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然而,他终究还是离开了。
清晨,桑离从睡梦中惊醒,因为她梦见向宁转身的背影,同时出现的还有沈捷的脸与路口上写着“离园府邸,江南旧梦,再相逢”的广告牌……它们在她的脑海里跳跃着、膨胀着,好像要炸碎她的大脑。她睁开眼,使劲晃晃头,想要把这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晃出去。她看看对面墙壁上的时钟,时针指在六点上,想了想,果断地起床,一把拉开窗帘,看清晨的阳光呼拉一下子涌进房间。
再推开窗,空气那么清新,小树林里有清脆的鸟鸣。似乎,只缺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睡眼惺忪,谴责自己“桑离你怎么起这么早”……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桑离怕自己会患忧郁症。
于是打开衣橱,挑一件棉布的连身长裙,长到脚踝的那种,穿一双平底小矮靴,看上去很像童话剧里的角色。桑离对自己这个样子很满意,拉开门准备去楼下的“你我”吃早茶。
然而,她只是没想到,自己会被那样一个背影,生生堵在门口。
是门开的一瞬间,一个男人的背影突然让她凝固在原地。
她后来才发现,自己在看见那个背影的时候甚至小小哆嗦了一下,心脏瞬间缩紧又松开,好像有短暂的供血不足。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缓缓转过身来,手里拿一张小纸条,目光疑惑地看看敞开的201室大门,又看看桑离,然后那目光就小小地跳动一下。
桑离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双眼皮、大眼睛、皮肤是浅浅的小麦色、个子高高的,还是那样健康明朗的样子,似乎又多了一些成熟稳重。
过了很久,他终于微微笑起来:“小离,好久不见了。”
真的是好久了呢,有两年了。上次见面时自己还住在医院里,整个人肿得像个高粱面馒头,憔悴又凄惨。没有人来看自己—除了单位领导例行公事的探望,她就好像被这个世界遗弃。
然而,却只有他,千里迢迢赶到她身边,做她的护工,给她擦身、给她换衣服……就连隔壁床的阿姨都说:“姑娘,你爱人对你可真好。”
爱人?那时,她内心只剩了苦笑。
可是,她还是离开了。在某个清晨,她用梁炜菘给自己的一大笔钱结清了住院费,给南杨买了回上海的飞机票,然后离开。
她给他留下一张纸条:南杨,这些年谢谢你,我走了,永远不要找我。
可是,他居然还是找到了这里?!
在她想要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的时候,他居然还是找到了这里!
桑离的视线有些模糊,似乎有泪水就要涌出来。可是南杨先她一步阻住了她的哭泣,他突然伸出手,猛地把桑离揽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他恨恨地在她耳边说:“你这个孩子,你有本事就再跑远点,跑得让我们找不到啊……”
桑离的泪终于一滴滴落下来,落在南杨的衣服上,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哥,对不起……”
南杨松一松自己的胳膊,低头看着桑离,看见她的睫毛上有湿湿的雾,声音也不由自主有些哽咽:“小离……你瘦了,你怎么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桑离咬咬唇,低下头:“对不起,哥,对不起……”
南杨长长地叹口气,过了好一阵子才苦笑着说:“小离,怎么听上去咱们是在演琼瑶戏?”
桑离终于被逗笑:“哥,你知道我从来不看言情小说。”
桑离说的是实话:从小到大,桑离的生活里只需要有大堆的音乐书籍就可以了,别的书,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看。
南杨叹口气,松开桑离,随她进屋,果然就看见沙发上散乱地摆放着几本《三联·爱乐》杂志。其中一本被打开,翻开的那页上有篇文章,名字叫《为爱而生的蝴蝶夫人》。
南杨坐在沙发上,突然间有些感慨万千。
桑离从厨房里端出冲洗干净的茶具,一一摆放到茶几上。
茶是明前龙井,颜色浅、叶片匀,冲泡出来的茶也是淡淡浅金色。南杨拿起来喝一口,看见桑离坐到他对面,也只一口口的喝茶,不说话。
“哥,我有很久没见你了。”过很久,桑离才开口,她的眼神柔和,语调平静。
南杨点点头:“是啊,你溜得那么快,一消失就是三年。若不是我托老同学查各地的暂住人口信息,恐怕到现在还找不到你。”
桑离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哥,毕业后你去哪里了?”
“我回省师大政法系当老师了,”他微微一笑,“我早说过的,就算错过了所有的试讲,总还有母校可以投奔。”
桑离有些内疚:“对不起,如果那年不是为了照顾我,你一定可以留上海,就是我害你错过了试讲机会才……”
“和你没关系,小离,”南杨打断她的话,“我很喜欢我的母校,母校也待我不薄,无论是职称解决还是物质待遇都很好,几乎没有什么生活压力,比留在上海要轻松很多。再说,那里离家也近,若是发生什么事,照顾起来也方便。”
桑离哽一下才说:“哥,其实我一直很想跟你联系,只是没勇气。”
南杨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的眼睛,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那么漂亮,目光澄澈。
她说:“哥,我很想你,真的,我能忍心离开你,却无法忍心不想你。三年了,我很努力才活下来,虽然还有点像是行尸走肉,可是至少,不知情的人看起来,会觉得我这个样子还不错。”
她微微叹口气:“寂寞的时候,孤独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我才知道,这么多年来,你真的已经是我的亲哥哥,和血缘无关,却永远都会在我身边。”
她看着他,轻轻说:“哥,谢谢你。”
南杨看着她的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有那么一段时间,屋子里只有音响里扩散开来的歌声:啊,人们叫我咪咪,其实我的名字是露琪娅。我的身世很简单,一针针一线线绣出百花争妍。生活平静愉快,整天与玫瑰、百合作伴,花儿朵朵美丽娇艳,用那无声的语言,向我叙述爱情和明媚的春天,描绘那奇妙的仙境和梦幻。这诗情画意多么动人心弦,你可听见……
《波希米亚人》《蝴蝶夫人》《图兰朵》《魔笛》……这些著名唱段曾经是桑离的功课,也是桑离全部的快乐。
可南杨终于还是站起身来,找到遥控器按了停止键,音乐戛然而止,屋子里静得可怕。
他走到桑离身边,轻轻蹲下。他仰头,可以看见桑离眼睛里若有若无的星光。他们静静看着彼此,早晨的阳光带着金色光泽沿落地窗一路倾泻而入,南杨终于还是伸出手,轻轻握住桑离的手。
她的手那么凉,以前也是这样,一年四季的凉。
所以,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一个小巧的暖手炉,他还记得那时她的惊喜,快乐如太阳花。
可是,一转眼,就快十年了!
