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非洲之殇(上)
公元前195年,推罗城。
这是一座在我们历史上出现过多次的著名古城。一百多年前,它毁在了亚历山大手里。亚历山大死后,马其顿分裂,它成为塞琉古王国的一部分,被重建,并再度成为地中海东岸的商业中心。
只不过这一切,跟这座城市的最初建立者,腓尼基人,已经毫无关系。
然而在这一年,这座城市又迎来了一个腓尼基访客。
只见他从小船上走下来,贪婪地呼吸着城市的空气,眼睛扫视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对四周的景致,他显得很好奇,显然,他对这里并不熟悉。可他的一举一动,又好像对这座城市怀着极深厚的感情一般。
他的脚步,雄浑而刚健,他的眼神,却满是落寞与忧伤。
熙熙攘攘的街道,随处是行色匆匆的商旅,没有多少人注意他。也没有人知道,二十年前,他的名字曾让一整个国家的人听之变色,闻之胆寒。
那是一个英雄的名字,那也是一个魔鬼的名字。
对,他就是汉尼拔。
他为什么来到推罗?仅仅是寻根么?
不,他此行的真实原因,是逃亡。
时光转回到七年前,汉尼拔在扎马之战败于西庇阿之手,第二次布匿战争结束,迦太基与罗马签订和约。
由于西庇阿放弃了对汉尼拔的追究,汉尼拔得以呆在迦太基,并于不久之后,进入了迦太基政一府担任要职。
我们知道,汉尼拔智慧绝顶,且文武双全,在治国方面,他同样表现出了卓越的才能。迦太基的经济在战后高速增长,巨额的战争赔款已经变成了小菜一碟。而且,汉尼拔坚持奉行减税政策,使他深得民心。没用多久,汉尼拔就重新确立了他在迦太基人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这一来就大大惹恼了他的政敌。更何况汉尼拔大力打击腐败,使得他们的切身利益大受损失。于是乎,罗马元老院很快就收到了一封告密信,说汉尼拔重振迦太基,目的就是要卷土重来,重开与罗马的战端。
这令罗马人一大为震恐,立刻有人提议,要求迦太基引渡战犯汉尼拔。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但有一个人坚决反对。
而且,不只他自己反对。为了阻止元老院通过这项决议,他几乎动用了自己所有的人脉和政治影响力,拼死保全汉尼拔。
你一定猜到了,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西庇阿。
这是一个令人感慨万千的历史场景:一个人,被自己的同胞出卖,敌国成千上万的人皆欲除之而后快。而唯一竭尽全力保护他的,竟是他在战场上的对手。
这似乎是只有在武侠小说里才应该出现的情节,可它却真实地出现在了我们的历史里。
汉尼拔、西庇阿,两位真正的盖世大侠。
侠胆仁心,铁骨柔情。
茫茫地中海,阻不住英雄惜英雄。
可惜的是,侠客在政坛上总是不得志的。西庇阿因为功劳太大,也遭到了许多政敌的嫉恨。而与汉尼拔那份常人无法理解的交情,正是他们得以攻击西庇阿的唯一借口,西庇阿的头上当然少不了那些通敌卖国之类的可笑罪名。
在罗马,西庇阿陷入了深深的孤独。
无论西庇阿如何努力,他终究无力改变元老院的决定。罗马的使者搭上了去迦太基的航船。
再说汉尼拔,他与其父一样,深深地热一爱一祖国,却绝不愚忠。他一得到消息,便立刻连夜出逃,这才有了这次推罗之旅。
然而,推罗并不是汉尼拔的最终目的地。他的亚洲之行,除了逃亡和寻根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
他没有忘记四十年前,他在神庙里发下的誓言。罗马,是他一生的敌人。
他来到亚洲,仍然是为了对抗罗马。
我们说过,当年的马其顿帝国分裂之后,经过数十年的继业者战争,还剩下三个有实力的大国(参见第144节):马其顿、塞琉古和托勒密。
这其中,马其顿王国是首先跟罗马发生冲突的。他们曾试图与汉尼拔合作入侵罗马,但被罗马派兵阻止(参见第168节)。后来,双方打了数年战争(史称第一次马其顿战争),于公元前205年缔结和约,进入休战期。
而塞琉古和托勒密两大王国倒一直没搀和罗马和迦太基的事情,因为他们一直在对掐。
从公元前274年到公元前195年,双方断断续续地打了五场大战,互有胜负。由于战争地点都围绕着那条自古以来的交通要道叙利亚,所以史称叙利亚战争。
在刚刚结束的第五次叙利亚战争中,塞琉古国王安条克三世利用托勒密王国宫廷政变之机大举进攻,夺取了叙利亚地区的大片领土,气势正盛,不免起了与地中海新贵罗马争锋的念头。
正是在这种局势下,汉尼拔横渡地中海,直奔塞琉古而来。
面对这位曾经威震整个意大利的名将,安条克三世自然待为上宾,一份美妙的雄图霸业已经在这个国王的心中谋划开来。
而罗马人的眼睛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汉尼拔。汉尼拔到了塞琉古之后,立刻让罗马元老院对这个西亚霸主重视起来。
公元前193年,一个罗马使一团一来到了塞琉古,一来是暂时稳住安条克,二来也是试探虚实。
第162节
事后证明,这并不是一次成功的外交活动,因此在历史上也并不重要。但这次外交却在历史上大大有名。其唯一的原因,就在于这个罗马使一团一中有一个人,一个极其特殊的人物——西庇阿。
九年前,扎马之旷野,双雄初会,一见倾心。纵使沙场血战,无碍友谊长存。
九年后,塞琉古宫廷,老友重逢,把酒言欢。再无刀光剑影,只论天下英雄。
这一次,是西庇阿先开口了:“古往今来,名将无数,以君看来,谁可为第一?”
“亚历山大”,汉尼拔不假思索,“千里远征,击败数倍于己的波斯部队;孤胆东行,足迹超越了人类的想像。如此之功,足为天下第一。”
西庇阿点了点头:“那第二呢?”
“皮洛士”,汉尼拔的回答未免有点出乎意料,“安营扎寨之术,他是史上第一;战场选择,军队部署,他的判断无人可比。当时罗马已称霸意大利,可他一去,意大利诸城宁愿归附于他这位外族君王。如此能耐,可称第二。”
“那何人可当第三?”西庇阿兴趣更浓了。
“我!”汉尼拔回答得更是干脆。
西庇阿的心头不免掠过一丝失望:难道说,只有我敬你一爱一你,在你的心中,竟没有我的位置么?
他随口问道:“若是扎马之战,你胜了我,又当如何?”
汉尼拔朗声大笑:“若是如此,我必将把自己排在亚历山大和皮洛士之前,自认天下第一!”
西庇阿也笑了,会心地笑了。他听明白了汉尼拔的弦外之音:是你西庇阿,击败了天下第一名将,这个排行,你根本就不必参加了吧。
这就是西方版本的煮酒论英雄。在我看来,它比我们熟知的那个三国故事更加一精一彩、更加动人。
即便相隔两千年悠悠岁月,两位绝世英雄的风采还是萦绕在我的心头,令我心驰神往,沉醉流连。
亚洲一别,二人各自走向了人生的终点。可悲的是,他们的结局,并不美妙。请看下集——非洲之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