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东汉初期之文学
东汉一代之文学,与西汉相伯仲。然有可得而述者二,即其前半为辞赋之回翔时期,而后半则为乐府盛行及五言诗暴兴之时期也。大抵文人之作,不脱西京之旧。其时所谓正统派之文学,亦不过展转模仿,蹈袭前人规矩。求其能推陈出新,卓然自创一体者,实不多观。故辞赋至于东汉,作者虽多,已渐有不能支持之势。而五言新体代之而兴,不百余年,遂有蓬蓬勃勃之气象焉。统观东汉文学之全局,其间盛衰消长之故最重要者有二。略述之如次。
(一)东汉之世,一儒学鼎盛之时代也。光武中兴,以明经修行为进退人才之标准。虽雅好图谶,而颇宏奖儒学之士。《后汉书·儒林传》言光武爱好经术,未及下车,而先访儒雅,采求阙文。于是四方学士之遁逃林薮者,莫不云会京师。范升、陈元、郑兴、杜林、卫宏、刘昆、桓荣之徒,继踵而集。乃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中元元年,后五十六。初建三雍,明帝即位,亲行其礼。帝正坐自讲,诸儒执经问难于前,冠带缙绅圜桥门而观听者盖亿万计。章帝建初四年,后七十九。复大会诸儒于白虎观,详考五经同异。故东汉经学之盛,远胜于西汉。故其时士夫,多汲汲钻研经术,从事于支离破碎之章句训诂,而文学之进步遂滞。
(二)辞赋盛行既久,迄东汉而生反动。其首先抨击浮靡之文者为王充。《论衡·作对》篇曰:论衡之造也,起众书并失实,虚妄之言胜真美也。故虚妄之语不黜,则华文不见息。华文放流,则实事不见。故论衡者,所以铨轻重之言,立真伪之平,非苟调文饰辞为奇伟之观也。又曰:实虚之分定,而后华伪之文灭。华伪之文灭,则纯诚之化日以孳矣。王充所谓华伪之文,虽未明言,而实暗指当日盛行之辞赋。故其《自纪》篇曰:深覆典雅,指意难睹,惟赋颂耳。然则仲任之所痛诋而力排者可知矣。故其所作,皆直露其文。杂以俗言,尽黜词藻浮华之习。而《自纪》且云:其文可晓,故其事可思。如深鸿优雅,须师乃学,投之于地,何叹之有。此等议论,在当日诚为救弊之良剂。在辞赋则蒙绝大之影响,枚马之流风因之大挫,不能复振。
又考东汉时社会风气亦与西汉大异。西汉承战国遗风,游谈之士,多以文学致通显。而人主如武、宣,诸侯如梁王、淮南,复奖拔不遗余力。以故竞进之徒,咸思以恢奇谲诡之文以弋取功名富贵。而东汉则累世尊崇儒术,尤励气节。其时文苑、独行、卓异之选,多出身太学。沐浴雅化,类皆持躬饬行,不屑文人浮夸之习,以文章为进身之阶。故箴铭规诫之体富,而淫丽侈靡之赋终莫能胜也。及乎中叶以后,民间文学渐渍日久,浸淫浸广,影响遂亦渐深。复以屡通西域,异族之音乐渐次输入,文学乃骤起变化。而乐府歌辞之仿效,遂又开文学史上之新局面。故新声时时间作,逮其盛也,建安诸子之五言诗遂大放异采,此东汉文学之大概也。
冯衍 冯衍字敬通,京兆杜陵人。幼有奇才,九岁能诵诗。至二十,博通群书。王莽时,诸公多荐举之者,衍辞不肯仕。时天下兵起,莽遣更始将军廉丹讨伐山东,丹辟衍为掾。与俱至定陶,因说丹屯据大郡以观时变。丹不能从,与赤眉战死。衍乃亡命河东。更始二年,鲍永以为立汉将军,领狼孟长,屯太原。与上党太守田邑等缮甲养士,捍卫并土。及更始败,世祖即位,遂降。帝以为曲阳令,诛斩剧贼有功,当封,以谗毁故赏不行。建武六年,后三十。上书陈八事,一曰显文德,二曰褒武烈,三曰修旧功,四曰招俊杰,五曰明好悉,六曰简法令,七曰差秩禄,八曰抚边境。竟以谗阻不得见。寻为司隶从事,得罪,用诏赦不问。乃西归故郡,闭门自保。不敢复与亲故通。建武末上疏自陈,犹以前过不用。衍不得志,乃退而作《显志赋》以自励。显志者,言光明风化之情,昭章元妙之思也。其文通体为离骚形式,且常钞袭楚辞文句,或隐括其义出之。历举往古圣贤善恶行事,杂以神仙黄老思想,而词旨较西汉辞赋更为显白,盖亦摹古而变之者也。明帝即位,又多短衍文过其实,遂废于家。居贫年老,以疾卒。所著赋诔铭说问交德诰慎情书记说自序官禄说策五十篇,《初学记》及《文选》潘岳《西征赋》注又引其《扬节赋序》。而《刀阳铭》、《刀阴铭》、《枚铭》、《车铭》、《席前右铭》、《席后右铭》、《杯铭》、《爵铭》等四言韵文,或全或阙。皆分见于《艺文》、《御览》及《初学记》诸书云。
杜笃 杜笃字季雅,京兆杜陵人。少博学,不修小节,不为乡人所礼。居美阳,与美阳令游。数从请托,不谐,颇相恨。令怨,收笃送京师。会大司马吴汉薨,光武诏诸儒诔之。笃于狱中为诔辞,最高,帝美之。赐帛免刑。后仕郡文学掾,以目疾,二十余年不窥京师。建初三年后七八,车骑将军马防击西羌,请笃为从事中郎,战没于姑射山。所著赋诔书赞七言女诫及杂文凡十八篇,又著《明世论》十五篇。
笃文传于今者,惟《论都赋》一篇独完。见《后汉书》本传。余如《祓禊赋》、见《续汉·礼仪志》上注补及《艺文类聚》四。《首阳山赋》、见《艺文》七及《文选·天台赋》注。《书赋》见《艺文》五十及《御览》六百六。均非完篇。又《文选·雪赋》及潘岳《关中诗》注、《北堂书钞》百二十九并引其《众瑞赋》逸句。此外又有连珠、禖祝、吊比干文。片羽吉光,犹有存者。
论都赋者,笃以关中表里山河,先帝旧京,不宜改营洛邑,故奏此赋以论之也。其奏曰:臣闻知而复知,是为重知。臣所欲言,陛下已知。故略其梗概,不敢具陈。昔般庚去奢,行俭于亳。成周之隆,乃即中洛。遭时制都,不常厥邑。圣贤之虑,盖有优劣。霸王之姿,明知相绝。守国之势,同归异术。或弃去阻阨,务处乎易。或据山带河,并吞六国。或富贵思归,不愿见袭。或掩空击虚,自蜀汉出。即日车驾,策由一卒。或知而不从,久都墝埆。臣不敢有据,窃见司马相如、扬子云作辞赋以讽主上,臣诚慕之。伏作书一篇,名曰论都。
此篇意本欲讽世祖还居西都,故其序托客言塪井之潢污,不容吞舟,洛邑之渟瀯,曷足以居。咸阳守国利器,不可以久居也,而篇末则反其意以为讽。而使览者知雍州旧都之不可漠视,所谓正言若反也。中间全以议论出之赋之,功用至是益广矣。而其奏中亦用韵,尤为前此所无。
崔篆 崔篆,涿郡平安人。王莽时,为郡文学,以明经征诣公车。太保甄丰举为步兵校尉。辞曰,吾闻伐国不问仁人,战阵不访儒士,此举奚为至哉。遂投劾归。已而征为建新大尹,不得已单车到官。全活甚众,寻称疾去。建武初,幽州刺史又举篆贤良,篆自以宗门受莽伪宠,惭愧汉朝,遂辞归不仕,客居荥阳。闭门潜思,著《周易林》六十四篇,用决吉凶多占验。终作《慰志赋》以自悼。赋中痛斥王莽篡逆,又自悔为莽篡所迫,受其伪职,乃一短篇骚体文字。盖砥砺名节之隐君子也。
班彪 班彪字叔皮,扶风安陵人。性沈重好古。年二十余,更始败,三辅大乱。时隗嚣拥众天水,乃避难从之。伤时方艰,乃著《王命论》以为汉德承尧,有灵命之符,王者兴祚,非诈力所致,欲以感之。而嚣终不悟。遂避地西河,西河大将军窦融以为从事,深敬待之,接以师友之道。彪乃为融画策,事汉,总河西以拒隗嚣。及融征还京师,光武问曰:所上帝奏,谁与参之。融对曰皆从事班彪所为。帝雅闻彪材,因召入见。举司隶茂才,拜为徐令,以病危,后数应二公之命辄去。彪既才高而好述作,遂专心史籍。以司马迁《史记》自武帝太初以后阙而不录,后好事者虽颇或缀集时事,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乃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建武三十年后五十四。卒,年五十二。所著赋论书记奏事合九篇,今《文选》有《北征赋》一篇,又有《览海赋》、见《艺文类聚》八。《冀州赋》、见《艺文》六及十八《初学记》八、《续郡国志》一注。《文选》颜延之《秋胡诗》注、《水经·荡水注》及《艺文》二十八并作《游居赋》。《悼离骚》见《艺文》五十八三篇,惟《览海赋》似为完帙。
《北征赋》者,更始时班彪避难凉州,发长安而至安定之所作也。遭时丧乱,触物兴感,音节情绪均极动人。纳抒怀于纪事之中,盖仲宣《登楼》之类耳。录其一节于后:
高平而周览,望山谷之嵯峨。野萧条以莽荡,迥千里而无家。风飙发以漂遥兮,谷水灌以扬波。飞云雾之杳杳,涉积雪之皑皑。雁邕邕以群翔兮,鹍鸡鸣以哜哜。游子悲其故乡,以怆悢以伤怀。抚长剑而慨息,泣涟落而沾衣。揽余涕以于邑兮,哀民生之多故。夫何阴曀之不阳兮,嗟久失其平度。谅时运之所为兮,永伊郁其谁诉。
词旨多取宋玉《九辨》,而形式特异者则间一联不用兮字是也。此亦有意为之,欲以稍变旧规耳。此等不用兮字之六言句法,为六朝赋家之所祖。
第二章 明章间之赋家
班固 班固字孟坚,班彪子。生于光武建武八年,后三十二。卒于和帝永元四年。后九十二。九岁能属文诵诗书,及长,遂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所学无常师,不为章句,举大义而已。性宽和容众,不以才能高人。诸儒以此慕之。彪卒,归乡里。以父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既而有人上书显宗,告固私改作国史。有诏下郡,收固系京兆狱,尽取其家书。固弟超乃驰诣阙上书,得召见,具言固所著述意。而郡亦上其书,显宗甚奇之。召诣校书部,除兰台令史,迁为郎。典校秘书,乃复使终成前所著书。遂探撰前记,缀集所闻,为《汉书》百篇。自永平中受诏,积二十余年,至建初中乃成。当世甚重其书,学者莫不讽诵焉。自为郎后遂见亲近,及肃宗雅好文章,固愈得幸,数入。读书禁中,或连日继夜。每行巡狩,辄献上赋颂。朝廷有大议,使难问公卿,辩论于前,赏赐恩宠甚渥。迁玄武司马。上会诸儒讲论五经,作《白虎通德论》,令固撰集其事。后以母丧去官。永元初,大将军窦宪出塞征匈奴,以固为中护军行中郎将事。及宪败,坐下狱死。年六十一。
《后汉书》本传载固所著诗赋铭诔颂书文记论议六言在者凡四十一篇。今所传者有《两都赋》、《西都赋》、《东都赋》,见本传及《文选》。《幽通赋》见《汉书·叙传》上、《文选》及《艺文》二十六二篇。其《终南山赋》、《初学记》五,《文选·魏都赋》、《天台山赋》及《头陀寺碑》注并引其逸句。《览海赋》、《文选》潘岳《西征赋》注,张溥《百三家集》误收班彪《览海赋》及《游居赋》(即《冀州赋》)。《耿恭守疏勒城赋》《文选》潘岳《关中诗》注、《竹扇赋》《古文苑》、《白绮扇赋》《初学记》二十五引班孟坚集,佚等篇,或非完整,或存仅逸文,或止有篇目而已。又有《答宾戏》、《汉书·叙传》上、《文选》、《艺文》二十五。《奕旨》、《古文苑》、《艺文》七十四、《御览》七百五十三。《典引》、《文选》、《艺文》十。《封燕然山铭》、《后汉书·窦宪传》、《文选》、《艺文类聚》七。《高祖泗水亭碑铭》、《古文苑》、《艺文》十二。《十八侯铭》《古文苑》及其他诗颂连珠逸文甚众,不能备举。《本传》又有《应讥》一篇,其文久逸。
孟坚文辞,首推《两都》,盖东京辞赋之巨制也。固以其时海内清平,朝廷无事,京师修宫室,浚城隍,起苑囿,以备制度。西土耆老,咸怀怨思,冀上之眷顾,而盛称长安旧制,有陋洛邑之议。又感前世相如、寿王、东方之徒,造构文辞,终以讽劝。故作《两都赋》,以极众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亦犹杜笃《论都》之旨,特主张各不同耳。其赋分为二篇,假西都宾及东都主人相问答。一开一合,局势宏壮,明绚雅瞻,萃扬马之英华,尽赋家之能事。前篇略分三段,首述形势之胜,中言宫室之盛,末及田游之乐。所谓穷奢极侈,众人之所眩曜也。后篇全以议论行文,详于典制而略于宫馆苑囿,间有铺陈,亦终归于节俭,所谓折以今之法度也。例如《东都赋》末段云:
且夫僻界西戎,险阻四塞,修其防御,孰与处乎中土,平夷洞达,万方辐凑;秦岭九,泾渭之川,曷若四渎五岳,带河泝洛;图书之渊,建章甘泉,馆御列仙,孰与灵台明堂,统乎天人;太液昆明,鸟兽之囿,曷若辟雍海流,道德之富;游侠逾侈,犯义侵礼,孰与同履法度,翼翼济济也。子往习秦阿房之造天,而不知京洛之有制也。识函谷之可关,而不王者之无外也。主人之辞未终,西都宾矍然失容,逡巡降阶,惵然意下,捧手欲辞。主人曰:复位,今将授子以五篇之诗。宾既卒业,乃称曰:美哉乎斯诗,义正乎扬雄,事实乎相如。匪唯主人之好学,盖乃遭遇乎斯时也。小子狂简,不知所裁,既闻正道,请终身而诵。五诗。一明堂,二辟壅,三灵台,四宝鼎,五白雉。前三章四言,后二章骚体。今从略。
