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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再见,我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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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后来,也正是这跌宕起伏的生活告诉了桑离:站在高处的人,假使有一天从高处落下,那么,他拥有的,可能也只剩他自己。

除非他在走向高处的过程中,还记得保留灵魂深处那些最真纯美好的东西。可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若想简单地活着,这又是多么不可能的事。

原来,简单生活,才是大福气……

上午九点半,站在凤凰山殡仪馆的灵堂里,桑离想到这些,突然有些恍惚。

隐约,那些旧事、那些故人,还是在她沉寂的记忆里,影影绰绰,起起伏伏。

或许,从来没有消失,也毕生无法湮灭。

这样发呆的时候,常青就站在桑离身边,她也不说话,只是神情哀戚地看着悬挂起来的遗照沉默。

灵堂里那么安静。

此时,所有等待吊唁的人们都等在灵堂外—桑悦诚服务过的大型国企至今保存着许多机关作风:专门的治丧小组忙前忙后地摆花圈、放鲜花,灵堂外有穿黑裙的姑娘在发放小白花,还有几个小伙子来来去去地引导外面的人排队。只有家属站在灵堂里,等待追悼会的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常青扭头问桑离:“马煜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桑离愣一下,低头说:“他出国了。”

这样说的时候其实有些忐忑—她都不知道如果她说她压根没有告诉马煜,别人会怎样想?

常青看桑离一眼,深深叹息:“小离,其实大家都不瞎的,你心里想什么,你以为只有自己知道?”

桑离不抬头,只是看脚尖。

常青缓缓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九岁,现在一转眼,就是近二十年。早晨给你爸爸化妆的时候,我就想,我今年也五十一了,年过半百才知道过日子其实是件顶简单的事。两个人能相遇,能在一起,是缘分,就一定要珍惜。因为我们都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突然发生的事,转眼间就把一个人从你身边带走。所以,就算你们感情再好,‘天长地久’也不现实,生活中的变数太多了。那么,能一起相互依靠的时候,就好好地在一起吧。”

桑离微微偏一下头,掩饰住眼里的那些泪水,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常青说:现在,不是她不爱,而是当年少时的爱情与长大后的温情相遇,她自己都拿不准,要往哪边走?

她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可是静静的,什么消息都没有。

田淼说过的,她会给桑离打电话。

可是三十六个小时过去,桑离仍然不知道,沈捷的手术有没有成功?

正发呆的时候,门口响起说话声。桑离和常青抬头,就看见马煜急匆匆走进来,一直走到她们面前,带点焦急地开口:“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一边说一边微微喘息,整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

桑离和常青都愣了。

过几秒钟,常青先反应过来,眼圈又红了:“辛苦你了,这么远还赶过来……”

桑离却愣愣地看着马煜,天热,他脸颊上有汗水落下来,却顾不上擦,而是把行李箱放在一边,转身紧紧握住桑离的手,看着常青说:“对不起,来晚了,什么忙都帮不上,您看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常青迟疑一下,从身边拿起一朵小白花别在马煜胸前,再拿起一块象征亲属身份的黑布,套上马煜的胳膊,用别针在袖子上别紧了,有些哽咽:“去道个别吧,上次那么匆忙,他总说没看清你长什么样子。”

说完她便转过身去擦眼泪,桑离也终于忍不住,任泪水掉下来。

马煜表情凝重地拉过桑离的手,与她一起站到桑悦诚的遗体前,化了妆的桑悦诚看起来越发像是睡着了,桑离一恍惚,脱口而出:“爸—”

身后的常青猛地一震,抬头盯着桑离看:这个称呼,有多少年没听到桑离喊出口?

桑离好像也意识到什么,自己愕然地收了口。

还是马煜接过了她的话,也唤一声:“爸—”

桑离愣一下,扭头看马煜,却看见他神情肃然地看着桑悦诚,语速缓慢,像是发誓:“爸,您放心,我会对桑离好,一辈子。如果您在天有灵,请您保佑我们,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他紧紧握住桑离的手,他的目光那么虔诚,带着沉痛的哀伤,却也有最真挚的企盼。

寂静的灵堂里,桑离的泪水终于再度涌出来。

这个男人,他知不知道这样的誓言有多重?

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间、这样的逝者面前,他却如此郑重而庄严地许下一个一辈子的誓言?

他不怕吗?不怕那个叫做桑离的扫把星,不怕她可能带来的噩运?

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这个一直被自己当作一个影子一样偶尔想起来、偶尔又会忘记的男人,他真的铁了心,不想只做她生命中的那个配角?

哪怕她把爱给了向宁,把不忍给了沈捷,他却仍然站在那里,在她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告诉她:他在等,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转身,就会看见他的怀抱。

是有温暖,有爱,有家,有笑声,有琐碎而真实的幸福的怀抱。

追悼会后,是马煜捧着骨灰盒,与桑离、常青一起去往骨灰存放室。

常青有些难过:“都说入土为安,小离,你应该把你爸爸送到你妈妈身边。”

桑离却静静地答她:“阿姨,我想,如果真的要爸爸选择,他可能更希望永远陪着你,毕竟这么多年,他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有过日子的感觉。”

常青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桑离,桑离急忙解释:“您别误会,我只是觉得,爸爸更想等着……”

说不下去了,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正确表达自己的善意。

还是常青先握住了桑离的手,有些哽咽:“小离,你不用说了,我明白。”

她抬头,看着桑离,含着泪淡淡地微笑:“谢谢你。”

她吁口气,欣慰地看着桑离和马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们就和淼淼一起合葬我们吧,这样,到了天上总还算是有个伴儿……”

她仰起头看天空,骄阳似火,似乎就要烤干了人的眼泪。

桑离看着常青发间一点零星的白色,突然那么心酸。

当晚,是已经冷清了许久的桑家第一次亮起晚餐的灯光。桑离正和常青一起准备晚饭时手机响,她拿起来看,是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手术成功。

发信人:田淼。

一颗大石,终于落了地。

桑离在厨房里长吁一口气,常青看到了,随口问一句:“有事吗?”

桑离摇摇头:“没有。”

常青探头看看屋外的马煜,转身把桑离往外赶:“你出去陪陪马煜吧,陪他上街转转,或者去海边看看。”

桑离还要说什么,常青却执拗得很,仍旧还是把桑离推出门。

是傍晚了,海边城市的风已经开始微微的凉。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做晚餐,行人也在忙着往家赶。桑离和马煜肩并肩在街上走,偶尔桑离会指给马煜看:这里,是我小学同学的家;这里,是我小时候和南杨捉迷藏的地方;这里曾经有个纪念碑,不过后来被移走了……

马煜安静地倾听,偶尔嗯嗯啊啊地答应几声,时光静谧,是难得的安然。

中间途径一家小书店,桑离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回身拽马煜的胳膊,问他:“我们进去看看好不好?”

马煜点头,信步随她走进去。书店不大,外面一半多是当月的杂志,里面几个有限的杂志,摆放的也都是些畅销书。

桑离一排排地看过去,突然,视线就凝固在了一处。

马煜站在她身后翻一本《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许久不见身后有响动,回头,就看见桑离一个人呆呆地盯着书架上的一本书看。

柔和的淡色封面,隐约的玫瑰图案,衬着右上角黑色的书名:《芬芳岁月》。

封面左下角是一家三口的照片:中年男人风度翩翩,身边的女子雍容高贵,身后站着英俊的男孩子,两手搭在父母肩上,笑起来的样子阳光灿烂—倘若这样的情景算不上“天伦之乐”,那么还有什么能衬得起这四个字?

或许也是见桑离对这本书过于关注,看店的年轻女孩子走过来热情地介绍:“这本书不错啊,旁边艺校的学生好多过来买的。梁炜菘嘛,本身就是名人,他老婆又是这么有钱,以前都不知道啊,看了才知道原来有钱人也可以过得这么幸福。艺校的学生说买这本书不光可以了解偶像的生活,还可以当作是服饰指南来看,里面有梁炜菘老婆的照片,一身名牌,可漂亮了……”

桑离不说话,只是紧紧盯着那本书,过很久才伸手取下来,捧在手中,翻开内页。

梁炜菘—真的就是那个梁炜菘,知名男高音歌唱家,音乐学院声乐系主任、教授、学科带头人、硕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若干知名大剧院的签约艺术家……

赵倩华—也真的是那个赵倩华,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服装设计师,掌管着包括服装、化妆品、家居用品等十几个行业在内的家族产业,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名门之后……

这样的两个人,四十几岁的年纪,结婚二十年,一起写一本书,插了大量的生活照,加上那些不知道从哪里雇枪手写出来的煽情文字,居然也真有人买?

