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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桑离坐在“你我”,戴着耳机,用笔记本电脑看宫崎骏的动画片。以前这类东西她是不看的—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没得看;在她长大后,她不屑看。而今开始看了,或许是因为无聊,或许是因为不舍,或许是因为不甘心。
无聊的是时间,不舍的是记忆,不甘心的是已经再也无法重新来过的年轻。
顾小影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过来的,桑离看看时钟,确定今天顾小影没课。然后几乎可以继续确定:这个女人又在看言情小说了。
果然,接起电话就听顾小影哀号:“桑离啊,为什么小说里有那么多好男人,可怜我正当二八年华,却一个都遇不到。”
桑离差点呛到,咳嗽一声:“顾老师,原谅我才疏学浅,二八年华是多大?”
“二十八啊,”顾小影一点都不觉得汗颜,“二十八岁,二八年华嘛。”
桑离叹气:“我真替你的学生们难过,这都是些什么老师啊。”
顾小影笑得没心没肺,桑离也忍不住在唇角漾出一个笑容,过会儿才记起应该声讨她:“还没说你呢,顾小影,你干什么不好非写什么《别离歌》?”
桑离咬牙切齿,顾小影“啊”一声,大笑:“你真看了?怎么样,是不是很诗情画意?我可是给你进行了相当程度的艺术加工,告诉你哦,现在这本书卖得可是很不错……”
“五五分,”桑离很冷静,“你的版税要分给我一半,好歹也是我给你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
“哎哟姐姐,你下手可真狠,”顾小影哀嚎,“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快要揭不开锅了呢。我告诉你啊,我一个月的基本工资只有两千元,每半年发一次课时费,按照每节课十五块钱计算,我每半年才能拿一万元课时费。再加上什么教师节补贴啊、年终奖金啊、采暖费啊……你能想到的都加上,我一个苦兮兮的大学教师年薪才四万多一点点!呜呜呜……”
顾小影装哭,桑离笑:“知足吧,你不是还有个自动取款机?我看管大哥自己都不怎么花钱,倒是你拿着人家信用卡的副卡没命地刷。拜托你有点人性好吧,人家一个公务员,不要逼他走上犯罪道路。”
“他不花钱,”顾小影哼一声,“他倒是也得有时间花钱啊!”
“又出差了?”
“出不出差都一样,反正看不见人影。我现在要想见他,不如直接看晚上六点半的本省新闻,运气好的话就能从一堆省长、书记的身后看见他半边身子,”顾小影着重强调,“是一半哦,迄今为止我还没在电视上看见过完整的他。”
“他这么忙?!”桑离感叹一声。
“呵呵,”顾小影笑得无奈,“我真是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他常常加夜班,和一群同事一起,累了就在休息室休息。我去过一次,一推开门烟雾缭绕,得散散烟才能看见人。偶尔他倒是回家,可是他回家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桑离,我都不知道,婚姻原来也是这么孤独的一件事。”
“真的假的?”桑离像听天书,“不是说公务员都是朝九晚五,薪水还三五八一地一直往上涨?”
“三五八一?不是吧?”顾小影掐指算算,“要按副职算,咱这里是三五七九,管桐目前是副处,工龄不够长,所以还不到五千,他们主任是副厅,也就七千吧。”
“那你还是赶紧攒钱生孩子吧,”桑离咂嘴,“据说这年头养孩子就约等于养个烧钱的机器。”
说到这个顾小影又化身怨妇:“离,生孩子这种事我一个人做不来的。”
又绕回去了……桑离苦闷地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也是突然想起来,桑离告诉顾小影:“上星期,南杨来过了。”
“啥—”顾小影的声线一下子提高,“南杨?!”
声音急切:“我帅帅的南杨哥哥哦……他去找你干嘛?旧情复燃?追忆逝水年华?”
桑离无奈:“你都是结婚的人了,含蓄点可以吗?”
只听见那边顾小影的笑:“好了好了,说正经的,不闹了。他去找你干嘛?别告诉我只是单纯叙旧。”
“他想劝我回去,他说我现在就是自我封闭。看他好像混得不错,当然从小我就知道他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桑离笑,“倒是我,越活越没出息了。”
顾小影却没有笑,过几秒钟桑离听见她叹气:“离,其实南杨说的没错。”
两人一起沉默了,话筒中只能传来彼此的呼吸声。
过会顾小影才故作轻松地说:“这阵子我在网络上看小说,看网上很流行‘宅女’这个概念,我就想,我和你就该是标准的宅女。相比之下好像我还好一点,每周有两天要去上课,你呢桑离,你就真的每天都蹲在‘你我咖啡’晒太阳防长虫?”
桑离轻轻笑了:“看来还是你和南杨像一家人,他也问我每天蹲在店里是不是晒太阳防长虫。”
“我们都是文化人!”顾小影得意地笑,又问,“后来呢?游说无效就这么回去了?”
“是。”桑离语气平淡,“我现在明白了一件事,给不起的就不要留下任何希望。”
顾小影被噎住,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一会儿,还是桑离先欲言又止地开口:“还有就是……”
“什么?”
“你知道‘离园’吗?”桑离犹豫了一会,还是问。
“我知道留园,”顾小影的声音充满追忆的幸福感,“04年的时候我去苏州,在留园里坐了一天,当时别人都去拙政园和狮子林了,就我自己在留园里坐着晒太阳,听老头老太太们唱戏,那时光,真是美好啊。”
“不是园林,是旅馆。”
“旅馆?”顾小影冥思苦想,“这名字倒挺怪。”
“园林风格的旅馆……”
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尖叫:“啊,我想起来了!”
“啊?”桑离很惊讶,她还真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园林式连锁酒店,贵得没谱,”顾小影语速极快,“我们这里一年前开了一家,开业的时候还请一些领导去吃饭,我们家管桐作为领导的小跟班也有幸出席……”
“连锁?”桑离一愣。
“是啊,几个大城市都有。听管桐说里面特别精致,堪称‘移步换景,天人合一’……嗯,是不是挺酸的?你原谅他吧,他是学美学的。”顾小影嘿嘿笑,好像很高兴又有机会拆自家老公的台。
“你知道是哪里投资的吗?”
“不知道,”顾小影抱怨,“那么贵,我哪有机会去。”
桑离沉默了。
单凭这样,当然不能确定就是沈捷投资的酒店。可是,如果真的是你,沈捷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记得我?有必要吗?当初在一起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后来分手了,不也是你情我愿、好聚好散的一回事?我当然没有自恋到认为你是为我建“离园”的地步,说到底,商人重利轻别离不是吗……
不能再想下去了!
桑离长长吁口气,强迫自己转移话题:“对了,我刚认识一个朋友,他女儿很喜欢你送的那只hello kitty,我可以把那只猫送给她吗?”
“朋友?”顾小影很吃惊,“桑离同学,你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认识新朋友了吧?”
“是巧合,”桑离云淡风轻地解释,“小女孩最喜欢那只穿裙子的猫。”
“送给你了当然就是你说了算,”顾小影只对另一条信息感到好奇,“怎么还有女儿?你要做第三者?”
“怎么会,”桑离哑然失笑,“同一个地方只能摔倒一次好不好?”
顾小影听到这话沉默了,反倒是桑离不以为意地继续介绍:“是我的邻居,离婚,带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儿一起生活。我还见过他的前妻,分手那天偏偏选在我店里,好合好散的那种,能看出来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听起来好像很般配,”顾小影笑,“我是说他和你。他叫什么名字?”
“马煜,火日立的煜。”
“哦,挺好听的名字,”顾小影顿一下,“亲爱的,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是很奇妙的,如果能有机会相遇,一定要珍惜。”
“就好比你和管桐,兜兜转转那么久,最后还是要嫁给人家。”桑离笑顾小影。
顾小影也笑了:“别扯那么远,这不是说你吗?我知道有些事我不该说,可是桑离你都快要三十岁了,古人说‘三十而立’,对女人来说就算不立业,也要立家吧?向宁不会回来了,沈捷就算回来你也未必肯要他了,只有南杨还在原地等你,你如果有心,就考虑一下人家。”
“再者,”她顿一顿,“你别怪我不讲分寸,我还是得说,你有时间就回家看看吧,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家人,还真能一辈子不见面?”
