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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似是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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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会在夜里变得脆弱,或者陷入虚幻的梦境。白昼到来时,强者披上盔甲,杀进现实。

第二天一早,我开车送小轩上学,亲自将他交到赵宁年手中。

“赵老师,小轩就拜托你了。”

我故意客气地说,就差像日本女人似地深鞠一躬。

“请放心。”赵老师回避着我的目光。“下午也是你来接吗?”

“当然。”

我发动车子,从后视镜中看到赵老师牵住小轩的身影越变越小。其实赵宁年身上颇有可爱之处。他肯定来自某个名叫“正确”的星球,所以才配为人师表。

重要的是小轩喜欢他,他亦能保护好小轩。

而我自己的人生,早已偏离了“正确”的轨道。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误入歧途的呢?记不起来了,那必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给顾风华打了个电话,简短汇报昨晚的经过。梁宏志会不会学乖?我也没把握。至少我已尽了全力。然后,我掉头往市中心驶去。

沈秀雯在市区的上佳地段有间店面,我打算去那里找她。本该先打个电话过去的。但我向来只拨她的手机,从没记过店里的号码。

好在不远,道路也通畅。

店面位于高档写字楼的裙楼,光租金就吸掉大部分生意利润。装潢富丽时尚。沈秀雯在此花费了很多心血,楼上有她的私人办公室,平常大部分时间她都呆在这里。指挥业务是一方面。对孑然一身的女人来讲,这里更像是她的精神寄托。

“沈总不在。”

前台小姐瞪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回答我。我常来此地,但沈秀雯更换前台的频率更高。这位又是新来的,与我相见不相识。沈秀雯中意的前台全是同类女孩,圆脸大眼智商堪忧。在我看来每一个都差不多,真不明白秀雯何以换之不疲。

环顾四周,清一色的女人,仿佛进了娘子军。没有一张熟面孔。本店的人员流失率定居行业之冠。哪怕冒着失去老客户的风险,沈秀雯也忍不住要在这些女孩身上开刀。老姑婆的恶形恶状,不想也知。

“哎哟,朱小姐来啦!”一人风风火火从旋转楼梯上跑下来。

我松了口气。总算还有她——沈秀雯的助理兼店长陶丽丽。全因她比沈秀雯更老、更丑,更姑婆,所以幸存至今。

“秀雯在吗?”我问。

陶丽丽答:“朱小姐,我还想问你呢!沈总自从美国回来以后,就只到店里来了一次。此后就不见了,怎么都联系不上。”

看来沈秀雯并非只回避我一人。

“去她家里找过吗?”

“还没有。”陶丽丽为难地说,“平常我也走不开。再说,沈总最讨厌别人上她家。”

只有我上门去找了。

“我用下洗手间。”我抬头看看楼上。

“好,您用沈总房间里的。”

陶丽丽跟了沈秀雯几年,深知我们的关系,所以殷勤地奔上楼,为我打开沈秀雯的办公室门。

我走进去。正对面的墙下是沈秀雯的办公桌。右侧是整排的展示柜,陈列着她所经营的产品。展示柜前摆着真皮的长沙发。房间的左侧是连排的大玻璃窗,上悬白色遮光窗帘。

家什一色雪白。

桌上没有相架,墙上没有挂画,沙发上没有靠垫,整间屋中连一棵绿植都没有。每次我走进这间屋子,都像是一脚踏进了虚无。

《红楼梦》里形容薛宝钗的屋子,布置得如同雪洞一般。想来也不过如此。洞察人心的贾母因此甚为不悦,批评说年轻姑娘的屋子如此素净,我们这些老婆子更该死了。

豪车名包只是装点门面。沈秀雯的心,早死了。

我慢慢踱到窗边。窗下是一条行人奚落的小街。向远处望过去,则是大片圈起来的空地。这么好的地段,不知被哪位无良的开发商屯了许多年,始终不见动静。里面的杂草已长得比人还高。没人会欣赏这种景致,偏偏沈秀雯视之若宝。近年来,这个铺面的房租翻了好多倍,做起生意来毫厘必较的她,却从没动过迁址的念头。

只有我知道为什么。

我望向空地的另一端。一条窄窄的小河从那里蜿蜒而过。河上有座铁桥,桥身黢黑。也已荒废日久,不堪使用。小河对面便是本市著名的怀旧区。咖啡馆、酒吧、时尚小店铺,错落其间。每到夜晚,那头的小资旖旎和这边的豪华富丽相映成趣,只是中间隔着大片死地,难以跨越。

想必有不少投诉送达过管理部门,但均如石沉大海。

我再望一眼铁桥,就准备离开了。突然——

车影一闪。白色保时捷!定睛再看时,车已沿着空地的外墙飞驶而去。肯定是她!

我赶紧冲下楼,在陶丽丽及娘子军们的众目睽睽之下,奔出店外。

我驱车猛追。两三个红绿灯后,已经能看到沈秀雯的车尾了。只见她先绕着空地开了一大圈,从另一条路上跨过小河,又猛一掉头开回怀旧区。

这条行车路线也太蹊跷了。我猜不出她想干什么。

时间尚早。咖啡馆和酒吧都要到午后才营业。此时的怀旧区里,基本看不到路人。白色保时捷孤零零地停在入口处。前面是步行街。

我也把车停下。

“秀雯。”我轻声唤。保时捷里是空的。

我慢慢朝步行街里走进去。碎石子铺就的小路上,我的足音异常清晰。侧耳倾听,是不是还有别的脚步声?

似有,似无……

而我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发出轰鸣般的跳跃声。

我一步一步,走到了怀旧区的尽头。

前方,就是那座废弃的铁桥。桥身已锈成深黑色。入口拦着一扇铁门,上挂一枚巨大的铁锁,同样锈迹斑斑。天气阴沉,河水泛出浊气,黑得如同墨汁。

有一个人,笔直地站在铁门边。面向铁桥,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我停下来,注视他。

世间的万事万物不复存在。时间也停止了。直到细雨飘落,河面上浮起若干轻烟。

那人仿佛被雨滴醒,转过头来,也看见了我。

“下雨了。”他笑一笑,像有兴趣与我这陌生女人搭讪几句。

他不认识我。但显然,我合他的眼缘。我有这个信心。

我也向他报以微笑:“是的,这个季节一贯如此。一场秋雨一场寒。”

“你是本地人?”

“土生土长。”

他点点头,态度十分沉稳,亲切。

我走上前一步,这样便可将他的面容看得更细致。

我热心地问:“您是想上那座桥吗?”

“啊是,我看它的样子很别致。可为什么锁起来?”

