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穆忻曾无数次设想过——如果当初她没有遇见杨谦,或许就不会去当警察,不会遭遇暴雨中担惊受怕的一夜,不会接受凌厉的质询与凄怆的拷问,更不会经历那一场又一场挥之不去的梦魇……她这样平凡的女子,应该像所有日子简单到麻木的人们一样,嫁个寻常男人,过寻常时光。
可是,生命中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假设。
就像好友郝慧楠所说:敢于“假设”人生这回事的,要么是不靠谱的神棍,要么是没法重来的曾经。
仔细想想,这话没错。
认识杨谦那天,是何其倒霉的一天——上午她和初恋男友分手了,下午落魄地回了学校,走到大门口才想起来因为非典的缘故学校已经封校。她离开学校时是翻了食堂后面不算高的院墙,如今也只能翻回去。
站在两米多高的院墙下面,穆忻脸色苍白的仰头看着早上对她来说还不算高的院墙,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t恤衫、五分裤,苦笑一下,环视四周——这边是条安静的小巷,掩在居民区内,少有人经过,却很干净,干净到还不如墙那边,好歹有几根垫脚的圆木。她掏出手机看一看,距离傍晚开系会的时间越来越近,如果点名时自己不在,老师轻易就能查出她擅自离校的事。非典期间,小事化大,她搞不好就会在毕业前夕先给自己弄份处分……想到这里,穆忻咬咬牙,一使劲,毅然扒住墙上凸起的石缝往上爬!
可是,爬起来真的很难——因为没有落脚的地方,穆忻爬得很费力,手心还有冷汗源源不断的冒出来,不管抓哪儿都打滑。小腿有些软,一个劲儿地打哆嗦,似乎很难支撑如此高难度与高强度的体力活动。穆忻全神贯注地寻找能用脚踩住的石缝边缘,一边感觉手臂在发抖,一边心里委屈得想哭:爱情没了,身体不适,再背个处分,全世界都与自己为敌。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突然多了一股力量使劲撑住她的腰,努力把她往上顶。穆忻一愣,睫毛湿湿地回头看,只见一个男生略有点不好意思的脸。他一边使劲托住她一边问:“你要爬进去?你是艺术学院的?”
穆忻点点头,吸吸鼻子,眼前的水雾似乎散去一些,男生的面孔渐渐变得清晰——真是个好看的男生,高个子,干干净净的,说话的样子很真挚。穆忻心里苦笑着想,老天爷到底是不怎么善待她的,居然可以让她怀揣着满腔期待翻墙出来约会,却弄到一拍两散;然后灰头土脸翻墙回学校,却在翻得最没有形象的时候遇见一个帅哥。她似乎都能想到,如果被同寝室的女孩子们知道自己的这番经历,该是多么痛不欲生、扼腕叹息、恨铁不成钢。
男生显然也看出了穆忻的沮丧,只是略一思忖,马上果断地说一句:“不好意思,要想上去只能这样了,我没恶意,你别见怪。”
说话间,他的手猛地托住穆忻的臀部,使劲一顶,穆忻倏的一下子就发现自己居然比墙头还要高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男生再一使劲,穆忻居然就借势踩上了墙头边缘的一排石缝。只需要再加把劲,就可以完全翻到墙那边去!
喘口气,穆忻抱住墙头,有点半趴在上面,待形势稳住后,她下意识回头,想对墙下的男生说声“谢谢”,然而就是回头的一瞬间,让她觉得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尴尬到生不如死!
因为她看见那男生正愣愣的瞅着他自己的手掌发呆——在他的手掌上,赫然是一片殷红的血迹!
到这时穆忻才记起自己为什么会手心出汗、腿脚酸软、体力不支,黑色五分裤掩盖住的一切都□裸暴露在这个陌生男生的面前。穆忻再也没脸看下去,甚至连声“谢谢”都没有勇气说出来,只是凭借一种本能的逃遁心理,迅速翻过院墙,逃向学校深处。
也是那晚,穆忻失眠了。她怎么都睡不着,脑海中全都是那个陌生男生愣愣的表情和他殷红的掌心……这个突发的尴尬事件居然神奇般地让她忘记了失恋的痛苦,只觉得下午那一幕如此深刻地印入她的脑海,变成一种奇耻大辱。
她希望,永远、永远,不要再见到这个男生!
可是,就是那么巧——几个月后,收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后,穆忻去导师家报到,居然就在那里看见了那个曾代表着她全部尴尬的男生!居然,他的导师,和她的导师,是夫妻!
穆忻终于恍然大悟:怪不得他那天会出现在那条僻静的小巷里,那不就是艺术学院教师宿舍区的后门吗?
所以,很好,很顺利。
省大法学院刑法方向二年级硕士研究生、校长奖学金获得者、院学生会副主席,杨谦。
省艺术学院设计系一年级硕士研究生、国家奖学金获得者、校学生会宣传部长,穆忻。
狭路相逢。
然而更有缘分的在后面。
几个月后,穆忻在中国美术馆再次遇见了杨谦。这次,他身边跟着一个漂亮高挑、扎马尾辫的女孩子,她脸上有明媚的笑容,正像导游一样给杨谦介绍:“他是印象派代表人物和创始人之一,有白内障,但对色彩有天然敏感的捕捉。他喜欢坐在室外观察不同时间、不同天气、不同光线下景物四周色彩的变化,呶,就像那边,桥、河流、草垛、睡莲……是不是很有生趣?”
“没看出来,”杨谦老老实实回答,“不过倒是挺像白内障病人画的,因为看着都朦朦胧胧的不太清楚……”
“噗!”穆忻在他身后一个没忍住,笑出声。
前面的两个人回头,杨谦看见穆忻的时候惊讶得不得了:“你也来看画展?”
“我是他的粉丝,”穆忻指指墙上的画作笑着答,然后看一眼面前的女孩子,只见对方也在好奇地看着她,便打招呼,“你好。”
“你好,你们认识?”女孩子开朗活泼,表情有点小兴奋,“刚才就注意到你了,见你在那边看一幅画看了很久,压根不像这里这么多挤来挤去的人,明显是来附庸风雅……你在看什么?”
