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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五 浙中王门学案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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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督万鹿园先生表

万表字民望,号鹿园,宁波卫世袭指挥佥事。年十七袭职,读书学古,不失儒生本分。寇守天叙勉以宁静澹泊,先生揭诸座右。登正德庚辰武会试,历浙一江一 把总署都指挥佥事、督运,浙一江一 掌印都指挥,南京大教场坐营漕运参将,南京锦衣卫佥书,广西副总兵左军都督漕运总兵佥书,南京中军都督府。嘉靖丙辰正月卒,年五十九。

先生功在漕运,其大议有三:一、三路转运,以备不虞。置仓卫辉府,每年以十分之二拨中都运船,兑凤一陽一各府粮米,由汴梁达武一陽一,陆路七十里,输於卫辉,由卫河以达於京。松一江一 、通泰俱有沙船,淮安有海船,时常由海至山东转贸,宜以南京各总缺船卫分坐,兑松一江一 、太仓粮米,岁运四五万石达於天津,以留海运旧路。於是并漕河而为三。一、本折通融。丰年米贱,全运本色,如遇灾伤,则量减折色。凡本色至京,率四石而致一石,及其支给一石,不过易银三钱;在外折色,每石七钱。若京师米贵,则散本色,米贱,则散折色,一石而当二石。是寓常平之法於漕运之中。一、原立法初意。天下运船万艘,每艘军旗十余人,共计十万余人,每年辏集京师,苟其不废操练,不缺甲仗,是京营之外,岁有勤王师十万弹压边陲。其他利弊纤悉万全,举行而效之一时者,人共奇之。其大者卒莫之能行也。倭寇之乱,先生身亲陷阵,肩中流矢。其所筹画,亦多掣肘,故忠愤至死不忘。

先生之学,多得之龙溪、念菴、绪山、荆川,而究竟於禅学。其时东南讲会甚盛,先生不喜干与,以为“此辈未曾发心为道,不过依傍门户,虽终日与之言,徒费精神,彼此何益?譬砺石之齿顽铁,纵使稍有渐磨,自家所损亦多矣。”先生尝言:“圣贤切要工夫,莫先於格物,盖吾心本来具足格物者,格吾心之物也,为情欲意见所蔽,本体始晦,必扫荡一切,独观吾心,格之又格,愈研愈一精一,本体之物,始得呈露,为格物。格物则知自致也。龙溪谓:‘古人格物之说,是千圣经纶之实学。良知之感应谓之物,是从良知凝聚出来。格物是致知实下手处,不离伦物感应而证真修。离格物则知无从而致矣。’吾儒与二氏毫釐不同正在於此。”其实先生之论格物,最为谛当。格之又格,而后本体之物呈露,即白沙之“养出端倪”也。宋儒所谓未发气象,亦即是此。龙溪之伦物感应,又岂能舍此而别有工夫?第两家之言物不同,龙溪指物为实,先生指物为虚。凡天下之物摄於本体之物,本体之物又何尝离伦物哉!然两家皆一精一禅学,先生所谓本体呈露者,真空也;龙溪离物无知者,妙有也,与宋儒、白沙之论,虽似而有差别,学者又当有辨矣。先生如京师,大洲访之郊外,与之谈禅。议论蜂涌,先生唯唯不答。大洲大喜,归语人曰:“今日降却万鹿园矣。”陆平泉闻而笑曰:“此是鹿园降却大洲,何言大洲降却鹿园也。”戚南玄与先生遇,戏曰:“鹿园名为旅禅,实未得理,是假和尚。”先生曰:“南玄名为宗儒,实未见性,是癡秀才。”相与大笑。先生一默一语,无非禅机如此。

鹿园语要

学不顿悟,才涉语言,虽勘到极一精一切处,总不离文字见解。圣学功夫,只在格物。所谓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凡不於自己心性上透彻得者,皆不可以言格。到得顿悟见性,则彻底明净,不为一切情景所转。如镜照物,镜无留物;如鸟飞空,空无鸟迹。日用感应,纯乎诚一,莫非性天流行,无拟议,无将迎,融识归真,反情还性,全体皆仁矣。

