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美好,就是摆脱了功利心
最聪明的办法是与自然合拍,
如草木在和风丽日中开着花叶,在严霜中枯谢。
谈在卢佛尔宫所得的一个感想
美术作品都能使人在微尘中见出大千,
在刹那中见出终古。
见欢爱而无留恋,
见罪孽而无畏惧,
一切希冀与畏避的念头在刹那间涣然冰释。
朋友:
去夏访巴黎卢佛尔宫(即卢浮宫——编者),得摩挲《蒙娜丽莎》肖像的原迹,这是我生平一件最快意的事。凡是第一流美术作品都能使人在微尘中见出大千,在刹那中见出终古。雷阿那多·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的这幅半身美人肖像纵横都不过十几寸,可是她的意蕴多么深广!佩特(walter pater)在《文艺复兴论》里说古希腊、罗马和中世纪的特殊精神都在这一幅画里表现无遗。我虽然不知道佩特所谓古希腊的生气,罗马的淫欲和中世纪的神秘是什么一回事,可是从那轻盈笑靥里我仿佛窥透人世的欢爱和人世的罪孽。虽则见欢爱而无留恋,虽则见罪孽而无畏惧。一切希冀和畏避的念头在霎时间都涣然冰释,只游心于和谐静穆的意境。这种境界我在贝多芬乐曲里,在《密罗斯爱神》雕像里,在《浮士德》诗剧里,也常隐约领略过,可是都不如《蒙娜丽莎》所表现的深刻明显。
我穆然深思,我悠然遐想,我想象到中世纪人们的热情,想象到达·芬奇作此画时费四个寒暑的精心结构,想象到丽莎夫人临画时听到四周的缓歌曼舞,如何发出那神秘的微笑。
正想得发呆时,这中世纪的甜梦忽然被现世纪的足音惊醒,一个法国向导领着一群四五十个男的女的美国人蜂拥而来了。向导操很拙劣的英语指着说:“这就是著名的《蒙娜丽莎》。”那班肥颈项胖乳房的人们照例露出几种惊奇的面孔,说出几个处处用得着的赞美的形容词,不到三分钟又蜂拥而去了。一年四季,人们尽管川流不息地这样蜂拥而来蜂拥而去,丽莎夫人却时时刻刻在那儿露出你不知道是怀善意还是怀恶意的微笑。
从观赏《蒙娜丽莎》的群众回想到《蒙娜丽莎》的作者,我顿时发生一种不调和的感触,从中世纪到现世纪,这中间有多么深多么广的一条鸿沟!中世纪的旅行家一天走上两百里已算飞快,现在坐飞艇不用几十分钟就可走几百里了。中世纪的著作家要发行书籍须得请僧侣或抄胥用手抄写,一个人朝于斯夕于斯的,一年还不定能抄完一部书,现在大书坊每日可出书万卷,任何人都可以出文集诗集了。中世纪许多书籍是新奇的,连在近代,以培根、笛卡儿那样渊博,都没有机会窥亚里士多德的全豹,近如包慎伯到三四十岁时才有一次机会借阅《十三经注疏》。现在图书馆林立,贩夫走卒也能博通上下古今了。中世纪画《蒙娜丽莎》的人须自己制画具自己配颜料,作一幅画往往须三年五载才可成功,现在美术家每日可以成几幅乃至于十几幅“创作”了。中世纪人想看《蒙娜丽莎》须和作者或他的弟子有交谊,真能欣赏他,才能侥幸一饱眼福,现在卢佛尔宫好比十字街,任人来任人去了。
这是多么深多么广的一条鸿沟!据历史家说,我们已跨过了这鸿沟,所以我们现代文化比中世纪进步得多了。话虽如此说,而我对着《蒙娜丽莎》和观赏《蒙娜丽莎》的群众,终不免有所怀疑,有所惊惜。
在这个现世纪忙碌的生活中,哪里还能找出三年不窥园、十年成一赋的人?哪里还能找出深通哲学的磨镜匠,或者行乞读书的苦学生?现代科学和道德信条都比从前进步了,哪里还能迷信宗教崇尚侠义?我们固然没有从前人的呆气,可是我们也没有从前人的苦心与热情了。别的不说,就是看《蒙娜丽莎》也只像看破烂朝报了。
科学愈进步,人类征服环境的能力也愈大。征服环境的能力愈大,的确是人生一大幸福。但是它同时也易生流弊。困难日益少,而人类也愈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做一件事不免愈轻浮粗率,而艰苦卓绝的成就也便日益稀罕。比方从纽约到巴黎还像从前乘帆船时要经许多时日,冒许多危险,美国人穿过卢佛尔宫决不会像他们穿过巴黎香榭里雪街一样匆促。我很坚决地相信,如果美国人所谓“效率”(efficiency)以外,还有其他标准可估定人生价值,现代文化至少含有若干危机的。
“效率”以外究竟还有其他估定人生价值的标准吗?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最好拿法国理姆(reims)、亚眠(amiens)各处几个中世纪的大教寺和纽约一座世界最高的钢铁房屋相比较。或者拿一幅湘绣和杭州织锦相比较,便易明白。如只论“效率”,杭州织锦和美国钢铁房屋都是一样机械的作品,较之湘绣和理姆大教寺,费力少而效率差不多总算没有可指摘之点。但是刺湘绣的闺女和建筑中世纪大教寺的工程师在工作时,刺一针线或叠一块砖,都要费若干心血,都有若干热情在后面驱遣,他们的心眼都钉在他们的作品上,这是近代只讲“效率”的工匠们所诧为呆拙的。织锦和钢铁房屋用意只在适用,而湘绣和中世纪建筑于适用以外还要能慰情,还要能为作者力量气魄的结晶,还要能表现理想与希望。假如这几点在人生和文化上自有意义与价值,“效率”绝不是唯一的估定价值的标准,尤其不是最高品的估定价值的标准。最高品估定价值的标准一定要着重人的成分(human element),遇见一种工作不仅估量它的成功如何,还有问它是否由努力得来的,是否为高尚理想与伟大人格之表现。如果它是经过努力而能表现理想与人格的工作,虽然结果失败了,我们也得承认它是有价值的。这个道理布朗宁(browning)在rabbi ben ezva那篇诗里说得最精透,我不会翻译,只择几段出来让你自己去玩味:
not on the vulgar mass
called“work”,must sentence pass,
things done,that took the eye and had the price;
o'er which,from level stand,
the low world laid its hand,
found straight way to its mind,could value in a trice:
but all,the world's coarse thumb
and finger failed to plumb,
so passed in making up the main account;
all instincts immature,
all purposes unsure,
that weighed not as his work,yet swelled the man's amount:
thoughts hardly to be packed
i nto a narrow act,
fancies that broke through thoughts and escaped:
all i could never be,
all,men ignored in me,
this i was worth to god,whose wheel the pitcher shaped.
这几段诗在我生平所给的益处最大。我记得这几句话,所以能惊赞热烈的失败,能欣赏一般人所嗤笑的呆气和空想,能景仰不计成败的艰苦卓绝的努力。
假如我的十二封信对于现代青年能发生毫末的影响,我尤其虔心默祝这封信所宣传的超“效率”的估定价值的标准能印入个个读者的心孔里去。因为我所知道的学生们、学者们和革命家们都太贪容易,太浮浅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太类似美国旅行家看《蒙娜丽莎》了。
你的朋友 孟实
我在《春天》里所见到的
女性美和爱的心情原来是富于矛盾性的,
谁能够彻底地窥透此中消息呢?