“河水、云彩,”穆忻也是个直率的人,不喜欢耍花枪似的寒暄,“和画册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样,比如那边那副,画里没有太阳,但云彩下面加了一小笔很浅淡的粉红色油彩,所以天空整个就亮起来。这些细节在画册、幻灯片里都完全看不到。”
“没错!”女孩子兴奋起来,“还有桥上的砖,你注意到没有,叠加的油彩很随意但是很有色彩的秩序感。我刚才还在想,‘印象’到底应该是眼睛一瞬间的视觉捕捉,还是大脑有意识的色彩分析……当然,画家本人可能也无法分得太清楚。”
“我是不是还没给你们作介绍?”煞风景的人总是在最煞风景的时候说煞风景的话,杨谦打断身边女孩子的兴奋,依次指指她俩,补充介绍,“穆忻,艺术学院设计系研究生,研一;钟筱雪,学美术史的,现在在青海工作。”
“你好。”两个女孩子笑一笑握手,但不同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活环境不同的缘故,穆忻能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带着城市里的礼貌与端庄,但对方的笑容却带着高原明亮的暖意,好像一尘不染的阳光,或是清澈莹润的湖泊。
“你怎么跑到北京来了,没课吗?”杨谦好奇地问穆忻。
“这也是课程之一,”穆忻指一指四周的画作,“千载难逢的印象派真品,还是值得坐三个半小时的火车来一趟的。”
“一起吃饭吧!”钟筱雪热情相邀,全无芥蒂。
“还要和同学一起,”穆忻张望一下四周,“暂时走散了,说好晚一点大门口集合。”
“那就一起转转?”钟筱雪难得遇见有共同语言的人,开心地拉住穆忻的手,轻轻晃一晃,“一起吧,好不好?杨谦这人太没趣了,什么都不懂,跟他讨论真是侮辱我的智商。”
“说什么呢?”杨谦抗议,不过倒也乐得清闲,顺水推舟,“一起吧,反正你也是一个人。有我在,还能保护你们的财物不被小偷觊觎。”
他扬一扬手里的女式布包,穆忻一看就知道是钟筱雪的风格,随意的、简单的、朴实却生动的。她只好点点头,却没等开口就被高兴的钟筱雪拖到前面,瞬间甩下杨谦两步远。杨谦无奈地叹口气跟上来,从穆忻手里把她拎着的纸袋子也接过去,开始了他的跟班生涯。
那无疑是一次愉快的观赏过程——钟筱雪显然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一路低声与穆忻交流感想,顺便也扯了不少八卦。所以没用多久穆忻就知道她父亲与杨谦的父亲曾是战友,后来分头转业,钟筱雪的父亲留在省城,杨谦的父亲则回了家乡。隔着五百多公里,两家见面次数虽然不多,但每年至少也要聚一次,及至杨谦到省城求学后更是每周末都去钟筱雪家吃饭。而钟筱雪与穆忻同龄,省大毕业后没有考研,反倒去了西部支教。在那里,她见过高远的天空、巍峨的雪山、简单的人心之后,哪怕面对着简陋、拮据的生活,却仍然渐生了不想回g城的念头。对此她的父母亲自然是不愿意的,便趁这次她到北京参加活动并顺便看画展的机会,把杨谦也派了来,充当说客。
“你去过高原吗?”站在休息处选纪念品的时候,钟筱雪问穆忻。
“没有,但很向往,”穆忻老实地答,“喜欢画画或是摄影的人大概都很喜欢那里吧,没有浮躁,只有最本真的感受。”
“我也这么想,”钟筱雪的眼睛里浮动着愉快的光芒,“如果你有机会来,跟我联系,我带你四处转转。你会看见和城市里完全不同的一切——风景是简单的,人也是简单的。有时候我会偷偷躺在没有车辆经过的公路边,看远方道路的尽头掩藏在若有若无的雾气里。还有动物慢悠悠地穿过公路,路过我身边的时候会不在意地看我一眼,再四平八稳地离开。你会第一次发现,你的生命本身就是一副画。”
穆忻微微惊讶——她倒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形容高原人迹罕至的美景,不是绚烂色彩,也不是壮阔巍峨,而是真正置身其中时的道路与动物,是观赏者彻底平行的视角,放弃人的所谓尊贵,只匍匐在大地上,与动物们一起感受这世界的安宁与广袤。
这要怎样豁达的心才能做到?这又怎么可能是如此年轻的女孩子便体悟得到的周遭?
穆忻有点羡慕杨谦了——有这样的女孩子做女朋友,他的生活一定可以多姿多彩。可是她也不免想到——钟筱雪一心想要留在青海,那么杨谦怎么办?
但好在这些问题到底是与她无关的,她不需要深究,只要专心欣赏眼前的画作——转到楼上,刚好可以看见馆藏作品展,罗中立的《父亲》,高2米16、宽1米52的巨幅画作,静默着伫立在展厅里。那也是穆忻第一次看见这副享誉已久的画作在图册之外的样子,原来远比印刷品要震撼人心得多。
“这就是我们的人民,”钟筱雪怔怔地看着画作感叹,“你看,这就是我们的父亲。”
“艺术应该是直指灵魂的,”穆忻也感慨,“当我们把视线紧紧盯在价格标签上的时候,我们能看到的世界早就变了样子。连自己都无法打动的作品只能是影像的简单复制,而不再是一种凝练的萃取。”
“你真说到我心里了!”钟筱雪赞叹地看一眼穆忻。
却没想到穆忻笑一笑,说了另外一句话:“可是,对真正饿过的人来说,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摆脱不了饥饿的梦魇。在这种情况下,为价格而复制也是不得已。”
钟筱雪仔细想一想,点点头:“这样说也对。”
两个女孩子就这样一边低声讨论一边往前走。然而她们都没注意到,在她们身后,杨谦那道若有所思的目光,一直胶着在穆忻背后。
从北京回g城后,穆忻又开始她日复一日“为价格而复制”的生活。
这才是生活的无奈——在很多人眼里,艺术学院里没穷人,因为与其说艺术是源自内心的追求,倒不如说艺术是用钱砸出来的素养。这里的学费几乎是普通高校的两倍,这里的漂亮姑娘是普通高校的n倍,且,这里能见到的名牌服装、手袋、日用品是普通高校的n+1倍。
然而,这些,统统和穆忻没有什么关系。
她十几岁时没了父亲,再过几年母亲下岗,她本来不该选择这条昂贵的路走,但没办法,因为偏科偏得厉害,好大学她考不上。文理分科那年她选了文科,成绩在那所重点高中的文科班里很是尴尬——不算数学成绩能进前十名,算上数学成绩就只能排在四十名以后。但好在她小时候曾经学过画画,素描底子不错,所以班主任找她谈了几次心之后,她就又被编入了艺术班。毕竟,那年月,学费并不是大家考虑的主要因素,因为在老师和考生甚至学生家长的心里,能考上大学才是最重要的。
更何况她这样拿着只够三类本科分数线的成绩,却有机会去二类高校读书的呢。
于是,高考过后,她便来到了艺术学院。
只没想到误打误撞而入的世界却豁然开朗——那些展演、讲座,那些课业、写生,迅速把一个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傻姑娘打造成为气质姣好、秀外慧中的漂亮女孩。她喜欢这样的改变,也喜欢综合艺术院校里门类芜杂、各有千秋的艺术氛围。在认真学习专业课之余,她还选修了一门表演基础和一门艺术心理学课程,孜孜不倦地探求另外的那些陌生领域。也加入了学生社团,是辩论协会里“金牌女子四人组”的一员。辩论场上,她口齿伶俐、思维敏捷,难得还立场坚定、理论扎实,是天然用来稳定军心的最佳一辩……顺理成章,她的周围开始出现追求者,且无一例外都喜欢她虽然衣着简单,但大方端庄、爽快不矫情的性格。
可是,这些都无法改变她家庭困窘的现状。
她仍然只能吃学校食堂里最便宜的那种一元一份的菜,配两角钱的米饭;仍然只能用最简单的护肤品,穿小店里三五十元一件的衣服,买超市大减价时的实惠装生活用品;她每周末都要穿着银色超短裙去做啤酒促销,还曾在家电展销那段时间里对海尔洗衣机各品牌的性能倒背如流;她给画廊画画,仿梵高的《向日葵》、莫奈的《睡莲》,然后看它们成为标榜品位的人们家中的装饰品……她是穷人,也是凡人,所以她知道,真正优秀的艺术品的确来源于全心全意的创造,但那得让她这凡俗的穷人吃饱了才能做到。
她是个现实的人,虽然也有理想,但她从来都是把理想排在现实以后。
她并没有想到,杨谦喜欢的,恰恰就是她这种有理想但又够现实的调调儿。
杨谦第一次赞扬她的这种人生境界是在受邀来看了戏剧表演专业这年的毕业大戏之后——之前因为穆忻在导师建议下用杨谦的借书证去省大图书馆借了一堆资料,算是欠他一个莫大的人情,索性用请他看戏的方式表示回报。杨谦欣然应邀,耐着性子看完了两小时的《贵妇还乡》,难得还没用他法学硕士的一贯思维讨论剧目当中的逻辑规则,只是十分真诚地谈了谈他理解中的“人性”。
当时杨谦是坐在艺术学院后门口的冰点屋里,这样感慨:“咱就不说什么量刑之类的法律逻辑了,就说这故事本身吧,这女主人公不就是被男人背叛了吗,她倒是能用几十年的时间酝酿复仇,多执着!你说她当初得多么爱这个男人,老了老了才能恨成这样?”
