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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对不起,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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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七年过去,桑离知道,蔡湘没骂错。

那时候的自己,的确没有人性。

人性是什么呢?是感恩、是珍惜、是温暖,还是爱?

真遗憾,那时她不够感恩,未曾珍惜,缺乏温暖,远离爱。

那么现在呢?

夏天炎热的午后,离园里的荷花应该开始全速盛放,“你我”门口的树也全都绿了,然而病房里,却每天都是这样毫无生气的白。

每天,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床边给沈捷读报纸。沈捷躺在床上,有时候闭目养神,有时候会认真地看着她。然而,无论他是否睁开眼睛,都一定握着她的一只手。

而桑离,也真的只用一只手拿报纸、翻报纸,一定需要离开他身边的时候,她会像一个母亲安慰一个孩子那样,轻轻拍拍他的手,微微一笑。

这样做的时候,桑离并不知道这种关系是源于同情还是爱,她在内心深处显然抗拒回忆昔日所有那些不堪的交易。她明知道沈捷代表她所不欲提及的那段过往,但她偏就无法做到置若罔闻。

在等待肝源的日子里,沈捷的体力一天不如一天了。有时候桑离读着报纸,沈捷就已睡去。每到这个时候,桑离都能感觉到眼角的湿润,只是,不可以哭。

她突然想起电影《20,30,40》里面的张艾嘉。

人到中年,失去婚姻,带着一身的沧桑去老人院里做义工,也是给人读报纸,在自己寂寥的声音里看流年老去……那种孤独、那种绝望、那种无法言说的凄凉,如果不是身在其中,未必能够感受得到。

有时候,桑离也会问沈捷:“你为什么不去美国做手术?”

沈捷会微笑:“你会陪我去吗?”

桑离犹豫一下,还是点点头。

沈捷笑了,他拉过桑离,把她揽进怀里。

他轻轻抱着她说:“其实在哪里都一样,反正手术那天会有医生从国外赶过来。可是我不想像我父亲那样,一旦出了事,还要辛苦自己的骨灰飘洋过海。”

话音未落,桑离已经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沈捷还是笑:“小姑娘,以前,我都没指望你会为我哭。”

以前……桑离的心脏又被撕扯一下—以前,沈捷会说这些话吗?

以前,他总是喜欢在深夜回住处,把她从睡梦中吵醒,翻来覆去地折腾;他总是喜欢规定她要吃这个吃那个,不许挑食;他总是坚持把她送到学校门口,铁了心要给她打上“货物已售”的标签……他曾经是那样的强势,他不会哀叹,只会要求。

可如今—或许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等肝源的日子并不长,只是几天时间就已经等到。放在以前,桑离会觉得这就是有钱的好处,可是现在,她宁愿相信贫穷而快乐的夫妻,往往容易白头到老。

无所谓对财富的占有,无所谓对离人的寻觅……那样的沈捷,闹心的事情少一点,是不是就不会生癌?

手术前的那个晚上,沈捷说了很多话。

他问:“小姑娘,你还记得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吗?”

桑离点头:“记得。那时候,我刚刚欠了向宁,后来,又欠了你。”

“不,小姑娘,”沈捷轻轻抚着她的头顶说,“你要记住,你永远都没有欠我。是我不好,我总是出现得那么不是时候。”

桑离又忍不住哭了。

他认真地看着她:“不过,以前的我会横刀夺爱,现在不会了。我会保佑你幸福,远远地看着你,看着你过上开心的好日子。”

他笑着说:“小姑娘,要记住,一定要幸福!”

桑离终于痛哭失声。

第二天,沈捷被推进手术室。

桑离静静站在门外,身边还有几个仲悦的工作人员,每个人都表情肃穆。

时间一点点流淌过去,安静的手术室外很少有人走过,却似乎有微微的风,在寂静的空间里回旋。没有声音,没有哪怕一点半点响动,桑离站起来,又坐下去,如此往复,却都压不住内心深处那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失重感。

那是盛夏时节,桑离却感觉到自己手心里一片冷冷的湿。

手术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传来,桑离抬头,看见快步走近的那个女子居然又是田淼。

她疾步走到桑离身边,桑离惊讶地看着她,俩人对视了足有十秒钟,田淼才有些艰难地开口:“桑叔叔病危,今天早上我妈刚打过电话,她说她打过你的手机,可是无人接听。”

桑离心里一震—因为沈捷的手术定在今天,所以从昨晚开始她便关了手机,屏蔽一切干扰,只是专心致志地陪着他。

可是,常青怎么知道田淼找到了自己?

“我告诉我妈了,”田淼猜到她想问什么,“你也看见了,现在公司乱成一团,我走不开,所以,只能你自己回去尽孝了。那个……追悼会定在后天上午九点,现在走,还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桑离猛地瞪大眼,喉咙好像被堵住了,说不出话,只能死死地看着田淼。

桑悦诚……真的……不在了?

爸爸……他不在了?

寂静的医院走廊里,桑离全身无力地靠在墙上,眼神有些发直,一言不发。

田淼转过身看着她,声音哀凉:“长久以来,我一直比你听话,比你乖,比你成绩好。我这样做是因为我虽然不喜欢桑叔叔,却希望他对我比对你好,希望拿走所有本来就不该属于你的东西。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我做到了,他的确对我很和蔼,哪怕不会对你笑,也会对我笑,也会拿我的成绩向别人炫耀。可是你不知道,在你出事以后,他常常会从噩梦里惊醒,把我妈也吵醒后,桑叔叔就问她,说小离有没有消息,不知道她好不好,身上有钱吗……到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再不爱你,也是把你当女儿的。”

她往前走一步,伸手递给桑离一个白色信封:“这里面是回去的机票,沈捷这里我会帮你守着,如果有任何变化,我会随时通知你。”

桑离愣愣地接过来,眼里渐渐浮起泪水。

可是,不可以落下来。

还是上次乘坐过的那次航班,茫茫夜色中,舷窗外什么都看不见。

机舱里零星地开了夜灯,桑离靠在座位里,拿出mp3,戴上耳机听歌。

是一个小女孩稚声稚气地唱:“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我要把那小房子,刷得很漂亮,刷了屋顶又刷墙,刷子飞舞忙,哎哟我的小鼻子,变呀变了样……”

突然不唱了,顿住几秒钟,小女孩大喊:“爸爸,唱完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再唱个别的。”

“唱什么呀?”小女孩一本正经地问。

“会唱什么就唱什么。”男人的语调慢吞吞的。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娃哈哈娃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小女孩在最后一个音节上大喝一声,突然停下说:“爸爸,唱完啦!”

男人还是慢吞吞,也似乎隐藏着不耐烦:“录音呢,别那么多废话,想想你还会唱什么,等拿去给你妈听。”

“哦,”小女孩乖乖地答应一声,又开始唱,“从地到天从天到地,万事万物多么生机……”

是当时的少儿节目《天地之间》的主题歌,那时候的孩子很多都会唱,不过对那年只有四岁的小女孩来说,这首歌的确有些难了。

可是,小女孩的天赋那么好,她毫不为难也压根不跑调地唱完这首歌,唱得斗志昂扬,唱得生气勃勃。

唱完了,她自动自发地继续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小螺号滴滴滴吹,海鸥听了展翅飞,小螺号滴滴滴吹,浪花听了笑微微……

“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快点开开,我要进来。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不回来,谁来也不开……”

直到“咔”的一声,歌声被打断,“滋滋啦啦”的声音再度传来。

桑离闭上眼,微微把头往里面偏一偏,便挡住了身边人的视线。

泪水,终于一滴滴掉下来。

这段录音里,是四岁的桑离,和那年二十九岁的桑悦诚。

用现在的眼光去看,那时便已为人父的桑悦诚是多么的年轻。

她记不住他那时候的样子了,能留下的,只有后来偶然找到的一盘录音带。她拿去翻刻成cd,再后来又转存成mp3格式的文件。在那些寂寞得近乎空洞的日子里,她把这段音频存进mp3播放器,翻来复去地听。

后来认识了马煜,他还一度好奇地问她:“总见你戴着耳机听歌,你在听什么?”

