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村头,有个小店。
这个乡村小店,远离村庄,临街傍道,四邻不靠。它的周遭儿,是用黄土打成的人头来高的垣墙。墙根,已经碱得很厉害了。从墙上溜下的碱土,被风刮起,到处飞扬。两扇翘翘棱棱的大门,是用杂木板条子钉起来的。大门口上,靠垣墙竖着一根劈裂了的大竹竿。竹竿头上,挂着一把破笊篱。笊篱被风一刮,像打秋千似的摆来摆去,扯得竹竿嘎吱嘎吱乱响。这种景物,告诉由此路过的行人:这是一家乡村小店。
黄昏逼近了。
青烟、白云点缀着初春的农村。
藏仇怀恨的梁永生,含冤带气地赶了一天路,来到这家陌生小店的门口上。这时节,他已经精疲力竭,觉着有点吃不住劲儿了,便决定今晚就投宿这里,歇上一夜,明儿再走,也顺便扫问扫问翠花和志勇的下落。
梁永生跨步进了院门。
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儿,平平展展,宽宽绰绰。房虽不多,也不好,可设计的格局倒挺在行。北面是客房,东面是车棚,西面是畜棚,南面是草棚。大概是因为天还不大黑吧,畜棚里空荡荡的,一头牲口也没有。只有几只毛腿鸡,正咯咯地叫着,用脚扒刨粪土。一群唧唧喳喳的麻雀,时而落在槽头觅啄食物,时而又腾上屋檐叫起来。
在一排客房的尽东头儿,有个两庹来宽的独间小屋。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头儿,正趴在桌边上,戴着老花眼镜,一手擎着毛笔,一手拨拉算盘子。在他掭笔的当儿,站在院中的梁永生朝屋里喊了一声:
“店家!”
“来喽!”
那老头高声地答应着,屁股并没动。他不慌不忙地在本子上写完一行字,把笔担在墨盒儿上,摘下眼镜子,然后这才急忙起身出迎。他来到永生面前,望着旅客那残留着失眠青印的面孔,抱歉地说:
“事忙先落账;叫你久等了——来,快屋里坐。”
梁永生跟着店家,来到一座客房的门前。店家推开残缺不齐的破风门子,又把手臂一伸,眼里含着热情的光泽:
“请吧。”
梁永生进屋一看,这是一座五间屋通连着的大客房。靠着后山墙,有一条扯东到西的土炕。这条用土坯垒起来的炕上,没有苇席,只铺了一层厚厚的谷草。靠窗的前山墙这边,摆着一张角斜懈缝的单桌儿。桌面上,放着两把茶壶、几个茶碗。桌子底下,有两个大瓦盆,这是供旅客洗脸用的。揳在墙面上的钉子上,挂着一把用黍子苗儿缚成的大笤帚。店家跟进屋后,跷起脚来摘下笤帚,一边给梁永生扫着脊背、脖领上的尘土,一边跟他说着眼目前的见面话儿:
“贵姓啊?”
“姓梁。”
“三十挂零了吧?”
“半截零啦!”
店家已经明显地看出:这位旅客虽已到了中年人的年龄,可他还仍然保持着青年人的风貌。就说:
“你长得少相——从南乡来吧?”
“哎。”
“到哪里去呢?”
“到北乡去。”
“在这里住几天吗?”
“不。明儿就走。”
“你是龙潭街一带的吧?”
“哎。”
“你是不是叫梁永生?”
这一句,把个梁永生问愣了:咦?蹊跷!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于是,永生便打量起这位五短身材的店家来。只见,他高高的鼻梁,长长的寿眉,朝前端端着的下巴颏儿上,留着一撮儿黑白掺杂的山羊胡儿。腰里,扎着一个油污斑斑的白围裙,把他那破破烂烂的裤子罩住了半截。永生一边观察店家的衣着、相貌,一边翻腾着记忆。眨眼登时,一张又一张的男人面孔,在永生的脑海里一个跟一个地闪出来,接着又很快地消逝了。他看罢多时,想了好久,觉着并不认识这位店家。于是,只好问道:
“你认识我?”
“不认识。”
“那,你咋知道我的名字?”
“你真是梁永生?”
