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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最初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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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从抵达公安厅培训基地的第一天起,穆忻就后悔了。

让她后悔的,不只是“三面垃圾场、一面火车道”的培训基地周边环境,还有那种她从未感知过的纪律与约束——地方院校的毕业生,想也知道组织纪律性强不到哪里去,他们从天南海北的高校毕业,以硕士或学士的学位齐聚这里,只凭着对那身蓝警服的憧憬与期待,以为可以征服一切,却从军训开始先被甩一个下马威。

酷暑高温下,站军姿、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下蹲、戴帽、敬礼、坐下……所有技术要领在大学里不是没被训练过,然而来了这里才知道当年的照猫画虎真是宽松得很——如今是军姿每天站n次,每次个把钟头不嫌多;内务每天都要查,连毛巾都得像被子一样叠成豆腐块形状放在香皂盒上;队每天都要排,吃饭、跑步、听课,反正除非你去洗手间,不然去哪儿都得列队;歌次次都得唱,只要站在队列里,只要坐在操场上,随时随地唱《团结就是力量》、《打靶归来》……实话说,大学军训时还会觉得这样挺豪迈,可到了二十六岁这年,穆忻只觉得这样挺傻。

应该算是一种失落感吧,在纪律的束缚之外,失落的缘由是对这种陌生生活的始料未及——读了十九年书,如今终于踏上社会,总觉得迎接自己的应该是智慧的碰撞、才华的厮杀,惨烈点不要紧,反正年轻,不怕栽跟头。但万万不该像现在这样,每日里齐步、正步、跑步、匍匐……这些程序化的事情,背弃自由,全无新意,浪费时间!

操场上,穆忻咬牙切齿地一边站军姿一边盯着前排男生作训服后背上那一片白花花的盐花发呆。她问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爱情吗,对权势的向往吗,制服情结吗,对象牙塔外的好奇吗,母亲的期待吗,再或者是亲戚们那羡慕眼神诱使下的虚荣吗?

或许都有一点,但或许又都不是。

但不论原因为何,她总归是后悔了。

这样走神的时候突然听见不远处又一声“啪”的响声传来,不知道是哪个偷懒的又被教官教训了——军训教官是个即将复员的志愿兵,只有二十岁,却是个一丝不苟的年轻人,黑红脸膛,手里拿根柳树枝,看见谁的动作不标准,甩手就抽。

这是她要的生活吗?

她越想越绝望。

她觉得,自己在答应杨谦来走这条莫名其妙的路时,脑袋一定被猪啃了。

她是真的委屈和不开心,没法纾解,只能把火撒到来看她的杨谦身上——周末,杨谦拎着水果零食来培训基地“探亲”,穆忻一看见他那身不知在哪儿蹭了一片白灰的破夹克就气不打一处来,站在基地大门口拧着眉毛活像训儿子:“你这在哪儿弄得一身脏?注意一下个人形象不行吗?”

杨谦吓一跳,赶紧伸手拍拍自己胳膊肘上的白灰,小心翼翼地问:“你大姨妈来了?”

穆忻怒了:“你大姨妈才来呢!你大姨妈天天来!”

杨谦笑得很欢快:“这个功能我还真没有……”

穆忻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就往公交车站走,杨谦一边追着一边问:“你去哪儿?”

“吃饭、剪头发、逛超市!我在这破地方都快憋死了!”穆忻站在公交站牌下仰头看看天空,深呼吸,“哎你知道吗,我们的军训教官只有二十岁。就他这个年纪,比我读研时带过的那批本科生还小。那时,我是兼职班主任,那班孩子得乖乖叫我一声‘老师好’,可到了这儿,反倒要被人抽打来抽打去!这算什么?就为了给我们这帮散漫惯了的大学生一个下马威?那好啊,磨吧,磨去棱角、磨去个性,直到磨成一块鹅卵石,早日成为‘纪律部队’的合格士兵、‘国家机器’的合格零件……可是,那还是我吗?”

“没那么夸张,你现在是身在其中才觉得苦,等培训结束你就会知道这是你这辈子最舒服的一段时间——你们彼此不用相互竞争,还能带薪培训认识一批新朋友,上课学点新鲜知识,下课打打牌聊聊天,多幸福!”杨谦伸手想要握住穆忻的手,却被她甩开了。杨谦百折不挠,到底还是在公交车到站前一秒把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拉着不情不愿的穆忻上了车。车里人不多,两人随便捡个座位坐下,穆忻还没忘狠狠拧杨谦的手背两下,直到听见杨谦表演成分浓厚的“嘶嘶”声,这才觉得解了气。

因为培训基地位于某欠发达县城的缘故,这里的公交车都已经上了年纪,车窗玻璃微微一震就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车厢里还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汽油味。穆忻愁眉苦脸地看看四周破旧的座椅和掉了漆的扶手,顺便再打量一下车上的乘客,结果这一打量还真让她看出了些许端倪——她轻轻捅捅杨谦的手,趴在他耳朵边小声指给他看:“前面那个男人,是不是在偷东西?”

杨谦沿穆忻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就看见一个男人坐在一个怀里抱着个小女孩的女乘客身边,一只手已经悄悄伸进她放在腰侧的手提包。杨谦一秒钟都没耽误,马上起身往小偷的方向走,穆忻一把没拉住,急得伸着脖子往前面看。

只见杨谦不动声色地坐在了男人身后的座位上,轻轻拍拍男人的肩,男人顿一下,手缩回来,恶狠狠地瞪身后,却在扭头时看见了杨谦悄悄递到他身侧的警官证。男人愣了,本来凶恶的眼神在那一瞬间迅速软下去,他谄媚地看看杨谦那一脸的严肃表情,转身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抽一根递过来,杨谦摇摇头拒绝了。看上去起码比杨谦老十几岁的男人讨饶似的冲杨谦喊一声“大哥”,杨谦看看女乘客怀里的小姑娘,低声在男人耳边说了句话,男人急忙点头,刚好公交车到站,他几乎是神色仓皇地跳下车跑远了。

警报解除,穆忻吓出一身冷汗。

这边杨谦终于晃悠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穆忻心有余悸地抱紧他的胳膊,伸手把他的脸扳过来,看着他的眼睛凶他:“你疯了?”