如此巨篇,而前后关合,结构紧密,滂沛包举,犹若不尽其言,真辞赋之雄也。至篇末系以五诗,尤变扬马窠臼。虽仍属理乱歌颂之列,而格局自新,六朝以后辞赋多祖此体。
《汉书·叙传》曰:班固作《幽通赋》以致命遂志,言陈吉凶性命,以遂明己之意也。赋云“觌幽人之仿佛”,张晏曰幽人,神人也。然则幽通云者,谓与神遇耳。兹篇全拟《离骚》,而词多诘屈。加以说理,尤觉干枯。大抵摹仿之作,得其皮相,终不免貌合神离之诮。永平中为郎,笃志儒学,以著述为业。或讥以无功,又感东方朔、扬雄自喻以不遭苏张范蔡之时,曾不折之正道,明君子之所守,故作《答宾戏》。固累世才术,而位不显,亦聊以自通焉。凡此色庄内热之文,多含牢骚自炫之意。起于《答客难》,而仿于《解嘲》。自孟坚《宾戏》以后,承其流者纷焉。其言曰:福不盈眥,祸溢于世。又曰:说难既遒,其身乃囚。秦货既赉,厥宗亦坠。造语锤炼,渐开六朝俪文工巧之风矣。《典引》一篇述叙汉德,以为相如《封禅》,靡而不典;扬雄《美新》,典而不实,自谓得其致,其实亦优孟衣冠耳。
固诗除《郊祀灵芝歌》骚体,见《御览》外,又有《咏史》五言诗一首。其诗曰:
三王德弥薄,惟后用肉刑。太仓令有罪,就逮长安城。自恨身无子,困急独茕茕。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忧心摧折裂,《晨风》扬激声。圣汉孝文帝,恻然感至情。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
《诗品》云:东京二百载,惟有班固《咏史》,质木无文。盖其所擅长者,在摹古之辞赋。五言于时为新体,或非其好也。故所作诸铭词犹取旧日四言形式。
傅毅 傅毅字武仲,扶风茂陵人。少博学,永平中,于平陵习章句,因作《迪志诗》。毅以显宗求贤不笃,士多隐处,故作《七激》以为讽。建初中,肃宗博召文学之士,以毅为兰台令史。拜郎中,与班固、贾逵共典校书。毅追美孝明皇帝功德最盛,而庙颂未立,乃依《清庙》作《显宗颂》十篇,奏之,由是文雅显于朝廷。车骑将军马防,外戚尊重,请毅为军司马,待以师友之礼。及马氏败,免官归。永元元年,车骑将军窦宪复请毅为主记室,崔骃为主簿。及宪迁大将军,复以毅为司马,班固为中护军。宪府文章之盛,冠于当世。毅早卒。著诗赋诔颂祝文连珠等凡二十八篇。今传者有《舞赋》、见《文选》、《艺文》四十三、《初学记》十五,《古文苑》以为宋玉作,误。《七激》见《艺文》五十七二篇。又有《洛都赋》、见《艺文》六十一,又《初学记》二十四。《雅琴赋》《艺文》四十四,《初学记》十六,又《文选·东京赋》、《琴赋》注并引其文。案乔世宁汪士贤等并误以此赋入蔡邕集。二篇,皆不全。《反都赋》《水经·伊水》注及《扇赋》《北堂书钞》三十四仅存逸句。毅之辞赋具是矣。此外如《明帝诔》、《北海王诔》、《窦将军北征颂》、《扇铭》等篇,皆散见各类书中。《迪志诗》则载在《后汉书》本传。《古诗》“冉冉孤生竹”一首,或亦以为毅作。
魏文帝《典论·论文》云: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此文人相轻之习然也。毅文之传于今者《舞赋》最佳,其词略曰:
于是郑女并进,二八徐侍。姣服极丽,姁媮致态。貌嫽妙以妖蛊兮,红颜晔其扬华。眉连娟以增绕兮,目流盻而横波。珠翠的烁而炤耀兮,华袿飞髾而杂纤罗。顾形影,自整装。顺微风,挥若芳。动朱唇,纡青阳。亢音高歌,为乐方。歌曰:摅予意以弘观兮,绎精灵之所束。弛紧急之弦张兮,慢末事之骩曲。舒恢炱之广度兮,阔细体之苛缛。嘉《关雎》之不淫兮,哀《蟋蟀》之局促。(中略)于是蹑节鼓陈,舒意自广。游心无垠,远思长想。其始兴也,若俯若仰,若来若往。雍容惆怅,不可为象。其少进也,若若行,若竦若倾。兀动赴度,指顾应声。罗衣从风,长袖交横。(下略)
此篇糅合骚体散体而成,固亦昔人之遗规。而句法奇偶杂出,或三言,或四言,或七言,极参差变化之致。而描写舞态,尤能曲尽形容,惟妙惟肖。统观全篇,似已开六朝辞赋之先声。其发端托于楚哀王游云梦,使宋玉赋高唐之事。则谢惠连《雪赋》、谢庄《月赋》及庾信《枯树赋》诸篇之所祖也。中间用歌辞,则又《楚辞》、《七发》诸篇之余绪也。辞赋至于东汉,其间承前启之迹,有可得而述者。
《七激》一篇全仿《七发》,其设为徒华公子及玄通子者,楚太子与吴客之类也。其曰天下之妙音云云者,亦枚叟七事之意也。陈陈相因,无足观焉。《迪志诗》为四言,亦拟韦孟《述祖德》意,且多剽窃《讽谏》、《在邹》字句。其失与《七激》同,盖尔时作者不避模拟钞袭类如此。
刘勰谓《古诗十九首》“孤竹”一篇为傅毅之辞。《文心雕龙·明诗》。确否不可知。然萧梁去东汉未远,或亦艺林传闻如是。其诗情节绝佳,姑录之以备观览:
冉冉孤生竹,结根太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细玩此诗,似有摽梅后时之感。唐人《金缕曲》云:“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盖取其意而广之耳。其辞极似民歌。郭氏《乐府诗集·杂曲歌辞》载此篇,题曰古辞。
崔骃 崔骃字亭伯,崔篆之孙也。年十三,能通《诗》、《易》、《春秋》,博学有伟才,尽通古今训诂百家之言。善属文。少游太学,与班固、傅毅同时齐名。元和中,肃宗始修古礼,巡狩方岳,骃上《四巡颂》以称汉德,辞甚典美。帝雅好文章,自见骃颂后,常嗟叹之。谓侍中窦宪曰:卿宁知崔骃乎。对曰:班固数为臣说之,然未见也。帝曰:公爱班固,而忽崔骃,此叶公之好龙也,试请见之。骃由此候宪,宪屣履迎门,揖为上客。已而帝欲官之,会崩。及宪为车骑将军,辟骃为掾,寻出为长岑长。骃自以远去,遂不之官而归。永元四年后九十二卒于家。所著诗赋铭颂等二十一篇,今所传者有《大将军西征赋》《艺文》五十九、《反都赋》《艺文》六十一、《大将军临洛观赋》《艺文》六十三《御览》二十皆不全。《文选·赭白马赋》及《褚渊碑》注又引其《武赋》逸文。《达旨》一篇,见于本传。《七依》今亦残阙不完,散见各类书及《选》注中。又有《安封侯诗》、《七言诗》及其他箴铭颂甚夥。
骃以典籍为业,未遑仕进之事,时人或讥其太玄静,将以后名失实,乃拟扬雄《解嘲》,作《达旨》以答焉。其文骈俪,较西汉渐工整。流衍及于六朝,而俳体以立。例如云:“壹天下之众异,齐品类之万殊。参差同量,坯冶一陶。群生得理,庶绩其凝。家家有以乐和,人人有以自优。”又云:“譬犹衡阳之林,岱阴之麓。伐寻抱不为之稀,艺拱把不为之数。彼采其华,我收其实。故进动以道,则不辞执珪而秉柱国;复静以理,则甘糟糠而安黎藿。”此东汉骈文渐次成立之征也。惟是《答客》、《解嘲》之体,屡经仿效,数见不鲜。自郐以下,无足观已。
《安封侯诗》四句见《艺文类聚》。其词曰:戎马鸣兮金鼓震,壮士激兮忘身命。被光甲兮跨良马,挥长戟兮彀强弩,词意极似《国殇》。二句为韵,似非完篇。又有《七言诗》三句云:鸾鸟高翔时来仪,应治归德合望规,啄食竹实饮华池。未审所咏为何事也。
梁鸿 梁鸿字伯鸾,扶风平陵人。受业太学,博览无不通,不为章句。家贫而尚节介。乡里慕其高节,多欲女之,鸿并绝不娶。同县孟氏有女甚丑,择对不嫁。至年三十,父母问其故。女曰:欲得贤如梁伯鸾者。鸿闻而聘之,盛饰入门,七日而鸿不答。妻乃跪床下请曰:窃闻夫子高义,简斥数妇,妾亦偃蹇数夫矣。今而见择,敢不请罪。鸿曰:吾欲裘褐之人可与俱隐深山者尔。今乃衣绮缟傅粉墨,岂鸿所愿哉?妻曰:妾自有隐居之服。乃更为椎髻,着布衣,操作而前。鸿大喜曰:此真梁鸿妻也,能奉我矣。字之曰德曜,名孟光。已而共入霸陵山中,以耕织为业。咏诗书弹琴以自娱。仰慕前世高士,为四皓以来二十四人作颂。因东出关,过京师,作《五噫之歌》。有顷,变姓名,与妻子居齐鲁之间。寻又适吴依皋伯通,居庑下,为人赁舂。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伯通察而异之,乃舍之于家。鸿潜闭著书十余篇,及卒,葬于要离冢傍。
《五噫诗》云:陟彼北邙兮,噫。顾览帝京兮,噫。宫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此诗实为创体,前乎此者若《国风》,句末间有用吁嗟字者。然亦偶尔为之,非每句如此。且与此诗于每句之尾复另添一感叹辞者根本不同。梁鸿东汉高士,遁迹岩薮,本为平民。或当日民间有此新声,聊取之以寄意焉耳。鸿又有《适吴诗》及《思友人高恢诗》,皆骚体,而辞赋不见于世。其殆平民与贵族作家之异趣与。
第三章 和顺间之辞赋及其诗
和顺间文学之盛,堪比汉武之世。盖章、和诸帝雅好文辞,其时怀铅握椠之伦,稍稍以文章获禄位。朝野上下,靡然从风,信乎奖劝之功大矣。今依时代之先后而论述其时之文学如下。
李尤 李尤,字伯仁,广汉洛人也。生于光武建武二十年后四十四,卒于顺帝永建元年后一二六。少以文章显。和帝时,侍中贾逵荐尤有相如、扬雄之风,召诣东观,受诏作赋。拜兰台令史。稍迁。安帝时,为谏议大夫。受诏与谒者仆射刘珍等俱撰《汉记》。后帝废太子为济阴王,尤上书谏争。顺帝立,迁乐安相。年八十三卒。所著诗赋铭诔颂等凡二十八篇。今所传者有《函谷关赋》、《古文苑》、《艺文》六、《初学记》七又《文选·鲁灵光殿赋》及《七启》注。《平乐观赋》《艺文》六十三、《东观赋》《艺文》六十三、《德阳殿赋》、《艺文》六十二、《初学记》二十八、《御览》九百七十。《辟雍赋》、《艺文》三十八、《初学记》十三,又《御览》五百三十四、《文选·海赋》及《鲁灵光殿赋》注。《七欵》《艺文》五十七,又《初学记》二十八引两条,又《御览》九百七十四,又九百七十一及《文选·长笛赋》、《七命》注。数篇。诸书又载其山河都邑器物等铭八十余篇,又有七言《九曲歌》二句云:年岁晚暮时已斜,安得力士翻日车。盖尤文虽多,今则无一全者。所作诸赋,十九为四六句,而骚体绝少,非复西京面目矣。
班昭 昭一名姬,字惠班。班彪之女,固之妹。扶风曹世叔妻也。博学高才,早寡,有节行法度。固为《汉书》,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和帝诏昭就东观藏书阁踵成之。数召入宫,令皇后诸贵人师事焉,号曰曹大家。每有贡献异物,辄诏大家作赋颂。及邓太后临朝,与闻政事。以出入之勤,特封子成关内侯,至齐相。时《汉书》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马融,伏于阁下,从昭受读。后又诏融兄续继昭成之。作《女诫》七篇:一《卑弱》,二《夫妇》,三《敬慎》,四《妇行》,五《专心》,六《曲从》,七《和叔妹》。马融善之,令妻女习焉。昭女妹曹丰生,亦有才惠,为书以难之,辞有可观。昭年七十余卒。皇太后素服举哀,使者监护丧事。所著赋颂铭诔哀辞等凡十六篇。《文选》载其《东征赋》一篇。盖子穀为陈留长,大家随至官之所作也。其赋全祖《北征》,而颇有规训之语。又有《针缕赋》、《艺文》六十五,《御览》八百三十。《大雀赋》、《艺文》九十二,《御览》九百二十二作《大雀颂》。《蝉赋》《艺文》九十七、《初学记》三十、《御览》九百四十四。三篇,皆仅存逸句。
