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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篇】 文 体 或 辞 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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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文体或辞体和文体或辞体的分类

文体或辞体就是语文的体式。语文的体式很多,也有很多的分类。约举起来,可以有八种分类:(1)地域 的分类,如所谓汉文体、和文体……之类;(2)时代 的分类,如《沧浪诗话》所举的建安体、黄初体、正始体、太康体、元嘉体、永明体……之类;(3)对象 或方式 上的分类,旧的如《文心雕龙》分为骚、赋、颂赞、祝盟……等等,新的如《作文法》分为描记、叙述、诠释、评议等等,都属于这一种分类;(4)目的任务 上的分类,如通常分为实用体和艺术体等类,或分为公文体、政论体、科学体、文艺体等类,都可以说是属于这一类;(5)语言的成色特征 上的分类,如所谓语录体、口头语体、文言体……之类;(6)语言的排列声律 上的分类,如所谓诗和散文之类;(7)是表现 上的分类,就是《文心雕龙》所谓“体性”的分类,如分为简约、繁丰、刚健、柔婉、平淡、绚烂、谨严、疏放之类;(8)是依写说者个人 的分类,如《沧浪诗话》所举的苏李体、曹刘体、陶体、谢体、徐庾体……韩昌黎体、柳子厚体……之类。

其中国外修辞的书上说得最热闹,我国论文的书上也讨论得最起劲的便是这里的第七种体性上的分类。现在单将这一种分类中的各体,综合中外所说,略述于下。

二 简 约 繁 丰

体性上的分类,约可分为四组八种如下:

(1)组——由内容和形式的比例,分为简约和繁丰;

(2)组——由气象的刚强和柔和,分为刚健和柔婉;

(3)组——由于话里辞藻的多少,分为平淡和绚烂;

(4)组——由于检点工夫的多少,分为谨严和疏放。

(1)简约体 和繁丰体 ——简约体,是力求语辞简洁扼要的辞体。例如《书》曰:“尔唯风,下民唯草”,便可说是简约的辞体,且已简到不得再简。同它一样的意思,在《论语》就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扩展为十六字,近于繁丰的辞体。至刘向《说苑》(卷一)又说:“夫上之化下,犹风靡草,东风则草靡而西,西风则草靡而东,在风所由,而草为之靡”,扩展为三十二字,意义仍旧同上文相同,而字已经比《论语》加了一倍,这就更繁丰了。繁丰体是并不节约辞句,任意衍说,说到无可再说而后止的辞体。

简约的辞体,辞少而意多,可以使人感得峻洁,而富有言外之意,而其弊容易流于郁而不明的晦涩。繁丰的辞体,辞义详尽,可以使人充分明了,而其弊容易流于冗弱。繁简原本各有利弊短长,所以着眼点不同,便不免有所偏爱。我国古来繁简之论,就是从此而起。综计所有论调,约可分为三类:

(甲)主简论——如陆机《文赋》说:“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

又如方苞《与程若韩书》说:“夫文未有繁而能工者,如煎金锡,粗矿去,然后黑浊之气竭而光润生。”

(乙)重繁论——如王充《论衡·自纪》篇说:“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世用者,一章无补。如皆有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

(丙)繁简并重论——如顾炎武《日知录》(十九)说:“辞主乎达,不论其为繁与简也;繁简之论兴,而文亡矣。”

又如钱大昕《与友人论文书》说:“文有繁有简。繁者不可减之使少,犹之简者不可增之使多。《左氏》之繁,胜于《公》、《谷》之简,《史记》、《汉书》互有繁简。谓文未有繁而能工者,亦非通论也。”又如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十三)说:“简之胜繁,以简之得者论也。繁之逊简,以繁之失者论也。要各有攸当焉。繁之失者遇简之得者则简胜;简之失者遇繁之得者则繁胜。执是以论繁简,其庶几乎。”