“没有啊,”杨谦倒是乐呵呵地风轻云淡,“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特别高大?”

“就因为你是警察,就一定要见义勇为?”穆忻一手抚着胸口,表情还残存些许紧张,“万一他有刀呢?万一他要拼命呢?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

“就算我不是警察,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为非作歹吧?再说咱也是智勇双全的人,我这不是先用警官证试探了他吗?”杨谦指指前面仍然对一切一无所知的母女,小声道,“我也怕那人丧心病狂再伤着孩子,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他绳之以法,不过就是吓唬他一下。既然他自己选择犯罪中止,我姑且给他条活路,也免得他鱼死网破。哎你没办过案不知道,其实像他们这种人,多数时候也是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基本原则……”

杨谦喋喋不休,穆忻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攥着他的手。杨谦一愣,这才感觉到穆忻手心里满是冷汗。刚好汽车到站,他起身拉住穆忻往车门处走,却在刚下车站稳的一瞬间,猛地就被穆忻搂住了脖子。

他只听见穆忻带着哭腔说:“你吓死我了,下次别这么冒失行吗?”

杨谦回转身,紧紧把穆忻搂在怀里,想说“行”,却没说出口,倒是换了一句:“忻忻,你可想好了,做警察的老婆,担惊受怕的日子在后头呢。”

穆忻抬起头,眼里盛满了湿漉漉的无奈,只恨恨地答:“明知是火坑还要往里跳,还要把我拖进来,你怎么这么缺德呢?”

杨谦笑了,他丝毫不顾及这是众目睽睽下的人行道边,低头使劲在穆忻脸上亲一口,然后咂咂嘴,陶醉地感慨:“真香!”

穆忻已经不敢用余光关注周围人们的表情,只是哑口无言地看着面前这个二皮脸的帅小伙儿,真不知道自己是该抽他一巴掌呢,还是抽他一巴掌呢,还是抽他一巴掌呢……

傍晚时分杨谦才送穆忻回基地,到了大门口把刚买的苹果递给她,嘱咐:“咱这培训基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自己一个姑娘家别为了买点东西就贸然跑出来。不打紧的东西就周末等我来陪你买,要是急需什么就给我打电话,我找这边公安局的同志给你送来。”

“人家认识你吗?”穆忻纳闷地问。

“这你就不懂了吧,天下警察是一家,”杨谦得意地摸摸穆忻的长头发,“咱这个队伍还是很特殊的,因为大家都是天南海北地办案,指不准哪天就得互相配合侦破案件,所以只要不是违法违纪的事儿,就算是以前不认识的人,打个招呼也能帮忙。”

他叹口气,安慰她:“有些事,你不能太较真,总往坏处想,自然越想越不高兴。你得往好处想,想你只要熬过了这几个月的初任培训,就有了个稳定的工作,咱们就能团聚了,天天在一起,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他一边说一边拿腔拿调地唱,穆忻被他逗笑了,于是又被他捉去亲了几下才算完。他离开的时候穆忻站在基地大门口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进了大门。相见的温暖在一定程度上给了她支撑下去的力量,让枯燥的生活显得多少有了一些盼头。

只是,盼头之所以是盼头,不外乎是因为它还那么遥远,远得像是挂在驴子面前的那根红萝卜,看上去近在咫尺,却怎么努力也吃不到。

穆忻想,或许她就是那匹倒霉的驴子——好不容易盼到军训结束,接下来的法律基础课几乎让她以为自己智商为零:《刑法》、《民法》、《经济法》、《行政法》……每页上都是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法言法语,看得她思维混乱。半夜做噩梦,梦见加油站起火,她站在里面跑都跑不出去,凌晨三点把自己吓醒,这才想起睡前看了个案例——甲为了报复在加油站值班的乙,特地去加油站放了把火,好在被顺利扑灭,没有人员伤亡,只有财物损失。请问这是纵火罪,还是危害公共安全罪?

满室星光下,失眠的穆忻瞪着上铺的床板,直恨得咬牙。

还有摸爬滚打的体能训练与擒拿格斗,先学怎么被摔,再学怎么摔人,瞬间制服、上拷、搜身、警戒……教官的示范动作利落得行云流水,到了穆忻这儿就是摔跤摔得脖子疼了一周、匍匐爬得内衣里全是草屑、上拷时被甩得腕骨青紫,还有射击,五枪倒有三枪脱靶。

所以,杨谦有限的探望终究还是不敌穆忻内心深处此起彼伏的挫败感——当她一次又一次被这种完全陌生的生活所打击时,她能做的、想做的,也就只有不断打电话骚扰杨谦,抱怨眼下种种的不如意。杨谦开始时当然是不断宽慰她,告诉她习惯了就好了,可没想到,也忘了从哪天起,她再拨打他的手机号码时,居然听到里面那个机械女声说:您拨打的用户暂时不方便接听。

穆忻忿忿然——这就是那个当初说“还有我”的男人,你才抱怨了几句,他就嫌烦,不接你的电话了?

穆忻这种性子的女孩子,算不上柔顺,也难做到妥协:不接听就不接听,我还懒得联系你呢!一不做二不休,我全当你不存在!你现在不接我的电话,以后你就甭想让我再打电话给你!

这样想的时候,她真是有骨气。

可是骨气归骨气,她总算还是个细心的人——在她不主动联系他的同时,她渐渐发现,已经有十几天的时间,杨谦就好像从人间蒸发一样,再没有一点消息。

穆忻开始有了一点点不好的预感。

早晨,跟着步伐整齐的大部队跑完1500米之后,她一边往餐厅走一边掏出手机再一次拨打杨谦的号码。这一次,机械女声似乎是要验证穆忻的这点预感,冰冷地说: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一股寒意缓缓从脚底升起,穆忻瞬间有了危险的联想。

比如《无间道》。

她想起《无间道》中,梁朝伟饰演的卧底警探死时,在电梯里,冷冷的、不肯闭上的眼。还有电梯门半合拢,又打开,再半合拢,再打开……她似乎记得初看这部电影时是在研究生寝室里,身边学电影的同窗一边看一边感慨说:“你看,生死不过就是这么一门之隔,开开合合间,你永远想不到阻碍它关闭的不过是你踏进来的一双脚——因为到这时,你连收回这双脚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么,杨谦,从他穿上那身警服的那一刻起,是不是就把一双脚迈进了地狱之门?

