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是个水旱码头。城墙,全是砖的,又高又厚,十里开外就能看见。城上的垛口,像条锯齿儿朝天的大锯,蓝汪汪,青徐徐,一眼望不到尽头。
傍黑时分。一位光背少年,出现在南关街上。
这里,是全城的繁华之区。各种各样的铺面,一家挨着一家。许多木制或布制的招牌,涂着刺眼的色彩,挂在业号门口。厦檐下边的明柱上,满是招徕顾客的大字,除了庸俗的吉利话和佞妄的狂大语,还添了些时髦的新名词。
街道上,人来车往,市井营营。
讨饭的过来了。他肩上背着破褡裢,手中拿着牛胯骨,走着,敲着,唱着:
“改了朝,换了代,当铺掌柜好买卖;掌柜还穿绸和缎,穷人光脚当棉鞋……掌柜的,休发火,如今世道是‘民国’;前清时候我来过,如今来的还是我……”
光背少年,缓步街头,四下撒打。这眼前的情景,使他愤愤不平,而又迷惑不解:“怎么乡下城里都有穷的富的?不是说已经推倒了满清皇上建立了‘民国’了吗?怎么穷的还是照样穷,富的还是照样富呢?这叫个啥‘民国’呀!”他走着想着,进了南门,又来到城隍庙前。
这里商号少了。道边上净些小摊子。葱篓靠着盐箱,肉案连着鱼筐,五金兼营木器,杂货带卖鲜姜。卖馃子的孩子,穿着油衣裳,携着竹篮子,在摊案空间,跑来串去,高声叫卖:
“香油馃子,又酥又脆,好吃不贵……”
卖糖葫芦的老人,扛着杆子,抱着签子,也是边走边嚷:
“冰糖葫芦仨子儿俩,抽签赢了俩子儿仨……”
那少年走进城隍庙,又是一番景象——
东边是卖艺的。周遭儿的观众,围了个人圈儿。
卖艺人将四块新砖摞起来,用手掌猛力一劈,把四块砖全切成了两截,他的手上只硌了一道白印儿。然后又把刀柄拄在地上,他用肚子对准朝天的刀尖压上去,压得刀片揻了个弓弯儿,他的肚皮上只扎了个白点儿。
看热闹儿的观众,有的往场子里扔铜钱,有的一面拍呱儿一面喝彩:“嘿,真不糠!”“嗬,好功夫!”
西边是说书的。说的段子是《三打祝家庄》。说书人嗓音挺豁亮,吐出字来嘎崩儿脆,发出音来煞口儿甜。
说书人前面的听众,一堆堆,一排排,高高低低,密密层层,围着他摆了个扇子面儿。这里边,有白须满胸的老爷爷,有梳着灰白髽髻的老奶奶,有网着大盘头的小媳妇,有留着长辫子的大姑娘,也有刚刚剃了光头的小伙子,还有穿着开裆裤的娃子们……所有这些人的眼珠子,仿佛都被说书人用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系住了——他那里轻轻一扽,全场的眼珠子都跟着他的手指头骨碌碌地转。整个儿说书场,静得鸦雀无声。说书人的桌子上,摆着一壶酽茶。直到他端起茶杯喝水润嗓子的时候,人们才抓紧这个空隙议论几句:
“梁山将真是好样儿的!”
“脚下这个世道儿就该有这么一伙儿人!”
“唔!还说这个?脚下是‘民国’啦!”
“‘民国’?狗屁!挂羊头卖狗肉,换汤不换药……”
那边鼓子一响,这七嘴八舌头的议论声立刻停下来。
光背少年站在边儿上听上了瘾,他找来一块半头砖坐在腚下,也正经八道地听起来了。方才,他的肚子里还肠子碰得肝花响,可一听入了迷,连饿也忘了。
这位光背少年你猜是谁?就是死里逃生的梁永生。
那天晚上,梁永生刚埋完了爹的尸体,独眼龙就领着几个狗腿子追来了。永生娘因为脚小跑不动,让永生快跑永生又坚决不干。她为了让儿子逃活命,喊了一声“永生快跑”,跳了运河。永生为了救娘也跳下河去,可是娘已经被大浪卷走了。这时,狗腿子们已来到河边。机灵的永生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又在桥底下慢慢地钻出头来,用手抠住砖缝,倾听着河岸上的动静。直到狗腿子们全滚了蛋,他才爬上岸,坐在桥头上望着河水想起了娘,不由得呜呜地哭起来。他哭着哭着,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永生快跑!”永生心里说:“是啊!娘是为了让我逃活命才跳河的,我得赶快离开这里!到哪里去呢?”这当儿,爹的声音又响在耳旁:“你远走高飞,长大成人……报仇!”永生望了望埋在河滩上的爹,想了想死在河水中的娘,然后冲着运河说:
“爹,娘,你们放心吧,我一定给你们报仇!”