这幅画通常叫作《春天》,伯冉生(berenson)在《佛罗伦萨画家论》里引作《爱神的国度》,似乎比较恰当些,画的趣味中心很显然地在爱神,从构图看,她不但站在中心,而且站的水平线也比旁人都高一层,旁人背后都是橘树,只有她背后是一座杂树丛生的土丘,土丘四围有一半圆形的空隙,好像是一道光圈围着她的头。因此,她的头部在全部光线的焦点;同时,因为土丘阴影的反衬,她的面部越显得光亮。在她头上飞着的库比德也容易把视线引到她的方向去。其次,就情感方面说,她是图中最严肃的一位。只有她一个人衣冠最整齐,最规矩;只有她一个人孑然独立,与众不即不离的神情。她低着头,伸起右手,眼睛向着她自己的心里看,仿佛猛然听到一种玄奥的启示,举手表示惊奇,同时,告诫人肃静无哗,细心体会一下启示的意蕴。
就全图说,它表现一个游舞队,运动的方向她是由右而左。开路先锋是水星神,左手支腰,右手高举,指着空中一个让我们猜测的什么东西,视线很沉着地望着所指的方向。这一点不可捉摸的意蕴令我们想象到此外还有一个更高远的世界。意大利画家向来是斩钉截铁的明显,像这幅画的神秘色彩是不多见的。水星神之后接着就是“三美神”。就意象说,就画法说,她们都是很古典的。像她们的衣裳,她们整个地是透明的、轻盈的、悠闲的。手牵着手,面对着面,她们在爱神面前,像举行宗教仪式似的缓步舞蹈。库比德的箭就向她们瞄准。她们的心被射穿了没有呢?看她们的目光,看她们的面容,爱固然在那里,镇定悠闲固然在那里,但是闲愁幽怨似乎也在那里。女性美和爱的心情原来是富于矛盾性的,谁能够彻底地窥透此中消息呢?
从爱神前面移到爱神后面,我们仿佛从古典世界搬家到浪漫世界。在前面我们觉到仙境的超脱,在后面我们又回到人间的执着了。穿花衣的和几乎裸体的女子究竟谁象征春神,谁象征花神,学者的意见不一致。最后的男孩象征西风则几成定论。把穿花衣的看作春神似乎比较合理。花神被冷酷的西风两手揪住,一方面回头向残暴者瞪着惊慌的眼求饶,一方面用双手揪住春神求卫护。这是一场剧烈的挣扎。线条的运动,颜面的表情,服装的颜色都表现出一种狂放不可节制的生气在那里动荡。不说别的,连这右角的树干也是弯曲的,不像左边的树那样鸦风鹊静地挺立着。这里我们觉到很浓厚的浪漫风味,和右边的静穆的古典风味成一个很鲜明的反衬。
这幅画向来被看作“寓言”。它的寓意究竟是什么呢?老实说,我想来想去,不能把全图的九个似相关似不相关的人物串联成一个整体。我有两个疑点:第一,我不明了爱神前面的水星神和三美神在图中有何意义;第二,我怀疑春神和花神近于重复。我看到这幅画就联想到画在campo santo壁上的另一幅意大利画。那幅画是《死的胜利》,这幅画不可以叫作《生的胜利》吗?天神的信使——水星神——领导生命的最珍贵的美、春、爱向无终的大路上迈步前进,虽然生命的仇敌——西风——在后面追捕,他们仍旧是勇往直前。这是不是这幅画的寓意呢?
把寓意丢开,专从画本身说,一切都是很容易了解的。爱神是中心,左右人物各形成一组。如果春神组是主体,三美神组在构图上是必有的陪衬,春神和花神在意义上或近于重复,在构图上却似缺一不可,一则盛装与半裸成反衬,一则右边多一形体,和左边相对称,不至嫌轻重悬殊。依我想,波提切利不是一个文人画家,构图的匀称和谐,在他的心中也许比各部意义的贯串还更为重要。我们看这幅画似乎也应着重它在第一眼所显现出来的运动的节奏和构造的和谐。意义固然也很重要,但是要放在第二层。我所见到的偏重意义和情调方面,因为我既然要忠实地写自己的感想,就不应该勉强把我素来以看诗法去看画的心习丢开。我对于这幅画所特别爱好的是那一幅内热而外冷,内狂放而外收敛的风味。在生气蓬勃的春天,在欢欣鼓舞的随着生命的狂澜动荡中,仍能保持几分沉思默玩的冷静,在人生,在艺术,这都是一个极大的成就。
刚性美与柔性美
骏马秋风冀北,
杏花春雨江南。
自然界事事物物都是理式的象征,都是共相的殊相,像柏拉图所比拟的,都是背后堤上的行人射在面前墙壁上的幻影。科学家、哲学家和美术家都想揭开自然之秘,在殊相中见出共相。但是他们的出发点不同、目的不同,因而在同一殊相中所见得的共相也不一致。
比如走进一个园子里,你抬头看见一只老鹰坐在苍劲的古松上向你瞪着雄赳赳的眼,回头又看见池边旖旎的柳枝上有一只娇滴滴的黄莺在那儿临风弄舌,这些不同的物件在你胸中所引起的情感是什么样的呢?依科学家看,松和柳同具“树”的共相,鹰和莺同具“鸟”的共相,然而在情感方面,老鹰却和古松同调,娇莺却和嫩柳同调;借用名学的术语在美术上来说,鹰和松同具一个美的共相,莺和柳又同具一个美的共相,它们所象征的全然不同。倘若莺飞上松顶,鹰栖在柳枝,你登时就会发生不调和的感觉,虽然为变化出奇起见,这种不伦不类的配合有时也为美术家所许可的。
自然界有两种美:老鹰古松是一种,娇莺嫩柳又是一种。倘若你细心体会,凡是配用“美”字形容的事物,不属于老鹰古松的一类,就属于娇莺嫩柳的一类,否则就是两类的混合。从前人有两句六言诗说:“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这两句诗每句都只提起三个殊相,然而可象征一切美。你遇到任何美的事物,都可以拿它们做标准来分类。比如说峻崖、悬瀑、狂风、暴雨、沉寂的夜或是无垠的沙漠,垓下哀歌的项羽或是床头捉刀的曹操,你可以说这是“骏马秋风冀北”的美;比如说清风、皓月、暗香、疏影、青螺似的山光、媚眼似的湖水、葬花的林黛玉或是“侧帽饮水”的纳兰,你可以说这是“杏花春雨江南”的美。因为这两句诗每句都象征一种美的共相。
这两种美的共相是什么呢?定义正名向来是难事,但是形容词是容易找的。我说“骏马秋风冀北”时,你会想到“雄浑”“劲健”,我说“杏花春雨江南”时,你会想到“秀丽”“纤秾”;前者是“气概”,后者是“神韵”;前者是刚性美,后者是柔性美。
刚性美是动的,柔性美是静的;动如醉,静如梦。尼采在《悲剧之起源》里说艺术有两种:一种是醉的产品,音乐和跳舞是最显著的例;一种是梦的产品,一切造型的艺术如诗如雕刻都属这一类。他拿光神阿波罗和酒神狄俄倪索斯来象征这两种艺术。你看阿波罗的光辉那样热烈吗?其实他的面孔比瞌睡汉还更恬静,世界一切色相得他的光才呈现,所以都是在那儿梦出来的。诗人和雕刻家的任务也和阿波罗一样,全是在造色相,换句话说,全是在做梦。狄俄倪索斯就完全相反。他要图刹那间的尽量的欢乐。在青葱茂密的葡萄丛里,看蝶在翩翩地飞,蜂在嗡嗡地响,他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投在生命的狂澜里,放着嗓子狂歌,提着足尖乱舞。他固然没有造出阿波罗所造的那些恬静幽美的幻梦,那些光怪陆离的色相,可是他的歌和天地间生气相出息,他的舞和大自然有脉搏共起落,也是发泄,也是表现,总而言之,也是人生不可少的一种艺术。在尼采看,这两种相反的美熔于一炉,才产出希腊的悲剧。
尼采所谓狄俄倪索斯的艺术是刚性的,阿波罗的艺术是柔性的,其实在同一种艺术之中也有刚柔之别。比如说音乐,贝多芬的《第三合奏曲》和《热情曲》固然像狂风暴雨,极沉雄悲壮之致,而《月光曲》和《第六合奏曲》则温柔委婉,如悲如诉,与其谓为“醉”,不如谓为“梦”了。