繁简两体,原本如这里的第三说所说,并没有绝对的优劣可论。但在各国,大抵古代偏于简,而近代则多趋于繁。其原因不在乎辞体本身的优劣,而在乎社会情状的发展。章学诚《乙卯札记》说:“古人作书,漆文竹简,或著缣帛,或以刀削,繁重不胜,是以文辞简严,章无剩句,句无剩字。良由文字艰难,故不得已而作书,取足达意而止。非第不屑为冗长,且亦无暇为冗长也。自后世纸笔作书,其便易十倍于竹帛刀漆。而文之繁冗芜蔓,亦遂随其人所欲为。虽世风文质固有转移,而人情于所轻便,则易于恣放,遇其繁重,则自出谨严,亦其常也。”这颇能说出了一部分的物质方面的原因。

而实际同一时代也有简约繁丰两不相下的实例,试看下列两首诗:

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杜甫《贫交行》)

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人心好恶苦不常,好生毛羽恶生疮。与君结发未五载,岂期牛女为参商。古称色衰相弃背,当时美人犹怨悔。何况如今鸾镜中,妾颜未改君心改。为君熏衣裳,君闻兰麝不馨香。为君盛容饰,君看金翠无颜色。行路难,难重陈,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亦如此。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复间。(白居易《太行路》)

可见繁丰简约要看实际的成就如何,本身并无绝对的优劣可论。至于学习的程序,似乎应先从繁丰的流畅入手,而后进于简约的峻洁。如欧阳修《与徐无党书》说:

著撰苟多,他日更自精择,少去其繁,则峻洁矣。然不必勉强。勉强简节之则不流畅,须待自然之至。

三 刚 健 柔 婉

(2)刚健体 和柔婉体 ——刚健是刚强、雄伟的文体;柔婉是柔和、优美的文体。

秋 夜                   鲁 迅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映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映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映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映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间。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

这可以归入刚健体。

笑                 冰 心

雨声渐渐的住了,窗帘后隐隐的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残滴,映着月儿,好似萤光千点,闪闪烁烁的动着,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一幅清美的图画!

凭窗站了一会儿,微微的觉得凉意侵人,转过身来。忽然眼花缭乱,屋子里的别的东西,都隐在光云里;一片幽辉,只浸着墙上画中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仿佛在那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曾……!”我不知不觉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然的想。

严闭的心幕慢慢的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的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又仿佛是那儿看见过似的!”我仍是想,默默的想。

又现出一重心幕来,也慢慢的拉开了,涌出十年前的一个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的落到衣上来。土阶边的水泡儿泛来泛去的乱转。门前的麦陇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黄嫩绿的,非常鲜丽。一会儿好容易雨晴了,连忙走下坡儿去。迎头看见月儿从海面上来了。猛然记得有件东西忘下了,站住了,回过头来。这茅屋里的老妇人,她倚着门儿,抱着花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同样微妙的神情,好似游丝一般,飘飘漾漾的合了拢来,绾在一起。

这时心下光明澄静,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的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里,看不分明了。

这可以说是柔婉体。

刚健和柔婉是桐城派所最注意区别的两种辞体,先由姚鼐分为“阳刚”,“阴柔”两体,后来又有人析为“太阳”,“少阳”,“太阴”,“少阴”等“四象”,就是析为四体,又于四体之中各析为两类,共计八类,再后又有人以二十字分配阴阳,总分为二十类。表面上似乎愈分愈细,其实是愈分愈混,至少是愈分离刚柔的标准愈远了。而说明刚柔两体的区别,也以分为两体的姚鼐最为明了得当。其言见于他的《复鲁挈非书》中,现在节录于后:

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惟圣人之言,统二气之会而弗偏。然而《易》、《诗书》、《论语》所载,亦间有可以刚柔分矣;值其时其人,告语之体各有宜也。自诸子而降,其为文无弗有偏者。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果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冯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其于人也,谬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观其文,讽其音,则为文者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且夫阴阳刚柔,其本二端。造物者糅而气有多寡进绌,则品次亿万,以至于不可穷,万物生焉。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夫文之多变,亦若是已。糅而偏胜,可也;偏胜之极,一有一绝无,与夫刚不足为刚,柔不足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

