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大刀队化整为零以后,梁永生和小锁柱两个人,一直在宁安寨一带活动。
他们在那里帮助几个村庄整顿了民兵组织,并在几个空白村发展了新党员,建立了党的小组。昨天,他们又在宁安寨召集各村的干部开了个会,研究部署了今后的抗日工作。
今天,他们离开宁安寨,又来到了坊子镇。
永生和锁柱这次来坊子,其主要任务,是想找找村干部们,研究研究抗日政府才拨下来的春耕贷款的分发问题,并顺便了解了解学生们城下喊话的情况。
为了这后一个目的,他俩在进村前路过学校门口的时候,先来到学校里。
这时节,正是吃早饭的时候。
上早学的学生们,已经放学回家了。
教员房智明,独自一人坐在屋中,正吃早饭。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碎的汗珠儿。
当梁永生和小锁柱闯进屋时,房智明猛然一惊。
他急忙放下手中拿着的饭碗,一步抢过来,有些惊慌地说:
“哎呀!可了不得了!”
没容梁永生张嘴,房智明忙不迭地又说:
“快!快藏起来!”
梁永生见房智明慌成这个样子,就笑吟吟地问道:
“啥事儿呀?犯得上这么害怕!”
这时,梁永生的面色是坦坦然然的,语调是平平静静的,举止是从从容容的……所有这一切,显然可以十足地反映出,梁永生那辽阔的心境,丝毫未被房智明的表情、语言所动。
今日的房智明,当然还未能全面了解这个梁永生。因此,他依然是心焦得像站在火上,几乎是全身的每一个角落都露着急迫:“汉奸们,就在村里呀!……”
房智明一面嘴里这样说着,一面心里暗自想道:“梁队长所以不害怕,是因为他还不了解情况。”谁知,梁永生听房智明这么一说,不仅仍然镇静如常,而且爽朗地笑了: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我见你吓成这个样子,以为是天要塌下来了呢!”
永生说罢,又笑了两声。他这带着感染性的笑声,闹得迷惑不解的房智明呆呆地愣住了。永生跨开步子,朝里间屋里走去。他那股从从容容稳稳当当的劲头儿,还和平时一样。他来到里间屋门口,撩开正在抖动着的门帘,走进里屋,坐在教师的圈椅上,两手拄着椅子圈儿的扶手儿,入神地端详起挂在墙上的字画儿来。这时,从梁永生那双豁亮的眼里,射出两道好像永远不会熄灭的快乐的光束。
说来也真有意思,梁永生这种乐乐呵呵儿的表情,大大咧咧的神态,在今日这种特定的情况下,对一向胆小怕事的房智明来说,的确起到了鼓气壮胆的作用。
过了一霎儿,房智明那煞白的脸上,渐渐地缓过来,有点血色了,梁永生这才向他询问起村里的敌情来。可是,房智明除了知道村里来了敌人而外,别的,他啥也不知道。于是,梁永生掏出他那根没安嘴子的小烟袋儿,不紧不慢地装起烟来了。这时的房智明,缓了口气,带着关切的口吻,又提醒梁永生说:
“梁队长!敌人那些杂种们,可是白天短不了到这学堂里来闹腾呀!”
梁永生瞟了房智明一眼,漫不经心地说:
“啊,来呗!”
他说了这么一句,又不吭声了。
房智明对梁永生的举动仍然有些迷惑。他禁不住地再次提醒梁永生道:
“梁队长,你在这里这么明出大卖地坐着,要是那小子们万一闯进来,那可怎么办呀?”
在房智明说话的当儿,梁永生已经点着了烟。当房智明把话说完后,他吸了口烟,又吐出来,然后,这才慢腾腾地开腔道:
“来就来呗!咱有啥法儿?”
他风趣地一笑,又加上一句:
“我能挡住人家来吗?”
沉默。
这当儿,房智明的两只眼,一直围着永生转。只见他,一面抽烟,一面翻看桌子上的书。并且,他一边翻着,还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念:
“这本字典怪好的……”
一会儿,他又问房智明:
“哎,小房,过去你爹有一本《康熙字典》呀,还有没有?……噢!叫鬼子抢去啦?小鬼子真坏,怎么啥也抢呢!……”
梁永生这些话,像是跟房智明讲的,又像是自己跟自己说话。他这种丝毫不露形迹的镇静情绪,通过房智明的眼睛传到他的身上。这时节,房智明望着梁永生这股劲儿,他那紧张的心理在慢慢地消失着。与此同时,他还感到,就仿佛有人正在往他的体魄里灌注着一种使人振奋的物质,从而产生出一种新的、强大的力量,并在他的身上渐渐地扩张起来。
过了一霎儿。
房智明不解地问:
“梁队长,你咋一点也不害怕呢?”
“我怕啥?”
“你就不怕,不怕……”
永生见房智明有话不好出口,就替他说:
“你是不是问我为啥不怕死?”
房智明默认地微微一笑。
“怕火花的铁匠,准不是好炉头!怕死的人,能干得了八路?”
梁永生将手中的书本一合,又坦然笑道:
“再说,你问的这话也真怪!我为啥要害怕呢?我一害怕,敌人闯进来我就会有办法了吗?还是只要我怕死,他们就不敢来了呢?”
这时房智明心里想的,主要是梁永生的安全。这时的梁永生,也知道这一点。可是,他所想的,不是如何感激房智明对自己的关心,而是要抓住眼前这个时机,如何来教育提高房智明,以便使他更快地成熟起来。说到梁永生教育人,有个特点,就像他指挥着队伍跟敌人打仗一样,善于从中心突破。到这间,房智明的头脑,已经完全被梁永生占领了。因而他不仅情不自禁地点着头,而且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
梁永生一侧身,向挺立一旁的锁柱说:
“你到村里打探打探,瞧瞧那小子们在干什么!”
“是!”
锁柱应声而去。
这时,房智明深深感到,梁永生是一位精明而又有胆识的人。他在永生这种大无畏精神的感召下,也忘了害怕了。一种对梁永生的敬慕心情,在他的心里油然而生。这样的心情,促使着他像孩子似的问永生道:
“梁队长,你,真可谓是英雄虎胆呀!你给我讲讲,怎么样才能使自己的胆量大起来呢?”
在人们的生活中,有些问题是没有办法直接回答的。眼下房智明提出的这个问题,在永生看来就属于这一类。因此,他只好笑笑说:
“你出的这个题,算是把我考住了!”
房智明继续恳求说:
“好个梁队长啦,告诉我吧!”
“小房,你这不是扳倒柳树要枣吃吗?我不是不告诉你,我真讲不上来呀!你硬叫我讲,我只能这样讲:不敢蹚水过溪的人,自然更怕远渡重洋。”梁永生抽了几口烟,沉静了一会儿,换了个语气又说,“小房,来,我也给你出个题儿,考考你这先生——”
“啥题儿?”
“你为啥活着呢?”
房智明开头皮了。他着想着,过了一阵,这才涨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为人民服务呗!”
梁永生叮问道:
“你这是心里话吗?”
房智明坚定地说:
“当然是喽!”
永生又问:
“为人民服务,怕死行不行?”
小房答道:
“不行!”
梁永生在桌子腿上磕去烟灰,把烟袋又别在腰带上,倒背起两只手臂,一步,一步,在屋里慢慢腾腾地踱着步子。可是,就在他的动作如此缓慢的同时,他那血管里的血液却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奔流着,奔流着。
显然,他也正在思索着问题。
这时,屋里静得没有一点声息。
屋外的天井里,晨风正在喧闹,忽一阵忽一阵地扑打着窗纸。
过了一会儿。
梁永生也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收住步子,仰起脸来,问房智明道:
“哎,小房,‘城下喊话’那手活儿,你们试过吗?”
“试过了。”
“怎么样?”
“不大行!”
“咋不行?”
“咱一喊话,他乱打枪,闹得啥也听不见!”
“噢!这么说,收获也不小哇!”
“别讥笑俺了!”
“咋讥笑你哩?”
“听不见有什么收获?”
“有。”
“啥?”
“小房,你想想——咱消耗的啥?不就是几句话吗?敌人呢?他消耗的是啥?”
“子弹呗!”
“对了嘛!你们不光使敌人得不到休息,还使他们消耗了子弹;咱呢?又受到了锻炼,这能说没有收获?”永生拍一下房智明的肩,“小房,你还是‘先生’,怎么连这个算盘儿也没打过来哩?”小房笑了。他佩服地点着头。
停顿一会儿,可他又说:
“主要是:咱一开口,他就开枪,叫人怪憋气的!”
永生也笑了。他说:
“要不憋气,倒也好办——”
“好办?”
“好办!”
“咋办?”
“叫他改改呗!”
小房不以为然地笑着:
“梁队长真会说笑话儿!”
“这不是笑话儿!”
“不是笑话儿?”小房说,“敌人要是那么听咱的,那不就真‘好办’了!现在叫人憋气的是,他不光不听话,还处处顶着咱来!……”
梁永生意味深长地说:
“小房啊,这主要是,你还没有摸准敌人的脾气!我告诉你,人家是这么个脾气儿——你越软,他越硬,你越硬,他越软;你越怕他,他越不怕你,你要不怕他了,他倒怕你了;你劝着他听话他是不听话的,你治着他听话他是能听话的……”
永生正说着,锁柱回来了。
永生收住话头问锁柱:
“情况怎么样?”
锁柱打了个立正笑笑说:
“敌人都在茶馆里——”
“干啥呐?”
“吃面条儿哩!”
“多少人?”
“一个班。”
“谁是头儿?”
“疤瘌四。”
“他们净带些啥家伙?”
“疤瘌四带着一支‘盒子炮’——挂在墙上;其余的伪军,每人一支大枪——全搭起枪架来了!……”
锁柱汇报的当儿,梁永生又在屋里悄悄地走动起来。
锁柱跟永生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三天五天了,他当然一看永生的表情就可以知道:眼下队长正在思考着什么问题。他为了尽量不干扰领导的思路,特意将报告情况的声音降低了,说话的节奏也放慢了。
是的!这时的梁永生,确乎是正在一面听汇报一面想问题。他在想啥哩?是这个:“今天遇上了这种情况,怎么办?不理他们?悄悄地走开?……来个突然袭击?打他个措手不及?……”
在梁永生左思右想准备决策的当儿,沈万泉向他汇报的情况,还有县委书记方延彬同志对他的谈话,一股脑儿地在他的脑海里翻滚上来。而且,这些事儿又在促使他的思路擗了叉儿:“沈万泉的身份,疤瘌四已经知道个七成八脉的了,他是怎么知道的呢?这一点,只有从疤瘌四的嘴里,才能掏出真底儿来!再说,我们要不把疤瘌四这个小子拿下马来,沈万泉同志的安全就成问题,我们的地下工作也可能因此而受损失;另外,疤瘌四和叛徒余山怀有矛盾,我们也应当利用这个矛盾……”
永生正想着,小房在一旁悄然自语道:
“这些杂种们近来太猖狂了!……”
小房这一句,传进永生的耳朵后,使永生的思路又拐了弯儿:“可也是呀!从我们化整为零分散活动以来,敌人确实是又猖狂多了!敌人一猖狂,某些群众的抗日积极性或多或少总是受到一些这样或那样的影响,使我们发动群众的工作,无形之中在某些人身上也增加了一些工作量……”他想到这里,又和方书记关于和敌人“取联系”的指示一联系,有一个明确的对策便在心里肯定下来了。
这一阵子,尽管梁永生一言未发,可是,那个非常了解永生,又善于察言观色的锁柱,却已经大体上揣摸出了队长的心情。于是,他插嘴建议道:
“队长!咱是不是干一家伙?”
永生没表可否。而是反问锁柱道:
“你说该怎么个干法?”
小锁柱在插言之前,早就估计到队长会有这样的反问。因此,先将答案准备下了。现在永生果真一问,他便胸有成竹地说:
“咱该打个政治仗?”
他这种说法,正中永生的心怀。不过,永生并没当即表示赞赏,他还是继续追问锁柱:
“啥叫‘政治仗’哩?”
锁柱知道队长是明知故问,可又不能不答,于是笑道:
“就是为了一个政治目的打一仗呗!”
“为啥要打个‘政治仗’哩?”