她那么恳切,也是罕见的郑重:“桑离,除了你刚刚提到的这个人,还有你那群只能把你当老板的侍应生,那么大又那么远的一个城市里,你不孤独吗?”
像有什么,如一道光,顷刻就劈穿灵魂深处浓重的雾霭:那些寂寞,那些凄凉,那些如尖牙小兽一样噬咬着她生命的孤独,在这个阳光晴好午后,因为顾小影的一席话而铺天盖地涌来。
桑离无力地靠坐到沙发上,手中无意识地擎着小小的咖啡勺,手机里传来顾小影的叮咛:“所以,桑离,找个男人结婚吧。再找个兼职,钱多钱少无所谓,只要能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少喝咖啡,多喝蜂蜜水,健康又养颜……”
这么多年过去了,顾小影还是那么唠叨。可是桑离的心里如此温暖—这世界上,坚持十年如一日,肯对她唠叨的,除了南杨,也只有一个顾小影了吧?
不过,什么叫做“说曹操,曹操到”?
终于聊天完毕,桑离放下手机刚准备继续看动画片,就惊讶地看见yoyo一蹦一跳地从门外进来,身后跟着穿浅色衬衣的马煜。桑离看看表:十点半,这两个人都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忙吗?
“桑离,”yoyo开心地叫,“我有礼物送给你。”
桑离看看yoyo,又看看马煜:“今天不用去幼儿园?”
马煜低头摸摸女儿的脑袋:“今天开亲子运动会,yoyo的项目是上午的,yoyo自己讲,你拿了第几名?”
“第一名!”小女孩很骄傲,“我和爸爸一起参加的,他说我猜,我们猜到的最多,所以是第一名。”
马煜补充解释:“我形容卡通人物,她来猜。”
yoyo很自豪:“爸爸好厉害的,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不知道那些人物,苏诺飞的爸爸都把鸭子小翠当成小鸡了,我爸爸就告诉我‘一只呱呱叫的、会游泳的、黄色的、扁嘴巴的’,我就知道是小翠!”
桑离“哦”一声,笑着看马煜:“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卡通人物?”
马煜也笑:“你忘了我是学什么的了?这城市每年的动漫展都是我的策划。”
“原来是学以致用。”桑离赞叹。
“我有礼物,我有礼物!” yoyo不能忍受大人们对她的忽略,摆手吸引桑离的注意力。
“什么礼物?”桑离笑着看yoyo。
yoyo伸出另一只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手里抓着一只小巧的hello kitty,笑得很开心:“送给你。”
“真可爱!”桑离接过来。
yoyo急忙加注释:“是我最喜欢的猫咪哦。”
桑离笑了:“谢谢。”
她把玩一下手里的玩偶,再看看yoyo灿烂的笑脸,想了想,挥手叫过服务生。
“把那个会说话的hello kitty取过来,谢谢。”桑离对走过来的服务生说。
穿着白衬衣、黑背心的小伙子点点头,走到门口取下自开业之日起就一直放在那里的hello kitty,擦干净后递到桑离手里。yoyo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眼睛盯牢hello kitty,再不看其他地方。
桑离把hello kitty放在yoyo面前,微笑:“送给你。”
“为什么?”yoyo像个小大人一样先表示质疑。
“因为你把你喜欢的东西送给我,所以我要把我喜欢的东西送给你啊。”桑离说。
yoyo看看服务生,又看看桑离:“可是上次他说这是老板的朋友送的。”
桑离伸出手,把yoyo抱起来坐进自己怀里,感觉小姑娘软软的、光滑的皮肤碰触到自己,心里突然涌上难以名状的忧伤、疼惜或是幸福。
她揽住yoyo,答她:“我就是老板,所以我说了算。”
虽然早就觉得这个答案呼之欲出,可是亲耳听到她这样说,马煜还是吃了一惊。
yoyo却不会思考那么多,她只是直接表达出自己的快乐:“真的?谢谢你!”
她一手抱着kitty猫,一手搂过桑离的脖子,狠狠亲了桑离的脸颊一大口:“我喜欢你,桑离!”
桑离愣一下,马上笑出声。她低下头,眼睛笑笑地看着yoyo:“我也喜欢你,囡囡。”
yoyo愣住了,几秒钟后,她的大眼睛里就掉出泪水,紧接着“哇哇”大哭起来。
桑离有点手足无措,马煜从最初的惊怔中回过神来,想要伸手抱过yoyo,可是她死死抱住桑离不松手,一时间整个咖啡店里都响彻着小女孩嚎啕的哭声,乱得很。
直到yoyo从嚎啕变成抽噎,桑离才听清yoyo把脸伏在她耳边,叫她:“妈妈、妈妈……”
记忆里好像电光火石闪过,桑离惶惶然抬头,只看见马煜沉重而哀痛的表情,他微微皱着眉头,无奈地看着桑离怀里的女儿,两只手攥成拳,垂在身体两侧。桑离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怀里的小女孩,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如果自己肯回头,或许也会有这样的一个小女儿,全心全意依偎着她,叫她—“妈妈”。
有尖锐刺痛自心底蔓延而上,桑离下意识地紧紧手臂,把yoyo圈在自己怀里,一只手轻轻拍她的背,小声说:“yoyo不哭,妈妈在这里……”
yoyo终于睡着在桑离怀里,马煜从桑离怀里接过yoyo的时候,桑离觉得自己的右腿已经失去知觉。
马煜想要抱yoyo回家,桑离阻止他:“外面下雨了。”
马煜看窗外,果然,刚才还阳光明媚的天气顷刻间已经暗下来,雨打在窗外的树叶上,发出“唰唰”的响声。
桑离想了想,招呼马煜:“去我家坐坐吧。”
马煜点点头,只见桑离用手撑住桌子站起来,微微一指店里靠近吧台处的角落:“从里面走吧。”
他有些不好意思:“你的腿—”
话音未落,只见桑离快速低头整理一下自己的裙子,然后抬起头来,笑着说:“没关系,坐久了,腿有些麻。”
马煜歉意地笑笑,抱紧怀里的女儿:“yoyo越来越沉了。”
桑离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穿过咖啡店的工作间走廊,马煜看见尽头是一段上楼的楼梯。桑离走在前面,步伐有些僵硬。她抓住楼梯扶手,借力一步步往上走。马煜跟在后面,觉得这个女子越发像个谜。
桑离家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洁净。
是真的干净,可是干净的另一种可能,就是没有烟火气息。
在桑离的指引下,马煜把女儿轻轻放在客房的床上,桑离拿来小薄毯,轻轻覆在yoyo身上。开始的时候yoyo睡得不沉,迷糊中偶尔还抽抽鼻子,桑离看见了,伸出手,轻轻抚抚yoyo的额头,把一点散乱的头发拨到旁边去。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的目光那么温柔,几乎令马煜觉得,他们就是一家人,而yoyo就是桑离的女儿。
过了一会儿,见yoyo真的睡着了,桑离才和马煜一起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关上门。
桑离让马煜在客厅坐下,自己去厨房冲茶。一转身的功夫却看见马煜也跟了过来,他站在她身后,四下环顾这个有着几乎所有的烹饪器皿,却几乎没有一点油烟的厨房。
桑离随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除了微波炉,似乎所有器具都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哪怕就是料理台上都没有丝毫的水渍。
她忍不住自我解嘲:“或许我应该把自家的厨房改成瑜伽房。”
马煜纳闷:“你每天都在哪里吃饭?”
“楼下。”她答得干脆利落。
马煜看她:“不腻?”
桑离笑笑:“哪有什么腻不腻,吃什么不一样?”