他说罢,一跺脚,走了。从那,他只身一人,走呀走,走呀走,一直向前走。渴了,就捧起河水,饱喝一顿;冷了,就找个避风处,晒晒太阳;饿了,就拣起残存在坷垃缝里的干树叶,放在嘴里嚼嚼咽下去。赶上村子,就向人家要口吃的。这样的生活,他过了一年多。
有些人的生活,从一个时期到另一个时期的转变,就像蓓蕾变成花朵那样坦然自如,轻快而又从容。可是,对梁永生来说,生活转变的日子,是一道活像运河般的深沟。现在,他回想起过去的一切,恍如隔世;看看眼前的环境,又像正做噩梦。
这一年多的时间,永生仿佛长了十几岁。他见到了许多未见过的景物,经历了许多未经历的事情。在他那幼稚的头脑里,还出现了一些新生的念头。
在他捧饮河水时,曾天真地想过:“天底下这么多的东西,就只剩下河水不属于哪一个人!要是吃的、穿的,都不分你的我的,那该多好哩!”在他身寒腹冷的时候,又对太阳产生了特殊的感情。他觉得,人世之间,只有太阳才是自己的亲人。他冷了,太阳伸出温暖的手,轻抚着他的背胸,使他感到暖烘烘的。他哭了,太阳用那慈母般的笑脸看着他,仿佛在说:“孩子啊,别哭,你的苦处我全知道。”在那漫长的、难熬的、一个又一个的冬夜里,每当永生被那飕飕的凉风冻醒的时候,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瞅着东方。是啊!对于一个饥寒交迫的孤儿来说,他不盼那光照人间、热洒全球的太阳还盼什么?
梁永生夜宿晓行,沿着运河一直向南。他要到一个没有又雇活又租地的大财主的地方去。后来,他听人说,德州城里没有那样的坏蛋,于是,就且问且走来到德州。谁知,德州的有钱人,跟乡间的大财主一样歹毒——他从进了德州,还从没饱过肚子。
黑重的大地,吞去了西方淡红色的天角。天,渐渐地黑下来了。说书的,卖艺的,全都散了场。耍手艺的煞了作。城隍庙前那些出案子的小买卖儿也收了摊子。嘈杂的市区已路静人稀,拥挤的街巷显得宽绰多了。
梁永生紧紧腰带,在城隍庙前的墙根下四脚拉叉地平躺下来。他的头下,枕着一块硬邦邦的半头砖。清风徐来,轻抚着他那黑红闪亮的胸膛。他伸伸胳膊蹬蹬腿儿,浑身的骨头节子嘎叭嘎叭地乱响。他忽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瞭望着广阔无际的深空,心如脱缰之马,一阵阵地遐想起来。他盼着,有朝一日,自己能练出一身像卖艺人那样的好功夫,为爹娘报仇,为所有的穷苦人报仇。他还盼着,自己能上梁山,当个“梁山将”,来个《三打龙潭街》,把白眼狼、马铁德、独眼龙,还有贾立仁那只狼羔子,统统剁成肉酱!
梁永生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长了翅膀,飞呀,飞呀,一下子飞到漫天云里去了。他在漫天空中,美滋滋地想道:“哎,该飞到贾家大院去报仇哇!”于是,他就腾云驾雾,遨游长空,向那贾家大院飞去了……
“喂!天黑啦,快起来回家吧!”
一个女人的喊声,惊跑了永生的美梦。他睁眼一看,一位老奶奶站在他的身边,便朝老奶奶发起火儿来:
“全叫你闹坏了!要不价,我已经飞到贾家大院报仇了!”