穆忻无语。
“哎你说这女的是天蝎座的吧?有仇必报,锱铢必较。还有那一城的人,是得多么卑微、贪婪,才能答应用一条人命来换取财富?”杨谦皱着眉认真思考,过了会儿才恍然大悟地一拍巴掌,“我明白了,你们学校之所以要排这出戏,就是因为要弘扬先进文化!你看这活生生就是一部元配复仇录啊!这剧作者分明是在告诉人们,做小三是没有好下场的!就算你把人家的男人抢到手了,把元配逼得不得不背井离乡当□了,可指不准哪一天那元配就能回来要了你男人的命,叫你当寡妇!”
“噗——”穆忻一口刚喝进去的木瓜奶茶差点全喷到杨谦脸上。
“对了,那作者叫什么来着?”杨谦无视穆忻的悲催表情,只顾继续思考这个深刻的命题,还不忘与穆忻互动一下。
“咳咳,迪伦马特。”穆忻咳嗽着答。
“对,迪伦马特,真是个人才!”杨谦继续感慨,“提前五十年就能有这样的眼光、能找准这样的切入点,可见在任何年代小三都是一个社会问题!”
“我真是太佩服你了,杨谦,”穆忻终于止住咳嗽,喝口奶茶,由衷地说,“难为钟筱雪将来得和你这种人一起生活……那姑娘一看就是个真正热爱艺术的有心人,干净得好像一滴纯净水,你这种极其不着调儿的风格,怎么配得上人家?”
“谁说我要和她一起生活的?”杨谦纳闷地看穆忻,终于暂时性放下了他对“小三”问题的深入思考。
“你说这话有没有良心?”穆忻惊讶,“那不是你女朋友吗?”
“谁说她是我女朋友了?”杨谦更纳闷了,“我怎么可能找这种女孩子做女朋友?”
“虽然我这句话说出来真是失礼,毕竟咱俩也不是太熟,可是杨谦,我真是觉得你挺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穆忻特别鄙视地看着杨谦。
“她真不是我女朋友!”杨谦的表情越发纠结,“她是挺漂亮、挺纯净,可是她太理想化了,和我这种俗人完全不搭。我们学法律的,琢磨的都是再现实不过的事,小到邻里纠纷,大到国家立法,都恨不得琐碎到咬文嚼字,有时候还得钻点法律的空子才有饭吃。她跟我不一样,她天生就该生活在那种简单、干净的地方,只穿纯棉的衣服只喝白开水,平时做义工啊支教啊这种高尚的事,闲了画点画……我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穆忻愣住了,她并没想到杨谦会对自己说这么多。
“我倒是觉得你这样挺好的,”杨谦很诚恳地赞扬穆忻,“你看你也有理想,也喜欢艺术,也能被艺术作品感动,但你还挺现实。你是站在地面上的,不是站在半空里的,这样真的挺好。”
“其实我特别希望自己是那种站在半空里的人,”穆忻更加诚恳地拆杨谦的台,“因为那意味着我在一定程度上比较衣食无忧。”
“站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找到一个站在同一平面上的人做伴侣,日子才过得下去。”杨谦笑呵呵地总结。
穆忻想一想,不得不承认,她被他说服了。
也是从那时开始,穆忻对这个看上去不过是个小白脸、说起话来又有点像是老顽童的男生,有了些许再认识。
大约也是因为看戏这个契机所带来的转变,从那以后,这两个人虽然在导师面前从不一起出现,但私下里的交流却明显增多起来——他带她去听着名经济学家、音乐家或是作家在省大一票难求的讲座,她回报他一个自己在陶艺课上做的小巧陶罐;他带她去见识省大的英语沙龙,她回报他一次雕塑系的雕塑展;他带她去看省大的学生才艺大赛,她回报他一个“朋友”的身份,让他陪她一起去参加设计系在某酒吧包场的新年舞会……校园里的交往固然单纯,但穆忻不是傻子,在这样温润如水又妙趣横生的你来我往中总会忍不住想,他们这样时常地同进同出,到底算什么?
她无数次想起钟筱雪——那个只有一面之缘却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子,想她对杨谦也是毫无感情的吗?她是否知道那个出入她家好像出入自己家般熟悉的男孩子,如今正和另外一个女孩子过从甚密?
但有些事,对方不说破,她就乐得当做不存在。毕竟大家都已经是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放在她家乡那样的小城市,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哪还有那份浪漫情怀去揣测一份若有若无的感情?再说就算有些感情真的存在,她的心也早已不是纤尘不染的美玉,可以任由对方去雕琢。若说生命就像一首歌,那她的这一曲,也是有过空灵婉转、有过断肠心伤的。年纪给一个人最大的财富,就是在感情这条路上更加成熟、理智、宽容——当然,这或许也是年纪对一个人最大的剥夺。
然而不管怎样,穆忻还是享受这种接触的:杨谦这种人,长得帅,够聪明,说话幽默,还尤其喜欢用义正词严的表情说笑话,让一起交谈的人总是心情愉快。
就好比他邀请她去观看他比赛:“你必须要来,法学院的美女太少,拉点外援做拉拉队也好。”
“什么比赛?篮球?足球?”穆忻凭她对省大体育优势的了解,惯性猜测。
“乒乓球,”杨谦镇定自若,“当然我的羽毛球水平也是比较高的。”
“尽是小球?”穆忻讶然,抬头看看杨谦的个头,“你这身高好歹也得打篮球才不算浪费吧?”