锁柱又分项别类、有条不紊地说:
“为了有利于我们的对敌斗争呗!具体说,就是:第一,为了分化瓦解敌人;第二,借此机会和疤瘌四建立个‘关系’……”
锁柱一说又是一大套。
永生听后心中很高兴。
他拍着锁柱的肩膀说:
“好!咱就听你这个‘参谋长’的!”
锁柱又像大姑娘似的不好意思地卷起衣角来:
“队长净跟俺闹!”
梁永生认真地说:
“不跟你闹。真这么办!”
“那是因为队长早拿好了主意了!”
“是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永生又拍一下锁柱那浑圆的肩膀,笑了。稍一沉,他忽然察觉房智明不在屋里,不由得惊疑地自语道:
“咦!小房呐?”
“我叫他到门口去了……”
锁柱话未落地,小房回到屋来。
梁永生问:
“小房,外头有情况吗?”
房智明摆手道:
“平静无事!”
永生抽出匣枪。又向锁柱说:
“准备!”
“是!”
锁柱一面应着,一面将匣枪推上子弹。
房智明问梁永生:
“你们要干啥去?”
梁永生笑道:
“给你出气去!”
房智明不解其意:
“给我出气?”
“是啊!”
“啥气?”
“你方才不是跟我说——咱一喊话,他就开枪,心里怪憋气吗?”梁永生说,“我去‘管教管教’他们,叫咱的敌人改改这个脾气儿!”
这么严肃的问题,梁永生竟说得如此轻松。
他说罢,便跟锁柱研究起行动方案来。这时,房智明站在一旁,越听心里越痒。他那双渴求的目光,久久地盯着梁永生的脸,而且巴不得和永生的目光碰个头儿。他的意思,是想让永生从他的目光中知道:房智明也希望参加这次战斗行动。
可是,永生只顾和锁柱说话,并没看他。
后来,小房再也耐不住了,就主动地向梁永生提出了要求:
“俺也去!”
“你也去?”
“行不?”
“你不害怕?”
小房红了脸。笑道:
“你净揭俺的短!”
“这是真的!”永生说,“开火打仗嘛,可不是随便瞧热闹的事儿呀!”
“俺不想去瞧热闹儿!”
“那又去干啥呢?”
“你派我个差呗!”
“唔哈!你要参加打仗?”
“对!”
“真不害怕了?”
“真不害怕啦!”小房说,“人家白求恩,是个外国人,为了中国的革命,不惜自己的生命,我,今后向他学习!”
“这一说,《纪念白求恩》你认真学习过了?”
“学了好几遍啦!”小房说,“梁队长,以后找个空儿,我向你汇报汇报学习情况,学习心得,你还得好好地帮助帮助我哩……”
在和小房谈话的当儿,永生心里一直在想:“看来小房是非要去不行的!叫他干点啥呢?”他想着想着,忽然又一个问题在他的脑子里翻上来:“我们要去对付的,毕竟是全副武装的敌人,而且,敌人的力量,还比我们多着好几倍,要是那个计划实现不了,万一打起来怎么办?……”
他想来想去,最后向房智明说:
“你非要参加,我就派你个‘差’——”
“太好了!”
“你去通知村里的民兵——”梁永生说,“让他们配合我们的行动!”
他说罢,又咬着小房的耳朵低语起来。
小房一面听着永生的耳语,一面连连点头:
“好!……对!……行!……明白了!”
最后,他还学着锁柱的样子,双脚一并,咔的一声,来了个“立正”:
“保证完成任务!”
梁永生乐呵呵儿地拍他一下膀头儿,啥也没说,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随即跨出了学校的门口。
这是一条由学校门口一直通向村里的大道。大道两旁,长满了野生的花花草草。这些春日的花草,正在每时每刻地加浓着它们那动人的色彩。在这花草镶边的路心里,正走着几个稀稀拉拉的行人。
这些人,都是正要下地干活的农民。他们,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推着小车儿,还有的揈着牲口背着粪筐。永生和锁柱,将提着匣枪的手往身后一背,大摇大摆地朝村口走着。
房智明跟在他们的后头。
一位背粪筐的老汉走过来了。
这个人,就是那天在学校里扒眼儿看下棋的那位老孙。梁永生和老孙一打招呼,那老孙忙拽住了他,关切地说:
“老梁,村里有‘狗’!”
“狗”,是群众对伪军的简称。对鬼子呢,群众就叫“狼”。敌人的这些别名,群众知道,八路也知道。这时梁永生笑笑说:
“知道了!”
“知道怎么还往村里走?”
“我们是去打狗的呀!”
老孙一笑,会意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可是,他往梁永生的身后一瞅,只见除了教员房智明而外,就还只有锁柱一个人,继而又面带惊色地问:
“就你俩?”
“少哇?”
“可不是呗!”
永生指指老孙肩上的粪筐说:
“再加上它,就不算少了!”
老孙领会了永生的意思,就说:
“你要用这个粪筐?”
“对!借我使使吧!”
“好!”
老孙虽然知不道梁永生这个仗将要怎么个打法,但他从过去的见闻中完全相信永生的勇气和智慧,并且相信他是一定能够取胜的。于是,他将粪筐递给梁永生,又悄声问道:
“哎,老梁,用着我了不?”
永生摇摇头,笑了。
老孙又关切地嘱咐道:
“你们可多加小心呀!”
永生点点头:
“放心吧!”
接着,他又扼要地问一下村里的情况,便背起粪筐走开了。这一阵,梁永生怕引起别人的猜疑,还一面和老孙说着话儿一面装上一袋烟,并和他做出对火儿的姿态。这当儿,小锁柱从另一个农民的手里,也借来一把锄头,扛在了肩上。
随后,他们一齐闯进村口。
一进村,房智明就跟他俩分了路。他,去找民兵队长传达梁永生的命令去了。梁永生和小锁柱,一个背着粪筐,一个扛着锄头,一前一后,并拉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距离,沓呀沓地走在路心,大摇大摆地直扑茶馆而去。
茶馆的位置,在村里的十字街头,老槐树底下。
这个坐北朝南的茶馆,是就着原来的一个角门洞子改造而成的。由于这个门洞子本来间量不大,如今里头又放了些水缸、水筲、井绳、扁担和火头柈子什么的,除了那个茶炉而外,再也放不开多少桌凳了。
因此,在茶馆的门前,又搭起一个席棚子。
席棚子底下,摆列着几张大小不一、开角懈缝的破烂桌子。每张桌子的周遭儿,都放了一圈儿座位。这些座位,有杌子,有板凳,还有用土坯支起来的木头板子。
总之,茶馆的设备是简陋的。
可是,在这偏僻的农村,又是战争的年头儿,能有这么个小小的茶馆,就得算满不错了。所以,这个茶馆虽不起眼儿,买卖倒挺兴隆。
村里的小康人家,自己点不起长年不断的茶炉,又有喝茶的习惯,于是,他们便成了这家茶馆的老主顾。
一些穷苦人,也短不了的来倒壶开水,泡泡干粮凑合一顿,为了省柴禾,不再烧火了。
再就是谁家来了客人,提着壶来倒点水,也比支锅燎灶省得多。还有那些串乡的小买卖人儿,以及外出跑腿子的过路人,也都投奔到这个茶馆里来,喝茶,歇脚,烩干粮。
大概就是因为这些客观需要的缘故吧?这个小小的茶馆,这些年来虽然曾经几次更换主人,可是它,一直没有倒闭。
自从“七七”事变以后来了日本鬼子,尤其是敌人在水泊洼的荒洼古庙上安上据点,这个小小的茶馆,又成了村里应酬敌伪人员的地方。
每当来了敌人,不论是什么“扫荡队”、“讨伐队”、“清乡队”、“巡逻队”、“护路队”、“催粮队”,还是什么编保甲的、查户口的,等等,等等,两面村长迟保录,统统把他们领到这个茶馆里来,又吃又喝闹腾一阵。
今天这伙子伪军,是水泊洼据点上的“催粮队”。
村中的老百姓,见这些丧门鬼进了村子,有的憋在家里不出来,有的溜出村子下地了。这么一来,闹得村中的街街巷巷,处处都是静悄悄的。
茶馆门口上,那棵半秃的老槐树,叫风一刮,哗哗地响着。树底下的席棚子里,坐着那些“催粮队”的伪军们,正在吱溜吱溜地扒面条儿。
开茶馆的人,就是那个被称为“棋迷”的老翁。
他坐在屋角上,呱嗒嗒呱嗒嗒地拉着风箱,两只怒冲冲的火眼,不时地瞟瞟这些祸国殃民的伪军们。
一个满脸雀斑的伪军,抢先吃饱了。
这个雀斑脸,外号叫“瞌睡虫”。他带着吃饱喝足以后的懒散劲儿,伸伸懒腰,松松腰带,坐在茶馆旁边的一个糟烂木头上,先打了个呵欠,又打着饱嗝儿齁上了。
一霎儿,高小勇突然出现在旁边的墙角处。
开头儿,这个小家伙儿,先扳着墙角儿,探出半个脑袋,偷偷地朝这茶棚底下瞅着。他一面瞪着大眼瞅着,还一面在嘴里悄悄地数着数儿:
“一个,一俩,一仨……”
他数着数着,忽然发现一个麻子脸伪军盯上他了。这怎么办?高小勇真够机灵——当他的视线跟那个家伙的视线猛地碰了头的时候,他那双带刺儿的眼珠子,不光不退缩,反而更大了,更亮了。这时节,那麻子脸的眼珠子,闪着阴森的光,仿佛正准备把小勇吞噬似的。
小勇心中丧气地想道:“真倒霉!我想数完了去向民兵队长报告呢,叫这小子看见了!”于是,他干脆走了出来。你看他,裤筒挽到膝盖以上,光着两只脚丫子,上衣敞着怀,两手拽着两扇衣襟的角儿,活像一对张开的翅膀似的,踩着秧歌步儿,一步三扭地凑过来。他一面扭,嘴里还一面打着锣鼓点儿:
“叮叮锵!叮叮锵!叮锵叮锵叮叮锵!……”
他越扭越欢,越走越近。不过,他再没理睬那个麻子脸,而是一直朝着那个正打瞌睡的扭过去。谁知,当他来到了雀斑脸的面前时,“瞌睡虫”还没醒盹儿。于是,小勇便拾起一根小小的草棍儿,轻轻地捅一下瞌睡虫的鼻子眼儿。那“瞌睡虫”猛地打了个喷嚏。他睁开眼看见了小勇,正要发火,小勇却咕咕地笑了。他一面笑一面扭还一面装作撒娇地问:
“哎,你看我扭得好不好?”
雀斑脸点着一支烟卷儿。他打一个饱嗝儿抽一口,打一个饱嗝儿抽一口。小勇一问他,他斜立着白眼珠子朝这边又看了一眼。他只见,这孩子虽然穿得破破烂烂的,浑身的泥土也不少,可是,面目长得倒是挺受看的。于是,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捣蛋鬼!叫个啥?”
小勇子眯笑着,把小脑瓜儿一歪,顽皮地说:
“不说给你!你说给我我才说给你哩!”
雀斑脸只顾抽烟,没再做声。
小勇凑近些,又说:
“你甭不说!不说俺也知道——”
“你知道?”
“可不是呗!”
“知道个啥?”
“知道你叫啥呗!”
小勇子用手比了个“八”字,又说:
“叫这个!是不?”
雀斑脸瞪他一眼,没吱声。
小勇的手又比了个“〇”:
“要不,就是这个!”
雀斑脸又没吱声。
小勇不高兴了。他鼓着腮帮子说:
“你甭不告诉我!反正你是官面儿上的!”
雀斑脸眯缝着眼,还是不吱声。
这时,高小勇的小心眼儿里在想:“我得想个法儿凑到那伪军的近前去,好瞅个空子弄点子弹呀!”于是,他想了一阵儿,便蹑手蹑脚地兜了半个圈儿,悄悄地绕到那伪军的脊梁后头,用两只肥鼓鼓肉头头的小手,猛地捂上了雀斑脸的眼睛,说:
“你再睡吧,我不混你了!”
伪军扳开他的手,又要发火,小勇又扑哧笑了。
随后,他紧靠着伪军坐在木头上,东一筢子西一扫帚地胡乱扯起来。扯着扯着,小勇突然问道:
“哎,你是个官儿不?”
“是官儿!”
“是大官儿二官儿?”
“是三官儿!”