马煜不赞同:“当然不一样,就算楼下是自己的店,可是哪有坐在自己家里热热闹闹吃一餐家常便饭来得舒服?”
桑离看看马煜:“你有yoyo,才会觉得热闹,可是你看看我这里,除了我自己,还有谁?”
马煜不作声了,其实那一刻有句话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他想说“还有我”。
可是,到底还是有些造次。
这时候水壶响了,桑离取过一只小巧的紫砂壶,将热水注入已经撒了茶叶的壶里。马煜看过去,发现那茶壶看上去普通,然而细看又极精巧,圆鼓鼓的,颇为可爱。
见他好奇的样子,桑离一边泡茶一边解释:“这壶以前是一个朋友的藏品,后来因为不赞成我总是喝咖啡,所以才送给我做礼物。他喜欢紫砂壶,给我讲过‘曼生十八’的典故。说的是清朝一个叫做陈鸿寿的金石名家设计了十八款茗壶,然后根据他的别号‘曼生’,命名这十八款茗壶为‘曼生十八式’。”
她提起小巧的赭红色茶壶:“这一款就仿的是其中的圆珠壶样式,传说真品上刻着八字铭文,叫做‘如瓜镇心,以涤烦襟’。他送我这壶的时候正是我人生中最浮躁的一段时间,他希望我能冷静从容,不为俗事烦恼,可惜,我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
她抬头笑笑,将托盘和茶壶端到客厅茶几上,在沙发上落了座,扬手倒茶。袅袅茶香飘散开来,马煜看着对面沙发上的女子,觉得有些恍惚。
桑离抿一口茶,笑着看马煜:“马煜,你常常都是这么神思恍惚的吗?”
她太直白,马煜愣一下,便听见她说:“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如果你不介意。”
马煜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可介意的。介意的多是还没有放得下的,而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放不下?”
桑离笑:“你这个年纪,你才多大?人说六十而知天命,你提前二十几年就万事不在乎了?其实你这个年纪,正是奋斗的好时候。”
马煜点头:“说得也对,不过如果我当初不是那么急于奋斗、急于有好的前程,或许今天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至少,我喜欢的人不会因为我离开而受伤;喜欢我的人也不会因为我不投入而受伤。”
桑离又想起那个漂亮的女子,她是yoyo的妈妈,可是要怎样的绝望才能让她连自己的女儿都放弃,宁愿选择一走了之?
马煜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我们摊牌的那天,你都看到了。”
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桑离点头,马煜喝口茶,表情安宁。他说:“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那时候,我还真是很年轻。”
他说这话的时候,云淡风轻的样子像足了六十岁的怀旧,桑离想要奚落他,却没忍心开口。
马煜的故事,开端和所有的爱情故事一样:少年青涩的初恋,对方是同年级的女生,在十九岁这样的年纪里,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那个女孩子,后来很多次出现在马煜的梦里。不能算是很漂亮,却永远都是笑着的。马煜记她的笑容,似乎不由自主就要记一辈子。
那时候,这个每天都有灿烂笑容的女孩子和马煜一样都是学生会的成员,每周都会一起去学生会开例会。校学生会很大,人很多,马煜大一,很多人都还没认全。不过他俩倒是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开会时喜欢选最后一排坐。选最后一排的原因是女孩子喜欢趁讲台上的主席不注意时就往嘴巴里扔一颗开心果,而马煜喜欢在开会时看报纸,看完就把报纸折几折,顺手扔给坐在靠窗位置的体育部副部长。
有一段时间,马煜逢开会就能听到“喀嚓喀嚓”的声音,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教室里有老鼠,四下里环顾过多次,甚至还猫腰在桌子下面搜寻过一圈,可是总没找到发声源。
直到某一天,嚼开心果的女孩子乐极生悲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而当时学生会主席正在布置校园文化节的具体事宜,结果全教室的人都突然听见一个女孩子横空出世的惨叫—“哎呀”!
主席惊讶地四处看,并率领所有人将目光聚集到教室后方,只见最后一排的两个人呈现无比怪异的姿势:女孩子捂着嘴巴眼含热泪,隔几个座位的男孩子身体微倾向女孩的方向,手握半拳停在空中—真是怎么想怎么暧昧的姿势啊!
教室里顿时响起零零落落的嬉笑声,主席的脸也有点红,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大三的学生,想了几秒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咳嗽一声道:“请大家专心开会,其他事情散会后再做。”
听了这句话,女孩子还瞪着满是泪光的眼睛不知所措,马煜却腾地一下红了脸。
会议继续进行,间歇还有人好奇地往教室后方张望,一律被马煜瞪回去。瞪完了他扭头,看见女孩子正伏在桌上不住地哈气,偶尔还发出“嘶嘶啦啦”的声音。马煜想想刚才让人欲哭无泪的尴尬,忍不住苦笑。
也是在那天,马煜弄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教学楼里本没有老鼠,吃零食的人多了,也就有了很多假老鼠;第二,永远不要在女孩子吃东西的时候越过她的方向伸手扔报纸,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她会不会突然发出吸引众人目光的“哎呀”声。
于是,那天散会后,马煜就在无数好奇的目光中追赶上这个女孩子,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喂,你害死我了!”
女孩子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我咬到舌头关你什么事?”
马煜看见她那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就来气:“关我什么事?你没见大家都以为我非礼你?”
女孩子很有兴致地看看马煜,说:“谁非礼谁啊,就凭你?”
马煜目瞪口呆—这,这,这还是民风淳朴的礼仪之邦不?
那是九十年代中叶,长得很帅却很单纯的男生马煜第一次被一个女生给震撼了,因为她下面说的那句话是:“马煜,不如我做你的女朋友,让非礼合法化?”
那天,偌大校园中,马煜记得自己只能惊恐地瞪大眼。
苍天啊!大地啊!马煜你这十九年白活了!
你,你,你居然让一个女孩子给调戏了?
那是四月,丁香花开了,香气四溢。朗朗乾坤,马煜看着面前女孩子古灵精怪的眼睛,痛不欲生。
那天,马煜还弄明白了第三件事:喜欢吃零食的假老鼠名叫艾宁宁,外语学院英语系大一学生,学生会外联部干事,性格开朗—这个,马煜深有体会。
马煜问艾宁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艾宁宁又笑了:“谁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参加学生会竞选那天多少女生都来给你投票,你怎么一点都不感恩呢?”
马煜莫名其妙:“真的假的?”
艾宁宁捂着自己胸口做痛苦状:“你真是太没有人性了,枉我把我那票也投给你了。”
马煜不吭声了,开始后悔和艾宁宁说话,转身快步走起路来。
艾宁宁在后面喊:“慢点走,慢点走,步子迈得那么大干什么?”
马煜回头看看艾宁宁,纳闷:“我要回寝室,你去哪里?”
艾宁宁抓住他的袖子:“不是我说你,马煜,你怎么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和女士一起走路,好歹也要考虑对方的步幅,你这么大的步子,对方如果穿裙子,多尴尬啊,难道能让人家一路小跑跟着你?”
马煜看看她抓住自己袖子的手,视线上移,再看看她正不满地看着自己的眼睛:“你可以选择不要跟着我。”
艾宁宁笑了:“那哪行!我好不容易才认识了管理学院最帅的男生,怎么着也得显摆一下不是?”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女生寝室楼楼下,马煜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艾宁宁一边扯着他的衣袖一边冲楼上喊:“402!402!402!”
马煜愣在原地,只见楼上一个女生从四楼东头的一间寝室里探出头来,往这边看一下,一愣,使劲往外伸伸脑袋,然后缩回去,两秒钟后,那个窗户里就伸出六个脑袋来!