世论克己,浅之乎其论颜子也!夫视、听、言、动而溺焉,己也;视、听、言、动而止焉,己也;视、听、言、动而不溺不止焉,亦己也。礼者,中也,即吾之性也,仁之体之,不可丝毫容意於其间也,是故无思无为,感而遂通,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克之至也。

绪山以“收放心说”质先生。先生曰:“子谓‘求之未放之心,使不驰於物’,无乃有以制之乎?求是寻求之义,苟求得其体,则千条万绪,纷然而驰者,皆此体之呈见,即无放与不放也。不得其体,虽时时存之,犹放也。以心制心,是二之也。循其所是而去其所非,是取舍之心未忘,乃知识也,非不识不知也,皆放也。子谓‘性不可离,又恶得而放’?是矣!而又云‘驰於物’,又谁驰也?”

或问“易简超脱”。先生曰:“性命玄妙,更无可拟议,易简超脱,只在妙悟。如欲易简超脱,便不易简超脱也。盖悟入即其碍处,便是超脱。今之超脱,便是滞碍。此即谓之玄关。若於方寸不超脱处,不要放过,极一精一研思,不随人语言文字作解,自然有个悟入处,则脱洒滞碍自不相妨也。即此滞碍处,便是格,便是玄关,便是参性命之要,无出於此。”

有兵宪问“慈悲解脱之说”。先生曰:“於人无所不爱,是为慈悲。贪一官污吏之害人者,毅然去之,是为解脱。二者惟君所行,但看时节因缘一见之耳。”

戒慎恐惧,虽是工夫,实无作用。不睹不闻,即是不识不知,便常是戒慎恐惧矣,故曰:“不睹不闻即戒慎恐惧也。”人心上何可加此四字?二义各殊,而体用极为微妙,须一精一察之。  念菴以所得相证。答曰:“兄夙发真心,固应有此入处。然此犹涉解悟,未可遽以为是。正好着力研穷,必尽去此碍膺之物,触处洞然,头头明了,此便是尽心知性,须一毫不要自瞒过去为好。第一要远口谈性命之友,惧其作混,转为所蔽,不见自心。第二要将一切世事俱看得破,方不碍此性天作用。愿兄愈加珍重,愈加一精一彩,如钻木逢烟,切莫住手。”

嘉靖庚寅,先生及心斋、东廓、南野、玉溪会讲於金陵鸡鸣寺。先生出《病怀诗》相质,其二曰:“三十始志学,德立待何时?往者既有悔,宁当复怠兹。由仕莫非学,开心未信斯。悦恶一何殊?此皆尝在思。岂不贵格物,穷至乃真知。驰求外吾心,癡狂竟何为!微吾鲁中叟,万世将谁师?”心斋和诗曰:“人生贵知学,一习一 之惟时时。天命是人心,万古不易兹。鸢鱼昭上下,圣圣本乎斯。安焉率此性,无为亦在思。我师诲吾侪,曰性即良知。宋代有真儒,《通书》或问之。曷为天下善,曰惟圣者师。”

侍郎王敬所先生宗沭

王宗沭字新甫,号敬所,台之临海人。嘉靖甲辰进士。在比部时,与王元美为诗社,七子中之一也。久历藩臬。值河运艰滞,以先生为右副都御史,查复祖宗旧法,一时漕政修举。犹虑运道一线,有不足恃之时,讲求海运,先以遮洋三百艘试之而效。其后为官所阻而罢。万历三年,转工部侍郎,寻改刑部。先生师事欧一陽一南野,少从二氏而入,已知“所谓良知者,在天为不已之命,在人为不息之体,即孔氏之仁也。学以求其不息而已”。其辨儒释之分,谓“佛氏专於内,俗学驰於外,圣人则合内外而一之”。此亦非究竟之论。盖儒释同此不息之体,释氏但见其流行,儒者独见其真常尔。先生之所谓“不息”者,将无犹是释氏之见乎!  论学书