“俺也是官儿哩!”
“你是门插关儿!”
“不!”
“啥?”
“小羊倌儿呗!”
小勇一边和伪军逗着,一边用眼角儿偷偷地瞟着他的武装袋。他知道,那里头装着子弹。可是,他却佯装不知,指着武装袋问那伪军:
“你这里头,骨骨碌碌的,装的净些啥玩意儿呀?”
伪军没理睬他。
他又问:
“是花生不?”
伪军仍未吭声。
小勇又说:
“熟的,生的?给我个吃行不?”
伪军将烟头一扔,不耐烦地说:
“别瞎胡扯!那是子弹!”
“子弹?喔呵!你这子弹可真多呀!八成得有一万吧?”
小勇嘴里故意说着一些不懂事儿的孩子话儿,方才那个念头,又在他的心里翻滚起来:“梁大爷说过,八路军的子弹不多;我要是能弄到几颗子弹,送给梁大爷,大爷一准高兴。可是,想个啥法子呢?……”
这个念头,在高小勇的头脑中,滚呀滚,滚呀滚,最后终于“滚”出了一个“计谋”。于是,他指着靠在大槐树上的枪架,以惊讶的口气向那伪军说:
“哎呀!你们的枪,怎么这么多呀?”
继而,他又自言自语嘟嘟念念地数起来:
“一个,一俩,一仨……”
他用左手指着,数着,右手悄悄地解着伪军那子弹袋子的扣儿。
小勇正解着解着,叫那雀斑脸发觉了。
雀斑脸吃惊地抓住小勇的手,恶汹汹地逼问道:
“你要干什么?”
小勇扑哧笑了。
他歪着圆鼓鼓的小脑袋瓜儿,瞪着一双索求的眼,天真地说:
“我想要你几个子弹呀!”
“干啥?”
“我也有个枪,就是没有子儿!”
“你有枪?”
“就是嘛!真的!不哄弄你!不信?我拿去,叫你看看——”
高小勇说罢,咚呀咚地跑了。
他来到一个墙角下,从碱土中扒出一支“手枪”。这支“手枪”,柄儿是木头的,筒儿是竹子的。小勇刚刚扒出“手枪”,忽见梁大爷和锁柱叔从那边沓呀沓地走进街来。他一见此景,心中一愣:“他们来干啥?……哦!明白了!……”这时,他脑袋里又一转念:“我得缠住这个雀斑脸!要不,他要一看见,可就麻烦了!”于是,他拿着“手枪”,来到雀斑脸近前,先瞄着他“巴勾儿”一声,然后稚气多于自豪地笑着,把“手枪”举到伪军的眼皮子底下,说:
“你瞧!不哄弄你吧?”
伪军撇嘴一笑。小勇又说:
“你甭笑!我要是有子弹呀,方才那一下儿,就把你放倒了!……”
他说着说着,见雀斑脸的眼神要往别处看,又忙拨拉他一下儿,改嘴说:
“哎,方才我扒枪,叫你看见了,你可别对别人说呀!要叫双喜他们知道了,他们偷我的……”
这边高小勇在和雀斑脸胡闹乱逗,那边席棚子底下的伪军们,谁也没有理睬他。那些家伙们,都在低着头只顾扒面条儿。
疤瘌四噇饱了。
他一面哗啦哗啦地洗着他那秃脑袋,一面带着颇为自负的语气,向他的喽啰们吹牛道:
“昔日,诸葛亮曾空城退司马;今日,我刘某又甩手斗八路!你们看,咱一不设岗,二不布哨,这说明什么?说明我断定八路们天胆也不敢到这‘老虎口’上来逛游!”
“还是刘队长肚子里的文章多!”
“刘队长的神机妙算,比张天师还灵哩!”
由于得到了喽啰们几句奉承,疤瘌四的牛越吹越大。他一面擦着他那疤瘌脸,还一面用两臂作出一个呼风唤雨的“雄姿”:“没有杨六郎的将才,就敢挂帅印?!孙悟空再能,逃不出如来佛的手……”
这个老小子,所以要来个“甩手斗八路”,他有两个目的:一来是,他调到这个据点日子还不很多,要在他的喽啰面前露一手儿,显显能耐,抖抖威风;二来是,他摸着了八路军已经分散活动的底儿,错误地认为大刀队没有战斗力了,想趁此机会来上这么一手儿,振振他的士气,唬唬老百姓!
谁知,他这如意算盘儿又打错了!
疤瘌四的牛还没吹完,小锁柱出现在茶馆门口上。
这时的小锁柱,尽管手中平端着匣子枪,匣枪张着大机头,可是,他的脸上,却是一派坦然自若的神色。你看他,眯笑着眼,笑抿着嘴,仿佛在和伪军们开玩笑似的,嬉皮笑脸地说:“你们看!我们的胆大不大?还真要来‘老虎口’上逛游逛游哩!”
伪军们全慌了神!
这时的伪军们,有的两眼瞪到了不能再大的极限,可是啥也看不见!不!能看见眼前有一团金花在乱飞乱舞!有的两只耳朵竖直了,可是啥也听不见!也不对!人家还能听出仿佛有一窝蜂,在他的耳边比着劲儿地嗡嗡!有的嘴角子往下咧着,淌出的唾液宛如那抻条挂面一般,朝下垂着,而且正在越抻越长,越长越细!
也有的,手在抖,腿在颤,身子如筛糠,活像他猛孤丁地得了打摆子病!还有的,直挺挺地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已全身失去了知觉,整个儿身子都僵硬了!
伪军们就都这么包吗?就无一例外?
有!有“大胆”的!
就说那些脱下“国军”服以后,又穿上汉奸皮儿的老兵油子吧,胆子就“大”得多嘛!小锁柱这边还没发令呢,他那边就自动地把两只手高高地举起来了!咱就不用说这种“举手投降”的姿势完全合乎“标准”,就单说人家这种熟练劲儿,没干过“国军”的伪军能不服人家?真是熟能生巧啊!
他们不愧在蒋家兵营里干过多年,真是“训练有素”!
这一阵光说这些普通伪军了,那疤瘌四呢?
当然,疤瘌四要“高明”得多,毕竟是个汉奸头头儿嘛!
看到了吧?尽管人家也已经面无人色,嘴眼歪斜了,脸上的凉汗珠子虽然比别人还多,可是,他那两只贼眼,却是一直盯着锁柱,而且,他那只黑手,又在悄悄地悄悄地往后移动着。
他要去干什么?
他要去抓枪呗!
可惜的是,这个老小子的后脑勺上没有长眼——他挂到墙上的那支匣枪,早被那位开茶馆的老翁给摘走了!
当疤瘌四的手刚刚离开身子的时候,就听小锁柱在那边大吼一声:
“举起手来!”
锁柱那两条锐利的视线,和他的吼声拧在一起,一齐朝疤瘌四发射过去。在这个时候,在疤瘌四的感觉中,锁柱向他射过去的,仿佛不是两条视线,而是两颗要命的子弹!是的!现在锁柱这两条寒光闪闪的视线,所表达的意思,比语言还要准确,还要明白:“胆敢抗拒,马上完蛋!”因此,吓得个疤瘌四,就像猛然得了抽风病一样,整个身子止不住地哆嗦起来。他那只想去抓枪的黑手,也就劲儿举上去了。
别的伪军呢?他们早就把手齐唰唰地举了起来。
锁柱望着伪军们的丑态,差一点没笑出声来。
他极力忍住笑,眼里喷发着聪慧的光芒,向伪军们说:
“你们不要害怕!今天,有我们的梁永生队长,来给你们上一次政治课,想让你们学一点政治,你们欢迎不欢迎?”
在枪口对着胸口的情况下,伪军们谁敢说不欢迎呢?他们当然是天胆也不敢!于是乎,各种各样的腔调,便齐打忽地嚷开了:
“欢迎!”
“欢,欢迎!”
“欢迎,欢迎!”
“欢,欢,欢……”
锁柱又命令他们:
“走!都到街上站队去!”
他话毕,将身子闪开,让出一条通道。而后,又加上两个字儿:
“走!快!”
伪军们,一双双的手爪在肩膀头上抖动着,腿,一步三颤,一步三颤,一个,一个,又一个,都走出茶棚,来到街道上。
你瞧这些熊样儿!全缩着脖子,低着头,弓着背,猫着腰,散散乱乱,在街心挤成一个人疙瘩!
这时候,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民兵,先后出现在四周。他们,一个个,一双双,从草垛后,从胡同中,从墙角处,从门口里,先后闪现出来。
这些小伙子们,精神抖擞,满面红光,眼里含着气,脸上挂着笑;有的握着大砍刀,有的端着红缨枪,有的拿着手榴弹,也有的拿着步枪,还有的把那打兔子的长筒猎枪也扛出来了!
教员房智明也走在他们中间。
高小勇立时从雀斑脸的身上,拔出一颗手榴弹,又举在雀斑脸的眼前,一个劲儿地晃动着。他一边挥舞手榴弹,还一边喝唬着:
“老实点!不老实崩了你!”
小勇的态势,是神气十足的。
那雀斑脸乖乖地举着手,还正经八道地应着:
“是!是!……”
不一会儿。
远处,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群众。
开头是,因为人们一时闹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儿,全都扒头瞧眼儿地朝这边张望着。
小锁柱,端着匣枪,威风凛凛地挺立在一个土台子上,向这群失魂落魄面无人色的伪军们喝令道:
“全放下手!”
伪军们那举麻木了的手落下来了。锁柱又道:
“站成横队!”
伪军们你拥我挤,慌里慌张地摆着队形。
“快!”
锁柱笑望着伪军们那乱乱纷纷的动作,以讽刺的口吻嘲笑他们说:
“你们还整天价搞军训,怎么搞的?”
伪军们经过一阵骚乱之后,一溜七高八低的队列,总算站成了。小锁柱像个军事教练似的,喝着口令:
“注意!听口令——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儿!”
“一!二!三!四!五!……十三!”
最后这个“十三”,是疤瘌四喊的。
在伪军们报数的当儿,梁永生指挥着民兵们,将伪军的枪全扛走了。一转眼儿,好几个端枪的民兵出现在附近的房顶上。并见,有几个民兵,扛着才缴获的大枪,分头朝村子的东、西、南、北四面跑去。
这显然是去布岗了。
到这时,群众也都涌过来了。
他们,越走越近,越聚越多。
真是“人口快如风”呀!
这才多大工夫?你瞧哇!大街上,巷口上,街道两旁的墙头上,屋顶上,这儿仨,那儿俩,挤成堆,凑成伙,处处都是人疙瘩了!
还有的人,并没从家门口走出来。他听见街上人声嘈杂,笑语訇訇,闹不清出了什么蹊跷事儿,就搬了条板凳顺在垣墙底下,跐上去,扒着墙头朝外张望着。他望着望着,开心地笑了!
还有些好奇的娃子们,更感到这事儿新鲜,全撒着欢儿地爬上树去。他们噌呀噌,噌呀噌,摽着命地爬,仿佛是只有爬到顶高顶高的树尖上,才能看得最开心,最清楚!没去爬树的娃子们,就趔趄着膀子在人空儿里挤呀挤,挤呀挤,一层又一层地往里钻。
上了年岁的老太太,手脚不灵便了,懒得多走路,再说也舍不了家,就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打着亮棚,向这伪军站队的地方眺望着。
有位从年轻就好事儿的老汉,一手拄着拐杖,一手领着孙子,也随在潮涌般的人流中,迈着宽裆步儿朝这茶馆走过来。他因为步子慢,心里急,刚会跑的小孙子又坠手,所以他不时地向那些从他身边赶过去的人打听:
“那边是玩啥的呀?”
“玩‘狗’的!”
一位中年人回答着,嬉笑着,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了……
总而言之,这件事轰动了全村。
因此,人群中,既有男的,又有女的,既有老的,又有少的。你瞧哇!穿着开裆裤的鼻涕客,抱着娃子的妇女们,还有大姑娘、小媳妇,也都来了。人们从不同的方向朝这边汇集着。
这些“观众”,来得有早有晚,表情也人各不一。
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这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感,通过人们那各种不同的表现形式,正在每个人的脸上流露出来。
有几位大姑娘,她们相互地将头伏在肩上,两手不自觉地将那根又黑又粗又长的辫子在手中盘来盘去,两眼远远地瞟扫着正在丑态百出的伪军们,抿着小嘴儿开心地笑了!而且,在她们那爬满脸腮久久不退的笑纹中,还流露出一种蔑视的神情。
有一位小伙子,笑得鼻梁上叠起一条条的细小的皱纹,而且把那长方形的脸盘儿也笑圆了!可是,他笑着笑着,也不知是哪个伪军那可憎的面目勾起了他血泪的记忆,使得他蓦然变脸失色,横眉冷对,又怒气冲冲了!
