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实际上,突然想要找到很多面试的机会,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自己莫名地闯进去说要寻求一份工作,任哪家公司都会把我赶出来。我先在网上将吹嘘自己的简历都投了出去,而在开始几天就去一些不正规的公司寻求机会,找的也大多是体力活的工作。我尽量表现得异常突出,好给人留下印象。有好几回,我都对面试者抱怨自己能力很强,只是怀才不遇。而当他们开始有点相信我的时候,我就立即表现出与之相反的不通人情。
可我知道我得去一些更大的、更会将面试者一一记录下来的公司面试,这样就能为自己做更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果然,我投去的夸张的简历收到了成效,一些稍有名气的公司也给我发了通知函。我应聘的岗位也是五花八门,但我所求的并不是一份真正的工作,而是每一个公司对我所留下的面试记录。
这几天当中,叶叶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了,作为一个人质,她显得十分安分守己。并且最重要的是,她的生物钟似乎完全颠倒了过来,和正常人形成了半天的时差,每当我带着倦意想要睡觉的时候,她就会准时醒来,而当我要出去面试的时候,她就会沉沉地睡去。十几天下来,我们都熟悉了这种怪异的生活,只是对她来说,长期卧床不起的习惯似乎让她的身材更肥硕了。或许也是因为生物钟的颠倒,让她的胃口也一落千丈,我得每天翻着花样做菜,她才能勉强吃上几口。不过,忙着四处面试的我也无暇顾及这些,尤其是我几乎没有任何睡觉的机会。
最尴尬的一次是,当我在休息室等待面试的时候,我因为过于困倦而当场睡着了。最后我连面试官都没见着,就被通知面试时间已过,让我早早回去了。我预想着将来警察问我为何会睡着的时候该怎么回答,我就说因为面试而紧张地失眠吧!
我最擅长的是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有演说癖的面试者,在对方询问我任何问题之后,我都要讲一长串对于这个世界的抱怨,怨恨这个世界对于有能力者的不公,以及我对于这个世界乖张而独特的看法。这些荒唐的言论,有时令面试官勃然大怒,立刻将我扫地出门,有时又令他们感到新鲜,觉得我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因而会对我多加观察。不过,结果都是一样的:我都没有通过面试。若是我得到了这份工作,还得想办法怎么进行推脱呢!
然而,我不曾担心的事却真的发生了。这一次,当我侃侃而谈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之时,面试官突然鼓掌称好:“说的对极了,我也经常这么想。我们只能做这些毫无意义的工作,对这个世界的进步和人类文明的发展毫无帮助。我们成天循规蹈矩、亦步亦趋,甚至拍着那些我们所厌恶的人的马屁,无非是为了能在世界上苟延残喘。”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该怎么接话,只能愣愣地点头。
他看我无动于衷,又热情地道:“年轻人,我很欣赏你的愤怒。我认为当下的人所最缺乏的就是愤怒和激情,都是二十几岁的年纪,却一身暮气,只是想着能寻求一份稳定的工作,却不明白自己生存的价值。就像你说的那样,人生而不是金钱的奴隶,人有别于动物的地方在于他们会创造。我们公司也是力求……”
我觉得这次的面试完全超乎了我的预想,便打断他的话道:“我之前已经被拒绝了十多次了。”他直视着我,只是耸了耸肩,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是他们没有眼光。”“可是你知道吗?”我得使出撒手锏了,我指着那张薄薄的简历,“上面的经历都是我瞎编的,我只是想……只是想获得肯定,所以怀着侥幸的心理,希望你们不会去调查我。”“什么?”他惊呼出声,但立马镇静了下来,“你是说这些经历都是子虚乌有的?”“当然。”我松了口气,心想这回还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他将身子完全埋入了沙发里,看了我好久,才道:“我们公司……至少我,从来不会看重一个人的过去。他曾经在哪里做过什么,我们并不关心。我只关心我在现在这个时刻所认识到的你,我认识到你是一个有活力和创造力的年轻人,而且不服输,有着极强的上进心和野心,这点对于我们公司来说……”我心中感到很不耐烦,想快点结束这件事,于是起身想走。
他倒也没有拦着我,也不劝我了,只是为我开了门。但当我跨步出去的时候,我又想到将来如果警察问我“为什么辛辛苦苦想要找到一份工作,却又如此轻易地放过?”我该怎么回答时,我就收住了脚步。我得给出一个理由,于是我又坐了回去,他似乎感觉到了希望,微笑着道:“这么说,你也觉得……”我摆了摆手,示意我只是有话要说而已。这回,他似乎生气了,将我虚假的简历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道:“先生,您这是在捉弄我吗?是为了显示你高我们一等吗?”