永生的默认,引出了他完全没有想到的结果。只见,那又惊又喜、肃然起敬的店家,伸着大拇哥朝他赞叹不已:
“好样儿的!是汉子!”
接着,店家告诉永生:“你们血战龙潭的消息,在这黑龙村一带也传开了。如今,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人们像讲《汉书》似的沸沸扬扬地议论着。凡是穷人,都把这事儿当作喜讯,巴不得亲眼看看你。凡是富人,全把这事儿当作噩耗,恨不能帮着官府捉到你们……”
永生听罢,冷冷一笑。他掏出烟袋,挖呀挖地装着烟,又问店家:
“就凭这个,你能猜出我是谁来吗?”
“哈哈!来,你先洗脸——”店家从门后头的小水瓮里,舀上一瓢水倒在瓦盆里,“你前身土少,后身土多,按照今儿的风向,我能估出你是从哪边来的……”
“这话有理儿!”
“我又见你身后的棉衣下头露着刀尖儿,可这粗俗的穿章儿不像个在财主家混事儿的,憨厚的神情不像个走夜道儿的,纯朴的气色不像个久闯江湖卖艺的,听口音离此地不很远但又不是当地的。像啥?我这个人好说冷话——叫我看,你的穿章儿像个道道地地的穷庄稼巴子,你的神态像个老实巴交的土豹子,你的气色又像个心中窝着火、怒气还没消的苦难人,听你说话还像个常在外边闯荡的人,再加上你已经告诉我家在龙潭一带……”
梁永生抓下罩在头上的毛巾,抖落上边的飞尘,一面擦着脸,一面点点头乐呵呵儿地说:
“行!你真不愧是个开店的!”
那开店的端起用过的洗脸水,泼在天井里。又接着说:
“还有,你脚上这双破靰鞡,说明你可能闯过关东;你走路的架势,告诉我你练过武功;你后衣角上那斑斑点点的血迹,又使我怀疑你耍过‘愣葱’;看你这个年纪儿,当然不是梁志勇……”
“唔哈!看来,你连我的经历,孩子的名字,也全知道?”
“你们血战龙潭街的因因果果,前前后后,人们传说得有枝有叶的。”店家说,“还有的越扯越多,越传越玄,近乎是神乎其神了!”
梁永生见店家是个精明人,也是个好人,就跟他攀谈起来。经过一阵子攀谈,永生了解到,这位店家叫孟广芹,是个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的穷汉儿,还是个少妻无子的孤独老头子。这个店的店主,名叫崔忠君,是个大财主,还是白眼狼的一门姻亲。孟广芹老汉给崔忠君当雇工,已经二十五年了,和梁永生逃离龙潭立志报仇的年头儿正好一样多。接着,梁永生把他二十五年来的苦难经历,也全告诉给了这位穷老头子孟广芹。
不同的生活环境,给了人们不同的风度和性格;相同的贫苦命运,又给了穷人相同的思想感情。你看,梁永生和孟广芹老汉,他俩在风度、性格上的差别是多么明显、多么大呀!可是,他们在相互了解了彼此的身世之后,却立刻变成了一见如故的朋友。当梁永生要求孟老汉不要暴露他的身份时,孟老汉心领神会地笑了。他点点头爽朗地说:
“永生啊,瞧好儿吧!我不是那扇车嘴,扬不出去。有我在,算你入了保险柜了!”
这个小店里,里里外外一把手,上上下下一个人,就是孟广芹老汉自己个儿。写账是他,做饭是他,迎新送旧、找这找那也是他。正当他和永生越谈越热乎的时候,伴随着一声焦脆的响鞭,一辆花里胡哨的时髦轿车揈进店院。孟老汉说:
“老梁,你歇着,我去看看——”
孟老汉迈出房门,又向驾车人笑哈哈地说:
“马大个儿!你这碗饭不想吃啦?”
“咋的?”
“天还不黑,你就住店,要叫你那东家知道了……”
“东家?狗屁!车马离开他,就由咱当家!”