“锁了有些年头了。”我指一指对面的空地围墙,“因为对面那块地一直闲置,管理部门可能怕不安全,索性连桥一起锁了。”

他沉吟:“是这样……那挺可惜的。”

“是可惜。”

“我还以为是没到开放时间,所以傻等到现在。”

他不会这么傻。我知道,他还是将我当作陌生人,不愿泄露实情。

“酒吧和咖啡馆什么的,有些中午就会开门。”我继续扮演热心的本地人角色。

“我对那些倒没什么兴趣。”他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很疲惫。

“雨好像也大起来了。”他抬起手试一试,“我还是走吧。”

“我在此地上班。”不待他有所表示,我抢先说。

“哦,那么……再见。”

他再次向我点一点头,微笑告辞。

我侧过身,看着他从我面前经过,缓步走远。

雨果然越来越密,织出一道纵贯天地的迷雾。

“朱燃。”有人在叫我。

沈秀雯就站在碎石子小道的对过。从头到脚罩着黑色的雨衣,比平常更显臃肿。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她快步走过来:“你看看你,都湿透了。快跟我回车里。”

我被她拉进保时捷。此时才觉全身濡湿,寒气入骨。

“怎、怎么秋天就这样、冷?”我哆嗦地说不出成句的话。

沈秀雯叹口气,把车内的暖气打开。身体渐渐回暖,但我的心像沉入冰海,已经僵硬了。我把头靠在车窗上,神志恍惚起来……

三年多前,在一个差不多阴冷的秋日里,我和景雪平吵了平生最厉害的一架,随后便离开了家。确切地说是被景雪平赶出了家门。

我独自一人在街上走了许久,浑然不觉天色已黑,和今天一样细而密集的雨打湿全身。是沈秀雯找到了我,把我拉上她的车,同样为我打开暖气。

记得她痛惜地抚摸我的脸。直到那时我才觉出面颊痛到发麻。

秀雯恨恨地说:“真没想到景雪平也会动手打人,还打得这么凶!”我摸一摸自己的嘴唇,肿起来好高。沈秀雯把后视镜转过来。我看到自己的脸已经变形,上面色彩斑斓的。活像戴上一副小丑的面具。

我咯咯地笑起来,一直笑到泪花四溅。

“朱燃,朱燃,你别这样。”沈秀雯低低地叫唤我的名字,声音里满是凄楚,倒像比我更灰心。

“秀雯,我没有家了。”我说,“景雪平坚决要求离婚。但他要留下我们的房子,还有全部存款。所有的钱物他都要,呵,他唯一不要的就是小轩。”

沈秀雯咬牙切齿地骂:“卑鄙!无耻!这也好算男人,真不要脸!”

“这样也好。”我又笑起来,“我和他的婚姻本来就是一场误会,早该结束了。我只要有小轩就够了。”

沈秀雯诧异:“你不在乎?”

“事到如今,在乎又能怎样。”

“我帮你请律师,打官司。”

我摇头:“不必了,就当花钱送瘟神。”

“啊……随你。”沈秀雯的表情很古怪。她无法理解:一向强势的我怎么会突然委曲求全?而一向唯唯诺诺的老实人景雪平,又如何在一夜之间化身为暴徒?

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力量对比向来如此。强和弱只是相对的概念,尤其是当爱的因素掺杂其间时。在我看来,那时景雪平的绝情算不上出乎意料。南柯梦醒,他有权利为失去的半生而疯狂。

那么今天的沈秀雯呢?是不是也到了梦醒时分?

当日与景雪平反目时,我尚有沈秀雯在身边。我和小轩在她家中借宿近半年,她毫无怨言。我立志要买下滨江的房子,为小轩建立一个新家。也是沈秀雯慷慨解囊,借给我数百万的首期款。这笔款子我很久以后才还上。如果算上利息和房价涨幅,沈秀雯帮我的又何止那个数额……

我思前想后,不禁感慨:“秀雯,你还记得三年多前吗?那时你帮我太多。”

沈秀雯冷冷地回答:“当初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

我错愕。

沈秀雯已脱去雨衣,几缕头发湿嗒嗒地粘在额头上。她看起来异常憔悴,整张脸浮肿,面色灰白,还印着两个大黑眼圈。

是了,我心黯然。时过境迁,沈秀雯的梦终于也醒了。

准确地说是彻底破碎了。

“你看见他了?”她以细不可闻的声音说。

我顿悟——她说的是铁桥前的男人!

“原来你……”我简直难以启齿,“这些天你一直在跟踪他?”

“从找到他的住址起……是的,我跟踪他,从早到晚。”沈秀雯的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他竟没有发觉?”

“好像没有。呵,我的跟踪技术不错。”

我突然想起来:“你上回说在洛杉矶机场遇到的熟人……就是他?”

沈秀雯点点头。“当时我很慌张,害怕极了。所以一回国就去找你,想从你那里得到些支持,哪怕是口头的安慰也好。”她又冷笑起来,整张脸都扭歪了。“可是你压根就不关心,你只关心你自己。”

我无言以对。

“你……要是心里还放不下……其实……可以和他见个面?”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见面?让他看我现在的样子吗?”沈秀雯拔高嗓门尖叫,“十年来我成了什么模样!连我自己都嫌恶!我死也不会再见他的,绝不!”

我闭起眼睛。

“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我又睁开眼睛。沈秀雯满是怨毒的脸在眼前一个劲晃动。

我有气无力地辩解:“不,秀雯。你知道我的初衷是为了保护你。我没想到你会受不住打击,会自暴自弃。现在你把一切都怪在我的头上,这不公平。”

“是,当初你都是为我好。”她讥讽的说,“所以这几天我不光跟踪,我这个大侦探还做了些别的。呵呵,调查工作。”

我惊恐地看着沈秀雯,她不会已经疯了吧?

她说:“我告诉你朱燃——他还是他。他是成墨缘。”

沈秀雯把我赶下保时捷,驱车扬长而去。

我坐回自己的车,根本没有力气开动起来。我索性闭起眼睛,仰靠在座椅上。躯体四肢仿佛已经不属于我,一切知觉都麻木了。精神却亢奋着,脑海中思绪奔腾,如入无人之境。

雨已经停了。阳光驱散了河面上的雾气。能见度增强许多,怀旧区中各异其趣的店招纷纷反射出金色的日光。就连那座漆黑的铁桥,也仿佛增添了生气。

十年前,这座铁桥还是开放给人行走的。桥对面是许多年前形成的棚户区,也就是今天被拆成荒地的区域。简陋的砖房密密匝匝,羊肠小道仅容两人擦肩而过。杂物和垃圾遍地。外来者一旦进入,便走进迷宫。

十年前,此岸的怀旧区刚有个雏形。对岸棚户区最外围的街面房,与之相配开出了一溜的各式小铺。铁桥上人来人往,居民和游客相杂,烟火气十足。

记得,那一次我们是搭出租车来的。自驾对我和沈秀雯都是很久以后的事。那天我们在河这岸下了出租车,携手走上铁桥,她苗条轻盈,我大腹便便。

我们都是二十九岁。

我的肚子里怀着八个月大的景小轩。短发布鞋筒裙,从脸上到身上处处浮肿。孕妇的丑态我样样俱备,却毫无待产妈妈那由内而外的光彩。

因为我不幸福。

与景雪平结婚时我就说清楚,我不要小孩。他肯定是不情愿的,但那时他一心只想我嫁给他,什么条件都满口应允。或者他以为,我就是说说而已。一日夫妻百日恩。景雪平一厢情愿地抱着希望,希望生活会改变我,他的付出会感动我。呵,他就是这样执迷不悟的傻瓜,到死不变。

所以当我发现避孕失误,执意要去流产时,景雪平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他以为我们已经成了一家人,我不应该再这么顽固,这么自私了。换句话说,他觉得事到如今。朱燃,你就认命了吧。