“哈哈哈,”我听到这句话,心里不由得也怒火中烧,“什么高人一等?我只不过是一个绑……”我差点将“绑匪”二字脱口而出,马上改口道:“我只不过是一个旁观者而已。”“旁观者?旁观什么?”“嗯,”我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想要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旁观者”找个解释,“我只是在观察。之前你说人的价值是什么?存在于世,就要自我实现是吗?”“这不是我说的,”他指着我的鼻子,“这是你自己的原话,我只觉得很契合我们公司的理念。”
我再次大笑起来:“所以说,我说的只是反话而已。我只是在观察每个公司对这句话的理解,你们同意我这句话,所以我要离开。我还是想要找一个更适合自己的职位,能够稳定地给我工资以及保障。”他沉默好一会儿,似乎完全不理解我的变卦:“先生,我想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不理解吗?”我用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这是我最喜爱的一本书,你读过吗?”
“《伦理学》?”他显然没有读过。我解释道:“这是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的著作,全称是《用几何学方法作论证的伦理学》。”“好吧,不管是用几何学还是辩证学,这和你的求职又有什么关系?和自我实现又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关系,斯宾诺莎在书里用几何学的方法解释了人的感情。”他听不懂我的话,“什么?”
“很神奇吧?就是用一个人人皆知的公理去推导出人的感情,人类的所有感情,爱、恨、恐惧、嫉妒、欲望……都能够用冰冷而精确的几何学去描述。”“但这……但人的感情,怎么能用数学去解释呢?”“那是因为你没有看过这本书罢了。”“好吧,即便是这样,我还是不理解……”“你应该理解了,我的意思是即便是人类的情感,这种复杂、感性、又看似带着偶然性的东西,都能被一种理性而科学的逻辑所解释完整,那么你所谓的创造、创新、自我实现和不朽的价值,这些充满神性的东西,又怎么可能存在呢?”我能感受到他逐渐开始迷茫,仿佛在这一刻我和他的身份又互换了。
“你的意思是一切都能用科学和理性来解释?”“当然,”我点点头,“即便是人们以为最难以解释得通的东西,认为它看似毫无理由,但这只不过说明了人们的知识不够罢了。举例来说,你认为对一个人的感情,比如说男女之间的爱情是有确切的理由的吗?”他考虑了一会儿,道:“有时候会没有理由……”“当然你相信没有理由,因为你过于感性,是一个幻想型的人。但要知道……生命只不过是dna的排序、智慧也不过是脑内的化学反应。所谓的爱情,只不过是基因为了进化而给我们制造出来的假象罢了。”
他握紧双拳、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显然完全不相信我的鬼扯。我继续在打乱他原有的世界观:“男女之间的相互吸引力从何而来?为什么你会觉得有些女人漂亮,而有些女人丑陋?这些审美标准从何而来?一切都是为了繁衍而设定的,一切都源自于我们祖先的遗传,一切都是为了基因可以进化。我以前会在自己喜欢的女性身上闻到一股特殊的香味,这种味道令我相信她就是我的唯一。但我现在明白这不过是一种幻觉,一种超越我个体意识、而由我上万位祖先和上亿条基因为我准备的陷阱。她之所以吸引我,最深层的原因是因为我的祖先和基因判断我与她之间的结合能生育出更为优秀的后代,所以我的大脑给我释放出了这种香味的幻觉而已。其他的种种吸引力,一切都源自于性,都源自于繁衍和进化这一基础动机。”
他开始慢慢相信我的话,但内心还在抗拒,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我继续道:“所以你明白了吧,感情这种东西是可以被科学和理性解释的。这世上的一切事情都是可以被解释的,一切果都有因,一切都是被动的、现实的。当第一推动产生之时,后面所发生的一切都已经被预定了。这个世界是宿命的、机械的,总而言之,一切都逃不开的不外乎物理顺序,正如那本书的标题——用几何学方法作论证,一切都是推导出来的秩序,无法改变。”
“所以你认为,”他现在总算明白了我的意思,“既然一切都是可以被解释清楚的,一切都是按照顺序发生的,那么什么创新、什么自我价值的实现,也不过是胡扯罢了?”“当然,没有自由。”我起身走出门,背对着他又说了一句,“没有自由,只有秩序。”我看似很潇洒地处理完了这件事,又一次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在场证明,但整个一路我都心情低落。斯宾诺莎的《伦理学》正是我在“越狱”前送给阿刚的书,现在我却后悔了,因为无论是谁如果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难道不会绝望吗?所以即使是这个面试官牢牢地记住了阿飞曾在今日今时一直待在这家公司,宣讲着他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我也对自己所取得的“成就”瞬间感到了空虚。难道这不是预定的吗?按照逻辑,这不是正在顺序之中必然会发生的吗?