老奶奶乍一听迷惑不解。她想了一霎儿,又苦笑了。说:
“傻小子!还没醒过来哪?”
梁永生揉了揉眼睛,瞅瞅四周,扑哧笑了。接着,他又打量起这位陌生的老奶奶来。只见她穿了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一手挎着个破红荆筐子,一手拉着根干枣条,头发全都白了,脸上的皱纹横三竖四,很深很深。她那慈善的面容,呈现着怜悯的神色,向永生说:
“孩子,天黑啦,大人不惦记你吗?”
“俺没家!”
“你娘呐?”
“叫财主那狗日的逼得跳河了!”
“你爹哩?”
“叫县衙门那王八蛋给打死啦!”
老奶奶紧锁双眉望着这个孤苦伶仃的穷孩子,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孩子,跟我去吧!”
她说着,没容永生表示同意不同意,就拽上永生的胳臂走开了。
梁永生跟着这位讨饭的老奶奶朝前走着,他的肚子又叫唤开了。老奶奶从筐子里拿出两块干粮,递给永生:“孩子,吃吧。”永生觉得老奶奶这大年纪了,要口干粮不容易,不忍心吃。老奶奶着起急来:“看你这孩子!挺嫩的个身子骨儿,饿出伤来是一辈子的事哩!”永生无奈,只好吃起来。老奶奶见他大口小口狼吞虎咽吃得那么带劲,高兴地笑了。永生一边走一边瞅着这位善良的老奶奶。
走了一阵,永生问:
“你家几口人儿?”
“一口儿。”
“没有儿子吗?”
“没有价。”
“也没孙子?”
“傻小子!没儿子哪来的孙子呢?”
老奶奶说着,那爬满皱纹的脸上滚开了一串串的泪珠子。她一边走,一边用手擦着,抹着。可是,擦也擦不干,抹也抹不净。永生吃惊地问:
“你哭啥?”
“我是个风泪眼。”老奶奶转了话题说,“孩子,多大啦?”
“十一。”
“好。长得这发实个子挺出息。叫啥呀?”
“叫梁永生。你哩?”
“唉,我哪有个名字啊!”老奶奶说,“永生啊,你就叫我赵奶奶吧。”
“哎。”
梁永生跟随赵奶奶,穿大街,越小巷,钻道洞,过木桥,上崖下坡,拐弯抹角,走呀走,走呀走,出了德州城,进了漫洼地,还是往前走。梁永生越走越纳闷儿,就问:
“奶奶,怎么还没到家呀?”
“这就到啦。”
越走离德州城越远了。一片盐碱荒洼展现在眼前。正在返碱的土地,黑一片,白一片,花花搭搭,好像刚下过霜雪似的。含着大量碱分的泥土,踩在脚下,软软和和,沙沙作响。
天,已经黑透了。
隐藏在罗纱薄云后面的眉月有形无光。荒凉的郊野好像漂浮着一层水。天地之间的一切景物,都像若有若无,渺渺茫茫。
梁永生和赵奶奶踏着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穿过了一片杨树行子,赵奶奶向永生说:“孩子啊,到家啦!”她见永生四下张望,又用手一指说:
“你看,咱的家就在这里。”
梁永生看见了。这是个啥“家”呀?原来是个地窨子。这地窨子很简单——就着崖坡,挖了个土洞。这土洞,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上边用树枝和茅草搭了个顶子。那个刚能钻进人去的洞口儿,既算“窗户”也算“门”了。梁永生哈下腰,对着那洞口儿朝里一瞅,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他惊奇地向赵奶奶说:
“奶奶,这就是‘屋’吗?”
赵奶奶苦笑一下儿,无可奈何地说:
“唉!啥法儿呀?这虽说不算屋,可总算有个安身落脚的地方呗!不比你睡在墙根底下强吗?”