桑离的唇角渐渐浮上冷笑,马煜有些惊讶,便也拿一本《芬芳岁月》翻看。

店员还在聒噪:“买本吧,不错啊,梁炜菘的歌多好听啊,前几天电视上还播他的访谈,他学生都上台说他人可好呢,德艺双馨……”

德艺双馨?桑离冷笑。

多么可笑的骗局—这样的一个男人,站在舞台上衣冠楚楚、玉树临风,人人都说他德艺双馨,可是有几个人能想到他居然会是个衣冠禽兽?!

结婚二十载,和妻子貌合神离—赵倩华不是不知道梁炜菘是个什么货色,可是她居然可以忍?!

居然,这对虚伪透顶的夫妻还能写这样一本看上去情深似海却只有知情人知道他们完全是在扯淡的书?

红口白牙啊,他居然就好意思这样写:“如今,二十年过去,我才知道事业上的全部成功都抵不上家里的那盏灯光—那是我在这世界上最爱的那个女人,站在我身后,无论我走多远,都会留上的一盏灯光……”

这他妈的完全就是在放屁!

他最爱的那个女人……他爱的女人多了去了,每个被他剥过衣服的女人他都爱!每个漂亮点的女人都要被他想尽办法剥光衣服!

桑离一边看一边气得哆嗦,马煜有点心惊肉跳,扔下书就拖桑离往外走。店员看他们不买书,马上就冷下脸来,没好气地“哼”一声。

直到走出店门,马煜停住脚步,伸手一把将桑离拉进怀里,桑离一头撞上去,“呜”地哼一声。然后便把头埋在马煜怀里,任他拥着自己站在街角,一动不动。

她的身体还是有轻微的哆嗦,马煜叹口气,伸手轻轻拍她的后背,低声唤她:“桑离,过去了,真的都过去了,有些人,总会遭报应的……”

听了这话,桑离猛地抬头,眼圈红红地瞪着马煜看,眼里有委屈也有惊讶。

马煜低头,轻轻吻上她的额角:“我不知道你曾经发生过什么。不过,该忘就忘了吧,毫无意义的东西记着也没有用。你生活好了,就是对某些人最好的报复……”

他的声音那么温暖,桑离忍不住抱紧他,脸孔蹭上他衣裳的时候,那些昔日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

她真的不甘心。

为什么有些人要受到致命的伤害,有些人却可以笑得这么无耻?而曾经,那个贪婪的她、虚荣的她、毫无礼义廉耻的她,怎么就能让他们这样的无耻之徒得逞?说到底,是她的贪婪,是她的虚荣,是她的少不更事,是她的急于求成,是她错了,所以怨不得任何人。

初秋的风里,桑离在马煜怀中仰起头看天空,止住那些行将泛滥的泪水,终于把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都化成一个苦笑。

追悼会后的第三天,桑离和马煜坐上返程的飞机。两小时的航程,下飞机时是傍晚,马煜没有问,却直接把桑离送到医院。

看见医院大门的时候桑离微微一愣,马煜笑了,他空出一只手拍拍桑离的头顶:“一路上都心神不宁,还不赶快去看看?我要去展厅看看布展的事情,晚点再跟你联系。”

桑离有些内疚:“对不起。”

马煜却握住她的手:“不要担心,吉人自有天相。”

桑离的眼眶胀一下,使劲眨几下眼,把酸涩的感觉冲淡。尔后抬起头看着马煜,微微一笑。马煜看到了,只是再紧紧握一下她的手。

那晚,桑离始终都陪在沈捷身边,而沈捷一直都没有醒。

消毒水味道浓郁的医院里,桑离怔怔地看着沈捷的睡容,脑袋里天马行空地想着那些旧事,突然觉得,这貌似短暂的三年,这近在咫尺的人,都恍如隔世,也遥不可及。

十点多的时候手机屏幕发出亮光,桑离低头,看见马煜的短信:下楼,我在一楼大厅。

桑离抬头看看沈捷,看他还在睡,便轻手轻脚出了病房,小心地关上门,走向电梯间。等电梯的过程中桑离有些纳闷—马煜来这里干什么?

电梯到一楼,一开门,桑离就看见马煜手里拎个纸袋,正仰头看墙上贴的宣传画:一楼是妇产科病房,宣传画上画着一个孩子在母亲肚子里成长的全过程,马煜看得专心致志,连桑离走到身边都没有听见。

“看出心得了吗?”桑离从后面拍一下马煜的肩膀,马煜一愣,回头看桑离,笑了。

“我给你带了晚饭,”他笑眯眯地抬抬手,指指纸袋里的餐盒,“你喜欢的点心。”

他拉她坐到一边,一样样往外拿:南瓜布丁、红豆炖奶、蟹黄汤包、水晶虾饺、翡翠烧卖……

桑离瞪大眼:“你疯了,这么多,谁吃得完?”

他递给她一瓶纯净水,道:“谁说都给你吃了?我也没吃晚饭。”

桑离惊讶:“你在忙什么?”

“雕塑展,大家都在忙,我也不好意思走开,”他一边吃烧卖,一边顺手往桑离嘴里塞个虾饺,看桑离两腮鼓鼓的,便笑出来,“像个青蛙。”

桑离冲他翻个白眼,咽下去,喝口水问:“你又把yoyo一个人扔在家里?”

“她睡着了,”马煜三口两口吃完食物,拍拍手站起来,“再说我这不是过会儿就回去了嘛。”

“你来这里,就为给我送点心?”桑离一边吃点心一边问他。

“错,是为了和你一起吃点心,”马煜伸个懒腰,看桑离一眼,“前阵子太忙,没顾得上照顾你。当时就怕你以为我小心眼,结果你心眼还真不大,回家那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怎么,以后的所有事你都打算自己扛?”

他站在她对面,弯下腰,手撑在膝盖上,用无奈的眼神直视她:“虽然是我情敌住院了,可好歹我也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你把我当义工行不行?”

桑离突然哽住了喉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马煜直起腰,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挥挥手:“我走了,不用送了,你上楼吧。”

走了几步他回头,看桑离还站在原地,便笑着指指自己的眼睛:“你有黑眼圈了美女,韶华已逝,保重啊!”

然后快步走出病房楼大门,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桑离顿时哭笑不得。

回身准备上楼,等电梯的时候听到有人唤她:“桑离!”

桑离回头,刚好看见田淼手里拎个塑料袋走过来。她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么晚了,大家怎么一个接一个的来医院报到?

田淼撇撇嘴,笑一笑:“看来,我这人真不适合发善心。”

她扬扬手,亮出手里的塑料袋,里面赫然是几个快餐盒:“我本来还打算给你带点夜宵。”

桑离感觉到有暖流突然上涌,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好。

“打住!”田淼看出桑离的眼眶有点红,急忙抬手制止,“别这样,我不习惯。”

桑离笑出声,却见田淼的表情变得有些犹豫,桑离纳闷地看着田淼,见她终于叹口气:“你现在这样,我都不知道该帮谁。”

“什么意思?”桑离不明白。

“我不知道,是该帮他留住你,还是推开你……”田淼看看桑离,迟疑了很久,终于还是说,“你不要告诉沈总是我说的……我知道,沈总在手术前,曾经签过一份遗嘱。”

“遗嘱?”桑离心里一紧—沈捷,你真是做了最坏的准备?

田淼语气平静得像是复述一件寻常公事:“沈总的遗嘱上说,如果他手术失败遭遇不测,所有七间离园的经营权全部转到你名下。不过现在手术成功了,离园他会继续打理下去……只是,以后他会把以你名义设立的基金还给你,由你支配。”

“基金?”桑离惊讶地看着田淼。

“是的,‘桑离爱乐基金’,本身为不动本基金,每年使用投资收益支付项目支出。基金的年度奖励支出金额是三十万元人民币,用于奖励在声乐方面有突出才华的艺术院校在校生,”她停下来,摇摇头,“桑离,看来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这个基金应该不止一次奖励过你的师弟师妹们。”

桑离目瞪口呆。

电梯下来了,开了门,阖上,再上去……如此往复,桑离和田淼却仍站在一楼大厅,面对面地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田淼又叹息一声,把手里的塑料袋往桑离怀里一塞,转身离开。

桑离回到病房,推开门,沈捷还在沉睡。

她坐在沈捷床头,看他缓慢而均匀的呼吸,突然有些歉疚。

她说过要陪着他的,可当他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却不是她。

他那时,会不会因为她的不在而有些许失望?