一股寒气,自马煜脚底开始缓缓地往上冒。
如此这般,学生会学习部干事马煜在外联部干事艾宁宁的半胁迫中开始了自己的初恋。但渐渐地,马煜不得不承认他是喜欢艾宁宁的:喜欢她的口无遮拦,喜欢她的笑脸嫣然。作为一个从小到大的模范生,他规矩惯了,而艾宁宁就是那道可以打破这段死板青春的阳光,温暖明媚。
他渐渐喜欢上这样的感觉,甚至偶尔还有些庆幸—假使没有艾宁宁,假使要凭他自己在校园里找个女朋友,对于循规蹈矩又性格内向的他来说,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所以,从决定了要和艾宁宁谈恋爱的那天起,马煜就不知不觉地开始宠她:经管学院离食堂近,便每天给艾宁宁买好饭坐在那里等;学习部工作少,便时常义务帮外联部加班加点地干活;每天早晨学校要出操,他会早起十分钟给睡懒觉的艾宁宁打热水,做叫早的活闹钟……
到最后,连艾宁宁同寝室的女孩子们都瞠目结舌地问艾宁宁:这个“二十四孝”的马煜,是那个传说中眼睛长在头顶上、号称管理学院第一帅哥的马煜吗?
每到听见这样的疑问,艾宁宁都笑得跟掉进蜜罐里似的,回答所有人的质疑一律只有一句话:这充分说明,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是啊,艾宁宁就是胆子大,倒追男生都能追出一个“二十四孝”来,夫复何求?
那三年,是他们彼此最幸福的时光。
然而,故事还是面临转折。
大四那年的春天,他们恋爱整三年的头上,马煜考取德国政府奖学金,得到了赴德公费留学的宝贵机会。艾宁宁顺利通过一所高校英语教学部的面试,将留在那个城市,成为一名大学英语教师。他们的轨迹到这里就开始画出分别的弧线,可是艾宁宁没有哭—马煜到现在都记得,分别的前一天,艾宁宁笑得多么灿烂。
她仰着头,眉眼含笑:“马煜,我等你!不就是读个研究生吗?我艾宁宁站在原地等你。你好好学习,学成回来报效祖国。如果有机会,记得就地颠覆资本主义。”
她义正词严地拿出送他的临别礼物:一个装有艾宁宁照片的像框,一瓶蜂花护发素,一面中国国旗。
她解释:“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看看我的照片,你要是敢忘了我的样子,我会去德国毁你的容;你不是说我的头发很好闻吗?我用蜂花护发素,送给你一瓶,要记得我的长头发还有香香的味道;这面国旗你说不定能用得着,闲着没事记得弘扬中华文化……”
马煜早就习惯了艾宁宁的匪夷所思,没有表示惊讶,而是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我回来,两年,我一定会回来!
可是,两年过去,他没有回来,又过了两年,他还是没有回来。
他读了硕士又读博士,然后进一间大公司,说是要积累经验……他的承诺时常在越洋电话里重复,可是他自己都知道,这种承诺渐渐变得多么没有力量。
艾宁宁的清脆笑声,渐渐变成强颜欢笑,再后来,她不笑了,她说:马煜,我等不下去了,我们分手吧。
她还说:对不起,我的爱都耗尽了,现在,就算你回来,我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
那年夏天,马煜辗转听老同学说艾宁宁要结婚了,丈夫是个普通的中学教师,对她很好。
得知这个消息那天,马煜第一次喝醉酒,而且醉得很厉害。第二天醒来,才发现枕边那个女子,居然是自己同校的小师妹。她叫舒妍,也是中国人,德语名字shania,她爱了他很久,可是他总是不肯接受。
马煜自认是个负责的男人,他就这样开始了和舒妍的爱情,三个月后她发现怀孕,他便与她结婚。他不爱她,可是他会对她很好,对他们的孩子很好。
他们的婚姻持续了四年,在他们的女儿yoyo快要满四岁这年,他们离婚。因为舒妍终于还是无法忍受自己的丈夫午夜梦回,喊的都是别人的名字。甚至,最可悲的是,就连最情不自禁的时候,他喊的,都是emma。
emma,艾玛—艾宁宁和马煜。这是马煜为艾宁宁取的德语名字,艾宁宁很喜欢,规定马煜每天都要这样称呼她。久而久之,马煜就习惯了在电话那边一遍遍的唤:emma、emma、emma……
渐渐,这个名字变成一个口头禅,习惯得就好像放在嘴边的一个感叹词,稍稍动情便会脱口而出。
所以,那个有着艾宁宁的城市从此成为马煜的禁忌。他从来都不回去,因为他害怕,害怕那些旧日的景致,害怕那些熟识的人,害怕听见任何一点与艾宁宁有关的事。在此之前,他本不知道自己是如此软弱而废物的一个人。也或许,只在这段爱情面前,马煜弄丢了自己全部的冷静、理智、自信、矜持……
电水壶发出蜂鸣声,桑离站起身走进厨房,把热水倒进保温瓶里。这样做的时候,她终于记起自己在哪里听到过“艾宁宁”这个名字—她读大学一年级那年,那个连眼角都含笑的女子站在讲台上对大家说:“大家好,我叫艾宁宁,从今天开始,我将成为大家的公共外语课老师。在我的课堂上,大家可以吃东西,可以喝饮料,出门不需要举手,随时可以插嘴,哪怕是反驳我的观点。但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在我的课堂上,无论你说什么,都请用英语。”
桑离一边回忆,一边有点机械地往茶壶里灌水,直到灌满了溢出来,烫到手,她才“呀”一声扯回自己的理智。马煜急忙从客厅走到厨房,看她正在甩手上的热水,一把拉过她,把她的手放在水龙头下面冲,然后问她有没有药膏,又找出来一点点细致地帮她涂抹。
他一边涂一边笑她:“桑离你就是这样一个人生活的?你能健康成长还真是个奇迹。”
桑离看着他,他蹲在她面前涂药膏,他的头离她那么近,头发乌黑,呼吸间都是一个成熟男人的味道。桑离突然想到,马煜一定不知道后面的故事,他的同学、艾宁宁的同学,或许都没有把故事的后半段告诉过他。
想到这里,桑离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干,全身有些发冷。
可是,眼眶却又湿湿的,发烫。
她不知道该怎么对马煜说,他爱过的艾宁宁有着怎样讨人喜欢的外表与内心,大学里公共英语课只设两年,艺术学院的学生也极不重视英语,可是因为艾宁宁,那一年音乐、戏剧、美术系的学生出人意料的大面积通过大学英语二级考试—虽然和其他学校相比仍然很逊,可是在当时政策下,这足以让艺术院校的毕业生顺利拿到学位证。
她是那样好的一个女子,虽然执教时间不到六年,却赢得了很多学生的爱戴。她离开的时候,许多学生从外地赶来,只为给她献一束花。
据顾小影后来形容:那是一场肃穆而又深情的追悼会,那个躺在花丛中的女子,病容憔悴,却神态安详。
艾宁宁,在马煜回国前不久,死于淋巴癌。
关于这些,还是不要告诉马煜吧?
这样想着的时候,一滴泪终于还是忍不住掉下来。灼热的液体滑落在马煜胳膊上,他一愣,抬头看桑离,问:“很疼吗?”
桑离摇摇头,她怔怔地看着马煜,也似乎透过马煜端正的眉眼又看见了一些常人所猜不到的旦夕祸福。她从马煜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发现涂了药膏后似乎真的减缓了疼痛。
她低下头,轻声说:“马煜,你信不信,艾宁宁她会很幸福?”
马煜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他愣一下,缓缓道:“我信!”
说完这句话,他伸出手,把眼前面容哀伤的女子揽进自己怀里。
桑离没有拒绝。她轻轻伏在马煜肩膀上,在他耳边,仿似呓语:“多巧,你爱的人叫艾宁宁,我爱的人叫向宁,姓虽不同,名却相同。”
一行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地落下来。
桑离闭上眼,似乎能够看到昔日那些触手可及的幸福,已经好像小人鱼的泡沫一样,碎在记忆的海底。她低声哭泣着,好像要把这几年攒下的所有泪水都哭出来,而马煜不说话,只是揽住他,轻轻拍她的背,温柔得就好像适才她哄yoyo的那样。
桑离终于在马煜的怀抱中渐渐变得心安。
她抽噎着发现,马煜身上有种干净的气息,就像向宁一样。
可是,向宁你不肯陪我了。
尽管,我还清楚地记得大学时代的那些痕迹:开学那天晚上的茉莉花海、无数个想你的夜晚里皎洁的月光、化妆舞会上十二点钟响之后你轻轻印在我额头上的一个吻……
我是带着这些记忆长大的,你知道吗?