过很久,他有些犹豫,又有些不忍地问她:“小离,你现在……还唱歌吗?”
桑离任他握住她的手,笑了:“偶尔,还是会唱给自己听。”
南杨的声音有点低哑:“可是这样太可惜了。小离,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分的歌唱演员,你天生就应该站在舞台上唱歌。”
“天生……”桑离还是笑,可那笑容诡异凄凉,“没有什么是天生的。南杨,我们想要的东西,都是要拿另外一件东西去换的。”
她顿一下,然后说:“南杨,我早就不是曾经的那个单纯的小离了,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
南杨皱眉头:“有这么说自己的吗?”
桑离看看他,低下头不说话了。
空气似乎有一点点地僵滞,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起,两个人都好像松口气一样看向门口。
桑离走过去开门,门一打开就看见yoyo像只彩色花蝴蝶一样扑进来:“桑离!”
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响起在早晨的屋子里,有温暖的情绪瞬间涌出来。桑离下意识地开始微笑:“你爸爸呢?”
“爸爸!”
yoyo扯着嗓子喊一声,才看见马煜无奈地跟进来,一边走一边叹气:“yoyo,阿姨还没有邀请你进门呢。”
这个早晨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yoyo进屋后一眼就看见南杨,很好奇:“你是谁?”
南杨纳闷地看看桑离,又看看马煜,发现马煜也是一脸惊讶的表情。桑离站在一群人身后,表情淡然。
“介绍一下:马煜,我的邻居;yoyo,马煜的女儿;南杨,我小时候的邻居。”言简意赅,多一点的修饰词都没有。
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哦”一声,同时伸出手说:“你好。”
心里不约而同都在想:原来都是邻居啊……
真是个诡异的巧合。
于是,去游乐场的路上就变成了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的队伍。而且队列很奇特:yoyo拖着桑离的手走在前面,两个男人聊天走在后面。
马煜问南杨:“你们是青梅竹马?”
南杨笑笑点头:“算是吧,不过更准确地说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是她的第一任保姆。”
他的音调轻松,马煜便也笑了:“那她一定从小就很乖。”
“你怎么知道?”南杨惊奇地看看马煜,“她从小就懒得动,除了唱歌,好像什么事都吸引不了她。”
马煜点点头:“她现在也是这样,我每次见她都是坐在咖啡店里,听歌、看杂志、上网、晒太阳……她几乎没有户外运动。”
南杨的眼神黯淡下去:“可能……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抬头看见马煜探究的眼神,便笑笑:“或许将来她会告诉你。”
马煜轻轻叹口气:“她的故事似乎很多。”
南杨沉默一会,道:“那些事,或许不知道也不是坏事。如果你喜欢她,不如想办法让她把以前的事都忘掉。”
他看着远处游乐园的大门,目光和记忆似乎都飞到远处:“小离从小就不是幸福的小孩,可她从小就是个好孩子。”
他回过头,注视着马煜的眼睛:“如果你想和她在一起,就要让她相信,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有幸福的。并且,也有属于她的幸福。”
他顿一下,轻轻叹口气:“我以为我可以做到,可是,好像很难。”
马煜看看远处和yoyo边走边笑的桑离,没有回答。
他只是在想:究竟什么才是桑离想要的幸福?
到了码头,yoyo蹦蹦跳跳地上了探险船,桑离迟疑一下,微微撩撩裙摆,似乎在犹豫什么。马煜有些纳闷地看着她,只见南杨伸出手抓住桑离的胳膊:“右脚,踩这里。”
他指指船沿处一块平坦的地方,桑离抓紧他的胳膊,借他的力跳上来。南杨表情平常地拉她坐到身边,又顺手拂一下她的裙摆,让褶皱顺开,轻轻垂下来。
桑离低着头,什么都没说,可是马煜回头看着这一切,心里有些空洞的辛酸感。
他几乎可以确定,在这个女子身上曾经发生过太多故事,而自己错过了,便永远与她的生活存在隔膜。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是不是叫做“妒嫉”—和南杨的谈话似乎已经摆明了立场,他们都愿意对她好,端看她愿意不愿意接受。不过听南杨的意思,她似乎也不会接受任何人在感情上的任何馈赠。
这样想着的时候小船开动,渐渐快了一点,风吹过来,拂在人脸上,暖洋洋的很舒服。
马煜扭头,看见桑离表情安静地看着两岸,岸上花朵盛开,黄的、紫的、粉红的,连成蔚为壮观的一片。
yoyo很开心地指着不远处的溶洞问:“我们要到那里面去吗?”