“我只对能激发爱国热情的球类运动感兴趣。”杨谦一本正经,穆忻忍不住又喷了。
于是那个周末穆忻就出现了省大体育馆里。
只是没成想还引出一段小插曲——原因是法学院本部居然有个一直明着暗着恋慕杨谦的小姑娘也在本次比赛的参赛队伍中,眼见着自己心仪已久的师兄居然带了个漂亮女孩子来,小姑娘的小宇宙终于全面爆发了!
杨谦上场后,穆忻就发现有个小姑娘坐到了自己身边,看到穆忻也注意到了自己,小姑娘开门见山:“姐姐,你是师兄的女朋友吗?”
穆忻抚额,心里叹息杨谦这个死孩子这又惹什么风流债了,所以说长得帅的都是不靠谱的,尽弄些烂尾楼摆在那儿,让人不知道是拆还是不拆。
可是又不知道杨谦是怎么跟这小姑娘交代的,穆忻便顾左右而言他:“你是他师妹?”
“是,今年大四,刚考上徐院长的研究生,哦就是师兄的导师,”小姑娘得意地笑一笑,“算是他同门师妹吧!”
“真了不起。”穆忻由衷赞叹。
小姑娘皱皱眉头:“姐姐你多大年纪,怎么说话的口气、表情好像我妈妈和我阿姨?”
穆忻顿时被噎得一口气没上来。
“姐姐你到底是不是师兄的女朋友?”小姑娘一不做二不休,“上次也有个姐姐来看过他打球,不过后来就再没来过。”
钟筱雪?穆忻下意识地想起这个女孩子。
“姐姐你说话呀!”小姑娘还在催。
穆忻突然起了捉弄她的性子,便笑着点点头:“是啊,你很好奇?”
“真是?”小姑娘脸上的期待和笑容都僵住了,过了几秒钟才继续进攻,“你喜欢师兄什么?”
“你喜欢的我都喜欢,”穆忻摊摊手,“你不喜欢的我可能也会喜欢。”
“我喜欢他长得帅,人好,特别热情,风趣幽默,”小姑娘纠结地咬牙,“他身上没有我不喜欢的地方。可是听姐姐你的意思,你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你觉得别人应该都不喜欢,而你一直在容忍的,对不对?”
学法律的果然都是精英……穆忻在心底哀叹:对方的逻辑实在是太强大了,自己作为一辩完全搞不定,应该把最机智灵活的二辩请来。
想一想,穆忻还是决定既然要缺德就索性缺德到底好了,便打开矿泉水瓶先喝口水,再严肃地答:“我也没骗你。你看,你肯定不知道你师兄他最不喜欢洗袜子,而且要不是夏天实在太热,他也不喜欢洗澡。他晚上开着电脑上网到很晚,影响他人休息还死不悔改。哦对了刚才忘说了,你有没有发现他们在宿舍里的时候身上那件汗衫是穿完了正面穿反面,实在没法穿了才去洗的……”
“咳咳”,突然□来几声咳嗽,两人回头,不约而同看见一脸不爽的杨谦正站在穆忻身后不远处,偏偏那儿有个入口的扶手把人挡住了,难怪刚才她俩聊得热火朝天都没发现身后有人在偷听——想到这里,穆忻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心想自己难得起点玩心,怎么就让人抓着现行了呢?
“师妹,往里面坐坐,”杨谦指挥自家师妹往里面挪了个座位,再推推穆忻,“挪一挪,让我坐会儿,站这儿半天了。”
穆忻脸红地往里面挪一下,一边还用余光关注着身边兴奋与沮丧并存的小姑娘,刚想说话,就感觉到手里的矿泉水瓶被抽走,她扭头,看见杨谦毫不介意地打开水瓶盖,仰头就喝。
穆忻开始咬牙。
见她的视线胶着在矿泉水瓶上,杨谦突然笑了,紧接着凑在穆忻耳边低声道:“你连我晚上上网、不愿洗澡都敢编排,坏我姻缘呢?作为回报,我喝口你瓶里的水没事儿吧?”
穆忻再咬两下牙,突然笑了,回过身笑容可掬地看着小姑娘,也在对方耳边压低声音说:“师妹,我刚才跟你开玩笑的,你别介意。其实我是他表妹,去年九月刚考到这边来读研究生,所以第一次来你们学校玩。你刚才说的女孩子是我哥以前的女朋友,早就分手了。我哥这人呢缺点挺多的,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都懒得列举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勇敢点,我帮你牵线搭桥,怎样?”
“真的?”小姑娘的眼睛里瞬间就迸发火花,表情从看待阶级敌人的仇恨迅速上升到看待同志时那春天般的温暖,“姐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骗你是小狗,”穆忻郑重点头,干脆凑得更近点咬耳朵,“我哥明天下午要去导师家说开题报告的事,你到时候找个时间也过去,不就碰面了?晚点让他请你吃饭,再送你回来……”
一边的杨谦眼睁睁看着两个女孩子在自己身边叽叽咕咕,却完全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只能看见自己师妹的表情越来越欢欣鼓舞,而穆忻的表情越来越不怀好意……
后来的结果当然是直到球赛散场杨谦也没弄明白这俩人密谋了些什么,直到送穆忻回学校之后,杨谦看着女生公寓楼下那一对对难舍难分的鸳鸯,从中也得到了某种启发,企图运用强硬手段逼供,但穆忻太狡猾,没等说完再见就像泥鳅一样溜进了楼,把杨谦恨得牙痒痒。
但是穆忻千算万算都没算到第二天她也接到了自己导师的通知:傍晚早点到家里来,上次写的课堂论文还不错,修改一下投给院刊,撞撞运气。
穆忻不知道会不会撞到杨谦和他的小师妹,只好估算着他们可能离开的时间晃荡着去了导师家,结果一开门就看见杨谦那一脸的似笑非笑,穆忻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师妹呢?”
“我就知道是你使的坏,害我费好多口舌才说清楚,”这次换杨谦咬牙,俄而又一副“你就是拿我没办法”的神气回答她,“这可是她自己撞上门来的,正被导师扣在书房里训呢,毕业论文都敢掺水,嘿嘿挨骂活该!”
“你怎么这么缺德!”穆忻换鞋进屋,四下张望,“我导师呢?”
“出去买菜了还没回来,让你先在这儿等她一会。晚点给你说完论文一起吃饭,我也留下一起吃,”杨谦撇撇嘴,“论缺德,我哪儿能跟你比啊!还骗人家说你是我表妹,要帮人家牵红线……小孩子最单纯了,我轻轻套两句就什么都套出来了。”
“你别当律师了,改行当警察吧,”穆忻没好气儿,“小白脸最适合审讯女嫌疑人。”
“你——”杨谦气得想回嘴,却没想好要说什么。刚好听见穆忻兀自叨叨:“也不知道小姑娘长得什么眼,能看上你这种……”
话没说完就被堵回去——杨谦吻上来的瞬间穆忻脑子一懵,只觉得唇上被软而热的东西碰触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扬起手来要抽杨谦,却见他飞快地缩回头去,一边咂咂嘴一边警觉地看看四周,继而飞速闪进洗手间,“咔嚓”落了锁,直到十分钟后穆忻导师回家,他都楞没从洗手间里出来!