因为拥有这些记忆的缘故,我其实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少女时代有多么辛苦。
哪怕没有妈妈,哪怕被人骂,哪怕被爸爸打—对我来说,这些不过只是一种经历,会记住,但不一定会有刻骨铭心的痛感。
只有你,只有我想起你时,我才知道,原来在这个世上,最可怜的,不是没有尝过幸福的滋味,而是你曾经很幸福,可是后来,幸福不见了……
2
幸福正式以“爱情”的名义开始的那天,是桑离大学生活的第一天。
那天,向宁带她报到,带她去领生活用品。一路上,他始终牵着她的手—卓尔不群的男孩子和漂亮脱俗的女孩子,这样的组合在哪怕是见多了帅哥美女的艺术学院里,也依然是一道风景。
向宁对女孩子们来来往往的好奇目光视若无睹,桑离则是用了很久才克服自己的羞涩,不再脸红。她知道向宁是在用这种方式宣扬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长大后会觉得这是幼稚的行为,可是天晓得,那时候,这样的幼稚曾令我们多么幸福。
也是那天傍晚,在安置好所有行李后,向宁便与桑离一边聊天一边绕着小小的艺术学院散步,一圈又一圈。
其实,艺术学院的校园真不是个适合谈恋爱的地方—因为太小了。
两栋教学楼、一栋琴房楼、几间练功房,而后就是学生宿舍楼和教师公寓楼。校园内是单行道,进校门右拐,只有一条道路可以走。待你沿这条道路依次参观完以上楼宇之后,你会赫然发现自己已经转回到校门口—顾小影曾经形容说“这哪是大学校园啊,还不如一个高中大”,其实不算刻薄,反倒很贴切。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艺术学院的校园里成双成对的情侣并不多。到晚上时,桑离和向宁并肩走在夜幕四垂的宁静校园里,昏黄的灯光打在他们身上,甚至都会造成一种错觉:觉得这是在海边,是在桑离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城里,是寂静的街道上,偶尔有人走过,也不过是不相干的路人。
然而,向宁对这个校园毕竟是比桑离熟悉得多。也不记得是绕到第多少圈的时候,恰好走到教师公寓楼的西侧,向宁突然拽紧桑离的胳膊,闪进一个很不起眼的小篱笆门里去。下一秒,桑离愕然地看着四周青葱的灌木、高高的树,问向宁:“这是哪里?”
向宁笑笑的:“这是我小时候用来躲我妈的地方。”
他比个手势:“这边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桑离的好奇心顿时膨胀起来,当即跟在他身后往灌木丛深处走。走了没几步,就发现地上有几个大大的花盆,向宁绕过花盆,继续沿窄窄的砖石小径往里走。桑离打量一下周围,发现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空气中也漫溢着青草与泥土气息的芳香。桑离深吸一口气,抬头,却恰好看见四周黑黢黢的树影,有些害怕,便下意识地攥住了向宁的手。
向宁回头,微笑地看看桑离,反手握紧她,往前走几步,直到越过一片貌似苏铁的植物才停下,而后指着面前一片蔚为壮观的花盆对桑离说:“看!”
桑离越过向宁的身侧,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大片星星点点的茉莉花!
初秋的风轻轻吹过来,带来茉莉花清新淡雅的香,桑离整个看呆了。
过了好久,才晓得问向宁:“天啊,从哪弄来这么多茉莉花的啊?”
向宁伸出手把桑离揽进怀里,告诉她:“这是学校的花圃。从外面看貌不惊人又很泥泞,所以很少有人到这里来。我也是偶然一次误闯进来,才认识了这里的花匠丁爷爷。丁爷爷的老伴生前最喜欢茉莉花,所以他俩就在这里一起种了很多茉莉。”
他指着面前的几盆茉莉花:“这些都是双瓣茉莉,一般在晚上八点到九点开放,是生命力很强,也很适合栽培的花。丁爷爷的老伴在世的时候,常常会自己做茉莉花茶,我那时候还小,总喜欢在一边看。看得入神了就忘了吃饭,我妈找不到我就会着急,她还为这事打过我呢,可是我还是没告诉她我在花圃里。一直到现在,我妈都不知道我喜欢来这里。”
他伸手摘一朵茉莉花递给桑离,微笑地看着她问:“好闻吗?”
桑离惊喜地点点头,月光下,穿白衬衣、格子裙的女孩子手里托一朵茉莉花,眼睛亮亮的,像天使一样纯洁美好。她的笑容流光溢彩,颊边的小酒窝若隐若现,在初秋仍然带一点闷热的风里直直撞上向宁的心脏!
向宁微微一愣。
也不过是一瞬间,那些压抑了那么久的情感终于在这一刻呼啸而来!向宁终于再也忍不住,低头吻上眼前的女孩子:她光洁的额头、她含笑的眼角、她浅浅的酒窝、她柔软的唇,一路向下,还有她修长的脖子、清晰的锁骨,她的皮肤细腻而富有弹性,好像温润的白瓷……
他的呼吸渐渐变的急促,掌心滚烫,他能感受到桑离轻微的颤抖,她紧紧搂住他的腰,第一次这样叫他:向宁、向宁……
他看着她的眼睛,小女孩带一些恐惧与紧张的目光里盛满了故作勇敢的光芒,她唇角的笑容因为羞涩而变得僵硬,然而仍旧努力绽开着,像九月初夜晚里的茉莉花,洋溢着清淡的娇羞。他吻她的脖子,甚至能感受到两人的皮肤贴在一起时那些细细的汗水。他犹豫一下,终于还是用颤抖的手轻轻解开女孩子胸前细小简单的白色衣扣,微凉的风拂上胸口的刹那,桑离猛地一震,惶惶然睁开眼睛,手里紧紧攥住他腰际的衣裳。
当她的手指隔着衣衫轻触上他身体的刹那,向宁猛地吸口气,抬头,却蓦地撞上女孩子带一些悸动与忐忑的目光。也是那一刻,他甚至还从桑离的瞳孔中看见自己隐约的映像!
朗朗星空下,所有那些紧张与欢悦就这样如火山熔岩般瞬间冲向了向宁的心脏,指使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却又辗转缠绵地吻上去……
那天,他在桑离胸前细致柔软的肌肤上留下一个浅浅淡淡、若隐若现的蝴蝶样印记。当他抬起头,看见这个小小的暗红色蝴蝶随女孩子的呼吸而起起伏伏的时候,他终于承认,他对桑离的渴望,远比自己所能想象到的,还要多得多!
可是,他也知道,这已经是他与她的极限。他不可以再纵容自己下去,因为他深知:欲望这东西,就好像艳红色曼陀罗花一样,妖冶、诱惑,却充满致命的威胁。
他不能伤害她,她还那么小,那么美好。
桑离—她是他心里的娃娃。
那一晚,荡漾着茉莉花芬芳的回忆,是桑离和向宁共同的秘密。
是甜蜜温存的回忆,也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这样的甜蜜,很容易就让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变得粗心—在桑离给南杨打电话汇报自己与向宁关系的改变时,她甚至都没有想到南杨为什么会情绪低落。
她只是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有些犹豫也有些喜悦地告诉他:“哥,我有男朋友了。”
南杨当时正在寝室里挥汗如雨地应付南方城市潮湿空气下的“秋老虎”,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长久以来习惯了的“兄长+父亲”角色很快让他找到了自己的思路:“小离你才多大,刚上大学就谈恋爱?向宁的妈妈不是你老师吗,也不管管你?”