张衡 张衡字平子,南阳西鄂人。生于章帝建初三年后七十八,卒于顺帝永和四年后一三九。世为著姓,少善属文,游于三辅,因入京师,观太学。遂通五经,贯六艺。虽才高于世,而无骄尚之情。常从容淡静,不好交接俗人。永元中,举孝廉,不行,连辟公府不就。大将军邓奇其才,累召不应。衡善机巧,尤致思于天文阴阳历算。安帝雅闻衡善术学,公车特征,拜郎中。再迁为太史令。遂乃核阴阳,妙尽璇机之正。作浑天仪,著《灵宪算罔论》,言甚详明。顺帝初,再转复为太史令。阳嘉元年后一三二复造候风地动仪。以精铜铸成,圆径八尺,合盖隆起,形似酒尊。饰以篆文山龟鸟兽之形,中有都柱,傍行八道,施关发机。外有八龙,首衔铜丸。下有蟾蜍,张口承之。其牙机巧制,皆隐在尊中。覆盖周密无际。如有地动,尊则振,龙机发,吐丸而蟾蜍衔之。振声激扬,伺者因此觉知。虽一龙机发,而七首不动。寻其方面,乃知震之所在。验之,事合契若神。尝一龙机动,而地不觉动。京师学者咸怪其无征。后数日驿至,果地震陇西,于是皆服其妙。自此以后,乃令史官记地动所从方起。后迁侍中,帝引在帷幄,讽议左右。尝问衡以天下所疾恶者,宦官惧其毁己,皆共目之。衡乃诡对而出。阉竖恐终为其患,遂共谗之。永和初,出为河间相。时国王骄奢,不遵宪典。又多豪右,共为不轨。衡下车,治威严,整法度。阴知奸党姓名,一时收禽。上下肃然,称为政理。视事三年,上书乞骸骨。征拜尚书,年六十二卒。所著诗赋铭七言等凡三十二篇。今有《东京赋》、《西京赋》、《南都赋》、《思玄赋》、《归田赋》、见《文选》,《思玄赋》又见本传。《髑髅赋》、《冢赋》《古文苑》、《温泉赋》、《水经·渭水》注下、《艺文》九、《文选·雪赋》注,又见《初学记》七引六条。《舞赋》、《艺文》四十、《初学记》十五、《御览》三百八十五,又《后汉书·边让传》注,《文选·射雉赋》、《笙赋》、《舞赋》、《琴赋》、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日出东南隅行》、《演连珠》、鲍照数诗、《七命》各注引及《御览》五百七十四引。《羽猎赋》、《艺文》六十六、《初学记》二十二,又《御览》八百九及《文选》魏文帝《芙蓉池作诗》、陆机《汉高祖功臣颂》注。《扇赋》《北堂书钞》百三十四、《鸿赋》《御览》九百十九、《定情赋》《艺文》十八及《文选·洛神赋》注十三篇。《舞赋》以下非全篇。张溥《百三名家·张河间集》又有《周天大象赋》,乃隋李播所撰,张氏误收,严铁桥已辨之。余如《应间》见本传,《七辩》见《艺文》,《四愁诗》见《文选》,《同声歌》见《玉台新咏》,《怨篇》见《御览》,其他铭诔数篇犹有存者。
本传云,时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衡乃拟班固《两都》作《二京赋》,因以讽谏。精思傅会,十年乃成。今按《二京赋》,约八千字。视相如、孟坚诸篇尤为巨制。盖体制既同,难以取胜,乃务求富赡以相凌轹耳。其托言凭虚公子者,犹相如所云子虚也;安处先生者,则乌有先生之类也。《西京赋》以心奓体忲,恣意铺张为主,犹班固《西都》极众人之所眩曜也。《东京赋》以礼制为本,而以崇尚俭朴为指归,亦犹《东都》折以今之法度也。《西京》前叙地,后叙人,次叙山川形胜,下及宫室苑囿田猎之盛,杂戏歌舞声色之娱。《东京》则先叙皇居,后言典礼,至于备致嘉祥而极。中间独侧重四时巡狩、郊祀、耕籍、朝会、听政、宴享、纳谏、招贤诸事,于欢豫和洽之中,时有庄严肃穆之气。前后两篇全以议论贯穿之,思无不至,笔无不尽。虽曰摹仿之作,而实青胜于蓝。盖凡作此等赋,规矩已定,用意已陈,但求辞富而已。辞不能富,无宁辍翰,此陆机所以见左思《三都赋》而搁笔也。
南都者,故光武旧里。本南阳郡,治宛,在京洛之南,故曰南都。衡作此赋,以示不忘本原之意也。其文历举山川物产之饶,与《子虚》、《上林》无以异。篇末既以歌代乱,又缀以颂辞,微有不同。其歌曰:望翠华兮葳蕤,建太常兮裶裶。驷飞龙兮骙骙,振和鸾兮京师。总万乘兮徘徊,按平路兮来归。颂曰:皇祖止焉,光武起焉。据彼河洛,四海统焉。本枝百世,位天子焉。永世克孝,怀桑梓焉。真人南巡,睹旧里焉。此种形式乃前人所无。《思玄赋》通篇骚体,效《楚辞·远游》之意,而推广之。班固《幽通》写意,此兼叙事。然是心中所思,非实境也。篇末系曰:天长地久岁不留,俟河之清只怀忧。愿得远渡以自娱,上下无常穷六区。超逾腾跃绝世俗,飘遥神举逞所欲。天不可阶仙夫稀,柏舟悄悄吝不飞。松乔高跱孰能离,结精远游使心携。迥志朅来从玄谋,获我所求夫何思。是时七言诗已渐盛行,故平子以之入赋。《高唐赋》云,延年益寿千万岁。《神女赋》云,罗纨绮缋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方。亦此类也。《归田赋》为小品文字,极似六朝小赋,兹录其全文如下:
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徒临川而羡鱼,俟河清乎未期。感蔡子之慷慨,从唐生以决疑。谅天道之微昧,追渔父以同嬉。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仓庚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仰飞纤缴,俯钓长流。触矢而弊,贪饵吞钩。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于时曜灵俄景,继以望舒。极盘游之至乐,虽日夕而忘劬。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乎蓬庐。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苟纵心于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
此赋脱尽汉人堆砌之习,而一以清隽出之。体物写志,小大各殊故也。其抒写闲情逸致,极似渊明《归去来辞》。本传谓其见谗于宦者,此殆《归田赋》之所为作欤?此等小赋,后遂为六朝人所本。
时天下渐弊,衡郁郁不得志,乃作《四愁诗》。效屈原以美人为君子,以珍宝为仁义,以水深雪雰为小人,以道术为报贻于时君,而惧谗邪,不得以通。其辞曰:
一思曰: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二思曰: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金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怏。
三思曰: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坂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
四思曰: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纷纷,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平子《四愁》与伯鸾《五噫》俱属创体,后有拟作,莫能尚之。大抵取境《风》、《骚》,冶《国风》、《九歌》于一炉,以寄其遥衷耿慕耳。以视其时之四言诗以说理叙事为主,而枯燥不堪者,大有庭径之别矣。王元美曰:平子《四愁》,千古绝唱。傅玄拟之,致不足言,大是笑资耳。《艺苑卮言》。沈确士曰:心烦纡郁,低徊情深,《风》、《骚》之变格也。少陵七歌原于此而不袭其迹。又曰:《五噫》、《四愁》,如何拟得?后人拟者,画西施之貌耳。《古诗源》。今按傅玄讥《四愁诗》体小而俗,为七言之类。乃拟而作之,广七句为十二句。袭其面目而遗其神理,乏自然幽婉之致,真木居士矣,弇州诮为笑柄宜哉。而子美《居同谷县七歌》虽亦远师《四愁》,而变化跳宕,洗尽窠穴,所谓善学古人者也。故朱子谓《七歌》豪宕奇崛,兼取《九歌》、《四愁》、《十八拍》诸调而变化出之,遂成创体。然则创作固难,即拟作亦不易矣。《同声歌》为五言诗,《乐府解题》谓其借妇人勉供妇职,不离君子,缱绻枕席,没齿不忘,以喻臣子之事君。中有句云:“思为莞蒻席,在下蔽匡床。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寄兴高远,遗辞自妙,则又陶公《闲情赋》之所本也。说见姚宽《西溪丛语》。《怨篇秋兰》一首,四言八句。其序曰:秋兰咏嘉人也,嘉而不获用,故作是诗也。刘勰曰:张衡《怨篇》,清典可味。《文心雕龙·明诗》。然斯时四言终不能与新体争胜。
崔瑗 崔瑗字子玉,骃中子。早孤,锐志好学,尽能传其父业。年十八,至京师,从侍中贾逵质正大义,逵善待之。与马融、张衡笃相交好。兄章为州人所杀,瑗手刃报仇。因亡命,会赦归家。家贫兄弟同居,数十年,乡邑化之。年四十余,始为郡吏。坐事系狱释归。辟度辽将军邓府。诛,坐免。复辟车骑将军阎显府。顺帝初,显诛,又坐免。遂不复应州郡命。后举茂才,迁汲令。数言便宜,开稻田数百顷。视事七年,百姓歌之。安帝初,迁济北相。被劾,征诣廷尉。瑗上书自讼,得理出。会病卒。年六十六。瑗高于文辞,尤善为书记箴铭。所著赋碑铭箴颂七苏《北堂书钞》百三十五引二句共得八字。及七言诗等凡五十七篇,今多散逸。箴铭则多有存者。惟座右一铭为五言诗。录之如次:
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忽忘。世誉不足慕,唯仁为纪纲。隐心而后动,谤议庸何伤。无使名过实,守愚圣所臧。柔弱生之徒,老氏诫刚强。在涅贵不缁,暧暧内含光。硁硁鄙夫志,悠悠故难量。慎言节饮食,知足胜不祥。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
王逸 王逸字叔师,南郡宜城人。元初中,举上计吏,为校书郎,顺帝时为侍中。著《楚辞章句》行于世。其赋诔书论及杂文凡二十一篇。又作汉诗百二十三篇。子延寿,字文考。有俊才。少游鲁国,作《灵光殿赋》。后蔡邕亦造此赋未成。及见延寿所为,甚奇之。遂辍翰而已。曾有异梦,恶之,乃作《梦赋》以自厉。后溺水死,时年二十馀。本传注引张华《博物志》曰:王子山与父叔师,到泰山,从鲍子真学算。到鲁,赋灵光殿。归度湘水溺死。文考一字子山也。
逸文有《九思》一篇见《楚辞》、《机妇赋》一篇、《艺文》六十五、《书钞》百五十八、《御览》八百二十五。《荔支赋》一篇,《艺文》八十七、《初学记》二十及二十八、《御览》九百六十四、九百六十八、九百七十一、九百七十二。《文选·蜀都赋》、《闲居赋》、《江赋》、《赭白马赋》、曹植《名都篇》及袁淑《效曹植白马篇》注。惟《九思》为完篇。共分九章,一《逢尤》一作《见尤》,二《怨上》,三《疾世》一作《疾俗》,四《悯上》,五《遭厄》,六《悼乱》一作《隐思》,一作《散乱》,七《伤时》,八《哀岁》,九《守志》。《楚辞·九思》序曰:逸博雅多览,读《楚辞》而伤愍屈原,故为之作解。又以自屈原终没之后,忠臣介士,游览学者,读《离骚》、《九章》之文,莫不怆然,心为悲感。高其节行,妙其丽雅。至刘向、王褒之徒,咸嘉其义,作赋骋辞,以赞其志。逸与屈原同土共国,悼伤之情与凡有异。窃慕向、褒之风,作颂一篇,号曰《九思》,以裨其辞。篇中自《怨上》以下八章皆用《九歌·东皇太一》形式,乱辞则用《山鬼》、《国殇》形式。词旨皆无可取,以其不脱前人范围故也,兹录其较佳者二节于后:
《逢尤》云:悲兮愁,哀兮忧。天生我兮当暗时,被诼谮兮虚获尤。心烦愦兮意无聊,严载驾兮出戏游。周八极兮历九州。
《哀岁》云:旻天兮清凉,玄气兮高朗。北风兮潦冽,草木兮苍黄。蚨兮噍噍,蝍蛆兮穰穰。岁忽忽兮惟暮,余感时兮凄怆。
逸又有《琴思楚歌》一首,乃七言诗。录之以见七言诗幼稚时代之状况:
盛阴修夜何难晓,思念纠戾肠摧绕,时节晚暮年齿老。冬夏更运去若颓,寒来暑往难逐追,形容减少颜色亏。时忽晻晻若骛驰,意中私喜施用为,内无所恃失本义。志愿不得心肝沸,忧怀感结重叹噫,岁月已尽去奄忽。亡官失禄去家室,思想君命幸复位,久处无成卒放弃。
据《隶释》及《古文苑》王延寿《桐柏淮源庙碑》,叙延熹六年后一六三。正月,南阳太守立庙桐柏事,则延寿当卒于桓之世。其文有《鲁灵光殿赋》《文选》、《梦赋》《艺文》七十九、《王孙赋》《艺文》九十五、《初学记》二十九、《御览》九百十三篇,而《灵光殿赋》最善。《御览》五百八十七引《博物志》曰:王延寿作《鲁灵光殿赋》初成,逸语之曰:汝写状归,吾欲为赋。文考遂以韵写简。逸曰:此即好赋,吾固不及矣。今观其文,好用奇字。古劲厚重,诘屈聱牙,盖一模古之作也。首叙作殿之由,次述殿之大概。以下分记殿中所见。先结构,次雕镂,又次图画,极铺张亦极有条理。杜牧《阿房宫赋》盖从此出。其词之佳者,如曰:悬栋结阿,天窗绮疏。圆渊方井,反植荷渠。发秀吐荣,菡萏披敷。绿房紫菂,窋咤垂珠。云楶藻棁,龙桷雕镂。飞禽走兽,因木生姿。又曰: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出奇怪,出神海灵。写载其状,托之丹青。千变万化,事各缪形。随色象类,曲得其情。皆于古朴中有舒畅自然之致。而乱辞效《洞箫赋》而变之。四字为句,句皆有韵,三句为节,错综相叶,例如彤彤灵宫,岿穹祟,纷鸿兮。屴嵫厘,岑崟崰嶷,骈嵸兮。与上节三句为韵。厘嶷又自为韵。此又赋形之极变也。
第四章 桓灵以来之作者