说是说刚柔可以分,但也不过是大概的区分,并非一有一绝无的。

至于刚柔两体的特点,大致可以说是“阳刚者气势浩瀚,阴柔者韵味深美”,一便于写雄伟,一适于描秀美,也要看实际的成就如何,本身并无优劣可分。

四 平 淡 绚 烂

(3)平淡体 和绚烂体 ——平淡和绚烂的区别,是由话里所用辞藻的多少而来。少用辞藻,务求清真的,便是平淡体;尽用辞藻,力求富丽的,便是绚烂体。

平淡体大抵用于科学、法令等,以阐释教导为主的场合;绚烂体大抵用于以动情兴感为主的场合。

依我所见,构成月夜美感的最大要素,似乎有三:一是月的光;二是这光所照的夜的世界;三是月夜的光景在观者心中所引起的联想。此外或者因了时地和观者的心情,尚可有种种的原因,但一般地所谓月夜的美感,大概可以认为由这三要素而成的。

月光,其强不及太阳的光,据科学者说,即使天空全部尽为月亮,其光尚距白昼远甚。那末,月光在我们视觉所及的影响,事实上和普通的色彩无大差的么?将月光作为一种色彩看的时候,和青最相近。月夜的青,虽不如海或空的青,然其根色却不失为青的,如果我们在海或空的色中,加入若干的暗和淡,就容易想象月光了。既认月光的色是青,我们就有把一般的青的色相和感情来一说的必要。

青在波径上,强度上,都不及黄和赤,如果说黄近于赤,青似乎可以说是近于暗的了。青在色彩中,原也有多少的力,但其力不像别的色彩那样是积极的使人心昂奋的力,倒是消极的使人心镇静的力。青对于黄、橙或赤等热色,谓之寒色,其所表示的感情,是冷,是静,是安慰,是寂寞。在其光力强的时候,一见也非没有稍微的快爽之趣,但究无能动地昂奋吾人的感情的力;到了第二刹那,它所引导我们去的地方,仍是沉思之境,暝想之域;更进一步,就在人心的全体内面,给与一种幽邈难名的忧郁的润色了。因此,青所表示的感情,或可说是关于人心的消极的半面,青所表示的是哀,是信,是平和,是慰藉,至如轻浮、活动、执着、烦恼等各种积极的感情,都是它所反对的。简括地说,青的色相的一面,是使意志沉没的。

青在别一面,又似和“无限”的观念有最密切的关系。据我所见,青似乎像暗黑的光辉,似乎像带着无穷的远距离或无限的夜空的色相来的。略加夸张了说,好像“无限”“永远”“神秘”等不可思议的实在,因为要示现它的实在,故意把这色相来呈示的。我们对了这色相,在情的一面,起沉静、安慰之感,同时在知的一面,还生幽邃深远之想。在这里,生出对于绝对或彼岸的世界的沉思和瞑想来。并且,这时吾人心中不会起像“渴仰”那样的和意志有关系的活动,因为在感情一方已把意志没去了。没有意志只有沉思,所谓沉思,又是对于无限、永远、神秘的沉思,于是生纯粹的认识。所谓纯粹的认识,就是摆脱了意欲的束缚而单把对境来认识的意思。意欲的束缚既经摆脱,意欲的主境的“我”,已等于消灭。这就是佛家所谓无念无想的境界,物我同体的意识了。青的色相,其及于人心的影响,最高可以达此境地。

这样说法,读者之中或许有疑我言辞过于夸张的罢。我的意思,要之无非想用了这青色的影响来说明月夜的美感的。其实,要达到这意识,并非必待月夜,望青天,眺苍海的时候,因了观者的心情状况,似乎也可以得此境地。不过,白日晃晃之下,人的现身尚在现实世界的重围中,要想有这样纯粹的观照,究不是容易的事。

青的色相的表示沉思、安慰、瞑想的感情,可因与他色相比较而更明了。青的力以渐近于赤而愈增进。黄是赤的光力最弱者,对于赤的烦恼,被称为理想之色。理想,毕竟是意志的活动。假如在天空所呈现的纯粹的青中,把黄加入,结果就为绿,绿是比青更进一步近乎赤的东西,其所表示的感情,是在青的沉静上加了黄的理想,就是在安慰之中搀入一分的意志发动的东西,所以古来都称绿为希望之色。因为所谓希望者,无非是对于理想的向上的思索。青若超过了绿再与赤接近,就成紫。紫是位于青和赤的中间的,其所表示的感情为渴仰。赤是热色的极轴,原表示活力烦恼的极致的,今于青的沉静中,加以赤的烦恼,所得的紫,当然应该是渴仰之色了。