马煜摸摸女儿的脑袋:“是啊。”
yoyo回头问桑离:“里面会不会有妖怪?《西游记》里的山洞都有妖怪的。”
桑离笑了:“yoyo见过妖怪吗?”
yoyo摇摇头。
桑离握住yoyo嫩嫩的小手,微笑:“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妖怪的,妖怪都是人变的。只要yoyo做好孩子,就不会变妖怪,不会吓到别人。”
“那别人不做好孩子,变成妖怪吓到我怎么办?”yoyo触类旁通的能力也很强。
桑离想了想,认真回答:“我们都是好孩子。”
马煜笑起来,南杨也笑了,他不知道马煜是不是也想起那首歌:《我们都是好孩子》。
这首歌开始流行的时候他失去了桑离的消息,可是直觉上他每次听都会觉得这首歌说的就是他和桑离,或许也是向宁和桑离,更或者就是所有他们这群人的昨天。因为那时候,每个人都是好孩子,每个好孩子想要的幸福都很简单。
那首歌的歌词多么好:推开窗看天边白色的鸟,想起你薄荷味的笑。那时你在操场上奔跑,大声喊我爱你你知不知道。那时我们什么都不怕,看咖啡色夕阳又要落下,你说要一直爱一直好,就这样永远不分开。我们都是好孩子,异想天开的孩子,相信爱可以永远啊。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善良的孩子,怀念着伤害我们的,那时我们什么都不怕……
那时候,我们真的什么都不怕;那时候,我们真的相信爱可以永远啊。
2
那时候,开始爱,相信爱的时候—桑离十六岁。
那年九月开学,十六岁的桑离成为了省重点中学朝华中学的学生。开学后没多久,桑离便收到向宁寄来的信,信封上用好看的手书方方正正地写着:桑离同学(收)。
当时是下午课间,生活委员在喊着名字发信,那个白色的信封经过几个同学的手传递过来的时候,桑离自己都感觉到有一小朵笑容已经绽开在自己嘴角,渐渐地,笑容越来越大,快乐逐渐扩散成热气球一样,呼啸着上升。桑离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看见里面薄薄的三页信纸,折成规规矩矩的三折,似乎隐约还散着墨香。
打开,向宁的字很有力道很好看,一张信纸上统共也写不了几个字,仔细看看更像是流水账。开端这样称呼她:“小桑离……”
“小”桑离?!
桑离很不服气:你才多大,怎么总说我是小孩子?!
再往下看,向宁的口吻都没有发生变化:“最近还好吗?功课紧张吗?身体怎么样?这里的九月依然很热,让人喘不过气。挥汗如雨的时候我就很怀念海边的凉爽空气,偶尔还会想:小桑离在干什么呢?”
“偶尔”?!
为什么不是“常常”?桑离抠字眼,心里恨恨的,可是又分明很欣喜。
“我们寝室条件不错,报到后我抓紧参观了一下校园。学校不大,不过漂亮女生很多。开学第一天,乱花渐欲迷人眼。”
桑离瞪大眼:这是向宁?他也会看美女?他不一向都是目不斜视的模范生样子?一边想象他看女生的模样,一边忍不住抿了嘴笑。
“我们寝室八个人,来自天南海北。男生嘛,没什么隔阂,晚上开卧谈会,主题除了吃的就是女生。老大是四川人,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很漂亮,得意的不得了。我排第二,这个数字真不地道,尤其是老三是东北人,每次叫我‘二哥’的时候都笑出一脸褶子来……”
他就这样絮絮地给她讲大学里的那些人与那些事,好玩的、好笑的,包括餐厅里缺斤少两的套餐、看寝室的管理员表情不变的脸、永远喝得很快却永远没人主动去拎的热水……当然也有一系列迎新的活动,讲座、舞会、社团纳新……
并不长的一封信里,却似乎盛着一个崭新的世界。
桑离反复瞧着那薄薄的几张纸,看了几遍都还是不够。晚上睡觉的时候悄悄把信纸压在枕头下,入梦的过程中反复都是他的微笑、他的歌声、他温暖的怀抱。
桑离不知道,这是不是班里的女生们动不动就会提及的“爱情”。从小到大,关于爱情的印象就是电影里的生离死别,好像那样的刻骨铭心才算得上是爱情一样。虽然身边也有不少同学动辄形影不离,可是那不是她想象中的爱情。
她偶尔也会很迷惑:自己对向宁的想念,又算不算是爱情的一种?
桑离小心翼翼看这封信的时候,隔着两道帘子,田淼只能看见一个擎着几张纸的人形剪影。她当然没有猜到那是向宁的信,可是这个时候,她也是突然想到了这个人:在外国语大学这样天之骄子云集的地方,用周遭人们所听不懂的语言,骄傲而流畅地讨论另一个国度里的典故或者风光。可以有机会走出国门,到欧洲广袤的田野上,看波澜壮阔的花海、历经风霜的古堡、细水长流的小溪……那是多么丰富的一种生命形式啊!
想想吧,当你得意地倾听着周围那些对国人而言完全陌生的语言,并深知其中蕴意的时候,只有你知道,只有你了解—这样的“只有”是多么巨大的成就感,是多么巨大的荣耀!
田淼暗暗咬紧牙关,在四下的寂静中发誓:我一定要考外国语大学,沿着向宁走过的道路,一直走到他的身边去!
这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秘密—只能放在心底,甚至不能晾晒在日记本上或其他任何有可能被人窥探到的角落。
漆黑的夜里,两个女孩子就这样怀着不同的秘密,想念着同一个人。
几乎也是意料之中—那年寒假,向宁把大段时间都放到了姥姥家。郭蕴华很奇怪,问儿子:“你怎么不在咱家老老实实待着?”
