。我自然不能走进他们房子去调查。不过在很冷的冬天,他们女子们小孩子们千百成群地靠着街墙或者没精打采地流荡,大概总是因为房子里太挤的缘故。西洋人以洁净著名,可是那般穷人也是脏得不堪。
英国的乞丐比较的来得雅致。有些乞丐坐在行人拥挤的街口,旁边放一块纸板,上面大半写着“退伍军士,无工可做,要养活妻子儿女,求仁人帮助”一类的话。有些奄奄垂毙的老妇,沿街拉破烂的手琴,或者很年轻的少年手里托着帽子拖着破喉嗓子唱洋莲花落。还有一种乞丐坐在街头用五彩粉笔,在街道上画些山水人物,供行人观赏。这些人不叫乞丐,叫作“街头美术家”(pavement artists)。他们有些画得很好,我每每看见他们,就立刻联想到在上海看过的美术展览会。
五
要知道英国人情风俗,旁听法庭审判,可以得其大半。中国人所想得到的奸盗邪淫,他们也应有尽有。有时候法官于审问中插入几句诙谐话,很觉得异趣横生。罪过原来是供人开玩笑的,何况文明的英国人是很欢喜开玩笑的呢?近来有一个人为着向他已离婚的妇人索还订婚戒指,打起官司来了,律师引经据典地辩论,说伊丽莎白后朝某一年有一个先例,法庭判定订婚戒指只是一种有条件的赠品。那一个法官就接着说:“那一年莎士比亚已经有十岁了。”后来那个妇人说她已经把戒指当去了。法官含笑问道:“当去了吗?好一篇浪漫史,让你糟蹋了!”英国向例,凡替罪犯向法庭取保的人应有一百镑的财产。去冬轰动一时的十二共产党审讯,其中有一个替人取保的就是鼎鼎大名的萧伯纳,法庭书记问萧氏道:“你值得一百镑吗?”萧氏含笑答道:“我想我值得那么多哩。”两三个月以前,伦敦哈德公园发现一件风流案,他们也喧扰了许久。有一天哈德公园的巡警猛然地向园角绿树荫里用低微郑重的声调叫道:“你们犯了法律,到警厅去!”随着他就拘起两个人带到法庭去审问。那两个有一位是五十来岁光景的男子,他的名字叫sir basil thomson,他是一个有封爵的,他是一个著作者,他是伦敦警察总监。别的那一位是每天晚上在哈德公园闲逛的女子中之一。汤姆逊爵士说,他近来正著一本关于犯罪的书,那一晚不过是到哈德公园去搜材料,自己并没有犯罪。那位女子承认得了那位老人五个先令,法官转向汤姆逊爵士说:“你五个先令可以敷衍她,法庭可是非要五镑不可!”汤姆逊请了最著名的律师上诉,但是他终于出了五镑钱。
六
英国报纸不载中国事则已,载中国事则尽是些明讥暗讽,遇战争发生,即声声说中国已不能自己理会自己了,非得列强伸手帮助不行。遇群众运动,即指为苏俄共产党所唆使。提到冯玉祥,总暗敲几句,因为他反对外人侵略。提到香港罢工,总责备广东政府不顺他们的手。伦敦《每日电闻》驻北京的通讯员兰敦(perceval landon)尤其欢喜说中国坏话。英国一般民众的意见,都是在报纸上得来,所以他们头脑里的中国只是一锅糟。英国政府对待中国的政策,是外面讨好,骨子里援助军阀以延长内乱,抵制苏俄。他们现在不敢用高压手段激动中国民气,因为他们受罢工抵制的损失很不小。专就香港说,去年秋季入口货的价值由一千一百六十七万四千七百二十镑减到五百八十四万四千七百四十三镑;出口货价值由八百八十一万六千三百五十七镑减到四百七十万五千一百七十六镑。总计要比向来减少一大半。听说香港政府现在已经很难支持,专赖英国政府借款以苟延残喘。如果广东人能够照现在的毅力维持到三年,香港恐怕会还到它五十年前的面目罢!
《泰晤士报》有一天载惠灵敦在北京和各界讨论庚子赔款用途,中国人士都赞成用在建筑铁路方面,不很有人主张用于教育的。听来真有些奇怪!这还是北京军阀官僚作祟,还是英国人的新闻蛊惑?总而言之,中国自己在外国没有通讯社,中国的新闻全靠外国人传到外国去,外交永远难得顺手的。
七
“欧战”结局后,各国都把战争的罪过摆在德国人肩上,凡尔赛会议,列强居然以德国负战争之责,形诸条约明文。近来欧洲舆论逐渐变过方向。他们渐渐觉悟“欧战”的祸首,不能完全说是德国,而造成战前紧张空气的各国都要分担若干责任,战前欧洲形势好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德国纵不开衅,战争也是必然的结局。去冬英国著名学者像罗素、萧伯纳、韦尔斯、麦克唐纳数十人共同发表了一封公开信,就是说德国不应该独负开衅的责任,而《凡尔赛条约》不公平。同时法国学者也有类似的举动。至于欧洲政治家有没有这种觉悟,我们却不敢断定。不过德国现在逐渐恢复起来了,她不受国际联盟限制军备的约束,英法各国总有些不放心,所以去冬德法英比意各国订了《洛卡罗条约》(locarno protocol),主旨就在法撤鲁尔驻兵,德承认《凡尔赛条约》所划界线,以后大家互相保障不打仗,都受国际联盟的仲裁。要实行这个条约,德国自然不能不加入国际联盟,它也是一个大国,加入国际联盟,当然要和英法日意占同等位置,要在委员会里占一永久席。
可是这里狡猾的外交手段就来了。斡旋《洛卡罗条约》的人是英国外交总理张伯伦。《洛卡罗条约》成功,英国人自以为这一次在欧洲外交上做了领袖,欢喜得了不得,于是张伯伦君一跃而为张伯伦爵士。哪一家报纸不拍张伯伦爵士(sir chamberlain)的马屁!