语气中含一些焦急,也含一些生气,桑离被吼得大气不敢喘一口,过会儿才晓得说:“又不是坏人……”
“坏?你知道什么是坏吗?”南杨很愤怒,“你现在这么小,哪里有判断是非的能力?你看着好的就真好吗?你别让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是……向宁……”桑离嗫嚅着,终于说出口。
“谁?”南杨又以为自己听错了。
“向宁。”桑离声音大一点,清楚地重复一遍。
南杨沉默了。
桑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索性沉默。
大概过了很久,才听见南杨叹口气:“向宁这小子太不像话,什么都兜着不说。我也不多嘱咐你,向宁有分寸,你自己别影响学习就行。”
桑离微微笑:“哥,你比我爸还像是我爸。”
南杨没有说话。
桑离不知道,那晚南杨辗转反侧,半夜里终于放弃这种烙煎饼一样的催眠方式,起身去阳台上抽烟。他没有烟瘾,可今天晚上莫名就是想抽烟。
一点荧荧的红色亮光在阳台上明灭闪烁,他抬起头,却发现凌晨两点的夜空里,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
对于向宁,他太了解了!向宁就是那种态度谨慎,但一旦决定就会始终如一的人。他似乎压根不用担心向宁会对桑离不好,也不需要惦记帮桑离打抱不平。他要做的,或许只是远远看着,需要的时候给点掌声和祝福,等到他们修成正果那一天别忘了送红包……
原来,不过是晚了一步,而后就晚了一辈子。
也罢,也罢!南杨深深吸口气,摁灭手里的烟蒂。最后一丝光芒熄灭的刹那,他决定扮演好一个“哥哥”的角色—兴许也是扮演这个角色扮久了,他居然还有些乐在其中!
这真是奇怪的现象,本来,按理说他应该有点失恋的痛苦感不是吗?
那么,是不是说,他没有想象中那么爱桑离?
不对不对……南杨的脑子有点乱:他们一起长大十八年,就好像树和藤,彼此依附,也难说谁在依靠谁。他们的成长是纠缠在一起的,这比亲情暧昧一点,比爱情又温馨一点,说不清,道不明。他怎么可能不爱桑离呢?他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去爱她都还嫌不够!
可是,听说她恋爱了,他有苦楚的失落、压抑的后悔,却并没有怆然的悲痛,或者撕心裂肺的苦闷……这说明什么?
想到这里,南杨已经有些理不清的混乱感,他忍不住捶面前的阳台栏杆一下,冰冷的质感瞬间夹杂一些痛楚沿神经末梢敏感上行。
他仰面看看天空,终于深深叹口气。
那就这样吧,南杨心想:既然一辈子都放不开,那就一直站在她身边,疼她,呵护她;既然已经晚了一步,那就再不多说话,只要站在她身边,就好。
比恋人远一点点,然而却永远都在—这样的位置,就是他能够看清她,却不至于伤害她的最佳位置吧。
九月的上海,低气压云团笼罩下,南杨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无法言喻的伤怀。
周三下午,照旧是桑离的专业课。上课的时候郭蕴华迟到了,四十五分钟的课就被压缩成三十分钟,不过好在是“一对一”,桑离伶俐,掌握得很快。
郭蕴华走之前还诉苦:“最怕这些当官的,他们一派任务,大家都得跟着忙。”
也是熟了,桑离敢和她开玩笑:“向叔叔也是当官的。”
郭蕴华瞪一下眼:“要是他来我还不伺候呢!”
一边说一边气鼓鼓地收拾东西去开会,桑离站在走廊上目送她走远,刚要转身,肩膀就被人拍一下。
回头,看见是高两级的师姐段芮,便打招呼:“师姐好。”
段芮探头看看楼梯口:“郭老师走了?”
“上面又来人了吧,”桑离同情地叹口气,“看样子又要有活动了。”
段芮咂咂嘴:“嗯,咱们学校就是一门类齐全的机动演出团。”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对了,演出结束后还可以用来参加晚宴,美女出场,蓬荜生辉。”
桑离笑:“师姐你真一针见血。”
段芮耸耸肩:“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说完,她挽过桑离的胳膊走进琴房,顺手把门掩上:“我是来请你帮忙救驾的,师妹。”
“怎么了?”桑离不明白。
“我在‘仲悦’兼职嘛,就是那个五星级酒店,我每周一三五在那里弹钢琴。”
“哦—”桑离明白了,全市最好的五星级酒店嘛,谁不知道?原来段芮是在那里兼职。
“可是大四第一学期就要考研了,所以我最近要去一趟中央音乐学院,去联系一下导师,”段芮有点无奈,“本来是想辞职的,可是想想回来后还要继续兼职赚学费,再说‘仲悦’的报酬又不错……我就想,你能不能帮我代一个月的演奏?”
桑离有些难以置信:“可是咱系有很多专业学钢琴的学生啊!”
段芮笑一笑,很直率也很坦荡:“师妹我也不怕你笑话,我不希望这么优厚的一份兼职被人抢,所以学钢琴的我不打算考虑。我听说你是学声乐这批学生里少数能给人做钢伴的人之一?你就当帮师姐个忙,报酬绝对不会少你的,也就一个多月,我一准儿回来!”
“我这水平,怎么可能去五星级酒店……”桑离觉得不可思议。
“会听的人不多,你是没看见,那里的咖啡厅整天也没几个人,”段芮不在乎,“就按你平时的水平,准备几首通俗易懂的弹一下就可以。”
话说到这样,桑离已经不能再推,想了想便答应:“好。”
那天段芮很高兴,一定要请桑离去学校外面的饺子馆吃晚饭。
段芮是那种标准的长腿、大眼睛气质美女,个子很高,走在大街上神采飞扬。相比而言,桑离显得静静的,或许更像小家碧玉。
坐在饺子馆里的时候,桑离很想表达一下自己的羡慕。可是长久以来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把自己的想法藏起来,藏在不需要别人知道,也不需要别人理解的地方,渐渐,她也就更加沉默。
段芮是何其聪明的女孩子,也不拐弯抹角:“师妹,别那么大压力。其实能出入五星级酒店的不过三种人,一种是压根听不懂音乐的有钱人,一种是能听懂音乐却未必有时间听音乐的有钱人,而剩下那点有钱又有闲还有品味的嘛……呵呵,数量太少,你可以忽略不计。”
桑离忍不住笑出来,差点呛到,咳嗽两声道:“谢谢师姐。”
段芮笑笑,似乎更看出自己的这个小师妹是个从阅历到性格都很简单的人,便岔开话题:“师妹你很喜欢唱歌吧?”
“是。”桑离老实点点头。
段芮也点点头,微笑:“那好好练专业,将来再获几个奖,有机会的话去北京、上海找老师上几节课,别忘了你是学音乐表演的,舞台才是你的根,整天呆在学校里多没感觉啊!”
“北京、上海?可是郭老师教得很好啊。”桑离踌躇。
段芮笑了:“师妹你还真是新生。郭老师在省内是不错,可就咱们学校、咱们省这一亩三分地儿,你就算再好,获得的机会也有限,见识的人也有限。要我说,你就应该攒攒钱,有机会的话自费出张自己的专辑,然后拿着专辑去中央院或者上海院联系老师。收费可能贵一些,不过效果很明显。至于将来,你是愿意考研还是去歌剧院、部队文工团,那就看你自己怎么安排了。”
获奖?找老师?出自己的专辑?