马融 马融字季长,扶风茂陵人。生于章帝建初四年后七十九,卒于桓帝延熹九年后百六十六。为人美辞貌,有俊才。永初二年后一〇八,大将军邓闻融名,召为舍人。非其好也,遂不应命。已而困于饥馑,复往应之,拜为校书郎中,诣东观典校秘书。元初二年后一一五,上《广成颂》以讽谏,忤邓氏。滞于东观十年,不得调。因兄子丧,自劾归。太后怒,禁锢之。安帝亲政,召还郎署,复在讲部。出为河间王长史。时车驾东巡岱宗,融上《东巡颂》。帝奇其文,召拜郎中。顺帝即位,移病去,为郡功曹。阳嘉二年后一三三,举敦朴,城门校岑起举融,征诣公车。对策,拜议郎。大将军梁商表为从事中郎,转武都太守。桓帝时,为南郡太守,以忤梁冀免官,髡徙朔方,自刺不殊。得赦还复拜议郎,重在东观著述。以病去官。融才高博洽,为世通儒。弟子以千数,涿郡卢植、北海郑玄皆其徒也。善鼓琴,好吹笛,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居宇器服多侈饰。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年八十八卒。所著经学以外,有赋颂七言琴歌等凡二十一篇。今所传有《长笛赋》《文选》、《围棋赋》《古文苑》、《艺文》七十四、《樗蒲赋》《艺文》七十四、《琴赋》《艺文》四十四,《文选》司马彪《赠山涛诗》、颜延之《曲水诗序》及刘伶《酒德颂》注、《龙虎赋》《史记·陈平世家》集解仅引二句、《广成颂》本传、《东巡颂》《艺文》三十九、《初学记》十三、《御览》五百三十七等篇。惟《长笛》、《围棋》及《广成颂》完整无阙。
《长笛赋序》云:融既博览典雅,精核数术。又性好音律,能鼓琴吹笛。而为督邮无留事,独卧郿平阳邬中。有洛客舍逆旅,吹笛,为气出精列相和。融去京师逾年,暂闻甚悲而乐之。追慕王子渊、枚乘、刘伯康、傅武仲等箫琴笙颂,唯笛独无。故聊复备数,作《长笛赋》一作《长笛颂》。其文远祖《七发》龙门之桐一段,近效《洞箫》,首叙笛材所出,中述制笛之事与吹笛之人,末言笛声之足以感人。骈散兼行,文词畅达,而篇末一结尤奇,录之如下:
有庶士丘仲言其所由出,而不知其弘妙。其辞曰:近世双笛从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龙鸣水中不见已,截竹吹之声相似。剡其上孔通洞之,裁以当便易持。易京君明识音律,故本四孔加以一。君明所加孔后出,是谓商声五音毕。
此段本为乱辞,而假他人口吻以述笛之沿革,避故生新,亦风裁之特异者也。其以七言为句,则又与平子《思玄赋》系同。《围棋赋》体似贾谊《吊屈原赋》,言奕事攻守之法极精当。《广成颂》模拟扬雄《羽猎》,亦铺陈,亦议论,盖赋体也。
边韶 边韶字孝先,陈留浚仪人,以文学知名,教授数百人。韶口辩。曾昼日假卧,弟子私嘲之曰:边孝先,腹便便。懒读书,但欲眠。韶潜闻之,应时对曰:边为姓,孝为字。腹便便,五经笥。但欲眠,思经事。寐与周公通梦,静与孔子同意。师而可嘲,出何典记。嘲者大惭。韶之才捷,皆此类也。桓帝时为临颍侯相,征拜太中大夫,著作东观。再迁北地太守,入拜尚书令,后为陈相卒。著诗颂碑铭等凡十五篇。今《塞赋》、《艺文》七十四、《御览》七百五十四。《河激颂》《水经》七、《老子铭》等篇尚存。汉人颂多用韵,而《河激颂》独否,但叙事之始末而已。《塞赋》形式似学荀卿《赋》篇,说理亦复相同。
秦嘉 秦嘉字士会,陇西人。桓帝时,仕郡上计。入洛,除黄门郎,病卒于津乡亭。其妻徐淑亦有文才。初,嘉为郡吏,妻寝疾还家,不获面别,赠以诗。淑亦为诗答之。后嘉又遗妻书,赠以明镜、宝钗、龙虎组履、好香、素琴。淑又作书报之。略云:览镜执钗,情想仿佛。操琴咏诗,思心成结。敕以芳香馥身,喻以明镜鉴形。此言过矣,未获我心也。昔诗人有飞蓬之感,班婕妤有谁荣之叹。素琴之作,当须君归,明镜之鉴,当待君还。未奉光仪,则宝钗之不设也,未侍帷帐,则芳香不发也。见《艺文》三十二,又略见《御览》七百十七。词旨凄丽,极为世所艳称。秦嘉有《述婚诗》二首、《赠妇诗》一首,皆四言。其《赠妇诗》章末云:飘飘帷帐,荧荧华烛。尔不是居,帷帐何施。尔不是照,华烛何为。亦犹其妻报书之意。又有《留郡赠妇诗》三首,则为五言。兹录其一以为例:
皇灵无私亲,为善荷天录。伤我与尔身,少小罹茕独。既得结大义,欢乐苦不足。念当远别离,思念叙款曲。河广无舟梁,道近隔丘陆。临路怀惆怅,中驾正踯躅。浮云起高山,悲风激深谷。良马不回鞍,轻车不转毂。针药可屡进,愁思难为数。贞士笃终始,恩义不可促。《玉台新咏》促作属,义不可通。今从冯氏《诗纪》。
此诗词气和易,情发乎中,不为悲苦过甚之辞,而感人自深。惟视十九首及苏李诸篇则远逊矣。《玉台新咏》又载徐淑答夫诗一章,并录如后:
妾身兮不令,婴疾兮来归。沉滞兮家门,历时兮不差。旷废兮侍觐,情敬兮有违。君今兮奉命,远适兮京师。悠悠兮别离,无因兮叙怀。瞻望兮踊跃,伫立兮徘徊。思君兮感结,梦想兮容辉。君发兮引迈,去我兮日乖。恨无兮羽翼,高飞兮相追。长吟兮永叹,泪下兮沾衣。
崔寔 崔寔字子真,一名台,字元始。瑗子。少沈静好典籍。桓帝初,诏公卿郡国举至孝独行之士,寔以郡举征诣公车。病不对策,除为郎。明于政体,吏才有余。论当世便事数十条,名曰《政论》,为世所称。后辟太尉袁汤、大将军梁冀府,并不就。寻以荐召拜议郎。迁梁冀府司马,与边韶等著作东观。出为五原太守,以病征拜议郎。复与诸儒博士共杂定五经。冀诛,以故吏免官,禁锢数年。后司空黄琼荐寔,拜辽东太守。母忧服阕,召拜尚书。以疾免。建宁中病卒。所著赋箴铭答七言等凡十五篇。今所传者有《大赦赋》、《艺文》五十二,《初学记》二十。《答讥》《艺文》五十二、《谏议大夫箴》、《古文苑》、《初学记》十二。《太医令箴》《御览》二百二十九数篇耳。《大赦赋》不全。《答讥》则亦《答客》、《解嘲》之类,颇以对偶为工。如曰:沉緍濬壑,栖息高丘。虽无炎炎之乐,亦无灼灼之忧。实为六朝俪文所法式。其“纤芒豪末,祸亟无外;荣速激电,辱必弥世”数语,似又暗袭班固《答宾戏》之文也。
郦炎 郦炎字文胜,范阳人。郦食其之后也。有文才,解音律。言论捷给,多服其能理。灵帝时,州郡辟命皆不就,有志气,作诗二篇。后风病慌忽。性至孝,遭母忧,病甚发动,妻始产而惊死,妻家讼之,收系狱。炎病不能理对,熹平六年后一七七遂死狱中,时年二十八。尚书卢植诔之。《后汉书》本传录其二诗,其一曰:
灵芝生河洲,动摇因洪波。兰荣一何晚,严霜瘁其柯。哀哉二芳草,不植泰山阿。文质道所贵,遭时用有嘉。绛灌临衡宰,谓谊崇浮华。贤才抑不用,远投荆南沙。抱玉乘龙骥,不逢乐与和。安得孔仲尼,为世陈四科。
本传二诗均无题,此首《艺文》作《兰诗》。《诗品》曰:文胜托咏灵芝,怀寄不浅,即谓此也。此与秦嘉诸篇,虽词华不逮建安,固已导其先路矣。
赵壹 赵壹字元叔,汉阳西县人。体貌魁梧,身长九尺,美须豪眉,望之甚伟,而侍才倨傲,为乡党所摈。后屡抵罪,几至死,友人救得免。壹乃贻书谢恩,为《穷鸟赋》一篇。又作《刺世疾邪赋》以舒其怨愤。光和元年后一七八举郡上计,到京师。司徒袁逢受计。计吏数百人,皆拜伏庭中,莫敢仰视,壹独长揖而已。逢优礼之。既出,往造河南尹羊陟,不得见。壹以公卿中非陟无以托名者,乃日往到门。陟自强许通,尚卧未起。壹径入上堂,遂前临之曰:窃伏西州,承高风旧矣,乃今方遇而忽然。奈何,命也。因举声哭,门下惊,皆奔入满侧。陟知其非常人,乃与袁逢共荐称之,名动京师。士大夫想望其风采。及西还,道经弘农,通候太守皇甫规。门者不即通,遂遁去。规闻其名,惊悔,追书谢之。壹亦报以书,终不顾。州郡争致礼命,十辟公府,并不就。卒于家。著赋颂箴诔杂文十六篇。《后汉书》本传载其《穷鸟赋》及《刺世疾邪赋》。又有《迅风赋》《艺文》一、《解摈赋》《御览》九百五十一,仅存逸句而已。
《穷鸟赋》,壹自喻也。其文为四言,韵语,短若箴铭。其曰“罩网加上,机乘在下者”,遭时忌也。其曰“飞丸激矢,交集于我;思飞不得,欲鸣不可”者,见恶于众而不得志也;其曰“举头畏触,摇足恐堕。内独怖急,乍冰乍火”者,常恐祸之将及也。词旨显白,古风尽变矣,而《刺世疾邪赋》亦然。节录如次。
伊五帝之不同礼,三王亦又不同乐。数极自然,变化非是,故相反驳。德政不能救世溷乱,赏罚岂足惩时清浊。春秋祸败之始,战国愈复增其荼毒。秦汉无以相逾越,乃更加其怨酷。宁计生民之命,唯利己而自足。于兹迄今,情伪万方。佞谄日炽,刚克消亡。(中略)偃蹇反俗,立致咎殃。捷慑逐物,日富月昌。浑然同俗,孰温孰凉。邪夫显进,直士幽藏。原斯瘼之攸兴,实执政之匪贤。女谒掩其视听兮,近习秉其威权。所好则钻皮出其毛羽,所恶则洗垢求其瘢痕。虽欲竭诚而尽忠,路绝险而靡缘。(中略)宁饥寒于尧舜之荒岁兮,不饱暖于当今之丰年。乘理虽死而非亡,违义虽生而匪存。有秦客者,乃为诗曰: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伊优北堂上,抗脏倚门边。鲁生闻此系辞而作歌曰:势家我所宜,咳唾自成珠。被褐怀金玉,兰蕙化为刍。贤者虽独悟,所困在群愚。且各守尔分,勿复空驰驱。哀哉复哀哉,此是命矣夫。
辞赋至于赵壹,古风尽变矣。此篇句法有四言,有六言,有七言八言,有骈体偶句,有骚体单词,全篇只二句,此是骚赋将灭之征。最为奇特。而篇末托之秦客鲁生,作五言诗歌二首。虽与班固《两都赋》结尾略同,然彼为篇外题咏,此为乱辞性质,固不侔也。是时诗歌渐盛,辞赋久已不竞。观其以诗歌缀于赋末,知是时诗之应用浸广,而西京之赋微矣。又其诗极通俗,似蒙民间文学之影响甚巨。
张超 张超字子并,河间人,留侯良之后。有文才。灵帝时,从车骑将军朱俊征黄巾,为别部司马。著赋颂杂文凡十九篇,又善草书,妙绝时人,世共传之。今《古文苑》载其《诮青衣赋》。盖蔡邕作《青衣赋》,志荡词淫,故超为此赋以诮之也。其文通体四言,与蔡赋同。篇中历举古今女祸,以寓规诫之意。故篇首曰:彼何人斯,悦此艳姿。丽辞美誉,雅句斐斐。文则可佳,志卑意微。讥之也。篇末曰:勤节君子,无当自逸。宜如防水,守之以一。箴之也。作赋以讥弹他人文字者盖自超始。
蔡邕 蔡邕字伯喈,陈留圉人。生于顺帝阳嘉元年后一三二,卒于献帝初平三年后一九一,性笃孝,与叔父从弟同居,三世不分财,乡党高其义。少博学,师事太傅胡广。好辞章术数天文,妙操音律。桓帝时,中常侍徐璜左琯等五侯擅恣,闻邕善鼓琴,白天子敕陈留太守督促发遣,不得已行。到偃师,称疾而归。建宁三年后一七〇,辟司徒桥玄府,玄甚敬之。出补河平长,召拜郎中,校书东观。迁议郎。邕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谬,俗儒穿凿,疑误后学。熹平四年后一七五,乃奏求正定六经文字,灵帝许之。邕自书丹于碑,使工镌刻,立于太学门外。于是后儒晚学咸取正焉。光和初,忤宦官,下洛阳狱。减死徙朔方。仇家使客追路刺邕,客感其义,皆莫为用。居五原安原县,遇赦还,自徙及归凡九月。已而人密告邕谤讪朝廷,邕虑卒不免,乃亡命江海,远迹吴会。积十二年,中平六年后一八九,董卓为司空,征署祭酒。甚见敬重,举高第,补侍御史,又转侍书御史,迁尚书。三日之间,周历三台。迁巴郡太守,复留为侍中。初平元年后一九〇,拜左中郎将。从献帝迁都长安,封高乡侯。三年,卓诛,坐下狱死。年六十一。所著诗赋箴铭连珠等凡百四篇传于世。
蔡邕著作极富。今所传者,除碑诔章表论议数十篇不计外,辞赋有《霖雨赋》、《艺文》二,案《艺文》编于曹植《愁霖赋》后,题为又《愁霖赋》,实误。今据《文选》曹植《美女篇》及张协《杂诗》注引,知为蔡邕所作。《汉津赋》、《古文苑》、《艺文》八、《初学记》七。《述行赋》、《古文苑》,又略见《艺文》二十七,《水经·济水》注作《述征赋》。《玄表赋》《文选》谢脁《拜中书记室辞随王笺》注、《协和婚赋》、《古文苑》、《初学记》十四,《艺文》十七,《御览》三百八十一,《书钞》一百三十四及一百三十五各引数条。《检逸赋》、《艺文》十八、《书钞》一百十。一作《静情赋》。《青衣赋》、《艺文》三十五、《初学记》十九。《短人赋》、本集,《初学记》十九引两条。《瞽师赋》、《书钞》百十七引两条,《初学记》十六、《御览》七百四十。《琴赋》、《艺文》四十四,《书钞》一百九引九条,《初学记》十六、《文选·文赋》及陆机《拟古诗》注引作《琴颂》。颂字误。《笔赋》、《艺文》五十八、《初学记》二十一。《弹棋赋》、《古文苑》、《艺文》七十四、《御览》七百五十五。《圆扇赋》《书钞》百三十四、《伤故栗赋》、《艺文》八十七、《初学记》二十八、《御览》九百六十四。《蝉赋》、《艺文》九十七、《初学记》宋本三十。《释诲》见本传等十余篇。惟《述行赋》、《释诲》二篇完全不阙。诗歌有《樊惠渠歌》、《饮马长城窟行》、《答元式诗》、《答卜元嗣诗》、《翠鸟》数篇,及其他铭颂哀赞祝辞甚夥。又有《篆势》、《隶势》、《九惟文》,皆四言诗也。