谁知道张伯伦爵士落到法国白利安(birand)的灵滑的手腕里去了!法国很欢喜德国承认《凡尔赛条约》割地,可是不欢喜德国在国际联盟委员会里占重要位置,所以暗地设法拉波兰、西班牙要求和德国同时得委员会永久席。白利安于是把张伯伦君——那时还是张伯伦君——请到巴黎去,七吹八弄地把张伯伦迷倒了,叫他立约援助波兰、西班牙的要求。双方都严守秘密。到了国际联盟开特别会,筹备盛典,欢迎德国加入的时候,于是波兰的要求提出来了,法国报纸众口一词地赞成波兰的要求。大家都晓得英国外交向来是取联甲抵乙的手段。波兰西班牙以法国援助而得永久席当然以后要处处和法国一个鼻孔出气,英国势力当然要减弱。况且德国看法国拉小国来抵制它,也宁愿不加入国际联盟,不愿做人家的傀儡。英国民众报纸家家都说“让德国进来以后,再商议波兰的要求罢!”可是张伯伦已经私同白利安约好了,哑子吃黄连,如何能叫苦?他们远处发气,只在报纸上埋怨白利安是滑头,张伯伦是笨伯。于是张伯伦爵士又一变而为麦息尔张伯伦(mousieur chamberlain,依法国人的称呼称他)。
英姿飒爽的张伯伦爵士那里能受人这样泼冷水?他于是自告奋勇去戴罪立功,到日内瓦再出一回风头。这一次日内瓦的把戏真玩足了。英德利用瑞典叫它反对波兰加入。法国嗾波兰、西班牙要求与德国同时得永久席。意大利嗾布鲁塞尔做同样要求,大家都不肯放松一点。于是德国被选为永久委员的提议被搁起到今年9月再议。最后开会,各国代表都说些维持和平,促进文化,国际亲善的话。法国白利安说得尤其漂亮——他是最会说漂亮话的——说法国人对德国人多么真心,德国多么伟大,将来谋国际和平,少不得德国鼎力帮助的,如此如彼地说了一大套。德国总理斯特来斯曼于是站起来感谢白利安说:“法国总理向来没有对德国说得这样好呀!”
八
二十世纪之怪杰,首推列宁,其次就要推墨索里尼(mussolini)。墨氏起家微贱,由无赖少年而变为小学教员,由小学教员而变为流荡者,由流荡者而变为新闻记者,由新闻记者而变为法西斯(fascists,似乎有人译作“烧炭党”)领袖,由法西斯领袖而变为意大利的笛克推多,将来他再由意大利笛克推多而变为全欧之执牛耳者,也很是意中事。
他是法西斯的创造者。法西斯主义是苏俄共产主义的反动,是极狭义的国家主义,是极端专制主义,社会本来不平等,各人应该保持原有利益。无论如何,革命是要不得的。世界尽管讲大同,意大利可是要极力提倡爱国。遇着不赞成法西斯主义的人,要用“直接行动”,所谓直接行动,就不外驱逐、暗杀。
墨索里尼说太阳从西方起山,全意大利人就不得说是从东方。意大利国会之多数法西斯,不过由五个领袖指派的。少数反对党都让他们拳打脚踢,抛出窗子外面去了。意大利著名的报纸一齐封闭起来了。反对法西斯的人物有的放逐,有的遭暗杀了。墨索里尼虽如此专制,然而意大利多数人民都承认他是继马志尼而为意大利之救星。
墨索里尼不是专横以外,别无他长。他是最著名的演说者,最能干的行政者,最伶俐的外交家。意大利本来是国际联盟一分子,但是墨索里尼现在还暗中接合南欧诸位拉丁民族另外订一个联盟,以抵制英德诸国。德国近来想再和奥国联邦,墨索里尼明目张胆地说,意大利的旗帜是很容易背到北方去的,如果德奥真要打伙。
大家还不明了墨索里尼的野心吗?我还忘记说,墨索里尼每次到国会演说所穿的魁梧奇伟的军装,不是他自己的,是用重金向古董店买来的,是威廉第二的。
九
英国从小学到大学,都有不强迫的军事教育。中小学有学生军(cadet corps),大学有军官教练团(officiers training corps)。这些团体都直接归陆军部管辖,一切费用都由政府供给。陆军部每年派员延阅一二次。各校常举行竞赛,得胜利者有重奖,大家都以为极荣耀。
这些组织与童子军完全不同。童子军的主旨在养成博爱耐苦诸精神,而学生军与军官教练团则专重军事上的知识与技能。其组织训练与军营无差别。炮、马、步、工、辎,色色俱全。他们除定期演讲军事学以外,常举行战事实习,如战斗、营造、救济等等。每年还打几次行营。“欧战”中,英国教员学生因为平时有这种军事训练,所以能直接赴前线应敌,可见得他们学校里的军事教育并非儿戏。
这种军事教育虽非强迫的,而政府则多方引诱学生入彀。第一层,想做军官的人要持有军官教练团的甲等证书,持有乙等证书的人投军觅官也比寻常士卒有六个月的优先权。第二,学生入学生军或军官教练团,不用花钱,可以穿漂亮的军服,骑高大的军马,每年在野外打几个礼拜的行营,可白吃伙食。
凡是英国学生身体强壮而愿守规则的都可以加入。外国学生绝对不得进去。印度人本名隶英籍,与英、苏、爱同处不列颠帝国徽帜之下,可是许多印度学生向学校交涉,向英政府印度事务部交涉,请求进军官教练团学习,也都被拒绝。印度学生说:“在战争中,英国以不列颠帝国国民名义拉印度人去当冲,在和平时怎么要忘记印度人也应该受同等训练?”学校当局说:“这是陆军部的事,我们不便过问。”陆军部说:“这是印度事务部的事,你们不应该直接到此地请求。”印度事务部说:“关于军事,印度事务部管不到。”于是印度学生只好叹口气就默尔而息了。