这样的色的复合和表情,谅是处理色彩的人所熟知的。这等事实,无一不可证明青在色相上是沉静、安慰、瞑想的标号。像褐的一色,也可用了同样的原理来说明。褐通常被称为健康、能力的标号,将其成分加以分析,无非是黄青赤三色的复合色。黄与青合而成希望之色的绿,再加上活力、烦恼的标号的赤,其所得的是健全的能力的标号的褐,也是自然的结果罢。

要之,青所表示的感情是沉静,是安慰,是瞑想,在色相上和赤所表示的全然相反。赤是活动之色,烦恼之色,意欲之色。用比喻来说:赤如大鼓之响,青如横笛之音;赤如燃着情欲的男子,青如沉在静思的女子;赤如傲夏的烂漫的牡丹,青如耐冬的潇洒的水仙。

以上所说的,是普通在日光中的青色。那末,月夜的青色如何?月光的青,有两点和普通所见的青不同:第一是光力的弱,换言之,就是比普通的青带着一分的暗;第二是其色的淡,换言之,就是略带着白味而朦胧的。凡暗色或黑色所表示者,是不可解的秘密,是沉静的极致,就是寂灭死灭。青中加着一分的暗,即使青和暗接近,因之自然使其所表示的感情更加神秘和寂寞了。所以月夜的青,其所表示的沉静、安慰、瞑想,较之普通的青,更有深度。至于其色的淡,就是在其色中加入白的意思,白是证示一切色的不在的,是色而实非色,其所表示者为无体无相的极致,直言之,就是“非实在”的标号。青中加入一分白,即一步转向“非实在”去,换言之,就是在“实在”的青里,加了一分的假象性了。这样,月光的青色,一面因了暗把沉静之情加深,他面又因了淡把实在之性减浅。

所以,将普通的青和月光的青相较,前者是实,后者是假,前者是现实,后者是理想。如果以大鼓之响比赤,以横笛之音比普通的青,那末月光的青可以譬喻为洞箫之音了罢。月中的青色,虽是沉静瞑想的标号,但其所表示者,都尚不失为实在。看天空的青,看海的青,看山野草木的青的时候,都无非是当作实在物去看罢了。并且观者自身处在堂堂白日之中,周围的状况,无一不是把实在的意识来确证的。至于月夜的青,因为淡的缘故,已经是假象的了,再因了暗把沉静之情加深,何况加以其时不在日中,乃在“实在的人生”的休止时的夜间呢。

依此而观,月夜的美,不是可以因其色彩说明了大半么?这微妙的色彩,包裹天地使成一色,山、川、草、木、田野、市街、人间,凡是天地间一切的物,都被这微妙的色彩一抹而齐现共同的色相。观月者并不作梦,可是所见的薄暗青白的世界,总会觉得和那实在的世界有些不同罢。平常尚且是沉静暝想悲哀之色的青,更搀了暗和淡,在观者的心中,不加深一层的感受么?寂寞的夜景之中,那幽邈难名的月夜的安慰、暝想和悲哀,不是如此而成的么?

月夜的美感,幽邈难言。但有很明白的一事:就是其及于吾人的感情,是倾向于悲哀一方面的。凡是由色彩而诱起的感情,都是无定,故月夜的悲哀也是无定的悲哀,只是一种无端的薄愁。而且月光的青,把我们的意欲和意欲的主体的“我”,已经降没,其悲哀不是我执的悲哀,只是无端的悲哀,并能悲的“我”也都忘却,觉我只是悲哀世界自身的一分身而已。这恰和出神听着妙乐的人,于快乐以外,觉我身入其中一样。这悲哀原非确实的悲哀,其漠然无定,如月光的幽暗,其朦胧而淡,如月光的梦境。(夏丏尊译《月夜的美感》)

这可以说是平淡体。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朱自清《荷塘月色》)

这比起上一篇来,可以称为绚烂体。

平淡和绚烂的区分,同修辞的手法最有关系。因为前者就是最注意消极手法的语文,而后者就是最注意积极手法的语文。我们前面所谓记述的境界和表现的境界,便是假定有这两种体式的纯粹境界说的。但纯粹的境界实际上是少见的。例如最尚平淡的科学的语文,现在也常有所谓肺管肺叶,所谓车手车肩等等,用了好些隐喻。而最尚绚烂的诗词,又不见得句句都用辞藻。所谓平淡绚烂当然只是假定的两个极端或两种倾向。实际多是位在这两种倾向中间的。

