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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弃儿 第十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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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第二次见到戴黛,她还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她长得最矮,如不是因为事先知道她的位置,我们绝不会从八八六十四个孩子里把她找出来。冷空气席卷戴城,外面的风很大,四处飘着沙尘。这种日子并不适合带小孩出去找乐子,但我们总得给她买个礼物,顺便撮一顿。

我和小苏站在教室门口,老杨进去把孩子领了出来,蔺老师一直送到门口。

“孩子有什么忌口吗?”小苏问。

“没有,”蔺老师说,“就是别让她吃撑了。”

我们搀着孩子,她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天她穿着合身的旧衣服,脚上是一双布鞋。我们沿着孤儿院安静的水泥路往外走,到大门口,门房早已认识我们,没有查任何证件,放我们出去。孩子这才回头看了看大门,忽然叹了口气。我想问她,有什么事情不爽的,小小年纪就叹气。后来又想,一个孤儿,还用问有什么不爽吗?

我们没有骑车,天气太冷,必须穿过那条小路走出去搭公交车。孩子很好奇地看着远处的山。很显然,即便这条路,她也不是经常走的。我们呼吸着凛冽的空气,惬意而满足,听到沙沙的脚步声,由我们自己制造的、仿佛是另一些隐形人发出的动静。小苏也叹了口气。

孩子抬头看看我们。杨迟蹲下,对孩子说:“你走累了,我抱你出去吧。”孩子没有点头,也没拒绝。老杨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肘弯里。一直走到路口。

我们遇到了一辆意外的出租车,它拉足马力向市区方向逃窜,被小苏截住了。上车之后司机很狐疑地回头看看我们,又看看副驾位置的小苏。

“你们是哪儿的人?”司机问。

“本地人。”我说。

“那你们为什么说普通话?”司机说,“还带个小孩?”

“我们是演员,所以说普通话。小孩是童星,明白吗?”杨迟说。

我们讨论了一下,究竟去哪里?是动物园呢,还是炸鸡店。最后达成共识,先他妈的去买鞋。穿那双布鞋她根本没法走路。

“你好,戴黛。”杨迟自我介绍,“我姓杨,右边这个叔叔姓路,前面那个姓苏。我们分别是杨叔叔,路叔叔,苏哥哥。”

“去你的,我也是叔叔。”小苏说。

“我做你的哥哥好了。”我说,“我无所谓的。”

孩子看看老杨,不知道我们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大概觉得我们还挺亲切的吧。

车子一直开到市中心,小苏付了车费。我们在一家著名的儿童服装店买了一双合脚的旅游鞋,白色带粉

九_九_藏_书_网红图案的,孩子穿上鞋子在地上走了几步,一切正常。走出店门,老杨抬手把那双布鞋扔到了树顶上,有一只没挂住,掉下来了,他又扔了一次,又掉下来。最后他只能爬到树上,把鞋子放到了树杈中间。

“你杨叔叔有强迫症的。好玩吗?”我问孩子。孩子仍然不说话,就看了看我。

接下来,我们去了炸鸡店。在我曾经战斗过的地方,老杨像大学时代一样,轻松干掉一个辣味汉堡,喝了一口可乐,又轻松干掉一个同样的汉堡。这时孩子手里的不辣汉堡也就剩小半个了。

“好能吃啊。”小苏感叹。

她吃了冰激凌、薯条、可乐、鸡块。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小孩能吃这么多东西。直到她打着饱嗝发呆了,才停住咀嚼,塞了满嘴的食物看着老杨。整个过程中,孩子一句话都没说。现在我明白蔺老师说的话了,别让她吃撑了。

老杨看看手表。“午睡时间到了,回家。把嘴里东西吐出来吧,你吃得太狠了。”

那天下午我们没有去小苏家,小苏家跟狗窝似的,另外也怕那条不懂事的狗吓着孩子,就去了农药新村。老杨瞒着他爹妈认养了孩子,因此只能带进我家。

我妈正在享受着下午看杂志打毛线的平静时光,看见我们带了个孩子进来,我妈就放下了毛线,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着我们,意思是你们今天是不是又喝醉了?这个姑娘也太小了,看上去不太能卖玫瑰花的。我说:“别猜了,这是杨迟认养的正经八百的孤儿,福利院出品,如假包换。”我妈说:“要死啊,你们想干什么,想要小孩为什么不结婚去?”杨迟说:“我们三个男人没法登记结婚。”我妈就扑过去撕他的嘴。

事实证明我妈带小孩也没什么经验,她这个人比较在乎外表,长得英俊的,懂礼貌的,就是她的菜。在她的治理下,我从小就很干净,嘴也甜,如果达不到要求就会被她痛揍。我后来变成一个社会渣滓,纯粹是装出来的,本质上始终是个怕脏、客气、矫情的人,同时也讨厌各种指手画脚。反正我妈端住小孩的脸看了一会儿,说她脸皴了,大概是乡下的孩子。我说:“你怎么不认为是哭皴的呢?”我妈说:“这倒也有可能。”我又问:“小孩午睡要注意什么?”我妈想了想说:“盖暖和点。”这时我爸进来了,带了一群人开桌打麻将,我们躲在二老的卧室里不吭声。我妈摊开被子,帮小孩脱了外衣让她睡午觉,一看孩子的毛衣毛裤,不免又皱眉头,说这毛衣织得也太差了,全是跳针,而且是腈纶的。

这一天他们在外面大声说着一条新闻,万师母做妓女被发现啦。万师母已经四十多岁了,在这个艰难的年月里,她终于操起了皮肉生涯。那帮打麻将的人很不要脸地说,这种事情在偏远省份才有,没想到就发生在戴城,四十多岁做鸡真需要很大的勇气。我妈听不下去了,隔着墙大声喝止道:“不要再说了,里间有小孩!”