延熹二年,后一五九。秋霖雨逾月。是时梁冀新诛,而五侯擅贵,人徒冻饿,死者甚众,真言者多获罪死。邕以宦者白朝廷,被召鼓琴。道病不得前。既归,心愤此事,遂托所经过,作《述行赋》。大抵效班彪《北征》,而感愤过之。篇中历举古今兴亡得丧之故以为法戒,而叙事之文绝少。盖其意本不在纪行。故曰:聊弘虑以存古,宣幽情而属词也。全篇骚体,末系乱辞,不以变化见长,而词尤显豁。古赋至是,无复向之面目矣。本传云:邕闲居玩古,不交当世。感东方朔《客难》及扬雄、班固、崔骃之徒设疑以自通,乃斟酌群言,韪其是而矫其非,作释以戒厉尔尔。此篇托务世公子、华颠胡老为问答,陈义敷辞,皆昔人糟粕,无可取者。惟篇末缀以琴歌,是又规仿中之变化者也。
邕诗凡四言并质直无可观《翠鸟》一首五言亦然。惟《饮马长城窟行》五言乐府一首缠绵宛转,曲折古宕,与他篇了不相类。其诗曰: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郭茂倩曰:长城秦所筑以备胡者,其下有泉窟,可以饮马。言征戍之客至于长城而饮其马,妇人思念其勤劳。故作是曲也。今按此篇《文选》作古词,不知作者姓名。惟《玉台新咏》题为蔡邕作,后人或疑其不然。然邕固尝髡钳徙朔方,居五原矣。彼以流遣穷边,亲历其境。感而为此,诚意中事。孝穆距汉末未久,或可信也。古诗云“青青河畔草”,又云“所思在远道”,又云“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又云“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知此诗亦钞袭摹拟而成者。惟前半两句一韵,联折而下,节拍甚急。而后半忽易以四句一韵,由急转缓,章法自奇,故不觉其蹈袭之迹者此耳。
第五章 建安七子
建安为后汉献帝年号,共计二十四年自后一九六至二一九。其时文学之盛,突过前朝。故后世称曰建安文学。顾建安当中原大乱之际,炎汉鼎革之交,而文学昌盛,乃为中古之黄金时代,此其故安在耶?爰略述其梗概如此。
自宦官得势,屡与外戚斗争甚烈。消长升沉,此伏彼起。展转至于汉末灵帝之世,后兄何进与十常侍两败俱伤,而董卓以进召,入京,谋诛宦官。于是州将拥兵者一跃而为权臣。卓既得志,遂萌异图。废少帝,立献帝。迁都长安,烧宫室,掘诸帝陵,暴戾恣睢,大失人望。旋即败灭。时黄巾剧乱,群盗蜂起,州牧割据之局已成。而曹操当国,挟天子以令诸侯,削平群雄,政由己出。操雄才大略,阴谋禅代,延揽人才,不遗余力。观其为丞相时下令曰: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惟才是举,吾得而用之。《三国志·魏志》一。操又雅善文学,故其所罗致者颇多文学之士。如王粲、陈琳、阮瑀、应玚、徐幹、刘桢等,咸先后辟为掾属,宠加旌命。而其诸子亦皆擅长文艺,时与群彦酬唱观摩。梁王菟园之盛会雅集,于兹复见。此建安文学之盛由于曹氏父子提倡之功者一也。又考桓灵以来,宦者恣横,朝野善类,多遭荼毒,列于党锢。士大夫之服膺儒教者,往往以清议取祸。于是禀性稍偏之人,愤世嫉俗,激而为疏狂放荡之行。言论思想,不受儒学拘束,隐居放言,孤高自许,浸假而成风气。故赵壹之狂,而有疾邪之赋;孔融之漫,而有非孝之言,路粹奏孔融云云。虽未可遽信,然融诗自言不慎小节,又时嘲弄曹操,则融之不修边幅可知。汉末士风大抵然也。杨修、祢衡并以细行不谨取杀身之祸,此皆其明征也。故其时文人学士无复有昔日儒生之守,而好为臧否人物之论。感情胜于道德,出乎口而形诸文,但得直抒己意,写其素怀,辞赋经学自非其好。适其时民间文学盛行,潮流风靡,势不可遏。是故梏亡已久之心灵,一旦暴发,而文学遂辟一新径矣。此辞赋儒学之反动有以促进建安文学之改进者二也。然则汉末虽当剧乱,而文学独放异彩者非偶然矣。
魏文帝《典论·论文》曰: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幹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幹,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衃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此建安七子之称所由起也。兹列述之。
孔融 孔融字文举,孔子二十世孙。幼有异才。年十岁,随父诣京师。融造河南尹李膺,欲观其人。语门者曰:我是李君通家子弟。门者言之膺,请融。问曰:高明祖父,尝与仆有恩旧乎?融曰然,先君孔子与君先人李老君,同德比义,而相师友,则融与君累世通家。众坐莫不叹息。性好学,博涉多该览。山阳张俭,为中常侍侯览所怨,亡逋就融兄褒,不遇。时融年十六,俭少之而不告。融见其有窘色,谓曰:兄虽在外,吾岂不能为君主邪?因留舍之。事发,并收褒、融下狱,一门争死。吏未知所坐,乃上衆之。诏卒坐褒。融由是显名。灵帝时,辟司徒杨宪府。初平中,举高第,为侍御史。托病免。后辟司空掾,拜中军侯,迁虎贲中郎将。献帝初,以忤董卓,转为议郎,出为北海相。为黄巾贼所围,求救于平原相刘备,遂解。融负其高气,志在靖难,而才疏意广,迄无成功。在郡六年,备表为青州刺史。建安元年,为袁谭所攻,城陷出奔。及献帝都许,征为将作大匠,迁少府。时侮慢曹操,发辞偏宕,多致乖忤。郗虑承旨,以微法奏免融官。岁馀,复拜太中大夫。宾客日盈其门,尝叹曰:坐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吾无忧矣。操终忌之,令路粹枉状奏其罪,下狱弃市。时年五十六。妻子皆被诛。魏文帝深好其文辞,募有上融文章者赏以金帛。所著诗颂六言等凡二十五篇。今所传有《离合作郡姓名字诗》一首,《杂诗》二首,《临终诗》三首,《失题》一首,皆五言。又有六言诗三首,而辞赋则未之见。
《典论》云:孔融体气言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此持评其杂文耳。其诗虽不及诸子,然其胸怀高旷,睨傲一世之态,亦自可见。例如《杂诗》一首云:
岩岩钟山首,赫赫炎天路。高明耀云门,远景灼寒素。昂昂累世士,结根在所固。吕望老匹夫,苟为因世故。管仲小囚臣,独能建功祚。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幸托不肖驱,且当猛虎步。安能苦一身,与世同举措。由不慎小节,庸夫笑我度。吕望尚不希,夷齐何足慕。
陈沆曰:文举志匡汉祚,不附奸雄。成则为吕望,不成则为夷齐。甘蹈庸夫之所笑,故托猛虎以咏怀。《诗比兴笺》。此作者之本意也。顾此篇独以气胜,殆子桓所谓词气高妙者,不仅于他文中见之与。其《临终诗》云“言多令事败”,颇有悔恨之意。盖其取祸之道,亦未尝不自知也。诗又曰:人有两三心,安能合为一。三人成市虎,浸渍解胶漆。其痛心谗邪之害深矣。六言诗有“曹公忧国无私”及“梦想曹公归来”之语,其时何尚与操甚洽。及其雄诈渐著,始相违逆耳。六言三首,每句用韵。离合体为四言,游戏韵语未可言诗矣。例如云“渔父屈节,水潜匿方”为离鱼字,又云“与时进止,出行施张”为离日字,合成鲁字。《越绝书·叙外传》记载此体。
陈琳 琳字孔璋,为何进主簿。进欲诛宦官,太后不听。乃召四方猛将,并使引兵向京城,欲以劫恐太后。琳谏,进不纳其言,竟以取祸。避难冀州,袁氏使典文章。袁氏败,归曹操。操谓曰:卿昔为本初移书,但可罪状孤而已。恶恶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邪。琳谢罪,操爱其才而不咎。琳作诸书及檄草成,呈操。操苦头风,是日疾发。卧读琳所作,翕翕而起曰:此愈我病。数加厚赐焉。建安二十二年后二一七卒。
琳文今所传有《武军赋》、《艺文》五十九,《初学记》二十二,《御览》三百六十六、三百四十七、三百四十八、三百五十、三百五十六、三百五十八。《神武赋》、《艺文》五十九、《书钞》百五十八。《神女赋》《艺文》七十九、《止欲赋》《艺文》十八诸篇,然皆不全。又有《大暑赋》《初学记》三、《大荒赋》《初学记》二十九、《迷迭赋》、《艺文》八十一、《御览》百八二十。《马脑勒赋》、《书钞》百二十六、《御览》八百八又三百五十八。《柳赋》《初学记》二十八、《鹦鹉赋》《艺文》九十一诸篇,仅存逸句。《应讥》一篇见《艺文》二十五则《答客》、《解嘲》之类也。诗有《饮马长城窟行》一首,《游览》二首,《宴会》一首,皆为五言。兹录其《饮马长城窟行》于下: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善事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身在祸难中,何为久留他家子。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此篇以征夫思妇往来书简为辞,较蔡邕一首之仅为片面之书者,章法尤奇。按便嫁莫留住三句,健少谓其妻之词也。君今出语一何鄙以下,则寡妇之报其夫也。“身在祸难中”二句乃述其夫之言,所谓出语一何鄙也。沈确士谓其无问答之痕而神理井然,可与汉乐府竞爽,信矣。此篇后人多仿拟之作,鲍明远《拟行路难》一首云:“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杜甫《前出塞》云:“磨刀呜咽水,水赤刀伤手。”又《兵车行》云:“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靡不袭其词意焉。明远《拟行路难》用五七言体,亦学此篇。
王粲 粲字仲宣,山阳高平人。曾祖父祖父皆为汉三公,父谦为大将军何进长史。献帝西迁,粲徙长安,左中郎将蔡邕见而奇之。时邕才学显著,贵重朝廷,常车骑填巷,宾客盈座。闻粲在门,倒屣迎之。粲既至,年既幼弱,容状短小,一坐尽惊。邕曰:此王公孙也,有异才,吾不如也。吾家书籍文章,尽当与之。年十七,辟为黄门侍郎,以西京扰乱,不就,乃之荆州依刘表。表卒,劝其子琮降曹操。操辟为丞相掾,赐爵关内侯,后迁军谋祭酒。魏国既建,拜侍中。博物多识,问无不对。时旧仪废弛,兴造制度,粲恒典之。尝与人共行,读道边碑,一过成诵,不失一字。观人围棋,局坏,粲为覆之,不误一道。其强记默识如此。善算术。属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人常以为宿构,然正复精思覃思,亦不能加也。著诗赋论议垂六十篇。建安二十一年,从征吴。二十二年后二一年春,道病卒。时年四十一。
粲文传者甚多。辞赋完篇者惟《登楼赋》《文选》一篇而已。其《大暑赋》、《艺文》五、《初学记》三、《书钞》百三十二、《御览》三十四。《游海赋》、《艺文》八、《初学记》六、《书钞》百三十七、《文选·江赋》注。《浮淮赋》、《艺文》八、《初学记》六、《书钞》百三十七、百三十八。《闲邪赋》、《艺文》十八,《书钞》百三十六引作《闲居赋》,当是“闲邪”误。又《文选》谢玄晖《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赠西府同僚》诗注。《出妇赋》《艺文》三十、《伤夭赋》《艺文》三十四、《思友赋》《艺文》三十四、《寡妇赋》、《艺文》三十四、《文选》潘岳《寡妇赋》注。《初征赋》《艺文》五十九、《羽猎赋》、《艺文》六十六、《初学记》二十二。《酒赋》、《艺文》七十二、《书钞》百四十八。《神女赋》、《艺文》七十九、《书钞》百三十五、《御览》三百八十一、七百十九、《文选》潘岳《寡妇赋》注、《史记·五宗世家》索隐。《迷迭赋》《艺文》八十一、《玛瑙勒赋》、《艺文》八十四,《御览》三百五十八、又八百八。《车渠碗赋》、《艺文》八十四、《御览》八百八、《文选》左思《咏史诗》注。《槐树赋》、《艺文》八十八、《初学记》二十八。《柳赋》、《艺文》八十九、《初学记》二十八。《白鹤赋》《艺文》九十、《鹦鹉赋》《艺文》九十一、《鹖赋》《艺文》九十、《莺赋》《艺文》九十二、《投壶赋》《御览》七百四十三、《围棋赋》《御览》七百五十三、《弹棋赋》《御览》七百五十四二十四篇,皆残篇逸句,或仅存题序。《七释》一篇,亦散见各类书中。《艺文类聚》又载其《仿连珠》四首,《吊夷齐文》一篇,似皆不全。诗歌存者,如《七哀》、《从军》、《公宴》、《咏史》、《杂诗》等篇,皆为五言。《赠蔡子笃》、《思亲》等篇皆为四言。颂赞杂铭亦如之。《俞儿舞歌》四首,其《弩俞新福歌》为四言,《矛俞安台行辞》三首皆杂言,与《郊祀歌》体同。
