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潭街。
街当腰的巷口上,聚着一帮妇女——有的抱着孩子,有的纳着袜底儿,还有的胳肢窝里挟着麦莛,正编草帽缏儿;她们交头接耳,嘀嘀咕咕,时而叹息一声,时而嬉笑一阵,也不知谈论的什么事儿。一位老奶奶走过来了,她拿着箩床,挟着绳套,浑身挂满霜花似的面粉细末儿;见人们绵言细语喃喃不休,就凑到近前,侧歪着膀子听了一霎儿,打一个唉声又走开了。一位发梢半白的妇女喊她道:“锁柱奶奶,怎么走哇?”锁柱奶奶说:“你们这些年轻的,到一堆子没正格的。俺那帮孙男嫡女还等着吃饭呐——快推磨去……”
那边墙根底下,坐着一伙子老汉。他们一边眯缝着眼睛晒太阳,一边摸着胡子唠家常。
一位留着八字胡儿的老汉抽了口烟说:
“年根底下下了场好雪,今年的麦秋许孬不了。”
一位留着山羊胡儿的老汉吐口唾沫说:
“我说李月金呀李月金,麦秋好孬有咱的个啥?”
“乔士英大哥你可不能那么说!像咱们这号人,蚂蚱打嚏喷,满嘴的庄稼气,不盼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还盼啥?盼着做皇上?”
一位去饮牲口的老汉从此路过,拦腰来了这么一杠子,没站脚走过去了。乔士英继续向李月金说:
“咱跟人家那十来亩地一头牛的不一样。你不就是那五只绵羊一根鞭?麦子好了关乎你什么事?你揈着羊去啃人家的麦苗儿?”
“先别瞧不起我这五只羊一根鞭,你呀,还不如我呢!”李月金说,“你撑船撑到年半百,大概连那根撑船的竿子也不是你的吧?一登上旱地儿,你连个放鞋的地盘儿也没有!”
在他老哥儿俩抬闲杠儿的同时,旁边那几位老汉正在议论杨长岭的事儿。
有一位年纪最高的、留着海仙绦的老爷子,将装上烟的烟袋挟在腿腋下,右手拿着火镰,左手捏着火石和火绒子,一面嚓嚓地打火,一面含恨带气地说:
“脚下这个鬼世道儿,真是人死王八活的年头儿!穷就有罪,富就有理……”
看来这位老爷子心怀不平,窝着一肚子火。他崩一个词儿打一下火,打一下火崩一个词儿,越说越上气儿,越打越吃劲儿;把那大拇指甲都打掉一块了,可还是在不停地打着;就像满肚子的火气没处发泄,他要照着火石煞气似的。
一位留着月牙儿胡子的老汉叹了口气,顺着这口气把那满腔子的浓烟吐出来,然后带着劝解的口吻说:
“黄老哥呀,把眼闭起来,马马虎虎地过吧,无论啥事儿甭找那么真呀!眼时下这个世道儿,依着细找理儿,还不得活活气煞?”
那位留着络腮胡子的老汉,把拿在手里摆弄着玩的一块花岔瓦儿往地下一拽,朝前圪蹴一下身子,气呼呼地插了嘴:
“我说庞安邦嗳,你这话不沾!照你这个说法儿,杨大虎的儿子杨长岭就得等死啦?”
“人家白眼狼谁惹得起?唉!”庞安邦争辩了一句,又叹息了一声,接着向那络腮胡子老汉说,“唐峻岭啊,像咱们这号穷孙头,谁不是叫白眼狼踩在脚底下过日子?漫说一个杨长岭,梁宝成家那是屈死了几口子?到眼下说话——”他扳着指头划算了一下,“喔!今儿又是元宵节啦,整整二十五年了!怎么样?那仇,报了吗?唉!”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唐峻岭说,“我看不会这么云消雾散……”
人们都沉默下来。过了一阵,唐峻岭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往前就了就身子,现出神秘的态势悄声说:
“瓦匠汪岐山到河西耍外作,听到一个荒信儿——”
在当街说话儿,高声大嗓往往没人理会,悄声私语却很爱引人注意。唐峻岭这种神情,立刻把坐在那边的王长江、房治国全吸过来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没头没脑地插了言——
“老唐,啥荒信儿?”