向宁的回答也很合理:“妈你不是忙着辅导学生考专业课吗?我不在家也没人给你添乱。再说我高中是在那边读的,这边朋友不多,去姥姥家还能看看老同学。”
郭蕴华想想,也对,便点头同意。末了,还嘱咐儿子:“如果看见南杨别忘了替我带个好儿,那年你车祸,人家还专门来看你。”
向宁第一反应就是想到了和南杨同院的桑离,高兴得跟什么似的,顺水推舟往下问:“妈,你还记得南杨的妹妹吗?”
郭蕴华点点头:“你跟我说过的,是想学唱歌的那个小女孩吗?”
向宁拉着母亲的手说情:“她今年高一,过两年想考你们学校,妈你能给她辅导一下吗?”
郭蕴华看看儿子,很好奇:“你连人家南杨家的邻居都要管?”
“为兄弟两肋插刀!”向宁挺直腰拍自己的胸脯。看在母亲眼里,那副瞪眼睛的样子就像小时候一样可爱。
郭蕴华看看已经比自己高出好多的儿子,欣慰地笑笑:“好吧,我年三十下午到你姥姥家,你爸也过去,咱们一起过年。到年初二或者初三的时候让小姑娘来家里,我看看,如果是这块材料就好好雕琢一下。”
听到母亲这句话,向宁松一大口气。他知道母亲是极敬业的一个人,她答应了的,就一定会很认真地做到。他开始无比强烈地期待看见桑离的那一刻,为此,他起码设计了七八种出场方式,无一不是从天而降的惊喜型亮相。离开省城去姥姥家的前一晚,他躺在床上想着桑离清澈的眼睛,再想想桑离考上大学后就可以告诉她自己是多么喜欢她,终于微笑着沉入梦乡。
向宁在过小年那天回到了姥姥家,姥姥看见最疼爱的外孙子来了,高兴得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好。向宁也任由姥姥一个人在家激动万分地列菜谱,他借口去看同学,便回到了母校。下午五点十分,天色已经暗下来,高中部的学生却还没有下课。向宁坐在教学楼下面的国旗旗台上等桑离,心里有点忐忑,害怕过会儿桑离从楼里出来的时候会看不到他。
可是他明显多虑了,因为半小时后下课,蜂拥而出的学生们走过他身边的时候都会好奇地看他一眼:虽然才毕业不过半年,可是单就那一身便装、一点洒脱随意的气质,已经在一片紫色校服的海洋中无比显眼!
于是,桑离出楼门口的一刹那,就看见了他。
桑离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眨了眨,再看看,难道真的是向宁?
桑离的一颗心,险些跳出自己的喉咙口。
她呆呆地随着人群往前走,看见向宁冲这边挥挥手,然后微笑着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穿越人群,一直、一直走到她面前。众目睽睽下,他弯腰看着她的眼睛,微笑:“小离,怎么,不认识了?”
桑离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快要冲出口来的尖叫,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她激动地看着他:“向宁哥哥—”
向宁笑了。他揉揉桑离的头,随她往回家的路上走。桑离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问向宁:“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向宁伸手摸摸桑离的鼻子:“今天下午。”
桑离很高兴:“那你刚回来就来找我了吗?”
向宁好笑地看看小女孩的表情,点点头,桑离越发高兴了,步子都有些一蹦一跳起来。
寒冷冬日里,向宁看着桑离一边兴高采烈地给自己讲高中生活,一边晃着马尾辫在马路牙子上伸直双手练平衡。她一边笑着说话一边摇摇晃晃的往前走,向宁跟过去,拉住她的一只手,她便更加开心地在窄窄的边缘上走起来。
只是当握住她的手的瞬间,向宁皱皱眉头,再捏一捏她的校服问:“小离,你穿这点衣服冷不冷?”
桑离无所谓地答他:“我不知道今天会降温。”
她笑笑,脸上满不在乎:“我房间里有三八线,衣柜刚好在田淼那半边,我的厚衣服都在里面,田淼不许我到她那边去,所以冷着就冷着吧。”
向宁脚步一顿,扭头看看桑离,终于站住了。夜幕里微弱的路灯灯光下,他一伸手,便把桑离揽进怀里。灼热的气息顷刻间包围了小女孩,桑离抬起头,可以看见向宁的下巴、喉结,还有他侧着头看着她的眼睛。这个怀抱是那么的温暖,也是那么令她想念,她真想不回家了,就这样和他拥抱一辈子,哪怕化成一块石头,也好。
桑离一边这样想一边脸红了。她埋下头,隐约听见向宁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似乎是说:小离,等你考上大学,就可以解脱了,我们都解脱了。
她不明白什么意思,可是又似乎隐约明白一点什么。这感觉太飘渺,她抓不住,便只能把头更深地埋进他怀里,贪恋着哪怕一点点温暖的时光。
也是那年冬天,桑离第一次见到郭蕴华。
年前,向宁带桑离回姥姥家,当时并没有想到声名显赫的女高音歌唱家会坐在客厅里包饺子,看见她进门,郭蕴华像招呼熟人那样招呼她:“桑离吗?过来坐!”
桑离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眼前端庄美丽的女人一边包饺子一边冲她微笑,然后冲正在她身后关门的向宁喊一声:“向宁,带桑离进来坐啊。”
她朝桑离微笑:“晚上留在这里吃饺子吧,虾仁的。我下午刚买的虾,都是活的呢!”
