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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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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了。

水势洋洋的运河,还和往常一样静静地流着。

蓝湛湛的夜空,也和往常一样出满了繁星。

血战了一天的龙潭街上,阴阴沉沉,寂静异常。家家户户,都早早地插上了门闩;街街巷巷,望不见一个人影儿。整个村子,除了几声汪汪的狗叫外,仿佛再也没有半点儿声响了。只有从周围村里传来的锣鼓声、鞭炮声,在提醒人们——今天,又是一年一次的元宵灯节了。

每个家庭的情景,跟街道上这死一般的沉闷气氛截然相反——一所所的庭院,一间间的住房,一颗颗的心脏,都像被大火烧开了的水锅一样,翻滚着,沸腾着。是啊!在这非同寻常的夜晚,哪一个家庭的气氛能够安安宁宁?哪一个人的心情会是平平静静?

在那一盏盏聚拢着家庭成员的油灯下,都在议论今天这个事件的是非曲直,揣测着它的发展变化。在这千差万别的论调中,仍可以财产为尺度分为几种。

富人,都把梁永生等人视为不法歹徒,对他们的伤亡,都幸灾乐祸,并为贾家的不幸而叹息不已。他们觉得这场风暴实在可怕。有的富家老人,主张明天派出喽啰,去助贾永贵一膀之力。他们的理由是:这不是反了吗?照这个闹法,还成什么体统?

穷人,都把梁永生一伙儿看作英雄好汉,但又为他们这场“悲剧”感到痛心,同时还为贾家的厄运心情大快。他们觉着就像吃了顺心丸一样,格外舒贴。有的穷家子弟,攥着拳头向他的家长说:

“爹!明儿个,我也去参上干一场!”

“好!我也卖卖老,咱们爷儿俩一块儿去!”

“爹!你上年纪啦,甭去啦。我再串通上几个穷哥们就行啦!”

“不!这窝囊气我实在受够了!要不就着这个劲儿把白眼狼除治了,咱受到多咱算个头儿?”

少儿无女的穷老太太,也满心满意地想搭搭手儿帮把劲儿,可又觉着力不从心。于是,她拉开门扇走出屋来,向着蓝天默默地祷告:

“老天爷呀老天爷!你要有灵验,保佑着那些因无路可走才豁命的穷人哪……打个炸雷劈了那些狗财主,要不价,俺这些穷人可没法儿活啦……”

那些说穷不穷、说富不富的中流户儿,当家长的正在嘱咐儿子:

“可千万别往关帝庙里凑合呀!”

“咋的?”

“说是梁永生在那里……”

“梁永生又不是老虎……”

“梁永生是个好人。可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谁要一傍边儿,沾上就了不得!”

“看起白眼狼来,也欠该这么治治他!”

“这话儿倒是对的。说句公道话——梁永生他们也些微地过分了点儿……”

许多大胆的穷爷们儿,冒着风险来到关帝庙上。

这个端来了油灯,那个携来了干粮。有的扛来铺盖,有的提来饭汤。也有的两手空空,只是送来一副火热的心肠。还有的淌着热泪拉着梁永生的手说:

“走!到我家去……”

梁永生因为怕连累穷爷们儿,才确定临时先在这关帝庙里落落脚的。因此,他说:

“不!我们不住下,一会儿就要走了……”

梁永生真要走吗?不是的。杨长岭还没救出来,白眼狼还没杀掉,他怎么能就这么虎头蛇尾地走了呢?再说,那些参加打仗的穷爷们儿,都扯大拉小一家巴子,永生爷儿几个要是一走,白眼狼岂肯与那些人善罢甘休?现在永生所以说“一会儿就走”,一来是一种不去打扰穷爷们儿的借口,更重要的还是想让穷爷们去安心地睡觉,不要为他担忧。那么,他不走,又想怎么办呢?他的主意是:如今天已经黑了,在谁也看不清谁的情况下,闯进那住有许多长工、月工的贾家大院,是难免误伤好人的。因此,他想等月亮升起来以后,再想个法儿闯进贾家大院,救出杨长岭,杀掉白眼狼……可是,永生刚把来看望他的穷乡亲们送走,杨大虎又来了。他和永生一见面儿,就急急火火地说:

“大狼羔子去搬兵了!”