她递一个耳塞给他,他听了,目瞪口呆:“我还以为你在听歌剧。”

她笑了,她说:“我在倾听我的童年。”

童年……这是个多么美好的词,虽然桑悦诚并不见得多么爱她,可至少在那时,他还是她的爸爸,她是他的女儿,除了已经去天国的妈妈,没有人知道那些不堪的秘密。

那时,她还不懂得这世间的许多事,成人的世界距她那么远,她是天真的孩子,可以肆无忌惮地歌唱,而拥有歌声的孩子没有忧愁……

飞机降落,桑离从机场坐上出租车。还是几十公里的路,还是中心医院的目的地,不同的是,上次去的是病房,这次,是太平间。

常青已经守在太平间外,穿一件黑色连衣裙,神情憔悴。

然而,看见桑离的刹那,她的眼里还是闪烁出稍纵即逝的光芒,她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攥紧桑离的手,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桑离的鼻子也开始发酸。

然而她忍住了,只是扶一下常青的胳膊:“我想……看看他。”

常青忍住眼泪,点点头,带桑离进了太平间。值班的是个中年男人,或许是见多了生老病死,他没有表情地拉开一个抽屉,再拉开袋子上的拉链。

淡淡的雾气里,桑悦诚好像睡着了。

桑离愣愣地看着桑悦诚的脸,他瘦多了,再不是那时候威风八面的样子,也压根不像是那个能一笤帚就把她揍出家门的人。现在的他,很安静,很安静。

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常青把桑离拉出了太平间,坐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桑离还是沉默着不说话。

她很努力想要记住桑悦诚的样子:在生命的最后一程,他的样子。

这是她曾发誓一定要做的事—她发誓一定要在每个自己身边的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都能看见他们安静的睡颜,然后铭记。

她在这世上的遗憾已经够多了,她再也背负不起任何因为“错过”而错过的遇见。

哪怕,是一个人在这世界上最后的表情。

良久,还是常青说:“小离,可能你不相信,你爸爸在临终前,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她轻轻叹口气,看着桑离的眼睛:“如果我说,你所知道的故事只是全部故事的一半,你信不信?”

桑离一愣,迷惑地看着她:“一半?”

常青点点头:“是一半,你爸爸在临终前,给我讲了另外的一半。”

她仰头看天空,似乎这样就可以不让眼泪掉下来,可是她的声音泄露了那些与哀伤有关的秘密:“桑离,你说过的,你的名字是因为你一出生就带来别离,可是你忘记了吗,你妈妈叫黎一菲啊,你难道就从来都没有想过你会叫这个名字,也是一种纪念?”

桑离猛地愣住了。

常青的声音渐渐哽咽:“你爸爸和你妈妈,他们在中学时代本来不过是普通同学,可是毕业后分到了相邻的两家工厂,都距离市区有上百公里远……”

真是久远的故事了。

男人和女人,因为同样的背井离乡而渐渐成为越走越近的朋友。那时候的人或许也并不强调多么如火如荼的爱情,只是觉得彼此合适,由介绍人出面确定了关系,转年就结了婚。只是结婚很久,都没有孩子。

在那个时候,按照传统观念,如果没有孩子,那只能是女人的责任。男人虽然心生疑惑,却也并没有多想。直到结婚一年后,男人终于悄悄地去医院做了检查,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在那一瞬间,天崩地陷。

可是,更加天崩地陷的事情却在同一天上演:那天,就在他撕碎了检查结果回家后,他的妻子却告诉他,自己怀孕了。

他觉得这个世界整个灰掉了!他很想掐着妻子的脖子问她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可是他又无法说出自己不育的秘密—这是个多么耻辱的秘密,是他无论如何都必须掩藏住的秘密!

于是,他每天带着仇恨的情绪注视着妻子的肚子,还要忍受父母那无微不至的嘘寒问暖以及笑语盈盈的期待。他恨不得妻子肚子里的孩子死去,可是又不知道万一孩子活不下来,自己要如何再弄出一个孩子来……渐渐,到最后,他只是祈祷这千万不要是个男孩,只要不是父母眼中给老桑家传宗接代的桑姓男孙,再加上严格的计划生育政策,就一切都好说。

他就在这样的矛盾与仇视中每天和妻子斗智斗勇,他很想问出一些什么,可是妻子什么都没有说。九个多月的时间就这样匆匆过去,妻子生产的那天,他在产房外守候,当听说是个女孩的刹那,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可是与此同时,他心里的愤怒之火熊熊燃烧!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将如何对待这个孩子?又要如何对待自己的妻子?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上天根本就没有给他矛盾的机会—几小时后,妻子死于产后大出血。而直到她死,他都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不过,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在他第一眼看见那个皱巴巴的小孩子的刹那,他突然心生了某种柔软的情绪—那个丑丑的、满身褶皱闭着眼睛嚎哭不止的小东西,她好像有魔力,一下子就抹去了他对妻子的怨恨。

毕竟,这是一个女人用生命换来的孩子啊!

面对这样的生命置换,他实在不知道还要怎样才能恨下去。

于是,他给这个小女孩取名叫桑离—是别离的离,也是黎一菲的黎。

只是,他原谅了妻子,却不等于他能原谅这个孩子的存在。他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心情看桑离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变得比她的妈妈还要美丽。他甚至联想过,自己这样相貌平平的人,一定没有这孩子的亲生父亲长得英俊……这样的揣测数次烧毁他的理智,让他忍不住要对这个叫他“爸爸”的小女孩表现出最暴戾的一面。

可是,毕竟他也是亲眼看着这个孩子长大。所以每次吼完她、打完她,他又不可遏制地心疼。随着这个孩子的长大,他渐渐弄不懂了,究竟自己对这孩子是什么态度,是恨,还是爱?

他的迷茫就这样积聚了一年又一年,直到那年秋天,当他得知桑离与向宁分手,转而“傍了大款”的消息后,他整个爆炸了—这个情节迅速让他回想起自己的那顶“绿帽子”,他毫不犹豫地用一把笤帚把她打出家门,宣称老死不相往来!

然而,就算他不理她,不接受她,却愕然地发现,他的“女儿”桑离已经渐渐成为电视里常见的面孔,虽然是新人,却拿了那年青年歌手大奖赛的奖项,在电视台做了数期节目,参加了一些演出……他恐惧地想起,桑离居然真的实现了当年的诺言,走上了最好的舞台,开始唱那些中国人听不懂的歌剧?!

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不着边际了!

他不要看,他绝对不要看!

可是,他却无法抗拒自己习惯性地拿着遥控器寻找桑离的身影,只要看见她出场就很专注,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也一定要把节目看完。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或许中邪了,而且邪得厉害!

也是这时候,突然有消息传来,桑离从楼上摔下来,进了医院。有人说她是酒后失足,有人说她是刻意自杀,可是他知道,这些都绝对不是答案。

桑离这样的女孩子,绝对不会冒着毁掉嗓子的危险去喝酒;桑离这样的女孩子,也绝对不会放着那么多没有实现的愿望不管而去自杀!