这种复杂的情绪在一次警务实战课上膨胀到最大。

上课的傅老师多年前曾是一名刑警——据大家伙儿私下里传递的小道消息说,他是因为办案时误伤了自己的亲人才自愿申请来警校教书,后来警校改为公安厅培训基地,他也没有离开,仍然守在这里,看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再后来又有和教导员们走得比较近的学生传出了更鲜活的版本,说的是年轻时的傅老师在一个夜晚接下夜班的妻子回家,然而在路过一栋居民楼时他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的一丝血腥气。他转头,看向黑黢黢的四周,果断地捕捉到身侧一个半下沉的地下室,以及地下室暴露在地面上的那扇窗户——没有玻璃,没有纱网,只有几根生锈的窗棂,挡不住一只野猫,甚至挡不住一个瘦小的人。老居民区,这样的窗子再寻常不过,但年轻的傅警官从十九岁就做警察,到那时已经有十余年的经验,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里有暗黑色食人花的气息。

也是这时,他的妻子害怕了——没有路灯的小路上,她紧紧攥住他的胳膊,哀求他离开。

他犹豫过,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让妻子先离开,而自己轻轻绕到一侧不知谁家用来堆放煤球的小木棚后,猫着腰,在月色中紧紧盯住那处地下室的窗户。

果然,没用多久,一个人影从里面钻出来,是个小个子男人,手抬起的瞬间,似乎指尖闪过一星半点冰冷的光。

那时还是傅警官的傅老师毫不犹豫冲上去,凭着自己全局技术比武散打冠军的身手努力想要制伏可疑人,可是没想到对方手里有枪——傅老师拼尽全力想要夺下对方手里的枪,然而在争夺过程中那枪不知怎的就走了火,当不远处“啊”的一声惨叫响起,傅老师知道,糟了!

更糟的是,当随后而来的民警协助他制伏了歹徒时,他才知道,那颗子弹何其准确地飞向了报警后正带着民警向此处赶来的妻子身上——好在只是轻伤,不至于致命,然而,他的妻子,那个曾与他同床共枕七年的女人,还是在他因为抓获了公安部a级通缉犯而获得表彰之后,选择了离婚。她说,这么多年的担忧、委屈、怨怼、恐惧,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天而降的报复与死亡……她受够了。

领完离婚证,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傅怀明,下辈子如果你不是警察,我还给你做老婆。”

那时的傅警官,在成年后第一次掉眼泪,便是在妻子头也不回的背影中。而那个曾为他流了无数次眼泪的女人,没有看到。

所以,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傅老师居然敢冒大不韪,在那次课间悄悄给大家唱了一首歌,叫做《下辈子不做警察》。

歌里说:“到下班时间却不能回家,因为那报警电话它又响啦,不是耍流氓就是打群架,小偷小摸的更是多啦。都说干警察这行油水很大,现在的日子不比前些年啦。上面要严抓,下面还有严打,挣那点儿工资你说我容易吗?老婆要我回家,饭已经做好啦,可是我却还要蹲点守候呀!儿子不理我啦,说没我这个爸……干警察已经有二十多年啦,到现在还是一个小科长啊,业务顶呱呱,人缘也不算差,可就是得不到领导的提拔。都说警察的素质越来越差,还不是因为总有害群之马。为了大家,冷落了孩儿他妈,作为男人实在不应该啊。上有八十老父母却不能常回家,只能抽空偶尔打个电话,做儿子的不孝,请老人原谅啊。我祈求下辈子,我不要做警察……”

那一刻,训练场上,一片肃然。

过很久,才听到傅老师说:“同学们,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来当警察,是为了一份稳定的薪水,还是一个‘公务员’的头衔,再或者是因为外界都说这一行油水多、路子多……当然我更愿意相信,你们来做警察,是想要铲奸除恶、匡扶正义。可是,我必须要告诉你们,这个行业,如果你不想昧良心,收入其实并不多。”

他重重地喘口气,掏兜,摸出一包烟,想起这是课堂,又塞回去了。过会儿,才继续道:“实话说,真实的公安机关是摊子大,人多,升迁机会少。因为行业特殊性,就连流动起来的出口也小。所以如果想要当官、想要敛财,我劝你还是早早离开,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更不要做害群之马,让那么多辛苦一辈子的老民警跟着一块儿背黑锅!没错,很多次,我也问过自己后悔不后悔?可是,我十六岁上警校,学的就是刑侦。十九岁毕业,分在刑警队,我也不知道我除了当警察还能干什么。所以,真要说起来,我还真不后悔。”

他沉默一下,又说:“我一直没法忘记,我毕业第二年参加了一个大案子,同事们齐心协力,愣是把一个十年陈案给破了。那天也是巧了,受害人家属来队里送锦旗,领导去开会了,同事们去查案子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办公室。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呢,两个头发花白的大爷大娘一进门就给我跪下了……那天我就想,我也有爹妈,我不能想象以我爹妈这样的年纪还要给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下跪……除非,那是天大的恩人!我琢磨着,我得好好当这个警察,就为了让更多的爹妈不再给人下跪。”

他的语气平静,丝毫没有抑扬顿挫,反倒夹杂一点当地口音。他说的话一点都不诗情画意,但几秒钟后,训练场上响起如雷掌声。

他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草屑,用手掌在空中压一压:“不要这样,我又不是做事迹报告。我就是想告诉你们,这一行,只要你凭良心做事,就比你们想象的还要辛苦、要危险、要承受更多压力。但是,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保护自己。你们应该大多数都是独生子女吧?咱们全省有十万民警,可是你家只有你一个孩子。你既然选择了这行,就要知道,建国以来,咱们国家已经牺牲了八千多个警察,个个都是有家有口的普通人。所以你们必须记住,遇见突发情况时要尽量保持警力优势,万一无法保持,那么在近距离搏斗时也不能太莽撞,要手脑并用。只有保存好自己,才能更好地消灭敌人。”

他挥挥手:“起立,上课,今天我们讲讲单警战术中的隐蔽与观察。都看过香港电影吧?那里面枪战时鸡飞狗跳的,什么破板子、沙发、文件柜都能当掩体,这不胡说八道吗?你们记住,真正有效的掩体得是土坑沟渠、土堆砖石、树木电线杆、或者是墙壁和门窗下角那样的。如果是在大街上突发混战,最好躲在汽车轮胎后面,猫低点身子,尽量让轮胎把你挡严实了……”

那天,所有人以史无前例的认真与热情上那节课,然而对穆忻而言,在触动以外,还有为杨谦而生的揪心揪肺——她害怕,因为他不仅是警察,还是名刑警。她需要他好端端的站在她面前,一如既往。

是的,那一刻,穆忻终于明白,她想要和他在一起——哪怕她曾经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爱情,她甚至想过逃避……但现在,她愿意和他手牵手,陪着他,也撑住她自己,在他们共同选择的这条路上,大胆走!

