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魏武帝及魏文帝之文学
三国文学,盛于邺下,吴蜀二国无闻焉。魏初承建安遗风,文章之体制无甚变革。曹氏父子既长于文辞,复笃好文学。当武帝柄政,网罗一时文士,建安诸子多出其门,故汉末文学大放异彩。重以武帝受当日民间文学之影响极深,故其提倡制作乐府新辞为尤力。《晋书·乐志》云:“汉自东京大乱,绝无金石之乐,乐章亡绝,不可复知。及魏武平荆州,获汉雅乐郎河南杜夔,能识旧法,以为军谋祭酒,使创定雅乐。”按又见《博物志·乐考》。《乐志》又称:“魏初使军谋祭酒王粲改创《巴渝舞曲》参阅前篇第五章。使缪袭改作《汉短箫铙歌》十二曲,以述魏德代汉。”曹植《鼙鼓舞诗序》亦言:“武帝召灵帝西园鼓吹李坚,依前曲作新声五篇。”然则武帝之从事改创新乐府,可谓不遗余力矣。惟其所改作者,不过依旧曲作新词,与制作新乐不同。故亦不限于音乐专家,王粲、缪袭等虽皆为文人,亦能为之。观于曹氏父子及其时作者之乐府歌辞,则知其时实为文学史上之一新时代。盖以前文人之能事为辞赋,此后则为诗歌耳。兹分述之如次:
魏武帝 帝姓曹,名操,字孟德,沛国谯人也。父嵩,桓帝时为中常侍曹腾养子,莫能审其出生本末。帝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梁国桥玄、南阳何颙异之。玄谓曰:“天下将乱,非命世才不能济,能安之者,其在君乎。”年二十,举孝廉,为郎。灵帝崩,太子即位,太后临朝,大将军何进与袁绍谋诛宦官,召董卓。卓未至而进见杀。卓至,废帝而立献帝,京都大乱。卓表为骁骑校尉,欲与计事,乃变姓名,间行东归。初平二年,袁绍表为东郡太守。兴平二年,拜兖州牧。建安元年,拜建德将军,寻迁镇东将军,封费亭侯,假节钺,录尚书事。旋又以为大将军,封武年候。二年,破袁术。三年击杀吕布。五年,破刘备,备奔袁绍,复攻绍,大破之,备奔刘表。八年,征刘表。九年,入邺,领冀州牧。十年,攻袁谭,杀之,冀州平。十三年,还邺,作玄武池以肄舟师。拜为丞相,遂平刘琮。寻与孙权、刘备战于赤壁,大败。十五年冬,作铜雀台。十七年,天子命如萧何故事,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履剑上殿。十八年,策为魏公。秋七月,始建魏社稷宗庙。二十一年,进爵为魏王。二十二年,攻孙权,败之。夏四月,天子命王设天子旌旗,出入警跸。冬十月,命王冕十有二旒,驾六马。二十五年,后二二〇,即是岁三月,改元延康,十月,文帝受禅。春正月,王崩于洛阳,年六十六,谥曰武王。文帝既受禅,追尊曰武皇帝。其乐府歌词今传者有《气出唱》、《精列》、《度关山》、《薤露》、《蒿里行》、《对酒》、《陌上桑》、《短歌行》、《苦寒行》、《秋胡行》、《善哉行》、《却东西门行》、《碣石篇》、《谣俗词》、《董逃歌词》等二十余篇。
武帝乐府,约分“述志”、“述事”、“游仙”三种。《度关山》、《对酒》、《短歌行》、《善哉行》、《碣石篇》皆述志者也;《薤露》、《蒿里》、《苦寒行》、《却东西门行》皆述事者也;《气出唱》、《精列》、《陌上桑》皆游仙者也。《秋胡行》二篇,则“游仙”而兼“述志”者也。有四言,有五言,有杂言,皆沉雄俊爽,时露霸气,例如《短歌行》云:《相和歌辞·平调曲》。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古诗: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西门行》古辞:饮醇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愁忧。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心念旧恩。月明星稀,鸟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按此篇《文选》“明明如月”一解,在“呦呦鹿鸣”之下,文意颇阂,今从《宋书·乐志》。汉乐府多五言杂言,而此独以四言为之,殆有复古之意存。盖当时作五言诗者既多,新体诗歌,实有蓬勃之气象。虑必有少数文人,力持文学复古之论,此吾国文学史上恒见之事也,观于仲长统《述志》二诗俱为四言,是其显例。余谓魏晋以前之五言诗,受民间文学即非文人之乐府所作之影响甚深,故其时文学实可谓之民众化。魏晋以后则竞以旧调制新词,可以任情变化。故武帝易以四言,试其能否谱入管弦。此虽翻陈出新之法,而文学则贵族化矣。虽然,四言诗至西汉已成陈迹。虽有天才卓荦之士,思欲起而振之,而势有所不能。文学盛衰升降之运,其不可强类如此。《短歌行》一篇,词旨似本古乐府“瑟调曲”之《善哉行》。一作曹植辞,从此《宋志》及《乐府诗集》。《善哉行》云,“欢日尚少,戚日苦多”,即此篇起四句意也,又云,“以何忘忧,弹筝酒歌”,即此篇“何以解忧”二语之所本也,“月没参横,北斗阑干”,即此篇“月明星稀”之缩影也,“亲交在门,饥不及餐”,即此篇“周公吐哺”之变辞也。而其主旨,则极有岁月迟暮之感,所谓“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者,不知其何所指。或此公久蓄禅代之志,而终慑于名教欤。抑所谓君者,指孙刘辈欤,未可断言也。陈沆则以为此诗即汉高《大风歌》“思猛士”之旨。盖天下三分,士不北走,则南驰,若非吐哺折节,何以来之。山不厌土以成高,海不厌水以成深,王者不厌士,故天下归心。岂肯直吐鄙怀,公言篡逆者乎。又曰:曹公苍莽,古直悲凉,其诗上继变《雅》,无篇不奇。今观其《碣石篇》亦四言,而《神龟》一首尤奇崛,为人传诵,《薤露》一篇则写何进谋诛宦官召董卓入京而转以致败也,《蒿里行》则述袁绍、袁术举兵讨卓而终以无功也。复录其《苦寒行》一篇以见例:《相和歌辞·清调曲》。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按老杜《前出塞》“驱马天雨雪”一首亦似仿此,又《北征》一段只有类此者。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此诗气格亦出于古乐府。“担囊”二句,即“十五从军征”“烹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之意也。或以为此篇实拟《豳风·东山》之诗,虽未必然,但其音节既响,一气贯注,其勃郁雄直之气,跃然纸上,后人自不可及耳。杜甫《石龛诗》、《无家别》诸篇,似亦祖此。《石龛诗》云“熊罴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后鬼长啸,我前狨又啼。天寒昏年日,山远道路迷。驱车石龛下,仲冬见虹霓。”