她忍不住轻轻俯下身,伸出双臂搂住他随呼吸微微起伏的身体,把脸静静地贴在他耳侧。

枕头很软,枕巾很迅速就吸收了不知道从哪里渗出的冰凉液体。

长夜漫漫。

然而你还活着,这多么好。

沈捷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三四点钟,一睁眼,就看见伏在床边的身影。他忍不住轻轻笑一下,她睡着了,看不到,他便也不敢动,怕吵醒了她。

他只是凝视着桑离的脸,闭着的眼睛,微微颤动的睫毛—他的小姑娘睫毛那么长,加上卷卷的发,这样近距离地看上去,真像个洋娃娃。

其实过了也没多久,桑离醒来的时候很显然是被她自己吓醒的: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全身猛地一哆嗦,像弹簧一样弹一下,惊惶地扭头看沈捷。刚睁开的眼睛里还有鲜明的血丝,沈捷愣一下,才想起来她或许是从家乡回来后就直接来了医院。

或许,从他住院以来,喜欢睡美容觉的她连一晚上的好觉都没睡过。

沈捷觉得自己心里漫出柔软的疼。

桑离看见沈捷大睁的双眼,也愣一下,伸出手在沈捷面前晃一下,像是自言自语:“醒的?”

沈捷笑了,声音温和:“活的。”

桑离又愣一下,随后迅速换上凶神恶煞的表情,伸出手捏住沈捷的脸:“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敢不好好活着,我—”

突然哽住了,瞪大眼看着沈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沈捷笑了,他抬起手,捉住桑离的手,十指交握,他的掌心有浅浅的温暖。

他说:“小姑娘,能再看见你,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他微微闭上眼,声音低得像呓语:“以前,我常常梦到你……”

桑离低下头,伏在他胸前,眼里又有液体渗出来,渗到被套上,泛出消毒水的气息。

早餐后,两人一起看电视。

所有频道按一圈,除了电视广告就是韩国偶像剧,沈捷兴致缺缺,桑离也眯着眼有些昏昏然。

突然不知道转到哪个频道,正播出一档不知名的都市言情剧,一个年轻女孩子对另一个女孩子说:“你最喜欢他什么?”

被问话的女孩子仔细想想,答:“气势,我最喜欢他的气势,很强硬,有大将之风。”

……

桑离微微愣一下,回头看沈捷,却发现他也在看她。

对上她的目光后,他笑了,突然问:“桑离,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有。”她的目光不闪不躲,明净透彻地直视着她。

他心里一暖,情不自禁便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她真的长大了,她的眉眼,她的神情,她的气韵……原来,沧桑写在脸上时更是一种风情,而不单单是些许皱纹。

他忍不住问她:“那你喜欢我什么?”

她略为迟疑一下—是啊,我喜欢他什么呢?

大概过了很久,她才答:“我喜欢你偶尔很柔软的目光。”

他愣住了。

桑离却低下头,轻轻靠在他身边,不再解释,只是专心致志看着电视。

似乎很用心。

却只有桑离自己知道,她眼前晃动着的,不是电视屏幕上的影视新秀,而是那年那月那个生气勃勃的沈捷。

那时候,他携她走在盛大的宴会厅里时,不管是微笑还是寒暄,都在彬彬有礼之余透露出一种强硬的气势,让她下意识地总会想起那句词,叫做“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然而,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又从来都是温和宽容的,就好像那时候她教他打“斗地主”,她恨不得把他炸开花,而他就算手里有再好的牌都不舍得甩下去。他陪她玩,顺着她,由着她高兴,哪怕把自己手里的牌拆得七零八落。他看她的眼神更像在看一个孩子,而他纵容她的样子总会让她想起,如果他将来有个女儿,真是不知道会被溺爱成什么样子……

忘记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称呼她为“小姑娘”。

或许,那时他真的是把她当作自己最珍爱的小姑娘,尽管,她那时并没有理解,而他,也没有意识到。

想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又想起那本《芬芳岁月》,心底细密的恨再次蜿蜒着爬行,一路爬到心脏,噬咬出尖锐的疼痛来。

梁炜菘、赵倩华……如果不是认识你们,我恐怕还不知道,这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一种人,至贱无敌!

老人们说,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了鳖亲家。

原来真是这样—畜牲,只有遇见了另外一只畜牲,才可以情投意合!

2

桑离第一眼见赵倩华的时候,并没想到她是梁炜菘的太太。

简单的白色丝质衬衣,搭轻飘飘的红黑灰三色条纹丝巾,深灰西裤,看上去更像是写字楼里的白领。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举手投足间却充满成熟女人的风致。

是在仲悦大堂,桑离陪沈捷往外走,梁炜菘和赵倩华拿到房卡往电梯间走,迎面遇见的瞬间,桑离甚至脱口而出一句:“梁老师好!”

所有人都有些许的诧异。

还是梁炜菘最先反应过来,微笑着看桑离:“小桑,你怎么在这里?”

桑离看看沈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沈捷微微一笑,伸出手:“梁先生,您好!久仰了。我是桑离的男朋友,我叫沈捷,也是这里的总经理。”

梁炜菘有些来不及掩饰的错愕,只是下意识地与沈捷握手,身边同时响起温柔的问话声:“炜菘,你也不介绍一下?”

梁炜菘回过神来,便笑着介绍:“这是我太太,赵倩华女士。”

又指指桑离:“陆子彬系里的学生,今年全国歌唱比赛的一等奖,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陆子彬是桑离所在音乐系的系主任,也是梁炜菘的大学同学,他这样介绍,桑离听得敬畏,赵倩华听得放心。

果然,赵倩华就笑得更加亲近一些,也伸手给桑离道:“很高兴认识你。”

桑离却是在受宠若惊之余有些艳羡地看着赵倩华,与她握手的瞬间又发现她腕上的那块手表赫然就是浪琴的新款。

心里的那种感觉很复杂:一点点羡慕、一点点好奇、一点点惊讶……

直到互相告别,随沈捷上车,桑离还是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看了看赵倩华消失的方向。沈捷看到了,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笑着问桑离:“不至于吧,她有那么漂亮吗,让你两眼放光?”

桑离情不自禁地感叹:“好有味道的女人哦,风情万种,可是又不妖冶,气质那么好,简直就是高贵……”

“打住,”沈捷觉得好笑,“你难道不知道有味道的女人一定都已经不年轻了,最好看的女人就是还没有味道的女人吗?”

桑离已经被他绕晕了,茫然地看着他。

沈捷一边开车,一边空出一只手敲敲桑离的头顶,看桑离一脸怨怼地闪到一边去,才无奈地笑:“味道这东西可以后天培养,清纯的气质倒是一去不回。可是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二十岁的时候想拿清纯换韵味,三十岁的时候再哀叹自己老得快……”

桑离体会不到他说的这种情感,不理他,只是在想梁炜菘怎么会和妻子一起来g市?

后来才知道,梁炜菘的妻子赵倩华是著名的服装设计师,也是大公司的总裁。这次来g市是为了参加旗下某品牌服装专卖店的开幕式—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步行街上,寸土寸金的位置,临街的三层店面,透过和墙面同样宽度的落地窗能清楚看到内里的布局:一层女装,二层男装,三层晚礼服及婚纱……美轮美奂,富丽堂皇。

桑离也曾多次从那家店门口经过,抬头看一看橱窗里的衣裳,总是忍不住感叹“层次”的重要性—你是什么层次的人,自然就有机会认识什么层次的人,甚至,就可以从怎样的层次里挑选配偶。

彼时,桑离眼里的梁炜菘和赵倩华,都是人上人。

只是,每想到他们的时候,她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带自己走上音乐道路的恩师郭蕴华。

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天冷了,在那个临海的城市,郭老师你生活得习惯吗?