穆忻七窍生烟!
于是那晚的饭桌上气氛就很诡异了——穆忻一直试图用目光杀死杨谦,但杨谦一直和导师们谈笑风生,看都不看她一眼。她想踢他一脚,又怕踢错了踢到别人。好不容易等到筷子掉到地上的绝佳契机,穆忻猫腰到桌子下面捡筷子,瞅准了杨谦的腿,狠狠掐上去!
那一刻穆忻恨不得把所有力气倾注在指尖,她都能感觉到杨谦瞬间绷紧的肌肉,想必是很痛苦,但还得忍着不能出声。几秒钟后穆忻终于有点痛快了,刚想撤离,她的手却猛地被杨谦不知何时悄悄伸到桌下的右手紧紧攥住,紧到挣脱不开!
穆忻急了,恨不得掀桌,又不敢,这边还听见导师在喊:“穆忻你找着筷子了吗?”
穆忻心里一急,张嘴就咬,趁杨谦收回手去的一瞬间飞快起身后撤,结果倒霉地把脑袋撞在了餐桌上……
那一刻,捂着受伤的额头,看着导师两口子那惊讶的表情以及杨谦憋笑憋得快要出内伤的兴奋嘴脸,穆忻真是觉得人生再不会有比此刻更让人感觉悲愤的机会了……
后来的日子就在类似这种打打闹闹中过去了。
但既然有些事杨谦不挑破,穆忻也懒得再忆起——感情这种事,她一直认为,谁先开口谁就输了。既然杨谦看上去不过是在做恶作剧,那么她大可以当恶作剧对待,反正对这种没长大的小孩子她也一向是很宽容的。她甚至想到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果然是两码事,比如杨谦这种人,生理年龄比她大一岁,可心理年龄明显未成年。
她只是乐得把杨谦当做一个能说得上话且还算能玩到一起去的玩伴——周末跟着他们班去郊游,上了新电影蹭张他们学生会的招待券一起搭伴去看,寝室搬家叫他来当搬运工,拿到薪水后请他吃校门口某小店美名远扬的水煮肉片……穆忻不觉得这是在谈恋爱,但她不能否认,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她会想起他,而他也从没有拒绝过。“发乎情,止乎礼”,不知道他俩算不算?
本来穆忻一度以为时间就要这样过去了——大家都寂寞,凑在一起打发时间,是很好的朋友,待到毕业时四散奔逃,去找个合适的工作、合适的伴侣,在合适的城市里分头过自己的生活,若干年后因为偶然的契机而聚首,还可以微笑着说句“好久不见”……本来,她的确以为,可以如此。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快。
杨谦在研三那年的春天参加了省委组织部面向应届大学毕业生招考的选调生考试,顺利考取公安系统选调生。一个月后趁着选调生的政审还没开始,他又报考了省直机关面向社会招考的公务员考试,考取了省人大信访处。于是,在这春暖花开、人心躁动的时刻,杨谦开始了他纠结的抉择。
他恨不得一天三遍骚扰穆忻:“你说,我是去当警察,还是去干信访?”
穆忻那时候压根不知道什么是“信访”,只觉得他又是打电话又是亲自跑来骚扰而且还总是围着这同一个话题绕很让人烦,便敷衍他:“都好,都很好。”
“怎么个好法?”杨谦是真心讨教。
“警察很好,警服很帅;信访……信访是干什么的?”穆忻蹙着眉头琢磨一下,“不过人大听起来也不错,政治书上说了,那是我国最高权力机关。”
“政治书靠谱吗?”杨谦嗤之以鼻,“信访就是处理老百姓的冤情的,不过没有执法权,也就协调协调,最后还是得移交给原单位处理,或者交给纪委、检察院什么的。所以能干的不过就是天天听来上访的百姓讲自己的苦大仇深呗。”
“挺高尚,”穆忻从精神层面定调子,“跟警察叔叔一样高尚。”
“警察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杨谦摇摇头,“选调生知道是干什么的吗?是要下基层的!就是说虽然看上去组织考试的是省委组织部、招录我的是省公安厅、跟我签就业协议的是市委组织部,但其实我的组织关系、工资关系都在基层公安分局。运气好点能被分到市区各分局,运气不好的话就只能去咱g市下属龙园县那种贫困地方,运气再不好的话,甚至可能被分到龙园县下面哪个贫困潦倒的派出所里,包个村当片儿警……”
“这么惨?”穆忻倒抽一口冷气,“研究生也会被分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当片儿警?”
“开始时我也不知道,”杨谦叹口气,“是考前去求教了几个师兄才知道。当然这事儿也看个人,我有个师兄在基层干满三年后就考回了省直机关,后来又参加选拔考试,现在都已经是d市的国土局副局长了。还有个师兄是被借调在市委组织部帮忙,后来就留那儿了,刚好在干部一处管着选调生这摊子事儿。不过也有几个师兄师姐去了基层后就一直留在那儿,要么考试落榜,要么自己压根也不想考了,一辈子就那样了吧,小富即安。”
“听着有点绕,”穆忻对这种陌生而严密的政治体系向来不敏感,只是凭本能提问,“可是你考前都知道了怎么还去考?又不是那种一旦考上就觉得特别体面的岗位。”
“什么算体面?”杨谦看她一眼,“你不知道如今的就业形势?理工大学要招三十个硕士毕业生当辅导员,结果来了三千个报名的!对应届毕业生来说,每个机会都是撞大运,就恨不得把所有机会都撞一圈,最好能全都撞上,然后自己再慢慢挑。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年省检察院只要秘书和财务职位,高院招司法警察招得倒不少,审判辅助职位都留给有基层工作经验的人了,应届生没法考。我这不走投无路才考的省人大和公安选调吗?当然能考的职位也不少,可是咱没后台,谁知道会不会被潜规则……想来想去还是报考那种不是特别热门,而且招录人数多的岗位比较稳妥。”
“人大招的多?”