魏文帝 帝名丕,字子桓,武帝太子也。生于灵帝中平四年后一八七,卒于黄初七年后二二六,建安十六年,为五官中郎将,副丞相。二十二年,立为魏太子。太祖崩,嗣位为丞相魏王三月事,改建安二十五为延康元年。其年冬十月,受汉禅,改元黄初。二年,夫人甄氏卒。三年夏四月,立鄄城侯植为鄄城王。六年,帝以舟师自谯循涡入淮,从陆道幸徐,复幸广陵故城。临江观兵,戎卒十余万,旌旗数百里。帝于马上作诗,有云,“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七年,崩。初,帝好文学,以著述为务,自所勒成垂百篇,又使诸儒撰集经传,随类相从,凡千余篇,号曰《皇览》。今所传有《浮淮》等赋三十余篇,乐府诗歌四十余篇,连珠三首,铭二首,教令制策书论诸作不与焉。
文帝天资文藻,下笔成章,重以家庭之熏染,诸子之切劘,故文事独优。观其《典论·论文》及《与吴质书》,历举徐、陈、应、刘诸人之文一一评述,虽或密而不周,而实洞明体要。观其所作乐府歌诗,有四言,有五言,有七言,有杂言,其善者直摩仲宣之垒,而颇有柔媚之致。故沈德潜称其诗有文士气,一变武帝悲壮之习,要其便娟婉约,能移人情。洵确论也。例如《善哉行》《相和歌辞·瑟调曲》云:
上山采薇《诗·小雅·采薇》诗言征戍事故以发端,薄暮苦饥。谿谷多风,霜露沾衣。野雉群雊,猿猴相追。还望故乡,郁何垒垒。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汤汤川流,中有行舟。随波转薄,有似客游。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
按武帝亦有《善哉行》,其一首亦四言。文帝乐府多以四言为之,似效乃父之体,即此诗“谿谷”数句,意境亦效武帝《苦寒行》。“高山”四句,似袭《越人歌》成语而易其词。且篇中多用《诗经》原文,则当日作风固如是也。武帝《短歌行》连钞诗文数句,陈思王诗亦有之。惟其音节清宛,与武帝截然不同。王船山曰:“子桓《论文》云‘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其独至之清从可知已。此篇微风远韵,映带人心哀乐,非子桓其孰得哉。”又如《杂诗》云:
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展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吴会非我乡,安得久留滞。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艳歌行》“不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亦结句换韵。
此二诗风格全祖《十九首》,诗意固不甚佳,惟音调则极自然。第二首不避重韵,古诗多有之。结语变韵,《诗经》及古乐府亦已有之。锺氏谓其诗颇有仲宣之体,而大抵鄙直如偶语。惟“西北有浮云”十余首殊美赡可玩,始见其工。此其所以铨衡群彦,对扬厥弟者欤。又如《燕歌行》《相和歌辞·平调曲》一首云: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月令》云“凉风至”,又“草木黄落”,“玄鸟归”,“鸿雁来”。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此七言诗正式成立之第一首诗也。按两汉七言诗,惟《柏梁联句》及王逸《琴思楚歌》二篇。《柏梁诗》虽疑伪托,然王逸时已有此体,则其为汉世之作可无疑也。特其时七言诗犹末盛行,故文帝就其萌蘖而推衍之。大凡新文体之发生,其胚胎往往远在数百年前,此为文学史中恒见之事。前此之五言诗,亦其例也。但与此《柏梁》不同者,《柏梁》为联句,故一句一意,此则全篇一贯,连绵不断。又王逸虽每句用韵,而又转韵,此通体一韵,终篇不换。故谓之七言创体可也。王船山称其“倾情倾度,倾色倾声,古今无两。从‘明月皎皎’入第七解,一径酣适,殆天授,非人力”。似不免过誉。然其逐句转换,天衣无缝,痕迹尽泯,则自不可及。音节之妙,抑其次也。
此外如《于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一首,逼近苏、李,集中当推上乘。《寡妇》一首,为阮元瑜妻作,则为骚体,实五言诗,句中勉添“兮”字。《令诗》又为六言,观《三国志》注引文帝答群臣劝进书,自述所作诗,通体六言,亦创体也。至《饮马长城窟行》虽有阙文,亦颇见雄直之气。《上留田行》为社会鸣不平,词旨浅易,堪称平民文学。《临高台》末解用古乐府《飞来双白鹄》语而略易其词。然则二祖文章之得自民间乐府,信矣。
第二章 陈思王
陈思王传略 陈思王谢灵运尝谓:“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李商隐诗“用尽陈王八斗才”,即本此。名植,字子建,文帝同母弟也。生于汉献帝初平三年后一九二,卒于魏明帝太和六年后二三二。年十余岁,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太祖尝视其文,谓植曰:“汝倩人邪?”植跪曰:“言出为论,下笔成章,顾当面试,奈何倩人。”时邺铜雀台新成,植作赋援笔立成,可观,太祖甚异之。性简易,不治威仪,不尚华丽。每进见问难,应声而对,特见宠爱。建安十六年,封平原侯。十九年徙封临淄侯。植既以才见异,而丁仪、丁廙、杨修等为之羽翼,太祖狐疑,几为太子者数矣。而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文帝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二十二年,植坐乘车行驰道中,开司马门出,太祖大怒,而植宠日衰。杨修既诛,植益内不自安。二十四年太祖将以植为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欲遣救曹仁。