“听说梁永生回来了!”
“他在哪里?”
“说是在宁安寨呢!”
“真的吗?”
“真假谁知道哇?荒信儿荒信儿嘛!”
“唉!就算真回来个把人,也掀不起啥浪头!”李月金两手按着膝盖,哈着腰听了这大晌,冒出这么一句泄气的话,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拣起一截干棒,在地上乱画起来。
“嗯!当不住有影儿。”乔士英也凑合过来了,“那一天我看卖艺的,总觉着那个领班儿的有点眼熟;你这么一说,我又一琢磨,哎,八成儿是梁永生那个小伙子……”
王长江说:“这话有响儿,算算岁数也贴边儿。梁永生那小伙子,从小就志气刚强;我估摸着,他早晚有一天得到贾家大院来找白眼狼……”
王长江正说着,唐峻岭戳他一把。他一撩眼皮,又接着说下去了:
“贾家庄上有个白木匠,叫白会来。会来算个屁?你别看我这个蹩木匠是半路出家,可还就是不宾服他那两下子……”
原来是,方才唐峻岭戳王长江的时候,白眼狼的四狼羔子贾立智,已经来到他们的近前。他斜愣着两只蛤蟆眼儿听了片刻,不以为然地说:
“呔,净吹牛!”
四狼羔子是个大舌头,说话嘴里像含着个鸡蛋,满处喷唾沫星子。他来到这里放了这么个屁,挠勾着脖子趿拉着鞋,滚蛋了。
人们斜视着四狼羔子的背影,又响起一阵怒骂声。
一会儿,那边人声嘈杂乱了营——白眼狼的四狼羔子和长江的儿子王锁柱吵起来了,也不知他们究竟是因为啥。只见狼羔子上来就是虎牌儿的,他骂骂咧咧没人话儿,吹胡子瞪眼发贼横。锁柱两手叉腰,挺胸而站,一句也不让过儿。他俩四只眼睛对峙着,正然越吵越凶,从那边来了两个狗腿子。四狼羔子一咋唬,狗腿子们蹶跶蹶跶地过来了。狼羔子向狗腿子喝令道:“给我打!”狗腿子们忽啦一下子上来了。“好虎架不住群狼多。”不大一会儿,王锁柱便被他们打倒在地。狼羔子连声咋唬:“狠打!照着脑袋打!打死他看出殡的!”这时节,在场的穷街坊们又气又急,有的上前去拉仗,有的准备要动手,锁柱他爹王长江,两手举着一根顶门杠子,边跑边骂也赶了来。有人担心地说:“糟了!看来这场乱子要闹大了!”
正在这个节骨眼,南街口上进来四个人。
他们每个人的身后,都背着一口单刀;顺着大街,大摇大摆,飞步而来。
这伙人,就是梁永生和梁志刚、梁志勇、梁志坚。
永生一见狼羔子、狗腿子们正行凶打人,气得两眼血红,火冒三丈,五脏六腑全要崩裂了。他一个箭步蹿上来,怒喝一声:
“住手!”
狗腿子们抬头一望,都吓了一跳,倒退了好几步。狼羔子惊魂稍定,向这手持兵器的人们一打量,冷笑道:“噢!卖艺的呀!去!卖你的艺去,少管闲事儿,免得不自在!”梁永生蔑视地一笑:
“对不起!这个‘闲事儿’,我非管不可!”
“告诉你,这是龙潭街!”狼羔子一拍胸脯儿,“我们姓贾的说了算!”
“狗屁!”