他俩一面逗闷子,一面解绳套。车卸完了。两人且说且走进了客房。从他们的谈笑中,梁永生闹清了这位马大个儿的身份——他是财主家拉脚的车把式。
天,在乌云的帮助下,很快地黑下来了。
店房中的旅客,陆续增加,越来越多。
掌灯时分,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挤挤擦擦满了屋子。他们,有的把推车用的绳襻双起来当甩子,抽打着身上的浮土;有的把竹把子扁担往墙上一竖,踞踞下身子洗起脸来;有的正吃着菠菜烩窝头,又把筷子一撂去给咴咴儿叫唤的小毛驴去添草了;有的找来一块半头砖往墙上揳了个钉子,把说书用的弦子高高地挂起来;那位张箩的,把放在墙旮旯的货郎柜子靠了靠,将他的箩筐摞在上边。看来他不光是怕碍脚,还怕哪一位不经心的愣大爷蹭坏了他那精细的马尾儿箩底……总之,住在这个屋里的人们,大都是些穷跑腿儿的。他们之间,有的原来就认识,有的是一见面儿自来熟。一会儿,这散散乱乱的一屋人,聚成了一堆堆的人疙瘩。有的闲嗑牙儿,有的拉行情,有的攀亲套友论当家子,有的扯东拉西议论世事。这一伙子说《三国》,那一伙子讲《水浒》,另一伙子谈天论地,还一伙子评风议雨,靠近梁永生的这一伙子,从“蒲公英”能治肿毒扯到“芝麻沿草”治痢疾,从黄家庙会的盛况扯到彭委员栽跟头,扯来扯去,又从“梁山将三打祝家庄”扯起梁永生大闹龙潭街的事来了。一说起这个,人们全都活跃起来。有的发议论,有的提出疑点截言插语。讲细节的绘声绘色,发议论的含情带气,引得邻近的人全凑过来,又聚成了一疙瘩一疙瘩的人堆。尽那头儿的一些人,没有凑过来——因为那位常年跑车拉脚见闻广的马大个儿,也正在给人们讲述着“龙潭血战”的详细经过。梁永生见此情景,心中暗自想道:“这正是打听翠花和志勇下落的节骨眼儿。”于是,他也就着个碴口儿插了嘴,向人们问道:
“哎,梁家的儿子们怎么样啦?”
“听说老大梁志刚被捕入狱啦!老三梁志勇受了重伤,老四梁志坚惨死龙潭街上——”
这些情况,梁永生全都知道。他所以先这样含糊地问,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于是,他喟叹一声,又问:
“那个梁志,志,志……对啦——志勇,逃到哪去了?”
“谁知道哇!”
“他娘哩?”
“也说不清!”
“咱听说,那天夜里,官兵、土匪、贾家的打手,三伙子合在一起,追赶突围而走的梁永生。那梁永生可真不含糊,他英勇拼杀,且战且走,宁死不屈。可是,官兵、土匪、狗腿子人太多啦,寡不敌众啊!并且,这些坏家伙们还有枪。多亏下了一场大雾,梁永生才逃了活命……”
“那梁志刚呢?”
“梁志刚掩护着被打坏了的杨长岭,朝另一条路跑了……”
“那可好!”
“好?好啥?听说后来志刚被捕了……”
“呀!长岭呐?”
“那就不知道了。”
屋里沉静下来。过了一霎儿,又有人问道:
“哎,那志刚是怎么被捕的呢?”
“这一段儿也没听说过——”
梁永生一边听着人们的议论,心中在想:“他们知道得可真清楚呀!说的这些经过大体上都是那么回事。”这时,站在黑灯影儿里的店家,正抿着嘴儿笑。梁永生朝他递了个眼色,又接着问议论的人们:
“以后呢?”
“以后,梁永生突围脱险回了宁安寨,想拉着翠花和志勇赶紧逃走,可是一进屋扑了个空——他娘俩已经逃走了……”
“他们往哪里逃呢?”
