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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唐宋元的宗教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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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宗教生活概况

一 外来宗教的影响

从唐至元,有七百五十年之久,其间的宗教情形,大约可分为两部分:一为固有的宗教,一为外来的宗教。现在我们先来讲到外来的宗教:从唐代起头,就有西方传来的宗教,即景教、祆教、摩尼教、回教等,在宋元则有一赐乐业教、也里可温教等。唐太宗颇信宗教,不独固有的佛道宗教得其提倡,即西来的宗教亦皆容纳。景教大德阿罗本,于贞观九年来长安,太宗命宰相房玄龄迎接他,[231] 留居于宫中,并且替他建造大秦寺于京师。后来历经高宗、玄宗以至于德宗,都力为推广,于诸州建立景教寺;大臣如郭子仪等,似亦皈依信仰,传二百十年,至武宗始灭。

祆教也称拜火教,[232] 是波斯的宗教,创始于西元前一千年左右,其教祖名叫左罗阿司托尔。当中国在北齐、北周的时候,流传到中国北方。到唐高祖时,长安有祆神庙的建立。太宗贞观五年,波斯人阿碌来长安(有谓此即景教之阿罗本),从事布教,立祆寺,置祆正、祆祝等职,亦极一时之盛。至武宗时与景教一同灭亡。

摩尼教也是一种波斯宗教,由第三世纪中叶波斯人摩尼创造的,所以就把他的名氏称他的宗教。教里的理论,是参酌祆教、犹太教、佛教、景教等教义而成的;以挪亚、亚伯拉罕、左罗阿司托尔、佛陀、耶稣为预言者,[233] 自己则为最后的完成人,得波斯王舍普尔一世的尊信,四出布教,后见恶于波斯教徒,给他们焚毙。他的门徒布教到小亚细亚,更从东罗马传入亚非利加北部,复东流入中国,正当武则天那个时候。第一个到中国来的人叫拂多诞,传布在西北边地,建设摩尼寺,不过不是十分兴旺罢了。

回教是阿拉伯人摩罕默德所创,[234] 本源于犹太教及基督教,其经典曰《可兰》。当唐代的时候,由中亚细亚传入天山南路,回纥人都信仰它。[235] 后遂传入中国北方。同时,又由大食人由海道入江南,在广州及沿海各地建立寺宇,传布其教。

一赐乐业教,或者就是犹太教,崇奉摩西,守犹太古教规矩,行割礼,故中国也叫它挑筋教,大约在宋朝传到中国。

也里可温教,是基督教的别一种,是在元朝的时代传入的,也是很兴旺。

这些外来的宗教,虽各有一度在中国传布的历史,除了回教在北方发生长久的影响外,其余都没有影响到一般人民的生活,远不及佛教传布的力量。

二 佛道的继续传布

佛教虽亦为外来的宗教,但至是已为中国宗教思想所融和,与道教同成中国的宗教了。这时候继承六朝人的提倡以后,发达已到了极点。唐代开国,高祖时太宗当国,虽曾因僧尼不守法戒加以淘汰,而佛教却仍兴盛。玄奘尤为中兴佛教之人,开创新宗,发扬教义,翻译之业远出罗什之上,所著《大唐西域记》,尤为古今学者所珍重。继其后者,如道宣、义净、日照、不空等人,皆有优良著作;名士如颜真卿、王维等人亦皆信奉佛教,与之往还。至文宗时,竟有寺院四万,僧尼七十余万人。武宗虽毁灭各宗教,尚留佛寺长安、洛阳各四所,诸州各一所,不久亦渐复旧观。宋承五代周世宗灭佛之后,太祖赵匡胤兴复废寺,重造佛像,行勤等百余人奉命西求《大藏》,佛焰复炽。太宗立译经传法院于东都,度僧十七万人。真宗复宏其翻译事业,僧尼之数增加四十六万人。当时佛教中最占势力的,莫如禅宗。仁宗建禅院于汴京,以僧怀琏为主持,禅宗于是大盛。名僧如祖印、契嵩等,尤为阐扬佛法的巨子。净源中兴华严宗,慧南开创黄龙派,[236] 都是佛教史上最有关系的事。当时学者又多与僧徒为友,影响及于儒教,所谓理学,就是儒佛混同的表现。降及元代,佛教乃为喇嘛教所抑,喇嘛原亦吐蕃佛教的别派,专以祈祷禁咒为事,僧侣皆穿红衣,故亦称红衣教。先是吐蕃国王深信佛教,曾遣人求法印度,得印度僧侣来归,独创喇嘛教,传布极盛。元世祖忽必烈西征吐蕃,得喇嘛僧八思巴以归,封之为帝师,盖将藉以怀柔吐蕃;不意此后喇嘛权势日盛,天子即位,必受其戒,后妃王公无不膜拜,与中世欧洲教皇的威权没有两样。原来元代起自蒙古,政教混合,喇嘛独尊,奸恶之徒藉其势焰,无恶不作,卒使民穷财尽,供养游民,元室灭亡,实基于此。这时候自唐以来的高深佛教,几乎无形消灭,民间信仰尽为喇嘛所左右。

至于道教,在唐朝可为极盛时代,因为老子姓李,与帝室同姓,便尊之为国祖,建祠奉祀,称为太上玄元皇帝。从高祖建祠以后,历代帝王莫不尊老,太宗列老于释之上,高宗亲至亳州谒老祠,王侯以下都习《道德经》,道士得免纳赋,人民趋之若鹜。中宗则诏诸州各立一观,任道士郑晋思为秘书监,叶静能为国子祭酒。睿宗命西城、隆昌二公主为女冠。玄宗于五岳置真君祠,长安、洛阳诸州皆设玄元庙,以《道德经》为群经之首,又亲为注解,于崇玄馆设玄学博士,诸州置玄学生,应举名曰道举,道士之得居显位的不一而足。宋太祖承其遗风,锡道士陈抟以希夷先生之号;真宗继之,筑玉清宫于京师,又锡道士等以尊号;徽宗尤甚,自号为教主道君皇帝。元代帝王虽崇喇嘛,于道教亦有相当容纳。可见佛道两教,在当时亦极发达,民间的吃素念佛,修仙学道,尤为非常普遍的事。

第二节 景教的输入与传布

一 景教为何种宗教

(一)是不是挑筋教?

挑筋教何时传入中国?说至纷纭,大概在宋朝(十二世纪)立总堂于开封,迨十四世纪遍布于北方各行省。到明朝有“一赐乐业教”的名称,[237] 有《弘治重建清真寺碑记》、《正德尊崇道经寺碑记》、《康熙重建清真寺碑记》可查。一赐乐业,[238] 或者就是以色列的译音,碑中称其教祖曰阿无罗汉,或者就是亚伯拉罕,又说盘古阿耽,或者就是始祖亚当,十九代裔孙正教祖师曰乜摄,或者就是摩西,求经于昔那山,或者就是西乃山,再传至蔼子剌,或者就是以斯拉。他们崇拜乜摄,堂宇西向,可见是犹太教而不是清真教——回教。明末李自成乱时毁灭殆尽,遗民仅二百余家,居黄河北岸,今已孑遗无几了。(详见陈垣著《一赐乐业教考》)[239] 可知景教不是挑筋教。

(二)是不是摩尼教?

摩尼教是第三世纪波斯人摩尼所创,混合拜火教、印度教、基督教教义。何时传入中国?无从查考,不过在唐朝却是很兴旺的。据《释门正统·斥伪志》所载,[240] 说唐代宗敕回纥置寺,赐额“大云光明”四字,又敕他州各置大云光明寺,钱谦益《景教考》称西域大秦所立教有三,有摩尼焉,有大秦焉,有祆神焉。大秦即景教,可见景教与摩尼教是不同的。当会昌灭宗教时,敕天下摩尼寺并废……又敕大秦穆护火祆等二千余人还俗,更可以证明是两种宗教。

(三)是不是火祆教?

《西溪丛语》考证《牧护歌》时,及于火祆二字,说火祆是出于波斯,以祆为波斯神道之名,称为祆神,这就是所谓祆教。在唐贞观时传入中国,立祆神寺于京师崇化坊,叫大秦寺,也叫波斯寺。但宋敏求《东京记》有:“或曰石勒时立此,是祆教之来已久,不始于唐。”岳珂《桯史》记:“其所事名如中国之佛,而实无像设,名称聱牙,不知为何神?有碑高袤数丈,上皆刻异书,如篆籀,[241] 是为像主,拜者皆向之。”后来利玛窦初来,诧为亘古所未见。《唐会要》记“波斯事天地日月水火诸神,西域诸胡事火祆者,皆诣波斯受法。”所以波斯教就是火祆教。祆字当从从天,《说文》云关中谓天为祆,广韵曰胡神;西北诸国事天最敬,故称神曰祆神。这虽是王昶《金石萃编》卷一〇二中的话,但唐时祆教之盛,与景教有同时的发展。

这样,景教究竟是什么教?历来讨论的人很多,姚宽在《西溪丛语》中,以波斯、大秦、祆教混为一谈,钱谦益亦认大秦、波斯、拜火、祆教等出于一源。杭世骏则认之为回回教,引《天方古史》为证(见《道古堂文集》卷二十五)。此外如钱大昕、王昶以及佛徒中讨论的很多,然皆模糊影响,有或即天主耶稣之遗等话。直至西儒艾儒略考证,始确定其为基督教。

二 景教与基督教

景教既然就是基督教,那末景教何时传入中国?与景教的教义究竟怎样?应该在这里略为研究。

(一)景教何时传入中国?

据明朝天启五年在西安所掘得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所载,景教是在唐贞观九年传入中国的。[242] 在唐朝以前,据说基督教已曾有几次传进中国了。据《路得改教始末记》说,在第一世纪即主后三十四年,巴比伦杀戮犹太人时,犹太人四散逃逸,正值马援征伐交阯的当口,那时候便有基督徒来到中国。又据《燕京开教略》所说,主后六十五年,尼禄虐杀基督徒,六十九年耶路撒冷被灭,基督徒逃难东来,正值佛教输入中国的时候,传说关云长曾信仰基督教。又据马拉伯主教之《迦勒底史》说:“天国福音散遍各处,竟至中国……中国人与埃提阿伯人得信真理,皆出圣多马之力。”这是说多马传教于东方,与保罗传教于小亚细亚同时。[243] 也有人说多马传教于印度,巴多罗买传教于中国(见《中国基督教四大危急时期》)。这许多说法或者不是完全无因的,但是没有可靠的证据,也就只得付诸传说之列。此外在m.labbe huc的christianity in china history etc.里记着一段话说:[244]

“自四一一年至四一五年,塞琉细亚(seleucia)大主教阿奇亚(achaues)做了加尔地亚(chaldean)正宗基督徒的领袖;自五〇三至五三〇年,西拉(silas)做聂斯脱里教的主教;自七一四至七二八年,撒利巴萨加(saliba zacha)做了聂斯脱里教的主教。所以,如果我们违反从来许多人的意见,承认中国的主教教区,是撒利巴萨加所设立的,那末,越发可以证实华人皈依基督教,远在这位聂斯脱里教父之前了。实在的,如果在一个国家中,基督教没有很大的进步,没有几处可以监督的教区,怎会有总主教及教区的设立?设立总主教原是管辖已经建立的教会的。假定埃伯耶稣(ebed jesus)所说的中国总主教教区是阿奇亚在将近四一一年时所设立的,那末,基督教在使徒时代传入中国的传说,很可以使我们相信了。阿舍马尼(assemani)在他的著作中引塞琉细亚的主教名单,把中国教区与印度教区相提并论;所以,我们可以推测这两处教区是同时设立的。”

从这段话里似乎可以推测第七世纪以前,已经有过基督教在中国的宣传了。不过我们现在所可以确实考证的,[245] 却只能从第七世纪的景教起头。根据明朝所发现的长凡一千七百八十字的景教碑,知道这块碑是立在唐德宗建中二年,为大秦寺僧景净所撰;碑侧共具僧名有六十五人之多,都是叙利亚文字;碑之上端刻着十字架,两旁有莲花云霓;碑高四尺七寸半,广三尺五寸。自立碑至发现时,相距八百四十年之久,大约是在唐武宗时没入土中,[246] 则在土中有七百八十年,而碑文并未剥蚀,所以有人疑为伪造的,但这已经有人辩明其非。不过当碑文未发现之前,很少有人知道在八百多年前,有过二百十年长时间的景教传布,因为中国历史上没有什么痕迹。及至碑文发现了,然后引起了许多学者的研究。如钱谦益的《景教考》(《有学集》卷四十四),杭世骏的《景教续考》(《道古堂文集》卷二十五),[247] 钱大昕的《潜研堂金石文跋尾》(卷七),[248] 王昶的《金石萃编》(卷一〇二)。又有意大利人艾儒略《西学凡》附录《大秦寺碑篇》。