“上哪里?”

“县政府。”

“这信儿可准?”

“准。是贾家的一个长工,偷着跑出来告诉我的。”大虎又提醒永生说,“我估摸着,白眼狼早已派人去勾搭的那股子土匪,也八成儿快来了。”

他俩蹲在门洞子里说了一阵,永生抽着烟想了一会儿,最后说:

“大虎哥,我看这么办——你快回家,把东西拾掇拾掇,背上你的老娘,领着老婆孩子,赶紧离开龙潭街。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事到如今,我看也不能再顾那么多了——死就全死到一块儿算了!省得死的死活的活,扯不断肠子甘不了心……”

“不!大虎哥,咱们穷人,向来是不怕死的。可是,死,得死个值呀!”永生说,“大虎哥啊,这回,你一定要听我的——走!”

“我那个家,进了屋四个旮旯,没多少过活儿!所有的家当,一胳肢窝就能挟走。要走,没啥难的。再说,像咱这死活一样价钱的穷光蛋,走到哪里不是家?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大虎说,“可是,舍下你们爷儿几个,我心里下不去呀!”

“大虎哥啊,你不要惦记我们。”永生说,“我们这里没有扯腿拉脚的;下边有这两条腿,上边有这两只手,手里攥着刀把子,就是死,也保险赔不了本儿……”永生说到这里,见大虎仍不忍心离去,又说:“我们去给参加打仗的那些穷哥们儿送个信儿,然后也走!”他缓了口气接着说:“大虎哥,你也把咱庄的穷爷们儿挨门挨户虑一虑,对那些可能受连累的关照一下儿……”这时大虎的心里,悄悄地拿好主意:把一家老小送到亲戚家安排下,再回龙潭街,想法儿救长岭。他意识到这个干法会有很大风险,所以并没告诉永生就回家去了。

星星在被血染过的龙潭街上空眨着眼睛。漆黑的夜空像崩塌了一样张着大嘴。梁永生送走杨大虎,望着夜空沉思了一阵儿,又转身走进庙去。

这时候,志刚和志勇小哥儿俩,坐在大殿前边那高高的台阶上,正议论今天打仗的事哩!

志勇说:“今天这一仗,得算个败仗——咱们爷儿几个,再连上大虎大爷、长江大爷、二愣哥、锁柱哥,还有其他那些参加打仗的穷爷们儿,只是砍伤了白眼狼,杀了两只狼羔子,还有几个狗腿子。可是我们这边,也有伤亡,包括志坚!”

志刚说:“当然要算败仗喽!咱受了这么大损失,既没杀了白眼狼,又没救出杨长岭!”

志勇说:“咱吃了他们有‘洋枪’的亏了!”

志刚说:“对!看明天的!明天……”

志勇正说了个半截话儿,永生回来了。他笑哈哈地说:

“你们想着明天还打呀?”

“当然喽!”

“不打啦!”

“为啥?”

永生把白眼狼去搬官兵、勾土匪的事说了一遍。志勇说:“嘿!官兵、土匪都上来,这个仗更有个打头了!”志刚也说:“爹,叫我看,反正是已经走到这步棋上了,不能就这么算了。”

“不!”永生说,“咱要顶着干,怕是要吃更大的亏,仇,也难报了!”

“那怎么办呢?”

“走!”永生说,“志刚,你和你三弟都受了伤,得先走一步。”

“爹,你呢?”

“我去给受连累的穷爷们儿送个信儿,帮助他们离开龙潭街,然后也走……”

永生这种说法,是为了打发志刚、志勇安心地回去。他这时的真正打算是:等志刚、志勇走了,该走的穷爷们儿也都走了,他越墙而过杀进贾家大院,救出杨长岭,宰了白眼狼,然后再离开龙潭街。他怕志刚、志勇不忍心走,所以没把这个打算告诉他俩。那么,他为啥还要打发志刚、志勇提前走呢?因为官兵、土匪随时可能来到。只要那些家伙们一到,再走就不易了。到了这样的时刻,永生怎么忍心让志刚和志勇留下呢?他们全受了伤!可是,志刚哪会知道爹这个用意?所以他在拿起大刀要起程的时候,只是说:

“爹,我们走啦——你可早点回去呀!”