寒来暑往,秋风凉了。
半年多来,他们祖孙二人,在白天,要饭的要饭,拔草的拔草;到夜晚,异途同归,又都回到地窨子安宿过夜。一老一小,同舟共济,相依为命。日子长了,梁永生把他一家的不幸遭遇,全告诉给了赵奶奶;赵奶奶,也向梁永生倾述了她那灾难的生涯。
赵奶奶是河北省大名县人。
十多年前,她那当长工的儿子不知怎么惹着了财主,被活活打死在牲口棚里。她的孙子年少志刚,一气之下烧了财主的牲口棚,连夜逃走了。众乡亲掩护赵奶奶逃出虎口。她要饭讨食来到这冀鲁平原的运河岸边。
梁永生和赵奶奶这对萍水相逢的祖孙,相互了解了彼此的身世以后,更是情同骨肉,亲如眷属了。赵奶奶要着口好吃的干粮,自己舍不得吃,留给小永生;梁永生拔草卖几个钱,自己舍不得花,交给老奶奶。赶上风雨天,他们出不去,就捋把树叶儿来充饥;夜风凉,身上冷,他们就紧紧地抱在一起。
这天晚上,夜幕像一张广大无边的巨网,从天宫撒向人间,覆盖在黄沙滚滚的原野上。梁永生背着一背草,踏着月光,绕过地瓜地,向这地窨子走来了。他来到洞口,放下青草,喊道:
“奶奶!”
“哎。”
奶奶这声“哎”,使永生毛了脚。因为,奶奶的语音不像往日那样——声腔中流露出焦急,音韵里又饱含着笑意;而是非常低沉、微弱,间而有些颤抖。永生赶紧钻进洞去,就着从洞口射进的月光一瞅,只见赵奶奶正一阵阵地打哆嗦。梁永生凑到奶奶的脸上,急切地问道:
“奶奶,你病啦?”
“不病。”
“你冷?”
“不冷。”
“你饿了吧?”
“不,不……”
赵奶奶嘴里说着“不”,肚子却咕噜咕噜叫起来。奶奶知道没有吃的,若把饿告诉永生,不是净让孩子为难吗?小永生回想着几天来的生活情景,心想奶奶准是饿的;要能有点儿东西吃下去,就会好了。可是,这地窨子里连一口吃的东西也没有,怎么办呢?
永生正翻来覆去苦思冥想,蓦地,那块地瓜地的景象,在他的头脑里闪出来。他心中一喜,钻出了地窨子。
永生要干啥去?他要去扒两块地瓜,好救下赵奶奶的命。可是,他一出洞口,又愣住了。他想:“半夜三更去扒人家的地瓜,这不叫偷吗?偷人家的东西多丢人呀!”当他正要转身回洞,耳边又响起奶奶那微弱而颤抖的声音,眼前也晃动着奶奶那令人焦心的面容。这当儿,可把个永生难住了!他在洞口上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把心一横,迈开步子向那地瓜地奔去。
这块片张儿不大的地瓜地,青徐徐,绿茵茵,被月光一照,荡漾着水一样的光泽。
梁永生风风火火地来到地瓜地边上,心里怦怦地敲起小鼓儿。他硬着头皮蹲下身子,毛手撒脚地扒了两块地瓜,出了一身冷汗,然后撒开丫子一溜风烟跑回地窨子。
永生真没想到,当他把地瓜递到奶奶的手中时,奶奶却吃惊地问道:
“孩子,哪来的地瓜?”
“扒的。”
永生说着,低下头去,脸上腾腾地冒起火来。
奶奶一听,挣扎着坐起来,用教训的口吻说:
“孩子,咱穷,要穷个志气。无论如何也不能拿人家的东西!”奶奶缓了口气又说,“要是这地瓜地是财主的,两块地瓜就得惹场大祸;要是这地瓜地是穷人的,人家血一把汗一把种点地瓜不容易,还不知有多少个饿肚子等着它呢!”
梁永生听了奶奶的话,觉得句句在理,感到又惭愧,又后悔,心里责怪自己没想这么多。他正想向奶奶认错,又听奶奶说:
“永生啊,我这个穷老婆子,一辈子没拿过人家的一个线头儿;你,也是咱穷人的骨血,也应当有咱穷人的志气。孩子,记住:你这一辈子,以后不论到哪步田地,认可丢命,也不能丢了咱穷人的志气呀!永生,奶奶说得对不?”