“那咱就说不清了。”
梁永生自从奔回宁安寨扑空以后,就到处寻找翠花、志勇的下落,打听志刚在狱中的情况。这些天来,他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跑遍了大大小小许多村庄,问过老老少少无数的路人,既没找到翠花、志勇的下落,也没打听到志刚在狱中的情况。今天晚上,他通过和店中的旅伴们谈了一阵,又是闹了个葫芦白菜葱,没有问出个子丑寅卯来。这时,他扫兴地叹了口气,耷拉下脑袋抽开了烟。翠花和志勇到底逃到哪去了呢?这个问号,又在他的脑袋里发胀,并且越胀越大,眼看快把脑壳撑破了。
旅客们把“血染龙潭”的细节讲完后,那些七言八语的议论又成了话题的中心。
有的说:“咱穷人要是都像人家梁永生似的可就好了!”
也有的说:“好啥?要说梁永生是好汉子,这个我信服。不过,叫我说,也不该这么个干法儿——他就不想想,怎么能干得过人家呢?”
“干不过?咱听说,当天后半夜,梁永生越墙而过,来了个突然袭击,杀进了贾家大院儿。一会儿,杨大虎也杀进去了。他们斩了马铁德,杀了一只狼羔子……就是白眼狼那个老杂种钻了草垛,没找着他。要不是官兵、土匪围上来呀……”
“都是叫官兵、土匪闹坏了!”有人接上说,“要不价……”
“咋能‘要不价’呢?自古以来,财主、官府、土匪都是一伙手,那官兵、土匪还有个不来?何况白眼狼还有个在县里混官差的儿子呢!”
“唉!你看,死的死,伤的伤,逃跑的下落不明,入狱的还能出来?一家人又大失散了。”
“唉——!惨哪!”
“谁说不是哩……”
人们陷入沉默。屋里充满无声的愤怒、悲愤和叹息。屋外,发着怒吼的电闪未能把乌云撕破,稀稀拉拉的雨点落下来了,仿佛老天爷也正为遭难的穷人在流泪。
一位老汉又接上了刚才那根低沉的话弦:“听人说,梁永生的爹梁宝成是被刑役活活打死的。看来,梁永生的儿子梁志刚,大概还脱不了这条道儿哇!”
“不至于那样吧?听说梁永生还活着呐……”
“活着管啥?他又能怎么着?他去砸大狱?”
“那也难说——”
“就是嘛!凭梁永生那样的汉子,能这样就善罢甘休?”
“我承认梁永生是汉子。可就是这条道儿也走不通!”
“哪条道儿?”
“拼命呗!”
“不拼命咋办?认命?”
“那条道儿更糟糕!”
“拼命不行,认命糟糕,你说走哪条道儿?”
“你这一军算把我将住了!”那人说,“我是从这两条道上窝回来的,所以知道这两条道儿都是死胡同,走不通!眼时下,我正在这两条道儿的岔路口上打磨磨儿,想找第三条道儿,可就是找不到……”
这一阵,梁永生一袋接一袋地抽闷烟,也在一句不拉地倾听着人们这七嘴八舌的议论。他越听头脑越涨,越听心里越乱。蓦地,梁志刚留给他的最后的一副神态,在他那烟火缭乱的眼前晃动起来。一股强大的压力,也在他那纷乱如麻的心里向外扩张。到这时,身边那些嘈杂的人语,已经是再也不能触动他的听觉了。接着,他和志刚分手时的一段情景,又一次在他的脑海里翻滚上来——
那是一个阴云密布、大雾蒙蒙的黎明之前。梁永生面对着猛赶穷追的官兵、土匪和财主的家丁,正然且战且走,情况已经十分危急了。就在这时,志刚赶到了。他要爹赶快逃走,他来挡住仇人决一死战。可是,永生高低不干。后来,他们退到龙潭桥上,志刚噗噔一声跪在桥头,苦苦地向爹央求道:
“爹,我求求你——你赶快回宁安寨,帮助我母亲和三弟脱险吧!要不,咱一家子可都完啦……”
梁志刚说到这里,哭起来了。
尾追的仇人,越来越近。
梁永生着急地说:
“志刚,仇人上来了——快起来!”
梁志刚坚决地说:
“爹不走,我死也不起来!”
仇人越来越近了。
梁永生边拉边说:
“快!快!快!……”
梁志刚挣扎着说:
“爹一走,我马上就起来——”
梁永生望着眼看就要扑上来的仇人,万般无奈地说:
“好!我走——”
爹的话一出口,志刚忽地站起身来,抡起大刀冲到桥口,大喝一声,拦住了正要上桥的群丑。接着,他一面奋力拼杀,又一面高声大喊:
“爹!快走!”