艺术是自然和人生的返照,创作家往往因性格的偏向,而作品也因而畸刚或畸柔。米开朗基罗在性格上和艺术上都是刚性美的极端的代表。你看他的《摩西》,火焰有比他的目光更烈的吗?钢铁有比他的须髯更硬的吗?你看他的《大卫》,他那副脑里怕藏着比亚力山大的更惊心动魄的雄图吧?他那只庞大的右臂迟一会儿怕要拔起喜马拉雅山去撞碎哪一个星球吧?亚当是上帝首创的人,可是要结识世界第一个理想的伟男子,你需得到罗马西斯丁教寺的顶壁上去物色,这一幅大气磅礴的创世记,没有一个面孔不露着超人的意志,没有一条筋肉不鼓出海格立斯的气力。对这些原始时代的巨人,我们这些退化的侏儒只得自惭形秽,吐舌惊赞。可是凡是娘养的儿子也都不免感到一件缺憾——你看除《德尔斐仙》(delphic sibyl)以外,简直没有一个人像女子!你说那位是夏娃吗?那位是马妥娜吗?假如世界女子们都像那样犷悍,除着独身终生的米开朗基罗以外的男子们还得把头罄低些啊!
雷阿那多·达·芬奇恰好替米开朗基罗做一个反衬。假如“亚当”是男性美的象征,女性美的象征从“密罗斯爱神”以后,就不得不推《蒙娜·丽莎》了。那庄重中寓着妩媚的眼,那轻盈而神秘的笑,那丰润而灵活的手,艺术家们已摸索了不知几许年代,到达·芬奇才算寻出,这是多么大的一个成功!米开朗基罗画“夏娃”和“圣母”,像他画“亚当”一样,都是用他雕“大卫”和“摩西”的那一副手腕,始终脱不去那种峥嵘巍峨的气象。达·芬奇的天才是比较的多方面的,他的世界中固然也有些魁梧奇伟的男子,可是他的特长确为佩特所说的,全在“能勾魂”(fascinating),而他所以“能勾魂”,则全在能摄取女性中最令人留恋的特质表现在幕布上。藏在日内瓦的那幅《圣约翰授洗者》活像女子化身固不用说,连藏在卢浮宫的那幅《酒神》也只是一位带醉的《蒙娜·丽莎》。再看《最后的晚餐》中的耶稣!他披着发,低着眉,在慈祥的面孔中现出悲哀和恻隐,而同时又毫没有失望的神采,除着抚慰病儿的慈母以外,你在哪里能寻出他的“模特儿”呢?
中国古代哲人观察宇宙似乎全都从美术家的观点出发,所以他们在万殊中所见得的共相为“阴”与“阳”。《易经》和后来讳学家把万事万物都归原到两仪四象,其所用标准,就是我们把老鹰配古松,娇莺配嫩柳所用的标准,这种观念在一般人脑里印得很深,所以历来艺术家对于刚柔两种美分得很严。在诗方面有李、杜与王、韦之别,在词方面有苏、辛与温、李之别,在画方面有石涛、八大与六如、十洲之别,在书法方面有颜、柳与褚、赵之别。这种分别常与地域有关系,大约北人偏刚,南人偏柔,所以艺术上的南北派已成为柔性派与刚性派的别名。清朝阳湖派和桐城派对于文章的争执也就在对于刚柔的嗜好不同。姚姬传《复鲁絜非书》是讨论刚柔两种美的文字中最好的一篇,他说:
自诸子而降,其为文无有弗偏者。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刚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河,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阔;其于人也渗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观其文,讽其音,则为文者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
统观全局,中国的艺术是偏于柔性美的。中国诗人的理想境界大半是清风皓月疏林幽谷之类。环境越静越好,生活也越闲越好。他们很少肯跳出那“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的宇宙,而凭视八荒,遥听诸星奏乐者。他们以“乐天安命”为极大智慧,随贝雅特里奇上窥华严世界,已嫌多事,至于为着毕尝人生欢娱,穷探地狱秘奥,不惜同恶魔定卖魂约,更忒不安分守己了。因此,他们的诗也大半是微风般的荡漾,轻燕般的呢喃。过激烈的颜色,过激烈的声音,和过激烈的情感都是使他们畏避的。他们描写月的时候百倍于描写日;纵使描写日,也只能烘染朝曦九照,遇着盛夏正午烈火似的太阳,可就要逃到北窗下高卧,做他的羲皇上人了。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只有“雄浑”“劲健”“豪放”“悲慨”四品算是刚性美,其余二十品都偏于阴柔。我读《旧约·约伯记》、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弥尔顿的《失乐园》诸作,才懂得西方批评学者所谓“宇宙的情感”(cosmic emotion)。回头在中国文学中寻实例,除着《逍遥游》《齐物论》《论语·子在川上》章,陈子昂《登幽州台怀古》,李白《日出东方隅》诸作以外,简直想不出其他具有“宇宙的情感”的文字。西方批评学者向以sublime为最上品的刚性美,而这个字不特很难应用来说中国诗,连一个恰当的译词也不易得。“雄浑”“劲健”“庄严”诸词都只能得其片面的意义。中国艺术缺乏刚性美在音乐方面尤易见出,比如弹七弦琴,尽管你意在高山,意在流水,它都是一样单调。
抽象立论时,常容易把分别说得过于清楚。刚柔虽是两种相反的美,有时也可以混合调和,在实际上,老鹰有栖柳枝的时候,娇莺有栖古松的时候,也犹如男子中之有杨六郎,女子中之有麦克白夫人,西子湖滨之有两高峰,西伯利亚荒原之有明媚的贝加尔。说李太白专以雄奇擅长吗?他的《闺怨》《长相思》《清平调》诸作之艳丽委婉,亦何减于《金筌》《浣花》?说陶渊明专从朴茂清幽入胜么?“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又是何等气概?西方古典主义的理想向重和谐匀称,庄严中寓纤丽,才称上乘。到浪漫派才肯畸刚畸柔,中国向来论文的人也赞扬“柔亦不茹,刚亦不吐”,所以姚姬传说,“唯圣人之言统二气之会而弗偏”。比如书法,汉魏六朝人的最上作品如《夏承碑》《瘗鹤铭》《石门铭》诸碑,都能于气势中寓姿韵,亦雄浑,亦秀逸,后来偏刚者为柳公权之脱皮露骨,偏柔者如赵孟之弄态作媚,已渐流入下乘了。
看戏与演戏
我们钟情、痛饮,
在地面来去匆匆,
像一群受惊的羊。
莎士比亚说过,世界只是一个戏台。这话如果不错,人生当然也只是一部戏剧。戏要有人演,也要有人看:没有人演,就没有戏看;没有人看,也就没有人肯演。演戏人在台上走台步,做姿势,拉嗓子,喜笑怒骂,悲欢离合,演得酣畅淋漓,尽态极妍;看戏人在台下呆目瞪视,得意忘形,拍案叫好,两方皆大欢喜,欢喜的是人生煞是热闹,至少是这片刻光阴不曾空过。
世间人有生来是演戏的,也有生来是看戏的。这演与看的分别主要地在如何安顿自我上面见出。演戏要置身局中,时时把“我”抬出来,使我成为推动机器的枢纽,在这世界中产生变化,就在这产生变化上实现自我;看戏要置身局外,时时把“我”搁在旁边,始终维持一个观照者的地位,吸纳这世界中的一切变化,使它们在眼中成为可欣赏的图画,就在这变化图画的欣赏上面实现自我。因为有这个分别,演戏要热要动,看戏要冷要静。打起算盘来,双方各有盈亏:演戏人为着饱尝生命的跳动而失去流连玩味,看戏人为着玩味生命的形象而失去“身历其境”的热闹。能入与能出,“得其圜中”与“超以象外”,是势难兼顾的。