因为,倘若前路艰难,那么,便更不可以孤独。

随后的周末,穆忻照例没有出门——她本来就不是喜欢逛街购物的人,只是一个人坐在寝室里拿着一本《刑法》发呆。直到门口有人喊“穆姐,大门口有人找”的时候,她还愣愣地想:如果是杨谦,那该有多好。

可是大约是失望得久了,所以她也没指望真能是杨谦,反倒琢磨:莫非是郝慧楠?可她昨天才告诉郝慧楠培训基地的地址,这姑娘也太雷厉风行了吧?

一路跑到大门口,站岗的哨兵是本班同学在轮值,看见穆忻出门还好心给她指一指:“那边儿,那是谁?”

穆忻沿着哨兵八卦兮兮的目光往不远处一看,顿时愣住了——深秋的阳光下,杨谦穿一身笔挺的警服,站在稀疏的树影间,向她微笑。

那一刻,纵是树叶凋零,穆忻却觉得这世界瞬间如花般怒放。

也是那天,市区的快捷酒店里,穆忻像一头小兽一样,一边掉眼泪一边使劲捶杨谦。杨谦不说话,只是把她紧紧箍在怀里,低头,准确吻上眼前女孩子的唇。她毫不客气张嘴就咬,他豁出去了,压根顾不上疼,狠狠吻着,好像要把他的想念都发泄出来。而穆忻更不是省油的灯——她一手攥住杨谦的领带照死里扯,另一只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两人好像要把彼此肺腑间那点有限的氧气都吸光一样,用所有的力气拥抱、亲吻,用从没有过的疯狂与激情把他们彼此的在乎与惦记,在带有血腥气的吻里,翻腾出惊涛骇浪。

杨谦的吻一路向下,流连在穆忻的脖颈处。穆忻有样学样,使劲扯开杨谦严整的天蓝色衬衫,在他锁骨上方咬出一个个细密的牙印。这样做的时候,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杨谦肩上的警衔肩章,手指划过银色四角星的瞬间,一线凉意从指间窜到掌心,倏忽间腾起一股蓝幽幽的火焰,在她心里烧。

穆忻在这一刻终于明白,原来,世上还真有“制服的诱惑”这回事。

她抬起头,视线有点迷蒙地看看杨谦,再看看他身上已经被自己扯得东倒西歪的领带、领口,她还没说出话来,杨谦已经再次低下头,毫不犹豫地吻上她胸前柔软的禁区。她似乎有点清醒了,开始纳闷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把她的衣服扣子解开的呢?下一秒又开始庆幸——多亏今早取消跑操,不然一鼓作气的1500米下来,口感多不好……还没等她想完,胸前“嗖”的一疼,她忍不住“呀”地叫一声,又开始捶杨谦,却只听见他含混的回答:“别闹,专心点。”

姑娘的脸瞬间就像西红柿一样红透了。

那天,也是光天化日之下,两个人大约都疯了。杨谦进入穆忻身体的时候,穆忻还紧紧攥着他蓝色警服衬衣的领口不撒手。在窗帘缝隙间透过的灿烂光晕中,女孩子修长的身体弯成一道流畅的弓形。杨谦突然觉得眼花,好像中了蛊一样伸出手,紧紧把面前的人搂在怀里,在她耳际一遍遍地亲吻。他的呼吸如此灼热,落在穆忻的皮肤上,让她禁不住鼻子一酸——是的,他来了,他活着,而且是生龙活虎地活着,这就够了,对不对?

也是从这一刻起,穆忻终于松开一直紧攥他衣领的手,轻轻抚上他被勒出一道红印的脖颈。她抬起上身,在那道浅红色的印子上一路轻轻地吻着。那吻痒而麻,杨谦只觉得再这样被她吻下去自己会整个儿酥掉。他身体里冲腾起更加热烈的火焰,见穆忻松手,赶紧忙不迭地把碍事儿的衬衫脱掉,然后紧紧拥住身下的人。当他终于感受到女孩子细腻的皮肤印在自己胸前的温热感时,他心里只想着:若是能永远这样依偎在一起,该多好?

光芒盛放的一瞬,杨谦觉得:就这样死过去都值了!

穆忻想的却是:老天爷,谢谢你让他活着……

激情过后,穆忻终于想起来问杨谦:“这些天,你去哪儿了?”

“办案子,”杨谦躺在一边,一副苦不堪言的表情,“串并案件,去了山西,又去河南,全都是兔子不拉屎的小山村,经常没有手机信号。好不容易有信号了,手机又在路上摔坏了。我想反正你在基地里也是封闭和半封闭的状态,等我办完案子回来,你肯定好端端在这儿,倒也不用太担心。”

“说得轻松,杨谦,你倒是可以不担心我,但你就不想想,我会不会担心你?”穆忻爬起来,拧着眉毛看杨谦。

“我现在知道了啊!身体语言比什么花言巧语都诚实,对不对?”杨谦又一脸坏笑。

穆忻觉得跟这么不要脸的人实在没法沟通,干脆转身躺好,不再理他。反倒是杨谦憋不住了,一定要得瑟一下。

他推推穆忻:“哎,你怎么不问问我办的是什么案子?”

“那你办的是什么案子呢,杨警官?”穆忻无奈地扭头问。

“绑架,”杨谦忿忿然,“妈的,最后抓捕那天,这绑架犯还来劲了,从一小饭馆冲出来,手里拎着个小煤气罐,把一小孩绑在胸前当人质,没人性!”