“奶奶说得对。”梁永生果断地说,“奶奶,我再给人家送回去!”
“好孩子。”
梁永生拿上两块地瓜,出了洞口,又向那地瓜地走去了。奶奶的话响在他的耳边:“……你,也是咱穷人的骨血,也应当有咱穷人的志气。……以后不论到哪步田地,认可丢命,也不能丢了咱穷人的志气呀!”梁永生走着想着,心中暗自叮咛着:“要记住奶奶的话!”接着,他又想:“要是地瓜地的主人在这里就好了,也好向人家认个错儿呀!”
这块地瓜地的主人叫雒金坡,是雒家庄人,离这儿一里多路。他老两口子过日子,只有这一亩命根子地。因为地土少,占不住手儿,雒金坡三六九儿地给人家干点零工、月工。他把仅有的这块地全种成地瓜,一是因为地瓜用本小,产量高,并且叶子、蔓子都能吃;要不,一亩地的收成,怎么能够两个人嚼用的?二是年前节后挑起八股绳子卖点熟地瓜,赚几个钱儿,也好作为一年到头称盐打油的零花销。一到地瓜长成个儿的节令,雒金坡格外留心照看,怕有人扒瓜,又怕野物儿糟蹋。
今天晚上,他正要来地瓜地里看看,老远就望见梁永生进了他的地瓜地,便大步流星地追过来。当他赶到半路时,永生已经跑回地窨子。金坡正要去和他们讲理,忽见永生从地窨子里钻出来,又向他的地瓜地走去了。金坡想:“好家伙呀!偷一趟还嫌不够……捉贼要捉赃,我等他扒了地瓜回来,再去抓他。”于是,他一闪身,藏在了一棵杨树后边。
梁永生来到地瓜地里,找到原来扒地瓜的那个地方,踞踞下身子,扒开土,把两块地瓜又埋上,然后站起身,还在松蓬蓬的土上踩了两脚,这才转身又朝地窨子走回来。这时候,永生的心里,就像一块石头落了地,踏实多了,觉得浑身轻松。
这一阵,永生的一举一动,雒金坡在树后看了个清清楚楚,他心里想:“这孩子岁数不大,胆儿还真不小哩!你看他那不慌不忙的劲儿,准是个老手。”金坡正想着,永生回来了。金坡忽地站出来抓住永生大声说:
“哪里走?”
“干啥呀?”
雒金坡啥也不说,在永生的身上搜翻起来。他将梁永生浑身上下翻了个遍,连块手指肚儿大的地瓜也没搜出来。于是,又逼问道:
“你偷的地瓜放在哪里啦?”
“又埋在地里了。”
金坡听了,当然不信。
“你甭诓我!”
梁永生理直气壮,爽朗地说:
“大爷,你不信去看嘛!”
“好!跑了和尚跑不了寺!”雒金坡想到这里松了手,直往地瓜地去了。他来到地里,找到刚才永生蹲过的地方,一看,果然有一片新土。他蹲下一扒,又果见有两块离了桩的地瓜在土里埋着。这事儿可真蹊跷?他为了解开这个谜,就干脆把那棵地瓜全扒下来,和上边的断根一对,正好儿,除这两块被扒落离桩以外,半块不少。他又在地瓜地里转转悠悠瞅了一遍,那刚下过雨的地皮上,再也没有一点新土。这到底是咋的回事儿哩?雒金坡拿着扒下来的一墩地瓜,来到地窨子的洞口上,朝里边说道:
“你们扒了我的地瓜,为啥……”
赵奶奶一听人家找上门来了,心里不安,就强打起精神,抢过人家的话头儿,赶紧赔礼说:
“你这位大叔,别生气;孩子小,不懂事儿,扒了你两块地瓜,我已经责备了他,他又给你送回去了……”
赵奶奶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深深地打动了雒金坡的心。原先,雒金坡对住在地窨子里的这一老一小,虽不大放心,可也有一些同情,只是从未向他们表示过。今儿夜晚,永生扒地瓜、送地瓜这件事儿,在金坡看来,只有那种一咬嘎崩崩响的穷人,才能做到这个地步。于是,他把方才扒下来的那墩地瓜放进洞口,说:
“这些,你们都留下吃吧!”