呼有所敕戒,植醉不能受命,于是悔而罢之。文帝即王位,诛二丁并其男口,植与诸侯并就国。黄初二年,灌均陈王之典签希指奏植醉悖慢,劫胁使者。李商隐《涉洛川》诗云:“通谷阳林不见人,我来遗恨古时春。宓妃漫结无穷恨,不为君王杀灌均。”有司请治罪,帝以太后故,贬爵安乡侯。其年改封鄄城侯。三年,立为鄄城王。四年,徙封雍丘王。朝京师,上疏献诗二篇。帝嘉其辞义,优诏答勉之。明帝太和元年徙封浚仪。二年,复还雍丘。植常愤怨抱利器而无所施,上疏求自试。三年,徙封东阿。五年,复上疏求存问亲戚,诏报如王所诉。又上疏陈审举之义,帝辄优诏答报。其年冬,诏请王朝。六年,以陈四县封为陈王。植每欲别见独谈,论及时政,幸冀试用,终不能得。既还,怅然绝望。时法制待藩国甚峻迫,僚属皆贾竖下才,兵人给其残老。植又以前过,事事复减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无欢,遂发疾薨,时年四十一。景初中,诏撰录其所著赋颂诗铭杂论凡百余篇,副藏内外。
陈思王作品 陈思王集今存者有辞赋五十三篇,诗及乐府共九十三首,《魏德论讴》六首,颂赞铭诔哀辞等韵文五十七首,合共得诗文辞赋二百零九首。自此以后,作者篇目繁多,不能一一列举。而章表论说杂文不计焉。赋多非完篇,其确有时代可考者,如建安十五年作《铜雀台赋》,集中有《登台赋》疑即此篇。十六年作《离思赋》,十七年作《荀侯诔》,十八年作《叙愁赋》,十九年作《东征赋》及《赠二丁诗》,二十年作《赠丁仪、王粲诗》,二十二年作《侍太子坐诗》及《王仲宣诔》。黄初元年作《武帝诔》及《元会诗》,二年作《杂诗》六首,三年作《洛神赋》,四年作《任城王诔》、《责躬应诏诗》及《赠白马王彪诗》七章,七年作《文帝诔》。太和中作《斗鸡诗》,二年作《曹休诔》及《喜雨诗》,三年作《承露盘铭》及《迁都赋》,四年作《卞太后诔》,六年作《女金瓠哀辞》。又《世说·文学》第四云:
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一作豉,以为汁。箕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作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有惭色。昔温庭筠才思精肇,工于小赋。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时号“温八叉”。可对曹七步。
《诗纪》虽收此诗,然注云“本集不载”,盖疑之也。丁晏亦曰,煮豆诗或疑其伪,且东阿徙自太和年,文帝时无此封号,小说之诬甚矣。按东阿王当是记载偶异,植初封平原,寻徙临淄,更命鄄城,复徙雍丘,继改东阿,终封陈王,计凡六易封号,后人记事,虽恒称其末号,而古文亦有不拘者。《宋书·乐志》载,曹植《明月》一首亦称东阿王作,宁必封东阿时作耶?陈琳吴质并有《答东阿王笺》,此皆后人称植为东阿之证,不必其时果王东阿也。琳有《答东阿王笺》,质有《答东阿王书》。琳建安二十年卒,植以太和三年徙东阿,安得知之。质出为朝歌在刘桢坐谴之际,而《文选》报书亦称《答东阿王书》。知皆后人任意题篇,无关实事。且文帝为世子时即已忌刻乃弟,陈思诗文因此遂多愤怨,无可讳言,屡迁亦忌而苦之耳。《世说》所记,不足疑也。任城王暴薨,亦文帝杀之。亦见《世说·尤悔》篇。《魏志·任城威王彰传》注引《魏氏春秋》曰:初,彰问玺绶,将有异志。故来朝不即得见,彰忿怒暴薨。按,《世说·尤悔》篇云,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骁壮,因在卞太后肸共围棋并枣。文帝以毒置诸枣蒂中,自选可食者而进。王弗悟,遂杂进之。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预敕左右毁瓶罐。太后徒跣趋井,无以汲,须臾遂卒。复欲害东阿,太后曰:汝已杀我任城,不得复杀我东阿。惟《太平广记》见《俊辩》篇载其《死牛诗》云出《世说》,今本无之。极似暗袭《世说》而伪造其事与文,且又傅以煮豆一诗。改为《自愍诗》三十言,斯则未可遽信。
陈思王之文学 陈王文学以五言诗为最胜,故锺氏列为上品而评之曰:其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嗟乎,陈思王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故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幹升堂,思王入室。此袭扬雄评贾谊、司马相如赋语意。其赞扬陈王可谓至矣,兹举数例借觇一斑。
《七哀诗》云: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李善曰:皎月流辉,轮无辍照,以其余光未设,似若徘徊。前觉以为文外傍情,斯主当矣。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尝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拆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此拟《古诗·西北有高楼》,子建别有《弃妇诗》与此同为自悲身世之作。
此篇《玉台》作《杂诗》,《乐府》作《怨歌行》本辞。《七哀》之诗,王仲宣已有之。惟彼则咏一弃子之妇人,此则咏一独栖之思妇,所哀不同也。说者诠释《七哀》颇有异义,然观于此诗,绝无华饰,必有寄托,决非泛泛摹拟之词。其所谓思妇者,或即借以自喻,所谓“十年”者,殆即指就国既久,求通亲亲之意欤。屈子文多托之美人香草,此《风》、《骚》之遗也,而论其词则置之《十九》中,何以别乎?又如《杂诗》云:
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迥且深。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孤雁飞南游,过庭长哀吟。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形影忽不见。翩翩伤我心。