永生笑着说:“放心吧!”

志刚和志勇,顺着洼洼坑坑的甬道,向庙门走着。

月亮升起来了,像个盘子挂在天角。

梁永生倒背着手,随在儿子身后,一边走一边嘱咐:

“你们路过贾家大院附近时把角楼子上那个小子干掉!”

“哎。”

“别的不要惹事。”

“哎。”

“回到宁安寨,还要提防去抄家——”

“哎。”

志刚、志勇告辞了爹爹,踏着月光向前走去。当他们来到贾家大院附近时,忽然望见拐角处有个黑影。这时,志勇紧走两步,捅一把志刚,悄声说:

“哥,你等一下儿。”

“你要干啥?”

“干掉他!”

“净胡闹!”

正在这时,那个人也发现了他们。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传过来:

“谁?”

“走道儿的!”

梁志刚手握钢刀边答边走,大步流星地来到那人的面前。上眼一瞅,原来是黄老汉。于是,志刚亲昵地叫了声“黄大爷”。

“你可是梁志刚?”

“对!”

“你们干啥去?”

“我们要出村……”志刚说,“黄大爷,你……”

“我在这里哨着贾家大院,有啥动静好去给你们送个信儿……”

“谢谢黄大爷。”

“傻孩子!谢啥?你们的仇就是我的仇。”黄老汉说,“要说谢,我得先谢你哩!”

“谢我啥?”

“你们血战白眼狼,不光是报了你们的仇,也是报了我的仇,还是给咱这一带的穷人都报了仇——我还不该谢谢你们?”黄大爷指指贾家的角楼子,又说,“志刚啊,今天这一仗,咱们吃了贾家的亏,全是叫它闹的……”

“它是个啥?”

“贾家大院的角楼子呀!”

“那个给白眼狼保镖护院的家伙,就住在这里头吧?”

“对!”

“要是早知道这个情况就好了……”

梁志刚话未落地,一纵身子蹿上角楼子,伴随着一声惨叫,方巾的狗头从角楼子的窗口里滚下来。血水,也顺着蓝砖墙淌在地上。

这时,黄老汉又向志刚他们说:

“你们先等等——”

“咋?”

“我先到前边探探路。”

“哎。”

一霎儿,黄大爷回来了。他说:

“孩子们哪,走吧!没动静。只是在贾家大院的房檐上,有一只夜猫子叫唤。”

辽阔的大地,终于从那黄昏之后的短暂的黑暗中挣脱出来。沐浴在月光中的冀鲁平原,又变成了一个灰黄色的柔和而匀静的世界。这时节,自然界的万物生灵,都处在酣眠的沉寂状态中。惟独志刚和志勇这俩穷孩子,正然冒夜赶路,朝着宁安寨的方向飞步疾行。

灰黄的道路延长着。

空气停滞,夜色朦胧,四周寂静无声。这静寂的环境,和志刚、志勇的心境很不协调。此刻,他俩的心里,思虑万端,很不平静。他们在担心爹,生怕会发生什么不测事件。因此,他们不时回过头来,张望着那难忘的龙潭街。

龙潭街,静悄悄的,仿佛早已在这夜幕中睡熟了。从其外表看来,好像这里什么事情也未曾发生过,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似的。

他们眺望前方,又想起了留在宁安寨的母亲。志刚想:“现在娘在家中还不知多么着急呢?”他想到这里,心如火燎,恨不能两条膀臂生出一双翅膀,一翅子飞回宁安寨,飞到母亲的面前。

他们走着走着,突然志勇说道:

“哥!你看,前头那黑乎乎的是些啥?”