我偏不认命。

医生警告,我有生理缺陷,如这次流产今后便再无生育可能。倪双霞和景雪平轮番劝说我,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我就是不答应。

直到一个深夜,景雪平跪在我的面前。他的双手搭在我的双腿上,手掌心一如既往地湿凉。他声泪俱下地说:“朱燃,我知道你为什么坚持不肯要孩子。我知道,你不爱我。虽然嫁给了我,你从没有过一分一秒的幸福,因为你不爱我。但正因为如此,我求你生下这个孩子。我相信,我竭尽全力也给不了你的快乐,这个孩子会带给你。我是个没用的人。虽爱你至深,爱到心都已经裂了,爱到随时可以为你去死,却仍然不能使你幸福。我现在唯一能给你,就只有这个孩子,他会代替我来爱你,陪你,使你体会到人生的意义。朱燃,我求求你,生下他。哪怕你要用我的命来换他也可以。求求你……生下他。”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张泪水四溢的脸。这一生,景雪平从未唤起过我的爱情,但他毕竟引发了我的同情。他的话真切地打动了我。使我明白,他所期望的不是延续血脉。景雪平只期望保住他卑微的爱情。

这个理由说服了我。使景小轩得以诞生,使我最终成为了一名母亲。

我去告诉秀雯我怀孕的好消息。不料她也有好消息等着我——沈秀雯要结婚了。

从技术学校毕业以后,沈秀雯进入一家国企上班。谈过几次恋爱,均无疾而终。外表平淡的她,仿佛一直在等待着某种强烈的、足以摧垮人生的激情。

就这样,在我心情复杂地等待新生命的同时,沈秀雯也迎来了人生唯一的一次爱情。我惊奇地看见,她的生命之花一天一天绽放开来。我在日益臃肿。沈秀雯却荣光焕发,实实在在地变成了一个美女。

沈秀雯邀我去见一见她的未婚夫。

去之前,她向我详细介绍他们的相爱过程。从如何结识,到对方的背景和性格,他们在哪些方面相互吸引,相处时的感觉,以及婚后的打算云云。

沈秀雯讲得半吞半吐,她担心我嫉妒她。在我们的友谊中,我一贯占着上风。我比沈秀雯漂亮,比沈秀雯聪明,比沈秀雯更有决断力,甚至更讨男人的欢心。但是现在,沈秀雯将得到一个比我强得多的婚姻。这破坏了我们多年来的习惯。所以沈秀雯很怯场,打心底里觉得对不起我。她多虑了。从同意继续孕育孩子的时候起,朱燃已经认命。不论沈秀雯将嫁给怎样优秀的男人,都不会刺激到我。

然而我越往下听,越心惊胆战。

我不是嫉妒,而是恐慌。从沈秀雯叙述中,我鲜明地感受到了命运的压力。那席卷一切的风暴来临前的预兆。

时候终于到了。我战战兢兢地走过铁桥。沈秀雯小心地搀扶我,一路上体贴地问东问西。她不停地说着不着边际的废话,企图掩饰她的紧张。

她也感知到什么了吗?

会面约在靠近铁桥的咖啡馆。因为那是他们的初识之地。

沈秀雯羞涩地解释:“他喜欢来这里喝咖啡,可以看得到铁桥。他特别喜欢那座桥。”

我猛地止步。

“怎么了?”

我的脸色肯定煞白。

“啊,没什么。”我重新迈开步子。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可我别无选择,只能前行。

我们走进咖啡馆。

“你好,我就是成墨缘。”

男人站起身,向我伸出手来。

要握手吗?我迟疑。他礼貌地微笑着,等待着。我看得很清楚,从那双深沉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困惑。我也微笑,伸出手去。

怕什么,握个手而已。

“认识你很高兴,秀雯时时提起你。”

他拉开椅子照顾我坐下。沈秀雯说得没错,成墨缘风度绝佳,一举一动都讨人喜欢。我的意思是——讨我喜欢。

沈秀雯坐到他的身边,我像审判官似地坐在他俩对面。成墨缘好像有一点点紧张。沈秀雯倒彻底放松下来。她对成的依恋和信赖溢于言表,仿佛只要有他在身边,就寰宇升平了。

“我就是朱燃。”我对他说。

“知道。秀雯早就介绍过,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成墨缘微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很明显。沈秀雯说他四十五岁,那么他的外貌和年龄很相称。呵我不是说他显老,而是他的体态、相貌、言谈、举止,所有这一切都搭配得恰到好处。四十五岁的成墨缘,把男人的成熟诠释得太完美,他的魅力无法形容。

他的魅力根本不是沈秀雯之流能够领略的。

“你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他主动与我攀谈。

“是么?”

“听秀雯的描述,还有你的名字,我把你联想成一个外向的人。”

“外向?”

“我的意思是说,主动型的……啊不,请原谅我的中文。”他笑着摇头,“你的名字很特别。燃,这个字听上去很热烈,充满力量。”

我看着听着,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在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我是有力量,但我全部的力量都用来克制自己,我再无力气与他对答。

沈秀雯插嘴:“墨缘,你是不知道,自从怀孕以后,朱燃就变得安静多了。真的,都说女人当了妈妈就会彻底改变。我现在算信了。”她紧紧地依偎在他的身边。假如没有我在面前,她肯定会扑进他的怀抱里。我能想象那种温暖。就在刚才,仅仅一握手的瞬间,那份充沛的安全感就涌入我的掌中。

我心凄凉。

朱燃就要当妈妈了。沈秀雯真能点醒人。

“你的名字也很特别。”

“哦?”他正在给我倒茶,稍扬一扬眉。

“墨缘,很有意境。成先生必定出身书香人家吧?墨缘,是指与文墨有缘,还是因文墨结缘呢?”

“我的父母都是生意人。这个文绉绉的名字,大约是他们请有学问的朋友起的。具体涵义嘛,我从没问过。”

“我倒很好奇,成先生有机会问一问吧。”

他很平静地回答:“我的父母都已过世多年了。”

“对不起。”

“没关系。”

我们继续喝茶、咖啡,闲聊。气氛却变了。成墨缘对我彬彬有礼,却再没有“主动地”与我交谈。换句话说,他和我拉开了距离。

不知何时我已得罪了成墨缘,或是引起了他的警惕。

会面结束时,一个计划最终在我心中成型。沈秀雯和成墨缘不可以有未来,否则这一生我都要在他们面前伪装自己,压抑自己。

我已经活得太委屈,怎可再雪上加霜。

况且我有充足的理由。我是为了拯救好友,不要落入别有用心者的圈套。

我成功地实施了计划。两周后,成墨缘离开上海,从此音讯杳然。他走了一个月之后,沈秀雯割腕自杀,又被救活。整整半年里,沈秀雯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无节制地吃喝,滥用药物,随之迅速发胖,容貌尽毁。此后虽然重新振作起来,并创立了自己的事业,但我们都明白,那只是可悲的移情。沈秀雯已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对生活的信心。

谁能想到,成墨缘又回来了。

整整十年已逝,他在此时出现,意味着什么?