转蓬离本根,飘飖随长风。何意回飙举,吹我入云中。高高上无极,天路安可穷。《吁嗟》篇与此全同。“天路”用《楚辞·山鬼》,以“余处幽篁终不见”为句,“天路险难独后来”为句,《吁嗟》篇亦云:“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泉。”类此游客子,捐躯远从戎。毛褐不掩形,薇藿常不充。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结语变韵与文帝“西北有浮云”一首同。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
仆夫早严驾,吾将远行游。远游欲何之,吴国为我仇。将骋万里余,《文选》作“途”。东路安足由。江介多悲风,淮泗驰急流。愿欲一轻济,惜哉无方舟。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陶公《拟古》“少时壮且厉”及“辞家夙严驾”二首颇似之。
古人诗未尝无寄托,此虽不详所指,而细玩诗词,亦可推知一二。其首章言江湖万里,方舟难极,当亦久于藩国思朝廷,怀友于之意。故云慕远人而欲托遗音也。次章言从军之苦,按此诗所谓“从戎”盖托词也。仍是指徙封无定之事。观“转蓬”及“沉忧”云云,岂从征语气耶?参看《吁嗟篇》自明。或即指从武帝西征张鲁之事建安二十年,南国一首或指坐乘车驰道,为武帝所怒而宠渐衰,或指为监国谒者所谮十年,贬安乡侯事,故曰荣耀难久恃也。末章不愿闲居,颇怀请缨之志。即上表求自试之旨也。盖诸诗非一时事,而低回往复,情致缠绵,不愧群英冠冕。且各首皆工于发端,“转蓬”结语换韵,与文帝《杂诗》同。“南国”一诗尤一气浑成,“仆夫”一首,开太冲雄迈一格,为陶公《拟古》诗所本。
陈王诗得力于《三百篇》,故句法多所规仿,乃至全篇命意有与《风》诗相吻合者,例如《妾薄命行》云:“携玉手,同与归。”此《邶风》“北风其凉”之意也。《杂诗》云,“明晨秉机杼,日昃不成文”,此本《大东》之“虽则七襄,不成报章”。此《卷耳》“不盈顷筐”之意也。《朔风》诗云:“昔我初迁,朱华未希,今我旋止,素雪云飞。”《情诗》一作《杂诗》云“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此《小雅·采薇》、《出车》之意也。下文“黍离”、“式微”亦用《诗经》篇名。《朔风诗》又云:“岂无和乐,游非我邻,谁忘汎舟,愧无榜人。”此《卫风·竹竿》之意也,《杂诗》六首似是行役之作,前四首是妇人悲思,后二首是丈夫慨怀与《小戎》、《无衣》同。且诗中多用比兴,确有风人之旨,此锺氏所以称其源出于《国风》与。其佳处并不在摹拟《诗经》字句。又《当车已驾行》上半首四言下半首五言亦与《召南》之《野有死麕》及《郑风》之《女曰鸡鸣》同。《弃妇诗》有“叹息通鸡鸣,反侧不能寐”诗句并自《风》诗出。
此外尚有抒情绝唱,则《赠白马王彪》六章是也,其序曰:“黄初四年正月,白马王、任城王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毒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首言行期促迫,舟车屡易,既感离别之苦,复嗟行路之难,顾瞻城阙,引领内伤,此至情语也。次述谗巧相间,至骨肉之亲不能同止宿,比之如鸱枭豺狼。次述征途之感而以秋风、寒蝉、归鸟、孤兽烘托之。故曰“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也。次则深痛任城之死,既叹逝者,行复自念,故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所以由太息而心悲也。次则无可奈何,强作旷达以自解,然又终莫能解,故由悲至于苦也。末章述人生到此,则天命难以信,神仙难以凭,惟有勉王爱身永年而已。总结全篇,赋之乱也。是篇每章句首二字皆重前章句末二字,此种章法出于《大雅·文王》一篇,《艺苑卮言》有此说。音节尤觉凄婉。然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是《风》、《雅》嗣音。读此诗者,能无恻然。其余佳篇佳句,未能一一殚述。
陈王乐府风骨不及乃翁,而实凌烁子桓。其中如《君子行》、《当墙欲高行》等篇往往好以理语入诗,未见佳处。《野田黄雀行》及《门有万里客行》等篇,深受古乐府影响,惟已变民歌风调渐成为文人之作耳。《种葛篇》及《当来日大难》则又与《杂诗》、《赠白马王彪》篇同意,盖借乐府以阴寓感慨者也。《圣皇篇》则明言之。《白马篇》独发扬蹈厉,奇警动人。方植之谓后来杜公《出塞》诸什脱胎于此,良然。
陈王辞赋首称《洛神》,洛神者,宓羲氏之女溺死洛水为神,世所号宓妃者也。其序曰: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而或以感甄之事傅会之,真齐东野人之语也,录其一节如左:
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从闻洛水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体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约,媚于言语。奇服旷世,骨像应图。(下略)
此段极写洛神之美,而悉以俪词出之,固为六朝辞赋之先驱。至其形容尽致,则实从《卫风·硕人》一诗及《楚辞·招魂》、伪宋玉《登徒子好色赋》演化而出。造语既工复不觉其繁琐,真辞赋之杰作也。《七启》一篇实祖《七发》,托玄微子与镜机子相答问,盖自《七激》、《七依》以后,皆不免寿陵学步之讥。虽以陈思之才,终亦摹仿之而已,未能以此见长也。《释愁文》亦辞赋体,盖《答客》、《解嘲》之流耳。
第三章 明帝及其他乐府
明帝 帝名睿,字元仲,文帝太子也。年十五,封武德侯。黄初二年,为齐公。三年,为平原王,以其母甄后诛,故未建为嗣。七年,文帝病笃,乃立为皇太子。既即位,改元太和,追谥母甄夫人为皇后。青龙二年,山阳公薨,追谥曰汉孝献皇帝,葬以汉礼。三年,以大将军司马懿为太尉,立皇子芳为齐王。景初元年,以建丑之月为正,改太和历曰“景初历”。有司奏武皇帝拨乱反正为魏太祖,乐用“武始”之舞,文皇帝应天受命,为魏高祖,乐用“咸熙”之舞。帝制作兴治,为魏烈祖,乐用“章武”之舞。二年,以曹爽为大将军。三年,帝疾。司马懿平辽东还,召入卧内,执其手曰,吾疾甚,以后事属君,君其与爽辅少子。吾得见君,无所恨。懿顿首流涕。即日帝崩。在位十三年,时年三十六。与武帝、文帝并号三祖,有集七卷。今所传有《短歌行》、《善哉行》、《步出夏门行》、《长歌行》、《苦寒行》、《棹歌行》、《燕歌行》、《猛虎行》、《种瓜篇》、《月重轮行》等十余篇。