那些又算懂事又算不懂事的娃子们,擗拉着两腿骑在墙头上,不顾大人的斥责,尽着嗓子大声地念起童谣来:
疤瘌四,四疤瘌,
嘴皮子甜来心里辣;
他的亲爹是白眼狼,
石黑是他的干爸爸!
这童谣引起一阵哄笑。
高小勇还喝了一声彩。
这一阵,高小勇成了小锁柱的“保镖”。他紧紧握着手榴弹,直直地挺着胸脯儿,形影不离地站在锁柱的身边。
你们瞧!这个小家伙那一双水水汪汪的大眼,一面虎视眈眈地盯着伪军,又一面用眼角儿瞟扫着周围的群众,在那一本正经的神色底下,潜藏着一种自豪的表情。仿佛,他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正在向人们说:
“你们看!我高小勇也正式参加上了!”
这时节,锁柱先朝那边的梁永生望了一眼,然后向伪军们说:
“以下,有我们梁队长向你们训话——”
梁永生从人群自动裂开的缝隙里向这边走来了。
伴随着永生的脚步声,小勇也向伪军发布了命令:
“你们鼓掌欢迎!”
引人发笑的掌声,在伪军们的队列中响起来。
掌声有啥可笑的呢?
这掌声,千奇百怪,啥样儿的都有。你看!有的拍而无声,仿佛是迫不得已而为之。有的,却把全身力气都用上了,拍得格外响,看来,他们是要利用这鼓掌来争取“立功”,好保住这条小命儿。还有的伪军,由于神魂颠倒、手臂失灵,那两只鸡爪儿般的巴掌,拍都拍不到一块儿了!
在伪军们胡乱拍呱儿的当儿,锁柱为了给梁永生让位,一闪身,站在了一旁。但他那两只忽忽闪闪的大眼,和手上端着的匣子枪一样,仍在虎视鹰瞵地盯着面前的敌人。
高小勇呢?也学着锁柱的样子退下去了。
他依然是站在锁柱的身边,将那胸脯儿挺得愣直愣直的,还鼓起腮帮子,也和锁柱一起监视着伪军们。这当儿,他短不了的将手中的手榴弹挥动一下,两个鼻翅儿还一张一合的。
梁永生走过来了。
他来到伪军队列的前面,将提在手中的匣枪插在前腰带上,轻喊了一声:
“稍息!”
尔后,他将那对像小蒲扇似的大手,往身后一背,又笑眯起眼睛,从容不迫慢条斯理地讲开了。看他这时的神态,和他平日里讲话差不多,也是那么自然,也是那么轻松,也是那么谈笑风生。
可是,透过他那喜色笑纹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有一种由憎恨产生出来的怒气在里边潜伏着。另外,还有一股警惕的目光,和他那视线拧成了一股绳。
他先用这种目光,向伪军们扫视了一眼,然后这才向他们说:
“你们,光知道吃面条打鸡蛋,现在,我给你们来点政治吧!”
他停顿一下,慢慢腾腾地走动几步,又接着说:
“你们当伪军,有的才几个月,有的好几年了,是不是?可是,像今天这样,听共产党、八路军讲课,大概是头一次吧?……是啊,你们要集合起来听听我们共产党人讲课,是很不容易的!今儿个,算你们走时气,赶上了,那可得正经八本地听!咹?要不,你们过了这个村可就难找这个店喽!……”
方才,在梁永生还没露面的时候,伪军们的心理,都非常紧张。那时节,他们曾暗自设想:“梁永生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呀!准得比方才那个说话的小八路还要厉害!讲起话来,八成得像老虎吼叫一般!说不定哪儿不顺他的眼就会开枪崩一个呢!……”可是,当梁永生真的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以后,他们却又觉着有点奇怪了!
奇怪啥哩?
因为在伪军们的想象中,像梁永生这样的人物,穿的戴的一定很不平常,甚至就连他的长相,也必定会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可是他们没有料到,如今站在他们队前的这个梁永生,却完全不是他们原来想象中的那个样子,而是一个姿态潇洒、泰然自若而又显得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人!
特别是永生一讲话,他们原来的那种顾虑,也渐渐地消除了!永生的讲话,尽管是教训的口吻,可他的神态,是平静的,使伪军们觉着,既坦率又严肃。
说真的,在伪军的感觉中,梁永生的讲话,声音是柔和的,语言是铿锵有力的,而且没有那种大吹大擂的坏习惯,因此,比他们的上司那种连讲带骂的臭嘴子顺耳多了!因此,伪军们对梁永生的讲话,越听越觉有理儿,越听越想听下去。
梁永生讲了些啥呢?他的话引是:“你们这些人,是井蛙见天小,夏虫不知冰!今天,我先给你们讲讲当前的战局吧!”接着,他先讲了一段国内、国际的战争形势,又讲了本县和本地区的形势。他在讲形势的时候,讲到了八路军、新四军在各个战场上取得的胜利,讲到了各地伪军弃暗投明、起义反正的情况,还讲到了日本人民的反战斗争,日本帝国主义者在其国内的困难和在亚洲大陆以及太平洋战场上的一系列失败。总之,梁永生通过讲形势,说明了日本侵略者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他们彻底完蛋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为期不远了!
而后,他又用毛主席的人民战争观点,通过列举出许多为这伙伪军所熟知的具体事例,深刻地阐述了日本侵略者必败,中国人民抗战必胜的道理。然后又说:“我所以说你们‘井蛙见天小’,就是说,我讲的这些,你们是不了解的!是不是?我所以说你们是‘夏虫不知冰’,就是说,日本鬼子完蛋以后,你们将是个什么下场?想过没有?……”
梁永生讲的这些话,确乎是伪军们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所以他们都觉着很新鲜。再加上永生的讲话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并善于用实人实事来说明问题,而且讲得很有趣味儿,因而字字句句都能打动伪军们的思想,所以在梁永生讲述的过程中,有的伪军竟听着听着入了迷。甚至还有的,眼瞪得愣大,脖子伸得老长,看来连他自己当前的处境也忘了!
当梁永生讲完一个道理的时候,有些伪军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当永生讲得特别有趣的时候,有的强力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也有的不那么细心,竟失声地笑开了!直到永生具体地讲到了鬼子、汉奸们的罪恶的时候,伪军们这才像突然从梦中醒来似的,蓦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八路军的枪口之下,那位谈笑风生引人入胜的演讲者,并不是个说鼓书、讲评词的艺人,而是那个枪法百发百中令人闻名丧胆的大刀队队长梁永生!
每到这时,伪军们的心情就来一个剧变!他们那不知不觉松弛下来的心弦又绷紧了!
可是,不一会儿,他们听着听着,又不知不觉地入了心,入了神,入了迷。当这些“夏虫不知冰”的伪军们正听到兴头儿上的时候,梁永生一提醒他们想想自己将来的下场,他们便都立刻感到不寒而栗!接着,永生又指名道姓地揭发起他们的罪恶来!这一来,伪军们浑身的汗毛又竖将起来!
被梁永生点出名字的伪军,全吓得魂飞天外面无人色了!他们在时刻地担心着梁永生会说出“枪毙”二字来。那些还没被点出名字的伪军,心里就像十五个斗罐打水那样,七上八下,生怕梁永生点出他的名字。可是,他们的耳朵里,又总是仿佛听见梁永生正在点他的名字。
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他们忽听梁永生说:
“其余人的罪恶,我不一一讲了!……”
这一句,使那些尚未被点到名字的伪军放了心。他们偷偷地喘了口大气。可是,又听梁永生说:
“不过,你们每个人的罪恶,我们都一条条地给你们记上账了。今天不谈,可并不等于你们的罪恶就没有了。就是今天被点了名的,我也并没把你们的罪恶全谈出来,只不过是随便举了个例子罢了!……”
伪军们听了这些话,不论是被点了名的也罢,还是那些未被点名的也罢,心情全都紧张起来。
梁永生稍一停,又接着讲下去:
“你们这些人,有的是被迫当伪军的,有的是被骗当伪军的。还有的,虽是自愿当的伪军,可是干上以后,做的坏事还不很多,罪恶还不算大。对你们这些人,我们共产党、八路军,是讲宽大政策的。就是那些罪恶大一些的,只要你们痛改前非,我们可以既往不咎;你们今后做了好事,还可将功赎罪……”
伪军们听了这些话,快提到嗓子头上的心落下去了。
梁永生照例一停,又说:
“但是,我先提醒你们——谁要把我们的宽大政策看作是软弱,把我们的教育当成耳旁风,继续为非作歹,那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不敢!”
“不敢!”
伪军们连连表态。
梁永生伸出三根指头:
“我现在向你们宣布‘约法三章’——”
他将两根指头收回去,只留下一个食指:
“这第一,以后和我们打仗,枪朝天放!……”
锁柱从旁插嘴道:
“怎么样?行不行?说!”
原来没人吱声,一逼冒出一串:
“是!”
“行!”
“是是!”
“行行!”
“……”
梁永生没理睬伪军们这一套。他又将中指伸直,和食指并在一起:
“这第二,不许糟害百姓!”
“是!”
“行!”
“……”
梁永生又将无名指伸开了:
“这第三,学着做点好事,争取立功赎罪!”
“是!”
“行!”
“……”
每当永生讲完一条,伪军们就像应声虫一样是呀行呀地嚷嚷一阵。梁永生用收尾的口吻又说:
“除了以上三条,另外还有一点——若有人城下喊话,你们照令行事,不许乱放枪!……上述种种,谁要胆敢违抗,我们一定严惩!”
梁永生习惯地用一个手势从半空劈下去,结束了他的讲话。而后,不紧不慢地退到旁边去了。
紧接着,锁柱再次登场。
他向伪军们说:
“梁队长讲完了。快鼓掌!”
伪军们俯首帖耳地鼓起掌来。
你看伪军们多“灵醒”?只学了一回,就把“鼓掌”学会了!你听,这会儿的掌声,就像那连发的机枪一样,哗啦哗啦响成了一片。
这一阵,周遭儿那些看热闹儿的人们,都喜在心里,笑在面上。有的人,心里回想着伪军们往日那股狗仗人势张牙舞爪的狂气劲儿,眼瞅着他们如今在八路军的枪口下这种驯驯顺顺的丑态,竟禁不住地笑出了声来。
“你们当中,有没有聋子?”小锁柱说,“要是净些聋子,梁队长那片话,算是白磨嘴唇了!”
伪军们齐声回答:
“没有聋子!”
小锁柱问:
“你们知道啥叫聋子?”
伪军们都想答话,又没人答话。
小锁柱接着解释道:
“世界上真正的聋子,是那些不听劝告的人!”
沉静了一会儿,锁柱改换了话题:
“现在放你们回去!”他向伪军们挥一下手又说,“都要注意听我的口令——
“立——正!”
咔的一声,伪军们全站成了直橛儿。
锁柱又命令道:
“都把子弹袋子留下!”
伪军们都赶紧解下自己身上的子弹袋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脚下。
高小勇跑过去,一边拾着子弹袋子,一边数着数儿:
“一个,一俩,一仨……”
当他拾到那个雀斑脸伪军的子弹袋时,学着梁永生的姿态以教训的口吻说:
“方才,我问你要几个子弹,你还不给,这回怎么样?管净手儿了吧?往后,要老实点儿!还得记住——”
他也伸出一个指头:
“这第一,我们儿童团问你要子弹,你就得给!不给,就崩了你!听了不?咹?”
“是!”
雀斑脸哭笑不得地应着。
这个场面,把人们又逗笑了。
锁柱放开了他那洪亮的嗓门儿,压住了人们的笑声:
“向左转!……齐步走!”
伪军们按照锁柱的口令,像下操似的动作着,顺着大街向村外走去了!
嘿!这队列,这步伐,够多整齐!真是“训练有素”哇!
不!真正“训练有素”的,还不能算他们!