这时,还是田淼说出了所有他不知道的故事:包括桑离和向宁分手后的故事,包括她又和谁在一起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和桑离通话,他的确是说过:桑离你这是咎由自取,我现在最庆幸的就是你身上没有我的血!

可是后来,他后悔了。

然而再后悔,也找不回她了。

哪怕后来她来看他,他也知道,他们永远都是陌路了。

他不再是她的父亲,她也不是她的女儿,从那句话、那个秘密出口的刹那,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再也回不到那个哪怕苍凉,却仍然有“家”的过去了。

离开这个世界前,他许多次产生了某种幻觉,他似乎看见小菲站在他面前微笑,对他说:悦诚,你都没有想过要去做亲子鉴定吗,你怎么就知道小离不是你的女儿……

他从幻觉中惊醒,大睁着眼看向门口,他以为桑离会回来,可是没有,她终究还是没有回来。

常青总是安慰他:电话没打通,等打通了,她一定会回来的。

可是他知道,她不会回来了,是他亲手把她赶跑的。有些东西,扔掉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到这会儿,他真的不在乎桑离是不是自己的女儿了,他只想最后看她一眼,说声“对不起”,然后记牢她现在的样子,到了那边,遇见小菲,可以给她讲许多关于女儿的事。

可是,来不及了,再也来不及了。

我们总是这样,在来不及的时候,才想起要说出那三个字。

无论是“对不起”,还是“我爱你”。

2

和向宁分手的最初,不是没有撕心裂肺的痛楚。

每当听到顾小影背着穆忻和蔡湘偷偷传来的消息,桑离都会觉得呼吸困难。

顾小影说:“桑离,你还是给向宁打个电话吧,他就是不相信你是真的要和他分手。他打电话问我你在哪里,说要来找你当面问个清楚,可是我哪知道你住哪里?还有南杨也打电话来,问我你是不是被人要挟了才不得已委屈自己,他说实在不行可以用法律手段维护自己的权益。我也是这么觉得的,真的,我们都不信这好端端的法治社会,还真能恶人当道?”

桑离拿着话筒,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顾小影说:“桑离,我不相信你是那种人,我绝对不相信!你要是有难处你就说,你憋在心里只能自己为难,你说出来,咱一起商量,三个臭皮匠不是还能顶个诸葛亮吗?”

桑离终于咬咬牙说:“小影,我没有遇到困难,真的,从来没有人要挟我,我和沈捷在一起的确是心甘情愿。你也知道,向宁在北京,将来的一切都那么遥远,我需要他的时候他也不在身边,我只是想有个人能陪着我,碰巧这个人又很有钱,仅此而已。”

桑离知道这是个半真半假的回答:真的是她需要一个人陪,假的是如果沈捷没有钱恐怕也不会让他陪……

可是令桑离惊讶的是,顾小影在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后毅然选择了相信桑离,她认定桑离是那样一个从小就孤独,所以身边必须有人陪的女孩子。顾小影那饱受言情小说毒害的大脑很快就为桑离的遭遇找出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逻辑—有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从小就不幸福,唯一能给她幸福的人还在千里之外,于是当一个能够从物质与精神上都给她幸福的人出现后,她压根就无法拒绝。她和初恋男友悲痛欲绝地分手,为的不过是更加现实地获取温暖……

那一刻,顾小影都被自己的这种理解给感动了!

她终于放弃了说服,只是有些感伤地说了句:“那你看着办吧,反正如果心情不好,记得姐妹这里还能陪你吐吐苦水。”

她说得简单平静,桑离却在一瞬间红了眼圈。

心脏再度隐隐疼起来,隐隐地会想:从此时此刻开始,自己身边,除了沈捷,就只有一个顾小影了。

不过,一个多月后,向宁终于还是堵到了桑离。

后来许多次,桑离都会想起那一天,瑟瑟秋风里,艺术学院琴房楼外的梧桐落了满地的叶子,那个清瘦的身影,站在一层层厚厚的叶子上,面容哀伤地盯着她看。

她站在楼门口,不知用了多久才让自己从最初的惊愕与刺痛中挣脱出来,然后带着一颗已经裹了厚厚盔甲的心,一步步走向他。

仍旧是那个好看的人啊,在经历了社会风霜的洗礼之后,越发稳健成熟。

过很久,才听见他说:“桑离,要躲我就彻底点,这么容易被找到,算什么?”

再听见他的声音的刹那,她险些控制不住那些在心底澎湃的泪水。

可是,还是要忍住,要面色冷冷,要言语淡然,要比不在意更加不在意。

现实生活中的舞台上,她仍然要做个尽职尽责的演员。

于是,她面无表情地答他:“是分手,又不是失踪,犯得着退学吗?”

向宁心底里一股火冒上来,伸手狠狠捏住桑离德肩膀,咬牙切齿:“桑离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在做什么?”

桑离抬头,表情迷惘:“做什么?不是说了要分手吗?”

向宁气得头都疼:“你说分手就分手,谁答应了?”

桑离看向宁一眼,还是面无表情:“哥,谈恋爱是双方的事,如果一方想分手,就算另一方不愿意,又能怎样呢?”

向宁的表情越来越难看:“桑离,谈恋爱也不是儿戏,咱们认识八年了,正式在一起也有两年整,现在又……”

他喘口气,压住心底那些火气:“你觉得以我们现在的关系,能说分手就分手吗?你怎么能对自己这么不负责任?”

桑离突然笑出来:“哥,你真的很善良,我都没想让你负责任,你干吗往自己身上揽?”

秋风里,她笑得那么诡异、那么妖娆:“哥,你放心,‘毓婷’很好用的。”

那一刻,桑离知道自己真的是疯了,因为她居然会用那么狠毒的话去挑战一个男人的自尊,她居然可以用最不在乎的语气说:“再说,我现在的男朋友也不在乎这些的。”

一瞬间,向宁的脸色变得苍白!

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桑离,是那个他印象中的桑离吗?

是那个让他等了那么多年才等到身边,之后再被他小心翼翼捧在手里都不舍得碰的桑离吗?

他再也忍不住,下一秒,他抬起手“啪”的一巴掌打在桑离脸上!

那一瞬间,桑离愣住了。

向宁的右手也有些微微的颤抖,他红着眼看向桑离,声音都有些变调:“桑离,就算我不是你男朋友,只是你的一个哥哥,这一巴掌也省不下了。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打女人,你给我记住,夜路走多了总会撞见鬼,如果你真的决定就这么走下去,我们谁都不拦你。但是你得知道,到你想回头的时候,并不是所有人都还在原地等你。”

说完这些话,他真的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秋风里,他的背影那么落寞、那么凄凉。

那样的向宁,她从来没有见过!

泪水终于在那一刻呼啸而出!