明帝乐府远逊其先人。《短歌行》为咏物之诗,乐府至是,其用渐广之验也。《善哉行》二篇为四言诗,皆述征讨之事,斥权为竖子,备为亡虏。《苦寒行》亦云“吴蜀二寇”,《棹歌行》则专指孙吴。《步出夏门行》慨日月之不居,而袭用武帝《短歌》中语。《种瓜》、《猛虎》等篇,亦古诗乐府恒调。《燕歌行》五句为七言诗,余多属五言,间亦有用杂言者。举其《长歌行》一首于下:
静夜不能寐,耳听众禽鸣。大城育孤兔,高墉多鸟声。坏宇何廖廓,宿屋邪草生。中心感时物,抚剑下前庭。翔佯犹徜徉于阶际,景星一何明。仰首观灵宿,北辰奋休荣。哀彼失群燕,丧偶独茕茕。单心谁与侣,造房孰与成。徒然喟有和,悲惨伤人情。余情偏易感,怀往增愤盈。吐吟音不彻,泣涕沾罗缨。
左延年 延年事无可考,《魏书》称文帝时,左延年以新声协律。《晋书·乐志》亦云,黄初中,左延所以新声被宠。今按黄初仅七年,延年或历仕至太和以后,或没于明帝朝,均不可知矣。其乐府有《秦女休行》一篇,《从军行》二篇。《秦女休行》云:
步出上西门,遥望秦氏庐。秦氏有好女,自名为女休。休年十四五,为宗宗谓尊者也行报仇。左执白杨刃《广雅》白杨刀也,右据宛鲁地名矛。仇家便东南,仆僵秦女休。女休西上山,上山四五里。关吏呵问女休,女休前置词:“平生为燕王妇,于今为诏狱囚;平生衣参差,当今无领襦。明知杀人当死,兄言怏怏,弟言无道忧。”女休坚词“为宗报仇死无疑”,杀人都市中,徼我都巷西。丞卿罗列东向坐,女休凄凄曳梏前。两徒夹我持,刀刃五尺余。刀未下,朣胧击鼓赦书下。
按曹植《鼙鼓歌精征篇》云“女休逢赦书,白刃几在颈”。叙在缇萦救父之前,则女休报仇,当是汉时事。此实为平民文学之绝好资料。汉世乐府中,如《陌上桑》、《羽林郎》等,难更仆数,是篇首四句效《陌上桑》,中间女休致词一致,乐府中亦常有此种章法,其词叙次明白,而或以为讽谏文帝纳山阳公之二女,仇女在前恐其祸生肘腋,真盲说也。《从军》两首俱有阙文。
缪袭 袭字熙伯,东海兰陵人。有才学,多所叙述,官至尚书光禄勋。《文章志》曰:袭辟御史大夫府,历事魏四世,正始六年后二四五,年六十卒。袭有《魏鼓吹曲》十二首,《挽歌》一首。
《魏鼓吹曲》者,本汉《铙歌曲》之所改也。参阅本篇第一章。《晋书·乐志》曰:改汉“朱鹭”为“楚之平”,言魏也。一作初之平。改“思悲翁”为“战荥阳”,言曹公也。改“艾如张”为“获吕布”,言曹公东围临淮,生擒吕布也。改“上之回”为“克官渡”,言曹公胜袁绍于官渡,还谯收藏死亡士卒也。改“战城南”为“定武功”,言曹公初破邺城,武功之定始乎此也。改“巫山高”为“屠柳城”,言曹公越北塞,历白檀,破三郡乌桓于柳城也。改“上陵”为“平南荆”,言曹公南平荆州也。改“将进酒”为“平关中”,言曹公征马超平关中也。改“有所思”为“应帝期”,言文帝以圣德受命,应运期也。改“芳树”为“邕熙”,言魏氏临其国,君臣邕穆,庶绩咸熙也。改“上邪”为“太和”,言明帝继体承统,太和改元,德泽流布也。《汉铙歌》本十八曲,此只用十二曲。据《晋书·乐志》,袭受命改作此曲云云,意其尚仍旧调,音律或未变更。盖文人惟能制新词,若审校音节,则非兼擅音乐之长不可也。袭所作十二曲词旨浅易,惟风调尚佳。例如“克官渡”云:
克绍官渡由白马,僵尸流血被原野。贼众如犬羊,王师尚寡。沙塠旁,风飞扬,转战不利士卒伤,今日不胜后何望。土山地道不可当,卒胜大捷震冀方。居城破邑,神武遂章。
袭又有《挽歌》一诗。玩其意当是自挽,词甚超脱,陶公《挽歌》效之。而意境则远胜矣。《诗品》云:“熙伯挽歌,惟以造哀耳。”
应璩 璩字休琏,应玚弟。博学,好属文,善为书记。明帝时,历官散骑常侍。齐王即位,稍迁侍中大夫,将军长史。曹爽秉政,多违法度,璩为诗以讽焉。其言虽颇谐,然多切时要,世共传之。复为侍中,典著作,嘉平废帝芳年号四年后二五二卒。有《百一诗》三首、《杂诗》三首、《三叟诗》一首。
《楚国先贤传》张方贤撰称应休琏作《百一诗》,讥切时事,遍以示在事者,皆怪愕,按《唐书·艺文志》有《百一诗》八卷,《文选》五臣注引《文章录》,云曹爽多违法,应璩作诗以刺在位,若百分有补于一者。盖本序说,斯为近是。按《乐府广题》云百者数之终,一者数之始。士有百行,终始如一。故曰百一。或以为应焚弃之,何晏独不怪。其谓之“百一”者,以有百一篇此张方贤说,然李充《翰林论》谓其五言诗百数十篇,以风规治道,盖有诗人之旨。孙盛《晋阳秋》亦谓其作五言诗百三十篇,言时事颇有补益,世多传之。据此,其非以百有一篇而名“百一”也,明矣。或又谓休琏诗以百言为一篇,此《文选》李善注引《七志》说。且以应氏今所传《百一诗》观之,各篇字数不同。“下流不可处”一首虽百言,而“年命在桑榆”一首但六十言,“汉末桓帝时”一首又四十言,则是说亦不可信。故曰《百一诗》。然以字名诗,又无所取。或又谓诗以“百一”名者,本扬雄“劝百讽一”之义,亦与原意相违。今按《百一诗序》云:时谓曹爽曰,公今闻周公巍巍之称,安知百虑有一失乎,“百一”之名殆以此也。惟观其“下流不可处”一首,只有自警之意,而无刺时之言。所谓应焚弃者,杳不可见,盖其诗原有百数十篇而今亡矣。《杂诗》说理,略近箴言,兹录其《三叟》一首于下。
古有行道人,陌上见三叟。年各百余岁,相与锄禾莠。住车问三叟,何以得此寿?上叟前致辞,内中妪貌丑。中叟前致辞,量腹节所受。下叟前致辞,夜臣不覆首。要哉三叟言,所以能长久。
此诗虽非乐府,然其词甚浅近,确为当日文学受民歌影响之证。惟其时五言诗虽已盛行,而作者往往以工具之运用尚未娴熟,故其说理、叙事、抒情诸作,多不免窘涩单调之病,不独休琏为然也。
第四章 正始玄风与嵇阮
西汉尚黄老而杂刑名,东京斥百家而崇儒术,其时文人学士类能护细行而孰礼教,励名节而重人伦。考其原因皆儒术渐摩日久之所致,故其时文学思潮绝少变化。魏国既建,儒学渐衰。迄于正始,何晏、王弼、夏侯玄之徒,遂倡老庄之学。一时士夫靡然从风。玄学既盛,其流及于六朝,由是而狂放,而清谈,而仙佛。风气所趋,其影响遂著于文学。此诚吾国文艺思潮一大变革时期也。推其所以致此之由,可得而言者厥有三事。