五 谨 严 疏 放

(4)谨严体 和疏放体 ——疏放体是起稿之时,纯循自然,不加雕琢,不论粗细,随意写说的语文;谨严体则是从头到尾,严严谨谨,细心检点而成的辞体。以旧小说的文辞来说:《儒林外史》的文辞就近于谨严体,《镜花缘》的文辞就近于疏放体,现在试各摘录一段于下:

王冕读书,学画

王冕自此只在秦家放牛,每到黄昏,回家跟着母亲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来家,递与母亲。每日点心钱,他也不买了吃,聚到一两个月,便偷个空,走到村学堂里,见那闯学堂的书客,就买几本旧书,逐日把牛拴了,坐在柳阴树下看。

弹指又过了三四年,王冕看书,心下也着实明白了。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上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说,人在图画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他几枝,也觉有趣!”又心里想道:“天下哪有个学不会的事!我何不自画他几枝!”……

自此,聚的钱不买书了,托人向城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初时画得不好,画到三个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着一张纸,就像是湖里长的,又像才从湖里摘下来贴在纸上的。乡间人见画得好,也有拿钱来买的。王冕得了钱,买些好东好西孝敬母亲。一传两,两传三,诸暨一县都晓得是一个画没骨花卉的名笔,争着来买。到了十七八岁,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欢喜。

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终日闭户读书。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着花明柳媚的时节,把一乘牛车载了母亲,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着鞭子,口里唱着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顽耍。惹得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着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只有隔壁秦老,虽然务农,却是个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见他长大得如此不俗,所以敬他,爱他,时时和他亲热,邀在草堂里坐着说话儿。(《儒林外史》第一回)

淑士国酒保和儒者掉文

唐敖、林之洋、多九公三人来到大街,看那国人(淑士国人),都是头戴儒巾,身穿青衫,也有穿着蓝衫的。那些作买卖的,也是儒家打扮,斯斯文文,并无商旅习气。所卖之物,除家常日用外,大约卖青梅、虀菜的居多,其余不过纸、墨、笔、砚、眼镜、牙杖,书坊、酒肆而已。唐敖道:“此地庶民,无论贫富都是儒者打扮,却也异样。好在此地语言易懂,我们何不去问问风俗?”……多九公道:“老夫口里也觉发干,恰喜面前有个酒楼,我们何不前去沽饮三杯,就便问问风俗?”林之洋一闻此言,口中不觉垂涎道:“九公真是好人,说出话来,莫不对人心路!”三人进了酒楼,就在楼下检个桌儿坐了。

旁边走过一个酒保,也是儒巾素服,面上戴着眼镜,手中拿着折扇,斯斯文文走来向着三人打躬陪笑道:“三位光顾者,莫非饮酒乎,抑用菜乎?敢请明以教我。”林之洋道:“你是酒保……你还满嘴通文,这是甚意?刚才俺同那些生童讲话,倒不见他有甚通文,谁知酒保倒通起文来,真是整瓶不摇半瓶摇!你可晓得俺最喉急,不惯同你通文?有酒有菜,只管快快拿来!”酒保陪笑道:“请教先生:酒要一壶乎,两壶乎?菜要一碟乎,两碟乎?”林之洋把手朝桌上一拍道:“什么‘乎’不‘乎’的,你只管取来就是了。你再‘之乎者也’的,俺先给你一拳!”吓得酒保连忙说道:“小子不敢,小子改过!”随即走去取了一壶酒,两碟下酒之物,一碟青梅,一碟虀菜,三个酒杯,每人面前,恭恭敬敬斟了一杯,退了下去。林之洋素日以酒为命,见了酒,心花都开,望着二人说声“请了”,举起杯来,一饮而尽。那酒方才下咽,不觉紧皱双眉,口水直流,捧着下巴喊道:“酒保错了,把醋拿来了。”