正是吃晚饭的时间,男男女女从她身边走过,时不时有人指指点点,身后还站着一排看热闹的人……可是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是任泪水一路滑落,坠到地面上,滚到梧桐叶子下,再也看不见。

那一刻,世界对她来说,顷刻间便塌陷。

那天,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路走到学校的花圃的。

还是那些大大的花盆,还是那些铺天盖地的双瓣茉莉,还是那样晴朗的夜晚,秋天的夜空群星璀璨,可是,眼前的那个人,却不在了。

也是那天,夜风中,她终于缓缓蹲下身,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嚎啕大哭。

然而,痛楚的时间比她预想中要短很多。因为不能否认,沈捷的确是个懂得怎样讨女孩子欢心的男人—他比她多的那十二岁,使他懂得怎样的距离算作恰如其分。

他在她最痛苦的日子里带她去上海学专业,去北京听音乐会,甚至利用“学专业”的借口替她请假,然后带她去了纽约。

那是个繁华到远远超出她想象的城市:高楼、人群、完全陌生的语言……在那里,她忽然发现自己是如此渺小的一粒灰尘,她不是不害怕的。于是,便小心翼翼地随他走在这庞大而喧嚣的城市里,眉宇间始终有隐约的忐忑。

直到走进朱丽亚音乐学院,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音乐声、歌声,她内心深处那些忠实的音乐细胞被迅速唤起,她一下子就卸去了那些恐惧与慌张,转而用惊喜的目光注视周围的一切。

她没有掩饰,因为她知道自己完全无法掩饰眼睛里的那些羡慕、向往、期待。

她欣喜而激动地甩开沈捷的手,快步走在那充满着神圣感的走廊上。透过黑色门上那扇小小的玻璃窗,她能看见宽敞的琴房里,斯坦威三角钢琴边那一个又一个正在用灵魂演唱的年轻男女……那一瞬间,桑离突然觉得热泪盈眶!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虔诚,是即便踩着朱丽亚教学楼里普通的红地毯、坐在普通的深灰色沙发上时,都仍能感受到的神圣与不可侵犯!

她知道,自己完全着了魔!

她用那样幸福的目光看着沈捷,那目光真挚简单,沈捷险些看呆了。

晚上,沈捷再接再厉,带她去大都会歌剧院看演出。恢宏澎湃的交响乐中,桑离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悄悄地沸腾!

三天,并不长的时间里,桑离觉得自己的一生从来都没有像这三天这样充实而幸福。

这样的时刻,显而易见,所有的悲伤都要让路。

其实,也正是这次纽约之行,奠定了桑离更加远大的目标:她要唱歌,唱到最好,不仅要在中国最好的舞台上唱歌,总有一天要走出去,站在西方歌剧的家乡,唱歌。

所以,桑离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速度迅速痊愈着,失恋的痛苦在这样的斗志昂扬面前几乎溃不成军。那是常人所无法理解的感情,然而桑离偏就不是常人—当音乐的种子深深埋于她的血脉中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她本来就是为音乐而生,甚至,只为音乐而生!

那是一种对艺术本身的狂热!

或许我们可以说,那时候的桑离,眼里只有艺术,再无其他。

段芮打电话来的时候,桑离正在准备参加全国比赛的曲目,是歌剧《伐丽》的选段《再见,我将去远方》,歌词不知怎的总觉得含着些暗指—再见,我将去远方,像清脆铃声消逝再无回响,奔向那皑皑的雪峰,金光缭绕的地方,他们将带来希望……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桑离恰好唱到那句“去到遥远的地方,我将永远不再回来”,猛地怔住一下,才低头去旁边的包里翻手机。

一种很莫名的情绪在那瞬间膨胀起来,歌曲中的那些情绪让她有些难以言说的怅惘。及至拿出手机,看见上面显示的“段芮”两个字,桑离才微微笑起来。

彼时,段芮已经考取中央音乐学院研究生,打电话来也不过是听说了小师妹要去参加比赛的消息,兴致勃勃来说点鼓励的话。

说着说着难免不绕到沈捷身上,段芮像不经意地问:“你真和沈捷在一起了?”

桑离“嗯”一声,问她:“你也要给我上课?”

段芮笑了:“怎么会,这年头谁跟谁在一起不是你情我愿?谁管得着别人的事。”

她在电话那边轻笑:“再说谁不势利?记得上次那个演出吗,就赞助单位的那个老总,色迷迷的,算个什么玩意儿啊!可咱学校有些人还不是对人家毕恭毕敬?就说咱们自己,谁不知道校部机关的那个谢雅琴半点文化都没有,素质差得要死,可人家是领导,每次看见她还不是要笑着说‘老师好’?本来就是个笑贫不笑娼的环境,都装什么圣女啊?”

段芮就这么噼里啪啦地一大段下来,桑离都被她说得头晕脑胀,只能苦笑:“师姐,其实也怨不得别人,可能……也是咎由自取吧。”

段芮愣一下,过会才似感叹地说:“桑离,我知道你现在见的世面比我大多了,不过还是要说,这世上真没有什么东西是恒久的。一个男人再好,再指天誓日地说爱你,也不知道等你老了、不漂亮了,这种爱还能坚持多久。所以你相信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相信那些花言巧语。趁着现在还青春无敌,该学专业就学专业,该参赛获奖就一定不能放弃机会,还得随时留心准备找个好工作。毕竟,只有那些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东西才能养活你,才能一辈子陪着你。女人啊,可以拿男人当踏板,却不能拿他们当饭碗……”

桑离沉默了,一颗心无由地往下沉,可是究竟是因为段芮的悲观,还是对自己前途的迷茫或者对沈捷的不信任……她自己也不知道。

几周后,全国比赛的决赛即将开始。

赛前,沈捷已经帮桑离做了许多事:赞助比赛、和举办方交流、和评委见面……饭局一场场地接踵而至,桑离巧笑倩兮陪在他左右,捎带把那些私下里的打点也尽收眼底。

开始的时候也有不甘心和气愤,觉得自己那么认真地学习,到头来还要掺和这些歪门邪道,实在是很恶心。可是又想起段芮的那句“笑贫不笑娼”,再想想自己选择这条不归路的初衷,便莫名其妙产生一种视死如归的意念,支撑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比赛那天。

因为要跨省比赛,学校里特别组织了一支由音乐系副主任带队的参赛队伍,拨了比赛专款,以保证参加本次比赛的五名学生能够心无旁骛地参赛,从而发挥出自己的最好水平。作为艺术学院代表队里最有实力的选手,桑离的参赛过程自然也有艺术学院的老师全程参与:在演唱技巧之外,服装、造型、食宿……样样都有人过问。所以,她当时并没想到,已经帮了她很多的沈捷,居然会在她比赛前亲自赶到承办这次全国性比赛的n市,美其名曰是要给获奖选手颁奖,实际上却是为了给她加油打气。

桑离不是不感动的。

比赛在n市电视台的演播大厅举行,决赛共分三天:第一天是民族唱法,第二天是美声唱法,第三天是通俗唱法。参加美声唱法专业组决赛的共有二十人,来自全国各大艺术院校、部队文工团、歌舞团以及地方歌舞剧院。桑离是其中年龄偏小的一个,也是最瘦、最漂亮的一个。

赛前抽签时,连电视台的编导也鼓励她:“小桑加油,你如果唱出来了,一定是中国美声圈子里最漂亮的歌唱家!”

这话甚至和后来梁炜菘等很多人说的一样:漂亮、高挑、声音好、实力强,桑离你就是天生的女高音!

说到梁炜菘,也真是巧—那次决赛的评委席上赫然就坐着两个桑离曾经接触过的人,一个是叶郁霞,一个是梁炜菘。

就是那场比赛,让梁炜菘彻底记住了那个名叫桑离的女孩子。

复赛时桑离唱的是《再见,我将去远方》,让许多老师赞叹不已。梁炜菘因为工作原因不能赶来做复赛评委,还是听一个同样做评委的朋友说“有个叫桑离的小姑娘,绝对是可造之材”,当时,他不置可否。

直到他终于坐上了决赛的评委台,看到那个穿亮蓝色演出服的女孩子唱《印度银铃之歌》时,也不免惊讶了。

开端是气若游丝,渐渐便含了浓郁的感情,那样空灵的歌声,令全场都变得无比安静,似乎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和缓的抒情歌响起,渐渐转到清脆铃声伴奏下的花腔女高音,竟是无比轻盈且收放自如!

这是大三的女生吗?

所有人都震惊于那样的声音,那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还有她脸上因音乐而焕发出的神采。灯光照耀下,演出服上那亮蓝色的绸缎与白色褶皱花边蓬松成一团模糊的雾,笼罩在这个像云雀一样的女孩子周围,美好得无法言说!