穆忻抽一口冷气,整个人转过身来,缩在杨谦怀里:“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对峙,谈条件,拖延时间,特警绕到绑架犯身后,理论上来说可以爆头,但是又怕连累人质。再说煤气罐飞出去也很危险,因为那周围是国道,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不少,”杨谦想起来也有点后怕,“那时候我们都没想到,那个小人质,一个才六岁大的孩子,居然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把捆自己的绳子弄松了,他又瘦,找准机会往旁边一闪,人虽然没完全挣脱,倒把绑架犯吓了一跳。绑架犯只顾着往回拽孩子,顺手就把煤气罐扔了。你不知道当时多紧张,多亏老民警有经验,一个纵身抢过来煤气罐,抱着在地上打滚;另外一群人也豁出去了,一齐往绑架犯身上扑……”

杨谦突然顿住,穆忻听得正紧张,拼命晃他:“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我想我们真是命大——如果煤气罐炸了,我们一定会被炸死,”杨谦舔舔嘴唇,心有余悸地说,“不过好在,煤气罐没炸,孩子也救下了。”

“应该给老民警请功!”穆忻敬佩地感慨,又问,“那你呢,你是干什么的?抢煤气罐的,还是扑上去救人的?”

“呵呵,”杨谦镇定地笑一笑,“我是在尘埃落定后,气得把绑架犯揍了一顿的那个。”

“……”

穆妈妈打来电话的时候,饥肠辘辘的两人正准备去吃饭。杨谦去洗澡了,穆忻套好衣服坐在床头,听妈妈问:“杨谦喜欢蓝色还是黑色?”

“妈你要干什么?”

“我看商场里卖羽绒服,打折,可实惠呢,想着给你俩一人买一件。你就穿红的吧,小姑娘,穿红色的喜庆。”穆妈妈喜气洋洋。

“我们不缺羽绒服,妈,你省着钱吧。公安发的制服里面有冬衣,听说又轻又暖的……”

没说完便被穆妈妈打断:“这点钱妈还是拿得出来的。你看杨谦上次来咱家,我也没给点什么见面礼。昨天跟你苏阿姨、郑阿姨她们遇见了,都埋怨我呢。再说商场里也不是天天打折,就算是我个心意。咱们普通人家,要花钱也得买点实用的东西不是?警服再暖和,那也是个工作服,还能天天穿着?”

“苏阿姨?”穆忻略一怔,“我很久没见过她了。”

“就是呀,我也得有三年没见她了吧?从你考上研究生,她儿子那年结婚,我就再没见过她,”听得出穆妈妈的眉飞色舞,“说是他儿子早就不在南方工作了,现在就在你们g城。你没遇见过他?那孩子叫什么来着……褚航声,是吧?”

“g城这么大,我是警察又不是警犬,哪能想见谁就搜得着谁,”穆忻有点烦躁,“妈,我不跟你多说了,电话费贵,你看着买吧,哪件顺眼就买哪件,左右不过是个心意。”

“这孩子,一天到晚急匆匆的……那我不耽误你了,你赶紧去忙吧。”穆妈妈也不生气,还是喜气洋洋地挂了电话,只留下穆忻一个人握着手机在床上发呆。

杨谦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就看见穆忻靠在床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只是愣愣的出神。他走过去摸摸她的脸,问:“累了?要不你别出去了,你想吃点什么,我去买。”

“楼下好像有间‘永和’,豆浆、油条、小笼包,几个小菜,你看着办吧,”穆忻也不推辞,想了想又补充,“我要拌三丝。”

“好。”杨谦套上衬衣,没有系领带,也没穿外套就外走。

穆忻急忙问:“你不冷吗?”

杨谦回头笑一笑:“要不是为了给你看看效果,谁闲着没事周末还穿警服,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儿吗?”

没等穆忻反应过来,他不怀好意地笑一笑:“就是没想到,效果还挺明显。”

说完这句话他飞快地开门闪身出去,果然不出所料,他刚出门就听见身后有什么东西“噗”地砸在了门上——想来是个枕头。

想象一下穆忻羞红脸的样子,杨谦得意地下楼了。

杨谦走后,穆忻看着寂静的四周,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褚航声。

其实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他很久了,如果妈妈不提,她或许真的很难想起。但奇怪的是,有的人,你明明以为已经忘记,可是一个偶尔的契机,你还是会不可遏制地跌回到的记忆里。那些记忆就好似一条河流,静静流淌多年,有着你可以忽略,却无法真正忘却的潺潺水声。

穆忻的记忆大约是从五岁开始。

那年褚航声九岁,全家搬到棉纺厂宿舍区。那天天真热,大人们来来往往、扰攘嘈杂地帮褚家搬家。穆忻和一群小孩子站在一边看热闹,远远的只能看见一个系着红领巾的男孩子穿梭在一群大人中间,十分尽力地搬着一些他能搬动的盒子、箱子。穆忻站得还算是近一点,也只能看见男孩子的侧脸,没有什么特别,况且那也不是一个能被漂亮男孩子吸引的年纪。但等到这男孩子从货车的车斗里搬出一个白色帆船模型的时候,所有孩子都忍不住异口同声发出“哇噢”的感叹声——那是只漂亮的小白船,有张开的帆、笔直的桅杆和一个银色的锚。在阳光下,整个模型闪耀出夺目的光泽,一下子就晃花了穆忻的眼。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一艘船!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模型,直到男孩子捧着模型的背影越来越远,进了单元楼,上了楼梯,进了家门,再也看不见。

彼时穆忻还在上幼儿园,幼儿园小朋友的思维还沉浸在童话的世界——她想起幼儿园老师唱的那首歌: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飘呀飘呀,飘向明天……

老师说,小白船就是月亮,月亮在银河里飘,上面有一棵树,还有一只雪白的兔子。

穆忻很向往。

她很想知道,这个新搬来的小哥哥,他的那艘小白船是不是月亮变的?那么小的一艘船,里面能长得下一棵树,还有一只雪白的兔子吗?