这些都是专门的考证,还有若干旁证,像前此宋姚宽的《西溪丛语》、《僧史略》卷下、《释门正统·斥伪志》、《唐会要》、《册府元龟》、《贞元释教录》、新旧《唐书》之中,可以参证景教的流行的确是一件事实。近在光绪庚子时又有敦煌石室发现《大秦景教三威蒙度赞》、《世尊布施论》等,更得一可靠的证据。

现在我们该说到景教怎样传入中国。从基督教的历史中知道,在四三一年的时候有以弗所的第三次会议,聂斯脱里派与亚力山大派起了冲突。聂派重耶稣为人之道,亚派重耶稣为神之道,亚派领袖西里罗(cyril)讼聂派于东罗马帝及教皇,结果便判定聂派为异端,而遭黜逐。聂派便窜于阿拉伯及埃及,后其说为波斯学者所欢迎,遂得由波斯渐布及于印度、中亚细亚、中国等处。阿罗本奉其教至中国,唐太宗异常欢迎,为建大秦寺于京师义宁坊,这就可以知道景教即聂斯脱里派的基督教了。

(二)景教的教义是怎样的?[249]

景教的教义确与基督教相同,我们从《景教碑》和《三威蒙度赞》中所载的名词,可以提出许多来比较,李我存所著《读景教碑书后》,[250] 有过一番正确的比较,我们再加上《蒙度赞》里所举的名词,更可以证明景教教义即是基督教教义,不过在翻译的字面有些不同罢了。现在且略举数条于下:

《景教碑》文/基督教义

先先而无元后后而妙有/上帝无始无终

三一妙身/三位一体

无元真主阿罗诃/上帝耶和华

判十字以定四方/十字架

匠成万物然立初人/上帝创造天地又造人

娑殚施妄/魔鬼撒但

三一分身/耶稣为上帝化身

景尊弥施诃/基督弥赛亚

室女诞圣/童贞女马利亚生耶稣

三常/信望爱

八境/八福

魔妄悉摧/耶稣旷野胜魔

亭午升真/复活升天

经留廿七部/新约廿七卷

七日一荐/七日礼拜

《三威蒙度赞》/基督教义

慈父阿罗诃/天父耶和华

蒙圣慈光救离魔/上帝是真光救人脱离罪恶

弥施诃普尊大圣子/弥赛亚圣子耶稣

慈喜羔/上帝的羔羊

圣子端任父右座/耶稣升天坐上帝之右

三身同归一体/三位一体

瑜罕难/约翰

卢伽/路加

明泰/马太

多惠/大卫

宝路/保罗

摩萨吉思/摩西

贺萨耶/何西阿

伊利耶/以利亚

这些经名或人名,大都是译音的,上面所举的几条或者不很正确,但更据《世尊布施论》所载:“若左手布施,勿令右觉。”与《马太》六章三节义同。“有财物不须放置地上……有盗贼将去,财物皆须向天堂上,必竟不坏不失。”与《马太》六章十九节义同。“唯看飞鸟,亦不种不列,亦无仓窖可守。”与《马太》六章廿六节义同。“梁柱着自己眼里,倒向余人说言汝眼里有物。”与《马太》七章四节义同。“汝等于父边索饼,即得;若从索石,恐畏自害,即不得;若索鱼亦可,若索蛇,恐螫汝,[251] 为此不与。”与《马太》七章九节义同。

这从《世尊布施论》一书中摘出来的几条,与《新约》对比,已可以证明唐译经典与现译的经典相符。据《诸经目录》所载,说大秦教经都凡五百三十部,并是贝叶梵音。唐太宗贞观九年阿罗本奏上本音,[252] 后景净译得三十部卷,其间颇有为日本人所收藏者,如《宣元至本经》、《志玄安乐经》、《一神论》、《一天论》等,我们现在所可取以考证的,仅此而已。

三 景教与佛教的关系

按《景教碑》与《三威蒙度赞》中的文字,我们看见许多佛教名词,如“妙身”、“慈航”、“真寂”、“僧”、“法王”、“寺”、“功德”、“大施主”、“救度无边”、“普度”、“世尊”等类。而且那时的教士,有时称为“大德”,有时亦称为“僧”或“僧首”,作《景教碑》文的景净,亦具名为“僧”,立碑时主景教的教士则为僧宁恕,碑侧列名的六十五人都冠一“僧”字,命名又多与佛教僧徒相类。据《贞元释教录》所载,知道作《景教碑》文的景净,也曾与般若三藏共译过佛教经典,说道:

“大秦寺波斯僧景净,依胡本《六波罗密》译成七卷。景净不识梵文,复未明释教,察其所译,理昧词疏。释氏伽蓝,大秦僧寺,居止既别,行法全乖,景净应传弥尸诃教,沙门释子宏阐佛经,使教法区分,人无滥涉。”(见《贞元释教录》卷十七,并见蒋维乔《中国佛教史》卷三第十五章所引)[253]

又说:

“般若不闲胡语,复未解唐言,景净不识梵文,复未明释教,虽称传译,未获半珠。”[254] (同上)

这可以看出景净是一个宣传弥尸诃教的景教徒,是当时景教中的一个著作家,《诸经目录》所说译出三十部卷,大约当时景教经典都经他翻译,《景教碑》文之作,也可以信是出其手笔。他不但译著了许多景教的经文,他更根据胡本翻译起佛教经典来。他对于佛教经典也许是不很了解,所以佛教徒便有“察其所译,理昧词疏”的批评,也可以见得佛经、景经,分明立在对待地位。而且在《景教碑》文中有:“圣历年,释子用壮,腾口于东周,先天末,下士大笑,讪谤于西镐”的话(圣历、先天皆武则天年号,用壮何人?不得而知,或说即玄奘)。[255] 新来的景教受佛教徒的讪笑,竟会见于碑文之中,正足以见得两教的不相容。再就朝廷的待遇上看来,对景教徒固然十分优待,然而唐太宗的造大秦寺,亦不过像汉明帝建白马寺一样意义;其欢迎阿罗本,亦不过像汉明帝欢迎摄摩腾等一样意义。在宏量欢迎宗教的唐太宗看来,对于景教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过在佛教徒看来,不免发生反动。再从景教徒翻译事业上看,见得他们竭力地摹仿佛教,[256] 不独在名词上每多采用,即《景教碑》上刻着的莲花,也可见一斑。同时,在阳玛诺《唐景教碑颂正诠》,附刻着福建泉州两只墓碑及一圣架碑,有“唐玄宗六年建”字样,但上端也以十架莲花并刻的。这也足以为景教徒摹仿佛教之证。

四 景教在中国的传布情形

我们根据《景教碑》文,有下列几个问题的研究:

(一)唐代帝王对于景教的态度

景教在唐朝自太宗以至于武宗二百十年之间,颇得当时帝王及大臣的赞助:碑文中所举太宗、高宗、玄宗、肃宗、代宗、德宗等,对于景教皆有相当的敬意;其大臣如房玄龄、魏征、高力士、郭子仪等,亦皆奉命招待。据后人的推测,说房、郭皆曾为景教信徒。贞观九年,“帝命宰臣房公玄龄总仗西郊,宾迎入内”,十二年又诏令建寺,《唐会要》记:

“道无常名,圣无常体,随方设教,密济群生。波斯僧阿罗本远将经教,[257] 来献上京,详其教旨,玄妙无为,生成立要,济物利人,宜行天下,[258] 所司即于义宁坊建寺一所,度僧廿一人。”(见王溥《唐会要》卷四十九)

这碑与文大同而小异,可见太宗迎阿罗本是确有其事的。后来并且把皇帝肖像画在景寺的墙壁上,碑云:“旋命有司,将帝写真,转模寺壁。”高宗亦有同样的尊崇,碑云:“高宗大帝,克恭缵祖,润色真宗,而于诸州各置景寺,仍崇阿罗本为镇国大法主。”玄宗命宁国五王亲到景寺中设立坛场,并且把五代祖宗遗像陈列寺中,碑云:“玄宗至道皇帝,令宁国等五王亲临福宇,建立坛场……天宝初,令大将军高力士送五圣写真,寺内安置”,又有“天题寺榜,额戴龙书”的话。肃宗又重建景教寺宇,碑云:“肃宗文明皇帝,于灵武等五郡重立景寺。”代宗于耶稣圣诞时送香赐馔,以表他的庆祝,碑云:“代宗文武皇帝……每于降诞之辰,锡天香以告成功,颁御馔以光景众。”[259] 德宗亦极推崇景教,而且立碑记盛正在他的时候,碑云:“我建中圣神文武皇帝,披八政以黜陟幽明,阐九畴以惟新景命,[260] 化通玄理,祝无愧心。”德宗以后虽不能知,但看武宗毁废佛寺的诏中,也可以想见其兴盛,与佛教相伯仲。

(二)景教传教的方法

这一点我们在《景教碑》里找不出多少材料;不过当时有很多西来的教士,是可以在碑文里看出的。阿罗本同时,则有“度僧廿一人”之说,此后有“僧首罗含,大德及烈”,以及玄宗诏僧罗含、僧普论等一七人与大德佶和。[261] 碑之两侧又列名僧徒六十五人,可见当时西来教士颇多了。再看碑中所云“法流十道,国富元休,寺满百城,家殷景福”的话,又可见当时传布的广了。但欲考查其传教的方法,我们可以看出两种:一为翻译经典,一为医治疾病。当唐太宗宾迎阿罗本时,即令“翻经书殿”,后来如撰碑的景净,亦努力于翻译工作,有“译得三十部卷”的话。近日本羽田享以所得于敦煌石室的《序听迷诗所经》一百七十条译出,[262] 李盛铎氏亦觅得《志玄安乐经》[263] 、《宣元至本经》二种;但就《迷诗所经》观之,怪字甚多,句法不整,与《三威蒙度赞》不很相同;是不是这三十部卷中的东西?却不能断定。两《唐书》记睿宗之子玄宗之兄让皇帝李宪有病,[264] 经景僧崇一为他医治,[265] 《旧唐书》云:

“开元二十八年冬,宪寝疾,上令中使送医药及珍膳,[266] 相望于路;僧崇一疗宪稍瘳,上大悦,特赐绯袍鱼袋以赏异崇一。”(见《旧唐书》卷九十五《让皇帝宪传》)

崇一这个名字,是含着“崇奉一神”的意思,可知不是佛僧,而是景僧;而且上所赐的绯袍鱼袋,又不是佛僧穿带的东西。杜环《经行记》有:“大秦善医眼及痢,或未病先见,或开脑出虫。”可见当时传教士中有精通医术的人,藉医以传教,是历来常有的事。

(三)景教的灭亡

唐代景教亡于武宗会昌五年,他毁灭天下佛寺,勒僧尼还俗,波及到景教,在《新唐书·食货志》云:[267]

“武宗即位,废浮图法,天下毁寺四千六百,招提、兰若四万,籍僧尼为民二十六万五千人,奴婢十五万人,田数千万顷。(注:官赐额为寺,私造者为招提、兰若。招提,梵语,汉译为四方僧物。兰若亦梵语,汉译为空净闲静之处)大秦穆护、祆二千余人。”(注:穆护、祆即信基督教者之意)[268]

《唐会要》亦有关于这一件公案的记载:

“其天下所拆寺四千六百余所,还俗僧尼二十六万余人,收充两税户,拆招提、兰若四万余所,收膏腴上田数千万顷,[269] 收奴婢为两税户十五万人,隶僧尼属主客,显明外国之教,[270] 勒大秦穆护、祆三千余人还俗,不杂中华之风。”(卷四十七)[271]

上两条大略相同,惟当时宰相李德裕庆贺武宗《贺废毁诸寺德音表》中,[272] 数目却有些不同了:

“拆寺、兰若共四万六千六百余所,还俗僧尼并奴婢为两税户共约四十一万余人,得良田约数千顷,[273] 其僧尼令隶主客户。[274] 大秦穆护、祆二十余人,[275] 并令还俗者。”(见《李卫公文集》卷二十)

这里所说穆护、祆二十余人,或者是二千余人之误,数目虽小有不同,而其事的必有是可信的。但是武宗为什么有这样摧残宗教的举动呢?大部分的原因是经济上的问题:他以为僧尼、穆护都是些分利坐食的人,应该加以取缔。所以在他毁佛的诏谕中说:

“僧徒日广,佛寺日崇,劳人力于土木之功,夺人利于金宝之饰[276] ……今天下僧尼不可胜数,皆待农而食,待蚕而衣……”(《旧唐书》卷十八上《武宗本纪》)[277]

李德裕《德音表》中也这样说:

“遂使土木兴妖,山林增构,一岩之秀,必极雕镌,一川之腴,已布高刹。[278] 耗蠹生灵,侵减征税[279] ……”(《李卫公文集》卷二十)

这可见他们废毁佛寺,纯从经济方面着想。且又听道士赵归真之劝,但留若干寺宇于都市。《资治通鉴》载:

“会昌五年秋七月……上恶僧民耗蠹天下,欲去之,道士赵归真等复劝之,[280] 乃先毁山野招提、兰若,至是敕上都、东都两街各留二寺,每寺留僧三十人,天下节度、观察使治所及同、华、商、汝州各留一寺,[281] 分为三等:上等留僧二十人,中等留十人,下等五人。余僧及尼并大秦穆护、祆僧,皆勒归俗,[282] 寺非应留者,立期令所在毁撤,仍遣御史分道督之。财货田产并没官,寺材以葺公廨驿舍,铜像钟磬以铸钱。”(见《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八)

这里有一句话很足以使人费解的,就是“道士赵归真等复劝之”,究竟赵归真是劝武宗灭佛教呢?还是劝武宗留都城佛寺呢?我想从这个“复”字上看,是接连着上文的“欲去之”的“欲”而来,所以可以断定他是主张灭佛的。再看在这一桩大案件中,别的宗教都牵连着,独不及于道教;其实当时的道教,其兴盛并不亚于佛教,佛教既然是“耗蠹天下”,难道道教不是“耗蠹天下”吗?那末,可以知道赵归真决不是为佛教请求“刀下留人”,更可以知道武宗毁佛的理由,其重要的意义还不是在经济方面。我们再看他的诏谕中所说:

“是逢季时,传此异俗……而岂可以区区西方之教与我抗衡哉?”(见《唐会要》卷四十七和《旧唐书·卷十八上·武宗本纪》)[283]

一则曰“异俗”,再则曰“西方之教”,便可以了然于武宗此举,是出发于排外的思想。佛教是印度来的,景教是大秦来的,其余波及的宗教都是外国教,所以他毁灭一切宗教而独不及道教。

景教至此乃告一段落,而景教徒却未尝绝迹于中国,或者有一部分人退入蒙古境。艾儒略《西学凡》有“祆教至宋之末年,尚由贾舶至广州”的话,想见自唐以后,外人之来中国传教者仍未尝间断,景教亦当然不在例外。

第三节 回教的输入与影响

一 回教的创始与入华

回教的名称不一,以地域言,称为天方教(天方即今之阿拉伯,[284] 以为在地之中央);以教义言,称为清真教(《天方典礼》解释“清真”二字乃为独一真宰之意);以译音言,称为伊斯兰(islam)或阿悉烂、伊悉烂、阿萨尔等等,即服从之义;以种族言,称为回回教(中国向称喀尔葛什为回回族,或由回纥、回鹘等音转变而来,此在《日知录》卷二十九、《道古堂文集》卷二十五皆这样说,而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则否认之),[285] 但在《元史》中往往称之为“畏吾儿”、“畏兀儿”,及其他有称为“外五”、“伟兀”等类,又称其教徒为“答失蛮”,与“和尚”、“先生”、“也里可温”等并列;或者又因其教祖之名,而称摩罕默德教。

摩罕默德(mohammed)是回教创始的人,但在中国历史中的译名亦至不一:有译为“暮门”的(见《通典》引杜环《经行记》),有译为“摩诃末”的(见唐贾耽《四夷述》),[286] 有译为“麻霞勿”的(见宋周去非《岭外代答》),[287] 有译为“马合麻”的(见《元史》),在明末清初则译为“谟罕蓦德”,近则有译为“穆罕默德”或“穆哈麦德”,简称之也有叫做“穆德”,其名称历来的歧异如此。

摩罕默德生于阿拉伯的墨加(mecca)城,[288] 约在西元五七〇年左右(其生年亦至不易考定,有谓其生于五七一年,此为最近),即当中国陈宣帝的时候。其父名亚白特阿拉(abdullah),[289] 当摩罕默德生的那一年就死了;六岁,他的母亲也死了,这个无靠的孤儿,寄养在祖父与叔父的家里;及长,跟他叔父为队商(阿拉伯人长于经商,其时往来欧亚之间,执世界商业之牛耳)。后来为一富有资产的妇人哈第加(khadijah)雇用为队商,[290] 第二年,便与哈第加结了婚,他比她的年纪要小到十四岁,但却是他幸福的起头。因为他有了富裕的生活,便可以用他的思想研究到宗教的问题,从犹太教与基督教的研究上,创造出一种新宗教,要改革阿拉伯民众的偶像崇拜而变为一神崇拜。一时虽不免为墨加人所反对,甚至于逃亡。不久,便得到阿拉伯诸种族的归服,而成立了这种新宗教。这新宗教在阿拉伯民族中,不能不说是一种宗教的改革,[291] 如同佛教为婆罗门教的改革、[292] 耶稣教为犹太教的改革一样。他活到六十三岁便死了,但继续传他的宗教的有他的外甥叫亚利,守着遗训,扩大范围,成为有力的一派叫希亚派,传到巴比伦,又传到波斯,成为波斯的国教。同时,又产生了其他派别,在教义上便有不同的意见,其派别之多,与基督教不相上下(参看《新文化辞书》六二八、六二九页)。大别之,有最显著的四派:一为亚布哈尼法派,二为沙飞尔派,三为麻利克派,四为亚哈墨德派。传入中国的就是第一派,也叫做窜哈比党,是主张严格的保守主义的。第二派是主张改革的,要采用基督教的精神,来改良教义上的缺点。于是这两派便立在极右与极左的地位,其余派别都不过是袒左袒右的一种而已(见《天方谈判》)。

回教何时传入中国?大都承认是在隋朝开皇的时候。杭世骏说:

“今以其教之在中国者考之,隋开皇中,[293] 国人撒哈八撒阿的斡思葛始以其教来。故明初用回回历,[294] 其法亦起自开皇。”(见《道古堂文集》卷二十五)[295]

回教中人也是这样承认:

“文帝慕其风,遣使至大西天求其经典,开皇七年,圣命其臣塞尔帝斡歌士等,赍奉天经三十册传入中国,由南海达广东省,首建怀圣寺,遂遍于天下。”(见丁药园《天方圣教序》)

在广州有斡歌士墓(大约即杭氏所说之斡思葛),[296] 回教人认为他是中国回教的开创者,其墓碑记贞观三年所建。但也有人说中国回教开山祖师叫苏哈巴,这个人原来是摩罕默德的舅,即窜哈比党的领袖,在六二二年到中国的广东,正当唐高祖的时候。后来又有别派在七四二年从西北方面传入,设立礼拜寺于西安。在西安有天宝元年户部员外郎兼侍御史王所撰的回教碑,《全唐文》中又有王《舍宅为观表》,此观或即为回教寺。可以证明当时回教之传入中国,有水陆两路,水路即由南海至广东,陆路即由甘肃至西安(见陈垣《回回教入中国史略》,《东方杂志》二十五卷一号)。

但是回教书籍中有所谓《西来宗谱》,说回教入华是在唐贞观二年。《旧唐书》记大食始来朝贡是在永徽二年;似乎在永徽以前,中国与大食没有什么往来。这样,前面所说的开皇时遣使求经,贞观时建碑立寺,全成疑案了。最近陈垣从回历推算证明历来推算的错误,他断定永徽二年即为回教传入之始,修正旧说,颇可信从(同上)。

二 回教的教义

要说到回教教义,自然不能不说到回教的经典;回教经典名《可兰》(koran),原来叫做《甫尔加尼》,就是回教人所称的《天经》。他们经里的话,是教祖摩罕默德从天神传授而记录下来的,《天方典礼·原教篇》说:

“摩罕默德乃天方帝室之胄,生而神灵,以大德王天下,受命行教,绍尔撒六百年既绝之道统,命曰哈听。真宰授经六千六百六十六章,名曰《甫尔加尼》。”

这是说《甫尔加尼》这本经是天授的,摩罕默德自己说是在希拉山上所得的天启,正与犹太教信《旧约五经》由摩西在西乃山得上帝的启示一样,但是又有摩罕默德受命删经的话:

“删经自阿丹至尔撒,凡得一百十四部,如《讨喇特》、《则甫尔》、《引支勒》,皆经之最大者。自摩罕默德出,真宰悉命删去,乃授之以《甫尔加尼经》,将前古经义尽皆包括其中。”(同上)

从上段引证里,一则曰真宰授经六千六百六十六章,再则曰真宰悉命删去,似乎在摩罕默德以前已经有一百十四部的经典,摩罕默德把它删去了许多。从这里所提起的名称《讨喇特》、《则甫尔》、《引支勒》——《讨喇特》就是《摩西五经》,《则甫尔》就是《大卫诗篇》,《引支勒》就是《新约》,可知这本《甫尔加尼》,是从犹太教的《旧约》与基督教的《新约》中节录出来,另外又加上一番话头。所以它的教义与犹太教、基督教有许多相同的地方。再看他们所说的道统,正与犹太教所说的一样,《天方典礼·原教篇》说:

“惟我天方,得众圣薪传,道统不绝。”

究竟它的道统是怎样传下来的呢?[297] 看它的注解说:

“道统相传自阿丹而始,阿丹受真宰明命,传与施师,师传与努海,海传与易卜拉欣,欣传与易司马仪,仪传与母撒,撒传与达五德,德传与尔撒,尔撒去世,不得其传……六百年而后,摩罕默德奉命驱除邪说,彰明圣教。”(见《癸巳类稿》卷十三所引)

这一段所说的道统,可以同基督教《旧、新约》所载的互相比较:

回教名称/基督教名称/英文

阿丹/亚当/adam

施师/亚设/asher

努海/挪亚/noah

易卜拉欣/亚伯拉罕/abraham[298]

易司马仪/以实马力[299]/ishmael

母撒/摩西/moses

达五德/大卫/david

尔撒/耶稣/jesus

由此可见它的教义完全以犹太教与基督教为背景,这里所叙述的道统,又与《旧约》中的记载毫无两样,[300] 所以回教所崇拜的神阿拉(allah),[301] 即犹太教所崇拜的耶和华(jehovah),其认阿拉神为独一无二的真宰,也与犹太教相同。在《可兰经》一百十二篇说:

“他是唯一的神,永劫的神,他是不产生的神,也是不能产生的神,可以比他的,没有一个。”

他们承认阿拉之外无别神,也承认阿拉是造物的主宰。《天方典礼》曾说:“维皇真宰,独一无相,生天生地,生人生物。”天地万物及人类,皆由阿拉神所创造、所管理,所以人类须绝对服从他,与犹太教绝对服从耶和华一样。教祖摩罕默德不过是真主的钦差,并不是神,这却与基督教认耶稣为神不同。他们以为摩西、耶稣,都不过是古代的先知。故他们的五章信条是:

第一我证章,其言曰:“我证一切非主,惟有真主,止一无二;我证摩罕默德是主差使。”

第二清真章,其言曰:“一切非主,惟有真主,摩罕默德是主钦差。”

第三总信章,其言曰:“我信主本然,以其妙用尊名,我承主一切法则。”

第四分信章,其言曰:“我信真主,信一切天神,信一切经书,信一切圣人,信后世,信善恶有定自主,信死后复生。”

第五大赞章,其言曰:“清哉真主,世赞归主,万物非主,惟有真主,真主至大,无时无力,惟以尊主。”(见《天方典礼·谛言篇》)

综此五章意义,则知他们所信仰的对象:

(1)真宰——唯一的神

(2)教主——摩罕默德

(3)先知——摩西、耶稣及一切古圣人

(4)天使——与先知相同

(5)经典——真主启示的《可兰经》

(6)教规——教主及古圣所定的一切法则

(7)来生——审判善恶——复生

这些都与犹太教的信仰大旨相同。他们在道德方面主张济困扶危,忍受苦难;在《可兰经》第二篇即说:

“代阿拉施济孤儿、饥夫、客旅、乞人;或筹款以赎俘虏。”

“时常祈祷,言则必行;忍受颠沛、苦难、暴虐;如此始得称义,而为诚敬畏神人。”