算谁哩?
算疤瘌四呗!
你瞧!人家毕竟是石黑所欣赏的一名“精明能干”的伪军官!他等他的喽啰们走完之后,这才小心地移动着步子,来到梁永生的面前,身子一弓三道自然弯儿,面腮上挂着一副说哭不像哭说笑又不像笑的脸谱儿,龇了龇他那一嘴歪七扭八的大金牙,一句三点头三字一哈腰地说:
“谢谢梁队长!谢谢梁队长!”
他颤动着嘴唇,用潜藏着恐怖的眼角瞟一瞟梁永生的神色,又像盲人走路似的试探着说:
“梁队长,我,可以,可以走了吗?”
“你先别走!”
梁永生这一句,吓得个疤瘌四猛然一愣,他头上的凉汗唰地淌下来。
梁永生没理睬他,而是指着正向村外走去的伪军,对锁柱说:
“你该去送送人家呀!”
锁柱领会了队长的意思:
“是!”
他笑应一声,飞步而去。
高小勇也紧紧地跟在锁柱的身后。
一伙看热闹的人们,也忽啦啦一声跑了去。跑得最欢的,是那些和高小勇班上班下的娃娃们。他们一边扎煞开胳膊像飞也似的跑着,一边放开嗓子纵情地笑着。那笑声又尖又脆,就像铜串铃似的一溜溜地响着。
人们笑望着那些列队而行的伪军们,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在想:“嘿!这小子们还真守规矩儿哩!”是的!你看人家都低着头,弓着腰,像个吊丧队似的,整整齐齐、不声不响地走着。据咱猜想,他们谁都想回头看看,后头究竟还有没有八路军跟着?可是,谁也不敢回头,不敢旁顾,更不敢说话,只是往前走。看样子,他们都是恨不能一步迈出这个地方,可又不敢快走。
他们怕啥?
怕八路军在后头开枪呗!
因此,心急步慢,架势可真难拿呀!
伪军们终于走出村口了。
突然,有几个平端着大枪的民兵,从隐蔽处嗖呀嗖地蹿出来,挺身而站拦住去路,并厉声喝道:
“站住!”
这些失魂落魄的伪军们,全吓得身子一抖,站住了。
正在这时,锁柱在后头答话了:
“民兵同志们!放他们走吧!”
“滚蛋!”
民兵们向伪军短促而有力地命令一声,而后将身子一闪,让开一条通道。他们端着大枪,挺立路旁,轻蔑地望着这一拉溜像夹尾巴狗似的伪军们。
伪军们渐渐远去了。
锁柱、民兵以及看热闹儿的人们,全都站在村口的高岸上,眺望着伪军们的背影。只见他们离村已经很远很远了,还依然是按原来的队形排着,谁也不敢离队,谁也不敢回头,谁也不敢快走!
他们准是这样走习惯了吧?
还是以为八路军在后头跟着呐?
这咱就闹不清了!
作者所知道的是,这时候人们都嬉笑着议论起来了。
有的人说:“今儿可真开了眼啦!”
也有的说:“比看出大戏还开心哩!”
还有的说:“这出戏还没演完哪!”
“没演完?”
“就是嘛!”
“还有啥?”
“疤瘌四不还没走吗?”
刚才这一阵,人们的注意力,全叫那些伪军们的丑态吸引住了。如今有人这么一提,全都醒了腔。有的说:
“对对对!看训疤瘌四的去喽!”
人们嚷着,跑着,又向茶馆奔去。
这人群,从茶馆跑到村口,又从村口跑回茶馆,好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茶馆里。
梁永生正和疤瘌四谈着。
梁永生坐在椅子上。
疤瘌四隔桌站在对面。
他见梁永生拔出旱烟袋,正在装烟,就忙不迭地掏出一包“炮台牌”的香烟,抽出一支,用右手拿着,左手擎在旁边,向梁永生毕恭毕敬地递过来,并怯生生地点点头,笑着说:
“梁队长,请,请抽我一支……”
梁永生摆摆手,将烟袋点着了。
疤瘌四哆嗦着,把手抽了回去。
这时,梁永生抽一口烟,眼里喷射出两股清冷的、严厉的光,盯着疤瘌四那疤瘌脸,说:
“你干的坏事不少,罪恶是不小的……”
疤瘌四本来就吓得浑身乱哆嗦,现在听梁永生这么一说,更吓得那煞白的脸色又唰地黄了。忙说:
“知罪,知罪!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梁永生吸了口烟,又接着说:
“咱远的先不提。就说关庄那一仗,阙八贵突然包围了我们,那是谁报告的?”
“这,这……”
“你‘这这’什么?”永生嘭地拍一下桌子,“那个向石黑报告的就是你!”
疤瘌四最怕的,主要就是这一章!
今天,永生没出三句话,又偏偏提起了这一章!
这一下,把个疤瘌四一下子吓蒙了!
这时候,正扒着窗口、门口瞧热闹儿的人群,轰地炸了:
“疤瘌四坏透了!先捅他两个窟窿解解恨!”
“给他的狗头上钻个眼儿!”
“把这个老小子种到地里去!”
永生一逼问,群众又一怒轰,这么两加劲儿,吓得个疤瘌四像触了电似的猛然一抖,接着,又噗噔一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
“梁队长,请你高抬贵手,饶恕我这一回吧!我干着这个差事,不给太君,不,不,日本鬼子做点事,应付不过去呀!……”
关于疤瘌四向石黑报告的问题,是梁永生和他的战友们根据一些迹象共同分析出来的,并没掌握住十分可靠的证据。现在,疤瘌四认了账,永生不由得心中暗想:“疤瘌四是怎么得到这个情报的呢?这可能与暗藏在村庄中的阶级敌人有关。今天,应借此机会,弄清这一点。”他想到这里,又向疤瘌四说:
“现在你应当想一想了——今后怎么办?是立功赎罪呢?还是想落个阙八贵那样的下场?这由你自己决定!”
“立功赎罪!”疤瘌四忙说,“一定立功赎罪,我可以马上签字画押!”
“我们共产党人,向来是不重空文空话重事实的。我们希望你,不要光会说漂亮话儿,以后要学着做点漂亮事儿!”
疤瘌四点头道:“是!是!”
梁永生接着说:
“今天我要考察考察你——你向石黑报告的情况,是怎么得来的?”
“这,这……”
疤瘌四又“这这”开了。永生见疤瘌四不想说实话,没容他“这这”下去,就又拍一下桌子,厉声道:
“你要老实点儿!”
“是!”
“你们的情况,我们全知道。这你明白!”
“明白,明白!”
永生又噌地抽出匣枪,用枪口点着疤瘌四的脑门儿说:
“你要胡说八道,它可不会客气!”
到这时,疤瘌四已吓掉了真魂,浑身哆嗦着说:
“我哥……”
“叫啥?”
“刘其海!”
几个月来,梁永生一直很注意地主分子刘其海的活动,并且也发现他一些通敌的嫌疑,只因为证据不足,所以还没除治他。这时,梁永生为了彻底弄清这件事,就又通过各种方法询问了一些情况,直到他觉着这件事大体落实了,这才又转了话题说:
“已经过去了的事情,是谁也拉不回来的。我们希望你,今后不要再当铁心汉奸……”
“梁队长,我这个人,梁队长你还不完全了解,我不是那铁心……”
疤瘌四一面说着,一面用眼角儿瞟扫着永生。当他发现永生撇着嘴冷冷一笑时,又忙变换了语气说:
“当然,我知道,我的心,是不易被人理解的!啥法哩?天下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吧!”
“一派胡言!”永生先斥责一句,又以质问的口吻说,“你不是铁心汉奸,有啥凭据?就凭你空口说空话吗?”
“不!”疤瘌四忙说,“我早就想跟咱这边,不,跟贵方,取个联系。为了这个目的,我还托过人呢!……”
永生的用意,就是激着疤瘌四提起这件事。现在疤瘌四说到这里,梁永生又佯装惊疑地插嘴道:
“哦!托过人?托的谁?”
直到这时,疤瘌四仍然被恐怖控制着。他先向茶馆里环视一眼,然后往前探一探身子,压低声音神秘地说:
“沈万泉。”
“沈万泉?”
“是啊!”
“他是个干啥的?”
疤瘌四诧异地说:
“咦?不是黄家镇据点上那个伙伕吗?他是雒家庄上的人……”
梁永生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
“噢!我倒想起这个人来了!……”
疤瘌四欣然道:
“这管明白了吧?”
梁永生哈哈地笑起来。他笑罢,不以为然地说:
“那沈万泉只不过是个当伙伕的呀!他能办得了这么大的事?”
“我听说,他跟八路有通识……”
疤瘌四是怎么听说的呢?梁永生本想进一步追问清楚,可又觉着那么一来,似乎更暴露了沈万泉的身份。于是,他佯装毫不在意的样子,耸耸肩峰,又爽然笑道:
“你这叫‘舍下灶王拜山神’!”
“梁队长,你这话是啥意思?”
“舍近求远呗!”
“舍近求远?”
“就是嘛!”永生随随便便地说,“你们水泊洼据点上,倒是真有人早跟我们有‘通识’……”
“我们据点上就有?”
“当然喽!”
“谁?”
永生未答。
疤瘌四张大了渴望的、敏感的眼睛,盯望着梁永生的神色。他只见,永生的脸上,表情凝然不动,一双目光像有千斤重,正朝疤瘌四压过来。因此,疤瘌四忙改嘴说:
“多嘴!多嘴!”
稍沉。梁永生指指手中的匣子枪,意味深长地说:
“它,如今不是已经给你取上联系了吗?你还问谁干啥?”
“是!是!”
“不过,你要知道,在你的身边,有通八路的人,对你有好处,没坏处!懂吗?”
“懂!”
“懂啥?”
疤瘌四又“这这”起来。
永生问他:
“方才,你不是表示要立功赎罪吗?”
“是啊!”
“今后,如果你真做了什么好事,你身边那个‘通八路的人’,就可以替你向我们报告。是不是?”
“是!”
“这不是对你有好处吗?”
“是!”
“当然喽!你要是阳奉阴违,继续做坏事,那人也是会向我们报告的……”
“不敢!”
“敢不敢由你。”永生说,“过去,你做的坏事,你的喽啰们做的坏事,我们不是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吗?我们怎么能知道得这么清楚?而今你该明白了吧?”
“明白了!”
其实,在水泊洼据点上,并没有我们的地下工作人员。梁永生他们对这个据点上的情况所以了解一些,主要是通过向群众调查了解到的。现在,梁永生所以说得就像那里边有我们的“内线”似的,这是一种对敌斗争的策略。
可是,这时的疤瘌四,却“拿着棒槌当了针(真)”,心里噗噔起来。他正在暗自琢磨:“谁是八路的‘内线’呢?……”梁永生揣猜着了疤瘌四的心理,又说:
“咱先把话说明白——真和我们‘有通识’的人也罢,你认为和我们‘有通识’的人也罢,今后,他们哪一个出了事儿,我们也要拿你问罪!”
“是!”
“哎,方才,你说的那个伙伕,叫,叫,叫……噢!对了!叫沈万泉。就说他吧,他是个忙饭打食侍候人的人,又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以后,你不要再给人家添是非……”
疤瘌四又是一顿“是是是”。
继而,梁永生向疤瘌四讲了一阵共产党的对敌政策,又接着说:
“我再次提醒你——今后,你要阳奉阴违,两面三刀儿,那你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知道,知道!”
“你知道个啥?”
“知道没好下场!”
“哼,知道就好!你再继续做坏事——”梁永生用匣枪指了指疤瘌四的亮脑门儿说,“枪毙你!”
这一下,吓得个疤瘌四嚎叫一声,他又苦苦哀求道:
“恳求梁队长宽恕我的过去!从今往后,我一定立功赎罪,为国出力,为民效劳,为八路那面,不,为贵军,做些好事……”
“你只要说话算话,今天饶你的狗命!”
“谢谢梁队长!谢谢梁队长!”
“你要知道,我们是按照共产党的政策办事的。”永生说,“要光凭我和你,今天我是非要枪毙你不行的!”
“是!感谢共产党,感谢共产党!”
梁永生又说:
“今后,我们的人,从你据点附近路过时,你要加以掩护;鬼子有什么动向,你要及时送出情报;我们若有伤员送进你的据点,你要设法保卫,并负责医疗;你还要想些办法,给我们筹集一些子弹……”
“行行行!”