“你们放明白点,这是我们贾家大院的四少爷……”
那个雀斑脸狗腿子的话没说结,被梁志勇一脚踢了个狗啃蜜。与此同时,志勇又嗖地抽出大刀:
“我叫你四少爷——”
他话未落地,狼羔子的脑袋滚在地上。吓得狗腿子们嗷嗷地叫着,屁滚尿流地逃跑了。这个场景,被五狼羔子贾立信看见了。那小子像只屎壳郎,他一面顺着大街跌跌撞撞地往家飞跑,一面张着个臭嘴嗡嗡开了:
“来土匪了!杀了人了!”
街上的人们,都惊得目瞪口呆。
梁永生腾身站在道旁的石磙上。他向着远远近近的人堆大声说:
“乡亲们!我们不是土匪!也不是卖艺的!我是梁宝成的儿子梁永生。今天是来找白眼狼报仇的!……”
可能是由于太激动了,他那洪亮的嗓音似乎有点沙哑。
永生说罢,就领着他的儿子们杀奔贾家大院去了。
满街筒子的穷爷们儿,听了梁永生这段话,都喜在心里,笑在面上。黄老汉和王家父子,更是遏制不住兴奋的心情。王长江当众喊道:
“穷爷们儿听着!报仇的时候到了!”
接着,又是一片人声:
“梁家爷们儿就这么明火执仗地杀进来了,真有点气派!好样儿的!”
“我早就盼着这一天哩——走,拿家伙去!”
“对!就着榔头砸坷垃——打狼去呀!”
呼喊的怒浪,势如洪水奔腾,给永生增添了力量。
梁永生一行来到贾家大院门前。他们正要破门而入的时候,突然从大门口踢里趿拉拥出一窝蜂。梁永生瞋目一望,只见杂七杂八十几号,刀枪棍棒样样有,一齐扑了过来。走在前头的几个家伙,还一边走一边咋咋唬唬:
“拿凶手哇!”
“捉土匪呀!”
梁永生目睹此景,心中暗道:
“哦!白眼狼要耍花招儿——想让这些人给他当替罪羊!”
于是,他向身后的儿子们喝令道:
“退!——再退!……”
那伙乌合之众,继续向前扑来。贼头贼脑的五狼羔子,端着一支缨子枪,走在最后头,推推搡搡驱赶着战战兢兢的人群,发出刺耳的尖声怪叫:“走!——快!……”
这些被驱赶的人群中,有被白眼狼花钱雇佣来的赌鬼、酒鬼和大烟鬼,还有给财主舔腚溜沟子的狗腿子,也有被白眼狼硬逼来的长工、月工和佃户。他们的表情,形形色色,人各不一。有的狗仗人势扬风扎毛,有的抽头缩脑左顾右盼,有的忧容满面踌躇不前。
梁永生站在一个平地凸起的土台子上,放出两条炯炯闪亮的目光,扫视着这伙人,然后,向着他们大声说道:
“我是梁永生,不是土匪。二十五年前,我的爹娘都死在白眼狼的手里。今天,我们来到贾家门前,是要找白眼狼报仇的。你们这些人,和我今日无仇,往日无冤,为啥要来和我们拼命?”
梁永生这段话,把那伙乌合之众喊乱了营。有的,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收住了步子;有的,偷偷摸摸向边上溜靠,准备逃之夭夭;有的呆呆地望着梁永生的面容,送来一副同情的目光……五狼羔子见秩序乱了,在后头叫道:
“上!快上!真他妈的包!谁敢煞后儿,我抽地封门!我扣他的工钱!我要他的脑袋!”
甭管五狼羔子怎么嗥叫,人群依然是只见腿动不见进;还有的干脆停住了脚,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这时节,梁永生亮开他那铜声响气的嗓门,又开了腔:
“你们当中,有些人是和我们一样的受苦人,来替白眼狼卖命不冤吗?我们是来救杨长岭的,你们要是顶着跟我们干,这叫我们怎能下得手呢?”