我想起沈秀雯的话——他就是他,他是成墨缘。

她在指控我当年的行为。这些年来,沈秀雯对我的怀疑和痛恨,就像无时无刻奔涌在地心深处的岩浆,随着成墨缘的突然出现,终于爆发出来。此时此刻,即使她举着刀来杀我,我也不会惊奇。

我强撑起剧痛的额头——因果报应终有时。到了这个地步,我反而平静下来。镜子都有两面。美与丑,善与恶,福与祸,总在悄然转换。

沈秀雯是再也指望不上了。这样也好,从此互不相欠。

怀旧区里人人渐渐多起来。露天圆桌一张接一张被客人占据。人人的脸上带着夸张的笑容,好像都活得很有意思。

快到放学时间了,我该去接小轩。

我对着后视镜理一理头发,又抹上口红,气色好看了很多。人生其实很简单。千千万万种打击和痛苦,只要一条理由就足够让你坚持下去。我发动车子,往小轩的学校开去。方向盘把得稳稳的。我是一个母亲。没得选择。

在校门口,我与简琳不期而遇。她是来接多多的。在等孩子们放学的几分钟里,我们随意交谈几句。

“朱燃,你们最近很忙啊?”简琳抱怨,“老顾天天早出晚归的,我连他的人影都见不着。”

“融资到了关键时刻。老顾很辛苦的。”

“也是……”她的目光在我脸上一个劲打转,“你的脸色也不好。唉,都别累垮了才好。工作要紧,身体更要紧啊。”

“没事。我和老顾都是劳碌命。再说忙在一起,也是开心的。”

我这样答着,眼看简琳的神色阴晴变换,心中泛起恶毒的满足感。人人打击我,偶尔我也可以打击别人。

其实毫无必要。

简琳说:“也不会白忙。融资成功的话,朱燃,你可发财了。”

“发财?”

“是啊,听说老顾给了你许多股份。”

我警觉:“是老顾告诉你的?”

简琳讪讪一笑:“老顾哪里跟我谈公事?不过这种事情嘛,大家心里都清楚。景……呃,你是老顾的左膀右臂,他若亏待你,我也不会答应。”

我没有听过比这更言不由衷的话。

我做出一副光明正大的表情:“公司设了股份池,高管人人有份。再说股份也不能随时折现,纸上富贵而已。”

“也是。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

回家的路上小轩一直在滔滔不绝。重返学校似乎令他很兴奋。我除了感到欣慰之外,小轩说的什么一点儿都没听进去。

和简琳的交谈提醒了我。趁着融资尚未落定,我必须尽快逼顾风华答应兑现股份。一般情况下,我只有在公司被收购或者上市的时候,才可以抛出名下的股份。但我等不及了。我决定要求顾风华买下我手上的股份。在目前的形势下,我有和他讨价还价的筹码。这些股份只要能换成现金,办移民肯定够了。

景雪平一定不想看到这个结果。

一抬头,他果然又坐在老位置上。背后是窗外的夜色,斑斓而凄迷。

我怒气冲冲地质问:“简琳怎么知道股份的事情?是不是你也曾对她说过什么?景雪平,你还有哪些招数,不如统统使出来。”

他沉默。

我兀自喋喋不休:“景雪平,我就要带着小轩离开了。无论你想怎么报复我,都不可能成功。你别想摧毁我。”

那双眼睛死死地瞪着我,像是要以目光为钉,将我钉死在墙上。

我悚然惊醒。猛一睁眼,那个身形便如水中倒影,瞬间破碎,消逝。房中只我一人。

奇怪,心中竟有一丝不舍。

过去看影视剧,总笑敌对双方在最后决战前说个不停,怎么也不肯干干脆脆地开打,即刻分出胜负。今天突然发觉,这或许是有道理的。

彼此间纠缠太深,无论爱或恨,到最后谁也离不开谁。毕竟,不管对方是敌是友,一旦失去了这个视你最重的人,生命中便只剩下寂寞了。

我心神不宁。

卢天敏的电话来了。真是神出鬼没。这家伙比任何神鬼还要飘逸。借用小轩的词汇,卢天敏就像活在异次元。

“天敏,”我接起电话就说,“什么时候也给我开启时光隧道?”

“唔?”

我忙笑:“没事,我瞎说的。”这个时候,只有卢天敏还能令我发自内心地笑出来。笑到一半,又觉得太不真实。

卢天敏懒洋洋地问:“你还是不肯考虑第一个选项吗?”

“第一个选项?什么?”我认真思索,“是不是投资澳洲房产?”

那头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算了。”他低声说。

我的心里即刻涌起一股怅怅的感觉。披挂全身的盔甲装备纷纷脱落,太累了。就一小会儿,我想,就让我有这么一小会儿,不设防地裸呈自己,如同那些夜晚仰卧在他身下。至少,卢天敏不会伤害我,我坚信。

“朱燃,我已经整理了两个方案出来,马上发到你邮箱里。各有利弊,你按自己的心意选择吧。尽快做出决定,我就帮你办理。”

这番话说得太职业,和卢天敏平时的口吻迥异。我还真不太习惯。

“好。”我说,“谢谢你,天敏。我会尽快决定。”

“你要准备好一大笔钱。”

“多少?”

“第一个方案多点,第二个少点。但差别不大,至少五百万人民币吧。”

——五百万。

“行吗?”

“没问题。”我清一清嗓子,“你早给我打过招呼了,我心里有数。”

“那就好。我等你消息。”

“再见。”我说。

“再见。”

……电话并没有断,因为谁都不挂机。

“天敏?”

“朱燃小姐,很高兴能有机会为你服务。”

“你什么意思?”我皱眉。这家伙吃错药了,怎么突然阴阳怪气的?

“我没什么意思。”

“卢天敏!”我叫起来,“你把话讲讲清楚,我哪里得罪你了吗?”

他赌气似地沉默着,我听到他沉重的呼吸。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没想到你那么有钱……”

我张大嘴,他就为了这个不高兴?

“你是富婆,我很不喜欢这点。我没钱,帮不上你的忙,我更讨厌这点。”卢天敏压低声音说话,又恢复了平日那种涩涩的腔调。极像撒娇的孩童。

我真的感动了:“谁说你帮不上忙的?傻瓜,你是对我帮助最大的人。”

“真的?”

“真的。”

其实卢天敏已提供给我最方便的选项,只不过我没有接受。现在他发觉我有钱,进一步联想到我嫌他穷才拒绝他的求婚,自尊心大大地受损了。他身上有很天真的一面,但一点儿都不愚蠢。卢天敏只是活得太顺遂,无法理解我步步为营的人生。他好像每时每刻都在问:人有必要活得这么累吗?

所以,卢天敏不适合我。

我打开卢天敏发来的邮件,一条一条研究移民的预备条件,注意事项,准则……我一目十行,似乎都看完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理解。我无法控制心神的激荡。思绪在蓝天白云和大海间飞舞,拒绝返回大地,重拾千钧的负荷。

只需要五百万!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就是这个数字。

我决定先给顾风华打个电话,探探他的口气。

他接起来:“朱燃,你总算想起我了。”听上去颇为不悦。

不怪他,最近我的心思完全没放在公司里。当然也不排除顾风华在扭捏作态,他常以这种先发制人的方式控制下属,仿佛你是天生欠他的。我不吃他这一套。

“老顾,梁宏志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这个啊……你等等,我去书房讲。”我听到他一路磕磕碰碰,想象着简琳坐在沙发上,对他侧目而视。简琳有一位在市里任要职的伯伯,当初顾风华就是因为这个和她结婚,他的生意也是靠着这层关系起步。这些年来顾风华好歹混成大半个成功人士,却没闹出过什么像样的绯闻,外人以为简琳御夫有术,其实是顾风华没这个胆子。

他的事业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大厦,时刻离不开简琳娘家的支持。世人常觉得成功者可以随心所欲,其实他们的羁绊更多,更加身不由己。

简琳把我视为假想敌,是百无聊赖的消遣。顾风华还在某种程度上纵容她。这对夫妻令我打心底里感到厌恶。

“好了。”顾风华大概阖上了书房的门,“梁宏志这几天很沉闷,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咱们把他吓住了?”

