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修辞学术萌芽时期说起
关于修辞的论述向来并无一定的范围。或偏重思想事实的传达,特别注意在逻辑和文法等等各个可使文章明白清晰的条项;或偏重听读者的感动领受,特别注意在有力量有光彩有趣味的语句的搜集、分析、鉴赏。也有因写说需用语言文字作中介,就说“作文宜先识字”(吴曾祺说,见《涵芬楼文谈》第五篇),或说“解字为作文之基”(刘师培说,见《文学教科书》第一册第一课),而特别用心说述语言文字的起源变迁的。此外或者相信“每体各有一定格律,凛然不可侵犯”(见上举《文谈·辨体》篇),而琐碎地辨别语辞统一的形态即以前所谓文体或辞体;或者相信“文如其人,人如其文”(见冯时可《雨航杂录》卷上),而殷勤地称述文章所从出的文学家个人的性情经历和修养的。列举起来,不同的倾向实在是不少。而古来留传给我们的诗话、文谈、随笔、杂记、史论、经解之类,偶然涉及修辞的,又多不是有意识地在作修辞论,它们说述的范围,照例是飘摇无定;每每偶尔涉及,忽然又飏开了,我们假如限定范围去看,往往会觉得所得不多。就是一般所认为比较重要的《古书疑义举例》,及我所认为也是比较重要的《滹南遗老集》,也不免如此。这是由于向来并未将修辞当作一种专科学术来研究的缘故。而且这也是一切学术萌芽时代的常态,并非单单修辞一科如此。我们不能怪《荀子》既讲正名,为什么不专讲现代逻辑范围以内的事项,《公羊传》既于文法很有理解,为什么不专讲现代文法范围以内的现象,当然也不能怪《孟子》既讲“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为什么不专讲现代修辞学范围以内的现象。那些古说,当然内容很复杂。
二 修辞文法混淆时期
这样内容杂乱的情况,直到一八九八年马建忠的《马氏文通》出版,才被改进了一点。《马氏文通》是一部严格讲述文法的书,同修辞学本来没有多大关系,但因著作不凡,影响很大,从《马氏文通》出版以后,便有一些学术界限不清的人,从故纸堆里去搬出以前那些修辞古说来附和或混充文法,成了一个拿修辞论的材料混充文法的时期。在这时期里面,虽然范围依然不定,界限依然不清,但比之以前已经明白了好多。我们先看中国图书公司一九○八年出版的《文法会通》。那书的目录是:
卷一——论字,论词,论句;
卷二——论积句上:阴阳;
卷三——论积句中:奇偶,排比,比例,譬喻,陪衬,援引,虚实,例证;
卷四——论积句下:因果,假定,逆溯,设难,正负,演绎;
卷五——论布局。(这是甲编的目录,以下未见)。
这勉强可以说是属于修辞学范围内的条目,而编者刘金第的自序里却说:
《马氏文通》出,于字类之分别,句读之组织,极言详论,博引繁征,诚四千年未有之创作。然于积句成篇之法则,似尚多未详。爰不揣譾陋,取古人之文,比类参观,就异求同,择其可会通言之者,条分类纂,略附解释。……虽举例简少,解释鄙略,不敢谓继《文通》而作,然欲与学者以易知易能,使即其可授受者以求夫不可授受者,则犹夫眉叔先生之意也。
便是因为看重文法,把它看作文法论了。这样的情况持续约有十七八年。到了一九一六年,因为鸳鸯蝴蝶正在海上乱飞,于是索性来了一个对于文法的进攻。我们可看当年有正书局出版的《文学津梁》。那书的总目是:
《文章缘起》…………………梁任 昉
《文 则》…………………宋陈 骙
《文章精义》…………………宋李耆卿
《修辞鉴衡》…………………元王 构
《文 说》…………………元陈绎曾
《文章薪火》…………………明方以智
《伯子论文》…………………清魏际瑞
《日录论文》…………………清魏 禧
《退菴论文》…………………清梁章鉅
《初月楼古文诸论》…………清吕 璜
《文 概》…………………清刘熙载
《论文集要》…………………清薛福成
而编者周钟游的自序却说:
今者兹编之辑,汇先正之绪言,以为后学津梁。果能据此以资讲习,则文章之消息,已可得其大概,其贤于今之所谓文典者远矣。
可见也是把修辞和文法混为一谈,把修辞论的材料认做文法,又把他的所谓文法来排斥新兴的文法的。虽然对于文法的态度有附和和攻击不同,而拿修辞论的材料去混充文法的行径却是一样。这个时期里面还有别的编著,差不多也是如此。我们可以称为修辞文法混淆时期。
三 中外修辞学说竞争时期
过了这个时期,修辞学便渐渐独立起来。虽然《文学津梁》对于文法是攻击,对于修辞本身说来却是一种崛起的现象,但那编者并不知道文法之外还有修辞学,因此虽然书中录有王构的《修辞鉴衡》,正有趁机发言的机会,也并不曾将修辞学的名称正式提出来。而我们修辞学的独立也就要等待那一九一九年的五四运动来做一个自然的界线。
五四以后,诸学并兴,本学也颇有人谈及。我们如果有方法详查那时出版的报章、杂志,一定可以发见好多关于讨论修辞的文章。我此刻还能记得作者和题名的,也还有两篇。一篇是陆殿扬的《修辞学和语体文》,还有一篇是王云六的《修辞法概说》。但多例证贫乏,解说粗略。虽然他们为修辞学呐喊的功劳也不算少,对于修辞学的成立实际很少贡献。