这分别像是极平凡而琐屑,其实却含着人生理想这个大问题的大道理在里面。古今中外许多大哲学家、大宗教家和大艺术家对于人生理想费过许多摸索、许多争辩,他们所得到的不过是三个不同的简单的结论:一个是人生理想在看戏,一个是它在演戏,一个是它同时在看戏和演戏。
先从哲学说起。中国主要的固有的哲学思潮是儒道两家。就大体说,儒家能看戏而却偏重演戏,道家根本藐视演戏,会看戏而却也不明白地把看戏当作人生理想。看戏与演戏的分别就是《中庸》一再提起的知与行的分别。知是道问学,是格物穷理,是注视事物变化的真相;行是尊德行,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在事物中起变化而改善人生。前者是看,后者是演。儒家在表面上同时讲究这两套功夫,他们的祖师孔子是一个实行家,也是一个艺术家。放下他着重礼乐诗的艺术教育不说,就只看下面几段话: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
天何言哉,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
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
对于自然奥妙的赞叹,我们就可以看出儒家很能做阿波罗式的观照,不过儒家究竟不以此为人生的最终目的,人生的最终目的在行,只不过是行的准备。他们说得很明白,“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以至于家齐国治天下平。“自明诚,谓之教”,由知而行,就是儒家所着重的“教”。孔子终身周游奔走,“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我们可以想见他急于要扮演一个角色。
道家老庄并称。老子抱朴守一,法自然,尚无为,持清虚寂寞,观“众妙之门”,玩“无物之象”,五千言大半是一个老于世故者静观人生物理所得到的直觉妙谛。他对于宇宙始终持着一个看戏人的态度。庄子尤其是如此。他齐是非。一生死,逍遥于万物之表,大鹏与淹鱼,姑射仙人与庖丁,物无大小,都触目成像,触心成理,他自己却“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哀乐毫无动于衷。他得力于他所说的“心齐”。“心齐”的方法是“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它的效验是“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他在别处用了一个极好的譬喻说:“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从这些话看,我们可以看出老子所谓“抱朴守一”,庄子所谓“心齐”,都恰是西方哲学家与宗教家所谓“观照”(contemplation)与佛家所谓“定”或“止观”。不过老庄自己虽在这上面做功夫,却并不像以此立教,或是因为立教仍是有为,或是因为深奥的道理可亲证而不可言传。
在西方,古代及中世纪的哲学家大半以为人生最高目的在观照,就是我们所说的以看戏人的态度体验事物的真相与真理。头一个人明白地做这个主张的是柏拉图。在《会饮》那篇熔哲学与艺术于一炉的对话里,他假托一位女哲人传心灵修养递进的秘诀。那全是一种分期历程的审美教育,一种知解上的冒险长征。心灵开始玩索一朵花,一个美人,一种美德,一门学问,一种社会文物制度的殊相的美。逐渐发现万事万物的共相的美。到了最后阶段,“表里精粗无不到”,就“一旦豁然贯通”,长征者以一霎时的直觉突然看到普涵普盖,无始无终的绝对美——如佛家所谓“真如”或“一真法界”——他就安息在这绝对美的观照里,就没有入这绝对美里而与它合德同流,就借分享它的永恒的生命而达到不朽。这样,心灵就算达到它的长征的归宿,一滴水归原到大海,一个灵魂归原到上帝,柏拉图的这个思想支配了古代哲学,也支配了中世纪耶稣教的神学。
柏拉图的高足弟子亚里士多德在《伦理学》里想矫正师说,却终于达到同样的结论。人生的最高目的是至善,而至善就是幸福。幸福是“生活得好,做得好”。它不只是一种道德的状态,而是一种活动;如果只是一种状态,它可以不产生什么好结果,比如说一个人在睡眠中;唯其是活动,所以它必见于行为。“犹如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中,夺锦标的不是最美最强悍的人,而是实在参加竞争的选手。”从这番话看,亚里士多德似主张人生目的在实际行动。但是在绕了一个大弯子以后,到最后终于说,幸福是“理解的活动”,就是“取观照的形式的那种活动”,因为人之所以为人在他的理解方面,理解是人类最高的活动,也是最持久、最愉快、最无待外求的活动。上帝在假设上是最幸福的,上帝的幸福只能表现于知解,不能表现于行动。所以在观照的幸福中,人类几与神明比肩。说来说去,亚里士多德仍然回到柏拉图的看法:人生的最高目的在看而不在演。
在近代德国哲学中,这看与演的两种人生观也占了很显著的地位。整个的宇宙,自大地山河以至于草木鸟兽,在唯心派哲学家看,只是吾人知识的创造品。知识了解了一切,同时就已创造了一切,人的行动当然也包含在内。这就无异于说,世间一切演出的戏都是在看戏人的一看之中成就的,看的重要可不言而喻。叔本华在这一“看”之中找到悲惨人生的解脱。据他说,人生一切苦恼的源泉就在意志,行动的原动力。意志起于需要或缺乏,一个缺乏填起来了,另一个缺乏就又随之而来,所以意志永无餍足的时候。欲望的满足只“像是扔给乞丐的赈济,让他今天赖以过活,使他的苦可以延长到明天”。这意志虽是苦因,却与生俱来,不易消除,唯一的解脱在把它放射为意象,化成看的对象。意志既化成意象,人就可以由受苦的地位移到艺术观照的地位,于是罪孽苦恼变成庄严幽美。“生命和它的形象于是成为飘忽的幻象掠过他的眼前,扰如轻梦掠过朝睡中半醒的眼,真实世界已由它里面照耀出来,它就不再能蒙昧他。”换句话说,人生苦恼起于演,人生解脱在看。尼采把叔本华的这个意思发挥成一个更较具体的形式。他认为人类生来有两种不同的精神,一是日神阿波罗的,一是酒神狄俄倪索斯的。日神高踞奥林波斯峰顶,
一切事物借他的光辉而得形象,他凭高静观,世界投影于他的眼帘如同投影于一面镜,他如实吸纳,却恬然不起忧喜。酒神则趁生命最繁盛的时节,酣饮高歌狂舞,在不断的生命跳动中忘去生命的本来注定的苦恼。从此可知日神是观照的象征,酒神是行动的象征。依尼采看,希腊人的最大成就在悲剧,而悲剧就是使酒神的苦痛挣扎投影于日神的慧眼,使灾祸罪孽成为惊心动魄的图画。从希腊悲剧,尼采悟出“从形象得解脱”(redemption through appearance)的道理。世界如果当作行动的场合,就全是罪孽苦恼;如果当作观照的对象,就成为一件庄严的艺术品。