“但愿如此吧。”

我开门见山:“老顾,我最近亟需用钱。我要求提前……”

没等说完,顾风华就打断我:“朱燃,我明白、我明白。只要融资落实,什么都好说。”

“我要立即兑现全部股份。”

“这……”

“融资一完成就要。”我才不管他为难不为难,“老顾,你要是有困难,融资的事我就不能全力以赴了。”

顾风华阴阴地说:“这是乘人之危吗?”

“你说我乘什么危?”我大怒,“顾风华,我去找梁宏志可是拼了性命的!假如纪春茂失踪真是梁宏志干的,那他就是个恶魔!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也没那么严重吧。”

“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因为只有景雪平知道纪春茂失踪的真相,你去更有说服力啊。”顾风华干笑两声,“我躲在后面,咱们都有个退路。”

我沉默几秒:“老顾,既然你是这个态度,不如我现在就撤出吧。”

“别啊!”顾风华夸张地叫起来,“你看看,就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

“我要兑现股份。”我坚持。

顾风华咳嗽了好几声,终于答道:“行吧。”

世道便是如此,只要你够狠,别人就低头。

我轻轻放开手机上的录音键。顾风华不是傻瓜,应该会兑现承诺。

他又怎肯轻易输了这一局?挂机前顾风华要求我,明天上午必须参加和投资方的洽谈。

他解释说,“明天他们的大老板要出场。”

“哦?”我想起白璐的那档子事,“此人声望赫赫,倒想见识见识。”

顾风华道:“也许是我们误会了。据说之前人家不出面,一则时机未成熟;二则因为身体不好。总而言之,明天上午的会晤极为关键,要尽量给对方留下好印象。最后关头了,主观判断的成分往往起决定作用。”听上去,他还在为我阻止白璐“献身”而耿耿于怀。

“好在之前的审查均已通过,现在无非是讨价还价。”

我故意说:“讨价还价你在行。”

顾风华笑了几声,挂断电话。

呵一个风传为老色魔的富豪。何惧之有。我踌躇满志地想,任何人都不能阻碍我奔向新生活。我以为这一夜会睡得很安稳,然事与愿违。

又是那座铁桥。暗夜星光,撒在曲折蜿蜒的河面上。上锁的铁门不知何时打开,有人在桥头等待。我奔过去。

是卢天敏。他无邪的笑脸在月光下格外明朗,宛如一览无余的美景。

“朱燃,”他向我招手呢,“快来,我带你去新世界。”

我像穿上水晶鞋的辛德瑞拉,一身轻盈。我简直是飞上了桥头。

咦,卢天敏不见了?

就在原先他站立的地方,换成了另外一个身影。

我的心沉下来,又莫名的安宁。仿佛期盼了太久的时刻终于到来。兴奋感消失了。只有一步一步,缓缓地、沉着地走过去。

成墨缘仍是今晨我在细雨中见到的打扮。长风衣,腰间束带。看见我,他把双手从衣袋中取出,向我微笑。

我努力镇静自己,等着眼眶间的湿意散去,方才走上前:“你终于来了。”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说:“我等了很久。”

他凝视我:“但愿现在还不算晚。”

“不晚。”我再也忍不住哽咽。低下头,把脸埋到他的胸前。顺势展开双臂,紧紧地环绕他的腰。无可名状的温暖,仿佛一生就此安乐。

我闭上眼睛……

“终归还是晚了。”

浑身的血骤然凝冻——谁?

我抬起头。景雪平!怎么是他?怎么是他!

我用力甩开双臂,向后连退几步。后背已经抵到栏杆上,铁的冰冷直刺皮肤。

景雪平看着我,慢慢咧开嘴。他居然在笑!

我从没见过这样恐怖的笑。他的嘴越裂越大,黑黢黢地变成无底深渊,要将我吸。

“来吧,这里才是你的新世界……”从深渊里发出含糊的声音,震耳欲聋。

我惊恐万状地狂喊,拼命抵抗那股强悍的吸力。铁桥在我脚下剧烈摇晃,发出巨响。景雪平的躯体突然爆裂开。血肉横飞,残肢的碎片迸射到空中,又燃烧着落下。铁桥的尽头,那片荒地上的杂草被点燃了,熊熊的火焰很快就卷上铁桥。我已走投无路。

只有桥下,一泓深邃的黑色河水尚未被火淹没。我绝望地嘶吼一声,纵身跃出。

……我醒来了,全身被冷汗浸透。

噩梦中的场景依旧鲜明,漆黑的室内处处跳动着火红的影子。我挣扎着扭亮台灯,靠在枕上喘息。好久好久,都无法完全平息下来。

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会精神崩溃的。

我的心被最深刻的悲哀攥紧。新生,好像就在眼前,但又仿佛永难企及。有关景雪平的噩梦,我已做过太多回。过去每一次,我都会在醒来时为自己打气。我坚信终有一天,我能打败他,能够摆脱他的控制。但是这次不同——这次的梦中,有成墨缘。

是因为晨雨中的相逢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不也梦见了卢天敏?或许我可以这样安慰自己。可是我心里再明白不过,成墨缘是不一样的。成墨缘是我的宿命。就像沉没在冰海底部的泰坦尼克号,能把他打捞出来的唯有上帝。我有信心对抗景雪平,但我无能对抗命运。

清晨四时。在黎明之前最深沉的黑暗中,我流着泪向上帝乞求,请给我和我的儿子一线生机。

天亮了。

我照例送小轩去学校,然后驱车拐上高架。十点之前要赶到外滩的一处顶级会所。和神秘的投资方大老板的会晤就安排在那里。沿途通畅,我早到了半小时。接受了一番详尽的盘查之后,我才被允许将车停进地下车库。或许是时间尚早,地下车库里空空荡荡的。我把我的奥迪车停好,走下来。远远看见车库的尽头处,预留出来的vip位置里,孤零零地停着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

心念一动,我慢慢走近那里。眼光则搜寻着周围的停车位。并没有白色的保时捷。我悄悄地松了口气,命令自己别再胡思乱想。

搭电梯到大堂,电梯门一开,我就看见了白璐。

有几天没见到白璐了,她的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微妙的变化。白衬衣、黑长裙。一如既往的朴素打扮。毫不惹眼,但原先那种隐约的性感突然变得透彻起来。她静静地站在大堂的一隅,阳光从头顶洒下全身,看起来就像披着羽翼的精灵。

她也看见了我,快步朝我走过来。“朱总。”

我老实不客气,“白璐?你怎么在这里?”