志刚顺着志勇手指的方向凝神一望,只见有几个人影,迎着他俩照直地走过来了……

夜深了。

心神不安的杨翠花,正两眼汪泪伴灯闷坐。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她匆忙走出屋,一边朝角门儿奔着,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她要从门板的响声中,识辨出这半夜敲门的是不是自己的人。永生爷儿几个,敲门的响声翠花全能听出来:永生叫门,都是用烟袋锅子敲门板——得得!得得得!得得……志坚叫门,是用手指敲门板——乓乓!乓乓!乓乓乓……志勇叫门,是用拳头捶门板——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志刚叫门,是用手背敲门板——咄咄!咄咄咄!咄咄!咄咄咄……

梁家父子叫门的方法,并没有谁统一规定过,是他们多年来自然形成的一种习惯。在天津卫时是这样,在徐家屯时也是这样,回到了宁安寨后还是这样。像这类生活细节当中的微妙差别,也并没有人进行过分析,惟独细心的杨翠花在多年的共同生活中悄悄地注意到了。

翠花听着听着,听出来了——敲门的是梁志刚。她心中一阵高兴,因为她从插上门闩以后,就焦急地等待着敲门的声音。她等呀等,盼呀盼,一直盼到这小半夜,终于盼来了敲门的响声——这个响声明白地告诉翠花:她的大儿子梁志刚已经安全地回来了。当娘的心里怎能不喜呢?

说真的,打从他们爷儿几个离开家,杨翠花那颗火辣辣的心,就像叫手攥起来一样,紧紧地收缩起来了。并且越收越紧,直到紧得发疼。在这一天当中,她不觉渴,也不觉饿。尽管一天水米没沾牙,肚子里反倒觉着塞得满满的。按季节,还隔着夏至很远呢,不能算是长天气。可是,在翠花的感觉中,这一天比十天都长——真是度日如年哪!从早到晚,她望着太阳算时辰何止千百次?可她总觉着日头就像在天空扎下根一样,老是不见动弹。一天来,翠花那宽宽的眉宇间,一直是聚着个疙瘩。她的脚下就像起了火,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稳,走里摸外,坐立不安。

杨翠花当前的心情,虽没跟谁说过,可是村中的穷爷们儿,全能猜个八九成儿。人们把宽慰她的话说了千千万,把能使她宽心的办法也想了万万千。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宽慰的空话能顶啥用?好心的穷乡亲可又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呢?显然,最好的办法,就是去龙潭打探打探消息了。于是,尤大哥按照魏大叔这个主意,便和几个年轻力壮的穷哥们儿一起,揣上两个窝头奔了龙潭。当然,他们奔龙潭打探,不光是为了解脱翠花的苦闷。你想啊,这些同命相连、休戚相关的穷爷们儿,谁能不为梁家父子的命运而担忧呢?今天有好些穷人的灶筒都没冒烟哪!

杨翠花最惦记的是谁呢?这很难讲。在去龙潭报仇的四个人中,除了她的丈夫,便是她的儿子,她对哪一个能不惦记或者说不大惦记呢?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这真是,十个指头虽不一般齐,可是个个连着心,咬咬哪个都是一样疼。不过,在不同的情况下,她对自己亲人们的疼爱程度,还是有所区别的。譬如说,当志勇出猎未归的时候,经常装在翠花心里的是梁志勇;在天津那一段,志坚离开爹娘进了鞋铺,她就成天价挂着志坚;当梁永生病倒杨柳青的那几天,丈夫的命运又成了杨翠花最担心的大事;在秦大哥把梁志刚交给翠花以后,志刚便成了她的心肝,一旦志刚有个头疼脑热,翠花就哭得眼睛像对铃铛。一到他们父子几个都在翠花的眼前,并且全十旺八跳、平安无事的时候,她就又捯扯起她那远离的二儿子梁志强来了……现在,她一听敲门的是志刚,觉着心里有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另外那几块石头,却悬得更高了。因此,她一边拔闩拉门,一边迫不及待地隔门就问:

“志刚,全回来了吗?”

聪明的志刚知道娘是啥样的心情,答道:

“娘,放心吧。”

门,开了。翠花上眼一瞅,门前的月光下站着两个人,只有两个人——志刚和志勇。又见他们的胳臂上还缠着白布,并用一根带子吊在脖子上,这不用问,显然是受了伤。去了四个怎么回来俩?那两个亲人怎么样?翠花心中这么想着,头上的冷汗唰地淌下来,胸腔里也咚咚地砸开了棒槌。志刚望着娘的神态,又赶紧安慰她说:

“娘,咱打胜啦!”