…………
现在永生回忆着这段惨景,气愤堵住他的胸口,悲痛咬住他的心,使得他两眼汪满了悲愤交加的泪水。他感到难过,他感到内疚。他那宽敞的胸怀全被痛苦塞满了。他觉着对不起志刚的爹和爷爷,对不起从逃荒路上把志刚救活的秦大哥,也对不起他那惨死路旁托子传仇的母亲,更对不起梁志刚这个苦命的孩子。这时候,他的心里有一个念头,正在像钻头似的往深处钻:“我就是拼上一死,也要把我的儿子、佃户的后裔救出大狱……可怎么个救法呢?”梁永生一口接一口、一袋接一袋地抽着闷烟,苦思苦想地琢磨营救志刚的办法。这时他的心情,就像涨潮的海水又遇上台风那样,没有一点平静的地方。他想着想着,叼在嘴里的烟袋杆儿被牙咬裂了,觉着嘴里又苦又涩。他吐出一口唾沫,瞅着已经劈裂的烟袋杆儿,蓦地想起了那位王大叔——门大爷的弟弟……
“你说啥?劫监砸狱?我看梁永生不会干那傻事儿。”
“怎么是傻事儿哩?”
“不傻怎么的?那不是拿着脑袋往钉子上碰?要是劫狱不成,那可就更糟了!”
人们这些议论,把永生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的理智在说:“可也是啊!我去劫狱不成,死活另作别论,志刚不势必因此而要吃更大的苦头儿吗?不行,这个办法使不得!可那又怎么办呢?”永生又抽起闷烟来了。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还没把地皮洒湿的雨早就住了点。
这乡村小店的客房里,顶起屋来的嘈杂人声开始落潮了。高声大嗓的议论,渐渐地变成了悄悄低语。这悄悄低语,也正在由多而少,由密渐稀,并夹杂上了断而又续的鼾声,还有那少头无尾的呓语。整个儿的大客房,逐步地宁静下来。就在这时,梁永生又听那边有人说:
“我到河东去盘乡,听人说,明儿个白眼狼家要发丧出大殡了……多大?嗬!好大哩!放炮的四五个,戏子七八棚,杉篙苇席拉了几十车,出进三天,神气得很呐!”
“他妈的!这是吓唬穷人!”
“就是嘛!”
“不说这营生子了,怪生气——睡觉吧!”
这些话,声音很低。也不知是因为夜深人静了,还是因为梁永生对这类消息特别敏感,反正是他全听见了。这个消息,对别人来说,是属于闲谈末论。可是,它在梁永生的心里,却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明天白眼狼家要开丧出大殡,干脆,我今夜赶到龙潭街,给那狗日的“送葬”去!在他那四五个炮手、七八棚戏子之外,我再给他凑个热闹儿,让他的灵棚里再多搪上几个寿木,把殡出得更大一点儿……
梁永生迈步出了客房。他来到小店的柜房中,唤醒了正把肘子支在桌边上、托着脑袋打瞌睡的孟老汉,掏出一把零钱放在桌子上,然后十分谦恭地说:
“谢谢你的照应。算账吧——我要走啦!”
“走?”孟老汉用大拇指的关节抹一下眼角,“半夜三更的,你上哪里去?”
“上龙潭!”
“上龙潭?”
“对!”
“干啥去?”
“送殡去!”
精明的店家,当然知道这“送殡”意味着什么。他一再劝阻永生,要他不要再去冒险。可是永生含着亮晶晶的泪珠儿,双手握住店家的手,意味深长地说:
“孟大叔,谢谢你的好心。你老人家多多保重!”
永生话毕,跨步出门,扬长而去。
瓦蓝的天空,出满了星星。星星像那调皮孩子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夜行人。广阔的村野,充满了清新的空气,呈现着一派宁静的气息。孟广芹老汉和梁永生一同来到路口上。他怀着崇敬而又惋惜的心情,用眼睛默默地送着梁永生飞步远去的身影。直到永生那魁梧的身影在夜幕中消逝后,他这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