所以,也就是那一天,穆忻留心着父母的对话,并从他们的对话里,知道那户人家姓褚,那家的小男孩,叫褚航声。

那天以后,穆忻就盯上了褚航声。

她开始试着在褚航声趴在院子里的小石桌上写作业的时候凑过去看几眼。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凑近了的时候,褚航声常常会觉得这就是一个洋娃娃,所以也无法拒绝那些“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为什么”之类的问题。但回答得最多的,还是“那个白船是你的吗”、“那个船有多大”、“那个船里面有没有兔子”、“它上过天吗”、“晚上会不会发光”……之类在褚航声看来完全是莫名其妙的提问。

可是褚航声并不讨厌这个啰嗦的小女孩。

或许是因为她总是干干净净的很讨人喜欢,或许是因为她扎着麻花辫的样子很好看,总之褚航声不仅没法拒绝她的啰嗦,而且还允许她在某个有火红夕阳的傍晚摸了摸那艘他心爱的帆船模型——这一次,穆忻终于看清楚,里面没有桂花树,也没有小白兔,但里面有个神奇的小盒子,能够感应到褚航声手中遥控器的信号,只要按下开关,那艘船就真的会在水面上笔直航行!

而看着穆忻那副有些惊讶,有些激动,又有些艳羡的眼神,褚航声第一次觉得,原来女孩子也不都是班里女生那种叽叽喳喳就喜欢打小报告的样子,比如眼前这个洋娃娃,就可爱得紧。

所以,从那以后,褚航声渐渐便对穆忻多了很多的照顾。那时褚航声和穆忻的父母都在厂里上班,工作是三班倒,往往到了晚饭时间却没有人做饭。穆忻常常蹲在单元楼门口,看着远处水泥路的尽头,眼巴巴地盼着爸爸妈妈回家。有时候饿狠了,会从厨房里翻出来一个洋葱头一口一口地啃,哪怕辣得眼泪直流,还是继续啃。终于有一次被褚航声看到,他想了想,转身回家拿来一个白馒头,再抹上一点芝麻酱,递到穆忻手里。穆忻顾不上说谢谢,接过来就大口大口地吃——馒头是冷的,芝麻酱是涩的,然而咬在嘴里的时候,麦香和芝麻香缠绕在一起,是满满的幸福。

直到二十多年过去,很少有人知道,穆忻时常找来解馋的食物,不是山珍海味,不是特色小菜,而是一块热乎乎的白馒头,上面抹一层厚厚的芝麻酱。

而每当她任有点微涩却又香醇浓郁的芝麻酱在舌尖辗转,甚至是芝麻酱化开,一路往她手上黏腻地流动,怎么看怎么不讲究、不卫生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记起,多年前,她也是这样把自己的脸吃得好像一只小花猫,吃到手上、胳膊上、衣襟上都是深色的芝麻酱,很狼狈,很不好看。但褚航声,他一边笑,一边拿一块湿毛巾,一点点给她擦拭脸、嘴角、手掌、指缝……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愉快的星光,很温暖,温暖得就好像蘸着芝麻酱的松软馒头一样。

那年,穆忻十岁,褚航声十四岁。

再后来,褚航声长大了,穆忻也长大了。可是他们见面的机会却越来越少了——因为褚航声又搬家了。

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褚航声的父亲一路从工人、工段长、车间主任、副厂长奋斗进了当时的市计划委员会,他家也搬进了当时很是显赫的计委宿舍。他自己当时正在距离穆忻学校很远的、全市最好的重点中学就读,据说成绩很好,仍然是尖子生。文理不偏科,所有人都盼着他子承父业学机械,或是学很有前途的经济,但他自己还是选了文科,据说立志要成为一名好记者。他家的家风还算宽松,父母都没什么反对意见,反倒还在偶遇时当成笑话讲给以前的老邻居们听。所以,那时,在穆忻心里,就是因为不常见到,却又时常能听到这些有关他的传奇,才越发觉得他就好像一个神祗。他就像当年她最喜欢的那首《小白船》里唱得一样:渡过那条银河水,走向云彩国,走过那个云彩国,再向哪儿去?在那遥远的地方,闪着金光,晨星是灯塔,照呀照得亮……

她想,她就是那只小白船,而他,就是晨星,是灯塔,是照着她往前走。

他在哪儿,她就走向哪儿。

所以,他考上省大新闻系,她也攒足了劲儿想要考省大。可偏科太厉害,考不上那么好的学校,只能退而求其次,去了同在g城的省艺术学院。可当她好不容易到了这个褚航声所在的城市时,却没想到褚航声又考取了南方一所高校的新闻系研究生,已经高高兴兴背起行囊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那是20世纪的最后一个夏天,省城三十八度的高温里,穆忻拎着一大堆行李,心力交瘁地发现:褚航声,他真的好像天边的星星一样,无论她怎么努力,他都在远处、在前方,而她,纵然使尽全力,仍旧无法抵达。

可是,离开了,并不等于消息就会终结——棉纺厂的宿舍区就那么大,虽然如今有阶层差异,但到底是曾经做过邻居的,母亲不经意就会提起他,提起从街坊四邻那里听说来的有关他家的消息:母亲身体不好提前申请内退了,父亲去援藏了,以及……他有女朋友了。

带来这个消息的人是后来也搬家离开棉纺厂宿舍区的老邻居郑阿姨,据说是去超市购物时遇见了褚航声的母亲苏阿姨,闲聊间才知道的这则八卦。说他女朋友还蛮漂亮,是同校不同系的学妹;说他毕业后就地找到工作了,南方有间颇有名气的周报很中意他;还说他母亲问起了穆忻,说“穆家那个眼睛很大的小姑娘考到哪里读大学了?还是那么漂亮吗”……听起来真是句让人高兴的话,可是,穆忻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但,不管她高兴不高兴,事实都是,他有他的世界,而她,也必须开始自己的生活。

于是,才有了谢启祥。

谢启翔是高穆忻两级的动画系师兄,从穆忻入校起,他追了她整整两年。

两年里,谢启翔像所有那些恋爱中的大学男生一样,送过电影票、在女生楼下放过哨、抢着帮穆忻提过热水、食堂里遇见了就要兴高采烈地拼桌……他甚至利用自己的特长做过一部唯美的动画短片,里面的女孩子赫然就是穆忻的模样。