毫无悬念—桑离拿了那年的美声唱法专业组第一名,颁奖嘉宾就是梁炜菘。

那是桑离第二次和梁炜菘握手,然而这一次,梁炜菘的目光却比上一次要热烈得多。对此,桑离直观地理解为这是“高山流水”般的认可,是业内前辈对自己的肯定。她笑着接过奖杯与证书—那笑容太美丽,梁炜菘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也为这个小自己近二十岁的女孩子怦然心动。

就在那天,梁炜菘走下舞台后便迅速向比赛联络处要来了桑离的手机号码—那时候手机刚刚开始普及,沈捷送了桑离一款当年很受女孩子欢迎的珍珠白色“三菱·小菲”,为了比赛期间联络方便,桑离就把自己的手机号留在了联络处。

也是那年“短信息”业务进入试用期,所以梁炜菘拿到这个号码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桑离发送了一条短信。

内容很短,寥寥数字:祝贺你比赛成功,望再接再厉。梁炜菘。

口气是十分的公事公办,听上去义正词严又深切关怀。这远远出乎桑离的预料,她简直激动坏了!

想想吧,这是你从学声乐开始就像神一样伫立在远处的偶像—他的歌、他整个人,都在远处的山顶俯瞰着你,你曾经的目标不过是向山峰靠近,都未曾奢望有那么一天居然能够真的碰触到山上的一草一木,何况还是和山顶的神对话!

所以,意料之内,桑离回复了一条无比恭谨的短信:谢谢您梁老师,真的很感谢您给我这样高的分数,我知道我还有很多不足,请您多指教,我一定更加努力。桑离。

第二天,梁炜菘短信到:如果有机会,欢迎你来北京,我们可以共同探讨,一起进步。当然我也常去g市,你们系主任是我的老同学,下次再去时你要做导游,尽地主之谊啊!

很爽朗的感觉,桑离看到了,很开心,急忙回复:那是一定的呀!欢迎您来g市,更期待您对我提出批评和意见,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

这就是桑离和梁炜菘的开始。

属于移动信号的时代,联系变得越发简单直接,并且隐蔽。

甚至一开始的时候,连送桑离手机的沈捷都没有意识到,梁炜菘的威胁,已经开始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时候,悄然渗透,步步逼近。

那时的沈捷,还处在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对桑离这么好的阶段。

或许不过是出自对一个漂亮小女孩的占有欲,或许不过是满足于和一个阅历简单的女孩子在一起时的那种放松,总之他倒是很清楚自己内心深处的那种强烈的感觉就是要对桑离好—桑离开心的时候,他就觉得很开心;桑离笑容灿烂的时候,他就忍不住也笑起来。

他知道,自己和桑离在一起时,不需要去算计很多事。

比赛结束后,他带桑离去了苏州。

老城区里,没有高楼大厦,只有小桥流水,灰色的瓦、白色的墙、蜿蜒的河……站在寒山寺并不高的钟楼上,隔着夕阳,能看见整个老城静谧得流光溢彩。还有留园、拙政园、狮子林中的那些“疏漏透”的太湖石、那些乌黑铮亮的“美人靠”、那些亭台楼阁、那些梅兰竹菊,依次走过时,带着江南温润的湿气,在阳光下盛开点点光斑,美好得不像真的。

他们就这样在江南初冬的阳光下走过,手牵手,偶尔说几句话,更多时候是在感受那份安静与温存。

后来走累了,沈捷便松了领带在湖边的太湖石上坐下。桑离也跃跃欲试地想找石头坐,沈捷却伸出手拉过桑离,揽到怀里去。

桑离不好意思,微微挣扎一下,抱怨:“大庭广众之下,不要拉拉扯扯。”

沈捷瞥她一眼,揉揉她的头发:“小姑娘你真是不识好歹,石头上那么凉,你不怕肚子疼?”

桑离一愣,脸迅速红一下,嘴硬:“那我们可以去走廊上坐坐,那里的椅子那么长。”

沈捷笑了:“刚才看见鱼就大呼小叫的不是你?去那边坐着可没法喂鱼了啊!”

桑离鼓鼓腮帮子,眨眨眼不再答话,只是在沈捷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了,兴致勃勃地往水里撒面包屑。只要看见鱼群争抢,她便兴高采烈,捎带着也弄了沈捷满身的面包屑,不过既然他懒得埋怨她,她自己也就更加懒得帮他拂去。

那是十一月,初冬的午后阳光里,沈捷就那样安然地揽着桑离坐在湖边,看红色鲤鱼成群结队,在初冬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时不时还能听见桑离带着孩子气的感叹声“啊好大的鱼”、“啊那条金黄色的好漂亮”……倏忽间,他甚至有种奇怪的想法,觉得如果一辈子都这样,抱着他的小姑娘,一起悠闲地晒太阳,一定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这个念头稍纵即逝,沈捷为这自己的这种突发奇想感到惊讶。他侧一下头,看看渐渐慵懒地伏到自己身上的小丫头,忍不住微笑。

其实,桑离倒一直很清楚:沈捷就是对她再好,他们也没有未来可言。

虽然桑离始终觉得自己很年轻,婚姻是无比遥远的一件事,可她也不再是当年单纯的中学生,她知道,能做沈捷妻子的那个女人,可以年轻,但一定要有相当的阅历、相当的能力—沈捷一向不待见花瓶类女子,对政策婚姻似乎也嗤之以鼻,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会娶一个比肩携手的“战友”。

每念及此,她会有些许的怅然,但并没有多么强烈的痛苦,她把这解释为:自从离开向宁,她就把自己的爱情给了音乐。从此,她不会再爱上任何男人。

二十出头的年岁,半生不熟的年华,以为了解自己实际上却对自己都一无所知的一个年纪里,青春本身就是自以为是的一件事—这也是后来桑离才知道的,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会在那时候伤害那么多人的原因。

回校后,桑离看见的第一张红榜就是贴在音乐楼外宣传栏上的“祝贺我院音乐系桑离同学在全国xx声乐比赛中获一等奖”。她凝视了那张红榜大约有半分钟的时间,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这张榜这么久,然而她知道,沿着宣传栏的方向看过去,宣传栏后的那棵梧桐树下,她曾经亲手葬送过自己的爱情。

她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寒风里的红榜,直到身后响起说话声:“桑离,这就是你想要的?”

桑离回转身,看见不远处的甬路上站着已经几个月没见过的穆忻。

有那么一会儿,她们谁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对方。

过了一会儿,穆忻才走近几步,寒风吹起她搭在肩头的白色披肩,她伸手按住了,再顺手紧一紧浅灰色大衣的领口—其实她也一直是个漂亮的女孩子,相比桑离而言少了几分妩媚,多了一点英气。

她的目光,从来都是平静中有透彻—顾小影说过,有这样目光的人总有一天会成大器。虽然未来尚有些遥远,但桑离知道,穆忻真的比所有人都更容易看懂她的内心。在穆忻面前,没有必要撒谎,更不需要找借口。

“桑离,你觉得这样,值吗?”穆忻再开口,她的眼神冷冷的,可是神情中却含有让桑离无法忽略的悲悯。

“什么是值?”桑离淡淡地笑着答,“跟着感觉走,不好吗?”

“感觉?”穆忻笑了,微微带着嘲讽,“桑离,如果真的跟着感觉走,也就不会有今天了。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其实是因为你跟着的不是感觉,而是一种畸形的理智。你以为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事实上,你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

桑离深深吸口气,缓缓开口:“穆忻,我以为你会干脆点,直接给我两巴掌。”

穆忻似笑非笑地看着桑离,两只手紧紧攥着披肩的角,过会儿才说:“桑离,你为什么不认为我之所以不给你这两巴掌,不过是因为我怕脏了我的手呢?”