(一)凡学术积久而弊,弊则反动生而趋向易。此不惟厌故喜新之恒情,抑亦张驰推移之常轨也。自东汉训诂之学兴,士之从事经术者,往往殚毕生之力于笘毕间,穿凿支离,累牍而不能休。名为通经,以言致用则未能。号为博学,亦惟章句之是务。舍本逐末,一往不返,道术盖为天下裂矣。于时有识之士,辄鄙世儒之拘迂,薄经生之烦碎。其以儒者为诟病,以六经为糟粕,实非一朝一夕之故。逮魏武秉政,杂刑名法术以为治,而经学益以破产矣。夫法家原于道德,经术又厌繁苛,士之趋向老庄而竞为放荡之行者,亦江河之导其势不容复遏者也。然则谓玄风之起由于儒学之反响谁曰不然。
(二)汉世既重儒学,故士尚节义而守绳墨。桓灵之际,与于党锢之祸者,其人率皆被服儒术,拘牵礼教者也。魏武以雄略之才,挟申韩之术,运筹演谋,矫情任算,尤极力网罗豪杰。故尔时丞相之门品汇至杂,谨饬之士,无所复用。向之所以维系社会人心者,今则破坏无遗。是故士有负俗之累而可以立功名,纵其才性之所之而无所归宿。礼教既坏,浸至放诞,其言行思想遂与老庄之旨不谋而合。观于汉末之孔融、祢衡,皆蔑视礼法,跌荡不羁。而陈王亦以饮酒废事为武帝所恶。则建安之世,固已导其先路矣。是又张久必驰,激则生变,事所必至,理之固然者也。
(三)魏初法令峻迫,王公以下诛谴时闻。明帝既殁,曹爽辅政,司马宣王阴怀篡窃之志,杀爽而代之,一时朝士多及于难。子元、子尚,相继柄政。诛夷异己,人怀杌陧,惴惴焉朝不保夕。于是托于清虚以自逃,日以纵酒谈玄,放浪形骸为避祸之计。步兵一醉六十日,岂真沉缅麹蘖者哉。夫人有忧生之叹,则不如无生之可乐,此诗人所以羡苌楚之无知也。老庄之学,否认现实,崇信自然。死生得丧不以介于怀,忘情遣哀,计无有逾于此者。故钻研玄学,实为自求安慰之良剂焉。其性行稍偏之人,渐激而至于逾闲荡检、玩世不恭。流风所至,陷溺人心数百年,此岂王、何诸子之所及料哉。
今考陈王《七启》尝云“慕老庄之遗风”,《释愁文》又有“仰崇玄旨”之论。则玄风之起,初不肇于正始之世,特至平叔、辅嗣以后而始盛耳。故后人遂以清谈之祸归罪于二人,著论斥之,以为罪浮于桀纣范宁著《王何罪过桀纣论》。究其思想风尚之变迁,乃时代趋势之使然,非一二人所得而倡之也。《魏志·曹爽传》曰:“南阳何晏、邓飏、李胜,沛国丁谧,东平毕轨,咸有声名,进趣于时。明帝以其浮华,皆抑黜之。及爽秉政,乃复进叙,任为心腹。”又曰:“晏,何进孙也,母尹氏,为太祖夫人。晏长于宫省,又尚公主。少以才秀知名,好老庄言,作《道德论》及诸文赋著述凡数十篇。”《魏氏春秋》曰:“初,夏侯玄、何晏等名盛于时,司马景王司马师亦预焉。晏尝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泰初是也。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是也。惟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此《易·系辞传上》文。吾闻其语,未见其人。’盖欲以神况诸己也。”《魏志·锺会传》曰:“会弱冠与山阳王弼并知名,弼好论儒道,辞才辩逸,注《易》及《老子》,为尚书郎,年二十余卒。”何劭为其传曰:“弼与锺会善。会论议以校练为家,然每服弼之高致。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锺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凡晏弼之论,皆此类也。时夏侯玄、傅嘏、荀粲等,并笃好老庄,侈言玄旨,其文学虽不显于世,其思潮则激荡乎文学焉。“竹林七贤”闻其风而悦之,浸淫泛滥,玄旨之表现于文学者乃大著,兹录刘伶《酒德颂》以例其余: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朝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惟酒是务,焉知其余。有贵介公子,缙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锋起。先生于是捧罂承槽,衔杯潄醪,奋髯踑踞,枕麹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螺蠃之与螟蛉。
《魏氏春秋》称嵇康与陈留阮籍、河内山涛、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琅邪王戎、沛人刘伶,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号为“七贤”,今按七贤文学,嵇阮最著,余子罕有传者,故从略焉。
嵇康 嵇康字叔夜,谯国铚人也。其先姓奚,会稽上虞人,以邂怨徙焉。铚有嵇山,家于其侧,因而命氏。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长好老庄,与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以为神仙禀之自然,非积学所得。至于异养得理,则安期、彭祖之伦可及,乃著《养生论》。又著《释私论》,其言皆发明老庄之旨。山涛将去选官,举康自代,康乃与涛书告绝。性绝巧而好锻,宅中有一柳树,甚茂,乃激水圜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锻。东平吕安服康高致,每一相思辄千里命驾,康友而善之。后安为兄折枉诉,以事系狱,辞相证引,遂复收康。康性慎言行,一旦缧绁,乃作《幽愤诗》。初,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大树下,以自赡给。锺会往造焉,康不为礼,而锻不辍。良久会去,康谓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以此憾之。乃谮康于文帝,杀之。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盖魏景元三年后三六二也。康善谈理,又能属文,高情远趣,率然玄远。尝撰录上古以来圣贤隐逸遁心遗名者,集为传赞,自混沌至于管宁,凡百一十九人。《唐志》有集十五卷,今存者有《琴赋》、《怀香赋》不全二篇。《秋胡行》七首、《赠秀才入军诗》十九首、《酒会诗》七首、《述志》二首、《幽愤诗》、《杂诗》、《游仙诗》、《与阮德如诗》各一首,六言诗十首、《答二郭》三首,共诗五十二首。其余书论箴赞若干篇。