如果我们比较叔本华、尼采的看法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看法,就可看出古希腊人与近代德国人的结论相同,就是人生最高目的在观照;不过着重点微有移动,希腊人的是哲学家的观照,而近代德国人的是艺术家的观照。哲学家的观照以真为对象,艺术家的观照以美为对象。不过这也是粗略的区分。观照到了极境,真也就是美,美也就是真,如诗人济慈所说的,所以柏拉图的心灵精进在最后阶段所见到的“绝对美”就是他所谓“理式”(idea)或真实界(reality)。
宗教本重修行,理应把人生究竟摆在演而不摆在看,但是事实上世界几个大宗教没有一个不把观照看成修行的不二法门。最显著的当然是佛教。在佛教看,人生根本孽是贪、嗔、痴。痴又叫作“无明”。这“三孽”之中,无明是最根本的,因为无明,才执着法与我,把幻象看成真实,把根尘当作我有,于是有贪有嗔,陷于生死永劫。所以人生究竟解脱在破除无明以及它连带的法我执。破除无明的方法是六波罗蜜(意谓“度”“到彼岸”,就是“度到涅槃的岸”),其中初四——布施、持戒、忍辱、精进——在表面上似侧重行,其实不过是最后两个阶段——禅定、智慧——的预备,到了禅定的境界,“止观双运”,于是就起智慧,看清万事万物的真相,断除一切孽障执着,到涅槃(圆寂),证真如,功德就圆满了。佛家把这种智慧叫作“大圆镜智”,《佛地经论》做这样解释:
如圆镜极善摩莹,鉴净无垢,光明遍照;如是如来大圆镜智于佛智上一切烦恼所知障垢永出离故,极善摩莹;为依止定所摄持故,鉴净无垢;作诸众生利乐事故,光明遍照。
如圆镜上非一众多诸影像起,而圆镜上无诸影像,而此圆镜无动无作;如是如来圆镜智上非一众多诸智影起,圆镜智上无诸智影,而此智镜无动无作。
这譬喻很可以和尼采所说的阿波罗精神对照,也很可以见出大乘佛家的人生理想与柏拉图的学说不谋而合。人要把心磨成一片大圆镜,光明普照,而自身却无动无作。
佛教在中国,成就最大的一宗是天台,最流行的一宗是净土。天台宗的要义在止观,净土宗的要义在念佛往生,都是在观照上做修持的功夫。所谓“止观”就是静坐摄心入定,默观佛法与佛相,净土则偏重念佛名,观佛相,以为如此即可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所谓“净土”)。依《文殊般若经》说:
若善男子善女子,应在空间处,舍诸乱意,随佛方所,端身正向,不取相貌,系心一佛,专称名字,念无休息,即是念中,能见过现未来三世诸佛。
这种凝神观照往往产生中世纪耶教徒所谓“灵见”(visions),对象或为佛相,或为庄严宝塔,或为极乐世界。佛家往往用文字把他们的“灵见”表现成想象丰富的艺术作品,像《无量寿经》《阿弥陀经》之类作品大抵都是这样产生出来的。往生净土是他们的最后目的,其实这净土仍是心中幻影,所谓往生仍是在观照中成就,不一定在地理上有一种搬迁。
这一切在耶稣教中都可以找到它的类似。耶稣自己,像释迦一样,是经过一个长期静坐默想而后证道的。“天国就在你自己心里”,这句话也有唤醒人返求诸心的倾向。不过早期的神父要和极艰窘的环境奋斗,精力大半耗于奔走布道和避免残杀。到了三世纪后,耶稣教的神学逐渐与希腊哲学合流,形成所谓“新柏拉图派”的神秘主义,于是观照成为修行的要诀。依这派的学说,人的灵魂原与上帝一体,没有肉体感官的障碍,所以能观照永恒真理。投生以后,它就依附了肉体,就有欲也就有障。人在灵方面仍近于神,在肉方面则近于兽,肉是一切罪孽的根源,灵才是人的真性。所以修行在以灵制欲,在离开感官的生活而凝神于思想与观照,由是脱尽尘障,在一种极乐的魂游(ecstasy)中回到上帝的怀里,重新和他成为一体。中世纪神学家把“知”看成心灵的特殊功能,唯一的人神沟通的桥梁。“知”有三个等级:感觉(cognition)、思考(meditation)和观照(contemplation)。观照是最高的阶段,它不但不要假道于感觉,也无需用概念的思考,它是感觉和思考所不能跻攀的知的胜境,一种直觉,一种神佑的大彻大悟。只有借这观照,人才能得到所谓“神福的灵见”(beatific vision),见到上帝,回到上帝,永远安息在上帝里面。达到这种“神福的灵见”,一个耶稣徒就算达到人生的最高理想。
这种哲学或神学的基础,加上中世纪的社会扰乱,酿成寺院的虔修制度。现世既然恶浊,要避免它的熏染,僧侣于是隐到与人世隔绝的寺院里,苦行持戒,默想现世的罪孽,来世的希望和上帝的博大仁慈。他们的经验恰和佛教徒的一样,由于高度的自催眠作用,默想果然产生了许多“灵见”;地狱的厉鬼、净界的烈焰、天堂的神仙的福境,都活灵活现地现在他们的凝神默索的眼前。这些“灵见”写成书,绘成画,刻成雕像,就成中世纪的灿烂辉煌的文学与艺术。在意大利,成就尤其煊赫。但丁的《神曲》就是无数“灵见”之一,它可以看成耶稣教的《阿弥陀经》。
我们只举佛耶两教做代表就够了。道教本着长生久视的主旨,后来又沿袭了许多佛教的虔修秘诀;回教本由耶教演变成的,特别流连于极乐世界的感官的享乐。总之,在较显著的宗教中,或是因为特重心灵的知的活动,或是寄希望于比现世远较完美的另一世界,人生的最高理想都不摆在现世的行动而摆在另一世界的观照。宗教的基本精神在看而不在演。
最后,谈到文艺,它是人生世相的返照,离开观照,就不能有它的生存。文艺说来很简单,它是情趣与意象的融会,作者寓情于景,读者因景生情。比如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章诗写出一串意象、一幅景致、一幕戏剧动态。有形可见者只此,但是作者本心要说的却不止此,他主要是要表现一种时序变迁的感慨。这感慨在这章诗里虽未明白说出而却胜于明白说出;它没有现身而却无可否认地是在那里。这事细想起来,真是一个奇迹。情感是内在的、属我的、主观的、热烈的,变动不居,可体验而不可直接描绘的;意象是外在的、属物的、客观的、冷静的,成形即常住,可直接描绘而却不必使任何人都可借以有所体验的。如果借用尼采的譬喻来说,情感是狄俄倪索斯的活动,意象是阿波罗的观照;所以不仅在悲剧里(如尼采所说的),在一切文艺作品里,我们都可以见出达奥尼苏斯的活动投影于阿波罗的观照,见出两极端冲突的调和,相反者的同一。但是在这种调和与同一中,占有优势与决定性的倒不是狄俄倪索斯而是阿波罗,是狄俄倪索斯沉没到阿波罗里面,而不是阿波罗沉没到狄俄倪索斯里面。所以我们尽管有丰富的人生经验,有深刻的情感,若是止于此,我们还是站在艺术的门外,要升堂入室,这些经验与情感必须经过阿波罗的光辉照耀,必须成为观照的对象。由于这个道理,观照(这其实就是想象,也就是直觉)是文艺的灵魂;也由于这个道理,诗人和艺术家们也往往以观照为人生的归宿。我们试想一想:
目送飞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嵇康
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
寥閴无涯观,寓目理自陈。
大矣造化工,万殊莫不均。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王羲之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潜