揩云:“格物欲释作格之去格,然后互相发明,可以无弊。”然仆即渠言观之,既云“天下之万象,皆目光所成,而十方之国土,皆本体所现”,则自於天下之物无复有碍我者,又何须格去而后为得乎?物有格则有取,有取有舍,则不惟以己性为有内外,程子已言其非,而种种简择,亦非佛家上乘。是於心上自加一病,而愈不可以相发明矣。且所谓格之使去,己则将尽抉之乎?有格有不格者乎?尽抉则不可,有不格则未尽,世间自君臣父子之大,以及於昆虫草木之细,何者当格去而何者当留乎?无物不有者,道之体也;无物不包涵者,心之体也;以一贯万物者,圣人之学也;周法界者,佛之旨也。且格去外物,以求致知,则知无所丽。其於致知致字,亦微有不可解者。公翰示之旨,大约以为世之把捉矜持者,於心上加一事,似非圣人之学,故立此法门,令其解脱。夫把捉矜持者,诚非矣,然资禀不同而悟见有异,诚使上根如公则可,若初学而语之以此则非。惟使其渐入於禅,而茫无下手,亦恐其始闻而乐,而终将无据尔。(《与裘鲁一江一 》)  学术参差,千古所歎。大约以籹缀枝叶,与夫修饰词说,则人各以见为地,故有不同。若实落从本体用功,则自开闢以至今日,惟有一心,更何不同之有?即於此有疏密迂径之差,亦不过目前殊异,至其收功结局,当亦不远。其尝譬之腹痛,而抚者轻重下手,痛人自得,其母非不爱之,然特为之抚,决亦不能得痛之实际也。功夫缓急,皆是对质,施为即有不同,皆非忘助,亦非参差,惟空言争高,即无不同。犹之指米意量,多寡难信,此某所不能仰合於门下之大略也。弥纶参赞,着有上下,心无二施,或小或大,要之皆满其不息之体量。由此言之,某於门下所见,未尝不同也。门下欲即物即心,而格兼正感二义,故以格物为格心,以合於慎独,此门下之旨也。夫心本生道,常应乃其体段,而物无自性,待心而后周流。心之所着为物,心有正邪,物无拣择,此一陽一明先生格物之旨所以异於先儒者。然一陽一明谓心之应处为物,而门下欲正“应处”二字,以为即心即物,此又门下之所以异於一陽一明先生者。然自鄙心思之,夫心之不正,而后有不正之应,则於此必求所以正,其所以应於感化者,以此合於慎独,其理未尝不同。然必去此而云即心是物,则心物对峙,历历较然,而除物之心,或后生不察,番成是内非外。且又义粗机顿,是惟门下透彻而用以立教,若下根易疑,或未肯帖然信其然耳。夫心之应处为物,与即心即物,亦反覆掌耳,而门下必云云者,岂非以纔有应处二字,则便有内外,於慎独有不合耶?然“即心即佛”,道一禅师初悟语,亦惧人执着,旋亦云“非心非佛”以救之。即以格物合慎独,如鄙言颇无不通,而必欲云即心即物,又不若以良知之应用周旋处为物,如门下初句为稳切也。盖此乃门下苦心真切之见,为先儒道其未备,然意不病而语稍径,则无疮而伤之,更费门下分疏与后生耳。(《与陈明水》)