“方才我向你的弟兄们讲的那‘约法三章’,你要带头执行!”
“一定照办!”
“照办不照办,都由你决定!”永生再次指指匣枪,“可你要记住,它是从来不会客气的!”
“岂敢岂敢!照办照办!”
“起来!”
“谢谢!”
“走吧!”
“谢谢!”
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疤瘌四,隔桌站在永生对面,又想走,又不想走,又想说,又不敢说。梁永生问他:
“你还有话说?”
“我还有个要求——”疤瘌四吞吞吐吐地说,“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吧!”
“等我出了庄,要求梁队长打一阵枪……”
永生冷冷一笑:
“你好跟你的上司交代——是不是?”
疤瘌四也笑了。可是,直到这时,他那没有血色的嘴唇,还像兔子吃菜似的直哆嗦:
“嘿嘿,是!嘿嘿,是!”
“好吧!”
“谢谢!”
疤瘌四点头哈腰地倒退着步子,出了茶馆。
街上的群众,人山人海,层层叠叠。疤瘌四一走到街上,就立刻被卷进人海里。这时,许多人指着疤瘌四的脊梁骨议论开了——
有的说:“这个老小子坏透了!”
有的说:“真不该叫他囫囵回去!”
疤瘌四像只丧家犬似的,夹着个尾巴在大街上灰溜溜地走着。他听了群众这些咬牙切齿的怒骂声,脊梁骨上直冒凉气,心窝儿里一阵阵地打抖喽!
疤瘌四走远了。
梁永生指着他的背影向锁柱说:
“等他出了村,你到村头上去打几枪!”
一个民兵要求说:
“俺们也去——行不?”
梁永生笑道:
“好!你们民兵们也去吧——每人打三枪!拿疤瘌四当个活靶子,也当练习打靶吧!”
“好哇!”
“好是好!可别真揍死他呀!”
民兵们笑了。
群众也笑了。
梁永生又向锁柱说:
“你完成任务后,到学校里去一趟。告诉小房,让他写个讲话稿儿。到晚上,咱们一块儿到水泊洼据点外头去喊话……”
“是!”
锁柱刚要走,见永生要向村外走去,就问:
“队长,你到哪去?”
“我到村外转转。”
“村外转啥?”
“疤瘌四回去了,谁知他怀的啥鬼胎?”
“我看不会……”
“也许不会!”永生说,“不过,我们还不能这么信任他!”他笑笑又说,“你办完事,也要离开村子。到晚上,咱到小勇家去碰头儿……”
永生说罢,出村去了。
晚上。
梁永生和小锁柱都回到小勇家来了。
他们吃过晚饭,一推饭碗,就要往外走。小勇奶奶急忙赶上前去,拦住他们,没好气儿地责备道:
“瞧你们这些夜游神!刚刚撂下饭碗,顶着一脑袋明晃晃的汗珠子就往外跑,着了风儿怎么办?都老实地给我在屋里呆一会儿!”
她这硬铮铮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母亲特有的爱护。
梁永生和小锁柱,眼里含着一股只有孩子对母亲才有的那种期求的神情,盯着这位高大娘嘿嘿地憨笑。尔后,他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了老大一阵,谁也没有辙。是啊!他们对高大娘这母亲般的关怀,只能乖乖地服从——又都回到屋里去了。
高大娘见两个听话的孩子回了屋,她那皱纹累累的脸上闪出欣然的光彩。她那一双慈祥的笑眼,眯得快要没有缝儿了。
小锁柱回屋后,就跟小勇子混在了一起。
他们嘀嘀咕咕,嘁嘁喳喳,忽而争吵,忽而倾谈,忽而又爆出一阵神秘的笑声。
谁知他俩在搞啥名堂?
爱看书的梁永生,抓紧这个空儿,凑到只有黄豆粒大的灯光下,又聚精会神地看起书来。
高大娘呢?她就忙着刷锅洗碗,收拾饭桌。
这位勤劳的老人,一面收拾饭桌,还一面就着热锅熬起硝来。你看她,时而填把火,时而舀瓢水,出去一趟,进来一趟,从里间到外间,又从外间到里间,忙得一直站不住脚。她一面手脚不停地忙活着,还一面不时地瞟瞟永生、锁柱和小勇这些可心的孩子们,心窝儿里甜滋滋的,嘴角上,眼角上,还有那一道道的皱纹里,都荡漾着笑意。
她忽而问永生:
“你又看的啥书?”
永生正看到劲儿上,头也没抬,说:
“《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
大娘知道,这是毛主席写的书,永生看过多遍了,现时又在细细地看,所以心里一阵高兴。她怕耽搁永生看书,也没再多说,又去忙她的了。
她忽而又问锁柱、小勇:
“你俩嘀咕啥?还这么昧人!”
他俩光笑不答。
看来大娘也并不真想知道他们的秘密,所以也没再追问,端着一摞碗又走过去。
不一会儿,锁柱凑上来,他要帮着大娘忙活忙活。可他刚一贴身儿,就被大娘推到一边去了。大娘说:
“去你的吧!你手重脚重的,毛毛躁躁的,摔件子家什就更值得多了!俺自己个儿忙得过来,用不着你这愣大哥来瞎掺和,快滚到一边子玩儿去吧!”
大娘全拾掇完了。
她凑到梁永生的身边坐下来,向永生说:
“永生,咱志勇,老大不小的了,你这当爹的,怎么也不走走心哩……”
“走啥心?”
“张罗着给他成个家呗!”
“这号事儿,他娘倒跟他提过……”
“他说啥?”
“他说,这宗事,当前还顾不上呀!当前的主要任务,是打鬼子。等这个主要任务完成了……”
高大娘说:
“打鬼子就不娶媳妇啦?以后,志勇再来的时候,我得正经八本地说说他……”
永生没再说啥,只是笑。
稍一沉,他又另起话题说:
“大婶,今年春节,村里开展优属运动,不是给你送来二斤肉吗?”
“是啊!”
“你为啥高低不要?”
“傻孩子!我吃了,当个啥?省下来,慰劳子弟兵,叫你们吃得饱饱的,养得壮壮的,长得劲头儿足足的,好去打鬼子呀!”大娘说,“等把鬼子打出去,日子过好了,也许宰上个大肥猪,好好地吃上几顿哩!”
大娘说着说着笑起来。
永生也笑了。他说:
“大婶啊,志勇说的和你说的是一个理儿。”
大娘不解:
“啥一个理儿呀?”
“不论多咱,小事总得服从大事,私事总得服从公事。眼时下,打鬼子是大事,是公事;娶媳妇成家这类事,是小事,是私事,就得服从打鬼子呗!大婶你向来是个明白人,你说是不是呀?”
高大娘情不自禁地点着头。可是她的嘴里却说:
“不论啥事儿,叫你一说,总是有理儿,你大婶子可说不过你!可是,永生啊,甭管咋说,男大当娶,女大当嫁,反正你这孩子……”
大娘说到这里,视线落到梁永生那黑乎乎的胡茬子上,又拍一下巴掌笑着说:
“你看我!你那胡子都这么多了,我还成天价孩子孩子的呐!”
“胡子归胡子,孩子归孩子,这是两码事。”永生摸着嘴巴子上的胡茬子笑着说,“在你老人家面前,我的胡子就算长到一丈长,不还是个孩子吗?”
话罢,永生、大娘都笑起来。
笑声落下。永生见锁柱头上的汗水已干,就说:
“锁柱,你到雒家庄去一趟吧!”
“哎。”锁柱站起身来又问:“干啥去?”
“疤瘌四他哥刘其海那个小子……”
永生才说了个半截话儿,小锁柱就说:
“梁队长,我明白啦!”
“我还没说呢,你明白个啥?”
“把他抓来呗!”
永生笑呵呵地拍一下锁柱的肩膀,说:
“又叫你揣摸着了!”
锁柱憨笑着,再没吱声。
他摸了摸枪和子弹,整了整衣装,然后,立正站好,向永生说:
“队长,我可以走了吗?”
永生向锁柱打量一眼,满含笑意地点着头:
“走吧!要带几个民兵去。”
“是!”
锁柱正要走,梁永生又用话止住他:
“记住:要快去快来;下半夜,咱不是还安排了两个会吗?”
“记住啦!”
锁柱敬了个礼,扬长而去。
永生转向小勇,摸着他的头顶问:
“勇子,我要到学校里去,你去不去?”
“当然去了!”
“嗬!瞧你,怎么还当然呐?”
“俺老师布置的还有任务哩!”
“啥任务?”
“不告诉你!”
“不告诉就拉倒!”永生说,“那俺可走啦?”
“梁大爷,你等等我!啊?”
高小勇说着,跐着桌子爬上柜橱,翻箱倒柜地找起来。
永生问:“小勇,找啥?”
小勇说:“也不告诉你!”
“好!你啥也不告诉我,我就不等你了!”
永生说罢,走出屋去。
小勇已经懂事了。他知道梁大爷是个忙人,所以也没强让永生等他,只是着急地喊道:“大爷!你可要在学堂里等着我呀!”
“好吧!”
永生顺口应着,出了院门。
街上,静悄悄的。
只有暴烈的夜风呼呼地刮着。远处,时而传来一声两声的犬吠。
梁永生来到学校里。
房智明正伏在灯下写什么。
可能是由于他的精神太集中了吧?你看!梁永生走进屋后,在他的背后站了老大晌了,他却没有发觉。
小房在写什么呢?永生一瞅,才知道他正在抄写《论持久战》。你看他,恭笔正楷,多认真呀!
永生心里一阵高兴。
屋里很静。
只有小房用钢笔往纸上写字的声音,还有他那由于用力而发出的急促的喘气声。这些声音,在梁永生的耳朵里,就像是一种悦耳的音乐。过了一阵,梁永生干咳了一声,小房这才猛地抬起头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
“梁队长,你多咱来的呀?”
永生笑着说:
“早就来啦!”
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问:
“你想抄下来呀?”
小房放下笔说:
“我光借着看,怕耽误你学习。想学你的办法——也抄下一本来。”
“好!”
“我还想多抄几本——”
“干啥?”
“送给别人看呀!”
“那更好了!”
这时,永生的心里,当然是很高兴的。因为,过去的房智明,虽有抗日之心,但无抗日之胆,总是悄悄地颓丧地打发着日子;而今的房智明,已开始振作起来,自己想着法儿地干革命工作了,梁永生咋能不高兴?于是,他又就劲儿鼓励房智明说:
“这是一项重要的革命工作啊!”
房智明却不好意思起来了:
“这算了啥?我干不了别的,认几个字……”
他一面说着,一面收拾抄写的本子。
梁永生一边抽着烟,一边顺手拿过一个放在桌子上的小本本,随随便便地翻阅着。他翻来翻去,忽然停住了。
为啥?
原来这里写了几行诗:
僵老腐败的历史遗物啊,
你像座大山似的压在人民头上!
苟安屈辱的黑暗思想啊,
你死死地锁闭着人们的心房!
党的宣传教育工作啊,
冲锋吧!快冲进……
永生看到这里,本子被小房夺去了。
永生笑笑说:
“不错嘛!为啥不叫看哩?”
小房摇头道:
“瞎胡划。见不得人!”
他虽这样说着,可是眼角上,已隐秘地渗出了几分得意的笑纹。
梁永生沉默地抽着烟,瞟望着小房的脸相。
过了一霎儿,永生又另起话题说:
“小房,前些日子,你们到据点外头喊过几次话?”
小房扳着指头算了一下说:
“唔!七次了!”
他一提起这个上了火,又带上几分怒气说:
“这七次,那小子们都没好好地听!今天虽然训他们一顿,我看还怕是狗改不了吃屎!”
“你根据啥这么说哩?”
“当汉奸的,净些胎里坏!”
“可不能这么说!”永生说,“伪军里头,也有穷人被抓去后被敌人硬逼着干上的呀,能说他们也是‘胎里坏’?”
“叫我看,一进了他们这个大染缸,就全变成一路货色了!”
“原来不是坏人的,一干上伪军,是会染上一些坏毛病的。”永生说,“不过,凡是穷家出身的伪军,只要我们在宣传教育方面肯下功夫,他们当中有些人是会觉悟,会转变的……”
小房思索着。
永生又转了话题:
“哎,小房,这次喊话稿儿弄了吗?”