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的内疚好像变成一个个小水泡,汩汩冒出来。

和向宁分手后,桑离遇见过郭蕴华一次。

那是在一次大型演出上,排在桑离后面唱独唱的女孩恰巧就是郭蕴华现在所带的学生,她比桑离大一岁,已经读研一。彩排的时候桑离总觉得这女孩子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见过。

不过那女孩子也是很开朗的性格,在后台等待上场的时候就滔滔不绝地给桑离讲:我导师人特别好,她今天也会来,他们一家都是特别好的人,我现在的男朋友就是我导师介绍的……逢年过节总是去她家吃饭啊,郭老师的烹饪手艺很高的,唉,女人啊,为什么可以如此完美……

桑离微笑着听她讲,眼里渐渐就有了湿意。

正聊天的时候有人进来,两人一起转身,就迎面撞上郭蕴华微笑的脸,她看着自己的学生开口招呼:“晓竹……”

突然顿住。

她有些惊愕地看着桑离,脸上的笑容顷刻间凝固,桑离的笑容也有些发涩,只是惴惴地站起身,低低唤一声:“郭老师……”

旁边的女孩子愣住了。

过会儿,还是郭蕴华先微笑着问:“桑离,你现在还好吗?”

她的笑容一如往常般和煦,桑离快速眨眨眼,告诉自己—不能哭,一定不能哭,妆会花掉的,千万不能哭……

她只是微微低下头,不敢看郭蕴华的眼睛:“我很好,老师,您还好吗,还有向叔叔……”

郭蕴华终于叹口气:“我们都很好,可是桑离,你就不问问……向宁好不好吗?”

那个名字横空出世的瞬间,好像一道霹雳,一下子就戳穿了桑离的心脏。

桑离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郭蕴华走近一步,拉住桑离的手,她脸上的笑容似乎含了太多身为一个母亲的苦楚,她轻轻叹口气说:“向宁一直没有回来过,他说忙,可是我们想,他是害怕回来吧……”

她的手,还是那样温暖的、干燥的,好像妈妈的手。

桑离低头,压抑不住心底的那些酸楚—在桑离人生中至关重要的十六岁,曾经是这双手带她走近音乐,走上这条路的啊!

桑离声音有些哽咽:“对不起,老师,我对不起你们,我让你们失望了。”

“失望是不假,”郭蕴华叹息,伸手抚上桑离盘起的发髻,“我和浩然最怕的就是你的今天,而你还真的就走到了今天。”

她的声音透出无奈与哀凉,甚至还有浓重的缅怀与作别意味,她说:“桑离,我们曾经真的是把你当女儿的。”

“砰”地一声,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倒塌了。烟尘弥漫间,桑离感觉到自己被飞扬起的时光碎片呛得窒息。她泪眼朦胧抬起头,却看见郭蕴华松开手转身往外走。

她背对桑离,声音涩然:“可是,向家也真的不能容你了,桑离。我知道向宁忘不了你,如果可以的话,即便他回国,也请你不要再见他了。”

苦涩又带着拒斥的语气,冰冷的逐客令……在那一刻桑离似乎看见漫天黑色的绝望,如一张网,缓缓拉开。

可是,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她除了一口口把眼泪往心里咽,再也做不了其他的。

也是这时,她才想起眼前的女生就是多年前在少年宫时与她一起唱合唱的女孩子何晓竹。

只可惜,当她抬头看见何晓竹眼底了然的轻蔑时,她便知道,所谓的“他乡遇故知”,只能化作一场冰冷的漠然。

不过,作为一名优秀的歌唱演员,桑离不会把任何情绪带入演出中。

她近乎完美地诠释了唱段,她的笑容灿烂,不仅契合了演出的主题,更征服了台下贵宾席的一干人影。演出结束后,领导与嘉宾上台逐一与演员握手,那些鼓励的话语、那些热情的赞扬,都似乎在告诉桑离—你看,这就是你要的,而今,你也确实得到了。

她很努力,压下心底的不快乐,换一张笑脸给所有人看。

嘉宾队伍中,也有梁炜菘。

他走在最后一位,途经桑离身边时还用和蔼的语调说了句:“小桑不要走,晚上一起坐坐。”

桑离笑着点点头,答应了。

不过令桑离惊讶的是,那晚梁炜菘没有选幽静的茶室,反倒选了一处嘈杂的酒吧。

桑离在酒吧门口等他,看见他便纳闷地问:“梁老师,咱们不能喝酒吧?”

梁炜菘显然心情很好,爽朗地笑,边往里走边答:“突然想找个热闹地方感受一下,想了想,这个时间大概也只有这里最热闹了。”

说话间两人进了酒吧,晚上十一点,的确正是热闹的时候。服务生迎上来,把两人带到靠近角落里的座位上。那里虽昏暗,却能把整个小演出台窥得一览无余。

桑离好奇地坐下,看梁炜菘抬手召唤侍应生,她自己则兴高采烈地研究一个装色子的小罐。梁炜菘点完饮料,回头看见桑离在玩色子,左手握住桑离的手,右手掰开她的手指,取出色子来,自己攥在手里把玩。梁炜菘的手碰触到桑离时还微微滞一下,桑离有些起疑,却不动声色。

她只是很灿烂地笑一下,迅速倾身过去,学梁炜菘的样子再把色子抢回来。

她笑嘻嘻地:“大人不能和小孩抢东西。”

她的笑容拿捏得十分到位:既有孩子的天真,又有女人的妩媚。

梁炜菘也笑,边笑边说:“你这个小孩真有趣,居然不怕我,不像我那些学生,整天投诉说我不会笑,对他们太严厉。”

“严师出高徒嘛,”桑离笑着说,“要是我能有这样的老师,做梦都要笑出来。”

“叶郁霞的学生也不错,”梁炜菘转转手中的茶杯,似无意间的提及,“沈捷原来是秦砺中的儿子……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居然随母姓。秦董最近好吗?”

“不知道,”桑离实话实说,“我没有见过他。”

“哦,”梁炜菘看看桑离,“沈捷没带你去见过他父母?你不是他女朋友吗?”

“女朋友就要见家长吗?”桑离皱皱眉头,微微往后一靠,倚着沙发靠背看梁炜菘。

梁炜菘点点头:“也对。他们家的家风一向很宽松,在有钱人家里倒是很难得。”

话题一转,他接着问:“你快毕业了吧,怎么打算的?”

桑离答:“可能会去上海吧。”

“上海……也不错,”梁炜菘若有所思,“想过来北京吗?”

桑离看着梁炜菘,脑筋转得也很快,笑着答:“那您得帮我。”

梁炜菘也不是省油的灯,只是笑着说:“如果需要投资,你会让沈捷帮你吗?”

是个很明显的试探—他可以帮桑离,却不希望桑离转身再借助沈捷的实力。

桑离也不笨,装作很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梁老师,您看,大约需要投资多少?”

梁炜菘伸出一只手,攥成拳晃了晃。

桑离倒抽一口冷气:“十万?”

梁炜菘点点头:“你应该知道,一个好平台是远远超过这个投入的。”

他笑笑:“何况这还是内部价。”

桑离也笑了:“那我可真没钱,沈捷也不会帮我的,因为他要回上海仲悦总部了—如果我在北京,这像什么话?”

梁炜菘大笑:“小朋友,你还真是个小朋友啊—这么好的机会你也舍得放弃?沈捷再能干,不过送你去读研究生,或者去歌舞剧院做合唱演员。我帮你去最好的歌舞剧院,将来有机会去最好的音乐学府进修,甚至出国深造。再回来的时候,你可就是中西合璧了。”

桑离心里一震,若有所思。

梁炜菘看出桑离的动摇,微微一笑:“不过上海也不错,女孩子嘛,有个安定的归宿是最重要的。”

他瞥桑离一眼:“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

这句话准确地指向桑离最不确定的一环—她究竟算是沈捷的什么人?既然并不是最终归宿,那现在当有个更高的台阶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要不要踩上去?

最好的歌剧院、最好的学校、最简捷的路途……梁炜菘不是在骗人,她相信他做得到。只是,她没钱,沈捷不愿掏钱……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出路吗?

段芮说过的:男人可以用来做踏板,却不能用来做饭碗。

可是,沈捷愿意被自己当踏板吗?如果不愿意……那自己岂不是在找死?

酒吧里很吵,声音嘈杂得让安静惯了的桑离头晕。梁炜菘倒是悠闲地看着舞台,桑离循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正唱歌的是个年轻女子,长发挡住半边脸,但能看出很漂亮。她的声音不像很多酒吧歌手那样微微的粗犷沙哑,反倒清清亮亮,唱外文歌曲的时候更是好听得很。

梁炜菘看她目光中有好奇,便微微靠近一些,告诉她:“那是老板娘。”

“什么?”桑离大吃一惊,看看梁炜菘,再仔细看看舞台上的女子。

“真的,”梁炜菘靠在桑离身边,放松地坐着,已经全然不是舞台上那副穿着黑色演出服打领结的形象,“她开始唱歌的时候还不是老板娘,不过当了老板娘就只能玩票了,哪个做老板的能让自己的女人整日抛头露面地去唱歌?”