论浪漫,学艺术的男孩子从来都有层出不穷的创意。但没办法,穆忻心里有那么一个人,已经先入为主地站在那里。所以无论谢启翔再怎么努力,鲜花、水果、蛋糕、短片,都敌不过那年那月,那块蘸了芝麻酱的白馒头。

但好在,有那么一天,褚航声有了女朋友,穆忻梦醒了,谢启翔终于等到他校园爱情的末班车。

那是他们彼此的初恋。

因为曾经虽心意不同却同样求而不得的守候,使这场爱情从一开始就如火如荼起来——对穆忻而言,等了那么久,终于有一个人对自己好,之前一切的虚耗都好像为这一刻的充实做铺垫;对谢启翔而言,等了也很久,终于等到那个人,让自己愿意对她好,之前所有的等待便瞬间五光十色起来。爱情途中,他们像所有恋人一样牵手、亲吻,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穆忻觉得自己向来理智,不信那些飘渺的承诺,可是在初恋的时候,仍然忍不住沉溺于他所能给她的一切美好——哪怕是夜幕降临时,他哀哀的恳求。

其实,她拒绝了不止一次。但,她拒绝不了每一次。

年轻的心、年轻的身体,相遇时如此肆无忌惮。或许后来也会觉得不值,但那时并不认为自己将来会后悔。因为那时他们也没有料到,随着谢启翔毕业后如愿进入g市电视台图文频道,他们的爱情刚一开始就已经走向颠簸。

不过一年半。从陌生,到熟悉,到亲密,到水□融,跨越巅峰,日子终于开始呈现最初的粗砺——伴随穆忻冲刺考研、谢启翔转正,两人的世界终于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穆忻在象牙塔里平心静气地读书做学问,谢启翔却在忙着适应社会、适应人群。都忙,见面机会开始减少。每逢见面,穆忻滔滔不绝地讲从老师那里听来的理论,谢启翔却告诉她理论和现实永远是两码事。穆忻满足于日子的静水无波、气氛单纯,谢启翔却日日出没于饭局酒场,满足于认识了哪些“人物”。渐渐,她觉得他没文化,他觉得她学究化;她嫌他浅薄市侩,他嫌她好为人师……五百天都不到,爱情的堡垒已经渐渐从昔日的钢筋铁骨变成漏洞百出的豆腐渣工程,摇摇欲坠。

直到sars来临。

初春,谢启翔从北京出差回来便开始发烧,穆忻被封闭在学校里,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徒劳地担心。然而谢启翔的女同事却可以奋不顾身地冲进他家的大门,在他高烧到最惶恐的时候彻夜照顾、不眠不休。三天过去,病情没有恶化,谢启翔醒来了。一睁眼,入目即是身边从来都画着精致妆容的女子那从未有过的憔悴与狼狈。只是那一瞬,彼此的落魄抵消了之前所有的距离,当然还有谢启翔本来就觉得如同鸡肋一般的爱情。

到这时,谢启翔、穆忻,他们都没有错。爱情本就是要在合适的时间遇见合适的人,他们只是不合适,分手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就在他们分手前的那一天,穆忻从种种征兆中惶恐地发现,或许,她怀孕了。

那是一场穆忻再也不愿回想起来的谈判。

在谢启翔小小的公寓里,翻墙逃出学校的穆忻和大病初愈的谢启翔面面相觑。好久也不知道谁先说话,说什么,怎么说。到最后,还是谢启翔第一万次说:“对不起。”

穆忻有些懵,她知道之前自己和谢启翔已经有了太多分歧,但她没想到近两年的感情说没就没了,没想到自己冒着被开除的危险翻越学校的围墙跑出来,却得到这么个结果。

而事实上,她本想找他陪她去医院——无论她的猜想是否是真的,他都应该在身边。

可是他说“对不起”。

从她进门,到她听完他讲的故事,还有那些表面上是自责但本质不外乎是控诉的分手理由,她不知道这个“对不起”还有什么意义。如他所说,他们已经失去了对彼此的欣赏,失去了对彼此刻骨铭心的想念;他们都有各自的世界、理想、追求,都在往前走,所以距离越来越远;他们在努力维系这段感情,靠的是责任,而不是爱;他对父母提起过穆忻的存在,然而穆忻从来没有告诉家人她的生活里有个人叫谢启翔……

穆忻张口结舌,他说的都对,可是,好像,又都不对。

过了很久,她才脑袋清醒一些地问他:“那么,就这么算了?”

谢启翔抱着头,不看她的眼睛,只是低声答:“算了吧。”

穆忻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能面无表情地问:“我们都这样了,就算了?”

谢启翔还是低着头:“穆忻,对不起。”

他嗫嚅着,甚至补充了一句:“你也知道,这是你情我愿的一回事。”

穆忻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瞬间就冷了。

又过很久,她才鼓足勇气问:“如果,我有你的孩子,也要算了?”

谢启翔叹口气:“这不是没有吗……”

穆忻觉得自己的血液彻底冰住了,她甚至都没有勇气说:现在,或许有了。那么,我们还要算了吗?

她没说,是因为她知道,到了这个份儿上,说什么都没用了。

眼前这个人,这个曾经也说要好好工作,一点点攒钱,将来结婚,一起在这个城市过安稳的小日子的人,他不想要她了,她何必还要用自己最后一点尊严去挽留他?

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她懂。

而且,她也懂谢启翔,她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留不住了。

那么,就算了吧。

那天,是穆忻一个人去了医院。

还好,医生说,她只是焦虑引起的内分泌失调。并且就在她离开医院一小时后,她发现:睽违已久的大姨妈,它终于来到。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火太盛,这次的例假来势汹汹,给了没有任何准备的穆忻一次惨痛的教训——不过一个小时,血液迅速渗透她黑色的短裤,而当时,她正在翻围墙。托住她的那个人,是杨谦。

所以你看,这世间所有的缘分,其实都不是空穴来风。

总是要有因,才会有果。只不过,我们常常,对于有些因果,悲喜莫辨而已。

老话说,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现在,我们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穆忻和杨谦在一起那么久,却并不觉得可以是爱情。

曾经谢启翔给她的,也是柴米油盐的温暖。和那些花言巧语的许诺不同,他们一开始就是奔着“一起过日子”这个质朴目标去的。再大的分歧、再无味的鸡肋,都不能让穆忻忘记,他们那间活动板房一样的租屋里,小小的电磁炉、玉米面糊糊、第一次炒蘑菇、香喷喷的焖米饭,还有对面一间小饭店里风味绝佳的孜然兔腿……当一段爱情留给你的是如此平淡无常的人间烟火气时,或许,不是悲哀,而是惋惜——这样的简单真挚,怎么就走到一拍两散?