她的笑容那么温和,在客厅暖色调灯光的映衬下,莫名就让桑离的鼻子一酸,几乎情不自禁就想叫她一声“妈妈”。
妈妈—若你还在,每年过年也是要包饺子的吧?那样,我是不是就可以坐在你身边,陪你包饺子,和你聊天,说点母女间才能聊的小话题与小心事?
若是你还在,你会给我买新衣服,会为我参加家长会,会在生气的时候打我骂我,可是在我取得荣誉的时候高兴地笑出眼泪来……这些,都会吧?
桑离眼眶一红,忍不住低下头。客厅里灯光并不明亮,没有人看出她的心酸,反倒是向宁揽过她的肩膀走进去,拉她坐到郭蕴华对面,对她说:“别紧张呀小离,我妈又不是妖怪。”
一边说一边冲母亲笑:“是吧,郭教授?”
郭蕴华手上都是面粉,笑着往调皮的儿子脸上抹一道,然后歉意地对桑离说:“对不起啊桑离,第一次见你也没拾掇干净点,反倒乱七八糟的。”
她一边包饺子,一边指挥向宁给桑离拿各种小零食,然后问桑离:“想学唱歌吗?”
桑离点点头。
郭蕴华正色道:“可是,学唱歌是很苦的一件事。”
桑离再点点头:“我知道,我不怕!”
郭蕴华轻声叹气:“其实唱歌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喜欢唱歌的人那么多,能唱出名气来的有几个?绝大多数人还不是一辈子默默无闻。如果唱歌是为了出人头地,那我就得劝你还是放弃算了。”
桑离低下头:“我觉得唱歌很快乐,我喜欢唱歌!”
她抬起头,神情严肃:“再苦我都不怕,因为我喜欢。我决定要学,就一定会学好。”
郭蕴华看看桑离,神情有些动容。良久,才微笑着说:“好,我们一起努力!”
晚饭后,向宁送桑离回家。
因为是过年,四下里鞭炮声连成片,走在路上,偶尔有调皮的小孩子往马路中间扔“摔鞭”,清脆的响声把桑离吓一跳。
自小就害怕鞭炮的她下意识地往向宁身边缩一缩,向宁牵紧她的手,微微笑:“小离,你胆子这么小啊?”
话音未落,桑离眼尖地看见前方几个男孩子正准备点燃一串挂在树上的鞭炮,她“啊”地一声尖叫着躲到向宁身后。向宁一愣,前方的鞭炮已经“噼哩啪啦”地炸开了花,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另外几个人也点燃了手中的鞭炮,四周顿时充满了浓郁的硫磺气息。
向宁回转身,看见桑离正低头、闭眼,两手紧紧捂住耳朵,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向宁笑着伸出手捂在桑离的两只手上,桑离手一暖,睁开眼看向宁,恰好看见他身后的夜空中徐徐绽开绚烂的烟火:明亮的紫色花朵在空中爆开,进而变成点点银色繁星,闪烁着坠落,那样美好的一瞬,桑离愣愣地看着,险些忘了呼吸。
那一刻,天地间只余烟火的光芒,闪烁着映照在桑离脸上。漂亮的女孩子瞪大了眼睛,眼神里流光溢彩,向宁就这样看着,一直看到心里去。
也是那一刻,昏黄的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鞭炮的脆响屏蔽了周围一切的声音,冬天的寒风吹不破少年灼灼燃烧的爱与疼惜,他低头,轻轻吻上眼前的女孩子。
顷刻间,便有血液“轰”地一声冲上桑离的头!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瞪大眼,牙关紧闭,全身开始哆嗦。她的腿发软,想要倒下去,可是向宁的手臂紧紧扶住她的腰。她身体后倾,幅度越来越大,可是眼前的男孩子稍稍使力,就把她从摇摇欲坠中拉回来。那一刻,桑离的意识已经模糊,可是却又明白地知道心底里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是向宁那个神一样的塑像吗?还是长久以来“哥哥”的外壳?
然而,她也那么清楚地感受到:心底里奔涌而出的情绪,带着些激动,带着些委屈,带着些感激,带着些亲昵,马不停蹄,呼啸而来。她的全身都在哆嗦,可是向宁一手扶住她,一手轻轻覆上她的眼。世界暗下来的刹那,她的耳朵里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唇,那样柔软的,带着男孩子特有的微凉青涩的气息,连同硬硬的胡茬一起,刺进她的生命里……
那晚,桑离失眠了。
她一个人躲在漆黑的夜里,躲在碎花帘子后面,能听见田淼均匀的呼吸声,可是她瞪大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漆黑的夜里,她一闭眼就会想起向宁的唇,轻而软的触感,她从来不知道,男孩子的呼吸会有浅浅青草的味道,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比烟火还要绚烂的光芒,他的手,紧紧托住她的腰,却也有轻微的颤抖。
她在黑夜里翻个身,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枕头里。她把手伸进枕头下面,还能摸到脆脆的几张纸,那是向宁写给自己的信。
桑离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她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给谁听。她形容不太清楚此时此刻的心情,或许是有点激动,或许是有点害怕,或许是……
真是一言难尽。
向宁他是什么意思?
如果不喜欢,是不是不会亲吻?如果亲吻了,是不是就代表喜欢?
他喜欢自己吗?如果喜欢,为什么从来没有说过?
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要亲吻自己?