若有所指的语气让桑离更觉得添堵。

可是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

以仲悦这样的背景,沈捷的母亲功成名就时都不得不离开舞台,自己这样的,又算什么?

所以,无论沈捷是不是真心的,无论他是否愿意接收自己,她都不会有更好的未来了。

他们的交易,不过是促成了他们的接近;他们的接近,却最终会毁了她的梦想。

喧嚣热闹的酒吧里,桑离冷下脸,不发一言。

回去的路上,梁炜菘送桑离,慢慢地踱步,似乎是在牵制桑离满肚子的急躁。

过马路的时候,梁炜菘似不经意地伸手揽过桑离的腰,像是护着她不被快速驶过的车伤到,桑离一愣,却并没有说什么。

就这样过了马路,拐到回家的岔路上,梁炜菘的手却还是没有从桑离的腰间放下来。桑离也不说话,只是在揣摩梁炜菘的心思,她有些拿不准:梁炜菘这样的人和沈捷应酬的那些朋友有本质区别吧,他有美貌的妻子、傲人的财富、声名显赫的地位……他什么都不缺,怎么会对自己这样的小女生下手?难道,仅仅因为自己年轻?

终于走到小区外,梁炜菘没有进去,只是笑了笑道:“桑离你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他松开手,抬手瞬间轻轻把桑离脸颊边吹乱的发丝拂到耳后,桑离愣一下,却没有其他反应。

梁炜菘眼睛里微微跳一小丛光芒,好像受了什么蛊惑一样,微微俯下身,在桑离耳边轻声道:“钱其实不是问题,关键在于你是不是真心想进这一行。如果你想让我帮忙,就给句准话。”

说完,他直起身,微微笑一笑,后退一步,挥挥手:“我回去了,你再好好想想。”

桑离沉下目光,直直看着他乘出租车离去。

那一瞬间,桑离知道,自己不需要掩饰了。

不需要装作什么都不懂,也不需要装作不在乎—他到底还是看透了她,看透她想要什么,看透她现在得不到什么。

关键在于她是不是真心想进这一行—他明明已经看出来,她有多么迫切地想要那一切。

可是,沈捷会放手吗?

想到这里,桑离倒抽一口冷气,好像到这时好像才发现:他们的交易,从开始的时候,就缺少一个期限。

毕业独唱音乐会就在这样矛盾又纠结的情况下来到了。托沈捷的福,不是省会堂,而是省电视台的演播大厅。桑离知道现在人们看她的目光应该和当年大家背地里看骆晶是一样的,但是她冷笑着想:就算人们的目光再鄙弃,还不是要送鲜花给自己?

不为别的,单就因为她是若干次全国比赛的一等奖,是叶郁霞的学生,且,今晚甚至会有梁炜菘来捧场。

笑贫不笑娼啊……

桑离嘲讽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桑离你已经“娼”到一定境界了,所以才有机会跟这样的名家学唱歌,才有勇气在人们的指点与议论中扬长而去,才可以用不断精进的技艺去堵别人的嘴……到底是自己畸形,还是这世界畸形?

想到这里,她对着镜子笑一笑,而后整理一下妆容,在主持人清越的报幕声响起之后迈着最从容优雅的步伐走出去。她看着台下一片乌压压的人头,昂起头,露出一个明媚自信的笑容。

是在那一瞬间,她知道了自己的决定—她从来没有放弃最初的那条路,她要走下去,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音乐起,她全情投入地歌唱,从《春之声》到《教我如何不想他》,从《乘着歌声的翅膀》到《夏天最后一朵玫瑰》……掌声响起的瞬间,桑离微笑谢幕,她知道,自己的演出很成功。

她只是不知道,她和沈捷在一起的时间,是否进入了尾声?

演唱会结束后,桑离一直在琢磨怎么跟沈捷提出自己要去北京这件事。

晚上,沈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桑离一边削苹果一边突然问:“叔叔,你今年三十五岁了吧?”

沈捷本来在看财经报道,听见这话的瞬间有点咬牙切齿,看了桑离一眼道:“告诉过你不要叫我叔叔。”

桑离笑,看着沈捷说:“叔叔,说起来咱俩的属相都一样哦?”

沈捷斜眼看看桑离,见苹果削完了,等她放下刀就一把拽到自己怀里,勒住她的腰,认真看着她年轻的脸孔,纳闷地问:“除了我比你大十二岁这件事,你还想说什么?”

桑离啃一口苹果,问他:“你怎么一直不结婚?”

沈捷愣一下,笑了:“怎么,等不及想嫁给我?”

“没说我!”桑离翻个白眼,把苹果举到沈捷嘴边,看他咬一口,才问,“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你爸妈也不催你吗?”

“他们催他们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沈捷看着电视,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那你迟早是要结婚的吧?”桑离继续问。

“你到底想说什么?”沈捷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正视桑离。

“我想说—”桑离喘口气,看着沈捷的眼睛,难得的严肃,“我要去北京。”

“北京,”沈捷有些纳闷,“叶老师那里上过那么长时间的课了,现在才想去北京?”

“梁老师说可以帮我推荐,”桑离隐去了梁炜菘话里的另外一些信息,“大概要花钱吧,人家也不能白帮我啊。”

沈捷仔细看看桑离:“我下半年要回上海总部,你去北京……你的意思是咱们分开?”

桑离一愣,这话真被他说了后反而有些隐隐的难过与不舍得,便嗫嚅着没说话。

沈捷松开手站起身,略顿一顿,才回身对桑离说:“你让我想想。”

“当初是你说帮我实现梦想的,”桑离趴在沙发扶手上,带点委屈地脱口而出,“我想去北京。”

沈捷仔细看看桑离的眼睛,清澈的眼神里流光溢彩,仍旧是充满了希冀,忽然有些心软。

“我考虑一下给你答复,”沈捷似轻轻叹了口气,“给我点时间想想怎么做。”

桑离没有再说话。

只是那一晚,沈捷忽然像是爆发了潜在的力量,下了死力进出于她的身体。

汗水流下来,落在她胸前,灼热得好像沸腾的熔岩。她仰头,看着他黑亮的眸子,伸出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愉悦里抬起上半身,狠狠咬上他的肩!

浅浅血腥味迅速弥漫开,她的眼里渐渐蒙了雾气,而他终于重重落下,伏在她身体上。

眩目的白光散去,她伸手抚上他的背—仍是紧实的肌肉,三十五岁,正当好年纪。

他总要有他的生活吧,他的家,他的妻儿,他平静踏实的一切。

那是上流社会的生活,充斥着上流社会的规则……她没有良好的出身,现在更没有干净的灵魂,那个世界,与她无关。

她在黑暗里闭上眼,只能感到片刻后他便离开她的身体,撤离瞬间的空洞带着倏然而至的凉意,贯穿了她的皮肤、骨肉、血液,甚至心脏。

夜色中桑离翻个身闭上眼,模模糊糊就要睡过去。中间隐约感觉到沈捷洗了澡,回来躺下。床垫颤动的瞬间她好像梦见了有什么东西,像绯红色的雾气一样,荡漾着,飘浮着,泛起些许花香,弥漫开来……

她一定是还没有睡着,因为她的大脑中突然跑出了那首《花非花》: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学声乐的学生大概都知道这首歌,本是白居易的诗,后来被黄自谱了曲,成为了著名的艺术歌曲。桑离初学时极喜欢歌里的意境,便去查阅这首诗的典故,这才知道:居然,这首诗是描写妓女的!

是因为唐宋时代的旅客招妓女伴宿,妓女大多夜半才来,黎明即去。时间那么短,对旅客来说就好像只是做了一个春梦。而那梦里的女子则像清晨的云,消散得无影无踪。

想到这里,桑离猛地从黑暗中睁开眼!

她恐惧地看着四周漆黑的一切,突然发现: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些?!

难道,就连她自己,都在心里把自己当作一个妓女?

想到这里,她一下子窒住了呼吸,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捂住胸口使劲大口呼吸。

沈捷吓一跳,也坐起来拥住她,紧张地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长长舒口气,闭上眼,疲惫地靠进他怀里。她感觉到他的手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小声说:“睡吧,小姑娘,好好睡一觉,别想那么多……”

而她,在他的声音里,也真的沉沉睡去。

年后,梁炜菘也开始快马加鞭地催:小桑,你如果要来北京,就要抓紧了,还有半年多就毕业,你不能这么不着急啊!