十
西方人种族观念最深。在国际政治外交方面,拉丁民族国家与条顿民族国家之接合排挤的痕迹固甚显然;而只就英伦三岛说,爱尔兰固以种族宗教的关系而独立自由了,就是苏格兰与英格兰在政治上虽属一国,而地方风气与人民癖性都各各不同。苏格兰自有特别法律,自有特别宗教,自有特别教育系统。苏格兰人民没有自称为英国人的。假若遇见一个地方主义很深的苏格兰人,你问他是否英国人,他一定不欢喜地回答说:“不是,我生在苏格兰,我长在苏格兰,我是一个苏格兰人。”有一次我听一位阁员在爱丁堡演说,津津说明英苏之不宜分立。苏格兰与英格兰合并已三百多年了,现在还有把合并的理由向民众宣传之必要,可见得这两个地方的人民还是貌合神离了。
苏格兰似我们的北方人,比较南方的英格兰人似乎诚实厚重些。相传爱尔兰人最滑稽。有一次一位英格兰人和一个苏格兰人在爱尔兰游历,看见路上有一个招牌说:“不识字者如果要问路,可到对面铁匠铺子里去。”那位英格兰人捧腹大笑,而苏格兰人则莫名其妙。他回到寓所想了一夜,第二天很高兴地向英格兰人说:“我现在知道昨天看的招牌实在是可笑。假如铁匠不在铺子里,还是没有地方可以问路呀!”这个故事自然未免言之过甚,但是苏格兰人之比较的老实,可见一斑了。
十一
一国的文化程度的高低,可以从民众娱乐品测量得出来。中国民众的趣味太低,烟酒牌骰娼妓皮黄戏以外别无娱乐,自是一件不体面的事,可是西方人虽素以善于娱乐著名,而考其实际,和中国人也不过是鲁卫之政,他们上等社会中固然不乏含有艺术意味的娱乐,但是这占极少数,而大多数民众也只求落得一个快乐,顾不到什么雅俗。在他们的街上走,五步就是一个纸烟店或糖果店,十步就是一个烧酒店或影戏院。糖果店是女子们小孩子们最欢喜照顾的,每家糖果店门前,像装饰品店门前一样,总常有女子们小孩们看着奇形异彩的糖果发呆。他们的腰包也许不十分充裕,不过站着看看也了却不少心愿。烟酒是无分等级老幼,都是普通嗜好。就是女子们抽烟喝酒也并不稀奇。他们的酒店,只卖酒不卖下酒品。吃酒的人只站在柜台前,一灌而尽。在街上碰到醉汉是一件常事。影戏院的生意更好。失业者每礼拜只能向政府领五先令养活夫妻儿女,饭可以不吃,影戏却不能不看。影戏院所演的片子都不外恋爱侦探的故事,只能开一时之心火,决谈不上艺术价值。戏院是比较体面的人们所光顾的。可是所演戏剧大半是些诙谐作品,杂以半裸体的跳舞。像萧伯纳高尔斯华绥的作品是不常扮演的。
礼拜六晚,大家刚御下六天的苦工,准备明天安息,是最放肆的一晚。娱乐场的生意在这一晚特别发达。青年男女们大半都聚在汗气脂粉气混成一团的跳舞场里,从午后七八点跳到夜间一两点钟。夜深人静了,他们才东西分散,回去倒在床上略闭眼蒙眬过,便到了礼拜上午,于是又起来打扮,到礼拜堂去听牧师演讲“礼拜日的道德”(sunday morality)。
这便是英国民众的娱乐。说抽象一点,他们的低等欲望很强烈,寻不着正当刺激,于是不得不求之于烟、于酒、于影戏院、于跳舞场。你说这是他们善于娱乐的表现,自无不可。然而你说这是文化之病症,也不见得大背于真理。
十二
狄更生(louis dickinson)在他的《东方文化》里面仿佛说过,印度人受英国统治是人类一个顶大的滑稽(irony),因为世界最没有能力了解印度文化的莫如英国人。狄更生自己也是一个英国人,能够有这种卓见,真是难能可贵。英国本也有它的特殊文化,可是从社会里没有看到这种文化所生的效果,我们不能不感叹三四千年佛化的领域逐渐为盎格鲁萨克逊颜色所污染,总是现代人类的一个奇耻大辱。
印度人在他们自己的国土以内受如何待遇,我是不知道的。印度学生在英国所受的待遇,我却见闻一二。他们本是英籍人民(british subjects),照理应与英国学生受同等待遇。不过我听见印度学生学医的说,他们简直没有机会在医院里临诊,学工的说他们也难找得工场去实习。大学里军官教练团,绝对不允许他们进去的。最不公平的就是许多跳舞场都不卖票给印度学生。有一位印度女生住在大学女生宿舍里三四年之久,同住的人很少肯同她谈话。英国人心目中怎样看印度人,不难想见了。
印度学生自然也有许多败类。有许多学生因为受了英国教育的影响,其最大目的只在学一种技艺将来可以在英国人脚下寻一个饭碗。我曾经遇见一个学文学的印度学生,问他欢喜泰戈尔的诗不?他答得很简单:“我没有读过。”有一次,一个印度学生在会场里问我:“中国到底还有政府吗?”我听见了,心里替他感伤比替自己感伤还要厉害。
但是印度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它的伟大在异族凌虐的轭下还没有完全沉没,许多印度学生天资都很聪明,他们的国家思想也很浓厚。红头巾下那一副黑大沉着的面孔含有无限伤感,也含有无限抵抗的毅力。
拜伦诗人因为景仰希腊文艺,在土耳其侵犯希腊时,他立刻抛开他的稿本,提刀帮助希腊人抵御土耳其。偶尔想到先贤的风徽,胸中填了满腔的惭愧!