桑离想不明白,只好泄愤一样狠狠揪一下自己的头发,再狠狠翻个身,身下的床板发出“吱嘎”的响声。
“讨厌!还睡不睡了?!”帘子外突然想起田淼的喝斥声,桑离这才想起屋子里并不是只有自己。
“精神病吗?”田淼也重重地翻个身,嘟囔着睡去,桑离歪歪头,看看帘外属于田淼的方向,有点失神。
上高中后,田淼也面临中考,其实两人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桑离每天晚上九点半下晚自习,通常会再学习一会儿才回家,到家时已经十点半,匆匆洗漱,睡觉,第二天早晨五点半起床,去学校晨读……她的一日三餐都不在家吃,每天在家的时间也不过就是七小时的睡觉时间。
在所有人眼里,桑离是早出晚归的乖学生,每天早晨第一个到校,晚上最后一个给班级锁门,这样的勤奋足以让她的成绩就算下滑都不至于被老师批评。而且,家长会上,老师偶尔还会夸她笨鸟先飞。
却没有人知道,她这样做,不过只是为了尽量减少和田淼碰面的时间。
捎带着,就连常青和桑悦诚,都已经很久没有和桑离说过话了。
桑离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反正她早就把自己当成这个家里的局外人。
桑悦诚从桑离小的时候就不怎么和她说话,现在更没有什么好说的;常青给人家做后妈,对别人的女儿打不得、骂不得,自然有她的难处;田淼对桑离的敌视已经达到了就算见面也把她当空气的地步,偶尔的说话一般就是吵架的前奏,所以她不开口比开口好多了……
桑离在漆黑的夜里回想着向宁家的温馨,那么羡慕。
那样,才是“家”吧?
自己也很想有那样一个家呢。如果向宁的妈妈是自己的妈妈就好了,可是向宁的妈妈会变成自己的妈妈吗?那就得两个人结婚,生活在一起才可以吧?啊……结婚……老天,这是多么遥远的事情……谁说向宁就愿意和你结婚?真不要脸……
桑离捂着脸在黑暗中傻乎乎地笑,心里想,向宁你喜欢我是不是?我也很喜欢你呢,可是我怎么从来都没听你说你喜欢我呢,那你到底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呢……
夜已经很深了,可是桑离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不知道其实向宁在那天晚上也失眠了,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却又很早醒过来。他其实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忍了那么久,怎么就没忍住呢?桑离还是一个小女孩,自己这样,会不会给她带来困扰?会不会影响她的学习以及前途?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纳兰性德早就描述过:月落城乌啼未了,起来翻为无眠早。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红阑绕,此情待共谁人晓……
说的是暗恋,可是那份忐忑揣度、辗转犹豫的小心思,却也不过就是他们这样。
说到底,谁都年轻过。
年轻的时候,那些纯洁真挚的感情,是多么宝贵的珍藏。而那样美好的滋味,随着彼此一天天的长大,这辈子,也是绝无仅有的。
不过,令向宁意外的是郭蕴华在教桑离这件事情上所表现出来的热情完全出乎向宁的意料。
暑假前,向宁往家里打电话,辗转又提到暑假给桑离上课的事。
郭蕴华想了想,直接建议:“要不就让她住咱家吧,一个小姑娘家的在这边连个亲戚也没有,自己住旅馆的话太不安全了。”
向宁张大嘴没说话,似乎并不敢相信母亲居然可以如此开明。
郭蕴华听出儿子的怀疑,便笑:“怎么了,我又不是老虎,还能把你的小妹妹吃了?”
向宁急忙否认:“哪能啊,我知道我妈心眼最好了,可是妈你就真的那么喜欢她?”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提出疑问。
郭蕴华笑笑,还没忘打趣自己的儿子:“那不是你引荐的人吗,我不信别人还能不信我儿子?”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的,向宁有点毛骨悚然,心想难道老妈发现什么了?
大约也是听出向宁的心虚,郭蕴华咳嗽一声,补充:“当然,桑离条件不错,也是个好苗子。”
向宁干笑两声,郭蕴华终于决定不再逗向宁,而是一本正经地解释:“我是说真的,桑离的条件确实很好。声音好、乐感好、模样好,简直就是为唱歌而生。而且,单看那双眼睛就知道是个好孩子。这些年,我接触的学生太多了,有很多年纪不大,心眼却不少,稍微接触就能知道是想要的东西太多。别看你妈不像你爸那样在官场里混,可这来来往往的人—势利的、自私的、功利的、虚荣的……你说我什么样的没见过?艺术学院本来就比普通大学更像小社会,桑离那么干净的眼神,我也只能从来投考的高中生眼睛里看到。只可惜,到真正考进来之后,起码有一半好孩子的眼睛里也迟早要掺杂上别的东西。”
她顿了顿,补充:“向宁啊,我只希望,桑离这个女孩子,能始终如一。”
这份寄托太沉重,向宁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很久,才嗫嚅着:“妈,谢谢你,我都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没想到我能乐见其成?”郭蕴华在电话那边笑:“我自己的儿子我相信,我儿子的眼光我也相信,好歹也有点遗传嘛……”
向宁终于也笑出声,那笑声里,满含着暖融融的感激。
相比于郭蕴华的开通而言,向宁遇到的最大阻碍实际上是桑悦诚—那年夏天,向宁费了好大口舌,才说服桑悦诚,把桑离带到省城学声乐。
当时向宁的解释是:艺术学院有很多毕业生毕业后就是去当老师了,而且艺术学院还有硕士学位授予点,如果学得好,将来可以考研,留在大学里当老师……
看上去好像很一帆风顺、一本正经的这番未来前景显然打动了桑悦诚。尽管他对艺术院校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可还是看在“大学教师”这个高雅职业的面子上,在反复思考后批准了桑离随向宁回省城,利用暑假进行学习。为了确保向宁身份的真实性,他还专门让南杨往向宁家打了电话,与郭蕴华进行了直接对话。
当时向宁背地里对南杨发牢骚:“估计在桑离她爸眼里,也就你还算是个良民。”
南杨笑得很得意:“知道我为什么学法律不?我天生就长了一张正义的脸。”
不过向宁是很挫败的。自己从小到大都是所有人眼里的好孩子,也挺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啊,怎么到了桑离她爸眼里自己就那么不像好人呢?