志刚觉着别的话都不好一口说清。他想用这个可以概括一切的“胜”字先安住娘的心,然后再从头到尾、一字一板地向娘把舌学明白。可是,翠花哪里等得!她又追问起来:

“你爹呢?”

“在龙潭。”

“志坚呢?”

“在龙潭。”

“都在龙潭?”

“都在龙潭。”

志刚一边向屋里走着,一边又向翠花说:

“娘,你只管放心!俺们爷儿几个,就是俺俩受了点伤,也不碍的;别人全都平安无事……”

他们娘儿仨,且说且走,进了屋子。

随后,志刚把一天来打仗的情况,以及爹和志坚晚来一步的原因,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到这时,翠花的心情才算渐渐安定下来。接着,她从灯窑儿里端过油灯,凑到志勇近前,一边照,一边瞅,一边用发颤的手轻轻地摸着志勇那受伤的胳膊。她看完志勇又看志刚。看翠花的神情,就像是伤在她身上一样。她看了多时,又瞅开了儿子们的面容。仿佛她要从儿子们的表情上,衡量出疼痛的程度来。可是,志刚和志勇的神态,还和往常一样,仿佛这伤不是在他们身上似的。于是,翠花又心疼地问道:

“志勇,伤着骨头了吗?”

“没价!”

“志刚呐?”

“也没价!”

“疼不?”

“不疼!”

志刚和志勇打从见了娘的面,一直是乐呵呵儿的。儿子这种满不在乎的神色,对娘起了很大的感染作用。翠花把灯送回灯窑儿,说:

“你看,你娘都快傻了——我快给你们做饭去!”

翠花烧着火,志刚一直在想:“爹怎么还不来呢?”他越想越沉不住气,后来竟站起身向娘说:

“娘,我去接接俺爹吧?”

“你不吃饭吗?”

“接回俺爹和志坚来一块儿吃吧!”

志刚的话,说动了娘的心。因为翠花这时也正在为永生和志坚迟迟不来而焦急。于是,她愣掯了片刻,向志刚说:

“好!这回娘就依着你!”

志刚背上单刀,向娘说:

“娘,我走啦!”

翠花让志勇看着灶火,对志刚说:

“走吧——娘送你出村!”

“娘,你送啥?一会儿就回来啦!”

“我也当走动走动散散心。”

他们母子二人,出了家门,顺着沉静的街道,向村头走去。一团挚爱的火,在他们各自的心里燃烧着,可是谁也不说啥,只是往前走。当路过尤大哥家的门口时,翠花从角门缝隙间望见他的窗户还亮着灯,蓦地想起一件事来,就向志刚说:

“哎,志刚,尤大哥他们到龙潭去看你们了……”

“已经回来了。”

“你咋知道?”

“我在半路上把他们迎回来的。”

“他可挂记着你们啦……”

“龙潭的情况,在路上我都跟他说啦——请他放心。”

起雾了。青灰色的、混浊的雾气,被微风吹动着,在头顶上飘荡,在身周围回旋,在空旷的漫洼地里弥漫开来。当梁志刚和杨翠花穿过山楂行子来到村外时,那条通向龙潭的大道,从脚下伸向旷野。

这时,志刚觉着,好像有好些话要跟娘说。当他正感到不知从哪里说起的时候,蓦地又想起了还在龙潭的爹来,心中一阵着急,就说了声:“娘,回去吧!”便撒腿跑开了。当他一气跑出老远,又透过灰濛濛的雾气回头张望时,仿佛望见娘的身影还在雾海中伫立着。为了让娘早点回家,他又泼命地朝前跑下去。

志刚跑一阵走一阵,望不见爹的影子。

他又走一阵跑一阵,还是望不见爹的影子。

道路是暗而且静的。附近的村中时而传来几声犬吠。

当志刚快要走到龙潭桥头时,突然听到从龙潭村边传来几声枪响。紧接着,一阵奇嚎怪叫的人声,冲出龙潭街口,直扑桥头而来!“不好了!”志刚心中一惊,尥起蹶子迎着嘈杂的人声飞奔而去。

起风了。黎明前的夜风,正在绞杀着路边野草的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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