十三
有许多名著,初读之往往大失所望。我读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曾经开卷数次,每次都是半途而废。最后,好容易把它读完了,可是所得的印象非常稀薄。莎翁号称近代第一大剧家,而《哈姆雷特》又是他的第一部杰作,可是一眼看去,除着几段独语以外,实无若何奇特。读莎翁著作的人们大概常有同样感想。
近来看过名角福兰般生班(sir frank benson)排演这本悲剧,我才逐渐领略它的好处。福兰般生自己扮鬼,而扮哈姆雷特的则为菲列浦。本来近日英国剧场最流行的是谐剧。表演莎士比亚的剧时,观者人数寥寥。在萧疏冷落的场中,剧中所呈现的种种人世悲欢,乃益如梦境。到兴酣局紧时,邻座女子至于嘘唏呜咽,这本戏动人的力量可以想见了。
拿剧本当作一部书读,根本就大错特错。读莎氏剧本而不能领略其美的人,大半都误在专从文字着眼,而没有注意到言外之意。戏剧的优劣决不能专从文字方面判定。比方王尔德的剧本,把它当作书读,多么流利生动。可是在剧台表演起来,便成了一种谈话会,好像出了气的烧酒,索然无味。洪深君所改译扮演的《少奶奶的扇子》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成功,我看过原剧,还不如改译扮演得生动。
莎氏剧本不易领会,还另有一层原因。大半读文学作品的人常有一种怪脾气,总欢喜问:“这本作品主义在什么地方?”他们在莎氏剧本中寻不出主义,便以为这无异于寻不出价值。这是“法利赛人”的见解。艺术的使命在表现人生与自然,愈客观,则愈逼真。把作者自己的主义加入以渲染一切,总不免流于浅狭。我们绝对不可以拿易卜生做标准去测量莎士比亚。易卜生是一位天才,学他以戏剧宣传主义的人,总不免画虎类狗。
易卜生太注重主义,所以他的剧本太缺少动作。他不同于——我不敢一定说他比不上——莎士比亚的就在此。要是有一点易卜生与莎氏相同而为王尔德一般人所望尘莫及的。他们表现性格,都能藏锋潜转。什么叫作藏锋潜转呢?就是在规定时间以内,主要角色的性格常经过剧烈变动。这种变动含有内在的必然性(inner necessity),在明文中只偶一露出线索。粗心地看去,常使人觉得剧中主角何以突然发生某种行动,与原委不相称。可是仔细看去,便能发现这种变动在事前处处都藏有线索。看娜拉对她丈夫的态度变迁,哈姆雷特对他爱人莪菲丽雅的态度变迁,便会明白这个道理。
我们不能把《哈姆雷特》当作一本书读,也不能把它只当作一本戏看。《哈姆雷特》是一部悲剧,而上品的悲剧都是上品的诗。看《哈姆雷特》不能看出诗意来,便完全没有领会得这本悲剧的美。哈姆雷特的独语,都是好诗,自不消说。其他如鬼的现形、莪菲丽雅的病狂、掘矿者的谈话、哈姆雷特的死,那几段多么耐人寻味!
