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
一轮明月挂在头顶,浅蓝的夜空散布着稀稀零零的星星。
志刚和志坚,大概也从爹的言谈话语中,预见到了明天要做的事情;他们早已悄悄溜出屋子,踢打起拳脚来了。就连正在生病的志勇,也下了炕跑出屋来,可是又被娘拽回去了。
永生来到院中,搬过磨刀石,又舀了半碗水,用蘸过水的炊帚苗儿把石面刷湿,霍霍地磨起刀来。
吱扭一声,角门儿开了。魏大叔端着烟袋哧嚓哧嚓地走进院来。“熟不讲礼”——魏大叔自个儿搬过一条板凳,坐在永生的对面,悄声问道:
“永生,你磨它干啥?”
梁永生直起腰来,一边蹭蹭刀刃,一边笑呵呵地说:
“我要上龙潭走一遭!”
魏大叔走亲戚刚回来,不知道梁永生今天已经去过龙潭。永生也不想说破。这时,魏大叔吃惊地问道:
“嗐!你要去捅白眼狼那个马蜂窝?”
梁永生又往石头上淋了一些水,一面磨刀一面说:
“是啊。”
魏大叔吸了口烟,望着永生沉思了一阵子,慢慢地斟酌着字句,说道:
“永生啊,你大叔有几句话,想跟你唠唠。要在理儿,你就听;不在理儿,全当耳旁风……”
梁永生哈哈地笑了两声,把刀片儿翻过来,爽快地说道:
“大叔,这是哪里的话呀?我年轻,有个大事小情的,全仗着你操心哩——有啥话就只管说吧。”
魏大叔在石头边上磕去烟灰,吱吱地吹了两口,又思量了一阵儿,然后慢条斯理地说:
“永生啊,依我看,咱穷家小户的,惹出祸来不塌了天?还是先忍着点吧!……”
“咱怕他啥呀?”永生说,“天塌下来不是有地接着吗?”
“你打小胆气壮,这我知道。可是,像咱这号穷人,在人家那脚底下过日子……”
“不!别看咱穷,也是堂堂五尺汉子,不是财主脚底下的蚂蚁!”
“你还是年轻啊!财主都是刀子心,可歹毒啦——他们是杀人不见血的魔鬼,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财主全是刀子心,他们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这都不假。可是咱们穷人,并不是他刀下的豆腐,更不是任人宰割的绵羊!”
“唉!脚下白眼狼的势派可不小哇!你这些年没在家,还不知道那个孬种的厉害……”
“他厉害?”永生握紧刀把儿,把腕子一抖,又说:“白眼狼再厉害,能跟咱这口大刀厉害?砍下腿来他接不上,斩下头来他活不成!”
魏大叔听罢,思虑了一会儿说:
“永生啊,你那个风火性子总是改不了。这回听大叔的话,忍个肚子疼吧!像咱们这窝着脖子过了好几辈子的庄稼人,躲灾躲祸都躲不迭,你怎么还去惹祸招灾呀?我还是那句话——人再拧,拧不过命;硬不认命不行啊!”
梁永生放下单刀,掏出那根没有嘴子的烟袋,一边挖呀挖地装着烟,一边揣摸着魏大叔的每一个字句。等大叔说完后,他带着对长辈应有的尊重说:
“大叔哇,你说别的,我都信服。你开导我,我也知情。可是,在这一点儿上,咱爷儿俩的看法不一样啊——”
“哪一点儿上?”
“认命这一点上呗!”