只见旁边座儿有个驼背老者,身穿儒服,面戴眼镜,手中拿着剔牙杖,坐在那里,斯斯文文,自斟自饮。一面摇着身子,一面口中吟哦,所吟无非之乎者也之类。正吟得高兴,忽听林之洋说酒保错拿醋来,慌忙住了吟哦,连连摇手道:“吾兄既已饮矣,岂可言乎?你若言者,累及我也!我甚怕哉,故尔恳焉;兄耶,兄耶,切莫语之!”唐、多二人听见这几个虚字,不觉浑身发麻,暗暗笑个不了。

林之洋道,“又是一位通文的!俺埋怨酒保拿醋算酒,与你何干?为甚累你?倒要请教。”

老者听罢,随将右手中指、食指放在鼻孔上擦了两擦,道,“先生听者!今以酒醋论之:酒价贱之,醋价贵之。因何贱之,为甚贵之?其所分之,在其味之。酒味淡之,故尔贱之;醋味厚之,所以贵之。人皆买之,谁不知之?他今错之,必无心之。先生得之,乐何如之?第既饮之,不该言之。不独言之,而谓误之。他若闻之,岂无语之?苟如语之,价必增之。先生增之,乃自讨之。你自增之,谁来管之?但你饮之,即我饮之。饮既类之,增应同之。向你讨之,必我讨之。你既增之,我安免之?苟亦增之,岂非累之?既要累之,你替与之。你不与之,他安肯之?既不肯之,必寻我之。我纵辩之,他岂听之?他不听之,势必闹之。倘闹急之,我惟跑之。跑之跑之,看你怎么了之?”唐、多二人听了,惟有发笑。

林之洋道,“你这几个之字,尽是一派酸文,句句犯俺名字,把俺名字也弄酸了。随你讲去,俺也不懂。但俺口中这股酸气,如何是好?”桌上望了一望,只有两碟青梅、虀菜,看罢口内更觉发酸,因大声叫道,“酒保快把下酒菜多拿两样来。”酒保答应,又取四个碟子放在桌上:一碟盐豆,一碟青豆,一碟豆芽,一碟豆瓣。林之洋道,“这几样,俺吃不惯,再添几样来。”酒保答应,又添四样:一碟豆腐干,一碟豆腐皮,一碟酱豆腐,一碟糟豆腐。林之洋道,“俺们并不吃素,为甚只管拿这素菜?还有甚么,快去取来!”酒保陪笑道,“此数肴也,以先生视之,固不堪入目矣;然以敝地论之,虽王公之尊,其所享者亦不过如斯数样耳。先生鄙之,无乃过乎?止此而已,岂有他哉!”

多九公道:“下酒菜业已够了,可有甚么好酒?”酒保道,“是酒也非一类也,而有三等之分焉:上等者,其味醲;次等者,其味淡;下等者,又其淡也。先生问之,得无喜其淡者乎?”唐敖道,“我们量窄,吃不惯醲的,你把淡的换一壶来!”酒保登时把酒换了。三人尝了一尝,虽觉微酸,还可吃得。林之洋道,“怪不得有人评论酒味,都说酸为上,苦次之,原来这话出在淑士国的!”(《镜花缘》第二十三回)

谨严辞体可以使人有庄严——拘谨之感,疏放辞体可以使人有朴素——粗野之感。文辞除因作风不同而有谨严、疏放的差别外,也可因所写内容不同而有谨严、疏放的差别。上面摘录的两段,就可作为两面因素兼有并具的例子。

六 语文体式的繁复情况

以上我们已将第七种体性上的体式分为四组,又将各组分为简约和繁丰,刚健和柔婉,平淡和绚烂,谨严和疏放等两个极端,粗略地说过了。其实语文的体式并不一定是这两端上的东西:位在这两端的中间的固然多,兼有这一组二组三组以上的体性的也不少。例如简约而兼刚健,或简约而兼刚健又兼平淡,繁丰而兼柔婉,或繁丰而兼柔婉又兼绚烂,都属可能。所难以相兼的,恐怕只有一组中互相对待的两体,如简约兼繁丰、刚健兼柔婉之类。照此看来,体式之多,也就可以想见。今试用图显示它那繁复的情况在这里(图中实线表示可以相兼,虚线表示难得相兼)。

关于语文体式的繁复情况,我们的调查研究还极不充分,以上所说不过略述我们概略的见闻聊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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