单看他发给她的短信,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个伯乐相马的过程—几多器重、几多厚爱,怎么看怎么是长辈对优秀青年的指点。

大概只有桑离知道,梁炜菘那些隐约的小想法。

隐约—是因为她也拿不准自己的判断究竟对不对,毕竟,梁炜菘在一个声乐演唱专业的学生心目中,大约就是神祗。

不过好在,沈捷从来都不是一个拖沓的人,仅仅几周后,他便告诉她:你去北京吧。

那天是情人节,他带她去外面吃晚餐,西餐厅里的气氛很好,他突然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吓了桑离一跳。

答案揭晓的时候,因为过于出乎意料,桑离甚至怀疑自己幻听。

她有些犹疑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沈捷拿起杯子抿口酒,看着她说:“你去北京吧。”

他的语气沉着冷静,没有愤恨也没有开玩笑的成分,桑离有些意想不到。

“那你呢?你不是要回上海?”桑离愣愣地问。

沈捷却笑了:“还好,你还记得我要去哪里。”

他把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推到她面前,微微笑着说:“好在京沪之间的航班比较多,如果我闲下来就去看你。其实这样也好,我一旦回了总部,一定会很忙,也没有时间照顾你。”

再伸手点点那个盒子:“这个,送给你的情人节礼物。”

桑离忍不住灿烂地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开心地拆盒子上的缎带,再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制的盒子,看见盒子里居然躺着一个小巧圆润的茶壶!

看着她纳闷的眼神,沈捷便耐心地给她讲了“曼生十八”的典故,讲了“圆珠壶”底的铭文,讲了他隐晦的担忧与含蓄的嘱咐……而桑离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沈捷,第一次觉得沈捷对自己而言好像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交易方或者一个叔叔那么简单。

就这样,在沈捷的默许和梁炜菘的鼎力支持下,桑离成为了那年音乐系唯一一个签到首都知名艺术团体的本科毕业生。梁炜菘也的确没有食言,作为一个著名歌唱家,同时也是文化艺术部门的领导,他的行政职务使他不过简单说几句话,就让桑离获得了极好的栽培。

于是,那年九月,新人桑离获得了参加一出大型歌剧表演并扮演某小角色的机会;转年一月,新春巡回演出季,她清新靓丽的形象使她获得了巡演中女二号b角的机会;三月,电视台新上一档推出声乐新人的专栏节目,她年轻、漂亮,一期节目后就开始走红;七月,她毕业一周年之际,庆“七一”系列活动中她甚至拿到了一个独唱的机会,表现颇为不俗……

这时的桑离,用四个字形容就是“春风得意”—面对cctv的摄像机,她的笑容,通过卫星电视,传遍千家万户。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这中间发生过多少事。

桑离抵达北京后,梁炜菘的触角终于全面舒展开。

他约桑离喝茶,约桑离泡吧,带桑离去看音乐会,偶尔也在沈捷为她租的房子里教她唱歌。他并不在乎这个房间里多出来的男性气息,反正对桑离这样的女孩子他自认为看得很多,从来也没打算天长地久,玩一天算一天,那她最后属于谁,他梁炜菘也并不是很在乎。

他只是在乎,要怎样才能快点得到她。

因为他看得出来,桑离不傻,对他也充满戒备。

或许,这种戒备也是一种权衡,好像在权衡这种付出究竟是否值得。他觉得这女孩子的心思缜密得好笑,便趁每一次接触的机会给她洗脑,也算是给她吃定心丸。

比如他教她唱歌的间隙,就会好像不在意地问她:“沈捷最近没有过来?看你都很闲的样子。”

桑离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是轻描淡写地答:“他也很忙。”

梁炜菘笑了:“追女孩子可不是这么追的,他这样就不怕你被别人追走?”

看着他好像长辈一样慈祥的目光,桑离甚至有些迷惑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梁炜菘看看桑离,随手按几下身边钢琴的琴键说:“毕竟是女孩子,总要有个归宿,如果沈捷真下了决心,你也该催催他,该见家长也是要见的吧。”

桑离脸色一沉,心里恨梁炜菘又说到自己和沈捷都小心绕开的话题上,便沉了脸不说话。

梁炜菘看看桑离,心里渐渐有了数,便开口邀请:“我下周要去大连演出,你想不想去?”

桑离眼一亮:“可以吗?那我们团里怎么办?”

梁炜菘笑得风轻云淡:“这有什么难,我跟他们打招呼就是。”

桑离按捺住内心里那些隐隐的不安,强迫自己只为这样的机会感到开心。

过一周,梁炜菘的招呼果然起到作用。

团长和颜悦色对桑离说:“团里现在人手紧张,也派不出人去。你是新人,去锻炼一下也好。”

听上去好像还是她多么伟大地拯救辛勤工作的同事们于水火,然而做这行的都知道:演出也是有三六九等的。总有一些演出不仅等于公费旅游,还收获颇丰,更何况还是和梁炜菘这样的人一起同行呢。

于是,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开赴大连。沿途梁炜菘摆出了一个和蔼长者的面孔,对小字辈们关怀得无微不至,若不是桑离总觉得他有些别的企图,也一定会和其他人一样感激得热泪盈眶。

演出时间并不长,只一场。因为有了官方背景,自然十分顺利隆重地结束。整个演出和应酬过程中,桑离都跟在梁炜菘身边,人前人后地被介绍是梁炜菘“大学同窗的学生”,于是还有人开玩笑要桑离喊梁炜菘“大师伯”,总之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然而,待人潮散去,海边的星海广场上,梁炜菘便不再是方才长辈的模样。

他站在桑离身后,在浪头打过来的时候轻轻一拉,桑离便惊讶地跌进他怀里。他低下头,呼出的热气在桑离耳边凝结,桑离全身一凛,瞬间僵住。

推开还是忍受?揣测成真的刹那,桑离的大脑迅速进入死机状态。

他的手当然不会老实,一路滑入她的风衣衣襟,再滑进衬衣里,触到她皮肤的刹那,那手微微一顿,之后便在她纤细的腰际流连。桑离面无表情,只是看着远处的海洋,一声不吭。

她的沉默显然鼓励了梁炜菘,他伏在她耳边,呼吸渐渐变得粗重,箍在她胸口的胳膊越来越紧,似乎要把她揉碎。她还是不说话,梁炜菘也就不说话,他们就这么沉默着在广场边缘听潮起潮落,背对着身后流光溢彩的街道,用秋天长长的风衣挡住男人不轨的手。

桑离感觉到身后男人越来越兴奋的情绪,可是她也知道,一旦她拒绝,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在北京那样陌生的城市里,沈捷不在身边,向宁一刀两断,田淼老死不相往来……她认识的人,都不是她的依靠。

只有梁炜菘,虽然也算不上是一个依靠,却确实给了她很多关照。他们是典型的相互利用关系,她需要梁炜菘的提携,梁炜菘觊觎一个年轻女子的美貌。

你看,这世上的事,就算龌龊,也龌龊得如此公平。

于是,那天,桑离就真的沉默了整晚。

梁炜菘的手,修长的拿乐谱、弹钢琴的手,一路游走,从腰际往上到胸口,再沿胸线滑向有紧致肌肤的后背,又一路滑向腰后,顿住,抽离,掀起裙摆,继续游移……

隐约的呕吐感泛起,是因为事件本身的恶心。桑离的大脑中飞速转圈—这样肯定不算强奸,那是算猥亵?

可是,这当中并没有强加于对方意志的情况发生。在双方共同认可的情况下,一个未婚女子和一个有妇之夫,这样有悖人伦的事,又算什么?

好在,不过是摸一摸,又不会少块肉……

甚至,也没有觉得多么对不起沈捷……

既然这样,那就随便吧。

翻滚着乌黑海水的广场边缘,桑离仰头,闭眼,唇边漾起奇异的笑容。

梁炜菘看得痴迷了。

事实证明,梁炜菘果然是个变态的畜牲。

那晚,他彬彬有礼地送桑离回房间,彬彬有礼地告退,在他的彬彬有礼中,桑离甚至都要以为刚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然而第二天乘飞机回北京,梁炜菘送桑离回家。深夜,电梯间旁边的安全通道里,相似的戏码再次登场。

随后是又一次的演出、又一次的见面,于是这样恶心的一幕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第n次上演!