莎翁剧本里面无主义,无宗教。怪不得托尔斯泰研究了几十年,而最后评语只是莎翁徒虚誉,实无所有,我虽景仰托尔斯泰,然而说到莎士比亚,我比较相信歌德。著“维特”的人自然比较任何人都更了解《哈姆雷特》,因为这两本书不都是替天下无数的少年说出了说不出的衷曲吗?(我没有看过田汉君的译文,但是我以为形骸可译而精神是不可译的。)
十四
莎士比亚的故居在埃文河上之斯特拉特福镇(stratford-on avon)。这个镇上有一个很大的戏园,专是为纪念他而建筑的。今年这个戏园被火烧了。他们现在募金,预备建筑一个规模更大的戏园。
莎翁的生日为4月23日。每年逢到这天,英国人士在斯特拉特福镇举行庆祝盛典,凡在英国的外国公使及著名人物大概都来与会。今年是莎翁的第三百六十二周年纪念。因为筹备新戏园的缘故,特别热闹。向例,在这天行礼的时候,各国公使都把本国国旗张开以表敬意。这次当苏俄红旗张开时,群众中有许多叫“羞”的,从此可见得英人排俄的剧烈了。原来在未开会之前,就有许多人提议不准俄使列席,不准张俄国旗,这个消息早就登在伦敦各报上,俄使自然看过。可是俄使麦斯克置若罔闻,临时还是赴会。他所携的花圈上特别系一条很长的红绢,表示苏俄的颜色。这本是一件小事,但是可以见出英国人的气量。不知莎翁如果有灵,应该做何感想?在我看来英国人向来可以自豪的似乎都逐渐成为历史了。
1926年
学业·职业·事业
这个世界是冷酷无情的,
一个人如果想以寄生虫的心习,
去侥幸获取只有勤奋的蜂蚁所能获到的花蜜,
他终究必归自然淘汰。
每个有志气的人,在他的生平都不免为三件事操心。在学校时代,他关心学业;离开学校,他关心职业;有了职业,他关心事业。这自然只是一种粗略的分期,也有许多人始终就专在学业、职业或事业上打计算。总之,这三个名词的意义对于一般人大半不成为问题,不过从逻辑的眼光来分析,我们不能说它是三件互不相同的事。它们的关系还须待确定。
先说“业”。《说文》所定的这个字的原始意义是钟架上一块木板,与我们所谈的没有多大关系。就“业”字所常用在的语句看,(如“进德修业”“业精于勤”“以农为业”“成大业”“创业守成”等等),我们可以看出两点:第一是学业、职业和事业都可以叫作业,第二是这个“业”字含有相当指流行语“工作”一词的意义。佛典常用“业”字,和“行”字同义,凡人为造作通可叫作“业”,例如思想、言语、行为,都可是一种“业”,“业”简直就相当于流行语的活动。我们可以说,“业”是人运用他的力量做一种工作或活动;所进行的工作或活动叫作“业”,工作或活动所成就的结果也可以叫作“业”。
依这种解释看,学业就是学问的工作或活动,职业就是职分所在的工作或活动。工作或活动就是“事”,所以“事业”是只有一个意义的复词,学问是一种事业,职业也还是一种事业。如果事业还另有特殊意义,那就只能指工作或活动的成就。依这种意义说,在职业上可以成就事业,在学问上也还可以成就事业。总上两义,学业与事业,职业与事业,在逻辑上都不应分开;我们至多只能说“事业”比“学业”或“职业”含义较广泛,不过这也还有问题。
问题在学业与职业是否绝对为两回事。一般人说“职业”,似带有一种误解,以为职业是衣食工具,“谋职业”就等于“谋生活”,也就等于“谋衣食”,这里“职业”和“生活”两个词的意义都同样窄狭化得很离奇可笑。在这种用字的习惯上,我们可以见出一般人的生活理想的低落。顾名思义,“职业”显然是职分以内的事业。所谓“职分”是起于社会的分工合作的需要。社会上有许多事要做,一个人不能同时做许多事,于是这个人种田,那一个人经商,另一个人做工匠,如此分工,每个人有一个“职分”,都能各尽“职分”帮助社会大机器的轮子旋转,以一分工作的效益,换取同群许多分工作的效益,“吾尽所能,各取所需”,于是人与社会两得其便。每个人有一个“职分”,对于那“职分”就负有责任,须把那“职分”以内的事做好。对于“职分”不尽责就是不称职。职与责是不能分开的。
回到原来的问题,学业与职业是否绝对为两回事呢?从两个观点看,它们也不应分开。
第一,从狭义的学业说,学业是某一种专门学术的研究。专门的学术研究需要长久的集中的力量。一个人既研究一种专门学术,他就没有时间精力去干别的事。社会需要学术的进展,就需有一部分人以研究学术为“职业”。做学问是学者的职分以内的事,正如种田是农人的职分以内的事,他们的成就都于社会有益,他们都负有责任在自家职分以内求有成就。照这样看,学业还是可以当作一种职业。
其次,就广义的学业说,学业是每一种职业必有的准备。一切工作(尤其是在近代社会分工很严密的工作)都需要学习,每一行都有一套专门学问,所以你如果想把某一种职分以内的事做好,你就必须先把它学好。不但如此,工作本身也就是学习。有些人以为在学校里学得一种学问,学业便可告结束,以后入社会就职业,只需拿这一套法宝作无尽期的应用。这不但是误解学业,也是误解职业。最亲切最实在的学问大半不是从书本得来,而是从实地亲身经验得来的。古人所谓“到处留心皆学问”,就是有鉴于此。同时,到处留心学问的人可以说“学”与“事”相得益彰,不致犯不学无术的毛病,在职业上才能成就真正的事业。一辈子拘受一部讲义的人绝不是一个好教员,一辈子拘守一部步兵操典的人绝不是一个好战士,余可类推。所以要想把一种职业做好,必须把职业当作学业看。