“招两个……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等你考的时候就知道,两个就不算少了,比只招一个的岗位强,”杨谦叹口气,“按说都考上了挺高兴的,可真到了要选择的时候,一样的为难。”
“那是因为两条路看上去都不完美,但归根到底却都还算不错,”穆忻一针见血,“你无论走哪条都有后悔的可能,你怕自己将来会后悔,所以才犹豫不决。”
杨谦看穆忻一眼,他承认,她说的对。
可是他能不犹豫吗?他也是寻常人家的儿女,哪怕再优秀也难有一步登天的机遇,他和众多像他一样的毕业生们所期待的,也无非只是在未来避无可避的一场场激烈竞争后自己能够有幸脱颖而出。事实上,他们并不畏惧竞争是否激烈,他们只在乎自己是否能取得公平竞争的机会。
当然,到最后,杨谦终于还是做出了抉择——权衡再三,他放弃了看上去更优越一点的省直机关公务员机会,选择去公安系统做一名基层民警。个中缘由外人或许看不透,但杨谦讲过一次之后穆忻就悟了:省人大虽然是“看上去很美”的省直机关,但只要一脚踏进“省级”这个门,能够再选择的机会就少了。倒不如做个基层选调生,在基层服务满三年后可以参加省委组织部的统一考试,重新选择方向。到那时,因为有了三年基层工作经历,杨谦不仅可以报考省人大、省纪委或是其它什么需要法律人才的单位,还可以报考他心仪已久的高级人民法院或是省检察院。
“目光要放长远。”杨谦总结陈词。
穆忻点头,表示赞同,但她心里想的是:以杨谦那种气质,穿上警服一定很好看。
只不过穆忻没想到,别说穿警服的杨谦,就是想见穿便装的杨谦一面都那么难——七月参加完杨谦的毕业典礼后,再见他时竟然就到了第二年的二月。
中间长达七个多月的时间里,据杨谦的短信汇报,他仅在公安厅培训基地参加初任培训就耗时四个月,随后去g市公安局秀山区分局报到,被分配在刑警大队二中队。刚跟新同事们见完面就遇上了大案子,不仅没空来看穆忻,就连过年都没回家,而是蹲守在案发附近的村子里没日没夜地摸排:就像电视里演的一样,挨家挨户问“某年某月某时见过可疑车辆吗”、“村里有没有陌生人进出”、“村里那口废井多久没用了”……
用杨谦的话来说,现实生活中的摸底排队,不是艺术作品里灵光一现的精彩悬念,而只能算是骤然新奇后的无限枯燥。穆忻理解这说法,但同样也能感受到杨谦字里行间的那些激动——毕竟,对于普通地方院校的毕业生来说,警营,那不止是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还是自小具有英雄情结的男孩子们幻想过无数次但未必有机会靠近的地方。她能理解他的投入,自然也能体谅他的忙碌。
甚至于,受杨谦的怂恿,穆忻毕业那年也参加了省委组织部与省公安厅联合招考的基层选调生考试。而且她也没想到——一个月后笔试成绩公布,她居然力挫群雄杀入面试;再过一个月,居然又通过了面试,金榜题名!
对于这个匪夷所思的成绩,穆忻只觉啼笑皆非。
因为到这时,她反而退缩了。
那是周末,难得杨谦有空,风尘仆仆地从偏远的秀山赶回到市区,专程请穆忻吃水煮鱼以示庆祝——只不过见面第一眼就被嫌弃了。
“警服呢?”穆忻坐在饭桌前翘首以盼,好不容易盼到杨谦进门落座,一看他那身普普通通的夹克就好生失望。
“没发呢,最快也得等到秋天吧?那时候我才转正,”杨谦奔波几十里路,仰头先灌下一杯水才顺过气儿来,“再说发了也没什么用,刑警穿警服的机会少,那就是个摆设。”
“不会吧……”穆忻嘟囔,“我还想看看你穿警服什么样子呢。”
“还不都那样儿?”杨谦指指窗外不远处的马路对面,张望一下,“那旁边不就是警察学院?门口站岗的都穿警服,看身高跟我差不多吧。”
那能一样吗——穆忻瞪他一眼,想说这几个字可到底还是咽下去。
杨谦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穆忻的怨念,还挺兴奋地一边吃饭一边拿勺子当话筒“采访”她:“这位同学,请问此时此刻你有什么感想?”
穆忻转转眼珠,很认真地答:“感想吗?我觉得所有考试都是有规律可循的,就像所有学习都有方法可言一样——与其死记硬背,不如活学活用。”
灯光下,她的眼神亮晶晶的,鼻尖上一颗细密的汗珠,衬着满桌子红彤彤的菜肴,好像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雾气里,越是不分明,越让人想要触摸。
杨谦一下子就被这种感觉震住了。他略微失神几秒钟,直到她纳闷地盯着他看,他才回过神来,不满意道:“没让你谈考试心得。我是说你对这份工作的感想,你不觉得很高兴吗?我们都留在这个城市,还能互相照应。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天天惦记事业、前途、专业、理想,不累吗……”
“可是如果没有了这些,之前过去的这些年,我们都还在忙个什么劲?”穆忻的表情很茫然,“其实直到现在,我也不是不犹豫的。毕竟那是一个太陌生的工作环境,所要从事的工作是我完全没有接触过,甚至无法想象的那一种。虽然我也知道女孩子找个稳定闲适的工作就很好,可我们读了十九年书,难道就只是为了喝茶水、看报纸,虚耗生命?我们比普通本科生还多读了三年大学,这三年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往更深入的地方学习我们的专业,如果真的要抛下这些,那倒不如三年前就考公务员,还考研干什么呢?”
杨谦翻个白眼:“你倒是够有理想、有追求的。”
“当初可是你说的,说一旦考上了就要到农村去,到基层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穆忻瞥他一眼,“我一个学艺术的,一旦去了农村、基层,我能干什么?画宣传板报,还是扭秧歌、唱大戏?”
“其实你这种想法也挺有代表性,”杨谦想一想,摆出一副循循善诱的架势,“可是什么叫‘对口’呢?学会计的对口财务工作,学中文的对口文字传媒,学心理学的对口心理诊所,学数理化的对口研究机构、大型企业、跨国公司……可真要调查起来,有几个人的工作岗位是和大学时代的专业方向吻合的?大学学的是素养,是思考问题的方法,而未必是谋生手段。”
“话是这么说,可是生活毕竟是很现实的,”穆忻皱眉头,“你也说过你在试用期的薪水不高,因为工资关系归地方,穷地方就是工资少。可是我没想到那么少,居然每月只有一千五,而且你还说根本不像外界说的有什么灰色收入……”
“一千五毕竟是试用期工资,转正之后就增加到两千了。再说明年基层民警的工资关系要收回到市局,到那时候就是市财政发工资了,肯定是要大涨一下的,毕竟g市不穷,穷的只是我们秀山区而已。其实真要说起来,公安的工资性收入比同级别其他单位的公务员还是要高一点的。至于灰色收入的确跟咱小菜鸟没什么关系,可公务员毕竟是旱涝保收,虽然人家吃肉的时候我们只能吃馒头,可是人家吃糠的时候我们还是能吃馒头啊!再说福利这种事儿,能只拿账面儿上那点钱衡量吗?分房子不是钱?公费医疗不是钱?”杨谦终于叹口气,“穆忻,你看看将来,别只看眼前这点工资,行吗?”