侧身天地长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
——杜甫
从诸诗所表现的胸襟气度与理想,就可以明白诗人与艺术家如何在静观默玩中得到人生的最高乐趣。
就西方文艺来说,有三部名著可以代表西方人生观的演变:在古代是柏拉图的《会饮》,在中世纪是但丁的《神曲》,在近代是歌德的《浮士德》。《会饮》如上文已经说过的,是心灵的审美教育方案。这教育的历程是由感觉经理智到慧解,由殊相到共相,由现象到本体,由时空限制到超时空限制;它的终结是在沉静的观照中得到豁然大悟,以及个体心灵与弥漫宇宙的整一的纯粹的大心灵合德同流。由古希腊到中世纪,这个人生理想没有经过重大的变迁,只是加上耶教神学的渲染。《神曲》在表面上只是一部游记,但丁叙述自己游历地狱、净界与天堂的所见所闻;但是骨子里它是一部寓言,叙述心灵由罪孽经忏悔到解脱的经过,但丁自己就象征心灵,“三界”只是心灵的三种状态,地狱是罪孽状态,净界是忏悔洗刷状态,天堂是得解脱蒙神福状态。心灵逐步前进,就是逐步超升,到了最高天,它看见玫瑰宝座中坐的诸圣诸仙,看见圣母,最后看见了上帝自己。在这“神福的灵见”里,但丁(或者说心灵)得到最后的归宿,他“超脱”了,归到上帝怀里了,《神曲》于是终止。这种理想大体上仍是柏拉图的,所不同者柏拉图的上帝是“理式”,绝对真实界本体,无形无体的超时超空的普运周流的大灵魂;而但丁则与中世纪神学家们一样,多少把上帝当作一个人去想:他糅合神性与人性于一体,有如耶稣。
从但丁糅合柏拉图哲学与耶教神学,把人生的归宿定为“神福的灵见”以后,过了五百年到近代,人生究竟问题又成为思辨的中心,而大诗人歌德代表近代人给了一个彻底不同的答案。就人生理想来说,《浮士德》代表西方思潮的一个极大的转变。但丁所要解脱的是象征情欲的三猛兽和象征愚昧的黑树林。到浮士德,情境就变了,他所要解脱的不是愚昧而是使他觉得腻味的丰富的知识。理智的观照引起他的心灵的烦躁不安。“物极思返”,浮士德于是由一位闭户埋头的书生变成一位与厉鬼定卖魂约的冒险者,由沉静的观照跳到热烈而近于荒唐的行动。在《神曲》里,象征信仰与天恩的贝雅特里齐,在《浮士德》里于是变成天真而却蒙昧无知的玛嘉丽特。在《神曲》里是“神福的灵见”,在《浮士德》里于是变成“狂飙突进”。阿波罗退隐了,狄俄倪索斯于是横行无忌。经过许多放纵不羁的冒险行动以后,浮士德的顽强的意志也终于得到净化,而净化的原动力却不是观照而是一种有道德意义的行动。他的最后的成就也就是他的最高的理想的实现,从大海争来一片陆地,把它垦成沃壤,使它效用于人类社会。这理想可以叫作“自然的征服”。
这浮士德的精神真正是近代的精神,它表现于一些睥睨一世的雄才怪杰,表现于一些掀天动地的历史事变。各时代都有它的哲学辩护它的活动,在近代,尼采的超人主义唤起许多癫狂者的野心,扬谛理(gentile)的“为行动而行动”的哲学替法西斯的横行奠定了理论的基础。
这真是一个大旋转。从前人恭维一个人,说“他是一个肯用心的人”(a thoughtful man),现在却说“他是一个活动分子”(an active man)。这旋转是向好还是向坏呢?爱下道德判断的人们不免起这个疑问。答案似难一致。自幸生在这个大时代的“活动分子”会赞叹现代生命力的旺盛,而“肯用心的人”或不免忧虑信任盲目冲动的危险。这种见解的分歧在骨子里与文艺方面古典与浪漫的争执是一致的。古典派要求意象的完美,浪漫派要求情感的丰富,还是冷静与热烈动荡的分别。文艺批评家们说,这分别是粗浅而村俗的,第一流文艺作品必定同时是古典的与浪漫的,必定是丰富的情感表现于完美的意象。把这见解应用到人生方面,显然的结论是:理想的人生是由知而行,由看而演,由观照而行动。这其实是一个老结论。苏格拉底的“知识即德行”,孔子的“自明诚”,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意义原来都是如此。但是这还是侧重行动的看法。止于知犹未足,要本所知去行,才算功德圆满。这正犹如尼采在表面上说明了日神与酒神两种精神的融合,实际上仍是以酒神精神沉没于日神精神,以行动投影于观照。所以说来说去,人生理想还只有两个,不是看,就是演;知行合一说仍以演为归宿,日神酒神融合说仍以看为归宿。
近代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另有一个看法,他把人类心灵活动分为知解(艺术的直觉与科学的思考)与实行(经济的活动与道德的活动)两大阶段,以为实行必据知解,而知解却可独立自足。一个人可以终止于艺术家,实现美的价值;可以终止于思想家,实现真的价值;可以终止于经济政治家,实现用的价值;也可以终止于道德家,实现善的价值。这四种人的活动在心灵进展次第上虽是一层高似一层,却各有千秋,各能实现人生价值的某一面。这就是说,看与演都可以成为人生的归宿。
这看法容许各人依自己的性之所近而抉择自己的人生理想,我以为是一个极合理的看法。人生理想往往决定于各个人的性格。最聪明的办法是让生来善看戏的人们去看戏,生来善演戏的人们来演戏。上帝造人,原来就不只是用一个模型。近代心理学家对于人类原型的分别已经得到许多有意义的发现,可以做解决本问题的参考。最显著的是荣格(jung)的“内倾”与“外倾”的分别。内倾者(introvert)倾心力向内,重视自我的价值,好孤寂,喜默想,无意在外物界发动变化;外倾者(extrovert)倾心力向外,重视外界事物的价值,好社交,喜活动,常要在外物界起变化而无暇反观默省。简括地说,内倾者生来爱看戏,外倾者生来爱演戏。
人生来既有这种类型的分别,人生理想既大半受性格决定,生来爱看戏的以看为人生归宿,生来爱演戏的以演为人生归宿,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双方各有乐趣,各是人生的实现,我们各不妨阿其所好,正不必强分高下,或是勉强一切人都走一条路。人性不只是一样,理想不只是一个,才见得这世界的恢宏和人生的丰富。犬儒派哲学家第欧根尼(diogenes)静坐在一个木桶里默想,勋名盖世的亚力山大帝慕名去访他,他在桶里坐着不动。客人介绍自己说:“我是亚力山大帝。”他回答说:“我是犬儒第欧根尼。”客人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忙吗?”他回答:“只请你站开些,不要挡着太阳光。”这样就匆匆了结一个有名的会晤。亚历山大大帝觉得这犬儒甚可羡慕,向人说过一句心里话:“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我很愿做第欧根尼。”无如他是亚历山大,这是一件前生注定丝毫不能改动的事,他不能做第欧根尼。这是他的悲剧,也是一切人所同有的悲剧。但是这亚历山大究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亚历山大而能见到做第欧根尼的好处。比起他来,第欧根尼要低一层。“不要挡着太阳光!”那句话含着几多自满与骄傲,也含着几多偏见与狭量啊!