桑离突然笑了,那笑容带着绝望也带着自弃,同时还有那么多的决绝:“穆忻,你肯对我说这些,已经是极大的恩赐了吧?以你那样原则性极强的性格,就算是想拯救我,都不会承认。可是对不起,连我自己都不打算救自己了。”

她转身,从穆忻身边走过,走过去的刹那,穆忻听到她说:“穆忻,谢谢你。”

那一瞬,桑离没有看见,穆忻的眼圈红了。

可是桑离知道,肯指责自己的,才是朋友。

因为,艺术学院这样的地方,许多人都习惯了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由于每个人在自己的领域里都是极为优秀的,所以尽管对其他领域毫不了解,却并不妨碍他们在属于自己的舞台上过着花团锦簇的生活。那么相应的,每个人都热爱自己所从事的艺术门类,对其它门类虽不鄙视,却也未曾有接近的愿望。

而教学成本的昂贵、艺术教育的特点等又导致各系之间互选课程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再加上各系都习惯了在组织学生活动时各自为政,渐渐的,系与系之间就越来越疏远,同类别的系之间还相互轻视,使“文人相轻”的古训继续发扬光大……于是,综合艺术院校的优势无法发挥,反倒成了形象化的藩镇割据。

在这样的背景下,或许很多人都会对桑离报以鄙夷、疏远的态度,却并不会表现出来。甚至很多人在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都不自觉地对她穿什么衣服、背什么包以及这个女孩子究竟是不是真的漂亮更关心一些—对别人来说,桑离的人品与选择是她自己的事,“美女嫁豪门”的故事既然算不上艺术学院里的个例,自然犯不着投入更多关注。

就连桑离所在的音乐系,虽然很多人都很失望,也恨她破坏了音乐系的名声,可是如果面对面遇到了,仍然会貌似热情地打招呼,道些不咸不淡的寒暄……

所以,尽管桑离选择了一条被很多人唾弃的道路,可是除了被407扫地出门后的孤独与空虚,她没有感觉到任何压力。

这固然是一种人际关系上的圆滑与成熟,可是,又何尝不是一种冷清?

你好、你不好,都没有人关心。而肯关心的人,又被你亲手关在门的那一边……

关门的瞬间,或许只是脚下的一小步,却是人生的天翻地覆。

寒风里,桑离快步走远,不再看身后穆忻的背影,她边走边仰起头,深深呼一口气,看空气中一团团的白雾模糊了视线。

而她的心,也在那一刻被寒冷的空气冻得越发硬实—好像一颗砸不烂的小铁球,沉甸甸地坠在那里,决然地告诉她,不可以回头,绝对不可以回头。既然选择了,就走下去,是她要的,是她期待的,所以,永不可以回头!

那年那月,她的确是这样在心底里发誓的。

搬出学校的学生公寓后,桑离住在沈捷为她买的房子里—距离艺术学院三十分钟车程的社区,十栋楼全都是小户型公寓,面积最大不超过一百平米。面山临湖的地理位置,让整个楼盘的价格都十分光辉夺目。桑离的这一间是六十五平米敞开式大一居,按照沈捷的意思本想买套大点的,但她拒绝了。

当时她想的是:越大的房子越空旷,小一点的,或许还可以当成一个取暖的窝。

仅仅是个窝,算不上家。

或许也是因为没有那种强烈的归属感,所以整套房子她没有提出任何装修意见。她需要的只是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架钢琴、几件家用电器……别的,无所谓。

只除了那个小小的阳台。

黑色铁艺的栅栏、正南的位置、铺了瓷砖的地面,在阳光的照耀下,很温暖。

她请人种了大盆的茉莉而后在花盆边放置了原木的圆桌和椅子。阳光晴好的午后,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书;夜晚,她闻着茉莉香听音响里传出的歌剧选段……这样的时光,她已经很知足。

沈捷常常会来,开着他价值不菲的宝马,停在楼下的指定车位。这样好的车、这样小的公寓,渐渐也会引起人们的好奇。比如某天桑离出门的时候就隐约听见身后有两个女子在嘀咕:看,这肯定是哪个有钱人包的“二奶”,所以得养在外边……

桑离不置可否地笑笑,连头都懒得回。

晚上讲给沈捷听,他脸色一沉,呵斥她:“别用这种语气说这种话!”

桑离正坐在床上看电视,听见这话,回头妩媚地冲他笑笑:“怎么了?生气了?我都没生气,人家又没说错。”

沈捷冷然道:“没说错?你也觉得你是我包养的?”

桑离想了想,才点点头,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也是啊,你都没结婚,哪来的‘二奶’,充其量也就算包养了个情妇而已。”

沈捷生气,摔门而出。

桑离看着被重重阖上的门,微微愣了一下,可是很快就若无其事地从床上跳下来,拎起睡衣进了卫生间,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那晚,当她把自己泡在洋溢着熏衣草气息的浴缸里,听着外屋电视里传来的“新年音乐会”上的歌声时,突然有些失神。

居然,又是12月31日了。

似乎不过就在两年前,当新千年的钟声敲响时,还有人在她耳边说“小离,我爱你……”

可现如今,那个人又在哪里?在做什么?

听南杨说他去了法兰克福。

法兰克福……如果不是因为他,她对那个城市全部的了解可能仅仅限于一种叫做“法兰克福烤肠”的食物。

可是现在,托网络的福,她知道“法兰克福是欧洲少数几个有摩天楼的城市之一,欧洲最高的十座建筑有八座在法兰克福”、“法兰克福不仅是德国的经济中心,同时它又是一座文化名城”、“这里是世界文豪歌德的故乡,歌德的故居就在市中心,有十七个博物馆和许多的名胜古迹,德语是官方语言,英语的使用也很广泛”……

她看着那些网络上色彩纷呈的图片,想象在着人来人往的街头、在灯火辉煌的美因河畔,或许随处都有他的身影。他从人群中走过,从微风里走过,从她正在浏览的图片背景中走过……那是有他的法兰克福,是因为他的存在而变得无比亲切的法兰克福。

她在水汽的氤氲中疲惫地闭上眼—现在,她连眼泪都不会流了。

那个新年,就这样悄然过去了。

直到清晨她睁开眼,看见躺在自己身边的沈捷时,还恍惚了一阵子—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昨晚他的拂袖而去是不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她的人生,从那时起就进入了无法回避的矛盾期—既带着就方向而言无比明确的目标,又带着就心态而言无力改变的浑浑噩噩……

梁炜菘就在这个时候出现。

那是过完年后不久的一个晚上,桑离正准备休息的时候收到他的短信:小桑吗?我在g市,明天就走,有没有时间出来聚聚,我们在“古藤”。

桑离先是惊讶,后来疑惑,之后是欣喜。

惊讶是因为没想到梁炜菘真的能记住自己这个人,疑惑的是这么晚了会不会不安全,欣喜则是因为看见“我们”二字,她才相信梁炜菘不是单独约自己。

那么,是不是说,在见到梁炜菘的同时还会认识很多圈子里的人?

桑离一下子就变得无比兴奋。

恰好那段时间沈捷去美国,桑离恢复自由,便在第一时间内果断地回复:热烈欢迎梁老师来g市,我马上到!