穆忻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笑一笑,转身从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杨谦。杨谦接到手里,一看更愣住了。
那是一封录用函。一间位于f城的广告公司于三天前寄来,希望穆忻能在拿到毕业证之后尽快报到。
杨谦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有点思维混乱地想要再说服她:“这间公司在f城?你也没去过那儿吧?那么远的地方,你一个女孩子,举目无亲,生病了都没有人照顾。要是留在这儿,有同学、朋友,当然还有我……”
“谢谢你,杨谦,可是我和你是不一样的,”穆忻静静地说,“你父母都有退休工资,养老不成问题。我父亲过世了,母亲下岗了,家里欠着债,需要我去还。对我而言,有份工作,薪水不错,再租个房子,把我妈接过去,以后只要我俩相依为命,他乡也是故乡了。运气好的话嫁个好男人,一起过日子,对一个女人来说,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
“我也是好人啊!咱也能一起过日子啊!”杨谦急了,终于忍不住想要捅破点什么了,“我知道这间公司,挺有名气,工资也高,可以想象得到工作压力一定太大,你说你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又不是没机会。”
可穆忻只是摇摇头,淡然地笑了:“你当然是好人。我也不是不想过安稳舒服的日子,所以我也在犹豫。从俗一点的念头来说,公务员是既得利益阶层,社会地位可以带来直接的生活便利,恐怕这也是很多人就算混,也要来打这一竿子枣的原因。可是,这么年轻就去做这么没出息的职业,天天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没有冲劲、没有挑战,只是把自己熬得暮色四合的,有意思吗?”
杨谦深深地叹口气,过很久才说:“穆忻,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是很多人心里想的。可我还是觉得,许多事,不走近了,未必能判断得客观。别的都不说,就说这身警服吧,如果穿这身衣服的人都是尸位素餐,那么今天的你我,未必有机会在饭店里安安稳稳地吃一餐饭。”
他这话说完,穆忻有些怔住了。
貌似这句话一点错都没有……可是为什么看着他的眼睛,她心里突然变得很乱?
而杨谦,在那一瞬,看着穆忻的眼睛,也第一次觉得,这世上有一件事、有一个人,是真正令他无力的。而这种挫败感,在他之前二十六年的人生里,从未体验过。
所以,后来的后来,杨谦就一直都很苦恼。他试图通过短信、电话、qq等一系列方式向穆忻表达自己“双宿双飞”的愿望,但得到的回应不是转移话题就是装傻充愣。直到穆忻在毕业答辩后、毕业典礼前趁着闲来无事直接跑回一百多公里外的家乡陪伴寡居的母亲,而杨谦的案子也恰好告一段落,他丝毫没有犹豫,当即买了车票直奔穆家。
穆忻在开门的刹那几乎傻了,直到杨谦把她拨拉到一边,自己拎着两个大袋子进了屋,她才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问:“你怎么来了?”
“旅游呗,我还没来过你们这儿呢,”杨谦笑呵呵地把袋子递给穆忻,“拿着,我还给你带了点秀山土特产,绝对是无公害的核桃、板栗、无花果,还有扁豆。”
穆忻被品种多样的农产品惊得越发混乱了,过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家地址的?”
“你不看我干什么的?全国公安是一家,查个把人还不容易,”杨谦得意地笑一笑,才想起来问,“你妈在家吗?”
“你说呢?”穆忻一边回答一边扭头看着不远处厨房门口穆妈妈那一脸惊讶的表情,忍不住叹口气。杨谦随着她的目光转过头去,在看见穆妈妈的瞬间就下意识地迸发出那种疑似毛脚女婿的憨厚笑容——只这一笑,穆妈妈当场便被征服!
对于这个结果,穆忻很无语。
意料中的,穆妈妈那一整天都喜笑颜开——这小伙子得有一米八吧?你看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笑起来的样子多好看!看他那眼神吧,转悠转悠地就往穆忻身上跑,偏偏她家这个傻闺女还无动于衷地问人家:“你要来玩几天?住哪里?”
穆妈妈真是气恼:她家的大姑娘都二十六了,怎么就能这么不紧不慢的连个男朋友都不找?要不是有这么好看的一个小伙子千里迢迢跑到c市来,她都不知道要去哪里给女儿找个对象。哎哟,这小伙子真是越看越让人欢喜!
结果这一高兴,穆妈妈就干脆置穆忻的反对于不顾,索性留杨谦住在了家里——也多亏他住下,穆妈妈这才在晚上聊天时得知穆忻居然已经通过了人民警察招录考试的层层关卡,眼见着就要去报到了,可她偏偏还不想去?
穆妈妈愣了,她似乎很难消化这个事实——在她心里,警察就是穿警服的,是代表着权力与安全的,也是代表着铁饭碗的。
穆妈妈愁眉苦脸:“妮儿你为什么不去?多好的工作,别人求都求不来……”
穆忻叹口气,也没法再避讳杨谦,只能低声道:“妈,杨谦告诉你基层工资有多少了吗?一千五啊!以咱家这个情况,除非卖了这间实在不怎么值钱的房子,不然咱家欠的债什么时候能还上?”
穆妈妈愣了。
杨谦也呆呆地看着穆忻,想说什么,却被她打断。
穆昕叹口气:“妈,大舅二舅他们也不容易,舅妈逼得紧,他们又不好意思开口让咱还钱,两面为难。可是卖了房子,你住哪儿?我也知道大学毕业生进公司后打拼得不容易,可是录取我这家公司还是很不错的,薪水和口碑都有目共睹……”
穆妈妈终于噙了满眼的泪花,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这实在是太懂事的女儿。直到过了很久,她才哽咽着说:“妮儿,其实所有当妈的,都希望自己的闺女过得省心点儿……妈没本事,这个负担,本来不应该是你的……”
穆忻鼻子一酸,使劲眨眼,才把眼泪逼回去。
她笑一笑,看看杨谦,再看看自己的妈妈,努力做出轻松的语调:“你们干吗都这么沉重?我学以致用不好吗?如果转行,这七年的书岂不是白读了?”
看杨谦想说话,她比划个“停”的手势,笑着看杨谦:“好了,我知道你又要说我绕回去了。是,我就是不舍得念了七年的专业,就是不想转行,就是没勇气挑战乏味刻板的生活,就是想多赚点钱,这些理由加在一起,够不够?”