要较量看戏与演戏的长短,我们如果专请教于书本,就很难得公平。我们要记得:柏拉图、庄子、释迦、耶稣、但丁……这一长串人都是看戏人,所以留下一些话来都是袒护看戏的人生观。此外还有更多的人,像秦始皇、大流士、亚历山大、忽必烈、拿破仑……以及无数开山凿河、垦地航海的无名英雄毕生都在忙演戏,他们的人生哲学表现在他们的生活中,所以不曾留下话来辩护演戏的人生观。他们是忠实于自己的性格,如果留下话来,他们也就势必变成看戏人了。据说罗兰夫人上了断头台,才想望有一支笔可以写出她的临终的感想。我们固然希望能读到这位女革命家的自供,可是其实这是多余的。整部历史,这一部轰轰烈烈的戏,不就是演戏人们的最雄辩的供状吗?
英国散文家斯蒂文森(r.l.stevenson)在一篇叫作《步行》的小品文里有一段话说得很美,可惜我的译笔不能传出那话的风味,它的大意是:
我们这样匆匆忙忙地做事,写东西,挣财产,想在永恒时间的嘲笑的静默中有一刹那使我们的声音让人可以听见,我们竟忘掉一件大事,在这件大事之中这些事只是细目,那就是生活。我们钟情、痛饮,在地面来去匆匆,像一群受惊的羊。可是你得问问你自己:在一切完了之后,你原来如果坐在家里炉旁快快活活地想着,是否比较更好些。静坐着默想——记起女子们的面孔而不起欲念,想到人们的丰功伟业,快意而不羡慕,对一切事物和一切地方有同情的了解,而却安心留在你所在的地方和身份——这不是同时懂得智慧和德行,不是和幸福住在一起吗?说到究竟,能拿出会游行来开心的并不是那些扛旗子游行的人们,而是那些坐在房子里眺望的人们。
这也是一番袒护看戏的话。我们很能了解斯蒂文森的聪明的打算,而且心悦诚服地随他站在一条线上——我们这批袖手旁观的人们。但是我们看了那出会游行而开心之后,也要深心感激那些扛旗子的人们。假如他们也都坐在房子里眺望,世间还有什么戏可看呢?并且,他们不也在开心么?你难道能否认?
谈学问
一个人在学问上如果有浓厚的兴趣,
精深的造诣,
他会发见万事万物各有一个妙理在内。
这种人的生活绝不会干枯,
他也绝不会做出卑污下贱的事。
这是一个大题目,不易谈,因为许多人对它有很大的误解,却又不能不谈。最大的误解在把学问和读书看成一件事。子弟进学校不说是“求学”而说是“读书”,学子向来叫作“读书人”,粗通外国文者在应该用“学习”(learn)或“治学”(study)等字时常用“阅读”(read)来代替。这种传统观念的错误影响到我国整个教育的倾向。各级学校大半把教育缩为知识传授,而知识传授的途径就只有读书,教员只是“教书人”。这种错误的观念如果不改正,教育和学问恐怕就没有走上正轨的希望。如果我们稍加思索,它也应该不难改正。学是学习,问是追问。世间可学习可追问的事理甚多,知识技能须学问,品格修养也还须学问;读书人须学问,农工商兵也还须学问,各行有各行的“行径”。学问是任何人对于任何事理,由不知求知,由不能求能的一套工夫。它的范围无限,人生一切活动,宇宙一切现象和真理,莫不包含在内。学问的方法甚多。人从堕地出世,没有一天不在学问。有些学问由仿效得来的,也有些学问是由尝试、思索、体验和涵养得来的。读书不过是学问的方法之一种,它当然很重要,却并非唯一的。朱子教门徒,一再申说“读书乃学者第二事”。有许多读书人实在并非在做学问,也有许多实在做学问的人并不专靠读书,制造文字——书的要素——是一种绝大学问,而首先制造文字的人就根本无书可读,许多其他学问都可由此类推。子路的“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一句话本身并不错,孔子骂他,只是讨厌他说这话的动机在辩护让一个青年学子去做官,也并没有说它本身错。
一般人常埋怨现在青年对于学问没有浓厚的兴趣。就个人任教的经验说,我也有这样的观感。平心而论,这大半要归咎我们“教书人”。把学问看成“教书”“读书”一个错误的观念如果不全是我们养成的,至少我们未曾设法纠正。而且我们自己又没有好生学问,给青年学子树一个好榜样,可以激励他们的志气,提起他们的兴趣。此外,社会上一般人对于学问的性质和功用所存的误解也不无关系。近代西方学者常把纯理的学问和应用的学问分开,以为治应用的学问是有所为而为,治纯理的学问是无所为而为。他们怕学问全落到应用一条窄路上,尝设法替无所为而为的学问辩护,说它且“无用”,却可满足人类的求知欲。这种用心很可佩服,而措辞却不甚正确。学问起于生活的需要,世间绝没有一种学问无用,不过“用”的意义有广狭之别。学得一种学问,就可以有一种技能,拿它来应用于实际事业,如学得数学几何三角就可以去算账、测量、建筑、制造机械,这是最正常的“用”字的狭义。学得一点知识技能,就混得一种资格,可以谋一个职业,解决饭碗问题,这就是功利主义的“用”字的狭义。但是学问的功用并不仅如此,我们甚至可以说,学问的最大功用并不在此。心理学者研究智力,有普通智力与特殊智力的分别;古人和今人品题人物,都有通才与专才的分别。学问的功用也可以说有“通”有“专”。治数学即应用于计算数量,这是学问的专用;治数学而变成一个思想缜密、性格和谐、善于立身处世的人,这是学问的通用。学问在实际上确有这种通用。就智慧说,学问是训练思想的工具。一个真正有学问的人必定知识丰富,思想锐敏,洞达事理,处任何环境,知道把握纲要,分析条理,解决困难。就性格说,学问是道德修养的途径。苏格拉底说得好,“知识即德行。”世间许多罪恶都起于愚昧,如果真正彻底明了一件事是好的,另一件事是坏的,一个人决不会睁着眼睛向坏的方面走。中国儒家讲学问,素来全重立身行己的工夫,一个学者应该是一个圣贤,不仅如现在所谓“知识分子”。
现在所谓“知识分子”的毛病在只看到学的狭义的“用”,尤其是功利主义的“用”。学问只是一种干禄的工具。我曾听到一位教授在编成一部讲义之后,心满意足地说:“一生吃着不尽了!”我又曾听到一位朋友劝导他的亲戚不让刚在中学毕业的儿子去就小事说:“你这种办法简直是吃稻种!”许多升学的青年实在只为着要让稻种发生成大量谷子,预备“吃着不尽”。所以大学里“出路”最广的学系如经济系机械系之类常是拥挤不堪,而哲学系、数学系、生物学系诸“冷门”,就简直无人问津。治学问根本不是为学问本身,而是为着它的出路销场,在治学问时既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得到出路销场后当然更是“得鱼忘筌”了。在这种情形之下的我们如何能期望青年学生对于学问有浓厚的兴趣呢?