有个人说:“你们家路小路也不赖的,贩黄碟被抓了。”我妈一听,顿时没了脾气,回头瞪了我一眼。我指指孩子,闹哄哄的她也睡着了,于是我们蹑手蹑脚出去,把那扇关不上的房门用力合上,门框发出吱吱的惨叫。我觉得这栋楼无须地震,这么吵啊吵的,迟早有一天会塌掉。

这个下午,我们站在一边听他们讨论着老万会怎么处理自己老婆。有人说,老万知道这件事,默许的,还有人说,老万要剐了他老婆,但逻辑不太通,女人出轨可以剐,女人做鸡实在没什么好动手的,不如自杀算了。反正都是幸灾乐祸的,没有一个人考虑到老万的感受。

据说万师母是在一个商场前面被人看到的,她把自己打扮了一下。我以为她会穿上粉红色的外套、网眼袜、高跟鞋之类,实际上没有,那是外国鸡的打扮法,在中国会被立即拖走。万师母穿的是蓝色化纤套装,和商场里的营业员一模一样,烫了个头发,抹了点口红,以一种有别于下三烂妇女的整饬形象出现在街头。

麻将桌上的人点头,是的,她一直说自己找到一份商场站柜台的工作,原来是去站街。这样不错,至少不用换衣服了。

她的生意蛮好的,制服诱惑,有人甚至就喜欢商场营业员。虽然年纪大了点,但那些同样站在街头卖的,其身材和长相都不如她。她们甚至还有暗号,拉住一个男人,说的黑话是“要吃话梅吗”。人若是懂事的,就回答她“打炮是吗”,把她的话梅轰得粉碎。她就会点头,承认,打炮和吃话梅是同一件事。

他们关心另一件事,打万师母的炮究竟多少钱(其实应该是炮打万师母)。我们都知道,商场门口站街的平均价格是五十块。但万师母的成交价究竟几何,没人知道,也没人敢去试一下,也许二十,也许一百,反正差别也不是很大。(杨迟说,放屁,差别可大呢。)

我们听不下去了,到院子里抽烟。杨迟看了看楼上,万师母家就在五楼。“如果万师母跳楼,应该正好落在你们家院子里吧。”

我点点头。这事有可能发生,万师母是个爱跳楼的人,有时候和老万吵架了,她就坐在阳台栏杆上,上次狐狸狗被人砸死了,她也趴在栏杆上,疯了一样大喊要自杀,把我妈吓得不轻,都不敢晾被子。现在做鸡事件爆发了。到底跳下来的是万师母呢,还是老万呢,还是两个人一起跳,甚或全家跳楼?我也猜不出来。我家院子里是水泥地,五楼飘下来必死。

我们回到家里,进卧室看情况,发现孩子醒了,穿着毛衣毛裤,光脚站在地上哭。我一看,完蛋去了,她尿床了,全都尿在我妈睡觉的位置。这很麻烦,我妈爱干净,如果晾被子的话,又得担心万师母飞下来,事情全都搞在一起了。我们七手八脚抱起孩子,我妈进来了,大怒道:“你们睡觉前没给她把尿?”

我们一起摇头,忘了。从她吞下不辣汉堡开始,到吃冰激凌,到喝汽水,始终没有尿过,她也没说要尿。我妈大骂:“你们都是死人啊?带小孩不知道把尿的。”当下给孩子披了衣服,抱进卫生间收拾。打麻将的人都发现了,说:“哎?谁家的孩子?”我说:“杨迟认养的孤儿。”

这下引起了轰动,杨迟,这个蛋,居然认养了孤儿。在我们这栋楼里,净他妈下岗的、赌钱的,偶尔还有做鸡的,目前出现了杨迟这样的爱心人士,总算让人看到了世界的美好。我说:“每年花一千多块钱呢。”

哇噢。

杨迟的爸爸正好进来看打麻将,顺便打听万师母的价码,忽然听说杨迟带了个孤儿回来,也傻了。问了半天,问明白了,也知道花了一千多。他有点想不通,联系到万家由于穷困而做鸡,杨家可以花钱买小孩,就随口骂了杨迟一句:“你很有钱是吗?晚上就把这孩子给我送回去。你带得了孩子吗?”

孩子正好从卫生间出来,看到杨迟灰头土脸挨骂。孩子其实什么都懂,忽然从后面跑过来抱住了杨迟爸爸的腿。

“爷爷,别送我回去,我以后再也不尿床了。”

杨迟的爸爸回头看到孩子,满脸是皴,还有未擦干的泪痕,这不是孤儿,简直是一只旧货店里捡回来的玩具。周围打麻将的人都像看禽兽一样看着杨迟的爸爸。而他已于此刻被击中,十年党龄积攒的党性爆发,忽然蹲下抱住孩子,摘了眼镜抽泣起来。

“爷爷不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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