永生这么一说,那些被逼来、骗来的穷人,像撒了气儿的皮球,全都蔫了。有的唉声叹气,有的目瞪口呆。五狼羔子一看都不像个打仗的劲头儿,气急败坏地又嚷道:
“快上呀!净些窝囊废!谁要捅上姓梁的一枪,我赏他十两烟土!谁能割下姓梁的脑袋,我赏他十亩大田!”
大烟鬼们一听说“赏烟土”,都馋涎欲滴,忘其所以。有两个闻烟不顾命的送死鬼,端着缨子枪朝永生扑过来。可是,这些横草拿不成竖草的家伙,他们的两只手只会摆弄大烟枪,又怎能玩得了这缨子枪呢?只听“叭——叭”两声脆响,大烟鬼们连人带枪全变了样子。这一个的枪杆被永生的大刀削断了,丁零当啷成了“梢子棍”;那一个在永生举刀开枪时震破了“虎口”,胳臂也酥麻了,缨子枪溜落地上。这时候,直吓得两个大烟鬼魂飞天外,面无人色,抖抖喽喽成了一摊泥。
梁永生没再理睬他们。他亮开嗓子又向人群说道:
“谁要是跐着鼻尖上额盖,愿意拿着脑袋换烟土,我们这里收庄啦!”
在永生说话的同时,短胫熊背的五狼羔子,在人群后头也吆吆唬唬、骂骂咧咧地嚷起来。永生想:“杀仇人要紧,不能光跟这帮乌合之众纠缠。”于是,他向志勇递了个眼色。早就等得心急了的梁志勇,手里的刀柄都快攥碎了。只见他像离弦的箭头一般,嗖地蹿出去,往左一拐,绕过人群,一直扑向在后头督阵的五狼羔子贾立信。五狼羔子见势不妙,把枪一扔撒腿就跑。他一面屁滚尿流地挣扎逃命,还一面歇斯底里地狼嗥鬼叫:“救命啊!救命啊……”
怒火燃胸、嫉恶如仇的梁志勇,岂肯放过这只崽子?他一边飞步猛追,一边厉声吼道:
“跑不了你个狗杂种!”
志勇的吼声,把个狼羔子吓傻了。他只觉腿一软,眼一黑,吭噔一声跌倒地上。接着又半爬起身子,冲着另一个方向磕开了响头:
“饶命啊!饶命啊……”
“饶了你对不起穷爷们儿!”
志勇一溜风烟扑过去。眼观着五狼羔子就要狗头落地的当儿,从贾家大门口又拥出一撮打手。
原来是,诡计多端的白眼狼安排了两道防线。他的如意算盘是:先让这些乌合之众跟梁永生拼杀一阵,好让他们穷人之间结下不共戴天的仇;待他们两败俱伤,再把“精锐”打手撒出去“坐收渔利”。可他没想到,梁永生一眼就识破了他的鬼花狐,没有让他牵着鼻子走,使白眼狼的恶毒用心落了空。正当白眼狼登上他那高高的门楼子要来个“坐山观虎斗”的时候,忽见梁志勇正在追赶他的五狼羔子,他一下子慌了神,便赶紧把他埋伏在大门以里的疯狗们放出来了。主子下了命令,奴才怎敢不从?打手们这才蜂拥而出,冲上来刀下救主。
这些打手,是白眼狼的心腹,都是死心塌地的狗腿子。论武功,全觉着有半壶醋,其实稀松二五眼。不过,他们毕竟是靠打仗吃饭的家伙,总比那些大烟鬼之类的玩意儿难对付。可也不知咋的,他们那股子狗仗人势的扬张劲儿,却较往日大为逊色,也许是观看卖艺时吓破胆了吧?永生见白眼狼的打手们扑向志勇,就向志刚、志坚发令道:
“打这狗日的!”