桑离真快要疯了!

因为到这时她终于发现,应付一个强奸犯或者一个奸夫,都比应付一个变态容易得多!

对一个强奸犯,你可以正当防卫;对一个奸夫,你可以获得愉悦;而对一个变态来说,你压根就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吗?!

而最可怕的就是这个—他不出手,你也永远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真正出手。他就好像一个钓鱼的人,那鱼钩颤巍巍地起起落落,在水里带着银光晃动,可是每当你要咬钩的时候,那钩子就迅速撤掉了。这样的次数多了,由不得你不抓狂!

所以,到这时,桑离已经完全有理由相信:梁炜菘要么是存在生理障碍,要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性心理变态!

抓狂的日子里,沈捷终于挤时间飞到北京,当桑离在北京国际机场出口处看见沈捷的刹那,几乎就要哭出来。

于是,沈捷就有幸带着满腹惊喜看见他的小姑娘箭一般冲他跑过来,目不斜视地撞进他怀里,两手紧紧搂住他的腰,死也不松手!

显然男人们大多都吃这一套—喜多于惊的同时,沈捷已经自动把这个动作理解为“距离产生美”或者“小别胜新婚”!

而那一晚也真的很美妙—沈捷再次惊喜地发现,他那从来都是呈被动状态的小姑娘,居然也增加了些许主动色彩!

她“呜呜呀呀”地小口咬他,算不上疼,反倒刺激了他的肾上腺素分泌;她紧紧抓住他,那怀抱密集得好像一秒钟都不能分开;她依偎在他怀里的时候一定要缠紧他,似乎唯恐他突然飞走……沈捷对桑离目前的状态真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他甚至有点小小的得意:看来把她一个人扔在北京也是有好处的,因为不分开恐怕就不会体会到他的重要性。

继而,他就联想到桑离以前那副不愠不火的性情终于可以被颠覆了,或许再过几年,他真的可以考虑带桑离去见父母—也是这段时间的分别让他发现,现在他真的离不开他的小姑娘了,如果能够永远在一起,或许真是件不错的事。

不过,这些想法他并没有告诉桑离。

他甚至都没有明确地告诉她:小姑娘,我爱你。

所以,在他笃定了他们之间感情的同时,他并不知道,他的小姑娘,正带着满心的惶恐与不安,走在离他越来越远的路上。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最先发现这一切不对劲的,是顾小影。

春节前,她随导师去北京参加文化部组织的一系列活动。在中国美术馆门口,顾小影呼啸着跑向桑离的同时,隐约看见送桑离来的那辆轿车上的那个司机,有熟悉的面孔。

她趁和桑离拥抱的瞬间仔细打量了一下那辆看上去很普通的车,终于在心里确定:车上的人不是沈捷,而是某个她一定曾在哪里见过的人,并且,这个人在发动车子的瞬间里看向桑离的那个眼神,很不正常!

于是,二人北京聚首时,顾小影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刚才送你来的那人是谁?”

桑离愣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反应这么快,但还是下意识答:“梁老师。”

“老师?”顾小影怀疑地咂摸一下,看看桑离,“人品怎么样啊?”

“外界盛传德艺双馨。”桑离脸上带些许嘲笑。

“实际上呢?”顾小影也有些变了脸色。

“实际上……”桑离想想措辞,“是个好演员。”

“明白了。”顾小影点点头,也笑了,“看来还真对得起国务院的特殊津贴。”

桑离也笑了,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在顾小影面前隐瞒什么—开始时是想以此试探顾小影的心理承受底线,后来却发现,这世上总有那么一种人,她坚信人性本善的道理,不吵架,不决裂,而是一心一意要用友情这种东西,固执决绝地把你往她身边拽。

顾小影,就一向都是这么个悲天悯人、爱心泛滥且十分执着的人。

“你认识他?”桑离边走边问。

“开始时没想起来,你说‘好演员’我就想起来了,”顾小影面带鄙弃,“亏我妈还那么喜欢听他的歌。”

随后话锋一转:“不过,桑离,你得离他远点。这种人路子野,别到时候你吃亏了都找不到治他的办法。”

桑离惊讶地看着顾小影:“怎么会这么想?”

“你不看我是干什么的?”顾小影微微一笑,“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我写那么多小说,哪个不是现实生活中最有可能发生的那一种?你还别不相信我的直觉—这种人就是疯狗,你顺着他还行,万一不合作,他会咬死你。”

桑离没有说话。

她的沉默,似乎令敏感的顾小影感受到了一些什么。

她不相信地看看桑离,抽一口冷气:“他对你做什么了?”

“还真没做什么,”桑离面无表情,“不过就是上下其手,但从不触及底线。”

说得太直白,顾小影张大嘴,被灌一口冷风,开始咳嗽。桑离急忙停下脚步拍她的后背,直到看见顾小影红着眼直起身,用一副“恨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看着她。

她的声音似乎都含了凄凉,她说:“桑离,差不多就行了,人知足才能常乐。你离开这里吧,去上海找沈捷去。如果他不愿意结婚,你就回g城来,找个学校做老师,再找个好男人把自己嫁掉,一起过简单平凡的小日子。人一辈子没有多长的,‘是非成败转头空’,开开心心地生活不好吗?”

桑离看着顾小影,在狭长的街道上,身边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风吹过来,鼓起脖子上的围巾,飘到脸上,马海毛的质地带来轻微的刺痒。

她清楚地记得,那天,她只是回答顾小影:“上了路,就停不下来了。”

顾小影也是第一次用那样悲痛欲绝的眼神看她,紧紧攥住她的手说:“桑离,你会后悔的。你明知道将来有一天,当你什么都有了的时候,你也会后悔的!”

桑离没有回答她,因为,那时候她已经搭上了自己的一切,就真的不甘心停下来了。

紧随顾小影之后发现状况不对的,是赵倩华。

那晚,梁炜菘约桑离去酒吧。桑离不喜欢那里的嘈杂,也不喜欢昏暗的灯光,更不喜欢嘈杂背景与昏暗灯光掩盖下的那只别人看不到的手—常常,在酒吧角落里,梁炜菘一手拿着酒杯,一手却在桌下逡巡。

然而从表面上看过去,他脸上波澜不兴,什么表情都没有。

桑离看着这样的梁炜菘,每次都恨不得真的学了巫蛊,诅咒他。

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赵倩华从天而降—她和几个朋友一起来泡吧,看见梁炜菘与桑离坐在一起的时候,目光只是一顿,便从容地掠过去,转而呼朋唤友地找座位。

桑离心里暗暗吃惊:赵倩华到底是没看到,还是压根就不在乎?

也是有恐惧的:被原配夫人撞个正着,就算没有什么都会心惊肉跳,何况两人中间也的确藏着猫腻,再掩饰也难免不做贼心虚。

果然,过一会儿赵倩华便寻个理由离开她们那桌,好像很随意地靠近过来,坐到梁炜菘另一边,只是那目光阴冷得吓人,语气也十分不悦。

见面第一句便是:“炜菘你这么闲啊?我们的新装发布会都不去,反倒有时间来泡吧?”

梁炜菘和颜悦色却并不刻意地安抚自己的妻子:“我们今天有演出,结束后一群同事一起来坐坐,刚才有两个有急事走掉了,我们也打算马上撤。”

赵倩华这才似笑非笑地看看桑离:“小桑?”

“师母好,”桑离做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连称呼都换成最安全的那一种,“我正准备走呢。”

“哦……”她点点头,“沈总最近没有来吗?”