象山之学,诚有未莹者,坐在切磋涵养未能,非其所指心体有病。要之吾人所以贯三才、参天地、通古今为不息者,止此一事,一悟百通,一了百当,非复有纤毫可以加增籹缀者。然琢磨非顿养蹴具,积有啮铁之志,乃能有立。今以好径之心,则取其直截,以攻击之心,则指其未莹。而近来则又於象山所言上,更加一味见成,而圣人皆师心,随手拈来尽是矣。(《与一江一 少峰》)  “未发已发”,自《或问》中所载程子之门人与朱子所论,不为不多,要已不可尽解。而今日之论,尤为纷纷然。此实圣学头脑,不可不辨。今复以《中庸》为讲,则辞虽费而愈不明,仆请与执事道见在之心可乎?见在心明,则《中书》自当了然矣。喜怒哀乐,仆与执事无一时不发者也,当其发时,若以为知即在喜怒哀乐中,则不当复有不中节处,而未发之中,常人皆有之矣。若以为知不在喜怒哀乐中,则别有一物存主於内,而随物应付。今观仆与执事之怒时也,知安在乎?而知於喜怒之际,不可指也。(《与李见罗》)  若以为学者但当求之未发也,则仆与执事未怒时功夫,可以打点其为知者乎?抑但求之於已发也?既知求即觉,觉即无不中节处,而已发之和,常人皆有之矣。比及睡时,不知又当属在何处?以为未发,则庸有梦时,以为已发,则无物在。似此数论,似是而实非,似非而亦是者,良以心之神明两在不测,指其一处,未或不是,而要其一精一微则又难定方所,以故须由自家帖然后,下一转语,乃见分晓耳。若论其极,则一转语尤为疣赘,盖本体不息,不贰者也,不息则常,无起无灭,不贰则一,无内无外,此执事所谓“寂感无时,体用无界、无前后、无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故子思指喜怒哀乐未形之时,而谓之未发,而其所以为已发者,本体分毫不可得而减,有寂之名,而无灭相,良知是也。指喜怒哀乐有形之时,而谓之已发,而其所谓未发者,本体分毫未尝有所增,有感之名,而无起相,良知之妙用是也。学者之所以与圣人异者,正缘私欲纷拏而意见业杂,纔一念起,漓淳失真,虽其本体未尝断灭,而於中和固已远矣。只是如此说,已是饶舌,此须於静中密下戒慎功夫,使其空虚明净,了然得所谓本体者,真是不息不贰,无复文字论说所能尽。知於此,自有怳然者,而他歧之论,始有归一矣。(《与李见罗》)

近来从事於道者,更相瞒诳,误己误人。师心自圣,则以触处成真,是犹指本身之即仙胎也,而不知破败之后,已非一元之初,则筑基敛己之功,安可轻废?随处致知,则以揣摩求合,是犹指节宣之即是仙功也,而不知血肉之躯,已非飞昇之具,则炼神还虚之功,安可尽废?二说相胜,此是彼非,终日言焉而不知流光不待,则已成埋没此生。语之以真,则婉缠不透,投之以大,则慑缩不解。若使孔子门中於九泉有地狱,是流当无超度法矣。某本无所知,少自二氏入来,转徙一交一 驰,俱不得力。近始知有所谓不息之体者,本参天地而彻古今,如仲尼祖述尧、舜一章,吾人皆与有赀分焉。离是体则无功,故戒慎即所以完是体也;离是功则无效,故位育即所以满此体也。(《与聂双一江一 》)

文集

圣人之言心,渊然无朕,其涵也;而有触即动,其应也。佛氏语其涵者,圆明微妙,而祕之以为奇;俗学即其应者,籹缀缴绕,而离之以为博,要之不能无所近,而亦卒不可入。何者?其不能无所近者缘於心,而卒不可入者远於体也。圣人者不独语其涵,惧人之求於微;而不独语其应,惧人之求於。故哀与钦者,心之体也;见庙与墓而兴者,其应也。体无所不具,则无所不感;无所不感,则无所不应。因其应而为之文,於是乎有哭擗哀素之等,俎豆璧帛之仪。仪立而其心达,而仪非心也。此所以为圣人之学也。佛氏则从其应,而逆之以归於无,曰墓与庙、哀与敬皆妄也,而性则离於是者也。俗学者非之曰:“此有也。”则从而烦其名数,深其辩博,而以为非是则无循也。然不知泯感与应者,既以玄远空寂为性,而其溺於名数辩博者,又详其末而忘其所以然。予故曰:“禅与俗卒不可入者,由远於体也。”圣人之言心,详於宋儒,最后象山陆氏出,尽去世之所谓缴绕者,而直指吾人之应心曰:“见墟墓哀而宗庙钦者心也,辨此心之真伪,而圣学在是矣。”其於致力之功,虽为稍径,而於感应之全,则指之甚明,而俗学以为是禅也。其所未及者名数辨博也。嗟乎!象山指其应者,使人求其涵也。佛氏逆其应於无,而象山指其於应,以是为禅,然则为圣人者,其必在名数辩博乎?以仪为心,予恶乎哀钦之无从也。(《象山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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