随后,一拥而上。
仗,就这样打起来了。
正当志刚、志勇和志坚他们,和贾家的“精锐”打手们相互拼搏的时候,突然,伴随着“嘎勾儿”一声大枪的响声,从贾家大院的角楼子里,飞来一颗罪恶的子弹,志坚中弹身亡。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原来是,而今的贾家大院里,已经有新式武器——大枪了。
具体说来,事情是这样的:
几个月前,白眼狼派马铁德跑了一趟天津卫,才买来一支“湖北造儿”大枪,还有二百发“七九”子弹。可是,大枪买来后,贾家大院的百余号人,无论奴主,都打不响。于是,白眼狼又破格出高价,从河西雇来一个名叫方巾的家伙。方巾,是个兵痞,在大军阀吴佩孚部下当过多年兵,玩枪玩得很熟。白眼狼为了让方巾给他“保镖护院”,还特地在他贾家大院的西南角上,赶修了一个角楼子。方巾这个奴才,就黑白呆在这个角楼子里。现在打死志坚的子弹,就是他射出来的。
再说梁永生,他一见四子志坚被打死,内心十分沉痛,眼泪夺眶而出。只见,他朝正在贾家大院门楼子上“坐山观虎斗”的白眼狼一挥胳膊,又向其长子志刚发令道:
“去把那个老杂种给我宰了!”
一向善于蹿房越脊、飞檐走壁的梁志刚,遵父命飞步来到贾家大院的门楼子下,纵身一跃,蹿上了那高高的门楼子,朝白眼狼的背后就是一脚。白眼狼“哎哟”一声嚎叫,一个“倒栽葱”张落地上,闹了个“狗啃蜜”。继而,志刚来了个“燕子投井”,飞身下了大门楼子。他,右手用刀压着白眼狼的后脖颈子,左手背扭着白眼狼的胳膊,厉声喝道:
“走!”
“哪、哪里去?”
“跟我走!”
“好,好!我,我走……”
梁志刚刀押着仇人白眼狼,顺着大街,拣直向运河滩走下去。志刚的主意是,把白眼狼这个血债累累的刽子手,弄到他的两个爷爷的坟前,再砍下他的脑袋,来个“狼头祭祖,大报血仇”!谁知,当他登上龙潭桥边的河堤以后,白眼狼望见梁宝成和常明义的坟墓,就预感到了不是好兆,便拼命挣拽,不下河堤,并企图脱身逃命。志刚怕他跑掉,便朝他的大胯砍了一刀。正在这时,忽然从贾家大院的方向又飞来一颗子弹,志刚中弹倒了下去。过了一阵子,当他挣扎着从血泊中站起身时,只见白眼狼正在远处一瘸一拐、跌跌撞撞挣命地奔逃着……
回头来,再说贾家大院门前的广场上。这里,那场梁、贾两家的厮杀,已经发展成了龙潭街上穷富之间的大混战。
刚交手时,是一个战场,双方混战。不多时,永生他们被冲散了帮,由一个战场变成了几个战场。
先说永生。他被一伙狗腿子团团围住,孤身奋战,四面冲杀,忙于招架。他想:“这个打法,寡不敌众,终将吃亏……”于是,他虚晃一刀,冲出重围,撒腿便跑。狗腿子们见他败了,岂肯放过?尾随其后,拼命猛追。一忽儿,他们那原来的一大片,被梁永生拉成了一条线。这时候,永生突然转过身来,杀了个“回马枪”。方才,永生被一大帮围住时,双方打了个平局。现在是一对一了,永生占了绝对优势。再加不知深浅赶到尽前头的这个家伙,错误地把梁永生当成了“惊弓之鸟”,只想一枪刺死永生抢个头功,没想永生还敢转身再战。由于实力不敌,加上措手不及,刀中右臂,卸去了胳膊,惨叫一声,倒在血泊中。梁永生乘胜前进,又向他后边的一个扑过去。那小子自知招架不住,撒腿便跑,弃枪逃命。到这时,其余的狗腿子一哄而散。梁永生瞄着一个狼羔子追下去了。他正追着追着,突然头顶上传来一声鸟叫。永生抬头一望,只见庞安邦从屋檐上探出一个头来,朝西一指。永生一想,必然是西边情况紧急,忙改道更辙,向西奔去。
西边,杨大虎手中的棍子打成了三截,被几个狗腿子围在了运河岸边。那伙疯狗似的狗腿子,正齐嚎乱叫:
“要死的!”