这一来,梁永生和赵奶奶全蒙了点。世界上哪有这号事儿——扒了人家的地瓜,人家一不打,二不罚,还给送上门来?赵奶奶以为人家是赌气了,又急忙说:
“我求求你,饶了俺这苦命的孩子吧!俺这孩子从来不偷人家的东西,这一回,他是为了我……”
雒金坡一听,梁永生不是因为嘴馋偷扒地瓜,而是为了奶奶,他更爱上了这个穷孩子。临走时,他向赵奶奶说:
“往后儿,你们要是能填饱肚子,那就啥话甭说了;实在弄不着东西吃的时候,就到地里扒几块地瓜接接短儿。”
他说着又转向永生:
“小伙计儿,可得记住一条哇——要在一个地角上扒,别扒得满地里乱糟糟的!听了不?咹?”
梁永生和赵奶奶都说了不少感激的话。
“你们别说那些个。咱们都是穷人,不用客气。”雒金坡说,“今后我也不来看了。你们费点心给我照看一下儿吧。”
果然,金坡一去十几天,没有再来。
这天一早,雒金坡两口子来刨地瓜了。动手之前,雒金坡先围着地转了一个圈儿,见一棵没动,半块不少。这时,金坡心里甚是感动,就跟妻子说:
“嘿,这两个要饭的,真耿直!”
雒金坡的妻子,是个善良的女人。她把被风刮散的一缕头发撩上去,以商量的口吻向丈夫说:
“咱刨完地瓜,该给他们送两篮子去——人家给咱看了一阵子……”
“对。”金坡说,“我先去瞧瞧,他们还在不。”
金坡朝地窨子走着,仿佛听到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心里一愣,大步加小步,三步并两步,一阵疾走便来到了地窨子近前。他从洞口朝里一瞅,只见赵奶奶躺在草上,永生趴在奶奶的身边正欷歔欷歔地哭泣。蓦地,一股同情的、怜悯的感情笼罩住金坡的心头。他一猫腰,钻进地窨子,凑到赵奶奶身边,一摸,浑身都凉了,脉也停止了,心也不跳了。他掯着泪花问永生道:
“孩子,你奶奶是怎么死的?”
梁永生抽噎着说:
“我奶奶没有病。是饿,饿死的……”
金坡一听,一股热泪涌出。他怀着敬慕的心情暗自想道:“她宁可饿死,也没扒我一块地瓜,多么要强的老人,多么志气的孩子啊!”雒金坡想着,一下子把梁永生抱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
过了片刻,雒金坡把梁永生领出地窨子,对他说:
“孩子,咱就把你奶奶埋在这个地窨子里吧?”
梁永生忽闪着两只泪眼,感激地点点头。
金坡回到地瓜地里,扛来大镐,叫来妻子,他们这三个既不同姓又不同宗的穷苦人,一齐动手掩埋着素不相识的赵奶奶。
金坡一边刨土,一边向妻子叙述着赵奶奶临死前后的情景。善良的金坡妻子,一遇上这样的事情,她满肚子的好心肠乱翻腾,可就是嘴里说不出来。这时,她一面长吁短叹,珠泪横流,一面怀着感慨、怜悯的心情问永生道:
“你叫啥?”
“梁永生。”
“你不是姓赵吗?”
“不!奶奶姓赵。”
“这不是你亲奶奶?”
“不是。”
梁永生讲述了他和赵奶奶相识的过程,又在金坡夫妇的询问下,概述了自己那多灾多难的家史。金坡的妻子淌着热泪听完了永生的血泪倾诉,深有感触地向丈夫说:
“白眼狼跟咱村的疤瘌四一样坏!”
雒金坡叹了口气说:
“是狼就吃人,是狗就吃屎,是财主就没有人心肠!”
坟埋完了。
梁永生恭恭敬敬地站在雒金坡夫妇面前,以感激的口吻说:
“大爷,大娘,谢谢你们。我,走啦!”
“哪里去?”
“走到哪里算哪里呗!”
“不!孩子,你这么小,各处乱跑,大娘我不放心呀!”雒大娘拉住永生搂在怀里,亲昵地说,“孩子,你就到俺家去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