也禁止一切奸淫、杀戮、盗窃、贪财、虐待、赌博等等一切行为。并严禁吃食生物之血、猪肉及酒等物。惟多妻及畜奴与为神——公理的圣战,不加禁止。所以归纳起他们信徒所当守的规则,不外信仰、祈祷、布施、禁食与朝圣等几种。分说起来,有五种修道的功德:

(一)念真功

什么叫念真?好像是佛教的念佛,基督教的默想,就是要常常思念真主,分口念与心念的两种:口念即口诵祷祝之辞,心念即思想真主的道理和先知圣人教主等的圣德等等。

(二)礼真功

什么叫礼真?就是礼拜真主,他们规定每天要有五次礼拜,在寅午申酉亥时举行,这是私人的礼拜。还有公众的礼拜,七天举行一次,称为七日一聚。每年要开大会两次,仿佛是扩大的礼拜。他们在举行这种公众礼拜之先,必须要斋戒沐浴;当礼拜的时候,仪式非常的严肃,有颂赞、叩拜、诵经等规矩,面皆向西。其重视礼拜,认为是信徒修养的第一步工夫,所以说:“礼拜乃涤罪之泉,行教之方,近主之阶。”

(三)斋戒功

对于饮食方面,有许多禁忌:不吃猪肉为普通的定律,即一切牛、鸭等生物,非经“阿衡”——教师——念经,亦认为不洁,不许取食。一年中有一月为斋期,大概在第九个月——他们认这一个月是教祖受天启的拉马腾(ramadin)月——在这个月里,信徒都要断食,从每天日出到日没不能吃什么东西;惟旅客、病人、小儿、老人及乳儿的母亲可以例外,旅客、病人还得要补守这礼节。断食之外,还有另行的禁忌,如夫妇不能同房、官厅商民停止业务等等,否则谓之破斋;破斋之人在教规上有相当处罚。

(四)课赋功

凡信徒皆负有捐输的义务,视其经济的力量,照所得的多少,抽取十分之一或十分之二为供奉的捐输;除去不成年的童子与失业者以外,皆须课赋。而且对于家资满万或满千的,抽取更多,作为施济贫乏之用。他们以为祈祷不过是到神前的一半路程,断食不过是到了神宫的门前,惟有实行施济,方能进入天国的门,其重视施济,故以课赋为信徒唯一的功德。

(五)朝觐功

凡信徒须至墨加朝觐一次,其礼节极繁,约历九日始毕。先期须有虔诚的斋戒,至期又有繁重的礼节,或讲解戒条,收人受戒。其戒条有十二条,注意于身体的克制,如佛教的戒律所注重的差不多。

以上略述回教的经典、信条、制度等,语焉不详;总括起来,我们可以介绍《回教评论》(islamic review)《何谓回教》(what is islam?)一文中的几句话,来做结束:

“回教所含要素凡三:(一)和平,(二)达到和平之路,(三)顺从天意……教中精义,如对于妇女,则谓男女有相同之灵魂,同一之能力,并须服同一之义务,无所谓歧视也。对于人群,一视同仁,博爱为怀,人类平等,天人合一,无所谓人种之谬见也。对于劳工,则谓食劳力而为生活者,其生活乃弥觉有价值,无贱视之心理也。回教又重信仰,而信仰须使化为行为;知而行之,与天意合,则回教极崇高之道德也。”(见《东方杂志》二十卷二号《全回教运动之将来》)

三 回教在中国的影响

在千三百年前,回教在世界文化上确有过相当的影响与贡献。从历史的观察,阿拉伯民族文化于当时受回教力量的鼓荡,而发生良好的效能。最显著的,在宗教方面,则统一旁门左道等纷杂的信仰于澈底的一神崇拜,在社会方面,则使妇女地位的提高,民众团结的巩固,与夫智识道德的发皇。在学术方面,则化学、医药学、天文历算学、物理学以及交通商业上等种种发展,实为当时欧亚两洲间的明星。其文教的西被东欧,东及中国,确为不可抹煞的事实。质言之,回教不仅是一种教条,乃是一种社会的制度,为具有优越性的哲学与艺术之文明,使阿拉伯民族得占世界文明中的优越地位,是显而易见的。

我们读中国与世界的交通史,在唐宋的时候,执欧亚间商业上的牛耳者,莫如大食;其输入西方的文明与物品实已不少。其在世界列国中的地位,正与今日的欧美一样。他们东来的商人很得我国政府的优遇,于是由经商而居留于中国的为数日多。欧洲的文物与其文明亦藉以输入,最著的莫如医药与日历。当时有李玹、李珣鬻香药为业,在李时珍《本草纲目》曾引李珣《海药本草》,黄休复《茅亭客话》谓其“暮年以炉鼎之费,家无余财,惟道书药囊而已”。陈援菴言“珣并知医,与元末回回诗人丁鹤年之兼擅医术同”(并见《回回教入中国史略》)。而医药的记载最多者,莫如元代。《元史》记:

“广惠司,掌修制御用回回药物及和剂,以疗诸宿卫士及在京孤寒者。[302] 至元七年,始置提举二员……大都、上都回回药物院二,[303] 掌回回药事。”(见《元史·百官志四·太医院》)[304]

“至元十年,改回回爱薛所立京师医药院,名广惠司。”(见《元史·卷八·世祖本纪五》)[305]

钱大昕补《元史艺文志》,有萨德弥实《瑞竹堂经验方》十五卷,可见回回教输入的医药为历来所重视。至于日历,影响更大:

“回回司天监,掌观象衍历,[306] 世祖在潜邸时,有旨征回回为星学者,札马剌丁等以其艺进,未有官署;至元八年始置司天台,[307] 皇庆元年改为监。”(见《元史·百官志六·回回司天监》)[308]

这里所说的札马剌丁是一个天文学家,[309] 《元史·天文志、历志》中作扎马鲁丁,[310] 言其曾造西域仪象,并撰万年历以进世祖。中国在历数上颇得西来历数的纠正,回回历尤有关系。《明史纪事本末》记:“洪武元年十月,征元回回司天监黑的儿阿都剌,司天监丞迭里月实一十四人,修定历数。三年,改司天监为钦天监,分四科:曰天文,曰漏刻,曰大统历,曰回回历。十五年,命大学士吴伯宗等译回回历经纬度天文诸书。”(见卷七十三)又《明史》云:“《回回历法》,洪武初得其书于元都,太祖谓西域推测天象最精,其五星纬度又中国所无,命翰林李翀、吴伯宗,同回回大师马沙亦黑等译其书,与大统参用。”上面引证虽多见于《元史》、[311] 《明史》,而杭世骏《道古堂文集》云:“今以其教之在中国者考之,隋开皇中,[312] 国人撒哈八撒阿的斡思葛始以其教来,故明初用回回历,[313] 其法亦起自开皇”(卷二十五),这虽属于推测之辞,而回回历之在中国,当与回教同时输入,不谓无理。

回教不是摩尼教,也不是景教,现在我们已经不用去讨论,不过回教在当时与景教、摩尼教等同传中国,颇引起社会的注意,而且当时回回人的散居中国日见其多,以科学而做中国官的亦自不少。《全唐文》记:

“大中初年,大梁连帅范阳公,得大食人李彦昇,荐于阙下,天子诏春司考其才。二年,以进士第名显,然常所宾贡者不得拟。或曰:梁,大都也;帅,硕贤也,受命于华君,仰禄于华民,[314] 其荐人也则求于夷,岂华不足称也耶?夷人独可用也耶?吾终有惑于帅也。曰:帅真荐才而不私其人也。苟以地言之,则有华夷也;以教言,亦有华夷乎?”(见卷七百六十七陈黯《华心》)[315]

原来当时中国与大食交通频繁,贡使往来,由永徽二年至贞元十四年间计百四十八年间,见于记载的有三十七次,其尚有遗漏未计的(见陈垣《唐时大食交聘表》)。因此经商服贾,留寓中国,据《通鉴》“天宝以来,胡客留长安者四千人”,可想见其人数之多,李彦昇不过其中的一人。同时,我们看见当时欲泯绝华夷的界限,从宗教的立场一视同仁,所以在唐朝所传入的外国宗教,如摩尼、波斯、大秦等教,皆能在中土流行。后来从五代而宋而元,回教人与中国人互通婚姻,互相往还,不一而足;尤其是在元朝,僧、道、儒、也里可温、答失蛮平等看待,屡见于文告之中。回回人之著录《元史氏族表》的,标明为回回或答失蛮的四十四人及补十五人,尚有其他称塔木居伊吾卢及康里氏之回回,哈刺乞台氏之回回,哈刺鲁氏之回回等等。在此种人名中,见有贵族、文学家、弓矢炮手、[316] 画家、医家等,以及著名著作家如瞻思、丁鹤年,散处中国;其文字、天算、武术、医方、工匠、商业,流行于中国朝野,正不独答失蛮的宗教而已。此种人大都归化华人,读书应举,从李彦昇以进士及第后历代皆有,在《元史氏族表》中有不少登中国科第,或以儒学教授,或任达官;仅以元统癸酉进士题名录计,一科中回回十八人。后来明朝诏译回回天文书,主其事者回回大师马沙亦黑等,永乐时的三宝太监郑和,其父马哈只亦回教人,可见回回人的归服中国与中国社会民族同化,回教思想乃得影响于中国内地。陈援菴先生曾举回教繁盛的原因有四点:(1)商贾之远征;(2)兵力之所届;(3)本族之繁衍;(4)客族之同化(见《回回教入中国史略》)。这的确是回教所具的特别潜力,而在中国,更有一发皇的原因,就是对于儒家思想的容纳与尊崇。他们与中国宗教不同的地方,只有不供佛像,不拜祖先;对于中国人所尊的天并不反对;以为天就是阿拉神,所以很能与儒家尊天思想相调和。尤其特别是尊敬孔圣人,读儒书应科举,以孔子的伦理道德为最高道德,像他们有一首诗评论三教:

“僧言佛子在西空,道说蓬莱在海东,[317] 唯有孔门真实事,眼前无日不春风。”(见《七修类稿》)[318]

他们对于儒家的尊崇可见一斑。在他们所发挥的学理中,尤以宋儒的思想为根据,讨论理气二元的宇宙论,完全与宋代理学家的口气相合,与朱熹的意见尤多相同;清雍正时刘智所著的《天方性理》这本书,[319] 皆带宋儒色彩。《四库全书总目》称有《天方典礼择要解》,[320] 为回回裔刘智(字介濂)所撰,“尝搜取彼国经典七十种,译为《天方礼经》,后以卷帙浩繁,复撮其要”,末言“智颇习儒书,乃杂援经义,[321] 以文其说,其文亦颇雅赡。”[322] 把儒回思想冶为一炉,[323] 这本书是最足以代表的。所以儒回之间绝不发生什么冲突,很能博得历来儒家的好评。政府也不加以禁止,像历来三武一宗的破坏佛教,傅奕、韩愈等反对佛道,沈㴶、杨光先等排斥耶教,从没有及到回教,大概因为回教人只知保守宗教范围,在思想上既与儒家调和,在政治上又无何种干涉,所以能够保持长时间的相安。不过到了清朝,却发生过几次回乱,实在原因,由于清政府的几番压迫,前后五次的叛变乃是不得已的举动,并不是他们的本意。所以从大体上看,回教在中国千余年的经过,总算是十分融洽的。

从历史的观察,果然不能否定它的地位与价值,但在现时,却又不能不承认它的不振。在汉美林(cyrus hamlin)所著《土耳其之回教五百年史》一文中,有几句老实的话:

“现在之土耳其,惟有普遍之贫乏,人民则褴褛不堪,商业则萎靡不振;质言之则绝无文化可言也。”(见《东方杂志》二十卷第二号《全回运动之将来》文中所引)

把这几句话同七、八世纪的情形比较,的确不能否认回教文化的退落。他们很觉悟到五百年来的回教只留着一个躯壳,把精神失掉了;因此便有回教复兴的运动。这种运动果然能够实现,不但可以恢复过去在宗教上、文化上的荣耀,在世界宗教中更可与基督教相匹敌;占二万三千万人数的大团体(见同上),确是不可以轻视的。

第四节 儒佛道的相互关系

一 对天的讨论

在宗教空气极浓厚的唐朝,忽然发生一回极有趣味的对天讨论。这回讨论的发起人要算是韩愈;他在柳宗元《天说》中有过一段问话,表示他对于天的怀疑,就是说:

“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饥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残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何为使至此极戾也?’若是者,[324] 举不能知天。夫果蓏饮食既坏,虫生之;人之血气败逆壅底,为痈疡疣赘瘘痔,亦虫生之;木朽而蝎出,草腐而萤飞,是岂不以坏而后出耶?[325] 物坏,虫由之生;元气阴阳之坏,人由之生。虫之生而物益坏,[326] 食啮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仇也。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327] 垦原田,伐山林,凿泉以井饮,窾墓以送死,而又穴为偃溲,[328] 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为川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镕,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倖倖冲冲,攻残败挠,[329] 而未尝息,其为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虫之所为乎?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于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今夫人举不能知天,故为是呼且怨也。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见《柳先生集》卷十六)

有他那一番怀疑的话,便有柳宗元的答案:

“彼上而玄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者世谓之元气,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天地大果蓏也,元气大痈痔也,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矣;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同上)

这种斩钉截铁的唯物独断论,与荀子的《天论》,王充的天行,老庄的自然,实在有相同的见解。所以说:

“庄周言天曰自然,吾取之。”(同上书卷三《天爵论》)[330]

这样,他的思想好像根源于道家。其实不然;我们看他的《天对》,把屈原所怀疑的问题一一加以解答;而他所解答的总意还是一种唯物论,可以看作《天说》的注疏。其与道家思想根本不同的所在,就是他是纯从唯物观念来断定宇宙本体,而道家却还认自然是一个不可思议。

从他那种唯物的独断论发表以后,便引出第三者的心物平行论,就是刘禹锡的三篇《天论》,用“天人交相胜”的道理来辩正他的纯唯物思想。在《天论上》篇中说:

“大凡入形器者,皆有能有不能:天,有形之大者也;人,动物之尤者也。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故余曰:天与人交相胜耳。”(见《刘梦得集》卷十二)[331]

他又用比喻来说明“天与人交相胜”的意义:

“若知旅乎?夫旅者,群适乎莽苍,求休乎茂木,饮乎水泉,[332] 必强有力者先焉;否则虽圣且贤,莫能竞也:[333] 斯非天胜乎?群次乎邑郛,求荫于华榱,饱于饩牢,[334] 必圣且贤者先焉;否则强有力莫能竞也:[335] 斯非人胜乎?苟道乎虞芮,虽莽苍犹郛邑然;苟由乎匡宋,虽郛邑犹莽苍然:是一日之途,天与人交相胜矣。”

“若知操舟乎?夫舟行于潍淄伊洛者,疾徐存乎人,次舍存乎人,风之怒号不能鼓为涛也,流之泝洄不能峭为魁也,适有迅而安亦人也,适有覆而胶亦人也,舟中之人未尝有言天者,何哉?理明故也。彼行乎江河淮海者,疾徐不可得而知也,次舍不可得而必也,鸣条之风可以沃日,车盖之云可以见怪,恬然济亦天也,黯然沉亦天也,[336] 阽危而仅存亦天也,舟中之人未尝有言人者,何哉?理昧故也。”(同上)

理所能明的事,责之于人;理所不能明的事,乃归于天。这样,他所说的天能胜人、人能胜天,却是在人的智识上分别;人的智识发达,便能藉人力以胜天。下文他又说到“天数”两个字,以为人生所遭遇的幸不幸,本不是天数,乃是依照人的智识而定;智识高的人能见理之微,可免不幸。他尝说:

“以目而视,[337] 得形之粗者也;以智而视,得形之微者也。”(同上)

这样,他所说的天也是一种自然,并不能祸福人;人的祸福都是由于自召;所以他的理论与柳宗元的意见原没有多少分别。他虽不满意于柳说,以为“子厚作《天说》,盖有激而云,非所以尽天人之际”。[338] 但是柳宗元却说:

“发书得《天论》三篇,以仆所为《天说》为未究……及详读,求其所以异吾说,卒不可得。凡子之论,乃《天说》传疏耳,[339] 无异道焉。”(见《柳先生集》卷卅一《答刘禹锡〈天论〉书》)

果然,细玩韩柳刘三人的立论点,虽说各不同,其根本的意义却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对于古代所信仰的天,从超神的而变为泛神的,从唯心的而变为唯物的,都可以说是近于怀疑论者,也是中国宗教思想中的一重公案。

二 辟佛的言论与反驳

反佛的言论,本不自唐朝始。汉末牟子的《理惑论》,是为佛教辩护,想当时必有一种反佛的言论的缘故。六朝范缜的《神灭论》,更是一种很厉害的反佛论。到得唐朝,倡反佛论的,先有傅奕,后有韩愈,此后则宋之欧阳修,以及程子、张子、朱子等理学家,皆有反佛的论调。试略言之:

傅奕尝著《高识传》,详列古今排斥佛教诸人,其书今不得见;惟其所上封事,痛斥佛教之害者凡十一条,可得而考。李仲卿乃著《十异九迷论》,刘进喜乃著《显正论》,以辅翼傅说,排斥佛教。便引起了佛教方面的反驳,法琳著《破邪论》,李师政著《内德论》,同时绵州明概著《决对傅奕废佛法僧事》八条,[340] 法琳著《辩正论》,竟因此获谴。这一场笔墨官司,以傅奕为主干,法琳、李师政为应敌,兹且以两方面的意见,综合叙述如下。

傅奕的意见约有五端:(1)佛法乃出西胡,不应奉之中国。(2)佛说为中国《诗》、《书》所未有。(3)佛教庙宇为淫邪之祀,宜悬为厉禁。(4)僧徒助恶作乱,足使政虐祚短。(5)崇事泥偶,实属迷信。

而李师政的辩驳,则说:(1)古来用人取物,不分胡夏,道更无远近亲疏可分。(2)《诗》、《书》不载之事甚多,不得以《诗》、《书》不载之事而弃绝之。(3)自汉至唐,世世奉祀,岂得尽以淫祀目之。(4)无佛以前,篡乱叛逆,莫甚于春秋,岂得以一二僧人为非,而归咎于全体?国祚长短,亦不能归咎佛教,无佛之时国祚不必尽长,有佛之时国祚不必尽短。(5)佛像等于中国木主,本不过敬神如在,以表其钦仰之意。

傅奕之后,则有韩愈,其著名辟佛的文章,有《原道》与《论佛骨表》两篇。[341] 邵太史注曰:“傅奕上疏,请除佛法,云降自羲农,至于有汉,皆无佛法,君明臣忠,祚长年久。汉明帝始立胡神,洎于苻石,羌胡乱华,主庸臣佞,祚短政虐云云。予谓愈之言,盖广奕之言也。”诚然,韩之立论理由,不出傅之范围,《原道》所言: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是从经济方面攻击佛老,与傅奕“无佛则国治”、“未有佛之前,人皆淳和”同一意义。《原道》又言:

“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342] 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343] 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

是从儒家伦理方面攻击佛教,以为君臣父子为古圣先王伦理教化之源,今悉去之,不啻扑灭古圣先王之教。所以他接着就说到禹、汤、文、武、周公、孔子,[344] 在《佛骨表》中且更言:

“佛本夷狄之人……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

这与傅奕所说“佛法本出西胡”、“《诗》、《书》所未言”一样意义。在《原道》篇中,我们只见这两点,认为是他辟佛的理由;此外都不过是深恶痛绝的感情话,什么“道其所道”,什么“人其人,庐其居”,都没有什么意义的。但在《佛骨表》中却更有几点:

(一)就是说:“佛者,夷狄之一法耳”,“佛本夷狄之人”,这与傅奕的第一义相同,是中国人固有的自大思想,以为世界之大,只有中国是礼义之邦,余皆不过蛮夷戎狄,与孟子“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一样思想。[345]

(二)他以国祚年寿的长短来定信佛的罪,自黄帝的年岁一直数到梁武帝,比较出事佛者不但不能得福,反而得祸。这一番话,傅奕也已经说过了,可是韩愈却因此惹动宪宗的怒气,几乎丧了性命,幸亏有人替他求情,结果便贬到潮州去。这条辟佛的理由原也并不充足,而且矛盾的地方很多。

(三)他以为天子不当信佛,因为将要影响到百姓。他说:

“百姓愚冥易惑难晓,[346] 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347] 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348] ……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这也是辟佛的一种理由,是防微杜渐的意思,也本于傅奕所谓“妖魅之气”、淫邪之祀的意义而来。不知这反为佛教说好话,能牺牲自己,解衣散钱,岂不是很好的社会服务吗?总观韩愈辟佛的言论,纯从效用上观察,不从思想上立论,所以非常肤浅,宜乎他的好朋友柳宗元也说:“退之所罪者其迹也……是知石而不知韫玉也。”在《送浩初上人序》中又说:[349]

“儒者韩退之尝病余嗜浮图言,余以为凡为其道者,不爱官,不争能,其贤于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者亦远矣。”[350]

这几句话好像故意说韩愈的好名逐利,在《韩愈别传》中有与大颠和尚问答的话:

“愈曰:‘尔之所谓佛者,口不道先王之法言,安得而不斥之?’大颠曰:‘计子尝诵佛书矣,其疑与先王异者,可道之乎?’愈曰:‘吾何暇读彼之书!’大颠曰:‘子未尝读彼之书,则安知其不道先王之法言也?且子无乃尝读孔子之书而遂疑彼之非乎?抑闻人以为非而遂非之乎?苟自以尝读孔子之书而遂疑彼之非,是舜犬也;闻人以为非而遂非之,是妾妇也。’”

韩愈自贬潮州后,与大颠往还甚密,尝三简大颠,转任袁州时,曾布施两衣,又尝赞其“能识道理,能外形骸,以理自胜”。当其过洞庭时祷祀黄陵二妃,且出资治其庙;又上贺册封号,讽宪宗封禅,大颠很率直地责备他,说道:

“予知死生祸福,盖系于天,彼黄陵岂能福汝耶?主上继天宝之后,疮痍未瘳,子乃欲封禅告功以骚动天下,[351] 而属意在乎子之欲归,子奚忍如是耶?”

这样恳切的话,非知己朋友不能出诸口,宜韩愈很感激而钦佩他。对佛教的观念也因而改变,故其作《送高闲上人序》有“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的话,[352] 为马汇作行状,赞其刺臂出血作佛书,可见其对佛教的态度,前后似出两人。

自唐以后,驳韩愈辟佛之论不一而足,苏辙谓其“斥佛老与杨墨同科,岂为知道”。最利害的莫如契嵩和尚的《非韩论》,欧阳修、李泰伯皆自叹不如,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皆服其才识。刘谧所著《平心论》两卷,多载驳韩之文,[353] 可谓概括(上引皆见《平心论》)。[354]

宋代辟佛者首推欧阳修,所作三篇《本论》,首言佛法为中国患千余岁。《宋史》本传言:“愈性愎忤,当时达官皆薄其为人,而公则喜其攘斥佛老。”但他到了晚年也改变态度,与韩愈一样,尝以居士自称。跋《韩愈别传》中说:“余官琅琊,有以《退之别传》相示者,反覆论诵,乃知大颠盖非常人。余尝患浮图之盛而嘉退之之说,及观大颠之言,乃知子厚不为过也。”

此外如石守道作《怪说》,以佛教为汗漫不衍之教、妖诞幻惑之说。胡寅作《崇正辩》,李泰伯作《潜书》,皆力排佛教。理学家中如程、张、朱等,多有辟佛言论,他们大概都研究过释老之学,后来才返而求诸六经,所以他们的批评比较来得深切,像程颢说“释氏惟知上达而无下学”,程颐说“昔之惑人也乘其愚暗,今之惑人也因其高明”,张载说“释氏诬天地为幻妄”,朱熹说“释氏自以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而实不识心性”……这类的话,在他们的语录中可以找见许多,比傅、韩、欧阳高明得多。但也有一样不可为讳的地方,就是他们自己所讨论的理气心性,大概都是含着一点佛学色彩,所以有人说他们“坐在禅床上骂禅”,这也是不无理由的。

三 理学与佛教的关系

理学是宋朝特产的哲学,说者谓其富含佛教思想,梁启超说它是“儒表佛里”之学,换句话说,就是儒佛思想调和的结晶。我们研究到这种调和的背景,它的历史已经是很久了;[355] 从汉牟子作《理惑论》起头,经过许多学者及和尚的发挥,[356] 不但认儒佛一致,且认三教为同源,上文已经约略说过了。这就是理学产生的远源;若从近一些的影响研究,不能不提到唐朝的李翱,他所著的《复性书》,把《易经》、《中庸》、老庄和佛义融合起来,当时很有人反对,但他却自己解释说:“彼等以事解,我以心通。”[357] 他所谓“以心通”者,就是把《易》的寂然感通、《中庸》的诚明与老庄的复归、佛教的寂照调和而已。我们看他所说的大意是:

“性为定静不动,惟善;情为性之动,有善有不善……性虽为情蔽,性亦不失;而无情则性亦不能新生。惟妄情灭息,乃复于性,性复则至诚。至诚之境,乃能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既诚矣,则明;诚明乃不动之动,睹于不睹,闻于无闻,视听昭昭而见闻不起。”(见《李文公集》卷二)

即此数语,已足见其思想的近于佛,当时就有人骂他逃儒入佛了。《复性书》中的理论,好像做了宋代理学家论性的图案,后来如周敦颐以下的理学家,他们学说的大体,都逃不出这一个范围。但是李翱的思想何自来?有人说他曾经问道于鹅湖的大义,及与药山惟俨等和尚相往还,所以他的思想曾受了佛教的影响。

说到宋朝理学家的开山祖师,自然要推到周敦颐,但是周敦颐的无极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与“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等话,可以说是祖述李翱而来的。他的学说中实在不能否认没有老佛思想,他所说的“无极而太极”,正如老子的“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无极是静,太极是动,动生于静,即“有生于无”,“无为而无不为”的意义。[358] 所以在他的《通书》里说:“静无而动有”,“诚无为”,“寂然不动者诚”,“无欲故静”。这种寂然而诚的本体论,正与佛家所体认的虚无寂灭的本体一样。可见他的学说是满有佛老的质素。所以从道家方面说,道教祖师曾传《先天图》于种放,[359] 历穆修而传于周子,同时又传于邵雍。黄宗炎《太极图辨》谓:“周子《太极图》,创自河上公,乃方士修炼之术也……考河上公本图名《无极图》,魏伯阳得之以著《参同契》,钟离权得之以授吕洞宾,洞宾后与陈图南同隐华山而以授陈,陈刻之华山石壁。陈又得《先天图》于麻衣道者,皆以授种放,放以授穆修与僧寿涯……修以《无极图》授周子。”说殊凿凿可据。而佛家方面则传,周子尝从学于润州鹤林寺寿涯,参禅于黄龙山之慧南,问道于晦堂祖心,谒庐山佛印了元,师东林寺常总[360] 。《郡斋读书志》说,周子《太极图》得之于僧寿涯,《弘益纪闻》则说周子、张子均得常总性理论及无极太极之传于东林寺。[361] 感山《云卧记谈》说:“周子居庐山时,追慕往古白莲社故事,结青松社,以佛印为主。”那末,他曾与若干和尚相往还,也不是绝对没有的事。他的思想曾受佛教的影响,也不能否认的。不过有人说,《太极图》不像是他的作品,陆九渊这样说,黄宗炎也这样说。

其次如张载,他是一个反佛最利害的人;他的反佛确是从研究佛理而来;《宋元学案》记他初谒范仲淹时,授以《中庸》一编,遂翻然有志于道,求诸释老,因无所得,乃反求诸六经。可知他曾经研究过佛典,所以他对于《楞严经》的批评不是门外汉语。他最不满意于佛教的,就是佛教以人生为幻妄,尝说:

“语其实际,以人生为幻妄,以有为赘疣,以世为荫浊。”

“释氏妄意天性,而不知范围天用,[362] 反以六根之微因缘天地,明不能尽,[363] 则诬天地日月为幻妄,蔽其用于一身之小,溺其志于虚空之大,所以语大语小,[364] 流遁失中。其过于大也,尘芥六合;其蔽于小也,梦幻人世,[365] 谓之穷理可乎?不知穷理,而谓尽性可乎?”(见张子《正蒙·大心》篇)

这种批评是根源《楞严》的世界观与人生观,不可谓非切中佛教之病。但是他自己的学说却又与佛理相通,尝说:

“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同上《太和》篇)

他以虚与气为宇宙本体,名之为“天地性”,也叫它做太和。这太和的意义,正与佛教所说世间诸相杂和成一体者名“和合性”的意义相同。他所主张的除恶去妄而成无我,以及所谓虚与气有相即之关系,“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等等的话,在宇宙论、修养论方面,无不与佛理相通。他的博大思想表显于他所著《西铭》(《订顽》),虽然有人疑他是墨子的兼爱,但是从我们现在看来,实在与基督教的博爱精神毫无区别。他承认人是天之子,人类皆是兄弟,应当爱人,应当敬天,实在高过了墨子的思想。

传周敦颐学说的二程,据《宋元学案》说:“大程德性宽宏,规模阔广,以光风霁月为怀。二程气质刚方,文理密察,以峭壁孤峰为体。”[366] 这却是把二程的德性分别得很清楚。小程伊川为他的哥哥明道作行状,说他“自十五六时……慨然有求道之志……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367] 可见明道亦曾学佛。他又与张载往还,当然于佛教思想有过研究,所以他也有许多批评佛教的话。他说:“山河大地之说与我无关,要简易明白而易行”,[368] “释氏说蠢动之含灵皆有佛性,如此则不可”,[369] “说死生以恐动人,为利心”,“言免死生齐烦恼,卒归乎自私”,“以根尘为苦,为自利”,“徙除外物之患,堕于内外二境之弊。”[370] 这些都是他批评佛教最重要的话,大旨与张载差不多,不过他以人伦为立场,与张载以理论为立场有些不同。其实在他识仁思想中有不少与佛理相同的,好像他所说的:“天地万物鬼神本无二”,[371] “天人本无二。”与《华严》的“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相同。[372] “物之外无道,道之外无物”,“道亦器,器亦道。”与《般若心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相同。[373] “自家元是天然完全自足之物”,“天地万物皆是自己”,“万物皆备于我,不独人尔,物皆然。”[374] 与“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意义相同。“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感与应而已[375] ,更有甚事?”与《华严》的感应相同。“道即性也,言性已错”,“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只说道时,便不是道”。[376] 与《大乘起信论》说真如一样。此外如所谓义方敬直诚仁之顺序,仿佛佛教的戒定慧;“与善人处,坏了人,须是与不善人处,方成就得人”,[377] 仿佛菩萨入生死海度众生的意思。即此可见,程颢的学说曾受佛教影响(上引见《宋元学案》卷十三)。[378]

程颐评佛,大旨与程颢相同,不过他曾经赞美佛教的修养工夫,说道:“只是一个不动心,释氏平生只学这个事。”[379] 他在修养方面主张“心有主”,用静坐、主敬、致知的工夫,所以说:“心有主则邪不能入,[380] 无主则外物来夺”,“为其主者敬是也”。敬与静原是同样的工夫。只因要与佛教有所分别,故用敬字,不用静字。他说道:“才说静,便入于释氏之说也,不用静字,只用敬字。”[381] 名字虽不同,工夫是一样的。他又尝与灵源、晦堂往还,灵源给他二封信,讨论到修养方法。他所著的《易传》,用“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佛教术语。[382] 生平注重静坐,杨、游立雪,[383] 传为美谈。静坐为禅家的唯一秘诀,其与佛教的关系于此可见。

至于朱熹,学虽祖述程颐,但他对于佛理的批评,理障更甚,远不如张载、程颢等透澈。他曾经说:“佛氏之学原出杨朱,后附以老庄之说”,[384] 真是盲目之谈。又说:“佛老犯三纲五常之罪”;“老庄不灭尽人伦,佛灭尽人伦,禅则灭尽义理”;“禅者直指人心,是不知心,云见性成佛,是不知性,故灭尽人伦。”[385] 这种批评,实在搔不着佛教痒处。但他自己所主张的穷理、尽性、致敬等等学说,类多源于程颐,不无禅家气味(上皆参见林科棠《宋儒与佛教》)。

尤显著的,则为陆王派所主张的心即理,与禅家更相近。故程朱派人往往骂他们是禅,陆九渊所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386] 正是禅家心本真如的意义。王守仁所说“人人心中有良知”,正是禅家人皆有佛性的意义。他们都认人心即天理,天理在人心之中,故陆九渊尝说:

“理,一理也,心即理也,[387] 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此理本天所以与我,非由外铄,明得此理,[388] 即是主宰,真能为主,则外物不能移,邪说不能惑。”(见《宋元学案》卷五十八)

理不灭,心亦不灭,大而天地,小而人心,无不包含于此理之中,故曰塞宇宙一理耳。王守仁说:

“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389] ……心之本体,即天理也。”

“良知为人人先天所同具的本体,无分圣愚,莫不固有。”

“良知是真智慧。”

“良知在先天中圆满具足,了无缺陷。”(见《明儒学案》卷十)

这些理论完全是禅的主张,较诸程朱派尤为清楚。近世刘仁航曾译日本《阳明与禅》一小册,讲到这两方面关系很详,这里恕不赘述了。

总之,理学是中国的形而上学,历宋元明而至清,不下数百家,然总不出上列几家的范围。他们虽多有批评佛教的话,但是所讨论的理气心性都带着佛教的气味。所以说理学是出发于宗教思想,或说是宗教与哲学混合的结晶,都无不可。尤其是理学家的修养工夫,无论主诚、主敬、主静、主寡欲、主返观内心、主致良知、主敬以直内义以方外等等,莫不含有宗教上祈祷面目。因此,我们认为这也是一种宗教思想的表现。

四 佛教的全盛与高僧

佛教传入中国,在唐朝以前可以说是萌芽时代,唐朝才到了发达的时代;唐朝以后则渐渐凋落了。我们现在来说唐朝的佛教,应当说到开创的皇帝高祖,他是很重佛教的,他曾经舍旧宅改为兴圣寺。他那身经百战的儿子太宗,也是觉得杀戮太多,有些悔惧;当他即位之后,马上叫京城里的庙宇礼忏七日七夜,并且在战阵各地建立了寺宇:在豳州破薛举处建立昭仁寺,在洛州破王世充处建立昭觉寺,[390] 在洺州破刘黑闼处建立昭福寺,在汾州破刘武周处建立弘济寺,在晋州破宋金刚处建立慈云寺,在台州破宋老生处建立普济寺,[391] 在郑州破窦建德处建立等慈寺。又建立弘福寺、慈恩寺,为后来玄奘等译经之所。这就是《大唐内典》中所说“四方坚垒,咸置伽蓝,立碑表德,以光帝业”。他曾经亲自撰著《大唐三藏圣教序》,诏令度天下僧尼,可见他对于佛教的提倡是很有力的。

高宗亦然,敬礼玄奘,好像石勒敬礼佛图澄,姚秦敬礼鸠摩罗什一样。他生了儿子,就是中宗,命玄奘为他题名叫佛光王;所以中宗即位,就敕东西京各建佛光寺。武后篡唐,礼佛更甚。西来僧徒日愈多,译经事业亦发达。贞观时有光智自中天竺来,译经于胜光寺。同时,有在佛教史上最著名之人物,首推玄奘。他是洛州人,在贞观三年八月西游印度,历五十六国,亲受业于戒贤门下,治《瑜伽》等大乘之学。及贞观十九年四月归国,前后共出国十六年,带来梵经,有二百二十四部大乘经,一百九十二部大乘论,[392] 十七部迦叶臂耶部经律论,[393] 四十二部法密部经律论,六十七部说一切有部经律论,三十六部因明论,十三部声明论,[394] 共五百二十夹,六百五十七部。即开始在长安译经,历十九年手未释管,共译出七十五部,一千三百三十卷(参见梁著《佛典之翻译》玄奘译书目表)。[395] 其出游情形详记于自著之《大唐西域记》,其生平事迹详载于《续高僧传》及慧立所著之《慈恩三藏法师传》,[396] 皆可考见其译务之勤,说:

“专务翻译,无弃寸阴,每日自立程课,若昼日有事不充,必兼夜以续……三更暂眠,五更复起,读诵梵本,朱点次第,拟明旦所翻。”(见《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七)[397]

译梵为汉之外,又译《老子》为梵文以遗西域,复将《大乘起信论》从汉文更译梵文,使印度已失传之《起信论》得复保存。其在译业上的贡献,实高出于罗什。

玄奘弟子有三千之多,窥基为弟子中的第一;其次如圆测、普光、法宝、神泰、靖迈、顺璟、嘉尚、慧立、彦悰、神昉、宗哲,[398] 都是弟子中的杰出者。窥基即慈恩大师,传玄奘唯识因明之学,这是印度的逻辑,首由玄奘输入中国的。窥基译著之现存者,有二十二部一百余卷;其中关于唯识学者占半数,为中国法相宗的根据。自玄奘译《俱舍论》(即《新俱舍论》,以真谛所译为《旧俱舍论》)后,弟子中发挥《俱舍》者甚多。普光、法宝、神泰皆撰注疏,称为《俱舍》三大家。窥基弟子慧沼,慧沼弟子智周,亦有许多著作,这个时代是唯识学最发达的时代,但自安史乱后便式微了。