魏文帝《典论·论文》谓王粲长于辞赋,并举其《初征》、《登楼》、《槐赋》、《征思》等篇,谓虽张蔡弗能加。又《与吴质书》亦云: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以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今观其《登楼》一篇,乃一骚体短赋。大抵至荆州依刘表时之所作也。因登高望远,而兴怀土之思,其主旨略同班彪《北征》。而自昼及夜由登及降,层次结构似又出于相如《长门》,篇中凡三易韵,每韵约为一段。清新绵丽,盖抒情小赋之佳制也。
粲诗四言皆不足道,五言诗则与诸子相伯仲,而《七哀》三首《从军》五首二篇为尤胜。例如《七哀》一首云: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泪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此为董作乱政,仲宣避乱荆州时所作。篇中云云,乃述其途中所见如此。夫母子至不能相保,竟弃之草间,则当之乱象可知矣。沈确士谓此诗为少陵《无家别》、《垂老别》诸篇之所祖,询不诬也。其言曰:“未知身死处,何用两相完。”借饥妇口吻出之,弥觉凄楚。少陵“三吏”,无不取其章法,遂成绝唱。《诗品》称仲宣诗文秀而质衈,在曹刘间别构一体。
徐幹 徐幹字伟长,北海人。建安中,辟司空曹操府,以疾休息。后除上艾长,又以疾不行。历空司全军谋祭酒,掾属五官将文学。建安二十二年卒。其文辞赋未有全篇。其引见于各类书中者,有《齐都赋》、《艺文》六十一,《水经·河水注》一,《书钞》百四十二、百四十六、百四十八,《初学记》四,《御览》六百八十八、三百三十八、三十九,《文选》曹子建《赠徐幹》诗注。《西征赋》《艺文》五十九、《序征赋》《艺文》五十九、《哀别赋》《初学记》十八、《嘉梦赋》《初学记》七、《冠赋》《初学记》二十六、《团扇赋》、《书钞》百三十四《御览》七百二,又八百十四。《车渠碗赋》《艺文》七十三及《七喻》《艺文》五十七、《初学记》二十六、《御览》四百六十四、《书钞》十三、百四十二、百四十五、《文选》陆衉《石阙铭》、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及谢庄《月赋》注。等篇,五言诗有《答刘公幹》诗、《情诗》、《室思》六首及《为挽船士与新娶妻别》《玉台》作魏文帝,题为《于清河见輓船士新婚与妻别》凡九首。兹录其《室思》二章如左:
峨峨高山首,悠悠万里道。君去日以远,郁结令人老。人生一世间,忽若暮春草。时不可再得,何为自愁恼。每诵昔鸿恩,贱躯焉足保。其二。
浮云何洋洋,愿因通我词。飘飘不可寄,徙倚徒相思。人离皆复会,君独无返期。自君之出矣,明镜不复治。思君为流水,何有穷已时。其三。
《室思》一篇诸选本皆以前五章为《杂诗》,末一章为《室思》,误也。《艺文》载“浮云何洋洋”一首,正题作《室思》,又载宋孝武“自君之出矣”一首,亦题作《拟室思》,是其证。魏文谓称其文有齐气。此非论其诗,论其赋耳。《典论》举其《玄猿》、《漏卮》、《团扇》、《橘赋》,与王粲并称,今不存。然诸诗质朴自然自不可及。盖五言于当日为新体,作者多蒙乐府影响,故其气息相近。“自君之出矣”四句,后人截拟之者众矣。如宋孝武帝、张九龄等,虽时有巧思,终不及其自然。《诗品》称伟长诗亦能闲雅。
阮瑀 阮瑀字元瑜,广陵人。少受学于蔡邕。建安中,都护曹洪欲使掌书记,瑀终不为屈。曹操雅闻瑀名,辟之不应。连见逼促,乃逃入山中。操使人焚山,得瑀,送入。时操征长安,大延宾客,怒瑀不与语,使就技人列。瑀善解音,能鼓琴,遂抚弦而歌曰:奕奕天门开,大魏应期运。青盖巡九州,在东西人怨。士为知己死,女为悦者玩。恩义苟敷畅,他人焉能乱。为曲既捷,音声殊妙,当时冠坐。操大悦,以为司空军谋祭酒,管记室。后为仓曹掾属。建安十七年后二一二卒。著文赋数十篇。《纪征赋》《艺文》五十九、《止欲赋》、《艺文》十八、《文选》谢宣远《张子房》诗、范彦龙《赠张稷》诗、曹颜远《思友人》诗、谢玄晖《齐敬皇后哀册文》注。《筝赋》、《艺文》四十四、《初学记》十六。《鹦鹉赋》《艺文》九十一诸篇尚有存者。又有《吊伯夷文》《艺文》三十七。乃四言韵语,五言诗有《驾出北郭门行》、《咏史诗》、二首。《杂诗》二首。《七哀诗》、《隐士》、《苦雨》、《失题》、《公宴》、《怨诗》,凡十一首。《七哀》、《咏史》咏三良殉秦穆公事等诗,大约当时应教之作,故自陈王以下多有之。其《驾出北郭门行》,与王粲《七哀》诗首章略同,似仿乐府《孤儿行》为之。录之如后:
驾出北郭门,马樊不肯驰。下车步踟蹰,仰折枯杨枝。顾闻丘林中,嗷嗷有悲啼。借问啼者谁,何为乃如斯。亲母舍我没,后母憎孤儿。饥寒无衣食,举动鞭捶施。骨消肌肉尽,体若枯树皮。藏我空屋中,父还不能知。上冢察故处,存亡永别离。亲母何可见,泪下声正嘶。弃我于此间,穷厄岂有赀。传告后代人,以此为明规。
应玚 应玚字德连,汝南人。祖奉,才敏,善讽诵,读书五行俱下。延熹中,至司隶校尉。子劭,博学多识,撰述百余卷,官至泰山守。劭弟珣,为司空掾,即玚父。曹操辟玚为丞相掾属,转为平原侯庶子,后为五官将文学。建安二十二年卒。著文赋数十篇。今其赋有《愁霖赋》《艺文》二、《灵河赋》、《艺文》八、《初学记》六、《水经·河水注》五。《正情赋》、《艺文》十八、《书钞》百三十六。《撰征赋》《艺文》五十九、《西狩赋》《艺文》六十六、《驰射赋》、《艺文》六十八、《御览》三百五十八。《车渠碗赋》《艺文》七十三、《竦迷迭赋》、《艺文》八十一、《御览》九百八十二。《慜骥赋》《艺文》九十三、《杨柳赋》《艺文》八十九、《鹦鹉赋》《艺文》九十一、《西征赋》《水经》二十二“渠水”注、《校猎赋》《初学记》二十二凡十三篇,皆残佚不全。又有《弈势》《艺文》七十四《御览》七百五十三一篇,所存较多。《释宾》《文选·七命》、袁宏《三国名臣序赞》及《广绝交论》注。一篇,仅得数语。《文质论》《艺文》二十二虽非完帙,尚存四百余字,盖骈俪而有韵之文也。四言诗有《报赵淑丽》一首,五言诗则有《公宴》、《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诗、《别诗》二首《斗鸡》凡五首,诗视诸子稍逊。《侍五官将》一首,前半托鸣雁为言,似系乐府体,后半另为一事,故或疑为两篇而误合之也。
刘桢 刘桢字公幹,东平人。父名梁,少有清才,以文学见贵,终于野王令。桢辟为丞相掾属,为诸公子所亲爱。文帝为太子时,尝请诸文学。酒酣坐欢,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众人咸伏,而桢独平视。操闻之,乃收桢治罪,减死输作署吏。建安二十二年卒。其文有《大暑赋》《艺文》五、《黎阳山赋》、《艺文》七、《文选》谢叔源《游西池》诗注。《鲁都赋》、《艺文》六十一,《初学记》三、又四、又六、又十五、又二十六、又二十七、又二十八,《御览》百五十六、三百八十一、六百九十七、七百二、七百十八、八百十六、八百三十二、九百二十五、九百六十四,《书钞》百三十五、又百三十六、百四十六、百五十八,《水经·泗水注》,《文选》王融《曲水诗序》注。《遂志赋》《艺文》二十六、《清虑赋》、《初学记》二十七,《御览》百八十五、七百六、又七百九、又八百七、八百八、八百九、九百七十四,《书钞》百三十三、又百四十四,《文选·雪赋》注。《瓜赋》《艺文》八十七,《初学记》十、又二十七,《御览》二百四十六、八百十九、九百七十八,《文选》颜延年《皇太子释奠会诗》注。诸篇。惟《遂志赋》存者较多。五言诗有《公宴》、《赠五官中郎将》四首、《赠徐幹》、《赠从弟》三首、《杂诗》、《斗鸡》、《射鸢》、《失题》二首等十余首。
文帝《典论》曰: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又与吴质书》曰:公幹有逸气,但未遒耳。《诗品》称其诗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然自陈思以下,桢称独步。其推崇可谓至矣。兹录《赠五官中郎将》一首如下:
秋日多悲怀,感慨以长叹。终夜不遑寐,叙意于濡翰。明灯耀闺中,清风凄已寒。白露涂前庭,应门重其关。四节相推斥,岁月忽欲殚。壮士远出征,戎事将独难。涕泣洒衣裳,能不怀所欢。
此诗磊落粗豪,殆子桓所谓壮而不密,逸而未遒者也。至其《公宴》及《赠徐幹》诸篇则轻清秀丽,时有佳句。如《公宴》云:“华馆寄流波,豁达来风凉。”又《赠徐幹》云:“轻叶随风转,飞鸟何翻翻。”此又锺氏所谓凌霜跨俗者欤。然仅以公幹见存五言观之,目为七子冠军,终有侧媚之嫌矣。
第六章 七子以外诸家之文学
蔡琰 蔡琰字文姬,邕女,董祀妻。博学有才辩,又妙于音律。初适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归宁于家。兴平中,天下丧乱,文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素与邕善,痛其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而重嫁于董祀。祀为屯田都尉,犯法当死,文姬诣操请之,乃赦祀罪。操问曰:闻夫人家多坟籍,犹能记之之不。文姬曰:昔亡父赐书四千许卷,流离涂炭,罔有存者。今所诵忆裁四百余篇耳。操曰:今当使十吏就夫人写之。文姬曰:妾闻男女之别,礼不亲授。乞给纸笔,真草惟命。于是缮书送之,文无遗误。后感伤乱离,追怀悲愤,作诗二章。其一略曰:
汉季失权柄,董作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卓兵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回路险且阻。(中略)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几微间,辄言毙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已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中略)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呼手抚摩,当发复回疑。兼有同时辈,相送告别离。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歔欷,行路亦呜咽。(中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嗥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东坡谓此诗不类东京,乃后人拟作者,范书载之本传误也。且琰之入胡,在父殁之后。董卓既诛,伯喈乃遇祸。今此诗乃云以卓乱入胡,其伪甚显。《东坡志林》。蔡宽夫辩之曰:卓既擅废立,袁绍辈起兵山东,以诛卓为名。中原大乱,卓挟献帝迁长安,是时士大夫岂能以家自随。则琰之入胡,不必在邕死之后。其诗首言“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则指绍辈固可见。继言“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纵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回路险且阻”,则是为山东兵所掠也。其云“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则邕尚无恙,尤无疑也。《宽夫诗话》。今按《董卓传》载卓遣其校尉李傕、郭汜、张济将步骑数万,击破河南尹朱俊于中牟,因掠陈留颍川诸县,杀掠男女,所过无复遗类。此事在初平三年正月。琰丧夫,归宁,居陈留,虑必难逃此劫。又按卓传,卓诛在初平三年四月,而蔡邕下狱死。参看《蔡邕传》。可知文姬入胡,实在蔡邕未死之前。且诗中“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及“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云云,无不与卓传一一吻合。然后知琰传言为胡骑所获者即指卓兵而言。若在兴宁,卓已诛矣。缘何复有胡骑耶。传言兴平中者,记事偶误耳。蔚宗去建安未远,《悲愤》二诗特取以入传,岂慢无别择之书可比。故蔡琰入胡之由,当从自述为确。不得以传文所记偶歧,而反遽疑其诗之伪也。