魏大叔慨叹了一声,又劝永生说:
“永生啊,你傻大叔,也并不是一起根儿生来就是个软骨头。当初我年轻的时候,心气儿也是高着呐!成年价装着一肚子气,就是不认那半壶醋,天天胡思乱想,东张西奔,到头来你说怎么样?碰了个头破血流,结果还是个穷光蛋!”魏大叔吸了口烟,思筹了一会儿又说,“脚下,我算认命了。一认命,心里倒平静多了,愁也少了,气也小了……”
梁永生听完大叔一席话,思谋了一阵,粗大的眉毛挑动一下,笑着说:
“人,都是肉长的,全是一个嗓子眼儿吃东西,谁也不多脑袋,谁也不少腿,为啥说有的人就‘该’受穷受气,有的人就‘该’吃喝享乐?为啥说有的人就‘该’挨欺负,有的人就‘该’欺负人?为啥说有的人就‘该’当牛做马,有的人就‘该’擎吃坐喝?为啥说有的人就‘该’穿绸裹缎,有的人就‘该’光背露膀?为啥说有的人就‘该’三房四妾,有的人就‘该’打一辈子光棍儿?为啥说有的人就‘该’杀人无罪,有的人就‘该’死了白死?……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这个‘该’字,是从哪里来的?”
魏大叔怀着激动的心情,听完了永生这些话。他觉着,永生用很平常的、但又是像钢铁一样硬的道理,把他推到一条死胡同的角上去了。这个死犄角对魏大叔来说,不是个生地方;过去已经来过多次了。他的思路经过多次在这个黑旮旯里徘徊漫步,最后找到了一条虽不理想但也只好如此的出路——认命!现在,他又要把这条“出路”指给永生。于是,他紧接着永生那带着质问语气的话茬儿,简截了当地说:
“从‘命’里来的呗!”
“那个‘命’,到底是啥样的?”梁永生吸了口烟说,“好命,孬命,富命,穷命,又是谁给定的呢?”
魏大叔张了张嘴,没答上来。
这时节,魏大叔一边啪嚓啪嚓地打着火镰,一边心里在想:“梁永生这孩子,从小就跟块火石似的,一碰就噌噌地冒火星子。他出去山南海北地闯荡了这些年,看来那股子倔强脾气儿还是没有改……不管怎么着,我这当长辈的,不能眼巴巴地看着孩子受糟害!”他想到这里,又规劝永生道:
“永生啊,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做起事来,总该有个前思后想啊!你那个血仇,已经等了这些年了,为啥不能再等个节骨眼?”
这时候,梁永生想把杨大虎的事说出来,用以说服魏大叔。可是,当话儿来到嘴边上的时候,他却又咽回去了。接着,他吐出一口浓烟,只是说:
“大叔哇,这桩事,我实在等不得了!”
“懒汉争食,好汉争气。永生啊,你那口气,在肚子里憋了二十多年;你这一辈子,就算烂了骨头也烂不了报仇的心!这个,你大叔我知道。就是这样,也不能去动刀动斧的!那是随便打哈哈儿的?”
“那咋办?”梁永生说,“我是憋着一口气来到阳世三间的,难道再憋着一口气回去吗?”
“你把话都说绝了,叫大叔再说啥?”魏大叔说,“永生啊,你仔细想想吧——大叔不害你呀!”
“大叔,我不傻,傻也傻不到这种程度——大叔不害我我知道。”永生认真地说,“大叔这些话,我一定再仔细想想。”
夜深了。魏大叔一边朝外走着,一边指着正在月下习拳练武的孩子们,又向梁永生语重心长地说:
“永生啊,你是爹的儿,儿的爹,做出事来,既要对得起老也要对得起少哇,既要对得起死的也要对得起活的呀!”
到了这个时候,按说梁永生应当把对白眼狼的新仇旧恨,以及他去“捅马蜂窝”的远因、近因都说出来了。可是,他仍然没提杨大虎父子那些事。他所以始终不把去捅马蜂窝和那件事联系起来,主要是不想牵累大叔,也不愿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梁永生是为别人去拼命的,真是抱打不平的英雄汉子!因此,这时梁永生咬着嘴唇想了一下,啥也没说,只是庄重地望着好心的魏大叔。这庄重的神情在向人们宣布:梁永生决心踏着蒺藜走,顶着浪头上,他准备迎接生活给予他的任何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