与玄奘同时的,有一个中天竺人名叫那提,在高宗时也携带了五百多夹一千五百多部大小乘经律论到中国来,安置在慈恩寺。他本来是印度法性宗大师,亲出龙树之门;到了中国之时,[399] 正是玄奘声誉最隆的时候。后来奉派到昆仑诸国去采药,等到回来,他所带来的经典都为玄奘搬去了,[400] 他就没有方法可翻,那正像罗什对付觉贤的故事一样,[401] 那提因此没有什么表现,[402] 道宣《续高僧传》很为他可惜。[403]

当时在译著事业上著名的,如阿地瞿多、会宁、佛陀波利、地婆诃罗(即日照)、提云般若、实叉难陀、义净、菩提流志、善无畏、金刚智、不空、般若等人为最著。此外自印度来的,与华人中通梵语自译的甚多,其中尤以实叉难陀、义净、菩提流志、不空为杰出。实叉难陀译出《华严》八十卷,即今所存的唐译《华严》。原来自汉支娄迦谶所译《兜沙经》,支谦译《菩萨本业经》,及西晋竺法护所译五种,皆《华严》品分。后罗什译《十地品》,佛驮跋陀罗译《华严》六十卷,[404] 为晋译《华严》,皆不很完全,实叉难陀所译较为完备也。

义净是中国人,慕玄奘风,游印度二十五年之久,得梵本经律论约四百部,译出五十六部二百三十卷,并著有《求法高僧传》、《南海寄归内法传》等,[405] 为佛门掌故珍重之书,玄奘以后的第一人。

菩提流志,南天竺人,完成《大宝积经》百二十卷,玄宗赐谥曰开元一切遍知三藏,可以知其学问了。此二人——义净、流志,曾参与实叉难陀《华严》译务,其贡献亦甚大。

不空为完成密宗(即真言宗)最重要之一人,译密部经咒凡百四十余卷,与善无畏、金刚智同来中国,同为密教功臣。后来传入日本。般若翻四十《华严》,为唐代最后的翻译家。其他著名作品,如玄应的《一切经音义》二十五卷,道宣的《大唐内典录》十卷,圆照的《贞元新定释教目录》三十卷,[406] 《大唐贞元续开元释教录》三卷,与前此智昇的《开元释教录》二十卷,同为佛教重要的史料。

此外如灌顶的中兴天台,[407] 更有荆溪大师湛然,尤为天台宗重要人材。法藏及清凉大师澄观、圭峰禅师宗密的宏扬华严宗,以及禅宗在此时所出的慧能,律宗中的相部法砺、南山道宣、东塔怀素,都是唐代的高僧。又有念佛宗,此时分善导与慈慜二派,亦极兴盛。但是,唐代佛教经安史之乱与武宗之难后,又加以五代的纷扰,也便衰落了。

宋太祖承周世宗毁佛之后,即行恢复佛教;首先命张从信雕《大藏经》于成都,为中国《大藏经》版的起始,《佛祖统纪》有“开宝五年,[408] 诏京城名德玄超等入大内,诵金字《大藏经》”的话。太宗复太平兴国寺,其时西僧赍梵经来中国的亦络续不绝,如法天、吉祥、天息灾、施护等名僧,特建译经院(后赐名传法院)于太平兴国寺之西,[409] 收罗他们从事译务。《佛祖统纪》记天息灾所定译经仪式:[410]

“第一译主,[411] 正坐面外,宣诵梵文。第二证义,坐其左,与译主评量梵文。第三证文,坐其右,听译主高读梵文,以验差误。第四书字,梵学僧,审听梵文,书成华字,犹是梵音。[412] 第五笔受,翻梵音成华言。第六缀文,回缀文字,使成句义。第七参译,参考两土文字,使无误。第八刊定,刊削冗长,定取句义。第九润文,官于僧众,南向设位,参详润色[413] 。”(参看蒋维乔《中国佛教史》卷三十第六章)[414]

译经院西设印经院,译毕即雕版,又选拔童子十人,在院学习梵学,使传译经之业,惟净即此十童中之一,后译著甚多;此为国立译场,经费皆由官给,可见太宗对佛教的热忱了。时有通慧大师赞宁,著《宋高僧传》、《僧史略》等书。[415] 真宗时西来僧徒有法护、日称,仁宗时则有智吉祥、契丹国师慈贤,徽宗时则有金总持等,皆从事译著。综宋一代,佛教皆得国家保护,惟徽宗以信道故,曾抑佛教,然而未有若何影响。当时天台宗发生山家山外之争,也是佛教史上一件大公案;由于教理上发生不同的见解,及对于天台大师所著《金光明经玄义》广略本的真伪问题而起,[416] 以晤恩的《发挥记》为导火线,一方对于荆溪所作《十不二门》亦起争端。[417] 在山外方面有源清、宗昱等,山家方面则有知礼,两方辩难,著作甚多。这是天台宗的内部问题,然亦影响于当时的佛教。当时惟禅宗最为发达,虽分为五家七宗(即曹洞、临济、沩仰、云门、法眼五家,临济又分杨岐、黄龙二派,故谓七宗),而各有其传授系统,极为隆盛。名僧如契嵩、圆通居讷为云门宗人,灵源、常总为黄龙派人。元代虽重喇嘛,然以信用禅僧刘秉忠故,禅宗亦极发达。明太祖幼为禅僧,明之佛教多为禅宗,有憨山大师德清、蕅益大师智旭,[418] 皆富于著作。此外如律宗中的南山律,有允堪、元照以著作而宏其教,华严宗有长水、净源以著作而兴其宗;念佛宗尤为包罗万象,无论何种宗派,皆从念佛法渐趋于融合。

佛教在唐代为登峰造极的时代,宋代虽曾产生不少学者,已不及唐代,自宋以后更无足述。惟元代则有特别的喇嘛教自西藏流入,成为元代的国教。喇嘛教本为唐太宗时从中土输入之佛教,与西藏原来之巴恩教融和,[419] 渐成为带有密教色彩的喇嘛,后出有宗喀巴其人改良其教义。但元世祖尊八思巴为国师,末流所至,乃至演成演揲儿的怪现象,即广聚女子以取乐的恶风,佛教堕落,一至于此。

五 帝王与道教

唐代虽称为三教鼎立,但是因为国姓与老子相同,故终唐代二百多年,特别尊崇道教。排佛的傅奕曾为道士,贞观十一年,有洛阳道士与佛僧辩论之事,以道士得势之故,把道士女冠列于僧尼之前。[420] 尤其是玄宗,几以老子教为国教,称老子为大圣祖玄元皇帝,[421] 诏诸州立玄元皇帝庙,并设立崇玄馆,[422] 使诸州学生皆习《道德经》与《庄子》、《列子》等书;封庄子为南华真人,称其书为《南华真经》;封列子为冲虚真人,称其书为《冲虚真经》;封文子为通玄真人,称其书为《通玄真经》;封庚桑子为洞灵真人,称其书为《洞灵真经》;[423] 设道举之制,置博士、助教以教授诸生,官吏登庸,皆由道举出身。

是时道教虽借托老子之名,然颇多迷信;以神仙长生之术诱人信仰。唐代诸帝,如太宗、高宗、宪宗、敬宗、武宗,皆惑于道士之言,服食丹药而死。先是王浮作《化胡经》,说老子、尹喜因欲化胡成佛,投身为释迦、文殊。至是二教讨论《化胡经》的真伪,法明乃问老子往印度成佛,用华语抑用胡语?使道士无言可答,于是高宗命将道书中化胡之语尽行除去,中宗亦命道观中撤去《化胡图》,[424] 因当时知道此种虚搆事实,与老佛产生年代不符,不能自圆其说。唐武宗之灭佛教及外来宗教,独留道教一事,尤为显然,会昌元年,武宗召赵归真等道士八十一人入宫,亲受法箓,衡山道士刘元靖得帝信仰,[425] 为光禄大夫,任崇玄馆学士。又招罗浮山道士邓元超,[426] 互相结纳,以厚其势,于是演成扑灭道教以外宗教的惨剧。

宋太宗集天下道经七千卷,修治删正,真宗亦选道士为之详订,成三千九百五十七卷之《宝文统录》,并赐御序,即为《道藏》。徽宗极信道教,赐道士徐知常为冲虚先生,自称教主道君皇帝,任用林灵素、徐守信、刘混康等人,建玉清昭阳宫,奉祀老子。改天下佛寺为宫观,奉长生青华帝君像,行千道会,费帑无数。诏道箓院烧毁佛经,称佛为大觉金仙,称菩萨为仙人大士,称僧为德士,尼为女德士,德士位在道士之下。使道士居佛寺之中,其意盖欲使道佛二教混合为一,亦即欲吞灭佛教而仅成一道教。但不久即取消前诏,恢复旧观。

元世祖时,曾有烧毁道藏之令,除老子、《道德经》外,悉禁止;并刻碑立石,记其始末。其事盖起于道士丘处机、李志常等毁灭佛像寺塔,占为道观,至有四百八十二所之多;并据《化胡经》说压迫佛教。宪宗乃令佛道辩论,道士失败,于是有焚毁伪经之命。说谎经文尽行烧毁,至是已凡三次,令道为僧,不愿者为民,当时罢道为僧者有七八百人。其原因实由于道教徒的侵占佛寺而起的反动,《辩伪录》有载《焚毁诸路伪道藏经之碑》;《佛祖通载》列此焚毁道藏书目凡三十九部,道士之归佛者十七人,这是佛道争衡中一大公案。

当时道教中的著名学者,有孙思邈著《千金方》,司马承祯著《坐忘论》,张志和著《元真子》,罗隐著《两同书》,谭峭著《化书》,杜光庭著《广成集》,[427] 吕纯阳著《吕祖全书》,[428] 张君房编《云笈七签》等,更有无能子、天隐子、刘进喜、叶法善、赵归真、林灵素等皆为道教中著名人物。

总之,道教除老庄外,学理浅薄,迷信甚多,远不如佛理高深,故虽一时得帝王的信仰提倡,偶有一时的兴盛,然不久即消声匿迹,并无特别发旺的机会,这是道教本身不良的缘故。而且这时候的道教,无非复演汉魏以来的金丹服食符箓等等迷信,没有什么思想上、学术上、宗教上的贡献。

第五节 也里可温教的传布

一 也里可温与景教的关系

也里可温,是元代基督教的名称。在唐朝有景教,在元朝有也里可温教,名称虽然不同,但同是基督教的一种。佛教在唐武宗的时候遭遇了不幸,一时在中国内部似已无基督教存在,实则在中国的西北方与南方,仍不绝基督教教士的足迹。尤其是在北方的蒙古,与欧洲的基督教国有特别的关系,基督教士也就跟着蒙古人的势力而复兴于中国。当元太祖时,正值欧洲十字军之争,太祖、太宗曾予罗马教皇以助力,因此常有密切的往还。及世祖入主中华,基督教因随而传入中国,名之为也里可温。也里可温,本蒙古语,意思就是福分人,或有缘人,或即“奉福音之人”。多桑谓蒙古人呼基督教为arcoun,唐景教之阿罗本,或即是也里可温的古音。清洪钧著《元史译文证补》卷二九中有《元世各教名考》,[429] 说道:

“也里可温为元之天主教,[430] 有镇江北固山下残碑可证;自唐时景教入中国,支裔流传,历久未绝,也里可温当即景教之遗绪。”

又说:

“多桑译著《旭烈兀传》,有蒙古人称天主教为阿勒可温一语,始不解所谓,继知阿剌比文、回纥文,也阿二音往往互混,[431] 阿勒可温即也里可温。”

也里可温这个名词,数见于《元史》中,且常与和尚、先生、答失蛮并列,和尚为佛徒,先生为道士,答失蛮为回教徒,那末,也里可温就是基督徒了。

元世祖是一个雄主,很可以比美唐太宗,对于宗教也是同样的宽大,佛、耶、回诸宗教都能容纳。其母别吉太后,为基督教信徒,所以当马可孛罗觐见世祖后,世祖便命其携书致教皇,且请求派遣道行高深的教士百人来华,并取来耶稣墓前灯油以为纪念(见《马可孛罗游记》)。可见基督教在中国又开一新纪元了。也里可温既然就是基督教,那末,也里可温与佛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先来看一看梁相《大兴国寺记》所说:[432]