《悲愤》为一长篇叙事诗,文辞质朴,结构谨密。篇中约分四段,首述遭乱致虏之由,次述沦落异域之苦,中言归国别子之难,末写归后沧桑之感,而别子一节尤能动人。末段与古诗《十五从军征》一首略同。孔融《杂诗》第二首亦同。大抵是时乐府歌辞盛行,故文姬亦受其影响耳。沈归愚谓其段落分明,而灭去脱卸转接痕迹。若断若续,不碎不乱。少陵《奉先咏怀》、《北征》等作往往似之。又谓其激昂酸楚,读去如惊蓬坐振,沙砾自飞。《说诗晬语》。非溢辞也。
《悲愤》第二首为骚体诗,纯以抒情为主,而篇末一段最佳。录之如后。
北风厉兮肃冷冷,胡笳动兮边马鸣。孤雁归兮声嘤嘤,乐人兴兮弹琴筝。音相和兮怨且清,心吐思兮胸愤盈。欲舒气兮恐彼惊,含哀咽兮涕沾颈。家既迎兮当归宁,临长路兮捐所生。儿呼母兮啼失声,我掩耳兮不忍听。追持我兮走茕茕,顿复起兮毁颜形。还顾之兮破人情,心怛绝兮死复生。
世所传蔡琰《胡笳十八拍》,必为伪托,昔人多辩之。惟朱子取之,以为非《悲愤诗》所可比。然《胡笳》形式与汉人骚赋不类,如曰:“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极似王摩诘之《山中人》,江淹《爱远山》及《山中楚辞》视此犹稍古致。古意尽失。又曰:“城南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则竟绝似唐人古风,至早亦当为六朝人所依托。
边让 边让字文礼,陈留复仪人。少辩博,能属文。大将军何进闻让才名,欲辟之,恐不至,诡以军事征召。既到,署令史。进以礼见之,时宾客满堂,莫不羡其风。孔融、王朗并修刺候焉。议郎蔡邕深敬之,以为让宜处高任,乃荐于何进。后以高才擢进,屡迁,出为九江太守。初平中,王室大乱,去官归家。恃才气,不屈曹操,多轻侮之言。建安中,其乡人有构让于操。操告郡,就杀之。文多遗失。今所传仅本传所载《章华台赋》一篇。赋序为有韵散文,正文则为《离骚》体。序托言楚灵王游云梦事,实为高唐神女之余绪。本传谓其作《章华赋》,虽多淫丽之辞,而终之以正。亦相如之讽也。
祢衡 祢衡字正平,平原般人。少有才辩,而气尚刚傲,好矫时慢物。兴平中,邂难荆州。建安初,来游许下,善孔融及杨修。常称曰: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余子碌碌,莫足数也。融亦深爱其才。衡始弱冠,而融年四十,遂与为交友。上疏荐之,数称于曹操。操欲见之,而衡素相轻疾。自称狂病,不肯往。而数有恣言。操怀忿,而以其才名,不欲杀之。已而召为鼓史,卒以辱詈操,操乃送与刘表。表及荆州士大夫服其才,甚宾礼之。文章言议,非衡不定。后复侮慢于表,表耻不能容。以江夏太守黄祖性急,故送衡与之。祖亦善待焉。衡为作书记,轻重疏密各得体宜。卒以言不逊顺,见杀。年二十六。文多不存。初祖长子射,为章陵太守,尤善于衡。尝与俱游,读蔡邕所作碑文。一过即能书之,莫不叹服。射时大会宾客,人有献鹦鹉者,射举卮曰,愿先生赋之,以娱嘉宾。衡揽笔为之,文不加点,辞采甚丽。今其赋见于《文选》。体制极似六朝,全篇大旨,悉为寄托之辞。盖借鸟以自喻耳。然正平狂士,而此赋词气平缓,且怀危行言逊之惧。故曰:“宁顺从以远害,不违之以丧生。”又曰:“岂言语以阶乱,将不密以致危。”则衡非不知明哲保身之过者,然知之而不戒之,卒以任气贾祸,惜哉。
繁钦 繁钦字休伯,颍川人。少以文才机辩得名,长于书记,又善为诗赋,其所《与太子书》记喉转意率皆巧丽。为丞相主簿,建安二十三年二一八。卒。今其文有《暑赋》、《艺文》五、《书钞》百三十五、《初学记》三。《抑检赋》《文选》潘岳《在怀县》诗注、《愁思赋》、《艺文》三十五、《初学记》三作《秋思赋》。《弭愁赋》《艺文》三十五、《述征赋》《御览》三百五十、《述行赋》、《文选》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注,《史记·鲁世家索隐》引。《邂地赋》《水经·济水注》二、《征天山赋》、《艺文》五十九、《御览》三百三十九又三百五十三作《撰征赋》。《建章凤阙赋》《艺文》六十二、《三胡赋》、《御览》三百六十九、三百八十二、九百六十六。《桑赋》、《艺文》八十八、《御览》九百五十五。《柳赋》《艺文》八十九十二篇,无一全者。又有《砚颂》《初学记》二十一、《砚赞》、《艺文》五十八、《初学记》二十三。《尚书箴》《初学记》十一,《古文苑》以为崔骃作。等篇或为骚体或为四言,亦可略窥其文之一斑矣。诗歌四言则有《赠梅公明》诗一首,《远戍劝戒》诗一首,五言则有《蕙咏》一首,《定情诗》一首,《槐树诗》阙及《杂诗》阙二首。而《定情诗》最有名,诗曰:
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事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中略)与我期何所,乃期东山隅。日旰兮不来,谷风吹我襦。远望无所见,涕泣起踟蹰。与我期何所,乃期南山阳。日中兮不来,飘风吹我裳。遥望莫谁睹,望君愁我肠。与我期何所,乃期西山侧。日夕兮不来,踯躅长叹息。远望凉风至,俯仰正衣服。与我期何所,乃期北山岑。日暮兮不来,凄风吹我襟。望君不能坐,怨苦愁我心。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乐府解题》云:《定情诗》言妇人不能以礼从人,而自相悦媚,乃解衣服玩好致之,以结绸缪之志。终而不答,乃自伤悔焉。陈沆独谓此篇必非泛泛无寄托者。观魏文《与吴质书》,历数存没诸人,而不及主簿。或亦情好不终,有为而发耳。其《咏蕙》诗云:“三光照八极,独不蒙余晖。”则休伯之隐衷可知矣。顾此诗体制虽奇,亦有所本,平子《四愁》之章,此申其嗣响。渊明《闲情》之赋,此导其前修。其中历述致赠珍玩,似本诸古乐府之有所思。已见前。盖建安诗人,殆无不乐府之影响也。
杨修 杨修字祖德。震玄孙,彪子。修好学,有俊才。建安中,举孝廉,除郎中,为丞相曹操主簿,用事曹氏。及操平汉中,欲因讨刘备,而不得进;欲守之,又难为功。护军不知进止何依,操于是出教曰鸡肋,外曹莫能晓。修独曰:夫鸡肋食之则无所得,弃之则如可惜,公归计决矣。其机决各类此。修又尝出行,筹操有问外事,乃逆为答之。敕守舍儿,若有令出,依次通之。既而果然,如是者三。操怪其速,廉得其状,于是忌修。且以袁术之甥,虑为后患,遂因事杀之。《后汉书》传注引《续汉书》曰时年四十五。又《魏志·陈思王植传》注《典略》曰:“修死后百余日而太祖薨。”则当生于灵帝熹平五年,后一七六。所著赋颂诗辞等凡十五篇。今所传有《节游赋》《艺文》二十八、《出征赋》、《艺文》五十九、《书钞》未改本百三十七、《御览》七百七十。《许昌宫赋》、《艺文》六十二、《文选》潘岳《籍田赋》注。《神女赋》《艺文》七十九、《孔雀赋》《艺文》九十一诸篇,无一完璞。亦无一骚体,直是六朝俳俪之文耳。
二丁 丁仪字正礼,沛郡人。父冲,与曹操善,操常德之。闻仪为令士,虽未见,欲妻以爱女。以问五官将丕。丕曰:女人观貌,而正礼目不便,诚恐未必悦也。遂止。寻辟仪为掾。与论议,嘉之。曰:丁掾好士也,即使其两目盲,尚当与女,何况但眇。吾儿误我。时仪亦恨不得尚公主,而与临淄侯植亲善,数称其奇才。操既欲立植,仪共赞之。及太子立,欲治仪罪。转为右刺奸掾,后竟下狱杀之。有《厉志赋》《艺文》二十六、《文选》沈约《奏弹王源》注。其弟廙,字敬礼。少有才姿,博学洽闻。初辟公府。建安中,为黄门侍郎。文帝即王位,与兄仪并诛。有《蔡伯喈女赋》《艺文》三十、《弹棋赋》《艺文》七十四二篇。妻某氏,有《寡妇赋》,《艺文》三十四。《初学记》十四作丁仪。《文选》潘岳《寡妇赋》、陶潜《归去来辞》注又作丁仪妻。为阮瑀妻而作也。按文帝作《寡妇赋》命王粲等并作之,此篇盖亦当时应教之作也。仪、廙他文未见。陈思王曾屡赠与诗云。
仲长统 统字公理,山阳高平人。少好学,博涉书记,赡于文辞。年二十余,游学青徐并冀之间,与交者多异之。初归并州刺史高幹,已而去之。性衒傥敢直言,不矜小节。默语无常,时人或谓之狂生。每州郡命召,辄称疾不就。尚书令荀彧闻其名,举为尚书郎,后参丞相曹操军事。每论说古今及时俗行事,恒发愤叹息。因著论,名曰《昌言》。凡三十四篇,十余万言。献帝逊位之岁按即延康。卒。年四十一。有《述志诗》二章,见本传。今录其一:
大道虽夷,见几者寡。任意无非,适物无可。古来缭绕,委曲如琐。百虑何为,至要在我。寄愁天下,埋忧地下。叛散五经,灭弃风雅。百家杂碎,请用从火。抗志山西,游心海左。元气为舟,微风为柂。敖翔太清,纵意容冶。
两汉数百年,为四言诗者多矣,而当此诗为第一。盖其胸襟洒落,俯仰宇宙,有不可一世之慨。故能一气贯注,挟风雨雷霆以俱下。词朴而不俗,理析而不陈,韦孟以后,孟德以前,未之有也。然是时五言新体既昌,四言诗终不能复振,故为之者益稀矣。
第七章 东汉之乐府歌辞
自武帝采风,乐府斯立。民间文学日盛,流衍迄于东汉,众制弥广,几欲夺文人之席而代之。和顺以来,辞浸繁多。建安之际,人皆颦效。其衣被词林之功不为小矣。爰杂举数例,依次论述如左。
一、《雁门太守行》
孝和帝在时,洛阳令王君。本自益州,广汉蜀民。少行宦,学通五经论。一解。明知清令,历世衣冠。从温补洛阳令,治行致贤。拥护百姓,子养万民。二解。外行猛政,内怀慈仁。文武备具,料民富贫。移恶子姓,编著里端。三解。杀伤人,比伍同罪对门。禁鍪矛八尺,捕轻薄少年。加笞决罪,诣马市论。四解。无妄发赋,念在理冤。敕吏正狱,不得苛烦。财用钱三十,买绳礼竿。五解。贤哉贤哉,我县王君。臣吏衣冠,奉事皇帝。功曹主簿,皆得其人。临部居职,不敢行恩。清身苦体,夙夜劳勤。治有能名,远近所闻。七解。天年不遂,早就奄昏。为君作祠,安阳亭西。欲令后世,莫不称传。八解。
《古今乐录》曰:王僧虔《技录》云,《雁门太守行》歌《古洛阳令》一篇。《后汉书·王涣传》。涣字稚子,广汉郪人也。少好侠,尚气力,数通剽轻少年。晚而改节,敦儒学,习书读律,略举大义。后举茂才,除温令。三年,迁兖州刺史。坐论。岁余,征拜侍御史。永元十五年后一〇三,从驾南巡,还为洛阳令。以平正居身,得宽猛之宜。其冤嫌久讼,历政所不断,法理所难平者,莫不曲尽情诈,压塞群疑。又能以谲数发擿奸伏,人称为神算。元兴元年后一〇五,病卒。百姓市道,莫不咨嗟。男女老壮皆相与赋敛,致奠醊以千数。民思其德,为立祠安阳亭西。每食,辄弦歌而荐之。按此歌词历述汉本末,与本传合。《宋书》载此篇本题作《洛阳令》,《雁门太守行》则其旧调耳。《乐府解题》不明其义,郑夹漈又疑雁门当为安定之误,王涣父尝为安定太守。非也。盖凡拟古乐府者但用旧题,所咏之事不必同也。《雁门太守》古辞不传,后人借其题调颂洛阳令王涣德政,亦犹以《秦女休行》咏庞烈妇之类也。
按《东观汉纪》载王涣为温令。商贾露宿,人开门卧。人为作谣曰:王稚子,代未有。平徭役,百姓喜。而此篇历叙王涣政绩特详,与民歌异。盖当日文人之所作也。古乐府多用叙事体,如《孤儿行》、《陌上桑》皆是,惟此则辞极朴拙,绝少文学风趣。以其意主颂赞,平铺直叙,与抒情之作不同,遂觉干枯乏味耳。
二、《羽林郎》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裙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就我求珍肴,金盆脍鲤鱼。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裙。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