依以上的分析,学业、职业和事业应该是三位一体。学业或职业如果不能成为事业,那就空洞无成就。学业和职业如果不能打成一片,学业就只是私人的嗜好,不能成为社会中的一种职分,对社会没有效益;职业也就降为与学问脱节的盲目的衣食营求,干燥无味。
职业与学业一贯,然后所学即所用,所用即所学,人得其事,事得其人,不过这只是理想,事实上一个人的职业往往和他的学业不很相关。这是由于有些学业不能为谋生之具,一个人一方面要忠于一种没有经济价值的学问,一方面又要维持生计,于是不得不就一种与自家专门学问无关的职业。最显著的例是大哲学家斯宾诺莎,他为着要保持学术思想的自由,拒绝当大学教授,宁愿操磨镜片的职业,借以营生。英国文学家兰姆写得那样一笔奇特而隽永的散文,而他的终身职业只是一个公司的书记。波兰小说家康拉德在商船上当过多年的水手。英国诗人蒙罗在伦敦一条小街上经营一个小书店。这种实例在西方很多。这种办法颇有它的长处。不靠所研究的学业来谋生,可以保持学业的独立自由;同时,在本行以外就一种职业,也可以扩大眼界,增加生活经验。在目前中国,一般人囿于浅狭的功利主义,都争去学可以赚钱的学问,而文哲数理一类虽是冷门而却极重要的学问很少有人问津,这对于文化学术的全局是一个危险的现象。有志于纯粹学术的人们最好拿斯宾诺莎、兰姆诸人做榜样,一方面埋头做自己的学问,一方面操一种副业,使生计有着落。这种办法的存在,当然显示社会组织有毛病,不过在社会组织未完善以前我们只有这个办法可采用。将来社会合理化时,我们希望每一项学术工作者都不感受生活的压迫,每一种学业同时就是一种职业。
在另外一种情形之下,学业与职业也不完全相称,这就是通才就专职。政府行政工作本来也还是一种职业,可是一直到现在,各国还很少在学校里设专门学科去训练议员部长以及其他公务员。在从前中国,政府大小职位,上自宰相,下至县丞,大半依科举履历任命,由科举进身者所读的书大半不外经史诗文,而做的职务却可以彼此相差很远。一榜及第的人有典钱谷的,有主试的,有带兵的,有典刑狱的,有掌漕运的。职务和学问似没有显著的关系。这种情形在目前似还没有经过很大的变更,在英国情形也很类似。一个人在牛津或剑桥毕业了,就可以参加文官考试,及格了,无论所学的是什么,可以被派到任何官厅去服务。如果他想做大一点的官,他可以运动入国会,只要有本领,就不愁没有阁员当。所谓本领也并非专门学术。比如现在首相丘吉尔,做过好久的海军大臣,却没有学过海军,他本来是文人,当过新闻记者。专才学一行才能做一行,通才无须学那一行才能做那一行。医工农商等等需要专才,而社会领导工作则需要通才。近代教育似正在徘徊于两种理想之间:一是“职业教育”的理想,一是“自由教育”的理想,学业须包含品格、学识各方面的普遍修养,不能窄狭化到学徒训练。依我个人想,自由教育对于社会领导工作实在比职业教育重要,不过这两种理想也并非绝对不能相容,专门的技术训练和普通的品格学识修养最好是并行不悖。
择学择业对于一个人是一个极重的问题。首先要考虑的是个人的资禀与兴趣。我曾观察过许多人所学的和所做的全与他们性不相近。有些学文艺的人对于人生世相看不出丝毫情趣,遇事称斤称两,谈吐干燥无味,他们理应学商业或是法律。有些工程师根本没有科学的头脑,却欢喜做点旧诗,结交大人阔佬,他们理应干政治。如此等类,不胜枚举,性不相近,纵然是努力,也往往劳而无补,对于个人和社会都是精力的浪费。在美国,“职业测验”已成为一种专门学问。一个人对于择学择业如有疑难可以找一个专家用测验来解决。这种测验内容或很幼稚肤浅,但是它的原则是不错的。我们希望测验的方法日趋精密,将来一个人在学一门学问或是就一种职业之先,都仔细经过一番测验,免得走错门路。
一个人的性之所近,大半自己明白。有些人明明知道自己的长短而却不根据它来决定志向,这大半误于名利观念。现在学生们都欢喜学工程或经济,以为出路好,容易赚钱。存这种心理的人根本不配谈学问,也根本不能做好一行职业,因为他们的兴趣不在学业或职业自身的成就,而在它对于个人所能产生的实利。得鱼忘筌,钱赚到手了,学业和事业有无成就却不必管。这种人的毛病都在短见。“行行出状元”,世间宁有哪一种学问不能学好,或是哪一种职业不能做好?宁有其正在学业和事业上有成就的人会穷得要饿死?如果以为某一行比较走时,或比较容易成功,不费多少气力就可以有成就,这也是妄想。世间没有一件有价值的事可以不费力就能学好做好。我们必须谨记着“不问收获,只问耕耘”一句至理名言。下一分工夫,自然有一分成就。世间纵然也偶有不劳而获的事,那是苟且侥幸,除着寄生虫,都不应存苟且侥幸的心理。