“弄了。”
“这很好!”永生说,“我以为你对喊话有看法,连我布置的讲稿儿也给吹了呢!”
“哪能哩!”小房说,“看法归看法,指示归指示,因有看法就不执行指示还行?”
“这话对。你又进步了。”永生说,“稿儿在哪里?”
“我怕敌人猛地闯进来,藏到墙缝里了。”
“拿来我看看。”
“哎。”
小房从墙缝里抽出一叠纸,递给永生:
“写得不像样儿!”
永生一气儿看完了,放在桌子上。
他还没说啥,小房先问道:
“是不像个玩意儿吧?”
永生的脸上挂着笑,眼里含着笑,点点下颏儿说:
“嗯。是不大行!”
原先,小房虽是一口八个不像样儿,可是他的心里想的是:“梁队长一看,准会满意的。”没料到,结果与他的估计相反。于是,他又问:
“梁队长,怎么不行?你跟我说说吧!”
永生没正面作答,而是反问他道:
“我在茶馆里讲的那一套,你全抄上了,是不是?”
“嗯喃。”小房说,“抄得不完全。”
“咋不抄完全它?”
“有些地方记不清了!”
永生扑哧笑了:
“多亏你没抄完全!”
“咋?”
“这些白天讲了,晚上再去重复一遍,有啥意思?”
小房涨红着脸解释道:
“除了这些,我再没词儿了!”
“没词儿就不去喊话呗!”永生说,“咱为啥去喊话?为了宣传。对不?搞宣传,跟搞别的工作一样,要求实效,不要闹形式,凑次数……”
小房不安地说:
“今晚上咋办哩?”
梁永生说:
“今晚上还是要去的。你没词儿,我就唱主角儿,你唱配角儿……”
“太好了!”
他俩正谈着,小勇闯进屋。
他显然是跑来的。你看他上气不接下气,胖鼓鼓的小脸蛋儿涨得红彤彤的。现在,高小勇已把自己打扮得像个马上就要出征的战士一样,穿戴得整整齐齐,腰间的皮带紧绷绷的。梁永生和房老师见他腆着胸脯儿,昂着脑袋,走路也变了样子,心里都有些纳闷儿。可是,他们在小勇身上一打量,全不由得放声笑了。
笑啥呢?
原来是,小勇的左臂上,挂上一个符号。
这个符号很简单,就是在一小块横长方形的布上,印着两个大字——八路。
这是小勇爹高树青同志的遗物。
今天小勇挂上它以后,好像觉着自己的左臂突然长了些,也重了些。他走起路来,这条胳臂也愣愣地摇摆得厉害了。
现在永生一见这个符号,心里忽地明白过来:“哦!怪不得方才小勇又翻箱又倒柜的那么个闹法哩,原来是找这个符号呀!”
在梁永生和高小勇谈话的当儿,又来了几个学生。那些学生们,有的站在小勇背后旁听,有的在那边跟房老师也在谈论着什么。
一会儿。
有的学生催促老师:
“老师,咱还不走吗?”
房智明掉过脸来跟永生商量:
“梁队长,咱该走了吧?”
梁永生向屋中撒打一眼:
“学生到齐了吗?”
房智明说:
“齐啦!”
梁永生问:
“就这么几个?”
小房反问:
“还少?”
永生说:
“少!”
小房道:
“我觉着他们没多大用处,多了更是累赘!”
永生又说:
“哎!这话错了!”
小房问:
“咋错了?”
永生说:
“干革命要依靠群众,带队伍不能重将轻兵!”
梁永生这一点,小房开窍了。他情不自禁地点着头。梁永生又转了话题打趣说:
“那天晚上,你那盘棋,不就输到小卒上了吗?”
他说罢哈哈地笑起来。
小房也笑了一阵。
少顷,他又向梁永生说:
“少,好办!别的没有,学生嘛,多着呐!梁队长,你就说数儿吧——再来多少?”
梁永生用眼睛点了点学生的人数,而后说:
“再来个十个八个的——怎么样?”
小房爽朗地说:
“行!”
继而又转向学生们:
“你们分头去叫!”
“叫谁呀?老师!”
房老师点出一大溜名字,又给学生具体分配了任务,学生们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
屋里静下来。
小房向永生说:
“哎,咱抓紧这个空儿下一盘吧?”
梁永生的棋艺,是从门大爷那里学来的。那时候,门大爷和别人下棋的时候,梁永生短不了的扒扒眼儿,所以对“马走‘日’,象走‘田’,炮打‘隔山’”这一套,倒是都学会了。可是,从来没有成过“棋迷”。今天,小房要和他下棋了,他却说:
“小房啊,我就是个‘棋迷’,看来,你比我还迷!你等着吧,我早早晚晚要找个机会会会你这把‘选手’的!不过,今天晚上不跟你来!……”
“为啥?”
“下棋要服从工作呗!”
“眼下哪有什么工作呀?”
“不是准备去喊话吗?”
“不是全准备好了吗?”
“民兵们怎么还没来呢?”
“我没通知他们!”
“为什么?”
“我看用不着他们了!”
“你这是怎么看的?”
“你刚给敌人训了话,这回又是你亲自去,他们还敢出来捣乱?”
“噢!他们跟你订下合同了!……”
“那倒没价!”
“要是没订下合同,那只能说,咱希望他不敢,咱估计他不敢。对不?也许,他真不敢。可是,人家要是万一敢了呢?”永生稍微停顿一下,笑着,风趣地说,“要是出了那一章,你是说他没信用呢?还是去跟他打官司?”
小房扑哧笑了。
可他还是争辩说:
“我看敌人不敢出来。当然,小心点好。”
“不!”
“咋?”
“这不是小心不小心的问题——”
“是啥问题?”
“是如何认识敌人和如何对待敌人的问题。”梁永生说,“小房啊,要记住:狼,总是狼。不能只是在它张牙舞爪要吃人的时候,你才认为它是狼。当狼装出一副可怜相向你求救的时候,你不要忘了它是狼。当狼摆出一副笑脸向你拜年说好话的时候,你也不要忘了它是狼。就是狼已经被我们打伤了,它躺在地上装死的时候,你还是不要忘了:它是一只吃人的狼。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句话:‘蛇会蜕皮脱壳,但不会改变它的脾性!’……”
在永生说话的当儿,小房不时地点着头。
永生稍一停顿,又补充说:
“方才我那段话,是就敌人的本质来说的。当然,伪军当中的某些人,还是可以分化瓦解的,也是可以教育争取的。不过,在他们真正转变过来之前,我们还不能忘了他们是敌人队伍中的一员,对他们必须保持警惕!……”
等永生说住了口,小房又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说:
“我叫民兵去!”
“好!”
过了一会儿。
学生到齐了。
民兵也到齐了。
梁永生向人们部署一番,大队人马出发了。
夜,已近三更。
北风吹过,带来春夜的寒意。
月亮被薄云遮住,大地上一片昏沉。
梁永生领着这伙由民兵和学生组成的队伍,进入一条交通沟,向着水泊洼据点进发。
离敌人的据点只有半里路了。
梁永生在一个岔路口上停下来。
“怎么?”小房问,“前边有情况?”
“没有。”永生说,“你看!是北风吧?在这面喊话不大行!”他又向北一指,“走!咱转到那边去!”
他们转了一个大弯儿,来到据点北面,一直挺进到离据点约二百米的地方才站下来。
他们蹲在一个崖坡下。
梁永生向民兵们部署道:
“你们去几个人,到那边的公路两侧去警戒,防备柴胡店的敌人来捣乱;再去几个人,埋伏在据点的大门以外,敌人不出来算他有福,他要是出来,就先给他一顿手榴弹尝尝;再去几个人,分左右两路,到据点的东西大门埋伏,以防狡猾的敌人偷从那里窜出来……”
梁永生部署着,有的民兵插嘴道:
“敌人全吓破胆了,甭这么小心!”
房智明向那民兵说:
“吓破胆不等于死了。狼只要没死就想伤人!”
民兵们再没人说啥,都奔赴自己的岗位去了。
梁永生、房智明和一些学生们,一声不响地蹲在洼坡里,像在等待着什么。一群叫不上名来的小虫儿,在他们的头顶上迷迷蒙蒙地飞来飞去。过了一阵,梁永生估计着民兵们全埋伏好了,就拿起那个用厚纸袼褙做成的喇叭筒,放在嘴上,伸开他那铜钟般的洪亮嗓门儿,冲着水泊洼据点喊道:
“哎——!伪军士兵们都注意喽!伪军士兵们注意喽!今天夜晚,八路军来给你们上课了,你们鸣枪欢迎吧!”
据点上的枪声响开了。
一颗颗的子弹,吱溜吱溜地从高空飞过。
高小勇高兴地说:
“嘿!你听,这枪真是朝天打的!”
另一个学生说:
“白天,梁叔叔不是在茶馆里给他们讲明白了吗?让他们枪朝天放,他们敢不听话?……”
房老师将他俩一人捅一把,批评说:
“我怎么布置的?又忘啦?咋又乱说话?”
小勇和他的同学都伸一下舌头,做了个鬼脸儿,不吱声儿了。
这一阵,永生一直盯着据点,一言不发。
又过了一会儿。
枪声由密渐稀,慢慢停下了。
永生戳一把房智明,说:
“哎,开始吧!”
“好!”
小房应了一声,又转向学生:
“来!咱先唱一段歌子给伪军们听听——”他说罢,喊了个“一——二”,学生们便都放开了那清脆的嗓音,齐声歌唱起来——
伪军士兵们,
要你们细听真:
你们卖命流血,
为的是什么人?
你们卖命流血,
为的是什么人?
…………
歌声停下了。
梁永生又拿起喇叭筒放在嘴上,向着据点讲起话来。他讲的题目是:《警告伪军们》——
“伪军士兵们!为了使你们迷途知返,立功赎罪,重新做人,现在,我们八路军大刀队,特向你们发出警告……”
永生正讲着,据点的围子门口附近,突然响起一阵手榴弹的爆炸声。梁永生中断了讲话,端起匣枪注视着前方。可是,几声手榴弹的爆炸过后,没听到响枪,又平静下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永生正纳闷儿,跑来一位民兵,向他报告说:
“有一伙汉奸,悄悄地出了围子门,想窜过来,叫我们一顿手榴弹把他们揳回去了!”
梁永生说:
“好!你们干得很漂亮!”
那民兵说:
“我们队长要我来向你报告情况,并请求指示!”
永生并没马上作指示。而是问道:
“现在敌人怎么样了?”
那民兵说:
“他们像个王八探头似的缩回去以后,关上围子门再没动静了!”
永生命令道:
“你们仍埋伏在那里,继续监视敌人,直到这次政治课讲完!”
“是!”
民兵领上命令走了。
梁永生接上方才的话头又讲起来,讲到最后,他着重说:“伪军士兵们!你们作为一个中国人,给侵略中国的日本帝国主义当炮灰,是可耻的,是有罪的!要再借着日本鬼子的势力,糟蹋老百姓,杀害八路军,那是罪上加罪!人民群众是不会饶恕你们的!我们八路军也是不会饶恕你们的……”他讲话的声腔、语调仍然很高,很慢,很和气,很清楚。永生的讲话结束后,房智明又领着学生唱起歌子——
伪军士兵们,
要你们细听真:
你们全是中国人,
为啥投日本?
你们全是中国人,
为啥投日本?
…………
歌子唱完了。
学生们又呼起口号——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严惩铁心汉奸!”
“欢迎伪军改邪归正!”
“中国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喊话结束了。
在各处埋伏的民兵,全都聚拢过来,在梁永生的指挥下,顺着道沟向坊子撤去。房智明一边走一边问永生:
“敌人想窜出来,你说这是咋的回事儿?”
永生没答。反问道:
“你说哩?”
房智明说:
“叫我说,八成是疤瘌四搞的笑里藏刀的鬼把戏!他一面装得听话,又一面想来个突然袭击!……”
梁永生说:
“这是一种可能。你说,还有什么可能?”
房智明想了一下说:
“要不就是他们内部不一致?”
他缓了口气又说:
“可不可能是叛徒余山怀那个小子搞的?”
永生再次追问:
“还有什么?”
房智明又想了一阵:
“我想不出来了。”
沉默。
小房又问永生:
“梁队长,你说呐?”