当时对于修辞学最有贡献的,大家熟知,是一九二三年出版的唐钺的《修辞格》。这书虽然只是薄薄的一本小册子,这书所讨论的也不过是本书所谓辞格的一小部分,但因找例很勤,说述也颇得当,又是科学的修辞论的先声,对于当时的影响很大。从这本小书出版以后,修辞学便又换了一个新局面。修辞学的成立已经没有人怀疑,修辞学和文法的竞争也告终结,同时却在修辞学界里面展开了一个中外修辞学说竞争的场面。我们可以称为中外修辞学说竞争时期。
这个时期的延续几乎已有前期的一半年间,而现在似乎还不想收场。而书籍的出版却又很多。所以颇是一个热闹的场面。在那些书中我们可以提出两种来做代表:一种就是唐钺的《修辞格》,代表外的;一种就是郑奠的《中国修辞学研究法》,代表中的。
唐钺的态度,从《修辞格》的《绪论》一段文字中便可以看出:
要讨论修辞格,为便利起见,不得不把他们分类。但是分类的方法很多,本书姑且采用一种,省得讨论时完全没有头绪。兹略依讷斯菲《高级英文作文学》(nesfield's senior course of english composition)里头的分类,而斟酌损益成下列的统系:
第一,修辞格中根于比较的:
(甲)根于类似的:
(1)显比,(2)隐比,(3)寓言。
(乙)根于差异的:
(1)相形,(2)反言,(3)阶升,(4)趋下。
第二,根于联想的:
(1)伴名,(2)类名,(3)迁德。
第三,根于想象的:
(1)拟人,(2)呼告,(3)想见,(4)扬厉。
第四,根于曲折的:
(1)微辞,(2)舛辞,(3)冷语,(4)负辞,(5)诘问,(6)感叹,(7)同辞,(8)婉辞,(9)纡辞。
第五,根于重复的:
(1)反复,(2)俪辞,(3)排句,(4)复字。
郑奠的对抗态度也从《中国修辞学研究法》的《导言》一段文字中便可以看出:
近世外慕风炽,举海外修辞之术,绳诸前文,得其形似,乐为比附,彼所未及,此亦阙如。今思述先士之正论,考前文之成规,范为修辞之学,先陈研究之法。……
大概前者是想用国外的修辞学说来解说中国的修辞现象,无形中含有“新探”的意思;后者是想用中国的修辞古说来规律今后的修辞,无形中含有“复古”的意思。而两面的业绩,都颇可看:前者可使我们知道西方说述辞格的大概,后者也可使我们省些翻检抄录旧书的烦劳。至于所谓“彼所未及,此亦阙如”,同是演绎成说,必定同有这种毛病,似乎不应该“看见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路加》六之四一)。何况郑奠所谓“研究法”,只是古说集录,连演绎也还说不到。现在节录它的开头两节,以见一斑(格式标点全照原书):
〔修辞〕
辞 说文解字云说也从 辛 辛犹理辜也
说文云意内而言外也从司言
修 说文云饰也从彡攸声段注修之从彡者洒 之也藻绘之也
右释名
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易乾
辞也者各指其所之 系辞以尽其言 圣人之情见乎辞
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易传
辞之辑矣民之洽矣诗板
情欲信辞欲巧礼表记
不辞费曲礼
天下无道则辞有枝叶表记
辞达而已矣论语
出辞气斯远鄙倍矣论语
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孟子
辞也者兼异实之名以论一意也荀子正名
右征“辞”
四 结 语
我们无意参加所谓中外修辞学说的竞争。我以为修辞学的主要任务,是搜集事实材料,和研究别的科学一样地,尽力观察、分析、综合、类别、说明、记述。材料应当搜集的固然有两类:
(一)修辞的诸现象;
(二)关涉修辞的诸论著。
但实际是(一)类更加重要,可以说是原料,(二)类稍为不重要,只可说是副料。我们应当尽量搜集实际的材料,根据实际的材料来找寻修辞的条理,不当影印陈说,来作新书的内容。故于修辞的诸论著,无论是中的外的古的今的,都只能备作我们的参考,备作我们要解说某一现象而不能即得确当的解说时的提示,或作我们解决方式的佐证。而自己却应当切实负责地寻求各种眼见耳闻的修辞事实来逐一加以观察分析。
我又以为一切科学都不能不是时代的,至少也要受时代所要求所注重,及所鄙弃所忽视的影响。何况修辞学,它的成事成例原本是日在进展的。成事成例的自身既已进展,则归纳成事成例而成的修辞学说,自然也不能不随着进展。
所以修辞学的述说,即使切实到了极点,美备到了极点,也不过从空前的大例,抽出空前的条理来,作诸多后来居上者的参考。要超越它所述说,并没有什么不可能,只要能够提出新例证,指出新条理,能够开拓新境界。
但有许多地方,看了前人的脚迹,实可省却我们自辟蹊径的烦劳。我们生在现代,固然没有墨守陈例旧说的义务,可是我们实有采取古今所有成就来作我们新事业的始基的权利。而且鸟瞰一下整个的修辞景象,也可以增加我们相当的知识和能力,免得被那些以偏概全或不切不实的零言碎语所迷惑,于写说也非丝毫无补。我就是为了这点点的意思,将手边所有的材料整理出一个大概来,写了这一部《修辞学发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