桑离不知道这是不是属于“醍醐灌顶”,可是这些,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
或许因为她命好,从一开始就认识了向宁,认识了郭蕴华。然而这似乎又成为了一个固囿—她似乎从来没有试过去了解郭蕴华以外的老师,或者艺术学院以外的任何专门音乐院校。
看看桑离有些沉重的表情,段芮在饺子上桌的那一刻安慰了她:“不过也不用着急,你才大一,等你大二的暑假或者大三时候再出去见世面也来得及。再说,咱们学校历来也只送大四学生和研究生去参加青年歌手大奖赛,你利用这段时间卧薪尝胆好了。”
桑离看看眼前的师姐,怔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回寝室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桑离上楼时各寝室的灯就呼拉一下子灭了,走廊上顿时响起高高低低的咒骂声。
还没走到寝室门口,她便远远地看见顾小影手里端个白搪瓷脸盆,脖子上搭条毛巾,站在寝室门口哀嚎:“啊!怎么熄灯了啊,我还没抹油油儿呢!”
也是刚洗漱完的穆忻跟在她身后笑出声:“你这方言学得还真快,前天还叫‘擦香香’,今天就叫‘抹油油’了?”
话音未落,便听见“啊”的一声惨叫,穆忻和刚走到门口的桑离一起探头,看见睡得迷迷糊糊的蔡湘从上铺爬下来找水喝,还没等走到桌前就一头撞在顾小影身上。
顾小影气急败坏地骂:“香菜,你没看见这么大的个活人站在这里啊?”
蔡湘伸手揉自己的胸,呻吟:“大晚上的你不上床睡觉,站那儿充什么钟馗啊?我好不容易早睡一次,还被你吵醒。唉哟!我的胸,本来就不够丰满,万一停止发育怎么办?”
顾小影一脸坏笑:“香菜啊,不是我打击你,其实发育不发育的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了,a就是a—啊—松手你这个疯女人—”
407寝室又乱成一锅粥。
结果,桑离洗漱回来后,就看见已经睡意全无的蔡湘把顾小影死死摁在床上,两只手在顾小影身上抓来抓去。顾小影杀猪一样地惨叫,穆忻爬回自己的上铺,居高临下做现场解说:“现在场上两位选手已经展开近距离肉搏战,啊!蔡湘选手的魔爪已经伸向顾小影选手的前胸!顾小影选手的衣服马上就要被剥光了!啊—她要奋起了,天啊,她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反手扼住蔡湘选手的脖子,好!场上局势出现戏剧性转折,果然是饿虎能赢变态狼啊……”
刚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的桑离直接把一口水喷出去,一边笑一边咳嗽。
其实这是“混居型寝室”407常见的戏码:电视系蔡湘个子不高但力气不小,对待阶级敌人通常只有一种方式就是扒衣服;管理系的顾小影属于快嘴快舌的被打压对象,不过意志很顽强,虽屡战屡败,但屡败屡战;设计系穆忻是坐山观虎斗的煽风点火型人才,不光解说、叫好、充当啦啦队,偶尔还吹几下看球时候常用的小喇叭……
桑离很喜欢407的混居生活,虽然因为没有分到音乐系自己的女生寝室里,而常常被负责下各类通知的班长大人遗忘,但是这种没心没肺没城府的生活令她很开心,很温暖。
开心的是彼此之间的不设防,温暖的是朝夕相处、掏心掏肺的好情谊。
桑离一边喝水一边笑着看顾小影和蔡湘打闹,虽然已经接近午夜,然而女生楼上仍然有来来往往的女生在洗漱或者褒电话粥。嘈杂的脚步声和时常响起来的笑声、拿腔拿调的歌声、装神弄鬼的尖叫声一起混杂在熄灯后的女生公寓楼里,别有一番青春洋溢的热闹。
现在想来,如果几天后桑离没有去替段芮代班,那么,她们的这种友情,应该会延续一辈子吧?
两天后,是桑离第一次替段芮代班的日子。
去之前段芮还专门嘱咐:“如果有人给小费你就拿着,那边外国人多,点的曲子也不难,无非就是些《茉莉花》什么的,你就当平日里练琴了。”
桑离还是有些忐忑:“万一点的曲子太难……”
“你以为他们是谁?”段芮戏谑地看她,拍拍她手臂,安慰一句,“最多不过是车尔尼六级练习曲的水平,放心吧。”
听她这么说,桑离终于深呼吸一口气,做背水一战状。
不过,当时她们都没想到,那天晚上的咖啡厅里,还真就有行家在座。
他叫沈捷—是仲悦大酒店的新任总经理。在此之前,他曾做过仲悦集团下属数家酒店、度假村的驻店经理,然而除了高层,还真极少有人联想到:董事长夫人也姓沈,名叫沈悦梅。
自然更是少有人知道,自小便随母亲学音乐的沈捷,其钢琴演奏水平或许并不在专业演员之下。
沈捷第一眼看见桑离的时候,其实只想起了一件事:雇佣童工是犯法的!
那天,仲悦大酒店咖啡厅的角落里,他好奇地看着那个纤瘦稚嫩的背影,看了一会,挥挥手叫侍应生过来问:“你好,我想问问那位弹钢琴的小姐是谁?”
侍应生没有见过沈捷,只是看出眼前的男人气度不凡,便毕恭毕敬答:“对不起,具体姓名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这位小姐也是替人代班,每周一三五会来。”
“代班?”沈捷皱皱眉头,“她多大?”
侍应生一愣,不知道眼前的男人问这个干什么,正犹豫间,身后的部门经理却认出了沈捷,急忙走过来打招呼:“沈总。”
沈捷指指桑离问:“她满十八岁了吗?”
部门经理看过去,笑了:“她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原来那个说是有事,请她来代班,为期一个月。既然是大学生,应该满十八岁了。”
沈捷点点头,似不经意提起:“她不是学钢琴的吧?”
“是吗?”部门经理有些惊讶,试探着问,“那沈总的意思是……”
沈捷想了想,点头道:“让她过来一下。”
于是,一曲终了,就在桑离刚准备去洗手间换下演出服的时候,侍应生走过来,微笑着对她说:“小姐您好,我们沈总请您过去一下。”
桑离警觉地问:“沈总是谁?”
侍应生好脾气地答:“是我们酒店的总经理。”
桑离脑钟警铃大作—难道自己的拙劣技术这么快就被拆穿了?
忍不住埋怨段芮:早知道不能相信她的,能出入这样五星级酒店的人,非富即贵,谁还不会弹钢琴了?就算不会弹,还能不会听?
还有点内疚:看吧,自己就这么毁了段芮的兼职,看样子自己是没戏了,估计段芮这份优厚的报酬也没戏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就走到沈捷面前,看见他的一瞬间桑离一愣,没想到仲悦的经理居然会这样年轻!
他有多大?二十几?
“真不好意思,我已经三十一岁了。”
男人好听的声音响起来,桑离大骇,难道他有读心术?
而他还好性情地给她解释:“不用害怕,只不过你的表情和很多人的表情一样,我习惯了。”
他推给她一套杯碟,问她:“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
桑离有些局促地坐下,低声答:“茶。”
沈捷笑笑:“我以为你会先推辞,然后有点恐惧地问我为什么要叫你来。”
桑离在心底叹口气,暗自想:师姐,我帮不了你了,你原谅我吧!
这样想了,索性胆子也大了一点,只是脸上的表情还有点僵:“沈总,其实我不是不恐惧的。”
沈捷笑了,伸手示意一下:“尝一下吧,看看这茶你喜欢吗?”
桑离狐疑地看他一眼,不知道这人哪来那么多废话,想炒了自己就明说,怎么弄得好像真请自己喝茶一样?
不过多想也无用,她拿起杯子喝一口,一种淡淡的清香顿时弥散开来,直沁入心脾。
沈捷笑笑:“安溪铁观音,乌龙茶的一种,这是今年的秋茶,俗称‘秋香’,香气高,但是汤味比较薄。它的采制技术很特别,不是采摘非常幼嫩的芽叶,而是采摘那些已经全部展开的叶片。这种茶的好处在于就味道而言有天然兰花香,就功用而言既可以减肥美容,又可以提神防癌。”
“哦—”桑离点点头,举起杯子若有所思地看一眼,然后放下杯答一句,“不好意思,我不了解茶。”
“哦—”沈捷学她,而后笑,“那你对什么比较了解?我猜应该不是钢琴吧?”