看桑悦诚阴着脸质问向宁姓名、年龄、民族、家庭住址的那个样子,活脱脱把他当成了人贩子。
不过好在,人贩子终于无罪释放。
七月中旬,桑离获准随向宁去省城,当晚住进向宁家。在此之前,郭蕴华已经将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换了白底浅紫色碎花的床单,温馨宜人。
所以,当桑离下了火车一路随向宁乘出租车进了艺术学院大门,再拐三个弯进入教师寝室区并终于进了向宁家门之后,扑面而来的,就是比自己家还要温暖的“家”的气息。
那种美好,直抵内心。
在郭蕴华眼里,桑离是块璞玉,只欠雕琢。
这个评价很高,郭蕴华也只对向浩然说过。向浩然不懂音乐,但他对妻子的眼光有足够的信心。他的工作很忙,家里基本上是顾不上的,所以他对妻子很歉疚,总是尽可能尊重她的想法与意见。见她喜欢桑离,再想想桑离还能朝夕陪伴她,让她不孤独,便应允了郭蕴华的提议,让桑离住在自己家。
他也不是没有看出来儿子对桑离的好感,不过也只是抽时间和向宁进行了一场并不怎么正式的谈话。那次还是因为他回家休周末,向宁提议去游泳,游完泳休息的时候,他似无意地问向宁:“桑离是南杨的妹妹?”
向宁答:“邻居。”
“噢,”向浩然点点头:“她打算考艺术学院?”
“是。”
向浩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过一会才说:“小姑娘还小啊!”
向宁看看父亲,没有回答。
然而向浩然想,儿子应该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那晚,向浩然睡觉前问郭蕴华:“依你看,凭桑离的天赋,将来可以走多远?”
郭蕴华想了想,答:“不好说,不过天赋极佳。”
“哦,将来会走出去?”向浩然问。
郭蕴华笑了:“真是难得,我从来没见你这么关心哪家的孩子,连你儿子考大学你都不管。”
向浩然有些歉疚地笑笑:“我只是发现,咱们儿子好像来真的了。”
郭蕴华更吃惊了:“以前从来没见你关心你儿子的感情问题啊!”
向浩然如实答:“那是因为你儿子从来没对哪个小姑娘这么关心过。”
郭蕴华感慨道:“可不是嘛,你没看白天,我给学生上课的时候,你儿子给桑离辅导文化课,门没关严实,我从门口路过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就看见你儿子看桑离的那个目光,那叫一个情深意重!”
向浩然沉默一会,才说:“依我看,桑离只要能力具备,很可能要走得远远的。”
“会吗?”郭蕴华迟疑。
向浩然摇摇头:“如果仅仅是为了考学而学艺术,这样的人往往走不远,因为他们要的无非是个学历。可是如果照你说的,她是真的喜欢,那她应该会很努力,然后把握一切可能把握的机会,越走越远。”
郭蕴华轻轻叹口气:“作为一个老师,谁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出人头地,最好能走向世界。可是要是为了向宁,我倒宁愿她天资平平,毕业当个老师,过安稳的日子。”
向浩然道:“算了,别想了,远不远的咱说了也不算。咱们尽心教,剩下的就看他们自己的了。再说向宁也才大一,将来的事还都很难说呢。”
暗夜里,郭蕴华没有说话。
一个暑假转眼便过去,桑离的专业学习进步很大,向宁的文化课辅导也丝毫没有放松。或许是因为被父亲提点过的缘故,向宁越发重视桑离的文化课学习,唯恐桑离因为文化课成绩不够而无法考进大学,因为那将对他们的未来造成更大的阻碍。于是他每天都寸步不离地陪着桑离学习,还给她补充不少课外的题目。
不过,向宁很喜欢辅导桑离做功课的另外一个原因却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就是这个时候的桑离,安静得像只小兔子,十分可爱。
晚上,吃过晚饭后,郭蕴华在自己屋里看书、听音乐,向宁就在书房辅导桑离做功课。温和的灯光下,他坐在她旁边,只要一歪头,就可以看见她皎洁的面容,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边看着面前的辅导卷子一边咬圆珠笔的末端。
她就那么安静地看着题目,嘴里的牙齿却一刻不闲地咬着笔,咬一下,再咬一下,眼却连眨都不眨。看了一会儿,向宁都替她觉得累牙。
终于,在桑离再一次咬笔头的时候,向宁忍无可忍,伸手把笔夺过来,说:“小离,你这是什么习惯啊?这笔招你惹你了?”
桑离看看圆珠笔,再看看向宁,不好意思地笑了:“不好意思哦,习惯了。”
向宁凑近了看看笔上的牙印,心有余悸道:“好清楚的印子,桑离你属什么的?”
桑离翻个白眼:“反正不属狗。”
向宁笑了,从桑离的角度看过去,向宁的笑容那么温暖,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看着桑离发愣的表情,向宁伸手在她面前晃晃,却意外地看见回过神来的桑离脸红了。向宁很纳闷,问桑离:“你脸红什么?”