在这一刻,我真想摘下她的眼罩,好好看看她的面容,似乎如此我才能不被这种充满宿命感的悲伤情绪击败。但我还是忍住了,因为我不能将我十几天的努力全部白费。我静静地看着她,给她喂饭,这几天她的胃口也没有好转,甚至接连几顿都会有呕吐的现象,我认为这一定是她成天躺着无法运动造成的结果,于是道:“等吃完,我牵着你下来走走吧。”“是要出去走走吗?”她显得很兴奋。但我当然知道一旦出去就会露馅:“不,现在外面空气不好,我只是说下来走走。”她显得非常失望,一把将我做的饭都推开了。
我们之间产生了近来难得的沉默,但我心情低落根本就不想说话,还是她率先开口道:“阿飞哥哥……我还没有问过,你为什么要一直照顾着我呢?很明显,已经没有人会来赎我了。”我真想说我只是为了给自己做不在场证明而已,好在将来抛弃她之后不会被警察盯上,但我在那一瞬间似乎在内心抗拒这种说法,仿佛我其实是有着什么别的原因要一直照顾着她:“不会的,会有人来赎你的,而且是个大价钱。只是钱出的太高了,要给他们一点时间准备。”
她完全不信这种说法:“哈哈,无论是多高的钱,你以为他们会出不起吗?”我的心里又突然产生一种抗拒,她的这种说法好像令我看到我们之间无法逾越的一层障碍——一个富可敌国的有钱人和一个卑鄙的绑匪之间的障碍。我这时终于显得不耐烦了,怒道:“你家住在哪里?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快说!”但是她并没有觉得我是真的发火了,还一个劲地傻笑:“哈哈,你不是绑我的人吗,怎么会不知道?当然是大人物啦!”
我二话不说,就抽了她一个耳光。她完全僵在那里,仿佛死了一般。她完全不相信我如今还会这么做,连我自己也觉得刚才的动作像是幻觉。我的手仿佛就凝结在空气里了,我沮丧地一动不动。她连大气也不敢出,就这么歪着脖子坐在床上。我看不见她的脸庞,不知道她有没有流下泪来,不过我想她是流泪了吧。
我们就这样在虚假的布景中相互对峙着,我感到一切都完了,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她或许再也不会叫我的名字了,我的内心充满了懊悔,但……一切都是预定的,我之所以这么做是我所无法避免的……我这么在心里对自己说,但这时我突然隐约听到她的叫唤:“阿……阿飞哥哥……你不要,你为什么要打我?”我一开始没有听清楚,觉得是自己的幻觉,直到她转过头来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这才慢慢地从哀伤中回过神来,用手抚摸着她红肿的脸颊,想要解释我的粗暴行为:“我只是……我没有……我不想……”但我没法解释我的行为动机,我完全紊乱了,现在充斥在我眼前的只有她脸上发红的印子。我感到她的热泪湿润了我的掌心,她轻柔地又道:“你……你不要打我,好吗?我一定会听话的,只是……不要,不要就这样抛弃我,好吗?”我没想到她会这样直白地说出这些话,心中悸动地像是有一股急流冲过,我立马答道:“好的,好的,我不会了。”
似乎是听到了我这样的保证,她慢慢恢复了矜持,向后退了回去,也轻轻地推开了我的手,道:“你……你没有自己的家人吗?爸爸妈妈?或者……孩子?”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但我不想回答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便道:“你要下来走走吗?”她摇了摇头,还是继续问我:“我想多知道一点你的事。如果没有一些……一些不太好的经历,没有人愿意来做这种事的吧?”我笑道:“看来你一定生活得很幸福咯?”“也不是,我只是想说,”她噘着嘴,似乎在找合适的词汇,“我不是想要去探究你的过去,只是……我今天觉得你不太对劲,还有……还有刚才我醒了过来。”
“什么?”我感觉天要塌了下来了,“你醒过?”难道她已经知道了我的阴谋?“嗯,我叫你可是你不在。你睡着了吗?”我小心地试探着:“我很早就醒了,出去买点东西。”“哦,那时候你不在,我感到非常空虚,又非常害怕,而且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我觉得自己像是被你抛弃了,你再也不会回来……回来……”“回来照顾你吗?”我冷冷地问道,在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她最近对我越来越亲近的原因了。
“啊?”她摸着自己被我打疼的脸,“什么?”“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很渴望被我照顾着,并且对我产生了一种很深的依赖?”我还是冷冷地道。她一改之前的温顺,厉声道:“呸!我对你产生依赖?要知道你可是绑架我的绑匪!”“没错,这种事并不少见。”我把她按到床上,又绑上了她的手,“七十年代,在瑞典的斯德哥尔摩,绑匪绑架了四名银行职员,他们最终失败,人质也被成功救出。但是这四名人质却在法庭上拒绝指控这些绑匪,甚至还为他们辩护。”
她在黑暗中“看”着我,我继续道:“不可思议的是,这些人质还表达了他们对匪徒非但没有伤害他们还对他们进行照顾的感激之情,最可怕的是……最可怕的是,还有一个女人质爱上了其中一名绑匪。”我也在黑暗中看着她的“双眼”,“有些人质,比如你,对于绑架自己的暴徒,一开始怀着恐惧。然而当绑匪对自己施加一点恩惠和照顾的时候,他们会把恐惧一点点转化为感激和崇拜,最终对绑匪形成情绪上的依赖。这些人,我们称之为‘斯德哥尔摩症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