此外,我们中国人对于职业向来有一个更错误的观念,以为世间职业有些是天生的高贵,有些是天生的下贱。所以大家都希望做官而不希望做农工兵警。其实职业起于社会的分工合作的需要。社会需要一种职业,那一种职业就对于社会有效益。一个人有无荣誉,不能看他任的什么职业,应该看他在他的职位是否尽责。一个误国的总统或部长实在抵不上一个勤恳尽职的清道夫。我们通常对于“不才而在高位”者的阔绰排场倍加欣羡,对于老老实实替社会造福的农人工人反存鄙视。这是一种可耻的价值意识的颠倒。
无论在学业或职业中想成就事业,都需要两种基本德行。第一是“公”。公就是公道公理。一个问题的看法,一个事件的处理,都须依据一个客观的普遍的道理,对自己说得过去,对他人也说得过去,无论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决,学问也好,事业也好,都要尊重这种公道公理,才不致发生弊端。公的反面是私。世间许多人许多事都败于私心自用。做学问存私心,便为偏见所蒙蔽,寻不着真理;做事存私心,便不免假公济私,贪污苟且,败坏自己的人格,也败坏社会的利益。其次是“忠”。“忠”是死心塌地地爱护自己的职守,不肯放弃它或疏忽它。把学问当作敲门砖,把职业当作营私的门径,就是不忠于所学所职,为着势利的引诱、放弃自己的学业或职业去做别的勾当,其行为也正等于汉奸卖国,都是不忠。忠才能有牺牲的精神,不计私人利害,固守职分所在的岗位,坚持到底,以底于成。忠是基本德行,有了它也就有了两种附带的德行,勤与勇。勤是精进不懈,时时刻刻努力前进,务求把事做好;勇是无畏不屈,遇到任何困难,都必须拼命把它克服。懒怠与怯懦是治学与治事的大忌;它们的病源在缺乏忠诚与忠诚所附带的热情。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命运的主宰,每个人的江山都依仗自己的奋斗才打得来。这个世界是冷酷无情的,一个人如果想以寄生虫的心习,去侥幸获取只有勤奋的蜂蚁所能获到的花蜜,他终究必归自然淘汰。万一他成功侥幸一时,社会所受的祸害也就很大,一条寄生虫有时可以危害到一个人的性命,凡是关心学业、职业和事业的人,须记起这一番简单的道理。
我们对于一棵古松的三种态度
实用的态度以善为最高目的,
科学的态度以真为最高目的,
美感的态度以美为最高目的。
一切事物都有几种看法。你说一件事物是美的或是丑的,这也只是一种看法。换一个看法,你说它是真的或是假的;再换一种看法,你说它是善的或是恶的。同是一件事物,看法有多种,所看出来的现象也就有多种。
比如园里那一棵古松,无论是你是我或是任何人一看到它,都说它是古松。但是你从正面看,我从侧面看,你以幼年人的心境去看,我以中年人的心境去看,这些情境和性格的差异都能影响到所看到的古松的面目。古松虽只是一件事物,你所看到的和我所看到的古松却是两件事。假如你和我各把所得的古松的印象画成一幅画或是写成一首诗,我们俩艺术手腕尽管不分上下,你的诗和画与我的诗和画相比较,却有许多重要的异点。这是什么缘故呢?这就由于知觉不完全是客观的,各人所见到的物的形象都带有几分主观的色彩。
假如你是一位木商,我是一位植物学家,另外一位朋友是画家,三人同时来看这棵古松。我们三人可以说同时都“知觉”到这一棵树,可是三人所“知觉”到的却是三种不同的东西。你脱离不了你的木商的心习,你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做某事用值几多钱的木料。我也脱离不了我的植物学家的心习,我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叶为针状、果为球状、四季常青的显花植物。我们的朋友——画家——什么事都不管,只管审美,他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苍翠劲拔的古树。我们三人的反应态度也不一致。你心里盘算它是宜于架屋或是制器,思量怎样去买它,砍它,运它。我把它归到某类某科里去,注意它和其他松树的异点,思量它何以活得这样老。我们的朋友却不这样东想西想,他只在聚精会神地观赏它的苍翠的颜色,它的盘屈如龙蛇的线纹以及它的昂然高举、不受屈挠的气概。
从此可知这棵古松并不是一件固定的东西,它的形象随观者的性格和情趣而变化。各人所见到的古松的形象都是各人自己性格和情趣的返照。古松的形象一半是天生的,一半也是人为的。极平常的知觉都带有几分创造性;极客观的东西之中都有几分主观的成分。
美也是如此。有审美的眼睛才能见到美。这棵古松对于我们的画画的朋友是美的,因为他去看它时就抱了美感的态度。你和我如果也想见到它的美,你须得把你那种木商的实用的态度丢开,我须得把植物学家的科学的态度丢开,专持美感的态度去看它。
这三种态度有什么分别呢?