“薛迷思贤,[433] 在中原西北十万余里,乃也里可温行教之地。愚闻其所谓教者……祖师麻儿也里牙(按即马利亚)……今马薛里吉思是其徒也。教以礼东方为主,与天竺寂灭之教不同……十字者,取像人身,揭于屋,绘于殿,冠于首,佩于胸,[434] 四方上下以是为准。薛迷思贤,地名也;也里可温,教名也。公之大父可里吉思,父灭里,外祖撒必,为太医。太祖皇帝初得其地,太子也可那延病,父、外祖、舍里八、马里哈昔牙(义即信耶稣者)徒众祈祷始愈。充御位舍里八赤(舍里八义即智慧,赤即官也),本处也里可温答剌罕(答剌罕义即一国之长)。至元五年,世祖皇帝召公驰驿进入舍里八,赏赉甚侈。舍里八煎诸香果,泉调蜜和而成。[435] 舍里八赤,职名也,公世精其法,且有验,特降金牌以专职。九年,同赛典(贵族)赤平章往云南,十二年往闽浙皆为造里八,十四年钦受宣命虎符怀远大将军、镇江府路总管府副达鲁花赤。虽登荣显,持教尤谨,常有志于推广教法。一夕,梦中天门开七重,二神人告云‘汝当兴寺七所’,赠以白物为记。觉而有感,遂休官务建寺:首于铁瓮门舍宅建八世忽木剌大兴国寺,次得西津竖土山并建答石忽木剌云山寺、都打吾儿忽木剌聚明寺,二寺之下创为也里可温义阡;又于丹徒开沙建打雷忽木剌四渎安寺,登云门外黄山建的廉海牙忽木剌高安寺,大兴国寺侧又建马里吉瓦里吉思忽木剌甘泉寺,杭州荐桥门建样宜忽木剌大普兴寺:此七寺实起于公之心。公忠君爱国,无以自见,而见之于寺耳。完泽丞相谓公以好心建七寺奏闻,玺书护持,仍拨赐江南官田三十顷,又益置浙西民田三十四顷,为七寺常住。公任镇江五年,[436] 连兴土木之役,秋毫无扰于民;家之人口受戒者,悉为也里可温,迎礼佛国马里哈昔牙、麻儿失理河、必思忽八,阐扬妙义,安奉经文,而七寺道场始为大备;且敕子孙流水住持。舍利八世业也,谨不可废,条示训诫,为似续无穷计,益可见公之用心矣。”[437] (见《(至顺)镇江志·卷九·大兴国寺记》)[438]

我们在这段记事中,不但可以知道镇江也里可温的创始情形,更可以看出也里可温与景教实是相同的基督教。所以在《马可孛罗游记》中有“镇江府有景教礼拜寺二所,千二百七十八年,大可汗命景教徒名马薛里吉思者为其地长官,寺即其所建”等话,这是明明说镇江也里可温寺为景教寺的起头。后来俞樾序杨文杰《东城记余》说道:

“余读其中大普兴寺一条,称其奉乃也里可温之教,有十字者,乃其祖师麻儿也里牙之灵迹,[439] 上下四方以是为准,与《景教流行中国碑》所云‘判十字以定四方’者,其说相合。”[440] (见《春在堂杂文》六编卷九)[441]

这也是认也里可温为景教之说。最近麦克纳在《中国基督教四大危急时期》的演说中,叙述景教之后即曰:

“基督教在中国本部未及推广;其在中亚则继续传布,至十三世纪中叶元世祖时,东方基督教日渐来华,重整旗鼓。”

这是认也里可温与景教本为一脉之传。不过也里可温乃元代基督教通称的名字,当时并不知道中间的派别,或统称为十字教、十字寺而已。洪钧《元史译文证补》卷二十九有很详细的记载,可以参考。

二 也里可温兴盛的一斑[442]

元代起自蒙古,当其未入中国之先,曾据有中亚细亚诸地,即基督教广行的地方,后来又西侵欧洲,北抵俄罗斯,罗马派与希腊派的基督教都为所吸收。及至入主中国,此等教派都亦随之而来,弥漫内地。最显著的则为镇江杭州的七寺,其实并不是独盛于镇江杭州,之所以如此,[443] 乃是由于镇江《大兴国寺碑》文独保存在《(至顺)镇江志》中的缘故。[444] 假使我们看一看元朝的官制,在《元通制条格·僧道词讼门》有一条记载:

“至大四年十月十四日,省台官同奏:昨前宣政院为和尚、也里可温、先生、等,开读了圣旨的上头,奉圣旨教俺与御史台、集贤院、宣政院、崇福司官人每,一同商量者么道,圣旨有来,御史台、集贤院、崇福司来省里一处商量来。崇福司官说:杨暗普奏也里可温教崇福司管时分,我听得道来,这勾当是大勾当,不曾与省台一处商量,省台必回奏,如今四海之大,也里可温犯的勾当多有,便有壹佰个官人也管不得[445] ,这事断难行,么道说有。”[446]

宣政院是管释教的,集贤院是管道教的,崇福司是管也里可温教的,当时杨暗普做江南释教总统,崇福司就根据他的奏章提出这番意见;可见也里可温人数之多了。再从《(至顺)镇江志》户口类看:侨寓户三千八百四十五之中有也里可温二十三户,一万五百五十五人口之中有也里可温一百六人,二千九百四十八单身之中有也里可温一百九人。从镇江一区讲,一百六十七户中有一户也里可温,六十三人中有一个也里可温人。宜乎要说“一百个官人也管不得”了。但这还是单从江南一部分讲,若从《元史·职官列传》去看,有许多写着也里可温字样:北方如山西、陕西、河南、山东、直隶等省,南方如广东、云南、江浙等省,皆有也里可温驻居,那当然也有礼拜寺及崇福司等在各该处。再据《元史·顺帝纪》,说到别吉太后之丧有:

“后至元元年三月,中书省臣言,甘肃甘州路十字寺奉安世祖皇帝母别吉太后”云云。

甘州有十字寺,马可孛罗也提及过:“甘州者……其地基督教徒于城中建大礼拜寺二所。”别吉太后是信奉基督教的,《文苑纪》有“命也里可温于显懿庄圣皇后神御殿作佛事”的话,这不独可以知道别吉皇后是基督徒,更足以证明也里可温已普遍于全国了。《元史》所见“某某者,也里可温人”,有达官,有孝子,有良医,有学者,有义士……很多很多,而且他们的名氏又多与古基督徒相同。元代著名的文学家马祖常(见《元史》卷一百四十三),本是聂斯脱里望族,也是历代的大官,从他所著的曾祖《月合乃神道碑》(见《元史》卷一百三十四),[447] 便可以知道他们是元代大族,都是也里可温人。黄溍曾著《马氏世谱》,记载极详,余阙《合淝修城记》记马世德政绩,也有也里可温国人字样(见《青阳集》卷三)。

《中国基督教四大危急时期》里说到,罗马教王尼古拉司第四,[448] 命佛兰西司可派教士孟德可儿米诺来华,由印度至燕京,孜孜布道,得世祖许可,建教堂于燕京,信徒达六千余人。后又得可隆教士阿诺尔来相助,教务愈加发达。孟德将印度及中国教会情形报告到罗马,教王嘉其功绩,封为中国主教。后来罗马教士继续来华传教者日多,基督教便日益兴旺。不过这里明说是佛兰西司可派,那末,与江南的聂斯脱里的派别不同,不过在当时都称为也里可温,现在我们也无法把它分别清楚;[449] 好像现在中国传教的一百三十多宗派,都叫它基督教一样。

三 也里可温与佛道的争端

在元代文告中,每以和尚、也里可温、先生并称,或称僧、道、也里可温,于是便发生朝贺班次的争端。《至元辨伪录》卷三曾有:[450]

“释道两路,各不相妨,只欲专擅自家,遏他门户,非通论也。今先生言道门最高,秀才人言儒门第一,迭屑人奉弥失诃言得生天,达失蛮叫空谢天赐与,细思根本,皆难与佛齐。”(见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八十七所引)[451]

这是出于佛教徒之口,可见当时各教互争的情形。又《元典章》卷三十三有:

“大德八年,江浙行省准中书省咨礼部呈奉省判集贤院呈:江南诸路道教所呈:温州路有也里可温,创立掌教司衙门,招收民户,本充教户计,及行将法箓先生诱化,侵夺管领,及于祝圣处祈祷去处,必欲班立于先生之上,动致争竞,将先生人等殴打,深为不便。申乞转呈上司禁约事。[452] 得此,照得江南自前至今,止存僧道二教,[453] 各令管领,别无也里可温教门。近年以来,因随路有一等规避差役之人,投充本教户计,遂于各处再设衙门,又将道教法箓先生侵夺管领,实为不应。呈乞照验。得此,奉都堂钧旨,送礼部照拟,议得即目随朝庆贺班次,[454] 和尚、先生祝赞之后,方至也里可温人等,拟合依例照会外,据擅自招收户计、并搀管法箓先生事理,移咨本道行省严加禁治,相应具呈照详。得此,都省咨请照验,依上禁治施行外,行移合属并僧道箓司、也里可温掌教司,[455] 依上施行。”

这一道咨文是根据道教的呈控,其重要原因乃在将法箓先生诱化。所谓招收民户,充本教户计,认为侵夺管领之权。其余如祝圣祈祷时的班次,甚至将法箓先生殴打等话,原属附带的问题,并不十分重要,但也可想见也里可温的兴盛,乃至引起佛道二教的排挤。现在礼部既明定朝贺班次并禁止招收户计,并谓投充户计是为规避差役,这自然是片面的判决,然亦适足反证基督教人数的加增影响到法箓先生。

还有一件与佛教的争端,就是镇江十字寺的交涉,竟至被佛教没收改作金山下院,也里可温实受了一大打击。金山寺本来是晋朝建武时建立的,初名叫泽心,后来梁天监水陆法式,就在寺中营斋,宋大中祥符的时候改名叫龙游;到元朝至元十六年的时候,马薛里吉思做镇江达鲁花赤,建立十字寺于西津冈头,到二十七年,乃收金山寺为下院,这是赵孟的按语。到这时候,元仁宗颇信仰佛教,收十字寺复改为金山下院,归佛教所有,赵孟奉敕撰碑,[456] 立于其地。其碑文中有:

“也里可温擅作十字寺于金山地,其毁拆十字,命前画塑白塔寺工刘高,往改作寺殿屋壁佛菩萨天龙图像,官具给须用物,[457] 以还金山。庚辰,荐降玺书护持,金山也里可温子子孙孙勿争,争者坐罪以重论……特奉玉音,[458] 金山地外道也里可温倚势修盖十字寺既除拆所塑,其重作佛像,绘画寺壁,永以为金山下院。命臣孟为文,[459] 立碑金山,传示无极云”云。(见《(至顺)镇江志》卷十)

同时,潘昂霄也奉敕撰碑,[460] 有:

“至元十六年,也里可温马薛里吉思者,绾监郡符,势张甚,掇危峰秀绝之所,[461] 屋其颠,祠彼教,曰银山寺,营隙为侪类葬区……今皇践祚,[462] 敕宣政臣婆闾等,即寺故像撤去之,[463] 仿京刹梵相,朱金绀碧,一新清供,付金山住持佛海应声长老,锡名金山寺般若禅院,举域一辞,归诚赞羡。”[464] (同上)

也里可温经打击以后,或日即于衰微,而至于灭亡,亦未可知。考查也里可温灭亡的原因,除了异教徒的压迫以外,尚有一重大的原因,在《四大危急时期》中说:

“中国景教徒为数颇众,大半系蒙古人,非中国人,威廉罗伯鲁不克来华,即在中亚传道,与中亚景教接触,评其缺乏智识……设此两派耶教均以基督为法,互相敬爱……则耶教在华在亚之发展,必无限量也……总主教约翰初居北京宁夏时,景教徒极力反对,是以两方互仇,不能协力同心……约翰尝捕入法庭,屡受污辱……”

由此可知,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两派基督教既自相倾轧,自然佛教得收渔翁之利。此所谓景教,即指南方的也里可温,依唐人名而名的。仁宗以后,元朝的国势日衰,历三十年即亡国,斯时的基督教也就随着国祚而消灭。因为它既然藉着国家的势力而兴隆,当然要随着国势而衰灭,固不单是由于教派倾轧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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