桑离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辅导书,可是她的心思完全不在书上,她心跳得厉害,她都没法告诉向宁,她想的是寒假里漫天烟火的背景下,他的那个吻。
啊……好不知羞耻啊—桑离在心里一个劲地骂自己,可是越骂心思就飞得越远,她的脸就越红。向宁看得莫名其妙,就凑近了摸她的额头,纳闷道:“不发烧啊。”
桑离猛地往后一撤,却意外地撞进了刚刚站起身准备开空调的向宁怀里。闷热的八月,女孩子柔软的身体撞上来的一刹那,向宁也愣住了,然后莫名就有些脸红。
他低头,下意识地抱住眼前这个已经脸红到脖子根的女孩子,稍稍用一下力气,眼前的女孩子就低着头被扳过身来。转过身来的时候,她的一只手还撑在他胸前,目光闪躲,带一些紧张的僵硬。
向宁心里一动,收紧一下手臂,桑离便微微哆嗦着伏在他胸口。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软软的、轻轻的,在他颈边的位置起伏。向宁的手臂渐渐收紧,渐渐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这样想着的时候,桑离也抬起手臂,搂住他的腰。她从他怀里仰起头,亮亮的眸子映入向宁眼睛里,向宁的呼吸有些急促,心里在打鼓:上次吻她是情不自禁,却害他把本来想掩盖到两年后的心思昭告于她面前,同一种错误不可以犯两次吧,会影响她的学习的……
可是,还没等他想完,怀里的女孩子已经垫起脚,飞快地啄上他的脸颊。向宁一僵,蓦然间就有热气冲上头顶,他低头紧紧箍住眼前的小女孩,这一刻,他只想吻上眼前的女孩子—就像那个夜晚,寒冷冬日里的刹那,炙热的情感窜过四肢百骸,犹如火山熔岩一般,喷薄而出!
他的手紧紧围在女孩子的腰际,他甚至能感觉到纯棉的裙子下面桑离皮肤的温度。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着,可是,究竟是桑离在颤抖,还是他自己在颤抖,他也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快要炸开了,有些慌乱,有些紧张,有些期待,有些好奇。他紧紧盯着眼前女孩子流光溢彩的眸子,深深看进去,只想低下头,吻上眼前的女孩子。
然而,就在他低头准备吻上桑离的刹那,他看见女孩子飞快地从他怀里抬起头,嗫嚅着叫他:“向宁哥哥……”
“啪啦”一声,满腔的勇气就碎了一地!
向宁—哥哥?
热情与冲动如潮水般退去,向宁苦笑着微微松开手,看看桑离,过了好久才晓得问:“什么?”
她却还趴在他胸前,不敢看他,只是用一只手环住他的腰,一只手卷着他的t恤衫领子,声如蚊蝇:“你喜欢我吗?”
话音刚落,脸就变成涨红的一片。
向宁好笑地看看桑离,看得她的脸越发红了。他终于叹口气,再次收紧手臂,紧紧把桑离拥在怀里。他轻轻吻上女孩子的额头、眼角、脸颊、唇边……他在她耳边回答:“喜欢,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喜欢。”
桑离觉得自己的眼眶开始变得湿润,然后听见向宁说:“小离,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再辛苦也要全力以赴。等你考上大学,就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桑离觉得自己快哭了,便紧紧咬住嘴唇,狠狠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爱情—爱,并且想念,然而却还是放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彼时的桑离还小,对她来说,爱情本身不过是懵懂的碎片,只和惦念与靠近有关。当这个人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并且拥抱着自己的时候,她就已无比满足—十六岁,她也只知道这些。
所以,她当然不会知道,眼前这个少年,他那短促有力的心跳伴随着怎样沸腾的血液,在那青春勃发的身体里,有怎样咆哮的热情,需要被强大的意念克制。
盛夏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潮热的气息。他们就这样彼此拥抱,用轻轻的、落在眉角或额际的吻来铭记一些青涩真挚的誓言。
这样的爱无关欲望—尽管你明明知道,欲望这东西,从来都是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
所以,那时候的爱情,比后来我们所能想象到的,还要纯粹、美好得多。
也是从那以后,只要逢假期,桑离便住在了郭蕴华家,日以继夜地学专业,再见缝插针地补习文化课。又因为郭蕴华平日里也在辅导其他学生的缘故,所以家里总是因为各式各样学生的来来往往而变得兵荒马乱。桑离闲暇的时候会主动帮郭蕴华做饭或者整理房间,郭蕴华也就越发喜欢这个机灵、懂事的女孩子。
时间长了,桑离还真有些恍惚,觉得这里似乎就是自己家。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小院子,是爸爸的,是常青的,是田淼的,却不是她自己的。
这样恍惚的次数多了,某一天,她终于明白,原来,让自己如此努力想要考出去的原因居然是:她要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去!
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可是,这又是一个多么清晰而又不容忽视的事实:她必须要很努力,要考上大学,要做到最好,要成为凤毛麟角的那一个。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在音乐的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好。也只有到那个时候,她才可以远离那个对自己而言毫无眷恋可言,也压根没有温暖所系的家。到那时候,她只要靠自己,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就这样,十八岁,当很多同龄的女孩子还踌躇着,不知道将来要学什么、要走怎样的路的时候,桑离已经确定了需要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她把这个目标看得那么重,重到成了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她不给自己妥协的借口,不给自己任何失败的余地,背水一战,她只有这一条路,不胜不归!
带着这样的信念,转年三月,桑离完成了在艺术学院的专业考试,回校攻读文化课。
一个月后,《专业合格通知书》寄到,桑离以优异的成绩获得当年声乐专业第一名,并取得了高考加三十分的资格。
再过三个月,桑离走上高考考场,这一次,她更是以超过录取分数线四十五分的成绩顺利拿到《录取通知书》。
同年,南杨本科毕业,考取华东政法大学,攻读民商法方向的法学硕士。
青春那么好,一切不是终点,而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