先说实用的态度。做人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维持生活。既要生活,就要讲究如何利用环境。“环境”包含我自己以外的一切人和物在内,这些人和物有些对于我的生活有益,有些对于我的生活有害,有些对于我不关痛痒。我对于他们于是有爱恶的情感,有趋就或逃避的意志和活动。这就是实用的态度。实用的态度起于实用的知觉,实用的知觉起于经验。小孩子初出世,第一次遇见火就伸手去抓,被它烧痛了,以后他再遇见火,便认识它是什么东西,便明了它是烧痛手指的,火对于他于是有意义。事物本来都是很混乱的,人为便利实用起见,才像被火烧过的小孩子根据经验把四围事物分类立名,说天天吃的东西叫作“饭”,天天穿的东西叫作“衣”,某种人是朋友,某种人是仇敌,于是事物才有所谓“意义”。意义大半都起于实用。在许多人看,衣除了是穿的,饭除了是吃的,女人除了是生小孩的一类意义之外,便寻不出其他意义。所谓“知觉”,就是感官接触某种人或物时心里明了他的意义。明了他的意义起初都只是明了他的实用。明了实用之后,才可以对他起反应动作,或是爱他,或是恶他,或是求他,或是拒他。木商看古松的态度便是如此。
科学的态度则不然。它纯粹是客观的,理论的。所谓客观的态度就是把自己的成见和情感完全丢开,专以“无所为而为”的精神去探求真理。理论是和实用相对的。理论本来可以见诸实用,但是科学家的直接目的却不在于实用。科学家见到一个美人,不说我要去向她求婚,她可以替我生儿子,只说我看她这人很有趣味,我要来研究她的生理构造,分析她的心理组织。科学家见到一堆粪,不说它的气味太坏,我要掩鼻走开,只说这堆粪是一个病人排泄的,我要分析它的化学成分,看看有没有病菌在里面。科学家自然也有见到美人就求婚,见到粪就掩鼻走开的时候,但是那时候他已经由科学家还到实际人的地位了。科学家的态度之中很少有情感和意志,它的最重要的心理活动是抽象的思考。科学家要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中寻出事物的关系和条理,纳个物于概念,从原理演个例,分出某者为因,某者为果,某者为特征,某者为偶然性。植物学家看古松的态度便是如此。
木商由古松而想到架屋、制器、赚钱等等,植物学家由古松而想到根茎花叶、日光水分等等,他们的意识都不能停止在古松本身上面。不过把古松当作一块踏脚石,由它跳到和它有关系的种种事物上面去。所以在实用的态度中和科学的态度中,所得到的事物的意象都不是独立的、绝缘的,观者的注意力都不是专注在所观事物本身上面的。注意力的集中,意象的孤立绝缘,便是美感的态度的最大特点。比如我们的画画的朋友看古松,他把全副精神都注在松的本身上面,古松对于他便成了一个独立自足的世界。他忘记他的妻子在家里等柴烧饭,他忘记松树在植物教科书里叫作显花植物,总而言之,古松完全占领住他的意识,古松以外的世界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他只把古松摆在心眼面前当作一幅画去玩味。他不计较实用,所以心中没有意志和欲念;他不推求关系、条理、因果等等,所以不用抽象的思考。这种脱净了意志和抽象思考的心理活动叫作“直觉”,直觉所见到的孤立绝缘的意象叫作“形象”。美感经验就是形象的直觉,美就是事物呈现形象于直觉时的特质。
实用的态度以善为最高目的,科学的态度以真为最高目的,美感的态度以美为最高目的。在实用态度中,我们的注意力偏在事物对于人的利害,心理活动偏重意志;在科学的态度中,我们的注意力偏在事物间的互相关系,心理活动偏重抽象的思考;在美感的态度中,我们的注意力专在事物本身的形象,心理活动偏重直觉。真善美都是人所定的价值,不是事物所本有的特质。离开人的观点而言,事物都浑然无别,善恶、真伪、美丑就漫无意义。真善美都含有若干主观的成分。
就“用”字的狭义说,美是最没有用处的。科学家的目的虽只在辨别真伪,他所得的结果却可效用于人类社会。美的事物如诗文、图画、雕刻、音乐等等都是寒不可以为衣,饥不可以为食的。从实用的观点看,许多艺术家都是太不切实用的人物。然则我们又何必来讲美呢?人性本来是多方的,需要也是多方的。真善美三者俱备才可以算是完全的人。人性中本有饮食欲,渴而无所饮,饥而无所食,固然是一种缺乏;人性中本有求知欲而没有科学的活动,本有美的嗜好而没有美感的活动,也未始不是一种缺乏。真和美的需要也是人生中的一种饥渴——精神上的饥渴。疾病衰老的身体才没有口腹的饥渴。同理,你遇到一个没有精神上的饥渴的人或民族,你可以断定他的心灵已到了疾病衰老的状态。
人所以异于其他动物的就是于饮食男女之外还有更高尚的企求,美就是其中之一。是壶就可以贮茶,何必又求它形式、花样、颜色都要好看呢?吃饱了饭就可以睡觉,何必又呕心血去作诗、画画、奏乐呢?“生命”是与“活动”同义的,活动愈自由生命也就愈有意义。人的实用的活动全是有所为而为,是受环境需要限制的;人的美感的活动全是无所为而为,是环境不需要他活动而他自己愿意去活动的。在有所为而为的活动中,人是环境需要的奴隶;在无所为而为的活动中,人是自己心灵的主宰。这是单就人说,就物说呢,在实用的和科学的世界中,事物都借着和其他事物发生关系而得到意义,到了孤立绝缘时就都没有意义;但是在美感世界中它却能孤立绝缘,却能在本身现出价值。照这样看,我们可以说,美是事物的最有价值的一面,美感的经验是人生中最有价值的一面。
许多轰轰烈烈的英雄和美人都过去了,许多轰轰烈烈的成功和失败也都过去了,只有艺术作品真正是不朽的。数千年前的《采采卷耳》和《孔雀东南飞》的作者还能在我们心里点燃很强烈的火焰,虽然在当时他们不过是大皇帝脚下的不知名的小百姓。秦始皇并吞六国,统一车书,曹孟德带八十万人马下江东,舳舻千里,旌旗蔽空,这些惊心动魄的成败对于你有什么意义?对于我有什么意义?但是长城和《短歌行》对于我们还是很亲切的,还可以使我们心领神会这些骸骨不存的精神气魄。这几段墙在,这几句诗在,他们永远对于人是亲切的。由此类推,在几千年或是几万年以后看现在纷纷扰扰的“帝国主义”“反帝国主义”“主席”“代表”“电影明星”之类对于人有什么意义?我们这个时代有类似长城和《短歌行》的纪念坊留给后人,让他们觉得我们也还是很亲切的吗?悠悠的过去只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们所以还能认识出来这漆黑的天空者,全赖思想家和艺术家所散布的几点星光。朋友,让我们珍重这几点星光!让我们也努力散布几点星光去照耀那和过去一般漆黑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