可是向来贫惯了的杨谦一点都没笑,反而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与坚定。
她没想到他接下来居然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他的目光如此认真,他的语气如此沉稳,他说:“穆忻,我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些都不是问题。再苦的日子,还有我。”
穆忻愣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杨谦,听他用史无前例的严肃语气表白:“我是认真的。这几天我翻来覆去地想过了,你说的没错,干了公务员就要扔下学了七年的专业,迎接你的还是个你完全无法想象的工作状态。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有冲劲、有自由,可将来呢,你会结婚、会生孩子,作为一个女性,在职场当中有多大压力不用我多说。我高中同学就有去外企后因为生育被架空职位或是连降三级的。当然我也不是说人家那样就不好,毕竟每个人对生活的追求不同,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的情况,如果有个稳定职业,再有一份美术特长,等一切都稳定下来之后,就算公务员不准搞三产,可也耽误不了你画画赚外快。你觉得我太俗是吧?那我再说点更俗的——谁都知道f城太远,对你而言举目无亲。一旦遇到点事情,你去找谁?谁能帮你?眼前薪水再少,基层再乏味,可还有我。我想跟你在一块儿,挣钱虽然少点,但凡事有商有量。而且这里有同学、有朋友,遇见任何困难,你知道总有人能伸出援手。这些确实俗,可过日子本来就是俗到不能再俗的一件事。”
他略顿一下,继续道:“至于钱的问题,你也不用太费心。我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我爸妈都有退休工资,不需要我养。房子、车子我现在都没有,因为我没打算在基层呆一辈子。如果将来能考回省直机关,总要在市区里买房子吧?至于工资,转正以后肯定能多一些,咱俩一个月也能赚五千吧?生活消费用不了多少,就算一个月攒三千块钱,一年也接近四万……”
后来,穆忻就一直记得那个晚上——盛夏夜晚依然炎热的风里,杨谦就这么一点点地、认真而又虔诚地细数着。因为穆忻家里没有空调,他一边数一边抬起手擦汗。可是,他还是微笑着,告诉她:有他在,就好。
只是一瞬间,穆忻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或许,也是那一瞬间,穆忻知道了,红尘男女间真是很难有纯粹的友谊。
那个晚上,她辗转反侧:一墙之隔的客厅里就是杨谦,他走路的脚步声、他倒水喝的“哗哗”声、他按动电风扇按钮的“咔哒”声……都如此细小却清楚地传入她的耳朵里。她不知道是因为墙壁的隔音太差,还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感太强。她只知道自己是第一次距他如此之近,又第一次听他说如此多感性的话。她闭上眼,居然能清楚想起他的眉眼、他惯常的表情、他说话的声音、他笑起来的样子。
原来,他已经深深入侵她的记忆。
而她竟然不自知。
或许,也是因为不自信。
她凭什么能自信呢——家境,算是贫寒;学历,与他相当;大学,不是名牌;样貌,勉强能看……既然前三条都已经没有优势可言,最后一条就更加算不上优势了。
她想起杨谦那时候去艺术学院看她,总喜欢蹲在女生公寓楼下盯着戏剧系和舞蹈系的美女不转眼珠地瞧。她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更不会因此觉得沮丧,因为这是人之常情——省艺术学院的女生公寓楼,对这个城市而言也无异于一处风景名胜,每天迎来形形□慕名参观者。有时候连穆忻自己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前后左右走着的美女,更何况杨谦这样的正常男人?
所以她越发没想到,杨谦会来这里,会说这些话。
而且她还无法怀疑这些话的真诚——且不说那些关乎人生理想、事业追求的部分,单说一个“钱”字,已经是块多么尖锐的试金石!一个连自己都不是家财万贯却仍然愿意和你一起承担艰苦生活的人,哪怕不说“我爱你”,也已经比一颗粉红色全美“鸽子蛋”的表达还要动人。
她睁开眼,墙上的挂钟指着十二点。
十二点钟响,公主会变成灰姑娘,马车会变成南瓜。
那么爱情呢,还在吗?
她起身,犹豫一下,还是伸手拿过水杯。走到房门前,再犹豫一下,终于还是缓缓打开房门。
满室月色中,她见他站在窗边,面朝窗外不知在看什么。听见房门响,他回头,看着她,眼神有些恍惚。也是在那对视的瞬间,他们似乎都突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为什么会在夜晚的月光里距对方如此之近——近到明明隔着三米远,却仍然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她转过头去,走到厨房里,给她自己倒一杯凉开水,走回来,却在进卧室前停住了。她似乎迟疑了一下,才轻声问:“为什么?”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回头。
杨谦皱一下眉头,看着她的背影——这个姑娘,笑起来的时候会习惯把目光移到远处,眸子里永远有理智却疏远的客气,常常冷静又坚强,却未必知道自己不过是只缺乏安全感的刺猬。
她不知道为什么吗?
他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艺术学院后墙外,她的焦灼、急躁、恐惧,甚至还有些委屈,都盛在眼睛里,变成一片湿漉漉、惹人怜的雾气;第二次见面,导师家,她的惊讶、尴尬一掠而过,但还是大大方方与师母一起进厨房帮忙,炒的小菜很好吃,谈天说地时也很亲切、很有见地;与同学喝酒宿醉,恰逢她来他寝室还书,看见了,叹口气,伸手探探他的额头,有沁凉的柔软倏忽一下子直抵他燥热的心底;下雨天,多少姑娘都恨不得躲在男生的伞下,她却要从他撑起的全部暧昧里走出来,自己撑开一把伞,走在他一臂以外,独立如雏菊,然而那样纤细的侧影,我见犹怜;也曾心存歹念地带她去学校礼堂看三块钱一场的电影,恐怖片,周围尖叫一片,她却不为所动,半晌打个哈欠,指着屏幕告诉他“呶,穿帮镜头”,他登时哭笑不得,却也更觉得这个小女子,果然对他的口味……
当然,还有后来,她诉说生活种种拮据时的坦然与淡定:她不知道她越是坚强,他就越想保护;她越是拒绝暧昧,他就越想把暧昧坐实;她越不知道自己可爱,他就越觉得她可爱;她越不爱他,他就越爱她。
男人,果然是有一点贱贱的。
可这贱贱的爱,历经三年时光,始自若有若无,慢慢沁人心脾,直到无法割舍。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只是走到她身后,慢慢地,坚定地,环抱住她。
夏天炎热的风里,谁也没说话,就那么靠在一起,直到他的怀抱越来越紧。
她叹口气,想要回头,然而就在回头的瞬间,他扳过她的肩,毫不犹豫吻下来。
那样坚定不移的亲吻,异性柔软的唇,散发着热量与荷尔蒙气息的身体,顷刻间令她的身体僵硬如一块石膏!
银色月光下,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紧张又茫然无措。她也搞不懂自己究竟想看什么,是他闭上的眼睛,还是窗外皎洁的月亮。她只知道自己有点哆嗦,手里的水晃出来大半,落在她的睡裙上,又沿着裙摆滑向小腿,滑成痒而凉的一线。
恍惚中,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温柔的探触。哪怕她咬紧牙关,但他仍专注而坚持地在她唇间辗转。
意识撤离,呼吸变得散乱,她记不清到底是她先放弃城池,还是他先破了她的禁制,总之,当她终于挣脱他的怀抱,转身落荒而逃的时候,她只记得,那漫天星辰,已散了一地。
于是,那夜之后,她终于决定打一个赌——本来,她一无所有,所以从不冒险。
可她似乎也是一夜之间明白,既然一无所有,便不怕血本无归。
何况,在这社会里行走,只要还在走着,一步步往前走着,怎么可能真的血本无归呢——倘若失败,她还有阅历。所以,年轻就是她最大的财富。
只是她没有想到,就在她穿上那身警服的同时,一直忙着催债的舅妈们也像吃了定心丸一样,不仅再也不逼债了,而且还把一无所有的她当成这个家里最有价值的“靠山”,史无前例地说着那些赞美的话。
这黑色幽默一样的生活,远比小说生动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