听他这样说,桑离有些尴尬,不过还是答他:“我是学声乐的。”
“声乐?民族唱法?”沈捷突然来了兴致。
桑离硬着头皮答:“美声,女高音。”
沈捷疑惑地打量桑离:“这么瘦,学女高音?”
“或许将来会胖的,”桑离耸耸肩,“再说刚刚读大一,将来的路还长。”
沈捷笑起来,之后才问:“冒昧地问一句,小姐怎么称呼?”
桑离的警铃又开始响了,可是再想想,自己不说,段芮也会说的,既然来了,还怕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便答他:“我叫桑离。”
“桑小姐,不如我弹琴,你来唱歌,好不好?”沈捷突然兴致盎然地提议。
“啊?”桑离吓一跳,“可是,您是总经理啊。”
“谁规定总经理就不能弹琴了,”沈捷意味深长地笑笑,“桑小姐,你在怀疑我的钢琴水平?”
“不不不—”桑离摇头,心里却在想:我就是怀疑,也不能直说啊。
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沈捷这次笑得温和儒雅:“告诉你个秘密吧,桑小姐,在学习酒店管理之前,我学的可是钢琴和作曲。”
“真的?”桑离吓一跳。
“当然是真的,”沈捷站起身,优雅地半弯腰,做个邀请的手势,“桑小姐,请问你可以和我一起合作一首歌吗?”
桑离下意识地站起身:“什么歌?”
沈捷转身带她走向三角钢琴的方向,一边走一边答她:“舒伯特的《摇篮曲》。”
“啊?!”桑离又受刺激了。
堂堂五星级酒店的总经理、钢琴专业科班出身的英俊男人,放在店里只是站着也可以吸引无数目光吧?折腾这么一大圈,就为了弹一首声乐入门歌曲?他也不怕被人笑话?
然而,待站到钢琴边,看见沈捷低头轻轻碰触琴键的刹那,桑离突然恍惚了。
这个侧影,多么像是向宁?!
这么久了,她仍记得那时候的那首《小背篓》,记得那个干净帅气的男孩子坐在钢琴前,十指如飞,身体舒缓如伸展的琴弓……
音乐渐渐响起:咪嗦来咪发,咪咪来哆西哆来嗦,咪嗦来咪发,咪咪来咪发来哆……
桑离站在钢琴边,表情温柔地看着眼前男人隐约的侧脸,以及黑白相间的琴键,随着他的琴声唱: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摇篮摇你快快安睡,安睡在摇篮里,温暖又安逸……
这样唱的时候,她又有些恍惚了,好像看见了照片里的妈妈,她轻轻拍打桑离小小的襁褓,唱着这首歌;又好像看见了微笑的向宁,他的手掌宽大,他的怀抱温暖……
她沉浸在属于自己的记忆里,便没有看见,沈捷也有一忽儿的走神,然而很快便又回到眼前的情境里。他抬起头,看身边的女孩子:柔软贴身的绸缎质地演出服,黑色真是很适合她白皙的皮肤与稍稍清冷一点的气质;目光安宁,神情温柔,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然而她站在那里,就好像一幅油画!
一曲终了,四周响起零零落落的掌声。桑离恍然回神,发现咖啡厅里的客人已经很少,可是每个人都在鼓掌—甚至还包括侍应生?!
沈捷坐在琴凳上微笑,问她:“我请你吃宵夜,能否赏光?”
桑离心里干脆冷冷哼一声—拙劣的泡妞手段,大叔你三十一了好不好?又不是十三!
脸上却客气而疏离地笑,婉拒:“很晚了,不麻烦您了,再见。”
也不等他站起来,略微弯腰鞠一躬,拎上包就往酒店外面跑,边跑边想:末班的102路公交车,应该还能赶得上。
等到跑出仲悦大门后,桑离回头看看酒店高耸入云的尖顶,才有点恍然一梦的感觉。
该怎么形容这个晚上呢—艳遇还是劫数?
另一边,沈捷看着桑离消失的背影,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隐隐的笑容。
这个小姑娘,真是太有意思了!
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就是这样简单的一首歌,她居然都能唱出一个母亲的幸福感!
沈捷很欣赏她的音乐感觉—有些东西,是后天再刻苦也学不来的。
比如乐感,这种东西几乎就是天生的。
那么,这个小姑娘岂不就是个天才的歌唱演员?
或许,她就是那种“天生为舞台而生”的人:漂亮、音质好、乐感好、身高在一米六八左右、体重大约五十公斤出头,唯一有问题的是,对于学美声的人来说,她太瘦了……
他一边走一边想,想到一半的时候才恍然大悟:他想这些干什么?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知道自己今天是中邪了,居然无聊到要来弹钢琴?!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一下,然后又想起桑离姣好的面容:她的脸上还有一些年轻女孩子的稚气,可是却丝毫掩不住那些美丽的锋芒!
这些年也算见过无数美女的沈捷知道:这个女孩子,将来绝对是个“祸害”!
因为她太漂亮。
男人在这样美丽的女孩子面前,大多抵挡不住发自内心深处的原始欲望。
那沈捷呢?
他自认并不是柳下惠,正相反,他对这个漂亮的小东西还很有些好感与好奇。那么,他要出手吗?
作为一个刚刚上大学的大学生,应该还是有很多人生理想的吧?估计这是朵还没有见过风雨的小花,爱情对她们来说是高于一切的事情。按照他沈捷的习惯,这样的花朵他是从来都不碰的。可是偏偏这个又是艺术院校的学生,这些年,作为一个旅馆业从业者,他见的艺术院校女生还少吗?就说他在深圳仲悦做客房部经理的时候,每周末不都看见来自京城名校的漂亮女生乘飞机赴深“打工”?要说现在的老板们口味的确是刁多了,就算找个能定期陪自己出席晚宴而后再进行“私人活动”的女伴,也要在要求对方年轻漂亮之余进一步要求其知识够渊博、外语够流利、气质够高贵、学历够夺目……并且,最好还是随传随到,得体懂事。
换言之:大家都是出来混的,既然出来混,就要懂江湖上的规矩—比如有些问题可以用钱解决,也就只能用钱解决。如果胆敢纠缠其它,那估计就不是少胳膊少腿的问题了,你就算是想被毁容也完全可以满足你……
那么,桑离呢?她会属于哪一类?
其实桑离在那个月里曾经一度很头疼:只要她去仲悦,就一定会遇见沈捷!
他常常也不多说话,只是静静地看她弹琴,偶尔还会在她休息的时候给她指一点技巧。不过,他再也没有坐在那张琴凳上弹过琴,甚至就连做示范都没有过。
有的时候她也被侍应生请去他的座位上坐一坐,聊一点和音乐有关的话题。他的知识很渊博,反应也很快,然而桑离很明白地知道他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怎么可能是一类人呢?他比她大十二岁,她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升初中,或许她读初中的时候他已经恋爱了,现在她恋爱了,而他已经站在五星级王国的顶端,在距地面二百余米的高空俯瞰世人……
她斗不过他的。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念头,可能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她在他面前,根本就是个小孩子。
怎么会不恐惧呢?她当然害怕—她怕有一天被此人卖了,还要替他数钱。
可是,自己又能卖几个钱呢?
而且,对方除了聊聊天,也似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意图啊?
这样想着,桑离便渐渐不再害怕沈捷。
渐渐,她习惯了和他聊天,听他讲讲国外的那些故事。他给她描述朱利亚音乐学院,那是真正的艺术殿堂:近百年的历史,每年仅仅百分之七的入学率,随时有机会看百老汇的戏剧,在那里,唱歌不是模仿而是创造,是打开你的心,唱出你自己的声音,你要随时记住,这世界上一切美妙动听的旋律,都可以成为你自己的……
这世界光彩流离,充满诱惑,而这些诱惑,都在桑离未曾见过,甚至未曾想过的远处。
生活打开一扇门,门后风景无限,然而通往这扇门的道路,你敢不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