白璐的脸刷地红了,踟蹰不语。似乎被问懵了。

不是我待人苛刻。前几天这姑娘还在我面前可怜兮兮,淌眼抹泪地要我帮她抵抗“潜规则”,今天却花枝招展地出现在这里。算什么意思?想来无非是顾风华贼心不死,还想利用白璐来碰碰运气。但她本人又何以来这么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终究还是利诱起作用了吧。

我想挖苦她几句,转头看见顾风华走出电梯,便把白璐甩下。

“今天就我们几个?”

顾风华看见我和白璐,仿佛也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回答,mit博士宋乔西出现了。

出乎意料。宋乔西径直来到我的面前:“朱燃小姐,老板邀您单独见面。”

“我?”

“是的,请您上楼。”说着,他又沉稳地向顾风华点点头,“您跟我先开个小会,还有几个问题需要澄清。”

根本不容我们反应过来,顾风华已被宋乔西带往另一个方向。而我,则在会所经理的引导下上了电梯。电梯直达顶层。

直到进入那间宽大的会客室,我的头脑始终一片空白。思维能力被悉数抽空了,只剩下越来越清晰的直觉。

与整座会所弥漫的奢侈气氛不同,这间会客室里的装修十分简单。然则高贵。房间里没人,我自己坐到沙发上。手抚上丝绒的面子,触感细腻得仿佛能渗透进心灵。周围安静极了,没有一丝声响。

有人来了。我抬起头。

是他——我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成墨缘在我对面坐下来,放松地往后靠。他静静地端详了我好一会儿。我也看着他。他老了,确确实实老了许多。昨天早晨我没来得及看仔细。十年的光阴写在他的脸上,因为气色不佳,看起来比实际年龄似乎还苍老些。眼角的那两丛皱纹倒是没有变化。但……依旧是相当漂亮的。

至少对我来讲,成墨缘是我一生所见的最英俊的男人,即使在今天也还是。

“你好,”他终于开口了,“我们昨天已经见过。”

“是的,你好。”

“我竟不知道,贵公司在怀旧区还有业务。”

“没有,昨天我说谎了。”

“哦?”他盯着我,但是眼神很温和。他既不追问,我也不打算解释。

接着他又沉默良久。

窗上起码安了两层隔音玻璃。一旦无人讲话,这间屋子就安静得像陷落在深山幽谷中。房间里的空气也像在幽谷中流动,清冽而隽永。我不再看成墨缘,不是不敢,而是不忍。因为我想起了沈秀雯,难以避免,终归还是要想到她。沈秀雯发誓不与成墨缘再见。她或许有道理。

“朱燃。”

成墨缘在叫我的名字。我抬头,只见他的目光炯炯。

“之前注意到这个名字,”成墨缘说,“总觉得似曾相识。直到昨天早晨从铁桥回来,我又翻了翻材料,才恍然大悟。真不敢相信,一晃十年过去了。”

十年。

我勉强对他笑一笑。

“我很好奇,”成墨缘也笑了,“你经常去铁桥那里吗?还是纯粹巧合?”

“不,我几乎从不去那里。”

“哦……那就真的太巧了。”

并非巧合。

这是绝佳的机会,我可以向他提起沈秀雯。我应该告诉他,这些天她像疯子一样日夜追随他的踪迹。但我已下定决心,只要成墨缘不主动问起,我就什么都不说。

我只答:“是的,太巧了。”

成墨缘看着我。从开始到现在他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脸。若是换作别人这样看我,我肯定感到受冒犯,但是他不同。成墨缘的眼神平和,带着些困惑,还有许多沧桑。

我的心中百感交集。

“那么你呢?”他又开始说话,“你是昨天就认出我了吗?”

我向他微笑,不回答。

“嗯,你肯定从我的部下那里听到过我的名字。”

“没有,”这我可得澄清,“他们只说老板是位成先生。呵,我一直以为是耳东陈。那个更常见的姓氏。”

“可你今天一点儿不显得惊奇?”

“不,我不惊奇。”

“为什么?”

“我觉得……是你才好。”我停了停,补充说,“我情愿如此。”

成墨缘的脸上掠过一丝诧异,随即微笑。而我的脸红了。

“请原谅我这样讲,”他说,“朱小姐,你看起来比十年前更加年轻、更加美丽。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

尽管我每一句话都说得战战兢兢,尽管我无法确定对方到底是凶是吉,我还是由衷地这样讲。我记得当年他对我的戒备,但那毕竟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可以改变的太多太多。

“十年了。”成墨缘又叹了一遍,声音越发温柔,“朱小姐,你的孩子很大了吧?”

“儿子,刚过十岁生日。”

“啊恭喜……所以我也该老了。”

我注视他。

疲倦从他的笑容底下一层一层泛出来,再也掩盖不住了。成墨缘终于问出口:“沈小姐的孩子也不小了吧?”

我平静地回答:“不,她没有孩子。”

他没有问下去。

“非常抱歉,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成墨缘突然说,“朱小姐,我真的非常高兴见到你,希望很快有机会再与你叙旧。”他站起来,我只得跟上。成墨缘送我到电梯边,递过一张卡片:“有空请务必与我联络。”

我们的会面就这样戛然而止。

电梯到底层,一脚踏出去,我像从天上返回人间。

从梦幻回到现实。

迎面即是顾风华土灰色的脸。“朱燃!”他下大力抓住我的胳膊,痛得我直皱眉。

“你见到他了?他跟你说了什么?”他不顾一切地大声问话。

“你干什么!”我扯落他的手。环顾四周,几名衣冠楚楚的会所人员正在朝我们走过来。顾风华的脸色转青。他故作姿态地频频点头,随即将我拖进近旁的一扇门里。

是个会议室。长长的会议桌摆在屋子中央,只在最里头有两个人。一个是白璐,面无人色地靠在墙边。另一个伏在桌上。我看见满头黑白夹杂,如同乱草般披散的头发——梁宏志!

我的心狂跳起来。除了梁宏志,周围再没有外形如此污秽不堪的人。

顾风华颓然倒在椅子上:“完了,朱燃,我们完了。”

我瞪着他。“发生了什么事?”

顾风华纠扯起自己的头发,没几下就和倒伏的梁宏志成了同样发型。

“他们说要澄清几个问题,和我在这里开会。可是,居然、居然把他也弄来了!”顾风华指着梁宏志,“让我和他当面对质。这招也太阴损了!”

“他们要澄清什么?”

“无非就是那些财务数据。问不倒我的!可是他……”顾风华一拳捶在桌上,“他满口胡言乱语,完全不知所云。他破坏了全局!”

“你为什么不坚持梁只负责产品,财务的东西他不懂。”

从桌子那头传来梁宏志刺耳的笑声:“我懂,谁说我不懂!哈哈,纪春茂天天和我在一起,我们每晚都喝酒打牌。还有景雪平陪着……神仙一样的日子。我现在是财务专家!兼产品专家!”

顾风华与我面面相觑,冷汗湿透我的全身。

梁宏志还在那里手舞足蹈:“别担心,有我在就万事大吉了!我们的财务一流,我们的产品超一流!哈哈哈,他们不给我们投资给谁投资!”他大笑得口角流沫,突然头一歪栽下去。

顾风华霍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却犹豫着不敢上前。只是指着离梁宏志最近的白璐:“你看看他、他怎么回事?”