此篇向以为辛延年作。辛延年事无可考,郭茂倩以为后汉时人。羽林郎者,掌宿卫侍从之官。见《后汉书·百官志》。霍家奴冯子都者,霍光之家奴也。按《汉书·霍光传》云:霍氏奴入御史府,欲入大夫门。又曰:光爱幸奴冯子都。又曰:使苍头上头谒,莫敢谴者。是霍氏奴冯子都等明具《汉书》。又按《后汉书·窦宪传》:永元元年,以宪为大将军,景为执金吾。权贵显赫,倾动京都。虽俱骄纵,而景为尤甚。奴客缇骑,依倚形势,侵陵小人。强夺财货,篡取罪人,妻略妇女。商贾闭塞,如避寇仇。有司畏懦,莫敢举奏。疑此诗为窦景而作。其言霍光者,托往事以讽今也。此篇大抵摹拟《陌上桑》。其形容服饰之盛,拒绝金吾之请,前后结构莫不相同。惟《陌上桑》以夸示夫婿作结,此以庄言峻拒作结,微有异耳。篇中多偶辞,后汉诗文皆然。而“不惜红罗裂”数句虽似寻常,实则深刻有至理。杜工部《丽人行》亦规模此。
三、《董娇饶》
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纤手折其枝,花落何飘飏。请谢彼姝子,何为见损伤。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何时盛年去,欢爱永相忘。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肠。归来酌美酒,挟瑟上高堂。
郭茂倩《乐府诗集》载此篇,题为后汉宋子侯作。其事亦不可考。董娇饶者,人名也。沈确士曰此诗大意以花落比盛年之易逝也。婀娜其姿,无穷摇曳。沈方舟《汉诗说》云。“请谢彼姝子”二句是问词,“秋高八九月”四句是姝子答词,“秋时自零落”四句又是答姝子之词。正意全在“吾欲竟此曲”四句。见欢日无多,劝之及时行乐尔。按《古诗》云“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亦犹此诗之意也。大抵出于《离骚》草木零落美人迟暮之意。起四句昔人称为汉人艳语。
四、《盘中诗》
山树高,鸟鸣悲。泉水深,鲤鱼肥。空仓雀,常苦饥。吏人妇,会夫希。出门望,见白衣。谓当是,而更非。还入门,中心悲。北上堂,西入阶。急机绞,杼声催。长叹息,当语谁。君有行,妾念之。出有日,还无期。结巾带,长相思。君忘妾,未知之。妾忘君,罪当治。妾有行,宜知之。黄者金,白者玉。高者山,下者谷。姓者苏,字伯玉。人才多,知谋足。家居长安身在蜀,何惜马蹄归不数。羊肉千斤酒百斛,令君马肥麦与粟。今时人,知四足。与其书,不能读。当从中央周四角。
此篇本苏伯玉妻作。伯玉事不详传记,据诗云云,则伯玉在蜀,久而不归。其妻居长安,思念甚切,故作此以速其归也。其诗见于《玉台新咏》,列于傅玄诗后,不别题苏伯玉妻。此后人刻本偶佚其名耳。观严羽《沧浪诗话》称苏伯玉妻有此体,见《玉台》集,则严氏所见《玉台》本实题伯玉妻名。又桑世昌《回文类聚》载此诗亦题苏伯玉妻。故冯惟讷《诗纪》因之,本不误也。而陈沆据别本《玉台》及《乐府解题》,辩其为刚侯所作。无论诗中所言,不作他人叙事口吻,乐府凡叙述故事如《雁门太守行》、《焦仲卿诗》、《艳歌罗敷行》等皆用作者语气,与此不同。与刚侯无涉,而苏伯玉事无可考,刚侯即欲咏古,何由知其家居长安身在蜀中耶。陈氏谓刚侯拟苏伯玉妻而作此诗,以寄其骚怨,又从而傅会其说,见《诗比兴笺》。谬矣。是篇格甚奇创,词意回环,音节柔婉。三言中间以七言,醒豁灵动,实为千秋绝调,徐淑不能及也。名曰《盘中诗》者,以其屈曲成文,所谓“从中央周四角”也。回文诗体之最早者,当推此篇。
五、《焦仲卿妻》
是篇乃汉末民间叙事诗之巨篇,亦古今第一长诗也。凡三百五十三句,千七百四十五字。始见于《玉台新咏》,题为古诗。无人名,为焦仲卿妻作,其所咏者。盖夫妇殉情之惨剧也。其序云: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没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顾后人颇有疑其非汉诗者。刘克庄《后村诗话》云,焦仲卿诗,六朝人所作也。木兰诗唐人所作也。乐府惟此二篇作叙事体,有始有卒,词虽多质俚,然有古意。往年梁任公先生亦谓此诗为六朝产品,且指为受佛本行赞之影响。而友人陆君、张君又先后博稽载籍,为之考证,以张其说。兹括其说如下。
(一)后人所以目此篇为汉诗者,盖据序而言耳。然此仅足证焦仲卿为汉末人,其夫妇殉情为汉末事,而不能证其为汉末之诗也。安知非后代文人歌咏昔时事耶。
(二)序言焦仲卿为庐江府小吏,而诗云,“我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又云“我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知仲卿必隶庐江本籍。而其夫妇死后,则云“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旁”,庐江在今江西北部及安徽西南部,华山在陕西中部。如风马牛之不相及,何为远葬于是。盖华山云者即乐府清华之《华山畿》也,《华山畿》有神女冢事见《古今乐录》。古男女殉情合葬之地,其事与焦仲卿夫妇相类,故作者即用此典。《华山畿》一曲作于宋少帝时,故知此诗必在其后。
(三)诗云,“其日马牛嘶,新妇入青庐”,《酉阳杂俎·礼异》云,“北朝婚礼,布青幔为屋。在门内外,谓之青庐,于此交拜迎妇。夫家领百余人或数十人,随其奢俭,挟车俱呼,新妇子,催出来。至新妇登车乃止。婿拜阁日,妇家亲宾妇女毕集。各以杖打婿为戏乐。至有大委顿者”。青庐既为北朝婚礼所用,则此诗之为六朝人作甚显。
(四)诗云,“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宋书·臧质传》云:“世祖至新亭即位,以质为都督江州诸军事。舫千余乘,部伍前后百余里。六平乘并施龙子幡。”又宋乐府《襄阳曲》云:“上水郎担篙,下水摇双橹。四角龙子幡,环环江当柱。”可知用龙子幡乃南朝风尚,是此篇非汉诗之又一证。
(五)诗云,“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采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交为交州,广为广州。《吴志》,“孙权黄武五年二二六,分交州,置广州,俄复旧。”“孙休永安七年二六四,复分交州置广州”。晋宋齐因之。汉末尚无广州之名,此又一证也。
(六)诗云:“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下官”二字,乃官员谦称之辞。最早见于《晋书·庾亮传》,《晋记》载,《宋书·自序》,《梁书》江淹、王僧孺、韦粲等传,及《南史》刘敬宣、王诞、刘穆之、王僧虔、荀伯子、沈庆之等传,而前此无之。此亦一证也。
此外又谓诗中写兰芝严妆,为汉诗所未见。用韵非古,“初七”、“下九”、“六合”、“处分”、“诺诺”、“承籍”、“小子”等词,皆可作此诗晚出之证。
今按以上诸说皆不足为据。诗序明言时人伤之,为作此辞。所谓“时人”者,非指建安之时乎。仲卿夫妇殉情,事至可伤。歌其事者,乃出数百年后,宁有是理。况故事诗歌之可感人者,必踵起于其事发生之后,古之歌谣乐府,莫不皆然。而但截取序文,故没时人伤之一语,强为之说。其谬一。“投府还归”之言,本不能证仲卿夫妇为庐江本籍。则葬骨华山,又安知非归骨故土、狐死首丘之义。若谓仲卿夫妇不必远逾千里而葬,又安知庐江附近无同名之华山,而必为西岳耶。张君已自为反证,故谓此诗葬骨华山一语为用典者,其谬二。青庐之为北朝婚礼独用异名,亦唐人晚出之说。而张君引《世说新语·假谲》篇:“魏武少时,与袁绍观人新婚,潜入主人园中,夜呼有贼,青庐中人皆出观。”是青庐之名不起于六朝而起于汉末,亦既自为反证。而张君附和陆说,必谓刘义庆称今名以述古事。其谬三。龙子幡者,度其义大抵饰龙形于幡。如古人画日月龙虎诸物于旌旗,故以为名。《周礼·春官·司常》“日月为常,交龙为旗”则可证,制正古,未必即为南朝独有之风尚,况区区器物之制亦难断其起于何时。故谓前此不见于记载,遂遽断其物之必无者,其谬四。孙权黄武五年魏黄初七年,二二六,距建安之末,即黄初元年,二二〇不过六年。诗序所谓时人伤之者并无不合。若焦仲卿夫妇死于建安末,不数年,其歌咏起于民间。分交为广,正当其时。是其事则汉末,其诗则魏初,紧相衔接。故序言时人伤之为此诗也。而必据此目为齐梁之作,其谬五。“下官”之称,早见《汉书·贾谊传》,张君亦既言之,而又故饰其说。不起于六朝。况此诗出自民间,故多俗语。其中如“下官”、“阿母”之类一不而足。安知六朝文字之见于记载者,非前此民间久已有此习语耶?其谬六。自余诸说,皆不足辩。
今按此诗起句云“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此必为民歌起头无疑。意必当时民间本有《孔雀东南飞》一曲调,故作者用以引起全篇。魏文帝《临高台》末段云:“鹄欲南游,雌不能随。我欲躬衔汝,口噤不能开。欲负之,毛衣摧颓。五里一顾,六里徘徊。”此岂文字之偶合耶?鹄不能庇其雌,以喻男子之不能庇其妇。作者以其寓意与焦仲卿事相类,故取以开篇焉。是《孔雀东南飞》之所自出,不无痕迹可寻。而其产生之时代,亦已隐为启示矣。又按《玉台新咏》载古乐府《双白鹄》一首云:
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将五五,罗列行不齐。息然卒疲病,不能飞相随。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将负汝去,羽毛日摧颓。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峙顾群侣,泪落纵横垂。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乐府诗集》与此颇有异同。
此歌即魏文帝《临高台》一段所本,盖取其大意而改为长短句,至为明显。文帝建安时人,当焦仲卿夫妇惨剧发生之际,而乐府《双白鹄》一诗又在其前。则《孔雀东南飞》一篇之为汉魏间产品何疑。特其时白鹄已由民间口传而讹为孔雀,西北来变为东南飞耳。而“五里一徘徊”一句,则犹《双白鹄》之本辞也。又以流传既久,遂缩至于十字。为此诗者,取为引子,固彰彰可考也。胡适之先生《白话文学史》第七章已发此旨,当参看。况汉魏以来为叙事诗盛行时代,如蔡琰之《悲愤诗》,辛延年之《羽林郎》,左延年之《秦女休行》,相和歌辞之《陌上桑》、《病妇行》、《孤儿行》及《雁门太守行》等,不胜指数。何独于焦仲卿诗而疑之。
是篇约分十六段。首叙初嫁,次叙被遣,以次叙夫妻相誓,又次叙大归,又次叙被迫以至于相殉。中间以小姑、母兄媒理之言穿插之,历述诸人口语而各肖其声貌。此岂寻常作家之所及耶?至其文辞朴鄙自然,正为民歌本色。而叙事有条理,结构极整密。淋漓反覆,委婉凄怆。奇事奇文,真不愧古今绝调也。其词之尤动人者,如云:“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又云:“君当作盘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盘石无转移。”又云:“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又云:“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旁。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妙在直叙原委不着议论,而挚情自见,悲痛自深。后之评此诗者,或有谓兰芝不应先自求去者,有谓其不应再醮者,有谓其死非初愿者,有谓小姑长成太速者,此真伧父说诗,不堪一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