她猛地从床上跳下来,梳妆打扮,再换上一身能与“古藤”这样的高档茶艺馆相称的月白色短款旗袍,披一件米色薄羊绒大衣,便急匆匆地出了门。

当时,她并没有想到,梁炜菘这样的人到底是识货的—他只要打量一眼旗袍上的墨荷图案,便知道那件衣服来自怎样的品牌,参加过怎样的服装展,又如何因其考究的手工而成为真真正正的限量版。

当这样品牌的衣裳穿在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身上时,那便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桑离家非富即贵,从小就不拿钱当钱;另一种则是有人已经先下手为强,赶在了他梁炜菘的前头……

暗淡灯光中,梁炜菘眯一下眼,很不希望答案是后者。

可他到底是比桑离要老道多了,当着身边几个老朋友的面,他好风度地微笑着起身,与桑离握手,嘴里还热情地打招呼:“小桑来啦,快过来,给你介绍几个前辈……”

桑离看看面前那些都在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还有他们身边的女伴,一下子放心了,便笑语嫣然地随着梁炜菘的介绍逐一打招呼:“于主任好”、“林主任好”、“陈总好”……

打完招呼后,身边的几个人就纷纷站起身,把桑离让到梁炜菘身边坐下。

梁炜菘也丝毫没有名人的架子,一边和人聊天一边还好脾气地问桑离:“你想吃点什么,果盘怎样?”

桑离受宠若惊,内心的激动无法言喻,只能紧张地推辞:“我喝茶就好,真的,喝茶就可以……”

梁炜菘不理她,挥手叫来服务生,交待:“把刚才点过的那几种小点心再一样来一份。”

服务生领命而去,桑离激动地手足无措。

梁炜菘看出她的紧张,便随口与她说话,比如你现在跟谁学专业、将来怎么打算的……

桑离一边毕恭毕敬地回答问题,一边努力抑制内心的那些震动感—这是梁炜菘啊,是以前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梁炜菘啊,她们上课时就看过梁炜菘的演唱会vcd,谁能想到有一天能坐到一起,而且还是梁炜菘主动邀请她来喝一杯茶……

说话间小点心送到,梁炜菘一样样摆到桑离面前,道:“晚上吃太多东西是不好,不过这些都是很好消化的,不妨尝一尝,我看这边的小东西做得还算有味道。”

桑离急忙点头,双手接过小小的碟盏放到面前。

突然听见旁边的男人笑着说:“小桑,是吧?我可是看过你的比赛啊。”

桑离抬头看过去,是刚才被称作“林主任”的人,急忙笑着答:“让您见笑了。”

林主任摆摆手:“太谦虚啦,当时我们做那场比赛的电视转播,都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就能唱得这么好,后生可畏啊……”

梁炜菘也笑了,看着桑离感叹:“还真是后生可畏呢,那天连我都被吓一跳,你的老师有你这样的学生真是很幸福啊!”

桑离连忙笑着说些谦虚的话,却没想到又听见梁炜菘说:“如果我也有这样的学生该多好……哎小桑你愿意不原意给我当学生啊?”

桑离愣了。

看她呆呆的表情,林主任大笑:“老梁你不要吓唬小孩,你看你把小桑吓的,人家心里肯定在想这个老头盼学生盼疯了吧,居然敢撬别人的墙角。”

于主任也笑:“老梁你老喽,人家小姑娘谁愿意跟个老头子上课啊!”

梁炜菘也大笑:“你们两个老东西还说我,我还不到四十岁好不好,你们都是快奔五十的人了。”

陈总听到了,指着梁炜菘对其他两人笑道:“这小子不像话,当初咱们才比他高两个年级。”

室内顿时响起一阵阵怀旧的笑声。

桑离却在笑声里持续发愣:梁炜菘要收自己为徒?天啊这是真的吗……幸福怎么来得如此突然?

那晚是梁炜菘亲自送桑离回家。

到了楼下,梁炜菘还半开玩笑地说:“小桑啊我就不送你上楼了,半夜三更的影响不好,你上楼后开一下窗让我看看,这样我也放心。”

桑离难捺内心的激动,急忙点头答应。

她快步跑进电梯,冲进家门,再飞快地开窗,从九楼的窗口向梁炜菘挥手,梁炜菘看见了,也挥一下手,这才离开。

那晚桑离失眠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可还是压抑不住内心那一阵阵涌动着的兴奋。

果然是德艺双馨的艺术家呢,桑离开心地想:为人正直、才艺出众……而且居然肯收没有任何背景的自己为徒!

就这样,那天桑离直到天亮才勉强睡着,就连在梦中,她梦见的都是梁炜菘。

于是,梁炜菘这个人就这样进入到桑离的生活中:短信、电话、出差时的面对面……渐渐,桑离再看见梁炜菘的时候都不会紧张,而是闲适地与他谈天,有时开个小玩笑,甚至去他的房间唱歌,再听他指出自己的不足。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两人已经变得十分熟悉,熟悉到即便偶尔梁炜菘开几个稍稍有些过界的小玩笑,桑离也不会多想。

只是渐渐的,艺术学院里就有人传言说桑离和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梁炜菘“过从甚密”。桑离听到时还不在乎地笑了笑,也不去解释。她仍旧是按时上课,更加勤奋地练习,只要有时间就去上海找叶郁霞……她仍旧是那个用全部热情去唱歌的女孩子,面对她这样做不了假的成绩,周围的人尽管鄙弃她的人品,却也无法对她的才华视而不见。

时间飞快地溜过去,七月的时候梁炜菘要到桑离家乡的那个小城演出,当他得知桑离家住该处后,顺口提了提,那场晚会的节目单里便加上了桑离的名字。

桑离再度受宠若惊!

沈捷或许也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可他没空深究—那段时间沈捷父亲的身体出了问题,便和夫人一起去美国治病。沈捷作为独生子不得不美国、中国两边跑,几乎精疲力竭。

于是桑离在向沈捷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沈捷也不过是疲惫地点点头,说了句“好机会,去吧”,之后立即沉入梦乡。

见他没有反对,桑离也就更加珍视这次对她而言极其重要的机会。几天后,沈捷前脚离开,桑离后脚就收拾好行装坐上了梁炜菘的车—似乎是演出单位给他配备的专车,蓝白相间的小标志令桑离很是感慨了一阵子“人和人为什么差距就这么大”的问题。

演出也并没有什么悬念—桑离不仅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的演出项目,也在给梁炜菘做小跟班的过程中认识了很多权贵。作为沈捷亲手调教出来的高徒,桑离在场面上的表现自然也没有给梁炜菘丢脸。

不过,梁炜菘在满意之余也更加认定了桑离的身份:出身平民家庭的女孩子,因为漂亮,故而有机会站在一个足够富有的男人身边。算是见过些世面,但终归还只不过是个孩子。

这个认知令梁炜菘在遗憾之余也有些满意—倘若桑离是颗青涩的小核桃,那恐怕更难控制。现在这样的桑离已经走在成为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的路上,相比而言有许多话已经不需要他梁炜菘说得多么透彻,点到为止即可,反倒省了不少力气。

不过梁炜菘也是个很怪的人—他一向不喜欢在别人的地盘上对女孩子下手,他很不喜欢那种由于陌生而导致的安全匮乏感。所以他也在等,等待找一个契机,名正言顺地带桑离去北京,去他的地盘上做他喜欢做的事。而在此之前,他倒宁愿扮演一个带有父性的师长形象。

也正是因为这个,在演出结束后,他很通情达理、和蔼可亲地提出:桑离应该回家看看,总不能学大禹,过家门而不入吧?