“我也说不准。”永生说,“你的分析,比较全面。至于他们究竟是耍的什么把戏,还得要经过调查研究以后,才能搞清楚。在搞清之前,我们先按第一种可能行事……”
“对。这样稳妥。”小房说,“不管怎么样,这次政治课,收获不小——”
永生问:
“啥收获?”
小房说:
“你讲的那些道理,又深,又真,又现实,又好懂,对伪军们的教育作用一定很大……”
“不!不能说‘一定很大’。”
“咋?”
“政治喊话能起作用。可是,对敌人的教育实效最大的,还是民兵们那顿手榴弹!”
“对!”小房说,“这一下,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了!”
“不光这!”
“还有啥?”
“还使他们明白了一些道理。”
使他们明白了一些什么道理呢?小房走着想着,交通沟里沉静下来。这一阵,也不知小房想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今后,咱对疤瘌四怎么办?”
梁永生坚定不移地说:
“对疤瘌四,和对别的敌人一样——怎么对打败侵略者有利,就怎么办!这个问题,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就是今后,不管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也还是这样……”
他们且说且走,来到了坊子学校的门口。
梁永生仰脸望了望夜空的星辰,说:
“喔!天不早啦!”
接着,他向民兵和学生们说:
“你们的任务算完成了。快回家齁一觉儿吧!”
民兵、学生全回村去了。
梁永生和房智明进了学校。
他俩进屋不大一会儿,锁柱从雒家庄赶回来了。
永生见他满头大汗,又是只身一人回来的,就问:
“没捕着?”
锁柱气吁吁地说:
“捕着啦!”
“人呐?”
“崩啦!”
“崩啦?”
“嗯喃!”
梁永生本想通过审讯刘其海,了解一些有关的情况。这一崩,使他的想法落空了!再说,在永生看来,在彻底查实之前,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乱崩人,影响也不好!因此,锁柱崩了刘其海,是不符合梁永生原来的计划的。可是,他没为此而发火。因为他了解锁柱的性体儿,锁柱不是毛张飞式的人物,轻易办不出愣头愣脑的事来。他由此而想:“这里边一定有什么情况!”于是问道:
“为啥要崩他哩?”
锁柱正用毛巾擦汗。永生一问,他顺口答道:
“那老小子拒捕!”
他说着,将毛巾搭在屋中的绳子上,坐在梁永生的对面,汇报起刘其海拒捕的过程来:
“我去捕他时,没想到,那老小子早有提防。他不光是持刀拒捕,而且猛地闯上来,要跟我拼!那时,多亏我事先已和那村的民兵取上了联系,他们也参加了逮捕刘其海的工作。当那老小子持刀朝我扑来时,民兵队长杨大虎在房顶上开了枪。只一枪,就把刘其海给崩了!……”
梁永生说:
“崩得好!”
锁柱继续汇报:
“把他崩了以后,民兵们又对他家进行了搜查。结果,搜出了许多罪证……”
“啥?”
锁柱从衣袋里掏出两张信纸,将其中的一张递给梁永生说:
“你看!”
“国民党的信?”
“对啦!这信中指示刘其海,要他投降日本,搞‘曲线救国’,破坏八路军抗日……”锁柱说着说着,又将另一张信纸递给永生,他接着说,“这是县城里的日本特务机关给他的信,信中告诉刘其海:他由县里的日本特务机关直接领导。并指令他暂先隐蔽身份,继续在村里当老百姓,负责窥探八路军的情报……”
梁永生一面听着小锁柱的汇报,一面仔仔细细地把刘其海的罪证看了一遍。心想:“这些罪证很有用处!”于是,他拍着小锁柱的肩膀表扬他说:
“你干得挺漂亮!”
小锁柱不好意思地笑了:
“队长净讽刺俺!”
梁永生见小锁柱真没理解他的意思,他便解释起来。永生解释问题,当然还是用他习惯的方式,就是他不先向人家讲,让人家听,而是先向人家提出问题,让人家讲,他听:
“锁柱,咱们白天在茶馆里演的那出戏,该叫个什么戏?你给它起个名字——”
“叫茶馆训敌呗!”
“答得好!”梁永生先肯定一句,又引着锁柱的思路走下去,“我和房老师,还有学生们,今儿夜晚演的这一出,又该叫个什么戏?”
“不是叫城下喊话吗?”
“还可叫个啥?”
“也可叫城下训敌!”
“对!”永生引着锁柱的思路先绕了个圈子,现在终于将话头引上正题,“那么,你今天夜间演的这一出,该叫个什么戏哩?”
聪明而又机灵的小锁柱,他通过上边这些问答,已经摸准了领导意向的脉络——是让他把当下这各种活动,都和“训敌”联系起来。可是,而今的小锁柱,却觉着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回答。
梁永生见锁柱光头皮不说话,便笑着说:
“呀!怎么啦?你这个从来问不短的人,今天叫我问住了?稀罕!……”
锁柱叫永生一激,一急便说:
“反正不能叫‘搜捕顽敌’!”
“为啥不能叫?”
“那与‘训敌’联系不起来呗!”
永生禁不住地笑了。他笑啥?他笑锁柱的天真,也笑锁柱的聪明。继而,他又道:
“那你就叫它‘联系’起来呗!”
“联系不起来呀!”
“为啥?”
“能瞎‘联’、胡‘联’?”锁柱争辩说,“联系不上的不能硬联,根本是两码事嘛!”
梁永生要引的,就是这个“两码事”,现在终于引出来了。因此,他就着锁柱的话音儿,一语道破地说:
“不是两码事,是一码事嘛!”
他瞟一眼锁柱那期待的神情,接下去说:
“我要你把刘其海捕来,就是想在‘茶馆训敌’、‘城下训敌’之后,再来个‘法庭训敌’……”
“可已经把他崩了呀!”锁柱说,“正是因为这个,你说我‘干得漂亮’,我才说‘净讽刺俺’!”
“崩了,就叫‘枪口训敌’呗!怎么能说联不起来呢?”梁永生见锁柱的思想已经入了扣,便将他早已准备好的那些话,全端出来了,“训敌,要根据不同的敌人、不同的需要,确定不同的目的和内容;要根据不同的条件、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情况,采取不同的形式和方法——像‘茶馆讲课’,那是一种;像‘城下喊话’,那也是一种;像‘法庭审讯’,那又是一种……说到枪崩,也是一种!”
永生一顿,加重了语气又跟上一句:
“而且,这还是必不可少的一种!”
永生又是一顿,继而将语调恢复了正常:
“锁柱啊,咱们教训敌人,虽然不是光用枪,也还是要用嘴的,不过,我们决不是光用嘴,并且是一定要用枪的!”
梁永生说到这里,将话尾和话头衔接起来:
“用枪教训敌人,不仅是对挨‘崩’的敌人是一次最严厉的教训,更重要的是,它对其他的敌人还是一次最实际的教训。因此说,在刘其海持刀拒捕的情况下,你们采取了‘枪口训敌’的办法,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干得挺漂亮!”
永生费了这么些话,总算是将“为啥说干得挺漂亮”这个问题解释明白了。可是,对小锁柱说来,他觉着明白了的,远不是仅仅这一点,而是很多很多……因此,他满足地点点头,兴奋地笑了。
听的满足了,说的并未满足。梁永生就着这个话题又引申出去:
“从这个角度讲,我们整个儿抗日战争的过程,也可以说同时又是‘训敌’的过程;既是‘训’日本鬼子这个敌,也是通过‘训’这个敌,同时‘训’了妄图用武力征服别国的其他帝国主义那些敌……”
永生讲到这里,锁柱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的衣袋里,还装着县委的一封信。方才这一阵,锁柱听入了神,把这信给忘了。现在,他急忙掏出信,一边向永生递过来,一边抱歉地说:
“看!好险呀!”
永生一边接信一边问:
“啥?”
“信。”
正在伸展信纸的永生,顺口又问:
“哪里来的信?”
“县委书记的警卫员唐志清送来的。”
“唐志清?”
“对!”
“他不是在一区区队上工作吗?”
“现在已经调到县里去了!”锁柱解释说,“我也是这回在路途中碰上他才知道的。他因为还有紧急任务,将信交给我以后,没顾得多说就走了……”
在锁柱说话的当儿,梁永生只顾凑在灯下看信,一言未发。
县委这封信上的主要内容是,敌人在城南“扫荡”失败,有可能移兵到这一带来,因而指示大刀队要提前做好各方面的准备。另外,还指示他们要继续收集碎铜烂铁,陆续送往地下修械所,以支援我们的主力部队……
梁永生看完了信,将帽子往后推一下,又聚精会神地想了一阵,而后问锁柱道:
“哎,志清哩?”
“不是半路上走了吗!”
“半路上走啦?……”
永生这些追问,使锁柱感到有些迷惑不解。唐志清,过去是大刀队上的战士,后来调走了。梁永生作为他的老领导,现在有一种愿意和他见个面的心情,故而追问了这么两句,这显然是不难理解的。这时所以使锁柱感到迷惑不解的是:在小锁柱头脑中的梁永生,是个器官格外灵敏,精力特别充沛,能够一身多用、同时兼顾的人——他的脚在忙着走路的时候,脑子却可以丝毫不受影响地思考问题;他的眼睛在忙着看东西的时候,耳朵还可以照样忙它的“业务”,做到看、听两不误;甚至,两个人同时说两件事,他也可以使两个耳朵“分工”应付,把两人的话都能听个清清楚楚……因此,锁柱在想:“队长问的这些,我方才都交代清楚了,现在他怎么又问呢?”
按说,自以为很了解梁永生的锁柱,本是不应当感到“迷惑不解”的。因为,梁永生在对待一般问题上,确乎是像小锁柱了解的那样;可是,惟独在对待党的指示方面,却是与处理其他任何问题都截然不同。比如说,他在读毛主席的书的时候,蚊子咬他他不觉,烟火灭了他还在抽……他在听县委领导人向他作指示的时候,他连窗外的雷声、雨声都听不见了!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方才梁永生的注意力一集中到县委的信上,小锁柱的话就再也进不去梁永生的耳朵了!你想啊,不管方才小锁柱交代得多么明白,永生他怎么能够知道呢?
小锁柱毕竟是聪明的。他在否定“梁队长是不是一时落神”等念头之后,立刻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呀!原来我还并未能彻底了解自己的领导人梁永生啊!”他是怎样得出这个结论的呢?他自己未说,谁能知道他的思想活动过程?不过,他那双对梁永生更加敬重的目光,还有他那极为认真的重述和志清见面过程的神态,已经十分明显地告诉人们:小锁柱已经知道了方才梁永生没有听见他的话的真正原因。
在锁柱讲完了有关唐志清的情况之后,梁永生又向锁柱说明了县委信中的指示精神。锁柱问:
“怎么办?”
“照县委的指示办!”永生说,“锁柱,你向西,我向东,分头去召集队伍……”
“哪里集合?”
“宁安寨!”
“好!”
“走!”
话毕。永生、锁柱告辞了房智明,连夜出发了。
可是,那早已安排好了的党员会和民兵队长会,还都在等着他们。据此,他们在分手之前,又约定好:在召集队伍的路上,要赶到开会地点,分别将两个会议开下来;并要通过这两个会,将县委这个新的指示精神贯彻到党员和民兵中去。
房智明送走了梁永生和小锁柱,回到他的屋中,独自坐在灯下,没有半点睡意。这是因为,他这个“旁听生”的心情,这时太兴奋了!他觉着,这一天一夜间,他从梁永生和小锁柱的身上,又学到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仿佛自己蓦然聪明了许多!
“我今天究竟又学到了一些什么?今后又该怎么办?”他默默地想了一阵,又自己跟自己商量了一阵,将日记本儿摊在灯下……
天,黎明了。
窗外,传来沙沙的风声和唰唰的雨声。这黎明时分的风雨啊!你将为大地增加多少色泽?你又将把多少正在沉睡中的人们唤醒?
房智明望望窗户,听听风声雨声,而后伏在桌上写开了:
“老天爷正用这风风雨雨对大地又扫又洗,为的是让整个世界用一副崭新的面貌来迎接那新的一天!房智明啊房智明!你该怎么办?……”
他写着想着,想着写着,猛一抬头,仿佛梁永生和小锁柱那令人敬慕的形象,又出现在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