这种对于学问功用的窄狭而错误的观念必须及早纠正。生活对于有生之伦是唯一的要务,学问是为生活。这两点本是天经地义。不过现代中国人的错误在把“生活”只看成口腹之养。“谋生活”与“谋衣食”在流行语中是同一意义。这实在是错误得可怜可笑。人有肉体,有心灵。肉体有它的生活,心灵也应有它的生活。肉体需要营养,心灵也不能“辟谷”。肉体缺乏营养,必酿成饥饿病死;心灵缺乏营养,自然也要干枯腐化。人为万物之灵,就在他有心灵或精神生活。所以测量人的成就并不在他能否谋温饱,而在他有无丰富的精神生活。一个人到了只顾衣食饱暖而对于真善美漫不感觉兴趣时,他就只能算是一种“行尸走肉”,一个民族到了只顾体肤需要而不珍视精神生活的价值时,它也就必定逐渐没落了。
学问是精神的食粮,它使我们的精神生活更加丰富。肚皮装得饱饱的,是一件乐事,心灵装得饱饱的,是一件更大的乐事。一个人在学问上如果有浓厚的兴趣,精深的造诣,他会发见万事万物各有一个妙理在内,他会发见自己的心涵蕴万象,澄明通达,时时有寄托,时时在生展,这种人的生活决不会干枯,他也决不会做出卑污下贱的事。《论语》记“颜子在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孔子赞他“贤”,并不仅因为他能安贫,尤其因为他能乐道,换句话说,他有极丰富的精神生活。宋儒教人体会颜子所乐何在,也恰抓着紧要处,我们现在的人不但不能了解这种体会的重要,而且把它看成道学家的迂腐。这在民族文化上是一个极严重的病象,必须趁早设法医治。
中国语中“学”与“问”连在一起说,意义至为深妙,比西文中相当的译词如learning,study,science诸字都好得多。人生来有向上心,有求知欲,对于不知道的事物欢喜发疑问。对于一种事物发生疑问,就是对于它感觉兴趣。既有疑问,就想法解决它,几经摸索,终于得到一个答案,于是不知道的变为知道的,所谓“一旦豁然贯通”,这便是学有心得。学原来离不掉问,不会起疑问就不会有学。许多人对于一种学问不感觉兴趣,原因就在那种学问对于他们不成问题,没有什么逼得他们要求知道。但是学问的好处正在原来有问题的可以变成没有问题,原来没有问题的也可以变成有问题。前者是未知变成已知,后者发见貌似已知究竟仍为未知。比如说逻辑学,一个中学生学过一年半载,看过一部普通教科书,觉得命题、推理、归纳、演绎之类都讲得妥妥帖帖,了无疑义。可是他如果进一步在逻辑学上面下一点研究工夫,便会发见他从前认为透懂的几乎没有一件不成为问题,没有一件不是曾经许多学者辩论过的。他如果再更进一步去探讨,他会自己发见许多有趣的问题,并且觉悟到他自己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把这些问题都解决得妥妥帖帖。逻辑学是一科比较不幼稚的学问,犹且如此,其它学问更可由此类推了。一个人对于一种学问如果肯钻进里面去,必须使有问题的变为没有问题(这便是问),疑问无穷,发见无穷,兴趣也就无穷。学问之难在此,学问之乐也就在此。一个人对于一种学问说是不感兴趣,那只能证明他不用心,不努力下功夫,没有钻进里面去。世间绝没有自身无兴趣的学问,人感觉不到兴趣,只由于人的愚昧或懒惰。
学与问相连,所以学问不只是记忆而必是思想,不只是因袭而必是创造。凡是思想都是由已知推未知,创造都是旧材料的新综合,所以思想究竟须从记忆出发,创造究竟须从因袭出发。由记忆生思想,由因袭生创造,犹如吸收食物加以消化之后变为生命的动力。食而不化固然是无用,不食而求化也还是求无中生有,向来论学问的话没有比孔子的“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两句更为精深透辟。学原有“效”义,研究儿童心理学者都知道学习大半基于因袭或模仿。这里所谓“学”是偏重吸收前人已有的知识和经验。思是自己运用脑筋,一方面求所学得的能融会贯通,井然有条,一方面由疑难启发新知识与新经验。一般学子有两种通弊。一种是聪明人所尝犯着的,他们过于相信自己的思考力而忽略前人的成就。其实每种学问都有长久的历史,其中每一个问题曾经都有许多人思虑过,讨论过,提出过种种不同的解答,你必须明白这些经过,才可以利用前人的收获,免得绕弯子甚至于走错路。比如说生物学上的遗传问题,从前雷马克、达尔文、魏意斯曼、孟德尔诸大家已经做过许多实验,得到许多观察,用过许多思考。假如你对于他们的工作茫无所知或是一笔抹煞,只凭你自己的聪明才力来解决遗传问题,这岂不是狂妄?世间这种“思而不学”的人正甚多,他们不知道这种凭空构造的“殆”。另外一种通弊是资质较钝而肯用功的人所常犯的。他们一味读死书,古人所说的无论正确不正确,都不分皂白地接受过来,吟咏赞叹,自己毫不用思考求融会贯通,更没有一点冒险的精神,自己去求新发见,这是学而不思,孔子对于这种办法所下的评语是“罔”,意思就是说无用。
学问全是自家的事。环境好、图书设备充足、有良师益友指导启发,当然有很大的帮助。但是这些条件具备不一定能保障一个人在学问上有成就,世间也有些在学问上有成就的人并不具这些条件。最重要的因素是个人自己的努力。学问是一件艰苦的事,许多人不能忍耐它所必经的艰苦。努力之外,第二个重要的因素是认清方向与门径。入手如果走错了路,愈努力则入迷愈深,离题愈远。比如学写字、诗文或图画,一走上庸俗恶劣的路,后来如果想把它丢开,比收覆水还更困难,习惯的力量比什么都较沉重,世上有许多人像在努力做学问,只是陷入“野狐禅”,高自期许而实荒谬绝伦,这个毛病只有良师益友可以挽救。学校教育,在我想,只有两个重要的功用:第一是启发兴趣,其次就是指点门径。现在一般学校不在这两方面努力,只尽量灌输死板的知识。这种教育对于学问不仅无裨益而且是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