但好在,最孤独的日子里,有杨谦,以及他那不必承认是爱情,却随叫随到的“友情”。

坚强、理智、冷静如穆忻,脸上不动声色,但也知道,她需要他。就像冬天里的“暖宝宝”,杨谦给她的,是可以辐射的暖意。这样的温暖,没人能够拒绝。

所以,后来,她可以坦然地听母亲说起褚航声毕业了、褚航声恋爱了、褚航声结婚了……穆忻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们的确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当然,也或许,她本来就没有进入过他的世界。

也是到这时,穆忻才有点明白:或许,自己对褚航声的执念不过是一场梦幻般的寄托。她甚至不清楚那是不是爱。也可能,那不过只是单纯的喜欢,比欣赏多一点,比爱少一点。现在,这样的喜欢耽搁了这么久,她都拿不准那是否属于暗恋了。不过既然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地结婚,那她自己迟早也是要结婚的。

于是,杨谦在一个最好的时间里挺身而出,然后,他们顺理成章走到了今天。上一刻,当穆忻在杨谦怀抱中感受着和煦的暖意时,她的确是觉得,这辈子,和这个人在一起,很好,很满足。愿天长地久,愿时时若此。

那么,就这样吧。穆忻嘘口气,听见房门发出“嘀”的一声,而后杨谦走进来,周身围绕着小馄饨的香气。穆忻微笑着看他,杨谦有一瞬的恍惚,觉得这就是他想要的感觉——假使在他们自己的房子里,每天回家时都可以看到她,他们可以一起吃饭、看电视、做点爱做的事……假使可以这样,夫复何求?

于是,那天下午,又一次恋恋不舍的缠绵之后,分别之前,杨谦跪在穆忻身边,郑重其事地握住她的手,问她:“穆忻小姐,请问,你是否愿意嫁给我,从此无论贫穷、灾难、疾病,永远爱我,不离不弃?”

穆忻被他吓一跳,上下打量他一眼:“大兄弟,请问你能穿上衣服求婚吗?”

杨谦摇头:“你不觉得我这样更有诚意吗?”

穆忻叹息:“可是我觉得你这样更像精神病一些。”

“那不可能,考公安的时候政审里面可是有一条,得证明不存在精神疾病,”杨谦龇牙,“你不答应我,我就不穿衣服!”

穆忻抚额:“自从当了警察,你果然越来越流氓了。”

杨谦乐了,突然站起身找自己的警服,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红彤彤的漂亮石榴,喜滋滋地解释:“对了,不说这个我还忘了,上午在培训基地门口的树上摘的,那旁边挂了个牌子写着‘严禁采摘——省公安厅培训基地’,显得这石榴的规格还挺高,我就趁哨兵不注意,赶紧摘了一个。”

“这什么逻辑!”穆忻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接过石榴,半晌才感叹,“你可真是个好警察。”

“那是,”杨谦坦然地接受了这明显不是赞扬的感慨,还自我表彰,“你得知道,首先要成为一个好小偷、好流氓,才有机会成为一个好警察。”

穆忻忍无可忍,伸手张开五指推他的脸:“你哪儿凉快哪儿蹲着去吧,可真丢死人了……”

又过了两个月,雪花飘飞的腊月里,初任培训终于结束。毕业典礼上,终于熬出苦海的穆忻第一次一身轻松地站在警徽前,手捧培训合格证,与同期学员们一起唱起《人民警察之歌》。站在一个艺术类专业毕业生的角度上,穆忻觉得这歌儿实在不算太好听,但作为一个职场新鲜人,她又必须承认这旋律太富有煽动性——在九十几个毕业学员声势豪迈的合唱中,穆忻那发散性的艺术思维瞬间便替她勾勒出一幅警民鱼水情深的温存画卷,画卷中有她温暖的笑容、敬业的恪守,也有来来往往的百姓握着她的手,说些感动而暖心的话……

大合唱的旋律中,穆忻就这样顺利燃起一份浓烈兴奋的职业期待——显然,那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维还停留在“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的天真烂漫阶段。她只是被这歌声鼓动着,单纯地、迫切地,想要尽快看见杨谦,尽快穿上那身深蓝色的警服站在他身边——不是借高枝炫耀自己的凌霄花,也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而“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那是舒婷的《致橡树》,文艺小青年儿穆忻在心潮澎湃的歌声里想起这些诗句: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带着这样热忱的思念与动人的理想,穆忻收拾行装赶回g城。几天后,她被分配到秀山区公安分局,定岗在110指挥中心。再过九个月,国庆节,许多人都争着抢着结婚的季节,穆忻终于穿上了那袭白纱,用从未有过的幸福与庄严承诺:无论贫穷、灾难、疾病,永远爱他(她),不离不弃。宣誓的一瞬间,穆忻想,从此以后,他们就真的要如当初设想的那样,在这远离城市的地方,比肩携手,不离不弃了。不知未来能走多远,但在这一刻,人人都愿意相信那将是一辈子。

也因为那天是公安系统的集体婚礼,故而还有另外一个小□:在寻常意义上的宣誓仪式之外,还有另一个与众不同的宣誓仪式。

誓词是这样的:

“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中国□,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伴随着新郎新娘庄严的宣誓声,周围的环境瞬间肃穆起来。那一刻,所有观众都看向台上举起右手宣誓的新郎或是新娘,为这两段不同的誓言感到相同的神圣。

穆忻也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庄严的婚礼现场,除了白色如云朵样轻柔的婚纱,还有一大片银色的四角星在闪闪发亮。那两句不同的婚礼誓言,是大相径庭,也是相辅相成。而那句“不离不弃”,从此,是属于爱情的,也是属于这袭深蓝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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