“抓活的!”
杨大虎面敌背水挺立河岸,把那连鬓胡子一扎撒,冲着群丑冷冷一笑:
“哪个小子带蛋?你就来吧!”
“哈哈!你赤手空拳还要来个背水阵吗?真是自不量力——”白眼狼的“教师爷”彭良话未落地,枪头已刺向大虎的胸口。大虎猛一闪身,躲过了枪头,就劲儿抓上彭良的臂膀,另一只手抠住他的尻骨,一吃劲把他举了起来。这下子,吓得狗腿们倒退了好几步。彭良在半空中也叫了“爹”。接着,只听嘭的一声,彭良扎进了滔滔的河水。尔后,大虎指着群丑又道:
“愿意去喂王八的上啊!”
狗腿子正要挠鸭子,六狼羔子领着几个狗腿子又赶来了。正在这时,梁永生也来到近前。一阵拼杀,把那些家伙们撵了个燕飞。当永生、大虎顺着大街正追赶仇人的时候,忽见梁志勇被几个狗腿子围在贾家大院门前的广场上。这时志勇的胳臂已经中弹受了伤。在志勇处于危险之际,从那边传来一声巨吼:
“要脑袋的闪开!”
接着,生满络腮胡子的红脸大汉王长江,双手举着明光光的铡刀片儿冲上来。吓得狗腿子们失魂落魄,一哄而散,各自逃命了。就在这时,突然,又飞来一颗罪恶的子弹,王长江中弹倒在血泊中。永生、大虎赶到近前。他们救出志勇,正往前走,又见那边尘土飞扬,原来是二愣、锁柱他们,正在追赶一只狼羔子和几个狗腿子。于是,永生、大虎、志勇又一齐扑上前去……
就这样,这场恶战,越杀越凶,越打越乱。他们从前街打到后街,南街打到北街,道西打到道东。梁永生他们为避开贾家的枪弹,后来又把战场从大广场引进小胡同。直打得整个龙潭街上,到处都是急促的脚步声,兵刃的碰击声,夹杂着呼喊声,叫骂声,还有一声、两声的大枪声。被削断的半截枪杆,被打落的长矛缨子,大街小巷,处处皆是。直打得黄尘满空,天昏地暗,鸡飞狗叫,遍地是血。受了伤的狗腿子们,在街上横倒竖卧,滚着,爬着,呻吟着,惨叫着。总之,整个龙潭,家家户户掩门上闩,街街巷巷一片混乱。
村里的人们,有的跐着凳子扒着垣墙朝外看,有的搬过梯子上了房。你想啊,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谁能不关心龙潭街上穷富大混战这桩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对这件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看法,自己的表现。不过,从总的方面分,也就是两类——凡是大家富户,都盼着财主胜,穷人们败;他们在房顶上鸣锣击鼓,为贾家的打手们助威。凡是穷家小户,都一铺心地盼着穷哥们儿胜,白眼狼败;他们全在为参加打仗的穷哥们儿喝彩鼓劲。除此而外,还短不了有些苦大仇深的穷人,也挺身而出,半扯腰里又参进来了。
太阳下山了,只把几片红色的云彩留在天边。真是“残阳如血”呀!
可是,龙潭街上,没有一个烟筒冒烟,因为龙潭街上穷富之间的这场大混战还在打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