我自己的四肢也像冻住了似的,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白璐一边哆嗦,一边去搬梁宏志的头。那一瞬间我从心底叹服。这女孩真不简单。

白璐查看着梁宏志,说:“他好像……吃了什么药。”她又把梁宏志的脑袋搁在椅背上,才厌恶地扭过脸去,“我以前见过类似的情形,可能是致幻剂……”

顾风华再次颓唐地坐下,哀叹着:“朱燃,你看看,你看看……这融资还怎么谈下去!”

我咬牙:“一个梁宏志有什么大不了,最多说他精神有毛病。”

“可是他口口声声纪春茂……”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全是一重一重的黑影。

顾风华喃喃地说:“本来成功在望的事情,无非讨价还价。怎么给我来这一手?什么意思,究竟是什么意思……朱燃!”他突然大叫一声,“你今天见到成墨缘了?他有没有透露点讯息?他到底打算怎么样啊?”

啊,成墨缘。我居然到这时才醒悟过来,他正是这项融资的关键人物,他的手中掌握着我们的生杀大权。

顾风华还在追问:“朱燃,你快说啊。你到底见到他没有?”

“见到了,”我恍惚地回答,“成墨缘。”

“是是。他和你说了些什么?他为什么要单独约见你?”

“为什么……”

“快说呀!”

我的神志终于又聚合起来。我看着顾风华的眼睛,说:“很多年前我就认识他,只是长久没有联系了。他从材料上看到我的名字,今天是特意找我叙旧的。”

顾风华瞪大双眼:“叙旧?仅仅是叙旧?”

“仅仅是叙旧。”

各种表情在顾风华的脸上交替,最后凝固成一种下流的兴奋。

“他有没有再约你?”

他问得再直白没有。那副迫不及待的姿态令我无比心寒。

我疲惫地说:“他给了我电话号码,让我有空联络。”

“那就好!那就好!”顾风华一扫刚才的颓势,“这就还有戏,大大的有戏!”

他握住我的肩膀,亲热地晃一晃:“朱燃,你是我的福星。看来融资终归还是要靠你啊,呵呵。”

我掉转目光,不愿搭理他。

顾风华倒不介意,反而兴冲冲地一跃而起。

“那就这么办。咱俩分头行动。我来摆平梁宏志,绝对不让他再生事。至于成墨缘那边,”他向我挤挤眼睛,“就看你的了。”

我差点儿呕出来。

顾风华劲头十足。一个人扛起梁宏志,扔进自己的奔驰车飞驰而去。白璐来到我面前。

“回家吧。”我虚弱地说。为什么我每一天都在走钢丝,何时才能熬到头。

白璐一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索性帮她:“有什么话就说吧。”

我以为她会问有关成墨缘的问题。哪怕仅仅是好奇,都可以理解。

白璐问:“朱总,梁宏志今天提到的纪春茂是谁?”

“‘守梦人’的另一位创始人。”我乏力地说。

她看我一眼。

“纪春茂已经失踪三年多了。”我又说。

“可是,”白璐似在斟酌词句,“梁宏志说每天都与他在一起。”

“疯话吧!”我不耐烦起来,“梁宏志疯了,你自己不也说他吃了药。”

“可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纪春茂确实还在……”

我瞪了白璐好一会儿,笑起来:“真可怕,每个卷进这事的人都会发痴。白璐,你或许应该考虑换份工作了。”

她面红耳赤,剩下的路程里再没有吱声。

而我在认真思索——最后的退路。

顾风华完全错估了形势,他以为能通过我抓住成墨缘这根救命稻草,殊不知成墨缘才真的是灭顶之灾。成墨缘尚未见过沈秀雯,所以才对我友好。他也还不知道我曾经对他和沈秀雯所做的一切。如果他知道……我没有勇气想下去。我决不能把未来赌在成墨缘身上。

我更不会告诉顾风华,经过今天上午的会面,我已对融资成功不报任何希望。

在离家最近的地铁站,我让白璐下了车。明天是周六,我问她是否有约。

“没有。”她看上去不太自在。

我笑笑:“有没有兴趣陪我走一趟?我要去办些事情。”

她疑问地看着我。

我说:“明天早上9点,从我家出发。”

“好的。”她答。

等白璐的身影消失在地铁口,我把车停进一旁的空地里。地铁口两侧开着连排的房产中介公司,做的都是附近楼盘的生意。我走进其中的一家。

坐在门口的青年见有生意上门,赶紧起身打招呼:“小姐,想看房子吗?”

我朝内侧的小间望过去。

经理室的门豁然洞开,一人急匆匆向我走来:“朱小姐,你好。”

“张经理,你好。”

张经理红润的圆脸上堆满了笑容:“朱小姐,您前段时间来挂牌的房子,好几个客户都非常有兴趣啊。您看是不是可以往下操作了?”

我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刚刚坚定的信心全部堵在胸口。

张经理察言观色,请我进经理室坐下。

“朱小姐,我这边的几个客户都相当有诚意。价格方面我会尽量为您争取,肯定能超出您的心理值。现在只要您的意思明确了,我就立刻开始行动。”镜片后的两只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如同这经济社会生生不息的源动力。

我狠一狠心:“到手八百万,一周内付清。”

“这……可就办不了贷款了。”

“我不管什么贷不贷款,”我说,“除非满足这个条件,否则我不卖。”

“好,好。”张经理连连点头,“我立刻和客户沟通。那几位都是有身家的,只要真心喜欢这套房子,拿八百万现金出来不是问题。”

呵,八百万现金不是问题。

还没到接小轩的时间。我去小区的草坪上散会儿步。草坪很大,有人遛狗,有人荡秋千,有人推着婴儿晒太阳。风较前些日子又凉了些,我把围巾系系紧。

站在草坪中央,江风拂面,还能听到不远处江面上的汽笛声。刚刚拥有这套物业时的喜悦和骄傲,尚且清晰如昨。今天,我就要失去它了。

人生中的每次拥有都要付出不尽的心血,失去却这样容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大道理人人脱口而出,事到临头谁又能真的洒脱?

值得的,我告诉自己。为了新世界,总要付出代价。

可为什么,我的心中依旧悲凉?

手机在衣袋里振动。卢天敏发来的短信:“已回上海。”好吧,我对自己笑一笑。无论怎样,没有退路便是最好的出路。我只能前行。

我回他:“钱最快十天内到位,其他的手续先办起来吧。”

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到回信:“好。”

这家伙。突然和我公事公办起来。我不怪他,对卢天敏我似有用不完的宽容。

我从包中取出成墨缘的卡片,考虑该如何处置它。有三个选择:交给沈秀雯、自己保留,或者撕掉。怎样都难以抉择。最后我叹口气,还是把卡片收回包里。最难的事就放在最后做吧。

又一阵风起,从树上飘下几片黄叶,落在我的脚边。我绕过去,更多的黄叶在身后飘落。是老天爷在撕日历纸,一口气把许多日子都撕掉了。

我去学校接回小轩。明天是周末,小轩兴冲冲地问我去不去公园玩。让他失望了,明天我有要紧的安排。

“那么,可以让秀雯阿姨带我去玩吗?”小轩提议。

也难怪,沈秀雯的老姑婆脾气从来不用在小轩身上。她对小轩是真心疼爱的,甚至夸张到我担心她会把小轩宠坏。对沈秀雯我毕竟怀有内疚,所以放任她在小轩身上寄托感情。小轩也和沈秀雯格外亲。

我只好骗他:“秀雯阿姨不在上海。”

小轩转动着眼珠,摆明了不相信我:“上次秀雯阿姨来,还说春节前都在上海呢。”他凑到我的面孔旁,“妈妈,你是不是和秀雯阿姨吵架了?”