嵇叔夜诗多四言,锺嵘称其“颇似魏文,过为峻切,讦直露才,伤渊雅之致。然托谕清远,良有鉴裁,亦未失高流矣”。今考其诗多质直无含蓄,甚乏风人之旨,《幽愤》一诗,似学韦孟《讽谏》,集中最为大篇,兹节录其词如下:
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茕靡识,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无威。恃爱肆姐,不训不师。爰及冠带,凭宠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中略)民之多僻,政不由己。惟此褊心,显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创痏。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不伤物,频致怨憎。昔惭柳惠,今愧孙登。内负宿心,外恧良朋。(中略)理弊患结,卒致囹圄。对答鄙讯,絷此幽阻。实耻颂冤一作免,时不我与。虽曰义直,神辱志沮。澡身沧浪,岂曰能补。嗈嗈鸣雁,奋翼北游。顺时而动,得意忘忧。嗟我愤叹,曾莫能俦等也。事与愿违,遘兹淹留。穷达有命,亦又何求。(中略)煌煌灵芝,一年三秀。予独何为,有志不就。惩难思复,心焉内疚。庶勖将来,无馨无臭。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
按向子期《思旧赋》为康而作,其序云:“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嵇意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并以事见法。”盖康与东平吕巽、吕安友善,巽淫安妻,而诬安不孝,囚之。康因作书与绝交,遂牵连入狱。《幽愤》一诗,正述其事,故有“内负宿心,外恧良朋”之悟。初,康采药于汲郡山中,遇隐者孙登,遂从之游,临去,登曰,“君性烈而才隽,其能免乎?”参阅《三国志·王粲传》注。故又云,“昔惭柳惠,今愧孙登”也,观其诗但一直叙去,虽怀愤懑之情,而多悔恨之意,其曰“好善闇人,显明臧否”,正言其得祸之由。大抵禀性偏激之人,未尝不自知其失,惟不克自制其情耳。及一旦罹不测之祸,然后自怨自艾,盖已晚矣。康于此时虽欲复求散发岩阿,颐养情性,岂可得哉。沈归愚称其四言诗时多俊语,不摹仿《三百篇》,允为晋人先声。今读其四言诸作,如《赠秀才入军》云:“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属中原,顾盼生姿。”又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殆即所谓俊语欤。至于《秋胡行》七首专以说理,魏武以来乐府盖多有之。遗情名位,游心玄默,固中散之本怀也。五言诗亦乏佳制。要其旨则归本于道家,而又时及服食养命之事。赠友述志,莫不皆然,盖优于理而拙于辞耳。
阮籍 阮籍字嗣宗,瑀子。容貌瓌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覊。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尝至东郡,兖州刺史王昶请与相见,终日不开一言,昶叹赏之,自以不能测。太尉蒋济闻而辟之,辞不能得,未几,谢病归。复为尚书郎,寻又以病免。及曹爽辅政,召为参军。以疾辞归田里,岁余爽诛,时人服其远识。宣帝为太傅,命籍为从事中郎。及帝崩,复为景帝大司马从事中郎。高贵乡公即位,封关内侯,徙散骑常侍。籍本有济世之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锺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尝闻步兵厨多美酒,乃求为步兵校尉。纵酒昏酣遗落世事。会帝让九锡,公卿将劝进,使籍为其辞。籍沉醉忘作。临诣府,使取之,见籍方据按醉眠,使者以告。籍便书按,使写之,辞甚清壮,为时所重。籍虽不拘礼教,然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性至孝,母卒,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哀毁几至灭性。或往吊之,籍散发箕踞,醉而直视。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由是礼法之士疾之苦仇。而帝文帝每保护之。时率意独驾,不由路径,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叹,于是赋《豪杰诗》。景元四年后二六三冬卒,时年五十四。籍能属文,有集十三卷,今存者有《东平地名赋》、《元父赋》、《首阳山赋》、《清思赋》、《猕猴赋》、《鸠赋》共六篇,又有《咏怀诗》八十五首。四言三首,五言八十二首。其余笺奏书论传赞若干篇,而《咏怀诗》尤为世所重。
阮公《咏怀诗》旧有颜延年、沈约等注。李善曰:“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斯言是也。然阮公旷世轶才,知几君子。远迹于昭伯曹爽字,洁身于宣、文。登广武而兴叹,游苏门而长啸,凭吊古今,睠怀君国,豪情远意,在三闾、太傅之间。所著《咏怀诗》八十篇,胸臆中盖有无限幽忧愤懑焉。岂徒为一己死生祸福而已哉。特其语多比兴,寄托遥深,反覆零乱,索解无从。斯则光禄所谓多隐避而难测者也。锺记室称“其诗源出《小雅》。无雕虫之功,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沈归愚则称其原自《离骚》,方植之又谓其诗宏放高迈,沉痛幽深,于《骚》、《雅》皆近。见《昭昧詹言》三。总之,阮公具绝世之胸襟,故其诗乃能体格雄放,文法高妙,气息深淳,必拘拘于古人疑似之间以求之则滞矣。身仕乱朝愤怀禅代,其诗自有寄托,非泛泛无为而发,然必一一求其时事以实之则凿矣。昭明选其十七,阮亭选其三十二,沈确士选其二十,陈太初选其三十八,大抵佳处已具。今取其文义尤美,词旨较显者数首,论述如次:
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羁旅无俦匹,俯仰怀哀伤。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岂惜终憔悴,咏言著斯章。
此言司马师废少帝事也。“大梁”者魏也。走兽横驰者,谓司马兄弟擅权专国目无人主也。飞鸟随翔者,谓朝臣罕明大义,附党权奸者之多也。“鹑火”二句,则特书事变之时日也。《左传·僖五年》,晋侯围虢上阳,问于卜偃曰:“吾其济乎?”对曰:“克之。”公曰“何时”,对曰:童谣云云,丙之晨,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旂。鹑之贲贲,天策焞焞。火中成军,虢公其奔。其九、十月之交乎。丙子旦,日在尾,月在策,鹑火中,必是时也。按十五日日月相望。《魏志》少帝嘉平六年,秋九月甲戌,大将军司马景王废帝为齐王。十月庚寅立高贵乡公。初,少帝正始元年,改用夏正,则此诗鹑火云云,正指司马师废立之事在九月十五日日月相望之时也。未敢显题,恐贾祸耳。颜延年所谓“文多隐避”者也。“小人”二句用《荀子》语。盖谓君臣常道终不可废,而小人则附逆贪功,甘为乱贼而不顾,己又安能与之为伍哉。故曰无俦匹,怀哀伤也。陈沆曰:“末句言诗以言志。后之诵者,考岁月于我之世,则可见矣。”斯为得之。何义门已发此旨。
炎暑惟兹夏,三旬将欲移。芳树垂树叶,青云自逶迤。四时更代谢,日月递参差。徘徊空堂上,忉怛莫我知。愿睹卒欢好,不见悲别离。
按《魏志》甘露五年,五月己丑,司马昭弑高贵乡公。六月甲寅,立常道乡公,改元景元。故此诗首言“炎暑惟兹夏,三旬将欲移”也。四时代谢,日月递迁,则致慨于少帝及高贵乡公之立未久,忽焉或废或死,今又立元帝也。司马氏视君位如弈棋,曾几何时,而变迁若此,能不徘徊空堂,中心忉怛也哉。结二语则虑其天禄难终,将复为齐王、高贵乡公之续耳。其伤时念国之情,隐然言外。
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朱华竞芬芳,高蔡相追寻。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禁。此章以楚事为刺,故起首四句用《招魂》语。
按《魏志·曹爽传》,明帝寝疾,召爽与太尉司马宣王并受遗诏辅少主。明帝崩,齐王即位,加爽侍中,改封武安侯,邑万二千户,赐剑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爽弟羲为中领军,训武卫将军,彦散骑常侍侍讲,其余诸弟皆以列侯侍从,出入禁闼,贵宠莫盛焉。复进用何晏、邓飏、丁谧等,承势窃取官物,因缘求欲,州郡有司,望风莫敢忤旨。爽饮食车服拟于乘舆,尚方珍玩,充牣其家,妻妾盈后庭。又私取先帝才人七八人,及将吏师工鼓吹良家子女三十三人皆以为伎乐。作窟室,绮疏四周,数与晏等会其中,纵酒作乐。羲深以为大忧,数谏止之,爽不悦。宣王密为之备,遂诛爽晏等,此诗即借楚王之荒淫将亡,以比爽之必败也。起四句用《楚辞·招魂》语,结四句括《国策》庄辛谏楚襄王语意,皆楚事也。“三楚”四句指爽兄弟及何、邓等贵盛骄淫,游宴无度也。庄辛曰:“蔡灵侯南游高坡,北陵巫山,左视幼妾,右拥嬖女,与之驰骋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国家为事。”即此诗之本旨也。黄雀逍遥自得,而不知公子王孙挟弹丸以随其后,亦用庄辛语。以比爽之不知为懿所图,所以悲哀泪下而弗能禁也。然则阮公之辞爽,非有先见之明,谁能若此。此从陈沆说,刘履《选诗补诂》则以为指司马师废齐王芳事,亦通。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址。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岁暮隐指时乱也,一结见否终则倾,有去之恐不速意。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
灼灼西日,余光照我衣。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周周“周周”鸟名见《韩非子》。衔羽而饮。尚衔羽,蛩蛩兽名,见《尔雅》,相并而行。亦念饥。如何当路子,磬折磬折谓身偻折如磬也,《礼》“立则磬折垂佩”。忘所归。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此章为知进而不知退者言。末言己非冲天之质,宜相随燕雀,不宜与黄鹄并举也。盖鄙之之词,归字重韵。
此数首词旨均甚显露,皆以慨浊世乱朝之不可居,志士仁人之不可见。惟希荣固宠之徒,相与阿附权贵,望风逐臭而已。虽然,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鉴黄鹄之失路,宁燕雀以卑栖。其志洁,其行芳,蝉蜕浊秽之中,高揖浮云之表。下视锺会、贾充辈,何足道哉。东园桃李,零落秋风。堂上荆榛,繁华憔悴,其宗室剪除之象,当途易代之悲欤。独坐无欢,思我亲友,莽莽九州,安得如苏门先生者,日与啸傲晤言,遗落世事也哉。余诗数十篇,杂沓无伦,萧条百感,低徊胸臆,怊怅性灵。或念东陵之瓜,如“昔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一首。或采西山之蕨,如“步出上东门,北望首阳岑”一首。或述颜闵之志,如“昔年十四五,志尚在《诗》《书》”一首。或慕松乔之踪,如“朝阳不再盛”、“混元生两仪”、“步游三衢旁”等首。或金石离伤,明翻云覆雨之易;如“二妃游江滨”一首。或丹青明誓,概托孤寄命之难。如“昔日繁华子”一首。或揽羲和于云汉,路绝天阶;如“世务何缤纷,人道苦不遑”一首。或期君子于天涯,目穷蒙汜。如“悬车在西南,羲和将欲倾”一首。寓怒骂于恢啁,托刺讥于比兴,触绪抒愤,务在韬精。故统以《咏怀》命篇,初不可一二求也。其人为千古仅见之人,其诗亦遂为千古仅见之诗焉。
三国文学,自魏而外,吴蜀罕称。其流传者,吴有韦昭《鼓吹》十二曲,亦缪袭改汉《铙歌》以述魏德之类,蜀则诸葛亮《梁父吟》及秦宓《远游》二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