“来过几次,他也很忙。”桑离很温柔地笑笑,这笑容不仅无害,反倒更像是个沉浸在恋爱中的小姑娘的笑容,赵倩华看到了,终于暂时性收起满身的尖刺。

“代我问他好,”赵倩华笑笑,“下次他来要告诉我们,我做东,大家聚一聚,将来少不了一起合作的。”

商人的头脑果然就是商业化的—桑离在心里感叹,借势道别,抓紧撤退。

她并不知道,她离开之后,赵倩华立即换上冰冷的语调,蔑视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说:“梁炜菘,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什么。你不要让我成为别人的笑柄,我便会给你无尽的支持。反之,如果你让我面子上不好过,我也绝对会让你体验生不如死的滋味。”

她挨近他,冷笑:“记住了,永远不要让我知道你招惹了别的女人。”

在她的冷笑声背后,是深夜酒吧里越来越喧闹的大环境。灯光昏暗,从后面照射过来,看不清楚赵倩华的脸。梁炜菘微微偏一下头,轻轻一笑,伸手捏住妻子仍然细致秀气的下巴端详着,没有说话。

在外人眼里,这样的两夫妻以及他们碰撞在一起的目光,就应该就叫做“深情款款”。

之后不久,新春演出季开始。

到这时,桑离已经成为了演出季的重要一员—她的演出项目从腊月二十三一直排到正月十五,除了大年初一,基本都是徘徊在各式各样的舞台上。

其实这样对桑离来说也是好事,因为沈捷必须回上海过年,所以只匆匆出现了一次,停留的时间也短得可怜。劳碌,对本身就痴迷舞台,又没有人陪的桑离来说,总好过闲时的凄凉。

而梁炜松在那段时间也恰好忙着参加文化部组织的一系列演出,有好一阵子没有遇到,桑离便更觉得“翻身农奴把歌唱”,心情顿时好起来。

只是,喜悦中她忘记了,这里,也是向宁所在的城市。

而短暂回国的向宁也没有想到,看一场演出,居然会遇见桑离。

人与人的机缘,真的是很奇妙。

演出票是别人送的。

某天的饭局上,一个在文化部门工作的朋友好心给大家派发免费的演出票,分到他这里还开玩笑:“要几张?几个女朋友?”

向宁也笑:“那就一张得了,免得我万一忘了带哪个去,再打起来,不利于后宫的安定团结。”

众人大笑,包厢里其乐融融。

也只有他一个人,语毕便低下头喝茶,借以掩饰眼底那些波澜起伏的哀伤。

他不是不鄙视自己的—两年半了,他还是忘不掉。

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小丫头,究竟有什么好?

他一直也是个骄傲的人,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有必要为谁这么心心念念地放不下。可是,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他居然在背井离乡的日子里,只要听到有人唱歌,想起来的全都是她。

一颦一笑,都忘不掉!

所以,他才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去治疗自己的心理疾病—“以毒攻毒”,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

他收下那张演出票,决定去看演出,他想,自己总得过了这一关。

可是他没想到,居然这样也会遇见她—当他抬起头,看见舞台上光彩夺目的桑离时,他险些失态地站起来!

不过还好,他在自己失控的最后一秒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只是万分惊愕地瞪大眼看着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唯恐错过一眼。

他听见她唱舒伯特的《小夜曲》,他听得懂那些歌词,一句句,好像一把把小刀一样,快速掠过他的心脏,溅出血花来!

她唱道:“我的歌声穿过黑夜,向你轻轻飞去,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爱人我等待你。皎洁月光照耀大地,树梢在耳语,没有人来打扰我们,亲爱的,别顾虑……”

“皎洁月光照耀大地,树梢在耳语,没有人来打扰我们”—听到这句歌词的刹那,关于艺术学院小花圃里那些茉莉花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汩汩的疼痛从心脏上漫开,随着血脉的痉挛,爆裂出大片大片的酸楚,这酸楚膨胀开,桎梏了他的呼吸,让他像濒死的鱼一样,无声挣扎!

是可以让人窒息的疼啊!

他忍不住攥紧拳,紧紧地,平整的指甲在手心印上紫红色的痕,他竟麻木得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演出结束后,桑离像往常一样离开。她穿一件深咖啡色大衣,很朴素简单的颜色,然而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大衣的价格堪比工薪阶层半年的收入。

因为演出活动密集的缘故,她已经连续一段时间都休息不好。沈捷父亲生病、公司内部出现动荡……许多事情堆积到一起,不仅一个多月没有来北京,且连督促她“早睡早起身体好”的电话都不再有空打。没了他偶尔的提醒,她的生活越发不规律……或许,正是这一切导致她在推开歌剧院大门的时候,直觉地以为眼前的那个熟悉的人影,只是出于睡眠不足所产生的幻觉。

直到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小离—”

她终于惊醒,定睛看看眼前熟悉的脸,熟悉的表情,那全身都在沸腾的血液告诉她—这不是梦,真的是向宁,向宁回来了!

是这一刻,桑离终于知道,她爱他,她真的爱他,她把他埋在心底的角落里,用现实紧紧压住,可是没有用,就像五百年过去孙悟空仍然可以破石而出一样,她的秘密、她的爱,也同样顽强鲜活!

那晚,桑离再次踏进那间曾经住过一夜的单身宿舍。

站在熟悉的房间里,时光突然倒流,带她回到那些想忘记却又不忍忘记的从前。

惨白的日光灯下,她仰起头,眼里含着雾气看着他。他站在她面前,目光有些许的模糊,却迸发着丝毫不逊色于当年的情感!

那时候,他在她心里,也像神一样,高不可攀。

可是现在,她看看他,看看周围简单的一切:掉一点墙皮的屋子、简易衣柜、机关配发的办公桌上大摞的德语书籍,墙体隔音效果并不好,隐约还能听到楼上或楼下的小孩子“咯咯”的笑声……这些她曾经都认为无比温情的事物,如今,却变得如此简陋而嘈杂?

她收回目光,再次仔细打量他—他还是那么直直地站着,面容更刚毅了,神态更沉稳了,气质也越发温和了。

她终于悲哀地发现,和沈捷在一起的这几年已经彻头彻尾改造了她!

她的审美、她的习惯、她的喜好……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连那个她曾倾心喜欢过的少年,都已经完全陌生化。

他们,再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他的身上,隐含着西方绅士的文明,也带有政府官员的严肃;他的住处,曾经是她无比温暖的归宿,现在却更像是一个稍作停留的驿站。他和他周围的环境,对她来说,都没有丝毫的归属感,他更像是一个放不下的故人—再放不下,却终究也只不过是个故人。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她不擦,仍旧仰头看着他。

从向宁的角度看过去,眼前的女孩子仍旧那么美丽,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泪水蓄满了,滚出来,噼噼啪啪好像砸在他心里。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一个健步上前,紧紧搂住这个让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孩子,吻上她的眼睛,吻去她的泪痕,再一路吻下去,辗转反侧,将蝴蝶样的痕迹留在她的颈边!

桑离在他的怀里闭上眼,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好像这样就可以把两个人一辈子拴到一起。她感觉到他的指尖,明明有些凉意,却在碰触到她皮肤的刹那燃烧起灿烂的火苗,那些火苗旺盛地跳跃着,直到把她的理智烧成灰烬!

那是深夜了,窗外三九寒天,室内的温度却那么高,或许是暖气很热,或许是人的体温高……桑离迷惑了,她也不知道那些无穷无尽的热量来自哪里,甚至在他们真正融为一体的一刹那,她都觉得自己完全是在做梦!

她忍不住啜泣出声,向宁看见了,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他甚至放慢了自己的速度,慢慢地吻她。那样的缓慢,更像是一种沉重的虔诚!

星光下,桑离在他缓慢而温柔的亲吻里睁开眼,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出去,冬天的北京夜空没有星星,到处都是光污染的痕迹—他们的过往,就像那些昔日的星辰一样被都市的繁华湮没。

她深深地、深深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心里去。他们的视线在潮热的空气里相撞,那一瞬间,她甚至清楚地看见向宁的眼神猛地一黯!

下一秒,他抬起上半身,抓紧她的胳膊,狠狠冲撞。她痛呼出声,可是他毫不留情,他仿佛变成一匹嗜血的野兽,心脏跳得飞快,嘴紧紧抿着,眼里有愤怒的光芒,死死盯住她看。

可是她看到了,她真的看到了,她看到了他眼里那些愤怒背后所有昭然若揭的心意!

他的眼睛分明是在说:桑离我不想爱你了,可是为什么我仍然还是这么爱你?

她真的看到了!

好大的一颗泪,在眼眶里蕴蓄了很久,终于在那一刹那,滑落。

她终于再次闭上眼,带着绝望,带着哀伤,带着所有不可能重来的时光,随他攀上哪怕可能粉身碎骨也一定要登顶的高峰!

那天,他或她,都没有去追溯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去做这件事。他们只是一起本能地循着自己的内心与欲望去行动,他们的内心深处都好似有一个声音在呐喊,那声声急切的呼唤告诉他们自己,也告诉对方:死掉吧!死掉吧!就在这火花四溅的一刻里死掉吧!

一蓬火球在脑海中骤然升起的刹那,桑离记一辈子—那是她的失乐园。

是永远的失去,再也回不来—一个月后,向宁的申请获批,再次被派驻德国,又过几周,他随团前往欧盟总部考察,途中飞机失事,机上人员全部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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