桑离倒是觉得无所谓—那个家对她来说回不回都一样,况且如果她能预料到回家后将要面对的风暴,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回去。不过当时她预料不到这些,而梁炜菘的建议又十分人性化,所以桑离还是在返程前的那个早晨回了家。

也是因为适逢暑假,所以当桑离推开自家院子的门时,居然一眼就看见了南杨。

桑离顿时感到这绝对是个意外的惊喜。

正在院子里一边刷牙,一边研究一丛月季花的南杨也听见开门声,下意识地回头看,突然愣住,几秒钟后才有些迟疑又有些惊喜地说:“小离?!”

“哥!”桑离终于绽开久违的笑容—那样明媚那样舒心那样畅怀的笑容,直接冲到南杨跟前,给了他个大大的拥抱。

南杨也不避讳,急忙漱了口,笑呵呵地看着桑离问:“你怎么回来了?”

桑离笑着答:“回来参加演出,临走之前回家看看。”

话音未落,便听到身后有人冷冷地说:“你还知道这是你的家!”

桑离回头,直直撞上田淼的目光。

桑离微微有些愣住了,可是很快就开始反击,她也冷笑:“从我生下来这里就是我家,至于你……难道你觉得这是你的家吗?”

田淼气结,恶狠狠地扔下手里刚买回来的早餐,瞪着桑离大声道:“你还真说对了,我还真没觉得这是我家,我何德何能,可以和你这样的人做一家人?我丢不起那个人!”

“淼淼,住口!”常青听到了院子里的吵架声,急忙走出来,喝住田淼,然后也有些惊讶地看着桑离。

“小离,你回来了?”常青好声好气地问。

“常姨。”桑离冷冷地打个招呼。

“你还知道回来?”不知什么时候桑悦诚也走出屋来看着桑离,脸色阴沉。

院子里的家庭危机一触即发。

还是南杨,每次都要担负消防员的职责,他看看四周,笑着开口:“小离,你放暑假了吗?”

他好奇的往后看:“怎么没拿行李?”

桑离神色平静,也微笑:“我回来演出,昨天晚上在体育馆的演唱会,稍后就走。”

南杨脸上有忍不住的遗憾,想了想才说:“我还以为你这次会在家多呆会儿呢。”

“不在家也好,”桑悦诚黑着脸,“就没见过有这样做儿女的,上大学三年,一共在家呆了不到十天。桑离你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吧?”

“我姓桑,爸爸,”桑离回头,笑容明媚,“其实我觉得姓什么都无所谓,可是那时候我还太小,我说了不算。”

“啪”地一声,桑悦诚把手里的杯子摔了个粉碎。

院子里有短暂的安静。

是田淼先打破这种安静:“桑离,听说你和向宁师兄分手了?可是怎么不见你带新男朋友回来啊?”

桑离突然脸色一沉,冷冷盯着田淼:“你想说什么,一起说完好了。”

“不是想说什么,我只是复述一个事实,”田淼若无其事地摊摊手,“真不巧,向师兄的同事恰恰是我师姐,而向师兄本人又是我们院赫赫有名的人物,所以他被人甩了的消息很快就流传开来。不过客观点说,被包养这种事在哪个学校都是有的,所以大家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只是有点想不通,向师兄这种人在挑女朋友上怎么也会瞎了眼?”

她冷笑:“桑离,你知不知道,你这就叫‘人尽可夫’?”

“田淼,住口!”南杨低喝一声。

可是田淼看看他,只是用鼻子“哼”了一下。

“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桑悦诚气得有些哆嗦,阴沉地盯着桑离。

“是!”桑离嗓音清脆地快速回答,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她说的没错,爸爸,我和向宁分手了,因为我被一个有钱人包养了。”

她的眼神似乎有些空洞,可是脸上的笑容盛放如阳光;声音好听,却又隐含一些阴冷。

所有人都惊呆了。

“桑离,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几秒钟后,桑悦诚从巨大的震撼中清醒过来,一边吼一边抄起门边的笤帚劈头盖脸揍上去。就在其他人尚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桑悦诚手中的笤帚已经重重落在桑离身上!

那一刻,桑离也愣了,但眼神里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悲壮。她没有丝毫的闪躲,只是低头捂住脸,就那么乖乖站在原地任桑悦诚打!

终于还是南杨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紧紧握住桑悦诚的手腕,语气焦急:“叔叔,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小离是唱歌的,打坏了怎么办……”

“唱个屁歌,”桑悦诚打红了眼,暴吼,“就是因为唱歌才唱成这样的,我早就说过搞艺术的没几个好东西,你们都不听,你们还帮她!你给我放手,南杨,你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揍!”

南杨却铁了心不松手,只是语气也急了:“叔,她是你女儿啊,有问题咱好好说不行嘛,桑离她还小,她还不懂事,咱们可以劝她啊!”

“劝?”桑悦诚哆嗦着指着桑离,瞪着南杨,“你劝个给我看,要是能劝得住,还能有今天?”

“叔—”南杨张嘴又要说话,却被桑离猛然间发出的喊声打断。

“都给我闭嘴!”

一声大喝,刹那间令所有人都愣一下,不约而同地看向桑离。

只见她头发乱了,胳膊上被笤帚抽到的地方渐渐泛红,有的地方还破了皮,渗出血丝来。然而她瞪大眼,一点眼泪都没有,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冷冷地扫视所有人。

她伸出手,指着面前的人,字字句句都咬得无比清楚:“我,桑离,今天在这里发誓,从此以后,我绝不会再回来,不会再让大家看见我这张丢人现眼的脸。”

她略略舒口气,看看田淼,再看看桑悦诚,声音清冷:“我两年前就年满十八周岁,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而二十周岁也可以和任何人结婚了。所以,从现在起,我和谁在一起,是不是被包养以及以后还要被谁包养,请大家不要放在心上。毕竟,我跟谁上床,那是我的自由。”

她微微眯起眼,看一眼眼前已经有些呆若木鸡的人们,笑得森冷:“和你们无关,和任何人都无关!”

说完,她转身就走,不带一点留恋。

南杨一愣,急忙追出去,与此同时桑悦诚把手中的笤帚狠狠扔下门口,大喝:“滚!”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桑离的高跟鞋与门口的青石板撞击时发出的“嗒嗒”声。

桑悦诚看着桑离的背影怒吼:“桑离,你从现在开始就别姓桑!我桑悦诚本来也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他看不到,听见这句话的刹那,桑离只不过嘴角一撇,冷冷一笑,随即加快了步伐。

南杨直到五百米外的路口才追上桑离。

“小离,”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拽得她回过身,看见她的眼底还是那么波澜不惊,南杨一阵心疼,“小离,听我说几句。”

桑离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看着南杨。

“小离,你如果有什么难处……”

“没有!”桑离语气平静地打断他,“哥,你们都中了电视剧的毒了吧?其实是我心甘情愿的。那个人对我好,也有钱,而且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为富不仁……噢对了,还挺帅。所以,你放心吧!”

她仔细看看他,终于微微一笑,踮起脚,在南杨的错愕中,轻轻吻上他的脸颊。

“哥哥,再见。”她轻轻说完这句话,便挣开南杨的手,快步跑向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演出团下榻的酒店。

而在南杨的眼中,那个匆匆走远的背影,就好像一道丝线,从此拴住他全部的惦念。

这就是我们的曾经。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还年轻,我们追逐这世上光彩夺目的一切,希望有朝一日能站在最显眼的地方受万人敬仰。为此,我们可以放弃亲情、友情、爱情,以及其他。

可是我们忘记了,高处不胜寒。

想要站在最显眼的地方,就要做好曝光的准备,要在别人好奇的目光里学会没有隐私、每日做秀地活着。当然,还要忍得住别人的好奇、议论、谩骂、中伤……以及,所有那些看不见的黑手。

站在高处的人,或许拥有全世界,可是,却未必拥有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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