“是吵了啊。”这种时候还扮幽默,我怀疑自己患上了强迫症。“妈妈和秀雯阿姨吵架,你帮谁?”

“谁有道理就帮谁!”他嚷着冲进自己的房间。

我叹着气给简琳去电话,好一番虚与委蛇,总算在辞穷之前和她达成协议,明天由简琳带多多和小轩去公园。

“你们都忙,我只好管管孩子。”简琳的怨妇口吻越来越重。我估计她时刻都会撕破脸皮。管不了那么多了,最多再坚持一两个月。

我会撑到那一天的,一定能。

可是我的磨难似乎无止无尽。

厨房里传来“哗啦啦”的巨响。我奔过去一看,碗碟碎片洒了一地。红妹站在旁边傻了眼。

“你怎么回事?!”我气极,“越来越笨手笨脚。简直不能用了!”

红妹“哇”地大哭起来。

小轩也挤进来,我朝他吼:“出去!”靠在墙上,好一阵天旋地转。本来就拼力维持着的那一线理智,原来如此脆弱,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摧垮。

我努力调节呼吸,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红妹还在嚎啕。我尽量好声好气地对她说:“别哭了,小事而已。你把这里好好收拾干净,别留了碎屑在地上。以后小心些。今晚我就带小轩出去吃饭吧。”

“太太、太太……”红妹哽咽着。

我抚了抚她的肩膀。还不到时候,过几天再告诉她我们要离开的消息。我想,红妹应该不难找到下家。本小区里就有不少机会。我甚至可以帮她推荐。

红妹抓住我的衣袖:“太太,我、我想辞工。”

什么?

我吃惊,难道红妹猜出了我的动向?不可能啊,她那么迟钝……

“红妹,你想多了。”我安慰她,“说什么辞工,没那么严重的。”

“不是……是我、我自己想辞。”

我更加吃惊。我这棵树还没倒呢,猢狲就要散了?“可是为什么呢?红妹,你在我这里一直做得好好的。是想加工钱吗?”

“不是不是!”红妹拼命摇头,“太太,我真的做不下去了。我想走,让我走吧,太太!”

她声泪俱下地恳求我。天要塌下来一般。惊慌失措。仿佛我若拒绝她,她就活不去了。

真有这么严重?

我再次发问:“红妹,有话好好说。有什么问题能告诉我吗?好歹也相处两年多,我会帮你想的。”

她改做捂着嘴痛哭,还一个劲摇头。我了解红妹,她的头脑相当简单,缺乏想象力。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红妹有现在的表现,应当是受了什么人的影响。

什么人呢?我头痛欲裂,无法再做任何思考。红妹的事我不想管,也管不了。

我说:“好吧,你不想讲我也不逼你。红妹,你要走可以,不过咱们好聚好散,你也体谅我一下。再做两个月,好不好?两个月以后我肯定放你走。”

红妹瞪着红肿的眼睛看我。

其实两个月我也多说了。按卢天敏对我的承诺,只要钱到位,他将帮我在一个月内把必须的手续办好。其他事情可以出去了以后再慢慢办。卢天敏是这样讲的,我相信他。

我迫不及待地想离开,真是度日如年。

“那就这么说定了。”

“太太,我……”

“好了。”我已失去耐心,直接打断她的话,“最后这两个月,我会给你工资翻倍。离开时还有大红包拿。”我勉强笑一笑,“红妹,今后你会知道,我是个不错的东家。”

红妹张口结舌。她粗浅的智力完全不够应付现在的场面。

我带上小轩出门。

粤菜馆,吃海鲜和茶点。小轩照例兴趣缺缺。你要是问他意见,答案永远是麦记和肯记两位好兄弟。我不满足他,他就给我脸色看。

我们母子俩不出声地吃这顿晚饭,别别扭扭的。旁边桌上,一个小女孩和小轩差不多年纪,被父母和祖父母四人簇拥着。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引来周边大人喜悦的骚动。

小轩却一直沉默,他沉默得像个沧桑的中年人。

我必须说些什么,否则肯定会窒息。

我说:“小轩,我们很快将离开上海。”

小轩抬起头,眼睛黑得透亮。

我有点慌乱:“唔,我是说,妈妈带着你去另外一个地方生活。”

“哪里?”

“澳大利亚。”

小轩一脸木然。

“我们将住在海边的大房子里,你每天都可以去海滩玩,还可以养小狗仔,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只小狗仔?”我越说越窘,“……还有,可以常常吃汉堡和炸鸡。”

“我不去。”

我愣了愣。

“我不去。”小轩板着脸。

隔壁的女孩大概说了句有趣的话,满桌大人笑得前仰后合。

我问小轩:“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低垂着头,手指拨弄筷子。隔桌又在哄堂大笑。我迷茫地看他们,世上真有那么多乐事?

“好吧,小轩。”我说,“你可以留下。”

他抬头了。

“但是妈妈必须走。你要是不想走,就自己一个人留下吧。”

“妈妈!”

“怎么样?就这么说定了?”

“妈妈……”已经带了哭音。到底是小孩子。

我温柔地说:“小轩,跟妈妈一起去吧。你会喜欢那里的,唔,如果不喜欢,我们还回来。”

“真的?”

“真的。”

研究报告说人生来就会说谎。但我还是觉得,人是在不断被骗的过程中逐渐学会撒谎的。直到有一天,谎言成为习惯,生命中再无可信之事。一切终归虚妄。父母,便是这套谎言教育最初的执行人。

“可是,”小轩不肯罢休,“妈妈,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我?”

“嗯,那里谁都不认识啊。没有多多、没有秀雯阿姨,没有……”小轩没说出口的那个人,躲在无声的暗处冷笑。

我想解释一番,谁知还没开口,眼泪却夺眶而出。

小轩从对面的椅子上跳下来,扎进我的怀里。曾几何时起,我竟只能在儿子面前哭泣了。也只有儿子给予我安慰。

“妈妈妈妈,不要哭了。我去,我跟你去……”

我们相互依偎着坐了好久,看着听着临桌一阵阵的欢笑。

我对此地的生活再无半点留恋。

回去的路上,小轩突然说:“妈妈,我知道红妹为什么要辞工。”

“哦?”

“她偷偷告诉我,她遇到鬼了。”

我踩了急刹车,差点儿闯过红灯。

“她说什么?鬼?”

“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老是会接到鬼打来的电话。红妹吓破了胆。”

我疑惑:“可她从没跟我说过?”

“鬼不许她说啊。”小轩一本正经地说,“那鬼很神通的,只要我跟妈妈在家,鬼就不打电话来了。”

打电话的鬼?笑话。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发了疯,我还得保持清醒,起码——要清醒地带小轩脱离这个魑魅魍魉横行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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